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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站着的时候,好象山一样。他站着,就是山,压得周围的人气也透不过来。他一动,就意味着死亡的又一次前进。当死亡踏着血腥前进时,没有多少人有勇气挡在它面前的,所以,他只出了三招,杀了三个人,便已跨过十丈距离,到了轿子前。 这一次,他缓缓的拔出剑来。 “啊呀!”一名护卫赤红了眼,手中长剑抖出七八个剑花,合身向少年扑来。 那少年回身,剑光一闪,护卫立时滚翻在地。 但他并没有死,只是抱着断腕滚开而已。 而且这一次,大家都看清了招式! 不知是否力已竭,那少年挺剑斜上,举到一半便不动了,但方位、时机拿捏得分毫不差,那护卫剑走偏锋,刺他上身,手腕便正好迎上剑刃。 一击而断。 大家心中都是一凛,不知是喜是忧。 便在此时,剑光又一闪! 刹那间,所有人的心都似乎停止了跳动。 那少年略一迟疑,后退一步。这一次,他缓缓的收剑。 待到剑一入鞘,他的头立时低了下去。一瞬间,他仿佛已换了个人,背已弯了,手指亦曲了起来。他的肩看得出已经松松地垂下。 他的杀气已竭。 一个杀手没有了杀气,就不再是杀手。 几乎所有人都已经看出他的力已经消散,刚才那庞然之山已经荡然无存了。 然而所有人仍然一动也不敢动。 那少年转身,低着头,慢慢的走过众人身边,慢慢的走进密林之中。 所有的护卫们仍僵在当地,象钉子钉住一般。 ──如果有一件事已经不受你控制,那么,在它完全显现出来之前,聪明人宁愿选择等待。 所以这些人现在就在等待,等着那最后一道剑光的结果。 ………… 不知过了多久,圆月终于沉入群山之中。 那厚厚的轿幔忽而一飘,齐齐裂为两半,垂了下来。 ※※※ 圆月。 万里无云。月亮孤零零的挂在苍色之中,陪伴她的只有一颗小星。 在这样的夜里,一切已经归于沉寂,有的只是静静的风。 风是夜的宠爱,她是黑的精灵。 当她悄悄拂过你的全身时,你感觉不到她的存在,却又似乎感到了一切的存在。她瞒过你的眼睛,却把你全身的感觉融入了黑夜里。迷离之中,你已经是黑夜了。 风静静的吹。 她打着旋儿,卷着迷途的花瓣,夹带着暗里野狼的呼声,越过山脊,直吹到一柄铁剑前。 一把插在地上的铁剑。 剑身修长,剑刃几乎是钝的。剑柄则是粗糙的桃木所造,裹着厚厚的布条。布条已经很旧了,在汗渍和暗红的血渍覆盖下,几乎看不出本色来。 铁剑的主人是一位灰衣少年。 灰衣少年寂寂的站在夜色中,抬头望着圆圆的月亮。 他的腰挺得笔直,臂下垂,手指僵硬的曲着,间或微微一颤。他的头发很短,松散的压在头皮上。脸上很干净,几乎没有什么胡子。 他的眼睛奇怪的瞪着,就象梦中的游子,说不出到底在看着什么,也搞不清到底看见了什么。 只有他的头努力的仰着,对着天空。月亮移动,他的头也跟着扭动,似乎他全部的生命都指向她。 在月色中,少年的眼睛闪着蓝色的光。 渐渐的,雾气上来了,月亮的脸也朦胧起来了。 “叮当……叮当……叮叮……” 突然,从山脊的另一边,传来一阵清越的铃声。 过不多久,一点黄黄的光自山边冒出来。那是一盏灯的光。 灰衣少年站着不动,手下垂,用力的曲着手指。 “叮当……叮叮……叮当”玲声近了。 一辆破旧的牛车从夜色中钻了出来,车前的油灯随着玲声的节奏,一晃一晃的。 不只是油灯在晃动,整个车身都在一摇一晃的。这辆车实在太旧太破了,每根木头都在“嘎吱嘎吱”呻吟着。车上的蓬倒还是半新的,顶上挂着货物。 拉车的牛也太老太瘦了,土黄的皮下便是凸出的骨架,一颤一颤的晃动着。微风中它低着头,高耸着脊背,半眯着眼拖着牛车缓缓而行。 一个老头斜斜的靠在车蓬前。他勉强睁着双眼,嘴里咕咕啷啷的,不时举一下手里秃了毛的鞭子,驾着老牛一颠一颠的赶路。 灰衣少年站着不动,手下垂,用力的曲着手指。 牛车近了。 “爷爷,什么时候才到风旗镇呀”一个人自车中发问道。 “恩,恩……快了”老头呐呐地道。 “快到了,快到了……你已经说了三天了。” “恩,恩。” 灰衣少年站着不动,手下垂,用力的曲着手指。 “叮叮……叮当……”黑暗中的玲声格外清脆动听。 “对了,爷爷,中午在平安镇时,我买了一些馒头,你吃一些吧?” “不了……你自个儿吃吧。” “吃一点吧,晚上就吃那么点,还赶夜路呢。” “恩,不吃了,你把那壶茶给我。”老头挪挪身子说。 “哎呀,老是喝你那茶,又苦又涩的,有什么好的?” “嘿嘿”老头一笑。 只听车蓬里乒乒砰砰一阵响动,接着车蓬前的厚布帘被人揪开一角。 “喏,拿着,先吃馒头,再喝茶。” “嘿嘿”老头又是一笑,将手中的馒头举到嘴边,咬了一小口。 灰衣少年站着不动,手下垂,用力的曲着手指。 “呀……爷爷,爷爷!看……那里,有个人呢。”车中人压低了声音道。 “恩……” “看看,那儿……” 一只细细的手自蓬中伸了出来,指向灰衣少年。这样的月光下,小小的手腕上,一只小小的玉色镯子发着晶莹的光。 “恩……”老头一手持鞭,一手端过茶壶,眯了眼细细的品着。 “看见了?还是个少年呢,这荒郊野外的,难道迷路了?…………喂,喂!” 一个人从蓬中探出半边身子来,向那灰衣少年招呼道。夜色中,只看见一缕长发飘了起来。 “哎,你是谁呀,迷路了吗?” 这声音清脆至极,将那跳动的牛玲声都压了下去。 灰衣少年没动。 “我们是过路的,你知道风旗镇还有多远吗?” 灰衣少年没动。 “喂,你要不要跟我们同路呀?” “吱”“嘎吱”“叮叮……叮当……”“轰轰轰……”“咕噜咕噜”…… 牛车近了。没停,它驶过了灰衣少年。 “哎,你干嘛不回答呀?你是哑巴?” “……” “恩……你这人,聋子还是哑巴?” “……” 灰衣少年一动不动。 “喂──” “行了,云儿!别叫了……”老头子突然压低了声音道。 “干嘛?爷爷,他……” “你不懂的,他不能回答……” “那为什么?好好的……” “你没看见他在……” 叮叮铛铛一阵牛玲声响,将老头子的话盖了过去。 “嘻” 那人轻轻一笑,缩入车蓬之中。 “哎呀,太奇怪了,怎么好好的……” 车轮辘辘,沙土飞扬,晚风将一干人的声音都吞没了。 那灰衣少年站着不动,手垂下,手指用力的曲着。 过了半响,终于,连那清扬的玲声也消融在黑暗之中了。 …………………… 月亮慢慢的移动着,夜色也越来越迷茫。又不知过了多久,最高的一枝树枝划进了月亮浑圆的金色之中。 圆月的纯洁被打破了。 “啊──!” 灰衣少年全身剧震,从遥远的梦魇中惊醒过来。他扑跪在地上,一把抓住旁边插着的铁剑。 “哈……哈…………咳咳……” 他象一匹精疲力竭的野狼一样,拼命地喘着粗气。大汗淋漓。 突然间,他又抬起头来,一双锐利的眼睛四处张望着。 只有雾和模糊的山与树的黑影。 他又竖起耳朵仔细聆听。 在这样的山里,连风都是静静的。 他迟疑了。 “为什么……为什么……我听见了玲声?” 他重新抬头向月亮望去,陷入迷茫之中。 第二章 夺命 石阶撑着旗杆,旗杆系着风旗。大风旗孤零零的凝视着落日余辉中的小鱼村。风旗镇。 镇小,人老,港废,屋破。风旗镇好象李老驼背磨剩下的豆腐渣,狗都不来尝一口。海风带着咸汤侵蚀着这从前兴盛一时的小镇子,就跟李老驼背的小李豆腐磨一样,越磨越细,迟早有一天,滚出的白花花的豆浆成了残瓦黄沙。用李老驼背自己的话来说:“磨豆腐都磨了一甲子”。一个人磨豆腐都磨了一甲子,到底还有几年活路呢? 不过,这倒并非是李老驼背目前最关心的问题。牵人心的只是豆腐的销路,现在世道艰难,年轻小伙子们却又不肯干这活,嫌累,嫌烦。害得李老驼背几十岁的人了,还不得不亲自到镇上为数不多的几家大户人家走动走动。 推开门,劈面一阵冷冷的海风,李老驼背的眉头一皱,已窥见院中停着的那辆破烂的牛车。 枯瘦的老黄牛的脖子上,一串黄铜牛铃在风中叮叮铛挡的响起来,一下子四下都是清扬的铃声。 李老驼背一怔。只一怔,他的瞳孔猛地收缩! “老二?”他哑着嗓子叫道,手腕翻处,三枚毒针已在掌心处。 “老大。”一个比风还冷的声音说道。 直到那人从牛车后转出来,走到他面前丈余的地方停下时,李老驼背才停止了颤抖。他强笑一声,道:“老……大,嘿嘿嘿,我还以为……” 来者是一位须发洁白的老者,看上去比李老驼背还老十岁。两条白白的眉毛垂在脸上,一双老眼花得必须半眯着才能看得清楚。虽然已经是半身入土的年纪了,宽宽的肩膀仍有力的向后挺起,使人不禁神往当年的威武之姿。他并不答话,鼻子里哼一声,双手背在背后,如老僧入定般立在李老驼背面前。 李老驼背只觉喉头一阵收缩。他一面对着白发老者干笑,一面偷偷将毒针往衣袖里送。忽而一阵风吹过,李老驼背仿佛闻到一点若有若无的兰花香气,不由自主一耸鼻子。这香气…… 骤然间李老驼背狂叫一声,往后便翻,使的正是他当年奈以成名的绝技之一“钵阳十八纵”。 这一翻便已是三丈开外。然而没等他的第二纵翻起来,“砰”的一声,已结结实实摔在地上,跟着口中一口鲜血激射而出,叫道:“颠茄散……颠茄散!” 白发老者“嘿嘿”一笑,道:“原来你还记得颠茄散。我以为你磨了十几年豆腐,连脑袋都磨掉了呢。” 李老驼背“哼”的一声,伸手入怀,急速掏出三粒黑黑的药丸来,一口吞下。只觉身体里血气翻江倒海,吃下去的药却怎么也没见反应。他喘息一阵,惊惶地抬起头来,瞪着白发老者。 白发老者见壮,又是“嘿嘿”一笑,道:“这瓶颠茄散中,我还另加了鬼枯藤,食日花两味,怎么,尝出来了?” 李老驼背颤声道:“鬼……鬼枯藤,你……原来,你终于……” 白发老者慢慢踱过来,说道:“不错,我已经养成了,虽然不是我发现的。这十几年来,我们好象还是平手。要不是云儿无意间发现养鬼枯藤的诀窍,今日倒下的,还不定是谁呢,呵呵。” 李老驼背一阵猛咳,吐出几口血,喘着气道:“云……云儿?” 白发老者在他身边站定了,盯着他,慢慢的道:“云儿,干什么还不出来?过来拜拜你的四师祖,害死你爹的快马鬼手李敬!” 李老驼背顿时面如死灰,颤声道:“二师侄林继业!” 白发老者不答,转头侧向牛车,道“云儿,下来吧。” 谁知过了半响,牛车中毫无动静,只有牛玲声在风中激扬。 李老驼背牙关紧咬,一张脸上肌肉可怕的扭曲着,仿佛自车蓬中将要钻出的是一个索命的厉鬼一般 白发老者眉头微皱,叫道:“云儿?” 车蓬中“叮”的一响,仿若金玉撞击之声,接著有人幽幽的叹了口气,道:“爷爷,我……我不出来了,你替我……杀了他吧。” 白发老者叱道:“什么话!父母之仇,不共戴天,你花了十几年的工夫种植鬼枯藤,千辛万苦,为的不就是今天么?下来,为你爹,亲手杀了他!” 车蓬中人道:“我……我怕杀人。” 白发老者“嘿嘿”笑道:“杀人,怕什么?你是江湖儿女,杀人都怕,以后怎么出去行走?你连人都怕杀,又怎么做得你父亲“鬼手”的继承人?” 那人娇声道:“爷爷,人家不要做江湖儿女。” 白发老者哈哈一笑,道:“那也没什么打紧。你过来,一刀将这狗贼杀了,正式成为鬼手的传人之后,爷爷便带你回湖南去,不做江湖人也罢。” 那人叹了口气,呐呐的道:“我……我也……” “怎么?” 那人沉思良久,终于缓缓说道:“我……我也不愿做鬼手的继承人!” 此言一出,连李老驼背都大吃一惊,白发老者一张老脸顿时惨白,沈声道:“你说什么?” 车蓬中人道:“爷爷,我对不起你,我……可是……” 白发老者打断话头,咬着牙道:“你说什么?” 车中人略一迟疑,一字一句的道:“我说,我不愿做鬼手的继承人……” 白发老者猛地暴喝一声,震得李老驼背头中“嗡”的一响,旁边屋檐上的灰也仆仆的往下掉,老黄牛脖子上的黄铜铃一阵乱晃。 他赫地转身,叫道:“滚出来!” 李老驼背听见一声低低的叹息,接着车幔一晃,缓缓走下一个盈盈少女来。 这少女眼眸如漆,看样子只在十五、六岁之间,身着淡淡鹅黄衣衫,腰前束着一条长长的淡紫丝带,直直的黑发批在肩头,在头顶用同样的淡紫丝带纨了个结。她低着头,眼瞧着地面,轻轻咬着嘴唇,并不走过来,只在车前站住了。 白发老者瞪视她良久,沈声道:“云儿,此人是你杀父仇人,你过来,杀了他为你爹报仇。” 那少女咬着嘴唇,并不回答,去慢慢的摇了摇头。 蓦地人影晃动,白发老者已欺身上前,举起右手,“啪”的一声,打在那少女脸上。那少女往后一退,撞在牛车上,撞得车里乒乒砰砰一阵乱响,她却一声不吭。 白发老者嘶声道:“云儿,你……” 那少女喘得一喘,又慢慢直起腰,理理额前散发,才抬起头来。但见左边脸已被打得红肿,嘴角也有一丝血渗出来。她也不去管那血是否已滴落到衣襟上,只痴痴地看着白发老者,大大的眼眶里已满是泪水。 白发老者本又已举起手来,见她这样,这一掌却再打不下去,说道:“云儿,爷爷最疼的就是你,你为何……你……这是为何?” 那少女扶着牛车,眼睛越睁越大,努力使眼泪不流下来,道:“爷爷,我……我不想有仇杀了。” 白发老者转头看一眼李老驼背,又转过来,道:“什么?” 那少女眼睛一眨,一行泪水终于忍不住流了下来。她伸出左手在脸上轻轻拂着,一面道:“我……这几个月来,云儿一直在想,我们为了报仇,这十几年来的艰辛,究竟……值是不值?” 李老驼背躺在地上,见那白发老者良久不动,暗运一口气,只觉腹中绞疼难忍,一咬牙,又从怀里掏出个瓷瓶来,倒些白色粉末在口中,拼命吞了,运气护住心脏。 那少女道:“爷爷你为了复仇,这十几年来,花了多少心血?为了培植鬼枯藤,你抛下奶奶和晴姨她们,带着云儿跑遍大江南北,三山五岳,连奶奶……去世,你都没回过家。你尝尽千百种毒草鸠毒,又有多少次死里逃生,侥幸活过来?这仇恨,难道真比亲人、生命还重要得多吗?” 白发老者不答,右手仍高高举在空中,一动不动。 那少女也不看他,右手食指将淡紫丝带绕来绕去。过一会儿,又转过头去看着躺在地下的李老驼背,说道:“这几个月来,云儿一直在想,现在见到他这个样子就更是……更是……觉得这十几年,爷爷真是不值得……” 白发老者沈声道:“什么不值?谁说不值?我觉得值,千值万值!” 少女抬起头来,瞧那白发老者一眼。此时她已不再流泪,只是眼圈还红红的。她伸手一指李老驼背,说道:“值什么?我爹……杀了他的儿子,结果被他害死了;他杀了我爹,背井离乡的跑到这地方来,堂堂的快马鬼手磨起豆腐来,一磨就是十几年,磨得发也白了,背也驼了,当年的气慨,如今也磨成豆腐渣了……” 李老驼背正暗自运气疗伤,听到那少女娇柔的声音徐徐道来,实在说到骨子里去了,当年的万丈豪情和如今的忍辱偷生突然间一起涌上心头,再也支持不住,“哇”的吐出一大口血来,伏在地上喘息不止。 少女将头转开,续道:“……我杀了他,又有什么用呢?爹……是死了十几年了,他也偷生苦挨了十几年。我杀了他,说不定他还觉得死了个痛快呢。难道要我也象他一样,跑到深山里,一辈子躲着不出来?” 白发老者厉声喝道:“住口!你竟敢说出这样的话来!你爹,那是顶天立地的汉子,堂堂正正的鬼手大侠!他算什么东西?他只是个畜生,敢与你爹比吗?” 那少女咬着嘴唇,默默的站着,并不作答。 白发老者狠狠盯着李老驼背,续道:“你爹学的虽是用毒奇术,做的可是锄强扶弱、斩奸杀贼的侠义之事。当年江湖上提起鬼手大侠四个字,谁不敬仰?那就是大侠的一块招牌!这个人……自坏我鬼手一门的清誉,纵容儿子为恶。那小畜生害了几十个良家妇女,搞得若大一个南京城人人自危,难道不该杀吗?最可恨的,这个老畜生,竟然自己杀了儿子,把头献来,以此博得你父亲的信任,才得以在你父亲的银针中下毒。他又暗地里打伤十几个人,使你父亲为了救人,三天没合眼的运功驱毒,才最终被自己的银针所害。这个畜生毒辣至此,天地难容,死不得吗?” 李老驼背突然间尖声惨叫,声如夜鹫,使劲翻过身来,用力指着白发老者,大喊:“你们狗屁的大侠,狗屁的仁义!逼我杀自己的儿子,逼我杀儿子!我儿为了救我,自己割的头哇……我的儿呀……啊……啊……呵呵……”叫到后来声嘶力竭,再叫不出来,只拿手拼命拍打地面,打得黑黑的硬石地上一个个的血手印。 那少女甚是不忍,转过背去不愿再见。白发老头呵呵一笑,慢慢踱近李老驼背,道:“这叫天报应,百试不爽!你哭个屁!那些被你们两个畜生害死的人,又有何处伸冤去?只可恨我当初怎么就瞎了眼,跟你这老不死的结拜兄弟,害我几十岁了,这张老脸没地方敢见人,呸!”狠狠一口吐在李老驼背头上。想想不过意,飞起一脚将李老驼背踢个跟头。李老驼背在地上滚了两转,仍旧翻过身来,两手撑地,口中只叫:“儿呐……儿呐……” 那少女转过身来,叫道:“爷爷。”声音甚是凄楚。白发老者对她怒目而视,道:“我没你这孙女!枉我带了你十几年,竟是这样黑白不分,连你爹都不认了么?我没你这孙女!” 少女脸色惨白,怔怔的又流下泪来,慢慢向老者走去,轻声道:“爷爷,我启有……” 突然间李老驼背大声惨叫,吐出一大口鲜血来,扑倒在地。那少女刚走到他身边,血险些沾到裙子上,不禁吓了一跳,颤声道:“你怎么了?”便待弯腰去看他。 猛听得那老者大叫:“云儿!”声音甚是惊惶。那少女略一怔,忽觉腿上一麻,顿时支持不住,向前摔倒。耳中听到身后老者已经欺身上前,身边的李老驼背也已纵身而起,“砰”的一声巨响,跟着那老者一声闷哼。少女心中大急,待想到转头时,身体已重重摔在地上,眼前一黑,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 日光耀眼。 一个六、七岁大小的小女孩光着脚站在一棵歪脖子柳树上。柳枝层层的垂下来,在小女孩眼前荡啊荡的。那女孩胖乎乎的小手小心的抱着树干,拼命仰起头。在她上面的一个枝干上,一只不知秋之将近的知了在那里正唱得昏天黑地。 “爷爷,看!看!”小女孩目不转睛的盯着那知了,叫道。 “恩?”一个白发老头自树后直起腰来,将手中一把草药在树干上摔打几下,拍掉泥土后,用把草缠了,顺手丢进背上的筐里。他抬头望上去,见那小女孩不知何时爬到那么高的树干上,不禁眉头微皱,叫道:“云儿,下来,到爷爷这里来玩。” 小女孩嘟着小嘴,耍性子道:“不嘛,不嘛,我要那个──”小手指着知了。她使起性子来,小脚在树干上乱顿,不料树干上满是青苔,一脚踩滑了,顿时站立不稳,“啊”的尖叫一声掉下树来,却被那白发老头一把抱在怀里。白发老头得意得呵呵大笑,那小女孩四肢乱挥,拼命挣扎着,一张小脸急得通红,叫道:“知了!我的知了……” 突然间“砰”的一声巨响,震得人脑中一片轰鸣,天地陡然大变。一片惨白只中,那老头慢慢低下头来,只见一张脸上全是鲜血,跟着大口一张,一大股血喷涌而出…… ※※※ 那少女双手乱挥,拼命睁开眼来,只觉眼前金花乱飞,怎么也看不分明,胸口更是沉重得如压了千斤巨石一般,喘不过气来。满脑子里一片混乱,似乎什么也想不起来,又似乎每一个念头都在拼命的叫着“爷爷!爷爷!”但喉咙处已肿得发不出声来,只徒劳的张开大了口,“呀……呀……”地干叫着。 然而身后一人已走上前来,一把按住她的肩头,叫道:“他、他死了。” “呀……啊………”她似乎没听明白,茫然的睁着血红的双眼,叫道。 那人俯下身来,在她耳边大声喊道:“死了!死了……”、 脑中“嗡”的一声,那少女再度昏死过去。 ※※※ 不知过了多久,身边柴火“啪”的一响,少女浑身一震,慢慢睁开眼来。只觉头脑中混混僵僵,喉部更是干得裂开一般疼痛。好在眼睛虽也疼得直流泪,总算是可以看见东西了。她勉强打量四周,发觉自己正身处一个山洞中,身子下垫着不知是毛皮还是草的垫子,旁边一团柴火“啪啪”的烧得正旺。随即感到脸上分不清是泪水还是汗干后的痕迹,桨得整张脸紧崩崩的。待想到要举手抚拭时,才发现百骸间空空荡荡般全无著力处,竟连转转头都不能,忍不住呻吟一声。 身旁一处草堆中立时有了响动。一阵枯草压榨之声,有个人站了起来,问道:“你……你醒了?” 那少女头颈僵硬,动弹不得,直到那人走近身旁,跪下来,再俯身直视她时,才看清楚来者摸样。只见他一头短短的软发,一双分不清是呆滞还是疲劳过度而无神的眼睛,穿一身灰色衣服。那少年见她看着自己,也木呐的盯着她,一瞬不瞬。 那少女呆呆的看了一阵,回过神来,垂下眼帘,轻声道:“……” “什……什么?”那少年奇怪的问。 “……”少女眉头紧邹,苦于喉头实在太干,发不出一声,只动动嘴唇,做个喝水的动作。 “什么?什……什么?那少年继续奇怪的问。 “……! “恩?”那少年问,头几乎低得快接近少女的鼻尖了。 “水!”少女拼命干叫一声,顿时一阵猛咳,喉咙如撕裂般苦不堪言。 “啊!啊!”那少年吓了一跳。“水、水!”他跳着围着篝火转了一圈,终于找到水壶,拿到少女面前,将壶口放在少女唇上。那少女就着喝了几口,这才舒出口气来。再喝几口,那少年见她摇头,便将水壶拿开。 少女喝了水,便转过眼来,痴痴地望着头上的山壁。那少年见她无话,也坐在一旁,靠在石头上,呆呆地望着少女额前的碎发。 过了半响,少女似乎陷入沉重的思索之中,痛苦的闭上双眼。 那少年似乎瞌睡未醒,也半张着嘴闭上眼睛,脑袋一点一点地……。 篝火继续“啪啪”做响的烧着。 ………… “……怎么死的?” “恩?” 声音如天外传来一般飘渺。少年诧异地睁开眼睛。 “爷爷他……怎么死的?”少女紧闭着双眼,轻轻问道。 “啊……啊!”少年这才意识到是在问自己,忙重新跪到少女身边。他皱着眉回忆了一下,道:“你、你中了那老头的毒、毒针,那个老头……哦,你爷爷,过来拉你,恩……他、他就,那老头就跳起来……你爷爷一拳,把他脸都打烂了,但、但是……那老头,拼命了,捱、捱着一拳,也给了你爷爷当胸一刀。刀上有毒,我、我跳出去时,已经死了。”说完双手一摊。 那少女发着高烧,又处在生离死别的痛苦之中,好一会才弄明白他这段语焉不详、口齿不清且略带结巴的话。她双目颤动,眼泪已经流到腮边,沙哑着嗓子道:“爷爷他……痛苦吗?” “哦,这、这我就不清楚了。”少年用手搔搔头皮,一幅弄不明白的迷糊样,道:“他……你爷爷,胸口插着刀,就那么在地上爬过来拉、拉你的手,拉你的手……没说什么就死了,我也不知道到底痛不痛苦。” 那少女再也忍不住,“哇”的一声痛哭起来,直哭得全身乱颤,不能自已。到后来只发出“呵呵”的声音,终于支持不住,失去知觉。 迷糊中,似乎有人正在猛摇自己的身体,摇得全身疼痛,骨头象要散开一般乱响。勉强睁开眼睛,泪眼朦胧中,只见那少年正抓住自己肩头拼命摇晃,一边喊着:“醒过来!醒过来!”见少女睁开眼睛,那少年大喜,忘了自己正扶着少女,手一松,少女的头顿时“砰”地撞在地上。那少年大惊,慌忙中想伸手来扶,又怕再干蠢事,不由一阵踌躇。旋又想起什么来,伸手过来,捏住少女下颚使劲扮。那少女犹如身在半空般漂漂浮浮,全身半分力气也没有,任他摆布。 那少年又捏又拉,搞得满头大汗,终于忍不住“啪”的给了少女一记耳光。那少女一怔,这才感到原来自己正紧紧咬着下唇,牙齿都已深入肉中。她勉强放松肌肉,才在少年帮助下拔出牙齿来。至于血流到脖子中又冷又粘,也顾不得了。 少女躺在地上,胸腔里随着呼吸一阵阵的刺疼,仿佛呼出的是血一般,四肢各处酸软无力,连一根小指头都动弹不得,她却一声不哼,只默默地望着光秃秃的山壁发呆。那少年坐到一边,猛喘粗气。过得好一会儿,少女轻轻的道:“壮士的救命大恩,小女子今世看来是报不了了。” “哦?哦……”那少年楞了一会,方明白“壮士”两字正是指的自己,便挪过来答应一声。 少女嘘出口气,道:“不知壮士能不能再为小女子做一件事?本……本来是绝不敢劳烦壮士的,只是小女子身受奇毒,不能稍动,只有……只有……”说着连连咳嗽,显是虚弱已极。 那少年出生以来,破天荒第一次被人称为“壮士”,心中除了得意外,倒颇为诧异,见此情景,那容说出半个“不”字来?当下一拍胸脯,待要说出一番豪言,却又苦于拙牙笨舌,只得道:“你、你说,我做!”见少女头不能动,生怕她看不见自己表态,又俯身向前,直视到少女的眼睛,道:“说……说!” 少女闭着眼睛咳了一阵,道:“壮士搭救小女子时,是否看到小女子腰间系着的一个锦袋?”少年左右找了一下,从一堆包袱中翻出个淡紫色的刺绣锦袋来,拿到少女眼前,问道:“是……是不是这个?” 少女睁开眼来,看了一眼,叹口气道:“不错……就是它。里面有一个瓷瓶,劳烦壮士帮我取出来。”待那少年取出瓷瓶,少女颤声道:“小心!别弄破了。就……就放在我头旁边罢。” 少年依言做了,又伸过头去,看着那少女,等她进一步的指示。 少女闭了眼,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似乎正在想一件难以抉择的事。好一会才又睁开眼来,见那少年正直勾勾的盯着自己,一张脸上全是汗渍和碳灰,脏得几乎失去本色。她从来未曾和陌生男子这么接近过,不禁眉头微皱。但此时也不好动气,只得闭上眼睛,道:“壮……这位小哥,借问一句,此处是你常住的地方吗?” 那少年丝毫听不出来少女对他称呼的改变,摇头道:“不是!我、我是个……流浪汉,只是暂时栖身而已。” 少女眨眨眼睛,道:“那就好……这位小哥,麻烦你,先把你的东西收拾一下罢。我那些包袱,都……除了些女儿家衣服,也没什么值钱的,你看着拿到镇上,能卖个几两银子就卖了吧,反正……反正我也没什么用处了。” 少年依言站起来,先把自己几件破衣裳破包袱的收拾好,也老实不客气的将少女的包袱收到一堆。少女听他收拾着自己的东西,心中一阵酸痛,干脆闭了眼不理。突然又想起一件事来,问道:“我垫的……不是小哥的衣服吧?”那少年一边收着,一边头也不回的道:“不、不是,前面村子里有个牛棚,我到那里抱的给小牛犊躺的稻草根。” 少女想到牛棚的肮脏,虽然鼻子此刻什么味也闻不出来,仍是不自禁皱紧眉头,心中凄苦更是大增,拼命咬牙没有再哭出来。 好容易那少年收拾完毕,少女听他脚步声正要走进,生怕他又将脏脸凑到自己眼前来,忙道:“小、小哥,麻烦你……麻烦你把包袱抱好,听……小女子一言。” 那少年倒是言听计从,又转身抱好包袱。少女道:“麻烦小哥了……小哥这就出去罢,走到十丈之外,随便拿块石头也好树干也好,总之越大越好,越称手越好……” 那少年转身便往外走,少女忙叫道:“别……别慌,听我说完再走不迟,我……我怕小哥走远了,听不见我说,误闯进来……可就麻烦了。待会儿你用那石块什么的,用力丢过来,打到我脸呀什么的都不要紧,至紧要把这瓷瓶撞破就好了。撞破之后,小哥你……有多远就走多远吧,再也别回这里来了……”说到后来,似是有些力竭,声音渐渐低下去。 那少年等了一会,见她不再讲话,便道:“就……就这样?” 少女道:“不错,就是……这样。”声音哽咽,几不可闻。 少年点点头,转身大步就走。 走出两步,少女突然颤声叫道:“小……小哥!” 那少年回过头来,只见少女已经满脸是泪,咬紧了嘴唇,正怔怔的看着自己。好一会,听她轻轻叹了口气,道:“没……没事了,你去吧。可要记住,千万别回来了,到镇上换了钱,自己走吧。天下这么大,还有好多好玩的地方呢。”最后这句话说出来已声带哭声,忙闭上眼睛,任泪水流淌,再不说话。 那少年站了一会儿,转身继续走出山洞。到了十丈开外,记得那少女说的话,四下里翻了一阵,找了块拳头大的石头,拿手里掂了掂,道:“我、我要扔了哟,小……小心头。”隔得远了,也听不到那少女说话。他等了一会儿,自觉少女已经听到他的话,小心脑袋了,这才摆好姿势,用力抛出石头。那石头直飞出去,“波”的一声,正中瓷瓶,力道到处,瓷瓶被干净利落的撞成碎片,却连一片也没飞起来打中近在咫尺的少女的脸。那少女心中暗赞:“好俊的手法……” ※※※ 突然间风声大作,一人飞身突进洞来,一把抱起少女,转身便往外跑。少女淬不及防,大惊之下眼睛也来不急睁开,只放声尖叫,耳边风声呼呼,恍惚间已身在数十丈外。抱她那人忽地脚下一软,大叫一声,原来慌不择路之下,竟然跑到一处断崖之上,这下不及收身,两人顿时跌落山谷。 少女身不能稍动,慌乱间更是紧闭双眼,只觉身子直往下坠,也不知落了多高,“砰”地一声,撞在一堆软软的东西上,身体撞得弹起来。身子底下有人长声惨叫,这一下竟是落在他肚子上了。少女在空中翻个滚,又落下地去,只觉着地松软,似乎是松树林中的针叶堆,跟着向下翻滚,原来跌到了一处林中斜坡上。她一路翻滚向下,耳边“劈劈啪啪”一阵乱响,也不知撞断多少树干,好在其时已近深秋,地上垫了厚厚的枯枝落叶,除了身上撞得青痛外,倒也没有受伤。她身体僵硬,只横着在地上滚动,滚了一阵,速度便逐渐慢下来,最后撞在一棵横倒在地的大树上,终于停住。 少女还未喘过气来,只觉坡上一阵骚动,有人嘶声尖叫,夹杂着树干剧烈碰撞之声。忽然头顶风响,一人直撞过来,“砰”的撞在大树身上,直撞得树干一阵乱晃。那人冲势未减,竟从树干上弹起,飞了过去,听得下面继续撞得山响,只是人声却没听见了,也不知那人是死是活。 过了好一阵,少女才回过神来,身上几处火辣辣的疼,脑袋里天旋地转。她咬牙勉强自己睁开眼睛,只见眼前树木参天,满地的松枝松果,不远处长着一簇灌木,中间已经被冲出一处缺口。一路上到处散着衣服碎片,有几件还是自己的贴身小衣,高高的挂在丛林之间。一阵风吹过,成百的树枝上都飘着布条,倒也煞是热闹。 那少女心中气苦至极,偏是无法动弹分毫,躺在地上只是默默流泪。过一阵子,大树背后一阵响动,有人哼哼叽叽地爬起来。只听他忽而大声惨叫,接着是撕衣衫的声音,似乎正在包伤口;忽而呵呵作声,似乎在草从中翻检到了东西。突然间“啊”地大叫一声,道:“糟糕,糟糕!”急忙向自己这个方向走来,口中喃喃地道:“……看她掉在附近的呀……”。 少女计划被他破坏,听到他的声音,心中顿时怒火中烧,也不去理他。想要躲起来,拼命使劲,僵直的身体一晃,顿时扑到在地上,这一下口鼻对着土地,连呼吸都不畅了。 那人听见声响,忙向这边寻来,爬到大树上时一眼看见少女,顿时叫了起来:“你骗我!你……骗我!” 他一瘸一拐地走过来,将少女翻过身子平躺在地上,口中叫道:“你、你骗我!骗我!” 那少女本来闭了眼决心不看他的,听他叫得甚是古怪,到底是少年人,终于忍不住睁开眼来。只见那少年满头都是满枯枝败叶,额前不知在哪里撞的一个鹅蛋大的青包,一只眼睛肿得眯起来,眼眶周围也是乌青乌青的。他一脸无辜,撞破的嘴角不停抽动,见少女睁开眼睛,更是歪起嘴起劲的叫:“你、你骗我!骗我!” 少女见他一幅白痴像,连骂他的力气都没有了,也懒得理他。不想那少年翻来覆去地念叨“你骗我!骗我……”,少女本已疲倦至极,实在是听不下去,忍不住打断他道;“我……咳、咳,怎么骗你了?我跟你说什么话是骗你的?我骗你什么了?” 那少年顿时语塞,实在想不起到底她骗了什么。过一会道:“你、你要死!” 少女恨恨地道:“我是要死!不是叫你走开了吗,干吗又跑回来?害得我死不成,连最后一瓶药也浪费了!你知道那瓶颠茄散有多难弄吗?你这个……你真是……”勉强把骂人的话咽进肚子里,想到爷爷惨死,自己身中剧毒,本来打定主意告别尘世的,却偏偏碰上这个话也说不清楚的白痴两次救了自己,心中凄苦,眼泪又止不住流下来。 那少年呆得一呆,又道:“你、你……不能这么死!” 少女干脆闭上眼睛,来个眼不见心不烦,随他怎么说。 那少年道:“你、你不能……这么死,对,不能这样就死了……” 他将跳起来,似乎在思索一个重要问题,偏又碍于自己实在不怎么高明的表达能力,不知怎么说出来好,只绕着少女一瘸一拐的绕圈子,一边皱紧了眉头苦思。绕得十几圈,那少女闭了眼不耐烦地道:“我……我必须要死的。我对不起爷爷,是我害死他……你不明白的,你不要管了,你走吧,拿我的东西去换钱,算我谢你的行不行?走吧。” 话音刚落,那少年赫地站住脚,双手一拍,喜道:“对、对了!” 一转身蹲下身来,脸直凑到少女眼前,道:“你……你不能这么死、死。” 那少女听他好象想出什么花样来的样子,不料开口仍是这两句,但真挚之情显露无疑,不禁嘴角抽动,露出一丝苦笑来,柔声道:“你走吧……我的事,你帮不了我的。无论你怎么劝,我已经下决心要死,那便改不了了。走吧,如果还有来生的话,我会报答小哥的。” 少年猛摇其头,道:“不、不是!我、我……我不是叫你不死,我是说……不能……恩,死……哎呀……不能现在死,这么……死法……不是不死,不是不死!是、是……这么死……” 少女瞪大了眼睛,见那少年涨红了小脸,努力想要表达清楚,只是越紧张越是口吃,舌头都几乎绞住了,不禁心生怜惜,道:“你慢慢讲罢。” 少年一跃而起,站直身体,深吸一口气,眼望着远处的山脉,道:“你、你想,这么死多、多不好看?一个人死在洞子里,又、又没人知道,那多……多……还有,如果这里有老虎、狼、狼什么的,把你的尸体拖去吃、吃了,那怎么办?” 少女横遭惨祸,一心想要死而已,却从来没想过这些“死后”的问题,不觉一怔。 那少年续道:“还……还有,一个人就那么死、死了,要是姿势不好看,死象……对、对了,我听人说,中毒死的人,眼睛舌头都要吐、吐出来,那多难看?还……还有,这里地势偏僻,蛇呀老鼠的肯定多,晚上就出来,专咬死人,咬鼻子、耳朵,咬得脸上都是窟窿,要是有人来看见了,启、启不是要吓一跳?我、我就见过蛇从死人眼睛里钻出来,那可……那可太吓人了……” 少女可从来没见过死人,更没见过那些被咬得满是窟窿的死人,脸色已是惨白。 那少年越说越得意,口吃居然也好些了,眉飞色舞地道:“还有,你一个女孩家,死在荒郊野外的,那、那可不好。我听人说,野地里没有地藏菩萨保佑的,孤魂野鬼就特别多,专抓独、独身一人的女孩子吃,那可……可不是闹着玩的。你一个人偷偷死了,又没有人给你买棺材,又没有人给你守、守头七,又没人烧纸给你用,连个牌位都没有,那些孤、孤魂野鬼的,可就要对你不客气得很了……” 他正絮絮叨叨说个不停,突然间身边“哇”的一声,那少女放声大哭起来,泪如泉涌,再没什么顾忌。少年吓了一大跳,慌乱间连退几步,生怕那少女就此跳起来痛骂自己。 那少女哭得昏天黑地,好半天才稍稍冷静一点,抽抽泣泣地道:“我……我都要死了,还怕这些干什么呀!你、你这个小贼……要你救我!没由来临死前还受你羞辱……你……我、我变了鬼也不放过你!” 那少年走上一步,刚说了句:“我、我只是……”少女放声尖叫,道:“离……离我远点!”他忙退后好几步,声带哭腔,辩解道:“不……我不是这意思……我没有……” 那少女又哭了好一阵,直哭得脸都僵了,才慢慢止住泪水。一转眼,见那少年委委屈屈的站在一旁,说又不敢,走又不是,不停骚自己脑袋,只道他头脑简单不懂说话,口气稍软,道:“你……走罢,我不想见你了。我……我自己死了,不用你帮忙……”她本待说“不用你帮忙买棺材”的,不料那少年突然接口道:“要!要的!我帮你!” 没等少女回答,少年几个大步跨到她身边,道:“我帮你!我帮你!”尤怕少女听不明白,俯下身来,花猫脸凑近了她,一双眼睛里首次透出幽幽的光来。少女吓一跳,颤声道:“你……你要怎么帮?” “你死,我活!” “什么?” “对了,就、就是:你死,我活!” 少年在这全身僵硬、半死不活的少女面前,还是首次说出自己的见解,兴奋得不能自已,跳将起来,双手乱颤,举到自己眼前,一脸傻笑,道:“哈哈、哈,我、我终于说出来、来了!说出来了!哈哈、哈哈……”欢欣愉悦得在场中跳着打圈,口里不清不楚的乱叫。 少女怒道:“你到底要说什么!要是……要是再耍弄我,连你一起也毒死了,信不信?” 那少年一弯身子低下来,深恐少女真的一怒之下毒杀自己,可就糟糕了,使劲捂住了嘴,不过肩头乱颤,自是在那里偷笑。少女拿他一点办法都没有,又不能真的就这么毒死一个白痴,大感头痛,道:“你到底……过来罢,我不杀你就是了。你到底要说什么?” 少年笑了一阵,终于忍住,过来又跪在少女身旁,却一时不知该如何说起,呐呐地“我、我、我”了半天也没说个所以然出来。少女不耐烦的道:“你怎么?” “我会使剑!”少年突兀的道。 “……那又怎么?” “我会使剑,而、而且很快……你、你等等!”转身飞奔到大树后,只听他在草丛里一阵乱翻,“哢啷”一声,翻到一事物,顿时一叠声的欢呼,待奔回来,手里已经握了一把灰布包着的铁剑。 少年得意洋洋的拿着剑走到少女面前,伸手一抹灰布,不料一根绳子打了死结,他又拉又扯,搞得一头是汗也弄不开。最后一横心扯断绳子,这才亮出剑来,颇有些狼狈的握在手里舞了舞。 少女点点头道:“这铁剑又锈又钝,你打哪儿偷来的?” 那少年认真的盯着铁剑,傲然道:“这、这可不是偷的。这是我的剑。” 少女觉得自己眉心一跳一跳的刺痛,头如千斤般重,实在没精神跟这不上道的家伙胡闹下去,闭上眼睛,虚弱的道:“好,是你的罢……又怎么?” “我……我杀了你!” 少女眼皮一阵乱颤,好容易才睁开眼来,只觉那少年看着自己的眼睛一瞬不瞬,表情倒也真切,一时间只答道:“哦……” “我、我的剑快,杀了人,连伤口都、都很小。我杀了你,你就不用毒死自己了,那么死……死后的样子,也不难看了。再、再给你买口上好的棺材、纸钱,再、再帮你埋了,在旁边结庐而居,守头七!” “……”少女首次张大了嘴说不出话来。 “对了!就是……这样,要是你不、不满意,我……”他踌躇一下,毅然道:“我再陪你三年,管保鬼怪不敢前来……你不信?那、那……帮你把地藏菩萨请来,你就不怕了!” “不……不……” “恩?地、地藏菩萨你、你也信不过?”少年眉头大皱,手在头上乱骚,终于道:“我、我到南京去,给你请行虚长老开过光的菩萨来,那可是货、货真价实的菩萨,土地爷都不能站着迎的……如何?” “那……那个……” “你信不过我?你、你以为我没钱请?”少年一脸惶急,自己能想到的已经和盘托出,深怕少女一个“不”字蹦出来,那可就前功尽弃。他伸手在身上乱摸,突然面露喜色,从怀里掏出一事物来,递到少女眼前,道:“你看!” 少女眼前一花,只觉有什么东西一闪一闪的,定睛一看,竟然是一枚李子大小的夜明珠,在那少年乌黑的手里越发地显得晶莹夺目。她也是见过世面的人,曾亲眼看到有人花三千两银子才买到比这小了一倍的夜明珠,且论色泽还远不如这枚,不觉呆了。 那少年似乎深韵财不外露的道理,只晃得一晃,立即收起来,小心的藏回怀里,一面诡秘地笑道:“怎样?是真的吧” 少女吸口冷气,回过神来,再仔细打量一番那少年,却怎么也不能把“价值连城”四个字和这浑身破烂、面目青肿的人联系起来。过得半响,方道:“哪里偷的?” 少年也不争辩,只道:“上月杀了个做官的,见瞧着好、好看,就弄来了。你看是不是真的罢?” 少女也知问不出什么来,便不言语了。她闭上眼养了会儿神,突然问道:“你要我干什么?” 少年一拍大腿,嘴唇哆哆嗦嗦半天方挤出个“好”字来,似是感谢少女通情达理,帮他省了不少客套话。 “说吧。” “恩……我中毒了!” “哦?” “是,是!这个毒很是古怪,我、我找了不少名医,连名字都、都不知道!” “是么。” “你、你是……我听那老头说了,你……是鬼手的继承人!” 那少女睁眼瞧着少年,缓缓道:“我不是鬼手的继承人……咳、咳……难道你没听见我说过吗?” 少年拼命摇头,想了一想,又拼命点头,道:“不、不是!你……不是鬼手的继承人!” 少女哼的一声,眼睛一翻,好象在说:“原来你也不笨。” 少年一脸的不自在,嘴角抽动半天,又道:“可……可是,你会使毒!你想毒死自己,可见会、会使毒!” “那又怎样?” “要、要使毒,肯定就会解、解毒!”少年的脸涨得通红,好象今日内说的话比平时一年说的还多,已经觉得口干舌燥了。他咽口口水,又道:“不然,毒到自己,启不糟糕?” 这少年虽然口齿不清,又是结巴,却偏要将一件事情的前因后果各路细节交代清楚不可,那少女一时间倒也找不到插嘴的份,只有耐着性子听他说完。 “医生不能解,那只是、是因为他们没制过毒,所以就、就不懂得……使毒的可不同!” “哦?” “使毒的,就、就算天天和毒打交道的人,却也不见得就、就能将天下的毒都认识罢?要是中了不知道的毒,怎、怎么办?肯定有其他方、方法解!对吧?” “恩……” “使毒的,就认识毒物,就、就象杀猪宰牛的知道猪牛身、身上的骨骼脉络一样,那可是一套一套的。所以,你应该识、识得毒物,对吧?” “……” “你是鬼手的……女儿,自然……自然使毒是高手了,反过来,解毒当然也比普通医生高、高许多,对吧?” “你……” “你帮我解毒,也、也算在死前最后一件善事了,阎王爷……那也是欢喜的,到了下面,说不定可以更、更容易找到爷爷了?等我好、好了,便帮忙杀了你,买上好的棺材好好的葬了,也不怕什么蛇呀老虎的了,再、再陪你三年……怎样?” “……” 少女愣了半天,叹一口气,道:“看来你真的不怎么笨。” 那少年双脚乱顿,这种时候生怕少女随便抓个什么理由拒绝自己,道:“不、不、不……不笨!我、我、我……我只是口、口、口……口吃!” 少女看他一眼,不言语了。 第三章 死约 那少年垂手恭立在旁,不敢稍动,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少女,不觉手心里已全是冷汗。 少女一阵咳嗽,良久,终于道:“你过来,让我瞧瞧罢。” 少年大喜过望,赶紧一步跨过来,将脸凑到少女面前。那少女皱着眉,细细观察他的面部,突然道:“太、太……”少年一颗心都揪紧了,颤声道:“怎么?” “太脏了,我……看不出来。”少女说着,自己脸先红了。 那少年却不当回事,伸过袖子来,用力抹脸。等到放下手,只见脸上青一块红一块的反而更加模糊,好在几处重要的地方已抹出些本色来。少女强忍着恶心,半眯着一只眼看了一阵,问道:“你中毒后,是什么症状?” 少年道:“发、发作都在每个月月中的时、时候,刚、刚开始是耳鸣不已,跟着眼、眼睛模糊,四肢发硬,到最后便完全听不见,也、也看不到东西,身体僵硬得无发动弹……” 少女皱眉道:“这么严重?” 少年一脸苦相,道:“是、是呀。听说如果没有解药,这样什、什么感觉都没有的,过个三、四天,耳朵、鼻子里流、流出毒血,那便神仙也救不了了。所以,每次必须提前两、两个时辰吃药、药,才可在僵硬半个时辰之后又慢慢恢复……” 少女想了一下,又道:“这人给你下毒又给你药,如此牵制你,要做什么?” 少年道:“还、还不是要我帮他做事,杀、杀人!” 少女皱眉横他一眼,似是不信。想了半天,自言自语道:“你的听宫穴颤而不定,颧毂穴定而温火,后溪、阳谷、小海必定有逆火存之,至俞穴……手太阳上至天容、下达少泽,那么下齶、肩胛、肘部这一路是被下了鸠火一类的毒……中府、天府、尺泽、列缺、少商这一路看似正常,却有真气逆行至中焦的迹象。气起自中焦,水初下漏,太阴为始,至厥阴而方终……中焦逆气,则肺中有毒聚之。肺以出,内府便有变动……手太阴肺经本属阴经,逆而至阳,那么手阳明经则乱……恩……咳咳,承光、搌竹阴气内敛……转过头去!”待少年依言转头过去,她看一阵,又接着道:“玉枕、天拄有精血向下……通天看不到,不过大概也是如此罢……啊呀,这样子至少下到志室,这么说心俞、督俞、肝俞、胆俞、脾俞、胃俞、三焦俞……” 她这么一路念经似的说下去,少年只听听得心惊肉跳,颤声道:“你、你说罢,怎么样?” 那少女不理他,继续自言自语道:“手太阳走阴,手太阴、手少阴……咳、咳……支正络、外关络、飞扬络、丰隆络反阳……咳咳,咳咳……” 少年一颗心直往下沉,浑身冰冷,道:“倒底……有救没有?” 那少女闭了眼沉思一阵,道:“你是不是……得罪了什么帮派的高人,要对你下这样的毒手?这样的毒我可从来没见过,太……太厉害了,太厉害了!下毒之人真是高手!”若不是重病在身不能稍动,几乎便要击节赞叹。 少年一急起来就双脚乱跳,道:“我、我、我,我就是被……被她骗了,吃了她、她的药丸……我、我、我,我还以为是补药!” 少女道:“她是谁?你……没有得罪她么?” 少年急道:“没、没有!我、我、我还当她是朋友呢!她、她、她……”说到这里,眼睛里一片迷茫,似乎想起什么。过一回儿摇摇头,低下头来,沮丧地道:“她……只是想利用我……” 少女看了他半天,倒也看不出是在撒谎,叹道:“那真是……遗憾,这个人也真是狠毒……”怔了怔,柔声道:“这位小哥,我实在……帮不了你,你自己另请高明吧……” 少年猛摇其头,道:“不!你定有法子的。你、你只看了看,便高出那、那些名医许多了……你现在只是手脚不能动,不、不方便给我看罢。” 少女惊异的看了他一眼,道:“你……眼光倒是挺准的。不过,我现在自身难保,又怎能救你呢?不瞒你说,我中这毒,已经深入四肢五府,就算我刚才不毒死自己,象这样过得三两天,一样要死的。再说,你身上这毒……实在凶险至极,我就算全好,也没把握医得好你。你走吧,我给你介绍几位医学大家,你不坊去找找看,也许吉人天象也说不定……” 少年坚定地道:“不……不能,只有你医得好我……你是鬼手的女、女儿,除了你,还能找谁去?” 少女叹道:“真的不行……我中了毒,自己都治不好。我死了,岂不耽搁了你?” 那少年蹲下来,直直地看着少女。少女被他瞧得甚不自在,垂下眼来。那少年看了一阵,忽然沈声道:“你、你骗我。” “怎么?” “你身上的毒,你、你自己肯定可以治的!” “为……什么?” “不、不为什么,我相信。”那少年目光炯炯,一瞬不瞬的盯着少女的眼睛,道:“你、你叫我用另外的毒下手,可见你一开始便对自己所中的毒没、没信心,否则,早死两、三天不见得有什么意义。你是使毒高手,难、难到还不知道这样普通的毒的解药?” 少女眼中精光闪动,张开了嘴,却半句也说不出来。过了好一会儿,才幽幽叹道:“是,我是知道……可是,我求死之心已决,要治身上的毒那是绝计不可的。你莫怪我……你走吧,我也不要你做什么,就这么让我死了罢……” “你爷爷呢?” “什……” “你、你爷爷的尸首……哎哟!” 那少女不知从哪里来的一股力气,突然间伸出手来,一把抓住少年的手臂,重捏之下,长长的指甲顿时刺进肉里去,嘶声叫道:“什么!” 少年被她这一声夜鸠似的叫喊吓得毛骨悚然,手臂上更是刺痛,挣扎道:“哎哟!你、你放了……我说,我告诉你!” 少女紧紧抓住不放,一双血红的眼睛直看到少年骨子里去,叫道:“快说!爷爷他……他在哪里?” 那少年挣扎不脱,只得道:“我、我说!我把你救出来,带到山洞里,再、再回去看时,你爷爷的尸首……啊!哎呀……和那老头一起,都、都不见了,房子也、也烧起来了……就是这样,你放手!放手……” 少女呆了一呆,再也没有力气,垂下手来,随即又泪流满面,痛哭失声起来。 那少年退出好几步,躲到少女手抓不到的地方,摸着被抓出血的手臂,心中忿然,却也不敢出声。过一会儿,看那少女哭的甚是悲切,渐渐的也忘了抓伤的事。想要说些安慰的话,骚头想了半天也说不出来,只得呐呐地道:“我……我总要想法子找回来的。你别哭,我、我总会想到法子找、找回来的……” 那少女哭了好一阵,慢慢止住了哭声。她白皙的脸上布满眼泪,长长的睫毛上兀自挂着一些零散的泪珠,犹如珠玉般晶莹剔透。 少年一时看得呆了。 “……” “啊……什么?” “……乌头三钱,千年健五钱,紫藤、半夏、长松萝二钱五,回心草一钱五,用火温烧,三碗熬成一碗,外加马勃、冬虫夏草收口……” “什么?” 少女眨眨眼睛,也不看他,道:“别弄错了,这是我的药。一日之内要备齐,不然的话……麻烦你另请高明吧。” “啊……是、是!我马上到……镇子里去买!” 那少年跳起身来,转身便往林子外跑。跑得十来步,“啊呀”叫一声,又反身回来,叫道:“我、我……你怎么……”双手乱骚头顶,一脸焦急。少女问道:“怎么了?”那少年喏喏半天,终于叫道:“得罪了!”弯下身来,一把抱起少女,便向刚才那山洞跑去。那少女尖叫一声,只觉身体已在半空,顿时又羞又怒,抗声道:“小……小贼!放我下来!” 那少年也自红了脸,口中道:“不、不成的!躺在泥地里,湿气上来了,毒、毒性可会更重。你是鬼手的……女儿,那也是用毒大、大家了,岂有不知道的?”一面胡扯,一面脚步如飞,扛着少女去了。 那天下午,少年来到镇上,也不知如何坑蒙拐骗,居然让他弄到了大部分药材,只是镇子实在太小,好几味药店里根本没有。幸亏在少女指导下,到山里寻了些替代的草药,又不知到哪里偷了只熬药的锅,就在洞外熬起来。是夜,那少年将少女扶着靠在山壁上,用勺子服侍她勉强喝了。那少女红着脸谢了两句,他顿时兴高采烈,殷勤地将自己的一堆衣裳拿来给少女垫上。 少女虽然觉得要垫一个陌生男子的衣服大大的不妥,不过想想总比牛棚里的草要好得多,也就老实不客气的默许了。她一边看那少年帮她铺床,一边用低得几不可闻的声音说道:“这……只是暂时的,待我……待我找回爷爷……治好了你,你可不要忘了你的承诺……杀了我。” 那少年点头道:“那是自然。” 少女咳嗽一阵,又道:“你……你也别指望我真的就能治好你,那毒实在是我生平仅见,怎么治我是一点主意也没有,只有试试看了。” 那少年又点头道:“那、那是自然。”笨手笨脚的弄好了床,便转身扶着少女躺下。少女这一天来被这脏得象野狗似的少年抱来抱去,羞不可抑,待躺好了,突然道:“还有!你可一定要记得……杀了我之后,绝对不许说你曾经见过我!”少年一怔,道:“为什么?”少女小脸飞红,闭了眼道:“总之……你不答应,我就知道解药也不给治你!快说,发个誓言。” 少年踌躇了一下,道:“好!我、我说,如果跟人说起我见过……见过……” 少女道:“我……我叫……林芑云。” “林芑云,便……便……死在这毒上,变成动也动不得,听、听也听不到,看也看不见的活僵尸!” 林芑云见他发此毒辣的誓言,心中微微有些歉意,便道:“其实……这也不难,不跟别人说起那对你本不是什么难事──你这么个……这么个小孩,就跟人说了,也没人相信的罢。”她本来想说“你这么个小流氓”,觉得甚是不雅,话到嘴边又强行收住。 少年看着她的眼睛,欲言又止。林芑云觉得浑身乏力,闭了眼养神。 那少年看了好一阵子,脱口说道:“阿、阿坷!”、 “恩?” “我、我叫阿柯!” 林芑云睁眼见他一脸焦急,才明白他是在等自己问他名字,不禁有些尴尬,又觉得这小子不知道是傻还是装傻,总有些莫名其妙的举动。当下道:“啊,是……阿柯小兄弟,我……我累得很了……” 阿柯道:“哦,你、你休息吧。”便向旁边走去。林芑云慌忙道:“啊……阿柯小兄弟,你……你在哪里睡?”阿柯指着离林芑云一丈有余的一堆枯草,道:“那里呀。” 林芑云急道:“那……那多不方便。咱们孤男寡女的……总之是不能……睡在一起的……” 阿柯压根没想过这样的问题,“哦”了一声,却也不知道该怎么做。 林芑云道:“这……这几天天气晴朗,小……阿柯兄弟,你不如到洞外去睡?要是有狼呀什么的来了,也好……也好就便跑掉,是吧。” 阿柯骚骚脑袋,虽然隐隐觉得不妥,却也说不出来,更没想到要是真有狼呀虎的来了,洞外面的人想跑估计是跑不掉的,八成先成了开胃菜。但即有女孩子这么说,他也觉得似乎就该如此,当下点点头,抱了草堆,便向洞外走去。 林芑云在后面叫道:“无论怎样,绝对不要进来,知道吗?”他回了一声,已走出洞口,只见满天星辰,这山谷中干燥已久,倒也煞是清爽。一天下来累得够腔,迅速铺好了床,倒头便睡。 当晚林芑云思念爷爷,悲愤交集,不时以泪洗面。兼之毒性发作,全身上下疼痛酸麻难忍,当真是生不如死,直到后半夜虚弱过度,才沉沉睡去。 过一会儿,一阵震耳轰鸣,又将她吵醒过来。只听见外面雷鸣电闪,风雨大作,旁边的火也几乎熄灭了,整个洞里冰冷刺骨,忍不住呻吟起来。 又一阵雷电闪过,她呆呆地望着头上黑漆漆的洞顶,忽然间,隐隐约约听见外面有什么奇怪的嘶嘶声。再凝神去听,那声音就在洞口,似乎是什么野兽低低的喉叫。她陡然一惊,背上寒毛倒竖,喝道:“呵!什么东西!” 立即有个人凄凄惶惶的答道:“我……是我。” 林芑云这才想起被她赶出去的小流氓阿柯。他刚才正在洞外好睡,被突如其来的倾盆大雨淋得全身湿透,那稻草铺的狗窝也被雨水冲走。眼瞧着闪电一根根打在附近山头上,冷风吹得他瑟瑟发抖,却想起答应了林芑云决不进洞,只能在洞口躲躲。冷得鼻涕流下来了,便嘶嘶地吸回去,不想被林大小姐听到了。此时听到林芑云的声音,回答起来已经声带哭腔。 林芑云心中不忍,又觉得此人呆是呆,倒也老实得紧,便道:“你……你进来吧,外面凭的大雨,不给冻坏么。过来把火弄一弄,暖和暖和。” 阿柯哆哆嗦嗦地跺进来,勉强趴在地上把火弄旺了,缩着手脚蹲在一边。林芑云实在倦极,也懒得管他是不是在看着自己,趁着火烧得暖和,闭了眼睡了。 ※※※ 过得两日,阿柯到镇子上转了一周,买了些馒头稀粥回来。他一边服侍林芑云喝粥喝药,一边道:“我、我打听去了,镇上的人都说,李、李老驼背──就是那个和你们斗的老头──被强人抢了……啊呀,你、你怎么……”手忙脚乱的将林芑云咳出来的饭收拾了,道:“你别急呀,这、这都是李老驼背的徒弟们说的。来,来,继续吃……据说,李老驼背在、在这里还挺受尊敬,教了十几个弟子,现下都、都失踪了,大概已经远走他乡了罢。后来,我又打听,这伙人好象往润洲那个方向走了,据说是去找他们的什么师叔去了。” 林芑云一脸怒容,也不说话,努力吃完饭,又把药喝了。她使劲动一动,自觉腰以上略有感觉,右手和头也可以勉强动一动了,心知药已见效,道:“再到镇上去买乌头三钱五,千年健五钱五,恩……紫藤和半夏没有,长松萝也不要了,大血藤、大青叶这两味应该都有的,各来二钱五,回心草仍用一钱五,马勃、冬虫夏草上次剩的也够了,……就这样吧。” 阿柯心中默默记了,便要动身去买,被林芑云叫住了。她上下打量打量阿柯,道:“你抓的这些药倒也不错,不过还有一味引子,却不易弄得……” 阿柯问道:“是什么?” 林芑云想了想,道:“这附近有河吧?……那好,我这药引需要鲤鱼三尾……”阿柯还以为什么难弄的,一听说是鲤鱼,便笑道:“那、那有什么难的?我叉鱼的功夫,那、那可不是吹的……”林芑云打断他道:“要捉的新鲜活鱼,可不能是叉的死鱼。钓起来的鱼散了精血,那也不成的。”阿柯楞了楞,道:“那……也行,我下河抓去。”见林芑云微笑一下表示赞同,当下精神抖擞的去了。 那天下午,阿柯在水里潜了几乎两个时辰,终于抓到四尾鲤鱼,自觉可在林芑云面前露一手了,兴高采烈回洞去。林芑云见他手抓着四尾活鱼,一脸得色,轻轻一笑,命他将药熬了,又把鱼弄了熬鱼汤。当晚洞里鱼香四溢,两人久不沾油荤,那里还忍得住,直吃到肚子再也撑不下为止。阿柯半躺在一边,摸着涨鼓鼓的肚子,呵呵傻笑,也不说话。林芑云也觉舒坦,闭目养神。 过了一阵,林芑云道:“我的毒这三四天就可好个七八分了,只是毒针射在我的隐陵泉与血海两穴上,毒性逆走三阴交,已是深入脉络,却十分棘手。不过这倒不打紧,只是双腿动不得罢了。你明日去找辆车来,我们就可上路了。” 阿柯吓一跳,道:“这、这么快?你身体大病一场,虚、虚弱得很,不如休息两天再说……” 林芑云“哼”地一声,冷冷道:“爷爷……死后都不得安宁,我怎么敢休息?”火光下,只见她脸色白得可怕,眼中更是凶光闪动。阿柯心中暗暗吃惊,那里还敢多说半个不字?收拾收拾,早早在洞口睡了。 半夜里,林芑云梦见爷爷满脸暗黑色的血渍,前来拉她,大叫一声,惊醒过来。浑身已被汗水湿透。洞口的阿柯也被惊醒,睡眼稀松的道:“你……你没事吧。” 林芑云泪如泉涌,自觉这模样见不得人,忙敷衍道:“没……没事,做梦呢……”阿柯含糊地说了什么,又继续睡了。 过了一会,阿柯突然坐了起来,口中叫道:“我、我想起来了!” 林芑云道:“什么?” “你、你为什么要活鱼!” “怎么?” “鱼是活、活的,煮了不就死了么?却为什么叫、叫我下河去捉呢?” “为什么?” “我、我听你命我煮鱼汤,一、一开始也不明白,可是刚才你看我头上的穴道时,却与平时不同。我想、想了好久,终于明白了!” “哦?” “你、你根本不是要活鱼,只是想……想我去洗洗罢了。你、你平时看穴位时,总要叫我抹抹脸,今天却没有,那自然……自然是洗干净了!” “哦……” “为、为什么呢?你直接说不、不、不就行了么?” 过了半响,只听林芑云轻轻叹口气,幽幽地道:“那岂非没意思得紧……” ※※※ 第二天一早,阿柯先行到镇上去找车。临行前,两人翻遍包袱,好容易找到七两银子,估摸着买辆牛车是够了,林芑云便在洞中收拾细软等阿柯来接。等了一个时辰左右,洞口人影晃动,阿柯钻了进来,道:“好、好了!我买了辆牛车,就藏在山脚下,还、还剩的银子又买了点吃的,可以动身了。” 林芑云见他跑得一头的汗,心中感激,道:“那太好了。阿柯兄弟,谢谢你了。” 阿柯俯身过来,将自己的宝贝铁剑先插在腰间,再蹲在林芑云身前。林芑云满脸飞红,只是腿不能稍动,只好咬咬牙,趴在阿柯背上。阿柯拿好包袱,背着林芑云走到洞口,回头打量打量这个山洞,傻笑一下,随即转身,大踏步下山去了。 一路上山路崎岖,灌木从生,又有好几道山涧需要涉水而过。阿柯虽是健壮,然而终究不过是个才十七、八岁的少年,有林芑云背在背上,走得极是困难。十里多的山路,走了近三个时辰才钻出密林,已是累得满头大汗。林芑云举目四望,只见远处已是大片的农庄,一条小路通往南面,却不见牛车,伸手拍拍阿柯的头,道:“阿……阿柯兄弟,牛车在哪里呀?”阿柯喘着气道:“我……我就藏在前面竹林里的,你在这里等等,待、待我去牵来。”说着将林芑云放在路旁一块石头上,便向竹林走去。 林芑云见他钻入竹林之中,过了半天又慢慢钻出来,一面东看西看,一面道:“……是、是、是,是这里呀……”声带张惶,不禁心中一跳,暗叫不好。果然,阿柯围着竹林转了三、四周,终于哭丧着脸走回来,口中只道:“我、我……我明明就停在那里的呀……怎、怎么……” 林芑云怒气上冲,堵得心口一跳一跳的痛,道:“你怎么……把那么大个牛车藏在那种小竹林里,藏得住吗!这周围四面都是农家、田园,我们要走三、四个时辰才到,不知有多少人打此处经过,你就这么……你栓了绳子吗?” 阿柯缩着手脚,隔得林芑云老远,苦着脸想了半天,道:“不……不记得了……” 林芑云怒道:“那便是没栓了!这么久的时间,就算没人牵走,只怕牛自己都跑到田里吃东西去了!你……你……那可是我们最后的钱,现下到那里弄去?” 阿柯跳起来,转身向农田跑去,一面大声叫道:“我、我、我找找去!”飞也似地逃了。 林芑云满腔怒火,悔恨自己不多提醒这白痴两句,搞到这种地步,兼之早上又没吃东西,身体虚弱,只觉眼前金星乱冒,干脆闭了眼躺在石上休息。 过了半响,听见田里隐隐传来一阵骚动之声,她疲惫地睁开眼睛,举目望去,只见田里许多人正喊着什么跑来跑去。正诧异间,近处一田坎下突然跳出个人来,正是阿柯。他慌慌张张地跑过来,也不答话,一弯身背起林芑云便跑。林芑云叫道:“怎么?牛车呢?”伸手扶住阿柯额头,却听阿柯痛叫一声,觉得摸到的地方似乎肿起老大一块,惊道:“你……怎么了?” 便在此时,旁边田里串出十几个农民来,手持锄头扁担,纷纷叫道:“抓贼呀!”“别让偷玉米的小贼跑了!”“死贼终于来了!”“还有同伙,抓到一起报官呀!”一路追来。 林芑云俯在阿柯背上,双手紧紧抓住阿柯衣襟,口中低低叫道:“你这小贼!你……别往路上跑哇!人多势众,前面还有农庄,你想害死本姑娘吗?往林子里钻呀!笨蛋!上得山去,他们顾忌有埋伏,不会追远的!”阿柯也不答话,使尽浑身解数,拼命往山林中钻去。林芑云沙哑着嗓子大叫:“大哥、二哥三哥,五弟六弟,兄弟们,道上的朋友,统统出来呀,他们已经被我们引上来了……” 那群人追了一阵,见山高林密,又听见那个阴阳怪气的声音叫得声嘶力竭,恐真有埋伏,在下面吆喝一阵,便收足不追了。 阿柯低了头只是跑,足跑了三里多,林芑云在背上连叫:“好了好了,没有人追了!”才觉得全身累得几欲虚脱,“哎呀”一声,倒在草丛中,再也爬不起来。林芑云跟着倒在一边,也自喘气不止。 过了一会儿,林芑云用手撑起半身来,一拳擂在阿柯背上,恨恨地道:“你几天没饭吃了么,光天化日的跑到田里偷东西!害得本姑娘也差点被人当贼抓!” 阿柯软得动也不动不了,口中挣扎着哭道:“没……没有哇。我、我低着头在田里转,劈脸就是一、一锄头下来,我、我、我人都没瞧清楚呢……” 林芑云骂道:“你真是笨呐!进去找牛需要那样鬼鬼祟祟吗?你不知道光明正大的喊叫呀,那是你的牛丢了,该人家偷牛的藏起来呀。现下倒好,我们倒成贼了,还怎么去找牛?你这个……笨蛋!”气不打一处来,又是一阵狠打,打得阿柯哎哟连天的叫。 林芑云打了一阵,道:“翻过来,看看你的伤怎么了?” 阿柯道:“没事,没……事,不必看了……哎哟!”却被林芑云拧着耳朵翻过来,只见整个左边额头上已经肿得老大,旁边几个口子,流了一脸的血。林芑云一呆,恨道:“好狠的一下,这些人……是贼就可以往死里打的么?过来!”费力地撕下一块衣衫,小心地替阿柯擦血。阿柯疼得撕牙裂嘴,林芑云忿忿地道:“也怪你自己不长脑袋,鬼头鬼脑地就往地里钻,怎么不叫人误会?” 林芑云见刚好有草药在旁,抓了两把,在嘴里嚼烂了,便待抹在阿柯头上。阿柯红了脸,挣扎不干,林芑云没好气地道:“你道本姑娘想么?这草药凭的苦涩!别乱动,否则你三天都消不了肿。” 抹好了药,两人都累得不行,干脆躺在草从中休息起来。天空中蓝得可怕,只有两、三朵白云懒洋洋地飘来飘。四下里静静的,连鸟叫声都听不到。太阳被高高的树冠挡住,只有当风刮过林间时,才有片刻阳光直射下来,晃两人都闭了眼,享受这片刻的宁静。 ※※※ 过了好久,林芑云伸个懒腰,惬意地叹息一声,突然道:“对了,我险些忘了。你不是说每月均须服食解药么?什么时候什么人会给你解药,一次又给多少?” 阿柯闻言,一翻身坐起来,扯根草含在嘴里,道:“这、这个么,每三个月我就到洛阳一、一个草堂去,找一个高老头,他会给我三个月的解药,然后便是一份要我杀人的名单。如果我杀不了,那便只能拿一个月、月的,要在这一个月内完成了任务,便、便可再得到解药,否则……”他额头肿得老大,总觉得象顶了什么东西在头上似的头重脚轻,只好用手捧着脑袋。 林芑云皱着眉头,盯视他良久,道:“真要你去杀人呀?你这……你这么个小人,怎么去杀人呢?” 阿柯道:“我、我也不想呀,可是,解药在他们那、那里,也只好听命了……” 林芑云道:“不不,不是那个意思。就你这个本事,没让人杀死已经万幸了,还怎么去杀人呢?好笑……真是的,你吃错了药,她给错了人,似乎都亏了本。”想了想,又道:“那么,上一次你是什么时候拿到解药的?” 阿柯道:“就是上、上个月,四天前月圆,已经吃了一次了。” 林芑云点点头,心中默算,道:“这里离洛阳并不远,只有半月路程,离润洲却有两个多月的路程……润洲离洛阳只有一个半月,可以在三个月内走个来回……恩,这样罢,我们这两个月就往洛阳方向去,一边打听消息,待拿了解药,再往润洲去。顺便也腾出时间来,看看你的毒究竟怎样才能解得了。目前最要紧的倒是这路费……”狠狠盯了阿柯一眼。阿柯赶紧爬开两步,骚着头道:“哦……那、那可,怎么办才好?” 林芑云“哼”的一声,道:“碰上本姑娘算是你的运气。这么着,你扮个行走的江湖医生──不要闹,听我讲──你扮个医生,专到外面替人看病,我教你把脉之法,你只须装模作样把把脉,回来再把情形告诉我,叫病人第二日来拿药。大病不敢说,一些寻常小病当可对付过去。边走边医,不就可以赚到路费了么?” 阿柯大喜,连声叫好。当下也不急着动身了,林芑云搜搜自己包袱,挑了几件衣服出来,叫阿柯到镇上去卖了,置些医生的行头。临行前千订万嘱,叫阿柯把该讲的话、该做的事统统先讲一遍,吩咐完了,这才放他走。 阿柯走后不久,太阳渐渐西沉了。林芑云倚在草丛中,望着天边一抹血红的云霞,突然想起爷爷曾指着云霞,说自己就是天上云霞化的,不由自主心里一阵绞痛。她深怕自己忍不住再痛哭出来,赶紧转过头去,强迫自己不要再去想,只弄着自己的发带痴痴发傻。 不知不觉间,太阳已经翻过山头,天空迅速黑了下来。晚风一阵阵刮过林间,高耸的松木和低矮的灌木在风中都似有了生命般晃荡起来,“呼啦啦,呼啦啦”地吼叫着。远远的山里,随着风声传来的是一阵阵野兽嘶叫,在这寂寂的山里听起来格外刺耳。林芑云陡然惊觉,打个寒颤,顿时觉得冰冷刺骨,背上寒毛根根倒竖起来。她虽说从小就常跟爷爷到深山里采药,却从未有今天这般孤独一人的感觉。黑漆漆的林子中,似乎到处都是野兽们闪亮血红的眼睛;寒风静静的刮过,又好象有无数鬼魂在身旁无声地穿梭飞翔。她吓得伏在地上,闭着眼紧紧抱住了包袱,心中惊惶莫名。这几天连遭惨祸,最亲的爷爷横死,自己中毒半身瘫痪,精神几度崩溃,那里还有半分胆识可言。这个时候,满脑子里想的都是该死阿柯怎么还不回来!死阿柯怎么还不回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雾气渐渐上来了。林芑云趴在地上,虽是抱着包袱,仍然觉得全身冰凉。但阿柯尚未回来,她大气也不敢一下,生怕林子里有什么东西会发觉自己在这里,手脚因长时间保持姿势已麻木得失去感觉。突然间,草丛中“呼”地一响,有个什么东西从旁边冲了过去。林芑云浑身剧震,脑中一片空白,几乎当场便晕过去。幸好便在此时,听见阿柯的呼喊声远远传来,似乎天色黑暗,找不到自己了。林芑云也不知那里来的力气,一下子撑起身子,扯开嗓子就喊。眼瞧着一个火把循声觅来,林芑云再也忍不住,“哇”的一声哭出来,一边拼命挥手。 泪光中,阿柯如飞而至。林芑云大喜过望,也不管那么多,一把抱住阿柯伸过来的手,抽抽啼啼的不肯放手。阿柯惊道:“你……你没事吧?”林芑云抬起头来,刚说了句:“好冷,我好冷……”眼前一黑,昏倒在阿柯怀里。 ※※※ 过一会儿,林芑云幽幽醒转,只见自己躺在一堆枯草上,旁边阿柯正在一堆篝忙碌着。一阵烤肉香气传来,林芑云顿时精神大振,挣扎着要坐起来。阿柯听见响动,忙过来扶她。陡然听见一阵雷鸣之声,良久放息,却是林芑云肚子里发出的。她一张脸羞得飞烫,阿柯兀自左看右看,奇道:“什、什么声音……啊哟!”脸上已吃了林芑云一拳,当下不敢再说,拿了东西过来,伺候林小姐进食。虽然什么配料也没有,兼之阿柯烤肉的技术实在太差,有些地方焦了,有些地方还是血淋淋的,但两人奔波了一天,到此时方吃点东西,已觉世上没有比这更美味的食物了,相视而笑,眼中都是一般的喜悦。转眼间一只野鸡分个精光,林芑云更是以病后体虚为名,不由分说抢了阿柯分到的鸡腿,美滋滋的啃起来,叫他一边自己嚼指头去。 是夜星光灿烂,两人幕天席地,躺在草堆中。阿柯指着天上的星星,满口胡扯的说着神话传奇。虽说依旧口齿不清语焉不详,林芑云倒也听得津津有味。阿柯讲了一阵,说到北斗星君与蛇妖打战三百回合,这是他最精通的一个故事,说得是眉飞色舞、唾沫四溅,竟然也不口吃了。突然听到旁边有“呼呼”声,转头一看,却见林芑云早已熟睡,张开了小嘴,轻轻打起鼾来。阿柯骚骚脑袋,俯身过去替她盖好当作被子的衣服。 借着微微的星光,阿柯见到林芑云翘翘的小鼻子旁两行浅浅的泪水痕迹,想来又在梦中见到了爷爷,不禁叹了口气。他呆呆地看了半响,手指拨弄拨弄林芑云额前的散发,转身抽出铁剑,放在身边,又加足了柴火,这才合衣躺下。不一会儿已是鼾声大作。 半夜里,林芑云突然惊醒。只听阿柯在一旁坐起身子,叫道:“我……我明白了!” “……恩……” “你、你说:你吃错了药,她给错了人,似乎都亏了本……原来是在骂我!” “……哦……” “她、她给错人了,那就是说,我、我还不配吃这毒药?是吧?” 良久,林芑云叹一口气,道:“想明白了就睡罢,明天还要赶路呢……” 第四章 嗜血 秋风萧索,满地枯黄。通往洛阳的路上,一群衣衫褴褛的逃荒者正拖儿携女缓缓而行。 其时正是大唐贞观十九年,文皇太宗皇帝乃不世出的一代雄主,弱冠之年策马行天下,辅助其父李渊夺九鼎而立大唐帝国。其后率大唐铁骑东渡长江,剿灭各地诸侯,平定中原,一扫南北朝以来中土分崩离析、战乱频繁的割据态势。武德九年,他在父兄逼迫之下,冒险潜入长安城,谴三千死士谋臣,玄武门一战杀兄废父,总揽天下。贞观四年,唐军西进,一举歼灭东突厥,斥地自阴山北而至大漠,西域震动,诸国皆尽谴使者东入长安,言圣化而臣服;贞观九年,平吐谷浑和党项;贞观十四年,平定高昌,取可图浮汗城;这一年的二月,太宗皇帝入住洛阳,备伐高丽,命太子于定州监国。四月间,太宗起兵幽州,李世绩攻克盖牟城,拉开了远征序幕。六月,大败高丽于安市城郊,高丽举国戴孝,不得不纳贡臣服。太宗皇帝文滔武略自不必说,其手下文如长孙无忌、杜如晦、魏征、房玄龄、马周,武如李靖、李世绩、尉迟敬德等,也是自古以来少有的贤臣良将。一时间天下承平,四海宾服,朝贺纳供之国车栾相接,好一派太平盛世景象。 然而圣化归圣化,平民百姓却似乎仍远在圣泽之外。河东道、河北道一带连续三年大旱,赤地千里,今年却是个小阳春,冻土不到两月间便相继开冻,四月里,蝗虫黑云似的压过来,所过之处,片草不留,苍茫大地上,眼光所及之处只有累累百骨而已。朝廷征战高丽,虽然捷报说斩首十万,战功卓著,大小将领、把头千总们升官进爵,各有赏赐,其实在安市一役后,左武卫将军王君愕殉国,唐军往北不到三百里便遇大雪封山,后援补给不上,十几万将士在绝境之中苦撑了两个月,冻死者十之六七,不得不提前班师。这是群死里逃回来的穷兵,一进入莺莺之地,当官的带头抢夺食物、强占民女,下面哪里还约束得住。这一路向南,大兵就是土匪了,地方上当官的也只有巴结讨好的分。苛税、蝗虫、拉丁,再加上兵匪,平头百姓们掂量掂量,要活命就只有一条路:拍屁股走天下去。只有京畿道洛阳一带今年收成较好,况且没有兵匪之患,于是各条由山南东道、河南道至都畿道的路上,或三五百成群,或三五十一组,全是逃难的人流。 突然间,前面路上一阵骚动,有人大声吆喝,似在驱赶人群。一转眼,两匹高头大马冲了过来,马上骑者身批军甲,一人手中拿一跟长长的马鞭,只往站在路中的人群中抽去,一边酒气熏天的大叫:“回避!回避!他奶奶个熊的,你们这些统统他妈给我滚到路边去,中书令大人的车驾就要到了!” 人群顿时大乱,人们奔走躲避,都往旁边林子里钻去。老弱妇孺们有走不动的,有被人流挤倒在地爬不起来的,有父母儿子走散不见的,有走避不及挨了鞭子的,忍不住哭泣喊叫,一时间整条路上哀号遍地。两个军官马鞭抽得山响,闹腾了好一阵,终于将人群悉数赶到路边去,骑着马在空无一人的路上闲逛,甚是得意。其中一人道:“他奶奶熊的,老王,我们是不是走得太快了,把中书令他们弄他妈丢了罢?”另一人哈哈大笑,用眼睛不时色色的7窥看路边稍有姿色的女人,一边道:“那管那么多?妈的,……臭规矩凭的多,老子不耐烦听他那一套……” 不一会儿,从前面拐角处传来一阵车轮之声。站在一旁的逃难者们顿时乱起来,争先恐后往前挤,要看来的是什么派头。人潮拥挤之下,便有不少人给挤到路上来。那两个军官大怒,手中鞭子乱抽,叫道:“滚回去!滚回去!妈的!中书大人是你们这些个穷酸看的么?”前面被打了的人呜呜乱叫,偏是后面拥挤的人太多,个个都象鹅一般伸长了脖子往前压,想往回串都不能。立刻便有人张三李四的乱骂起来。 正吵闹间,一辆破破烂烂的驴车“吱吱噶噶”地从林子后转了出来。赶车的人是一个呆头呆脑的少年,看那身寒碜的装束,怎么也不象官差打扮。两百多逃荒者见挨鞭子等了半天等出这么个角色出来,不禁都怔了。那少年似乎对周围这么多人伸着脖子看他茫然不知,只顾驾车前行。 那两个军官策马上前,其中一人劈面就是一鞭抽去,骂道:“小子,你眼睛长到屁股上了?看不见这里不许乱跑吗!你奶奶雄的……” 那少年见到军官,心下先怯了三分,这一鞭下来便没躲开,打在肩头,“哎哟”一叫,口中陪笑道:“军、军爷!这是……” 那军爷一边骂道:“你小子这个时候在路上乱跑个屁,带的媳妇么?”,一边用马鞭去挑车帘子。他马鞭刚刚碰到车帘,那帘子突然一晃,一个少女怒气冲冲伸出头来,叫道:“干什么,官道之上,难道驾车都要挨打的么?”那少女虽身着普通村姑打扮,但明眸浩齿,眉貌如画,举手投足间自有一股英气,让人徒生敬畏之感。那军官未曾想到在这荒凉之地竟有这种角色,不觉一呆,一句操祖宗的话便不知为何堵在嘴里说不出去。他暗自吐了口气,道:“他奶……哼!中书令大人的车驾就要到了,闲人闪避,不得待在路上,懂吗?小子!”最后这句却是用马鞭指着少年说的。那少年陪足笑脸,一句“军爷”还未出口,少女忿忿道:“让道就让道,可以随便打人吗……中书令大人过路,就不许我们小老百姓活了么……” 那少年忙打个哈哈,一叠声的道:“让、让路!我们让、让路!”驾着驴车便往边上赶去。不料旁边挤满了人群,想要把这么大个车驾到路边去甚是困难。那少年吆喝道:“父、父老乡亲们,让、让个道,让个道!”人群东挤西攘,怎么也让不出个道来。一个军官冲上前来,举起鞭子只往人堆里打去,一边不干不净的乱骂,好容易才让驴车勉强挤到路边。 这少年便是阿柯了。他和林芑云自风旗镇上路已经两个月,却还未赶到洛阳。刚开始时行医卖药还算顺利,各处小镇上来找他们看病无非是些感冒头痛、跌打损伤之类的小伤小病,真正有大病的那里相信这些骗吃骗喝的行脚医生?所以阿柯白天看病把脉,晚上林芑云开方抓药,倒也没出纰漏。一个月下来,还赚了点小钱,买了牛车代步。谁想走到一处叫做歇马石的小地方,阿柯给人驱火扎针,盲俞扎到了气穴,周荣扎到了室宝,两针下去,将一个只是肩肘麻木的大汉治得卧床不起,命若悬丝。两人连夜出逃,被几十人举着火把牵着狗追出二十多里路,最后跳进河里才侥幸逃生,不仅辛苦赚来的牛车丢弃在镇上,连阿柯的宝贝夜明珠也在乱中落入河中不见。林芑云惊怒交集,渡河时又凉了身子,大病一场,躺了足有七八天才动得了身。以后教阿柯认穴位时,说错一次便在该处插一针,几天下来,阿柯全身是洞,倒也勉强记住了几处关键要穴。几经周折,才走到这里。 阿柯停好了车,见林芑云兀自恨恨盯着军官,忙道:“不、不要紧,别……别惹官场的人……”林芑云道:“官场中人,了不起得很么……这家伙中了我的招,还傻呼呼的什么都不知道……” 阿柯大吃一惊,压低了声音道:“什、什么?你什么时候出的手?哎呀……这可……”林芑云得意地一笑,道:“怕什么?哼哼,中了本姑娘的毒,管叫他从明天起,三天别想下床走一步。” 阿柯偷偷瞧了那军官一阵,见没什么异状,回头问道:“你、你下了什么毒?会死人么?” 林芑云拿出手绢,掩在嘴前咳了两下,道:“这药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毒药,只是一般的泻药罢了。我又在上面加了峥草、利血散,理气活血,增强药力,别说人了,是马吃了这药也得趴下。此人如此粗俗,我料他进食时也不会洗手,刚才便弹了点在那马鞭上。如果待会儿他不打人便罢了,要是继续用马鞭抽人,势必要用手圈鞭梢,那可怪不得本姑娘了。” 阿柯从未听过这般下毒的,瞪目半天,方道:“这、这个……似乎也没有必要……” 林芑云不耐烦他一副小心熠熠的样子,皱眉道:“那又怎样?这种人,泻泻肚子里的民脂民膏,那是在帮他积德……” 正说着,突听人群又是一阵喧闹。两人转头看去,只见官道上浩浩荡荡一群人马开到。领头的是二十名黑盔黑甲的禁军重骑兵,披着厚厚的腥红披风,一个个铁青着脸,马刺佩刀“叮叮当当”撞得山响,在这深秋阴沉沉的天空下显得煞是威风。其后则是一路藩旗,大大的书着一个“马”字,接着是两辆四乘马车,顶棚与四面窗格都涂着金粉,前后挂着紫晶琉璃宫灯,装饰得甚为富贵华丽。后面一群家奴抬着十几只漆黑的楠木柜,再后则是五十个行脚家将,举着长枪长戟。十余丈之后,还有五十多地方上的士卒,扛着棍棒刀枪,身着简陋的布衣,在一名骑马的军官带领下亦步亦趋的跟着。 逃难人群顿时安静了下来。先前赶到的两个军官似乎也对这群人颇为忌惮,将马驾到路边,让出道来。面黄肌瘦的难民们一个个睁大双眼,带着敬畏与艳羡的眼光,注视着威风八面的御使车队缓缓步近。 突然间,人群中有人大声叫道:“冤呐!青天大老爷!小民冤呐!” 此人声如洪钟,在这一片肃静的时候吼出来,只听得人人心头一震。四下里立时便有十数个声音此起彼伏的跟着叫了出来:“青天大老爷做主呀!”“小人没活路了!”“……没饭吃呀……”“……小人家中九口人,大兵一来,就只剩小人一人逃难出来……”“……大老爷为我们做主呀……”人群顿时乱做一团。 先前那两个军官吓了一大跳,万没料到这些人此时发难,一夹坐骑,冲入人群中,挥鞭只是猛抽,叫到:“住嘴!都他***给老子闭上鸟嘴……” 然而为时已晚。这些难民们从山东、河北一路逃来,人人肚子里都有一团饥火整日价在烧着,此时看到眼前这队锦衣玉食的人,再听到声声凄厉的浩诉,哪里还把持得住,你拥我挤,纷纷向前涌去,一下子把住了道路。当先数十个妇孺老人跪了下来,对着车队只是磕头,后面青壮少年可不管这些,便有不少人越众而出,向马车奔去。禁军重骑兵中一人右手一举,车队立时停下,后面二三十个家将迅速冲上前,将两辆马车团团围住,手中长枪挥舞,阻止人流靠近车驾。便有一人大声喝道:“混帐!何方刁民,胆敢围堵中书令大人的车,想造反么!戚县的人呢?还不约束刁民!” 两名军官忙不叠地答应,想要骑马过来,不料人群乱动,已经将他们困在其中。他俩左右乱打,却始终在人堆里晃不出去,不觉额头上已全是冷汗,提起鞭子,手下得又快又恨。 二十骑重骑兵迅速分散,排成四列,“喀啷”一声,都抽出腰刀来。其中一人似是当头的,大声喝道:“冲撞中书令车驾,与犯上做乱同论,一率处斩!”其余兵卒大声响应,一时声势高涨。难民们受此一吓,胆气顿时泻了些,当先的更看到当兵的提刀,一个个凶神恶煞般,不由得犹犹豫豫的停了下来。人群虽仍闹哄哄的,却也不敢再贸然靠进车队。 那到头的提气喝道:“马大人奉旨前往洛阳观风查行,你们有何冤屈难处,自可到洛阳面见马大人。敢在此处拦截车驾,想犯上么?”他见天色已晚,此地离驿站尚远,这两百多灾民要闹起来,自己几十百多号人还真有点吃紧,也不敢有丝毫怠慢。众难民听到犯上这个罪名,不论识字不识字的,都知道那是要杀头的罪,纷纷嚷嚷的,有些人便往边上退去。 便在此时,刚才带头高呼那人又在人群中叫道:“他是皇上亲点的观风御使马周马青天!下来为民做主的!马青天为我们做主呀!马青天要为民放粮仓了!”两百多难民听到“放粮”二字,人人都如当头雷鸣一般,更知道马周马大人乃当朝名臣,顿时狂呼着蜂拥而上,再无顾及。当兵的拿着刀抢驱赶,然而刀口下全都是饥肠辘辘的灾民,有白发苍苍的老人,也有稚气未脱的小孩,那里下得手去?只得吆喝乱骂,间或见有人攀上车辕,便拖下来毒打。一时整个车队都险入重重包围之中,混乱不堪。当头的禁军大怒,提刀指着人群喝道:“什么人在此谣言惑众!滚出来!” 阿柯远远的正看得起劲,林芑云脚不能动,也依在他肩头观看,听到那人喊叫,阿柯道:“原、原来是马青天……”突感林芑云抓着自己肩膀的手一紧,转过头去,见她一脸迟疑之色,问道:“怎么?” “好大的声音……这人中气倒是挺足的……” “那、那又怎样?” “逃难的人,会这样吃的饱饱的中气十足吗?” 阿柯扑哧一笑,道:“逃难的嘛,不、不就是为吃饱饭么……哎呀!”却被林芑云抓住头发一扯,只听她凑到耳边低声说道:“不对!其中有诈……这人恐怕是在诱惑众人围住马车……咱们犯不着趟这混水,赶紧着走!” 阿柯正待笑她过份紧张,突然一怔,侧耳听了一下,脸色大变,叫道:“弓箭!” 话音普落,“呜”的一声,左首树林中射出一箭,直向那当头军官射去。那军官也颇为机警,回身一刀砍在箭身上,劈为两段。但那箭头余势未减,斜插入那军官肩头。那军官哼也不哼一声,伸手抓住了箭柄,一把连皮带肉拉出来,大叫:“有埋伏!有人做乱!骑兵跟我来十人,其余的保护车驾向前,有敢近车驾者一律捕杀!”众官兵们齐声应了,拼死抵住人群。 十名骑兵待要向林中靠拢,但灾民纷纷拥挤,一时无法脱身。突然间灾民中跃出数十人来,拿着长短兵器,齐向车驾杀来,双方顿时战成一团。难民们惊慌失措,有的便向林子中钻去,不想里面埋伏的人却不分官民,一律靠近林子便射,当即便有数人中箭倒地。人群又向路上涌去,然而林子里的人似乎也不愿难民逃脱,跑上路的纷纷中箭。难民们只得逃回来,夹杂在官匪混战之中,苦不堪言。 阿柯一言不发,鞭子猛抽,驾着驴车向前奔去。林芑云四处打量,突然从后一把扯住阿柯,低声道:“别走大道!往林子里去!” 阿柯道:“有……有埋伏!” 林芑云急道:“前面才真有埋伏!林子里必无几个人,否则就不会从林子里射箭出来,而是从路上射过来了──林子里阻截骑兵岂不更好?这摆明了是虚晃一枪,让人不敢进林中逃生。现在兵慌马乱,我料他们绝不会为我们两人而分兵来追的。我们缩在车篷里,斜对着林子冲过去才能逃生,向前只有死路一条!” 阿柯略一迟疑,林芑云一把抱住他的腰,撑起身来,伸手便去抢缰绳。阿柯怕她一不小心掉下车去,慌忙道:“好、好,我们走、走这边!”当即扯过驴头,向林中冲去。只听得林子外杀声震天,身边“!!”连声,几只箭插在车篷上。好在林芑云怕冷,在车篷里围了厚厚的牛皮,箭射不进来。阿柯驾车狂奔,车篷上射得砰砰作响,倒也无人被射中。 果如林芑云所料,林中埋伏的人一阵乱射,并无一人追来,奔得一阵,渐入密林之中,箭多半已射在大树干上。两人心中大喜,去得远了。 此时驿道上仍是一片混乱。攻上来的人虽个个武功不错,但官兵们也训练有素,三五个围着一个搏杀,一时间双方斗了个旗鼓相当,谁也奈何不了谁。只苦了逃难的灾民,手无寸铁,更害怕匪类,拼命往车驾旁挤去,不到一刻便有数十人死在两军混战中。重骑兵想要来回驰援,但周围逃难的实在太多,根本无法策马奔腾,只随着人流瞎转而已。那当头的军官提刀乱骂,却又不能真的往老百姓头上砍去,眼见两三里外烟尘滚滚,显是有又大群人赶到,心中叫苦不迭。 正在此时,第一辆马车中有人大声说道:“王统领,将后面所抬箱子统统抬到右边路旁,打开来向难民抛洒。”声音娇媚,似乎是个年轻女子。马车后一名家将大声回应,领了十余名家仆护着楠木箱子抬到路边,将里面所装的布绢、丝绸等物拿出来,用力向旁边扔去,一面高喊:“来拿呀!快来拿,正宗的苏杭丝绸啊!”难民们眼见名贵的丝绸满天乱飞,哪里还顾得上刀子就在眼前,纷纷拥过去你争我夺。丝绸越抛越远,渐渐的人流都被引到路边,只剩下打斗双方。重骑兵顿感轻松,策马上前,提刀乱砍。这些骑兵个个都是万里调一的军人,打起这样的战来得心应手,官军立时便占了上风,不一会便砍翻十几个人。更有二十几个家将手持盾牌冲入林子中,将射箭的也一一捕杀。剩下的人渐渐退到路旁,其中一人见势不妙,呼哨一声,众人纷纷施展轻功,向林中串去。官军们要保护车驾,也不追赶。 刚才发话那女子道:“打开车门,叫曾副将过来。”有人应了,将车门打开,当头的那名重骑兵驾马过来,抱拳道:“曾静参见。”车中那女子简单地问道:“情形如何。”曾静道:“这些人不足为患,不过其用意在于缠住我们。小将见三里外烟尘滚滚,必有援军到来,到时恐对主公不利,不如暂且退回戚县,待马大人的骑兵队赶到再走不迟。” 那人“哼”的一声,道:“主公此次到洛阳,非同小可,却已耽误十天了,再不赶到,恐怕……”她顿了一顿,下面的话似乎不宜说出来,一顿足,已探出身来。这女子看似尚在二八年纪,但已是身韵丰满,曲线毕露,一张圆脸上两只大大眼睛顾盼生姿,说不出的妩媚动人,然而神色中却透着不让须眉的英气。她站在车辕上,视满地尸骸如无物,望着远处沉思片刻,过了一会,毅然道:“这些人应和前几次阻扰我们动身的是同一路,我们若示软退却,岂不正中下怀?曾副将,离此地二十里驻有一只骑兵,由李洛李将军领队。此人骁勇善战,你派两人即刻动身前往求援。敌人只是想要我们困在戚县动弹不得,我们且慢慢后退,他们以为我们真要退回去,我料他们也不愿拼死强攻。待李将军帅队赶到,那便不用怕了。” 曾静道:“此计甚妙,小将这就照办!”便待唤过士卒来吩咐。突听车里有人慢条斯理的说道:“此计虽妙,不过杀气太重。”说着一长身也钻出车来。那女子和曾静一起躬身道:“主公。” 这人看去只有二十出头的样子,穿一件浅黄刺绣长袍,做工甚为细致华贵,手里拿着一把描金细绸折扇,看上去极是斯文。他一钻出来,便用扇子掩住口鼻,似乎怕闻到血腥气。太息一声,指着逃难的人群道:“百姓何辜,却也落得这般下场。国家太平已久,然民众仍旧劳苦如此,非盛世之象呀。” 在这生死关头,此人却仍旧如此穷酸,看样子便要大发感慨吟出诗来。那女子眉头微皱,待要说话,曾静已苦着脸道:“主公!此地不宜久留,小将认为唯此计可行……待增援一到,谁还胆敢拦驾?” 那青年说道:“你们说来说去,无非是增兵,对打──岂不闻有兵必有难么,我们倒是可以安安稳稳的过去,这沿途逃难的百姓怎么办?我瞧这满地死尸,恐怕有一大半都是无辜百姓的罢。”说着一瞥曾静,颇有责备之意。 曾静满脸尴尬,说不出话来,那女子接口道:“臣妾认为曾副将所做并无可言之处,如此凶险之时,主公生命要紧,也顾不得许多。洛阳我们是非去不可,也耽搁不得了,如果主公并无其它良策,臣妾身负护送主公之责,此时斗胆,便请曾副将依计而行吧。” 那青年似乎对这女子有些忌惮,“嘿嘿”一笑,并不做恼,道:“我也并非责备曾副将……岂不闻兵法有云:虚则实之,实则虚之?这些人来路不明,不过只是想让我们不能及时赶到洛阳,这有什么难办的?” 曾静一拱手道:“请主公吩咐!” 那青年道:“自我们从临仪县乘马周大人的车驾北上以来以来,这群人便如影随形的跟着,开始时还只是装神弄鬼,小打小闹的想要阻扰,到如今真刀真枪的跟我们作对,我们却连对方是谁,想要做什么都不知道,我明敌暗,焉得不被人牵着鼻子走?如果我们仍旧这般大模大样往洛阳去,就算有增援罢,对方也一定会想其他办法来对付的,我们终究处于被动地位。” 那女子道:“不错,敌暗我显,确是大碍。” 那青年点点头,对那女子道:“如今我们不妨分作两处走:第一,你立即带车驾返回戚县,并且发出告文,调集四方各郡各县的军马,齐往戚县增援,要做得声势浩大,调集以后,一个兵也不要往外派,让人以为我们受次此袭击,心中慌乱,躲在戚县不敢轻易出来;第二,曾副将挑选十名禁军好手出来,咱们这就换成平民百姓的装扮,随着逃难的向西走一段,再入从林中偷偷向北,到了下一个驿站,离洛阳便只四、五天路程了,只要戚县那边做足功夫,对方一定会被吸引到戚县附近,不会再有人来追咱们,行起事来岂不方便?恩……这招叫暗渡陈昌,也可报一方百姓安宁,如何?” 曾静与那女子同时答道:“万万不可!”“妙计!只是还待商榷。” 那青年不理曾静,转头笑问那女子道:“还有什么需要商榷的?” 那女子道:“妾身身负护驾之责,不敢须臾远离主公,况且那些人都已见过曾副将,如果他不在车队中,必生怀疑。且让妾身随主公一道前往洛阳,曾副将带车驾回戚县。此为非常之法,主公要么允许妾身请求,要么随妾身一同回戚县。”说罢一瞬不瞬的盯着那青年。 她口气颇为不敬,但那青年却仍是笑容可掬,略一沉吟,道:“哈哈,有何不可。有美女为伴,那可有趣得多。” 那女子脸上微微一红,转头看一眼目瞪口呆的曾静,说道:“主公命令已下,你还愣着干什么?传令下去,即刻退回戚县,就在那里休息静养,等待主公传唤。每人赏银十两,阵忘将士家属每人五十,吩咐赵管家照此办理。” 那青年从身上掏出一块玉佩,递到曾静手里,道:“这块玉就是我的凭证,带好。到了戚县,以当地行政为准下发征召公文,你们不可现身。这伙人来历不明,我们可也不是马周,吩咐下去,回去时换上我的旗号,大张旗鼓的进城,也让他们惊疑惊疑,哈哈……告诉家臣们,有胆敢擅自插手地方事务的,有乘机中饱私囊的,你把他们的头砍了,自己也提着头来见我。去吧。” 阿柯与林芑云两人驾着驴车,一口气跑出五、六里路,可怜驴子累得几乎快要口吐白沫。眼看着树木参天,已是到了密林深处了。再驶过一个小山头,一条横着穿流过森林的小溪陡然出现在面前。这小溪清澈见地,中有无数鱼儿在色彩斑斓的彩石中游来游去。本来遮天避日的密林,在这里露出一个空地来,恰好正午的太阳刚从浓云中露出脸,阳光直射下来,照得溪流上一片流光飞舞,好不动人。 林芑云一声欢呼,抓住阿柯的手,说道:“好美……行了行了,都跑了四五里路了,谁还来追咱们呀──这里风景入画,休息休息吧。” 刚才逃命之时,好几只箭就擦着阿柯头顶飞过,这会儿兀自惊魂未定,叫道:“跑、跑、跑……再跑……” 林芑云怒道:“跑跑跑,你就知道跑!你不休息,驴子还累呢。要是驴子累死了,你可得把车拉出去!下车,去打点水来。” 阿柯这才拉住驴子,小心翼翼往后面打量半响,又侧耳听了会儿,道:“没……没有追来。”跳下车去,将驴子解开缰绳,让它自己到一边喝水吃草。他伸手到车里拿水壶,正准备去打溪水,却被林芑云一把抓住,一叠声地道:“快,快,背我到溪边去。”她见溪水清澈,实在忍不住要去玩一玩。 阿柯刚把林芑云背到溪边放下,她便一声欢呼,向前一扑,几乎跌进水里去。阿柯忙一把扶住了,先服侍她喝了几大口,自己也捧了一口在嘴了,只觉一股极清极寒的凉气直冲下腹中,不禁“啊”的一声叫出来,随即感到通身说不出的舒坦,疲劳也一扫而光,不觉大喜,干脆将头埋入水中,痛痛快快的喝起来。 喝够了溪水,阿柯躺在溪边的草地上,眯着眼望着天上的云慢慢飘过头顶,说不出的惬意。林芑云抿着嘴四处打量,过了好一会儿,拍拍阿柯的头,问道:“这周围没什么人来罢?”阿柯懒洋洋的道:“那……那里会有。这里要有人,也、也没这般好的溪水了……这叫……恩……得天独厚……哎哟!” 林芑云拧着他耳朵拉他起身,道:“得天独厚用在这里有什么意思?说不来话就别献丑了!去,到那边去……”一指溪流的下游。 阿柯自知自己肚子里那点墨水没发跟林芑云比,也不争辩,只是对躺得好好的被硬拉起来颇有微词,道:“到……到那边干什么?” 林芑云脸上一红,道:“你……你只怕有二十多天都没好好洗一下了……一股子怪味,这里溪水正好,到下面洗洗去。” 阿柯想想也是,当即站起来,一边向下游走去,一边咕啷道:“那、那也好……你想洗洗也好……哎哟!”已被林大小姐飞石击中,赶紧头也不回的跑了。 林芑云脱了外衣,把脚抱着放进水里,溪水清凉之极,她忍不住呻吟一声,轻轻洗起来。洗过了一会,只觉身心舒服至极,依在溪边,心想:“我的脚明明有感觉,却始终无法动弹,看来毒性不是散布在经络之中,却是集中在某出穴位周围,阻扰内气运行……这可不好办,需得有内力深厚的人运功打通,让精气上行才好……哎,这几年跟爷爷一道尽是往深山里钻,好多有功力的叔叔伯伯都已没了联系了……” 突然头上“呀呀”几声,只见几只大鸟高叫着飞过头顶,随即远远的听见阿柯大声叫喊,似乎溪水太冷,他一下子跳进去,冷得直扑腾,不禁嘴角露出一丝微笑,想:“这家伙倒是快活……这几个月来亏他照顾,虽然做事糊涂,又怕死得要命,总算也是个正人君子……哎,要怎么才能替他解毒呢?这两个月来看了他毒发时的样子,却一点眉目也没有,这下毒手法高明的人又是谁呢?如果爹爹还活着,说不定认得……这小子,到底是真傻还是装的?刚才却……”一边胡思乱想,一边拍着溪水玩。 忽然不远出一从灌木“呼”的一响,阿柯赤着上身,手里抓着衣服,慌慌张张向她直冲过来。林芑云身上只穿着贴身小衣,“啊”的一声惊呼,想要抓旁边的衣服遮体,阿柯已冲到身旁,一把抱住林芑云,转身便向驴车跑去。林芑云怒气勃发,伸手在阿柯头上狠狠一敲,却见阿柯咬牙不出声,第二下便打不下去,低声道:“我的衣服!快把驴子牵过来,拿草喂它,别叫它出声!快!” 阿柯也不答话,把林芑云往车上一放,转身拿了衣服,又牵过驴子。林芑云在车里面红耳赤的穿好衣服,方问道:“什么动静?” 阿柯从车外伸进头来,道:“刚、刚刚听见声音,西、西面有十几个人过来……” 林芑云不待他说完,干净利落一记耳光打在阿柯脸上,口中却道:“是什么人,你瞧见了吗?他们瞧见你了吗?” 阿柯给她摔打惯了,既不避也不挡,镇静的道:“没……没看见,却听到他们说话,好、好象也发现这条溪流了。” 林芑云拉好衣衫,略一思索,道:“别慌,不定是刚才那些人呢,况且也不一定见面就杀吧。把驴子套好,我们沿着溪流向上走一段再说,也许他们只是想找地方歇脚喝水而已。” 阿柯小心的拖过驴子,套好车驾,向上游走去。在林中越走越深,不一会儿便停了下来。林芑云探出去看,只见前面森林茂密,地上天上到处布满了藤条枝干,驴车已经无法前行,只得叹一口气道:“没办法了,还是回头走吧──我就不信,只是过过路而已,会追这么远来杀我们。”阿柯却颇为胆小,提议道:“不、不如今日先歇歇,明日再动身吧?”林芑云想了半天,只得答应了。 那天夜里倒也平静,并未有人追来。阿柯神情紧张,林芑云却是神情尴尬,两人半天说不上一句话,早早的睡了。 第二日一早,阿柯偷偷回了趟小溪,见溪边几堆灰烬,自是有人昨夜在此歇息,不禁暗自侥幸。林芑云看不惯他怕得要死的样子,催着上了路,一路上找着茬的欺负阿柯。但阿柯似乎只要性命得保便兴高采烈了,任由林芑云瞎搞。 走到中午时分,两人已辩出一条山间小路来,都是一阵欢喜。阿柯拿出干粮,两人便在车中吃起来。 林芑云不知怎的,一看到阿柯傻脸便不由自主的脸红,后来干脆将阿柯赶下车去吃。她一边吃,一边盘算道:“这里离洛阳大概还有三、五天的路程,看来赶得及在月圆之前找得解药了。这种定期而发的毒,说不定在解药中便暗含了毒药,哼……定要想个什么法子,让使毒的人自己说出来……说不定洛阳那个什么老头便知道一些……” 突然间阿柯跳起身来,还未开口说话,远处林中一大群鸟“扑啦啦”地飞起来,从他俩头顶掠过,跟着便传来一阵兵器交接之声,数人长声惨叫,显是中了埋伏。林芑云叫道:“快,离开小路……不,沿着路走,被追杀的人会往林子里去的!” 阿柯跳上车来,鞭子猛抽,驾着驴车向前冲去。堪堪赶出十几步,后面脚步声急,林芑云往后望去,只见一名农夫打扮的人,身宽体状,威猛异常,手持明晃晃的钢刀紧紧跟来。那人步子又快又大,初时离驴车还有十几丈,只赶得几步,便已赶到车边,对着阿柯大叫:“停车!停下来!” 林芑云不管三七二十一,顺手抓了一包药粉向来人洒去,喝道:“毒来了!”。那人一长身,已纵到车篷顶上,林芑云一惊,往前望去,忽觉脖子一凉,身后一人冷冷说道:“小兄弟,最好立刻给我停车,不然她脑袋搬家可别怪我!” 林芑云向下望去,只见阿柯不知什么时候也已钻进车里来,手中鞭子指在那人小腹之上。阿柯叹一口气,回转身去,拉着驴子停了下来。 那人道:“小兄弟,你手脚不错嘛,那条道上的?”突然提高嗓子,叫道:“主公!这边有驴车!到这里来!” 立时有人在数十丈外回应。不一会儿,十数人护着一男一女匆匆赶来。当先那名青年一身白衫,眉目甚是清秀,手里握着一把折扇,虽是危急之中,仍显得气度从容。他身旁那女子长发披肩,一对弯弯的细眉,长得说不出的娇艳动人。其余的人有好几个看的出已经受伤,身上沾满血迹。那女子一见驴车,便道:“甚好,主公乘车走,阿大,阿三,阿四,你们三个就地散开,如还有追兵过来,便用疑兵之策,务要使敌人不敢轻易通过这里,拖到天黑,你们自行撤到戚县去,明白吗?”有三人同声答应,分头去了。 当先抢车那人伸手入怀,掏出三十两银子,算来够买十辆这样的驴车了,递到林芑云手中,道:“这车我们买了,快快滚下车走吧。”林芑云大怒,道:“强买强卖吗?这驴车是我们的,却不想卖给强人,有种便杀了我们,自己拿去呀。”反手将银子远远抛去。 那人提起刀来,刚要发作,那青年人已躬身钻进车来,说道:“住手,这是别人的车,我们能借便借,岂能强人所难?人家不愿给,我们便走路又何妨?下去!”那壮汉恭恭敬敬地一弯腰,出车去了。那青年向林芑云一拱手道:“姑娘受惊了。我等遇上劫匪,勉力逃到此处,马匹辎重却已丢光了,不知姑娘肯否让我们借车一用?只待出了这山林,定有重谢。” 林芑云见来人年轻俊美,举手投足间显得风度翩翩,心中便先生了几分好感,眼见着四周十几个凶神一般的拿着刀子盯着自己,当下脸一红,轻声道:“这位公子,即是事情紧急,小女子怎敢不允……”那人微微一笑,道:“如此最好,有劳姑娘了。” ※※※ 这一来阿柯赶车,林芑云与那对青年男女坐在车里,周围十几人护着,向山下赶去。林芑云端出水来,递给那女子。那女子却先让那青年喝了,这才自己喝。她眉头紧皱,不时伸出窗外,向外面的随从打探消息。那青年甚是随和,与林芑云天南地北的说着话。 林芑云道:“敢问公子尊姓大名?二位似是长安一带口音,不知到这深山里来,有何贵干?”那青年道:“鄙姓黎……单名一个自字,这位是我的……家姐。我们本是长安城里做丝绸生意的,这此本欲到苏杭一带进货,不想遇上强人,还被他们连路追杀,实在是……呵呵,让姑娘见笑了。姑娘与这位小哥是……”说着打开扇子,不紧不慢的扇起来。 林芑云一笑,道:“哪里……小女子与……阿哥一起,是这附近卖药为生的,今天上山来,本待采些山药的,不想能帮上公子的忙,真是荣幸之至。”伸手慢条斯礼地整整衣衫。 黎自笑道:“难怪这车里堆满了药材。姑娘说不出的清秀脱俗,必是高人了。” 林芑云道:“不敢,小女子只是继承家父遗志,替人看些寻常头痛发热而已……看公子于危难之中仍是这般气度从容,见识当然比我这等山野村妇要高得多了……” 林芑云态度出奇的好,那公子也颇有教养,两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居然甚是合拍。 走出四、五里路,渐渐的树木稀少,看样子大路便在前方。那女子显是略略松了一口气,也开始与林芑云攀谈起来。她自称黎约,长黎自两岁。 再走得一阵,后面有人赶上来,向黎约报告,说是一路上并无动静。黎约道:“很好。李……掌柜的请来没有?”那人道:“已在路上了,如果没有耽搁,应该要到了,只怕李……掌柜的走大路,赶到前面去也未可知。”黎约道:“不妨,李掌柜的为人精明能干,他如能赶到前面去,便证明这一路上没有危险……” 话音未落,前面赶车的阿柯大叫一声,往车中一扑,将林芑云和那女子同时扑倒。只听外面“扑扑”声不绝于耳,四面八方无数箭激射而来,顿时便有数人躲闪不及,被插得似刺猬般,哼也来不及哼一声,倒地便死。跟着数十人齐声吆喝,从林中杀出来。剩下的几个人拼死抵住,其中一人大叫:“快驾车走!快驾车──”乱叫声中,已被人砍成两段。 阿柯一跃而起,手中鞭子乱抽,驾着驴车向前猛冲。左边路上两个人提着刀赶来,阿柯长鞭挥动,将一人抽翻在地。另一人一刀砍在车架上,阿柯一闪,那人向前一扑,抱住车架。阿柯转过身,鞭稍一卷,正中那人眼睛。那人大声惨叫,剧痛之下手一松,跌落下去。驴车猛的一腾,从那人身上碾过去,顿时流膏满地,眼见不活了。那撅驴子也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拉着车跑得飞快。 林芑云还未坐直身子,只听身边黎约大叫一声:“主公!”声音凄惶。她抬头看去,只见坐在靠后的黎自不知什么时候背上中了一箭,伏倒在车里。她慌忙叫道:“扶过来,让我看看!让我看看!”黎约已是满脸泪水,将黎自拖到林芑云身边。林芑云摸出银针,下手如风,一瞬间已封住黎自背后几处大穴,道:“不要紧,没中要害。” 前面驾车的阿柯沈声道:“拿我的剑来。” 黎约头皮一麻,往后看去,只这一忽儿,自己的家臣们已经全部被杀,数十人正飞也似的追上来。她四下里一打量,一把抓住靠在窗边的铁剑,便要给阿柯递过去。林芑云突然从旁边一把按住剑,颤声道:“别……别拿剑!这些不是寻常强盗,你怎么打得过?赶紧投降,还有机会逃的,要是拿着剑,那便非死不可了!”说到最后,眼泪已经夺眶而出。 阿柯道:“拿剑来。” 黎约扯了两扯,林芑云放声大哭,抱着剑死不放手。正在这时,后面有人试图用鹰爪一类的东西抓住车子,拉得车子一晃,更有数人抓住车子外蓬,爬了上来。黎约更不迟疑,猛的一拳打在林芑云脑袋后面,将她击昏过去,这才拉出剑,递给阿柯。阿柯转过身,劈脸一巴掌打在黎约脸上,只打得半边脸顿时青肿。黎约眉毛都不皱一下,似乎早知阿柯会如此行事,扑上去拉住缰绳,道:“你殿后,我驾车!” 阿柯擎剑在手,掂了两掂。他一言不发,一纵身翻上车顶。不知为何,黎约突地感背心一凉,一股杀气扑面而来,竟不由自主打了个寒战,颤声道:“小……小心……” “心”字普一出口,便听见车后“啊、啊!”惨叫声不绝,跟着“砰砰砰砰”四声,四个爬上车来的人一一落地,奇怪的是没听见一声兵器相交的声音。有人大声叫道:“这小子棘手,先废了他!” 黎约虽是慌乱之中,也忍不住回头望去,正看见阿柯纵身跃下驴车,脚一着地,立时跌一大交,在地上滚了几圈,挣扎着爬不起来,显是跌得不轻。她心中暗叹,想:“这小子虽是勇敢,终究身手太差,只怕凶多吉少。那少女倒是挺知道他的……” 四个人一拥而上,将阿柯团团围住。黎约不忍再看,转过头拼命抽打驴子赶路,只求阿柯能挡多久挡多久,自己能护着那青年离开。 阿柯长剑一递,刺中当先一人脖子,跟着斜挑,刺中左首一人脖子,剑身微斜,避开横着砍来的一刀,再向前一送,刺中使刀之人的脖子。他头也不回,反剑,剑身斜上,刺中身后那人的脖子。 这几剑快捷准确得无与伦比,四个人中竟只有一人来得急出了有半招,便全被刺中颈部要害。旁边的人从他们身边跑过,混然不知四人在这一瞬间已然毙命。待得跑了几丈远,听得身后“扑通扑通”一阵响,转过头来,只见到那个冒失的少年缓缓站起身来,自己这边四个人整整齐齐倒在四个方向,脖子处鲜血狂喷。 众人顿时大惊,一起站住了。其中一个领头的狂叫一声,手中一柄六十斤重的厚背弯刀舞得密不透风,合身向阿柯扑去。 阿柯微退一步,手中长剑干净利落地往下一拉,那领头的便斜着横飞出去,身上一道深可见骨的创口鲜血四溅。 另一人凄然叫道:“老大!”手中长剑一抖,“嗖嗖嗖”地抖出数十个剑花,直向阿柯刺去。站在离他两丈远的人也感到剑气逼人,不禁退后两步。 阿柯单刀直入,一长身已深入剑花之中,只听那人惨叫一声,剑光顿息。他的长剑离阿柯头颈只有不到一寸距离,然而一柄冰凉的长剑已从自己胸口处对穿而过,说什么也再找不到一丝力气递出这一寸,头一歪,翻倒在地。 站在边上一人手中长枪疾刺,叫道:“我跟你──”阿柯闪电般回转身来,众人只觉眼前亮光一闪,那人喉头竟似被什么东西堵住一般,紧接着的一个字无论如何也喊不出来,呆得一呆,“噗”的一声,一根又粗又猛的血柱将他脑袋冲起丈余,等到跌下来,满头满脸已被鲜血覆盖,再也看不出摸样。尸身兀自走上两步,扑地倒了。 顷刻之间,谁也没看清楚眼前这少年如何出的手,便有十一人惨死,连老大老二都陪了进去。这人出手之狠之快,众人也是刀口上滚惯了的人,今天这一幕却是生平仅见,稍微胆小一点的已是湿了一裤子。驴车撒欢似的跑远,也没人去理会。十几个人手握刀剑将少年团团围住,然而人人心中说不出的惶恐,倒似觉得自己赤手空拳面对数十人、数百人一般,僵在当场。林子里刚才还杀声震天,此时已是一片寂静,只听见有人牙关咯咯做响。 阿柯眼睛呆呆的直视前方,脸上看不清是什么表情。他站着不动,众人一根小指头也不敢颤动。过一会儿,阿柯看看满地尸骸,突然一怔,重重太息一声,低头道:“走吧。” 第五章 生天 此言一出,众人如蒙大赦,当下个个奋勇,人人争先,各施轻功绝技,刹那间跑得干干净净,林中除阿柯外,再无一个活人。 注:贞观十九年,唐军远征高丽,虽有胜绩,然而遇大雪而止,太宗皇帝不得不提前下令班师。其实太宗皇帝乃有史以来中国最有德行的皇帝之一,在他治下的二十年,是中国历史上少有的政同人和的年代,贞观四年处决的死囚竟只有二十九名,不是绝后也是空前了。这么一位皇帝统治下,究竟有没有大规模逃难的事情呢?我翻了不少书籍,如资治通鉴、新唐书等,在太宗这一段几乎没有这样的记载。然而皇帝毕竟只是人,天灾人祸可不是以统治者仁德之心而定的,黎民百姓遇到了,除了等死便是逃亡了,再好的皇帝也管不到每乡每村来的。所以,姑且认为有这么样的逃荒发生罢。 说这么一位深受我尊敬与喜爱的皇帝的故事,偏偏要加上这么些悲观的东西,确实有些难。 ※※※ 那天傍晚,阿柯驾着驴车,来到一处树木茂密的地方歇脚。林芑云幽幽醒来,脑袋后面老大一个包,疼得她嘶嘶作声。她却弄不明白究竟是谁敲晕自己的,也不明白怎么逃出重围的。阿柯含含糊糊的说什么有人爬上车来,用刀柄打晕了林芑云,亏得自己机警,用药粉撒过去,弄翻两个人后,其余的人惧怕有毒,才没追上来。林芑云对阿柯有这么聪明将信将疑,一双眼睛上下打量阿柯,看得他浑身不自在。幸好黎约在旁帮腔,这才没再追问了。 黎自身上中的箭原本是从车篷漏进来的,势头大减,故而只伤到皮肉,并未及骨。阿柯替他剜出来,他虽疼得几欲昏倒,倒也硬气没哼一声。林芑云好不容易见到这么血肉模糊的伤口,大感兴趣,将阿柯赶到林中砍柴,自己在黎约的帮助下替他疗伤。林国手下起手来轻重不知,好坏不论,医得有滋有味,可怜黎自不堪其痛,终于放声惨叫起来。 阿柯漫不经心的砍了一会儿柴,停下手来,看着逐渐黑下来的森林发呆。不一会儿,身后脚步声传来,他转过头去,只见黎约移步来到身后。她的长发用一根金色丝带系了,松松的搭在胸前,随着脚步在晚风中一飘一荡的,煞是动人。她走到阿柯身旁,盈盈一拜下去,轻声道:“小女子代我家……家弟,谢过壮士救命之恩。若我与家弟脱得此险,必当重谢!” 阿柯也不阻拦,也不回礼,眼望旁边,道:“这……这没什么,大家都是逃命,也不用分什么救不救命的。” 黎约站直了身子,仔细打量阿柯,只觉这山野村夫身上有种说不出的诡异。她刚才驾车逃命,没有看到究竟阿柯是怎么退敌的,这等拼死博命的大事,阿柯却只字不提,好象生死与他无关一般。在车上阿柯那份镇静与果敢,黎约自问便远远不及,如果不是对自己十足把握,常人是决计做不到的。然而这小子在林芑云面前却又说不出的笨拙,连说话都是结巴。这兄妹俩衣着破旧,形容憔悴,却一个视钱财如粪土,一个视生命如儿戏,唯一相同之处便是架子比皇帝老子还大。黎约摇摇脑袋,越想越觉头晕。 她站好了一会儿,阿柯始终一言不发,也不瞧她。黎约道:“今日敌人来势凶猛,不知……壮士是如何退之的?” 阿柯眼望着远处渐渐露出山头的残月,过了好久,才长出一口气,道:“我……我不会撒谎,也不爱撒谎。” 黎约会心一笑,似乎早就知道答案。她再拜一拜,转身去了。 晚上,黎自包好伤口,衣衫已湿透好几回了。他咬牙谢过林芑云,在车里沉沉睡去。阿柯将林芑云抱到火堆旁,与黎约一道吃起干粮来。 黎约咬了几口,满腹心思,怎么也吃不下,干脆坐在一边沉思起来。阿柯凑近了林芑云,道:“你……你脑袋没事吧?”林芑云瞪他一眼,道:“这点伤算什么?等明日几十个人追杀上来,那才有事呢!”她一拉阿柯衣襟,压低了声音道:“今日叫你别拿剑,为什么不听?这些人要的又不是我们,大不了投降叫冤,说是他们胁迫我俩赶车,不就行了么?这下倒好,无缘无故的便被人追杀了,你呀……”说着狠狠一拧阿柯手臂,疼得阿柯大叫起来。 黎约远远的说道:“林家小妹,这位小哥,此事本与你们无关,是我们拖累二位了。咱们就此别过,我与家弟向北走,你们只要尽力向南,当可平安走出这森林的。” 阿柯待要说话,林芑云已经一脸的义愤填膺,道:“黎姐姐说的什么话?这等打家劫舍,杀人越货的事,既被我们看见了,说不得,怎么也不能袖手旁观的。况且黎大哥现下身上有伤,你一个人带着他怎么脱得了身?黎姐姐是嫌我们兄妹俩手不能敌脚不能跑,反到给你们添负担吧?” 黎约道:“那有这种事!你们兄妹俩能于危难之时挺身而出,这份胆色小女子自愧不如,这份救命恩情……怕只有来生再报了。只是追杀我们的人实是厉害,我们四人加起来,也不过是送羊入虎口罢了。这事根本与你们毫不相关,何必再多害人命呢?小女子请两位即刻离去,走得越远越好。这点银两,拿出来只怕羞辱两位,但小女子只有这些了,还请包涵。”说着一拜下去,站起来时手中已捧了厚厚一叠金叶子,少说也有二十几两,按当时市价,可换六七百两银子了。 阿柯见她出手大方,这么大票金子自己还是第一次看见,不觉吞口口水。站起来刚要说话,林芑云已是勃然大怒,道:“姐姐这么瞧不起人么?我们兄妹虽是出身卑微,却也不是那种见利忘友、自顾逃命的人!姐姐既这么看我们,明日便先死在姐姐面前,倒也省心!” 黎约深深拜下去,哽咽道:“姐姐错怪妹妹了,姐姐真是无颜见人……只是我们四个人,手无缚鸡之力,哪能说打就打?倒是有救援在这附近,然而我们又怎能逃得生天,去找救援呢?姐姐我……我……思之良久,苦不得计,不得不出此下策,我……”说到这里已是泣不成声。 林芑云道:“岂不闻人定胜天,何况几个毛贼?他们看似气势汹汹,却连我们四人也逮不住,只怕现在也在哪里惶惶吧,哼哼。”阿柯眼皮一跳,慢慢坐下来,道:“这些人能、能在密林之中,轻易找到我们,布、布下埋伏,如此料敌先机,倒也不能小瞧……” 林芑云道:“这有什么奇怪的?今日我见到不少贼人身宽体壮,头发金黄,想必是西域那边的人。我听爷爷说,西域人擅长喂养猎鹰,在大漠上,就算隔着几十里地,也能从猎鹰行动上料知敌人所在,例无虚发。而且我还听说,西域人中有不少人常年打猎为生,练就的鼻子能闻出一、两里外的猎物气息。我们车上大包小包的药材,这气味只怕五里外他们都能闻见。说什么料敌先机,你当他真是诸葛孔明么,呸!” 黎约一下扑在林芑云身前,两眼放光,道:“这……这个我却没注意到……想来定是如此,难怪我们几次都没逃脱呢……可是,纵使我们知道这些把戏,也不能真刀真枪的与他们斗呀?我们的救援虽是厉害,但他们只是沿着大路行走,怎么才能吸引他们到林子里来呢?” 林芑云得意地道:“这就要看谁能真正料敌先机,出奇制胜了。”她抬头望望四周,又俯身下去,摸摸周围的野草,捏了一把泥土在手里把玩。阿柯偷眼看去,只见黎约紧咬下唇,左手抓住了头发用力往下扯,一张粉脸上全是冷汗,显是心中激动不能自持。 林芑云撅着嘴考虑了片刻,道:“此处位居低地,四周树木林立,这山中遍布泉水,可谓阴冷之处。我观察天象,明日必有大雾,我们趁这雾走,对方就算放出十只百只猎鹰也没用。” 黎约道:“如果对方有能嗅出味道的异人呢?” 林芑云道:“真要如此,正好报我头上这伤的仇!”说着摸摸头顶,恶狠狠地指着篝火道:“明日他们要想闻着气味而来,一定会翻动这篝火查找线索,哼哼,只须在里面放上几味药剂,待他们翻动时喷将出来,是毙命当场还是半身残废,可得看本姑娘心情了。” 她说得凶恨,阿柯知她只是小孩子气话,一笑而已,黎约脸色却突地变得苍白,呆得一呆,便即恢复,点头道:“果然是好法子……” 阿柯道:“可……可是,总这样在山里乱晃,待到太阳出来了,不是一样要被发现吗?” 林芑云道:“是啊,有猎鹰在,是个致命的威胁……对方只须守住了路口,一段一段搜过来,终究会找到我们的。这是逃命关键所在了……明日大雾,我估计当可维持到中午之前,我们提早出发,能有四个时辰可以利用。现在至紧要需要外援,否则凭我们几个,断断不能杀出重围的。”说着皱眉沉思不语。黎约心中一动,向阿柯望去,却见他也蹲在那里冥思苦想,一脸焦急之相不似装的,不觉微感失望。 林芑云想了半天,突然抬起头来问黎约道:“黎姐姐,那什么……李掌柜的,他来能抵御这么多人么?”黎约道:“能!肯定能,此人有万夫之勇,况且他尚有百来名好手相助,在这周围都是眼线。只是我们受敌人围攻,已偏离向西,他们一时间找不到而已。只要能让他知道我们的位置,短者半个时辰,长也不过一、两个时辰,定会快马赶到驰援的。我们明日一早便向大路方向走去,幸运的话,大概能在雾散之前走出森林,那时召唤他便容易得多了。” 林芑云苦笑道:“能这么容易,我们也不必坐在这里了,索性今晚动身不更好么?这山林甚是险峻,这两天我们一路走来,到处是悬崖峭壁,除了这一条小路外再无另一处出口。敌人要找不到我们,只需前后一堵,我们便只有长翅膀飞出去了。明日大雾,敌人肯定会在路口按兵不动的,此计断断不可行。” 黎约脸色微变,林芑云却没注意,歪着脑袋看着阿柯,过一会又歪过头来,看着跳动的火舌,喃喃自语:“外援……外援……” 火中一块木柴“啪”地一响,林芑云突然大叫一声,道:“啊,我想到了!” 黎约与阿柯同时叫道:“怎样?” 林芑云却又犹豫了,道:“这……这法子虽然能吸引外援,却也同时能招来敌人……真是让人犯难……” 黎约脱口而出道:“放火!” 此言一出,三人同时脸色大变,都是默不作声。过了好一会,黎约毅然道:“此为非常之法,能在敌人发现之前逃出去最好,实在不行,咱们在大路边上放火,赌上一把,总比坐着等死要好!林妹妹这法子虽是艰险,却也大出敌人意料,只要支持到李掌柜的到来,那就平安了。”一长身站起来,道:“今晚小女子真是大开眼界,受益非浅。” 便在此时,车中黎自“啊”的一声呻吟,黎约当即转身向车子走去。 阿柯刚要站起来跟过去看,被林芑云一把拉住。他回头一看,林芑云眼中精光闪动,一脸怒容,不觉吃了一惊,复又蹲下来,却又不敢多问。 林芑云待黎约走入车中,方低声道:“这女人好生厉害!” 阿柯没想到她突然没头没脑冒这么一句话来,吓了一跳,道:“为什么?” 林芑云道:“此人三言两语,便将我们套住,替她出谋划策,手腕当真高……本姑娘原想连夜逃脱的,这下子说了狠话,还怎么走得了?这两人行踪诡秘,还自称什么卖丝绸的,什么兄妹……那有带这么多好手出来经商的?那有自己妹妹叫哥哥主公的?胆敢骗本姑娘……”说着咬牙恨恨不已。 阿柯心想:“你自己爱显,心甘情愿上了套,那有什么可说的?要是不争硬气,说了要走还不是一样?咱们不是兄妹,也不是采药的,不也说得脸不红心不跳么?”却不敢说出来。 夜里,林芑云与黎约俩人姐姐妹妹的叫得好不亲热,在火堆边挨着睡了,阿柯坐在驴车旁,也凑合著打盹。 过了一会儿,林芑云早已睡死过去,车中黎自也是鼾声阵阵。黎约翻来覆去想着这两天来的经历,一会担心明天能否顺利逃脱,一会又想这对古怪兄妹的事,怎么也睡不着。直挨到下半夜,只觉头脑中一片混沌,正待昏昏欲睡,突然听见驴车那边“叮”的一声轻响,似是兵刃之声,她吓得浑身一震,偷偷转头望去。 月光下,一道蓝荧荧的光一闪,黎约被这光照到,全身如临冰窟一般,不由自主打个寒战,头脑顿时清醒过来,只觉一股逼人的杀气扑面而来。再定睛看时,见阿柯慢慢向林中走去,手中拿着的是他自己那把毫不起眼的铁剑。但这平时看似锈迹斑斑的铁剑,在月光照耀下却显得格外寒气逼人,皎洁的月光反射在上面,竟变成幽幽的蓝光。 黎约大气也不敢出一口,悄悄翻过身子,趴在地上,注视着阿柯。只见阿柯慢步走到林中,渐渐不见身影。突然林中飕飕几声,跟着“砰砰”几声沈闷的响声,似乎有人从树上落了下来。又有人压低了声音在叫着什么,偶尔有兵器相交之声,接着便有几个人粗声粗气的叫道:“……是我!” 透过层层树叶,黎约不时见到一道阴冷的蓝光闪过。这道蓝光一闪,便有人的惨叫声或是重物倒地之声传来。林子中有怒吼声,也有惊慌失措的叫声,间或更有骨骼断裂之声、鲜血喷涌之声,不绝于耳。自己这边只有阿柯一人,那死的自是围攻的人了。黎约自问在尸骸遍地的沙场上也谈笑风生,使阴谋诡计,诬陷栽赃那是家常便饭,就算是亲手杀人也不眨一下眼睛,此时却打心底升起一股寒意,仿佛这耀眼的蓝光一闪,便看见林子中有阴魂升起一般。不经意间已是全身冰凉,手足止不住的乱颤。 也不知过了多久,黎约昏昏沉沈,渐渐眼前模糊起来……突然间警觉,猛一撑地坐起身子,只见阿柯瞪着雪亮的眼睛,站在自己面前,一瞬不瞬的望着自己。黎约刹时之间头脑一片空白,只觉自己一条性命已完全掌握在阿柯手心之中,怔得一怔,立时昂起头来,沈声道:“你要怎的?” 阿柯伸出手,随着黎约脸上被冷汗贴住的一屡秀发轻轻抚摸了几下,道:“睡吧,没什么好怕的。”转身走到驴车旁,坐下便睡,不一会已鼾声大作。 黎约一交坐倒。听到旁边林芑云梦中呻吟,说道:“冷……冷……爷爷……”她转身紧紧抱住了林芑云,眼睛一闭,居然立时便睡着了。 ※※※ 第二日清晨,大雾,五丈之外便不见人影。阿柯与黎约早早醒了,驾着驴车偷偷顺着小路走。林芑云与黎自兀自在车中埋头大睡。 黎约坐在阿柯身边,偷眼瞧着阿柯,却怎么也无法将眼前这个混混僵僵的人与昨晚那个诡异至极的形象合起来想,心中暗自想道:“难道昨晚是在做梦?”但自问自己实没有那个勇气去探阿柯口气。 走了一个多时辰,仍未见到敌人,黎约心中暗道:“果然被那小姑娘料中了,敌人当在路的出口出设埋伏。如果我们在边上烧火,敌人岂不是早一步赶到?”脸上阴晴不定。 旁边的阿柯突然道:“别、别慌,林……我妹子说了,点火当有点火的办、办法,敌人也不敢贸然攻过来的。” 黎约忍不住道:“敌人不敢贸然攻过来,怕是担心其他的事吧。” 阿柯脸上说不出有没有变化,淡淡一笑,道:“总之不用担心。我们且找、找一处地方,找些结实的木头,将、将车篷加固。” 黎约一震,道:“啊,是,弓箭倒是大患!”两人停了车,阿柯到林中砍了些短小结实的木材,黎约将自己一件厚实的布衣撕了,将木头紧紧绑在车篷内。阿柯又到一处山泉边,打了两桶水来,放在车里备用。 收拾停当,林芑云与黎自才乱哄哄的醒来。两人皆行动不便,坐在车里,天南地北的瞎扯起来。黎自对江湖上的事几乎一巧不通,却对音律、诗文、棋艺、马术这些东西甚是在行,慢条斯理说些琴棋之类的东西,只听得林芑云两眼放光,大感兴趣。 又行了一会,眼见着雾气已开始慢慢消退,阿柯将车停在一处密林之中,自己偷偷到前面探探路。他一走,林芑云顿时魂不守舍,频频望着车外出神。黎自轻轻拍拍她肩头,道:“吉人自有天象,急是急不来的。林兄弟乃大义大气之人,一定没事的。”林芑云觉得此人说话亲切,更有一种让人自然而然便相信的力量,转头向他甜甜一笑。 过了半响,阿柯返回来,对林芑云道:“前面再有五、六里路便到大路了,从这里向南两里,有一处稀松的林子,地上长满枯草。” 林芑云道:“好!天助我也。我们这就动身,到那林子里放火去。”黎约忙道:“真的放起火来,敌人当会最先发现,你们不妨躲在这里,小女子愿与阿柯兄弟一道前去放火。” 林芑云道:“我们要待在火中,方可活命,在这里不是等死么?” 黎自兄妹都是吃了一惊,道:“待在火中?” 林芑云得意非凡,伸手一拍,道:“正是!试想,火头一动,敌人肯定会知道我们在这附近,那有不赶紧搜捕的?待到雾气散尽,天上有猎鹰俯瞰,这么大的车,这么多的人,躲到哪里去?” 黎自右肩受伤,这个时候仍是左手拿着扇子,艰难的扇了两扇,道:“可是水火无情,只怕我们没等到敌人找到,自己先就烧死了。” 林芑云叹道:“你们这些贵公子,身在大城市里,哪里知道烧火的方法。我们先在林中圈出一块地方来,把周围的草尽数拔光,再在外面放火,火头便向外烧去,绝不会反着烧回来。这些人或是塞外人,或是武林中人,却未必知道这个放火的法子,见到火起,便如你们二位所想的,在周围搜查,那能料到我们在火圈中间?况且火圈中烟尘滚滚,任什么了不起的猎鹰,也不敢到上空来盘旋,这下子,空中的威胁也没了。只是这一来我们等于自囚牢中,只有把命全押在那李掌柜的身上了。不知他真的会来否?” 黎自击节赞道:“果然妙计!”黎约也喜不自胜,连声道:“会来的,一定会来的!” ※※※ 过了片刻,林中突然浓烟滚滚。林芑云数人趴在隐蔽好的驴车里,看着十几丈外的熊熊大火,心中都是忐忑不已。为怕驴子受惊乱叫,早已将驴子赶走。 不一会,浓烟外数十人大呼小叫而来,围着火堆乱转。众人大气也不敢多出一口。外面的人转得片刻,有一人大声道:“这火绝不象是自行烧起来的,一定是那伙人为了叫援军,故意放的。他们定然不会跑远,躲这附近什么地方了,大家伙给我细细的搜!”另一人嗡声嗡气地道:“小心这伙子人使毒!我们已有两个兄弟遭了道了,大家仔细着,可别到处乱闻乱摸。还有,那小子不知是那条道上的,真他妈厉害,一有发现,不可自己动手,记得要叫大家一起上!去吧!”一阵响动,那些人各自分成几个组,四面搜去了。 黎自轻轻叹道:“今日如能获救,林姑娘是头功!想不到姑娘模样固然令人惊艳,这份心智更让人折服不已。”林芑云脸上飞红,转过头去,饶是她智计百处,这会儿却不知怎么回答了。 黎约道:“主……说得是,小女子也是自愧不如。” 黎自回身对黎约道:“我本想不再见到杀戮,没想到反而害了……阿达他们,也累得你跟我受惊受累,想来真是羞愧。”黎约慌忙道:“主……千万别这么说,您一片为百姓之心,天地可鉴!何况这些人只怕并非与在路上要拦住我们的是同一伙,小女子观察,这伙人俱是骁勇残杀之人,而且还有不少是从西域来的,似乎得到消息,要致您于死地……” 两人在后面吁吁叨叨,林芑云凑在阿柯耳边低声道:“瞧见没有?哪有姐姐对弟弟这么客气的?这男的看起来气度从容,只怕是什么官宦子弟,那个女的么?八成与他关系暧昧,否则怎么不直接称夫君,却自称什么姐弟?哼!那有这么样子的姐弟的。” 阿柯听林芑云说话,句句把她自己给套在中间,什么“关系暧昧”,什么“那有这么样子的姐弟”,却混然忘了与自己也是假装兄妹,这些话反过来用在她身上,只怕她一句也驳不了。当下也不敢说破,只有暗自叹气而已。 这时正是十月间,秋高气爽,天气干燥,林中到处都是枯枝败叶,火势一起,再也没有停息的意思,“劈劈啪啪”一路烧过去,半个时辰时间,林芑云一伙人周围已烧了老大一块空地了。再过得大半个时辰,仍是没有援军赶来。黎约不时抬头看看天上,自言自语道:“应该来了呀,难道真的过去了没有回来……”四个人的心又提得老高,林芑云更是心乱如麻,生怕根本没援军,那伙人最后毫无困难的围上来,自己一世英名岂不泡汤? 正想着,阿柯突然一指天上,道:“看那鸟……” 话音未落,“呜”的一声,一只箭已射到他面门处。林芑云从后面见到阿柯躲闪不及,那箭“扑”地从他右眼射入,重重钉在车架上。她一张嘴张得大大的,却发不出一声来,两眼一翻白,晕倒在车中。 黎约心脏几乎跳出口腔,全身僵硬,听见外面“飕飕”声响,数十箭向自己射来,偏是无法动弹半分,心中暗道:“我命休矣!” 说时迟那是快,阿柯向车中一扑,一下将黎约扑在车中。车篷上“乒乒砰砰”一阵乱响,箭象下雨一般射来,好在阿柯和黎约早将车篷加固,没有一只箭射进篷来。 黎约被阿柯抱住了,心中又惊又喜,一时说话声音都颤抖起来,道:“原、原来你躲开了!” 阿柯俯在她耳边,低声道:“千万别动!”只听外面喊声震天,数十人围在火场外大声吆喝,其中一人道:“大哥果然料事如神!这些人居然如此大胆,跑到火场中待着。”另一人道:“这叫自己送上门,哈哈,那有这么便宜便把老子骗过去的?”又一人道:“这些人在大哥面前耍小聪明,那自然是班门弄斧……这票生意一做,看贾老二还有什么屁话说。说不定这个迎春院的姑娘,统统赏给大哥,哈哈哈哈……”口中不干不净起来,周围人一阵哄笑。 那大哥道:“就是这样,用箭指着他们,再别叫他们跑了。妈的,老十三和刘爷他们的帐可得好好算算。左边的,赶紧着把火灭一灭。”十几个人齐声应了,拿着树枝拍打起来。一个人甚是小心,说道:“只是昨天可摹达那边好象连着死了几十人,这里面怕有高手罢?”另一人笑道:“高手?屁都不是!高手还这个熊样?可摹达那伙西域来的人,看到这里面还有两个水灵灵的姑娘,恐怕是受不了中了邪吧?这待会可得请大哥好好……恩……见识见识……说不定大哥威风八面,破了……恩……邪呢?”有人接口道:“老烟张这话说得实在,我听可摹达那边逃回来的人说,这里面那俩小娘看起来还真是水,就不知道摸起来怎样……”周围的人一阵淫笑。 阿柯觉得怀中黎约身子一阵颤动,知道她害怕受这些人羞辱,伸手轻轻拍拍她的背,道:“别怕……待会在车里别动,我自会……动手。”黎约已知他决意在最后关头杀了自己,心中又是感动又是难过,一行泪水终于忍不住流了下来。 便在此时,忽听东边有人大呼小叫,随即传来兵器相交之声。有人大叫:“什么──啊!”“唰唰唰”数声枪响,十几个人几乎同时惨叫起来,顷刻间复又归于寂静。 围在火圈外数十人顿时紧张起来,那带头的大哥道:“是哪条道上的兄弟,来此贵干?在下五虎山赵责平,敢问尊姓大名?”一面使眼色叫弟兄们准备弓矢。 东边有人纵声长啸。初时声音尚在二三十丈外,瞬间便已近到火圈边上。那老大心中大惊,暗道:“来得好快!” 正想着,“呼”地一声,一匹身披黑甲的乌斑马从一丈来高的火墙中一跃而入,马上骑着一员二十来岁的年轻将军,身长七尺有余,白银盔甲,手握一杆银枪,背上背一张铁胎弓,却未见带箭囊。那乌斑马从火墙之中穿过,浑若无事,落地时溅起一地烧焦的黑灰。马上小将一张国字脸,双眼炯炯有神,在火光中照耀之下犹如天神一般,竟视周围数十人如无物,看看赶到场子中央,一拉缰绳,乌斑马在疾驰中说停便停,四蹄一直,立时便如山一般稳稳站住。那小将一长身跃下马来,伸手在马背上一拍,乌斑马长嘶一声,复又从火墙中钻了过去。 那小将回转身来,对着驴车大声道:“微臣李洛,奉主公之诏,前来复命!”这一声中气十足,即便离得三五十丈开外的人都听到清清楚楚,四下里顿时一片肃静。 黎自在车中一动,便待坐起身来,黎约道:“主公小心,待妾身回复即可。”挣脱阿柯怀抱,坐起身子,先整整衣衫,方不紧不慢地朗声道:“李洛,主公数日之前便既召你,为何此时方到?现在形势危急,不可解甲回话。” 李洛大声回道:“微臣死罪!微臣于日前赶到前面驿站,并未见到主公,知主公陷于宵小围困之中,连日在这一带奔走寻找,并无一刻或敢下马稍息。今托主公之洪福,让微臣见到烽火,才得以飞骑赶来。待微臣尽除鼠辈,再请治罪!”说着抱拳一躬。 黎约慢慢道:“很好,治罪的事主公自有决断。现下这些人对主公竟敢有不忍闻之妄言,传言出去,恐有失我……大唐之威严。李将军看着办吧。”阿柯心头一跳,知道黎约被刚才的话激怒,已动了杀意。身后黎自太息一声。 李洛道:“谨尊……”话未说完,四周一阵密密麻麻的弓弦之声,数十枝箭同时向他射来。李洛大叫一声,手中银枪一抡,立时舞得密不透风。只听“叮叮当当”声不绝于耳,场中间一团快捷无比的银光晃动,竟将射来的箭一一挡住。射了一阵,场外的人忙着换箭,射进来的便不再是数十枝的,只有三五枝同时射到。李洛手一顿,那银光瞬间便定了下来。阿柯心中又是一跳,心道:“这人好深厚的功力……” 李洛将枪往地上一插,手一翻,已将铁胎弓握在手里。此时射来的箭他根本瞧不在眼里,或站着不动,或稍稍一斜,这些箭碰到他的银盔甲,半点也射不进去,只插在旁边的地上。不一会儿,他身边地上已插得象刺猬一般。阿柯不由得动容,暗道:“寻常人穿了这盔甲,也必被射穿了。这将军眼力极准,竟接着转身之势,将飞来的箭势懈去。要练到这种地步,恐怕他的内力更强,说不定便是普通衣服穿在他身上,也是这般情景……这人委实可怕……” 李洛一边挨着箭,一边口中念念有词,过一会儿,突然声音拔高,道:“五十六、五十七……六十一、六十二,好,够了!” “了”字普落,他已顺手从身旁抓起一只箭来,铁胎弓拉得满满的,“呼”地一箭射去,三十丈开外一人大叫一声,被射得腾空而起,跌落到一丈之外去了。此箭甫离弓身,李洛手中已又是一箭搭上,脱弦而出,如此连珠般一箭连着一箭,几乎是后一箭头连着前一箭的尾。众人眼前一花,还未看清楚状况,周围惨叫迭起,已有二十几人中箭身亡。他射出的箭固然快得匪夷所思,更可怕的是箭无虚发,力道又大得惊人,往往被射中之人还被带着飞出一两丈远,或头手断裂,或洞穿身子而过。有时更是同时射出三只箭,便有三人同时中招,一起叫出来,还以为是一个人在惨叫。 一眨眼工夫,四周已有数十人毙命当场,剩下的人魂飞魄散,拼了老命往林中钻去。阿柯与黎约两人看得气也喘不过来,心中砰砰乱跳,手心里全是冷汗。黎约素来知道李洛带弓不带箭,一直以为是有从人替他带,今日才知道,他竟是让敌人帮着带箭来使。 李洛叫道:“还有十一人。”顺手在旁边一扯,拔出十只箭,呼哨一声,乌斑马立时从火中转出。李洛飞身上马,两腿一夹,驾着马东西奔走。只听丛林中嚎叫连连,这些人分开四散逃亡,竟给他一一追上,也不答话,“扑”地一箭射过去,劲力到处,多有将人钉在地下,甚或钉在树上,更有两人合著中了一箭,哼也不哼一声,串在一起见阎王去了。 李洛纵马回来时,场中已无一个活口。饶是黎约自命强悍,此刻也是脸色苍白,勉强对他一笑,道:“李将军辛苦了,还不过来面见主公?” 第六章 太子 李洛翻身下马,将铁胎弓往身后一背,走到车篷前五丈左右站住了,双膝跪下,头盔重重叩在地上,道:“臣,御前左飞卫,领京畿道军政副统领李洛,参见大唐皇太子殿下。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此言一出,阿柯全身剧震,如中雷击,顿时呆了。黎约见他样子,只道他被黎自的真实身份吓着了,向他微微一笑,转身扶着黎自出来。黎自经过阿柯身边,笑道:“我便是李治……”见阿柯一双眼睛瞬也不瞬的盯着自己,说不出是什么神情,也不下跪行礼,也道他是惊住了,拍拍他的肩头,由黎约扶着下了车子。 此时东面一阵人声喧天,大群侍卫太监扛着銮架金瓜,争先恐后涌过来。当先一名太监先一步叩下首去,众人也忙不迭跪了,跟着那领头的太监山呼千岁。李治在一张众太监抬上来的御用紫藤椅上坐了,待众人呼完,方道:“平身罢。” 数十名侍卫立时便站起身来,众太监却纹丝不动。领头的太监在地上又重又响的磕了十几个响头,这才抬起头来,已是泪流满面,泣道:“小人死罪!太子殿下仁义通天,恩泽四方,为黎民百姓计,竟自入不测之陷境,为苟且之辈所困!小人等擅离殿下之左右,而令太子染尘,这实是万死难辞之罪!幸得太子鸿福齐天,正所谓正极之邪远,德高而佞卑……”拖拖沓沓说下去。小人自然是该死,太子殿下自然是临危难而面不更色,处绝境而泰然自安之类,都是题中应表之意。如此一来,倒成了太子爷为百姓涉陷,一干臣子找了两三天才找到主子乃天命所然,云云云云。众侍卫这才恍然大悟,慌忙间又乱七八糟跪了,一面暗骂自己不识好歹,罪还没认便大摇大摆的站起来,一面又暗自痛恨这么好的话竟让这阉人抢了先机,搞得好象能找到太子爷是他的功劳一般。 李治道:“此次事件,实是我一时大意,而令众卿家担心了……” 那太监一张老脸哭得扭曲不成人型,在地上连连叩首,干叫道:“殿下如此说,小人惟有一死以报殿下厚恩!主辱臣死,天经地道!小人等未尽保护之职,实是死罪!殿下大义,背负万亿生灵之重责……”又是一连串的说个不停。众侍卫听他将守卫之责都揽到自己头上,心中大怒,嘴上虽不敢说,肚子里老乌龟、老阉狗早已骂了不知几百几千遍。 正在一片乱哄哄之时,突听一个少年的声音自言自语的说道:“太子……便是这么了不得的么?”声音虽不大,但这句大逆不道的话却在一干歌功颂德之声中显得尤为突出,人人均听得清清楚楚。一时间全场忽地出奇的寂静,众人心中惊疑万分,抬起在泥地里叩得满是泥浆的头,往旁边看去。只见十几丈开外,一个平头百姓模样的少年手握长剑,脸上表情似喜似悲,一双眼睛死死盯着李治,慢慢走近,口中喃喃的重复道:“太子……便是这么了不起么?” 当此危机时刻,只听一阵抽刀拔剑之声不绝于耳,众侍卫争先恐后跃起身来,纷纷叫道:“何方刺客!”“保护太子殿下!”“太子殿下别慌!”“让我来挡他一剑!”当真人人奋不顾身,将太子牢牢围住,一干太监们在惊呼声中已被赶到一边,顿时气焰给比了下去。 黎约道:“阿柯,还不过来面见太子殿下。你保驾有功,太子殿下必有重赏。”暗地里推一把身前一名侍卫。那侍卫甚是机警,走上前去,伸手去夺阿柯手中的剑,道:“面见太子殿下,刀剑统统……哎呀!”一声惨叫,翻身向旁边倒去,众侍卫还未看清楚怎么回事,“扑”的一声,一只断臂从空中掉下来,斜着插入泥中。 众侍卫大惊,更有几个脑袋瓜动得快的又惊又喜,心道:“此番功名成矣!”立时便有三四个人向阿柯冲去,口中大叫:“我跟你拼了……哎哟!”“哎呀!”后面的人只觉眼前似乎什么亮光闪了一闪,却又看不真切,当头数人已向两旁倒去,身上鲜血狂喷。一个侍卫刚才乱中被人推了几把,落到最后,心中正又急又气,不料眨眼功夫自己面前已空无一人。他也不及细想,一招得意之作“凤舞平阳”向阿柯砍去,姿势倒也优美好看。 这一招堪堪使到一半,后背上一紧,已被人抓住盔甲,跟着一股大力将他拉得向后飞去。他心中大怒,一句操奶奶已溜到嘴边,口刚刚张开,却觉喉咙处一热,一股鲜血激射而出,模糊间听见李洛声音在自己身旁响起“阁下好快的剑……”眼前一黑,昏死过去。 阿柯道:“太子……原来,他便是、是太子……太子……”向前走去。 李洛使一个眼色,几个侍卫心惊胆战的绕到阿柯身后,抢回几名受伤的侍卫。李洛扬声道:“阁下请止步。”手中银枪一挺,向阿柯右手长剑指去。阿柯更不答话,身子一侧,长剑斜刺李洛肩胛。李洛枪身一抡,以“扫尾鞭”击他中盘。阿柯不退反进,剑指李洛额头要害,这一下角度与距离拿捏得恰到好处,李洛的枪必然击中他腰间,然而阿柯的剑也必中李洛额头,竟是同归于尽的打法,只是阿柯中了这枪不一定会死,李洛却非死不可。 李洛道:“好剑法!”突然双脚飞旋,面朝阿柯凭空翻了个身,阿柯这一剑眼看便刺向他脚踝部位。阿柯见势奇快,就势斜劈,变剑为刀砍他胸腹,李洛叹一口气,枪身只得在地上一点,身子横着飞出一丈,躲过这致命一击。 李洛刚一落地,双脚一顿,腾身而起,一招“雪里飞花”使出来,顿时化出数十个枪花,居高临下向阿柯刺来。这是他平日颇为得意的一招,自打练习起,三年之内,同族内一干同辈均在此招上被他比了下去,甚至连长辈也不是他对手,才得以二十几岁便身居左飞卫之职,乃当朝最为热门的几员青年将领之一。此招的诀窍在于“虚虚实实,非虚非实”八个字,初使出来时看似数十个枪花,其实每一个枪花均可立时变为实招,叫人实是防不胜防,躲无处躲,厉害非常。 阿柯一稳身形,举剑向上。在这强烈的冲击下,剑身竟纹丝不动,剑尖直指枪杆中心。李洛心中一凛,只觉这一剑似一道墙般,将枪花分为无数块。自己一枪、两枪、三枪……每一枪刺出,必然要击到剑上,而对方的剑也必然会顺势而上,正中自己胸口要害处。对方只需向后一步便可避开致命一击,自己却身在半空,已无可借力转身。他也端的机智过人,在这千钧一发当口,左手猛击枪杆,银枪顿时掠过阿柯头顶横飞出去,自己借势闪到一边。他不等身子落地,已斜飞出去,枪还未落地便伸手接住。这番比斗表面看来他虽是落于下风,但其心思与身手快捷异常,周围侍卫们都是一声叫好。阿柯似与这打斗无关一般,看也不看他一眼,继续向李治走去。 李洛稳了一稳,突地暴喝一声,震得众人耳朵里都是一阵轰响,手中长枪化为一团银光,合身向阿柯扑去。阿柯一剑刺出,这团银光已闪到一旁,阿柯跟着横切,银光又已散开,竟是围着阿柯旋圈子,不时一枪刺出,一击不中,立时又快速旋起来。阿柯瞧也不瞧他,仍缓缓向李治走来,间或刺出一两剑。两人一快一慢,却是谁也奈何不了对方。 他二人打斗多时,居然一声兵器相交的声音都没有,倒似各自在练习一般。周围众侍卫已看得目眩神驰,知道这二人如此相斗,每一击都全力以赴,稍微差得分毫,不等招数变老便立刻改换杀着,只要有一个疏漏,立时便是杀身之祸,比之寻常“乒乒砰砰”一气乱打实是凶险太多了。看到阿柯一剑刺出,或是李洛在急速旋转中突施冷枪,侍卫们心头都是不由自主的一跳,想道:“这一枪好不厉害……这一剑好快好准……原来竟可以这般使剑……李将军闪避得真是匪夷所思,换了是我,只怕十个脑袋也一齐被砍了……” 此时两人越打越近,两三丈外的人已感到银枪劲风刮面。看着这枪尖剑光的在自己眼前飞舞,稍不留神,削掉谁的脑袋那可谁也说不准。众侍卫心中惶惶,却又不敢公然临阵脱逃,当下有人威风凛凛地叫道:“跟我来,保护太子殿下!”众侍卫齐声大喝,护着李治走得远远的,在一旁摇旗呐喊。 渐渐地阿柯走得越来越缓,终于站住了脚步,出手越来越快,东劈西刺,众人几乎已看不到剑身,只觉几道亮光在阿柯四周盘旋。李洛却越打越慢,那团银光早已不见。往往见他长枪一横或是一刺,便有几道亮光在枪身周围晃过。两人交手至今,兵器仍是一下也未相交,但阿柯被李洛阻住不能前进却是人人看得见的事实,当下便有数十个侍卫大声叫好,同时暗暗松了口气,心道:“今日若不是李将军在,大家伙只有把老命拼在这里了。”更有不少人觉得,即便把老命赔在这里,恐怕也阻止不了这少年,到时候自己是忠心卫主还是脚底磨油,倒是颇费考量。 李治只看得头晕目眩,忍不住叫道:“爱卿,切勿伤了这位小兄弟。” 李洛长啸一声,向后一纵,长枪缓缓收回身边。他不打,阿柯便也住手。李洛道:“阁下身手好得让人吃惊,不过阁下马上便要输了,刀枪无眼,末将还是劝阁下就此收手,放下剑,与我一道面见太子殿下如何?”阿柯远远望着李治,眼中神情说不出是高兴还是愤怒,呆呆地说道:“太子……他便是太子。”竟不理李洛,迈步向李治走去。 李洛长枪一挺,向阿柯面门刺来。这一下枪速比刚才慢了许多,整个枪身却微微颤动,显是已用上内力。阿柯想也没想,后退一步,道:“内力么,我一点也不会。”李洛道:“既如此,放下剑,与我一道面见太子!” 阿柯摇摇头,说道:“太子……他是什么太子……” 李洛急道:“看枪!”声音中灌入内气,顿时将阿柯的话掩掉,长枪再向阿柯面门刺去。阿柯剑身一晃,已贴上枪身,顺着枪杆向下疾斩,眼见李洛手掌便要中招。李洛暴喝一声:“好!”只听“砰”的一声巨响,枪身中段突地爆开,竟是他以上乘内力硬生生抖断银枪。阿柯长剑亦被震得飞起数丈高。前半截枪身在这股大力下往前疾刺,“噗”地一下,贯穿阿柯右边肩胛。 李治“哎呀”一声,道:“李将军!不可伤他性命!”黎约忙道:“太子勿惊,两虎相争,必有一伤,我看李将军已经很是留手了。” 阿柯连退好几步才稳住身子,呆了一下,低头看着自己的伤口,道:“好……内功。”他伸出左手,在胸口连点几下,想要封住穴道,不让鲜血流出来。然而双手颤抖,一点力也使不上,况且穴位也认错了,怎么也止不住血。李洛一抱拳道:“阁下伤重,让末将试试如何?”阿柯嘴角流出血来,兀自笑道:“我……我……老是记不住,哎……她……她……又要骂我了……哈哈。”李洛上前两步,右手伸出,几下便封住穴道,道:“阁下请到这边来,末将有上好的治伤药膏。” 阿柯笑道:“不用了……咳咳……谁、谁有她的药好……”看看李治,迈步又向李治走来。这一下他手中无剑,众人却也不敢拦他。李治道:“阿柯,快来治伤……你要见我,为何又非要带剑不可呢?” 阿柯在离他三丈远的地方站住,痴痴的看着他,道:“你便是太子?你便、便是……太子?”他胸前胸后的衣服已被鲜血染透,说话声音越来越小,却一瞬不瞬地盯着李治,生怕一眨眼睛,他便消失了一般。李治见到这番情景,心中惊疑不定,本待想上前拉他治伤,这下也不动了,道:“正是……”黎约在后面眼神频频闪动,指挥众侍卫将阿柯悄悄围了起来。 阿柯脸色惨白,身子抖个不停,眼光闪烁不定,状如中魔。他看了一会,突然仰天大笑,道:“你便是太子……太子便是这么了不起,哈哈,哈哈……哎呀……哈哈……咳咳咳……哈哈哈哈……” 他一笑起来,牵动伤口,顿时鲜血乱喷。李治吓了一跳,慌忙中便向后面奔走。众侍卫一涌而上将阿柯团团围住。阿柯虽身受重伤,却仍是无一人敢上前招惹他。 阿柯笑了一阵,伸手抓住露在外边的枪柄,用力往外扯。但枪头被肩胛骨档住了,怎么也扯不出来。阿柯笑道:“李洛……帮我扯一下……”声音低得几不可闻。李洛却已挤进人群来,从后把住枪头,扶着阿柯肩头,猛地一扯,一股鲜血顿时喷了他一头一脸。阿柯向前跪倒,一手撑地,一手反过来抓住李洛,吐着血道:“帮……帮我……” 李洛感到周围数十双招子正直愣愣地盯着自己,然而这少年短短一句话却象重锤一般砸在心头,身不由己便蹲了下来,伸手抵住阿柯背心,将内力源源不绝的送进他体内。周围侍卫们看着,似乎也觉得给这少年治伤乃天经地道之事,谁也没有开口。有两三个心中觉得大是不妥,但看看旁边躺着的几个兄弟,又费力的咽着口水把已到嘴边的话吞进肚子里去。 过了一杯茶的时间,阿柯长出一口气,道:“好了……好了……我走得了了。”挣扎一下,旁边两名侍卫不由自主上前扶他起来。阿柯道:“李治呢……太子在哪里?”他前面十几个人忙不迭纷纷向旁边让去,只见李治站得远远的,正怔怔的看着这边。 阿柯笑道:“哈哈,哈哈,太子……原来是这般了不起的……”转身便走。李治远远地伸手叫道:“阿柯……”黎约在后面一扯他的衣袖,轻轻道:“殿下,此人背景大不简单,我们还要赶赴洛阳拜见皇上,已经耽搁不得了……”李治一怔,慢慢收回手来。 阿柯蹒跚着走到自己的剑旁边,费力的拿起来,又蹒跚地向车子走去。一路上几步远处便是一两滩血迹。他这般拼命价走过来,伤了数名侍卫,自己也身受重伤,却只看了两眼,大笑两声,便即回头,众侍卫们又惊又怒,又佩服他勇气。虽觉得就此放他走大大的不妥,但李治既不发话,也无可奈何,只得眼睁睁看他走远。 黎约在后面道:“此人保驾有功,太子殿下赐金五十,御马两匹。”早有太监跑上前去,将两匹高头大马套在车子上,又捧了金叶子进去。阿柯慢慢走到车边,也不阻止,也不道谢。待马套好了,他挣扎着要上车,手一软几乎跌下来。远远的众侍卫们都是“喔……”的一声低呼。两个太监慌忙上前把他扶到车上。 阿柯提起鞭子,虚抽一下,马蹄得得作响,拉着车子向西而行。直到走入林中,他始终没再回头看一眼。 过了好一会,众人才慢慢回过神来。黎约道:“太子殿下身上有伤,耽搁不得,这便立即动身前往洛阳。传令下去,沿途郡县约束境内民众,这几日不得随意走动,不得聚众闹事,违令者以犯上论处。调两千重骑兵护驾,飞马传张太医等速来候旨。”她吩咐一句,便有一名侍卫领命而行。太监们忙将李治扶上马车,小心安顿。侍卫们忙着拉马赶车,乱做一团。 黎约走上两步,望着阿柯去的方向凝望片刻,叹了口气,低声道:“李洛听令。” 李洛在身后一躬,也低声道:“微臣在。” 黎约摸着自己的长发,缓缓道:“那车中有一女子,双腿似有残疾,擅长医术与使毒……此人极是精明过人,智计百出。不过我观她性子急燥,于人情世故方面显得嫩拙。我要你将殿下护送到洛阳后,亲自动身把她请来。记住,是请,务必要让她心甘情愿为我所用,懂了吗?” 奇!书!网!w!w!w !.!q!i!s! h!u!9!9!.!c!o!m 李洛道:“属下明白。只是刚才那个少年……倒颇为棘手。” 黎约道:“我明白你的顾虑,你是怕伤了他,太子将来问起不好交差。放心,有我看着呢。能让他知难而退当然最好,实在不行……哼,那也只好怪他命薄了。” 李洛眼中精光闪动,却不言声,低低地叩下头去。 ※※※ 阿柯驾着车在林中越行越远。他握着缰绳,却任由马儿自己乱跑。道路崎岖不平,车子上下颠簸得厉害,阿柯肩头伤口处血渐渐又冒了出来。他想到要点穴,否则血这般流下去,过不了多久必死无疑,然而身体里的力气随着鲜血一点一点的流出去,再也没有力气举起手来。他心中一片茫然,嫉妒、高兴、痛恨、失望、委屈、兴奋、悲伤,统统一股脑在心里翻腾起来,说不清是该大喊大叫大哭大闹还是该大笑大跳,只是失神的望着前方密密的丛林。 他心里想着:“太子……我总算是看见他了,原来……他长这么个样子……原来他便是太子……原来黎自便是李治……我、我却救了太子……为什么不杀了他?我不是一直想要杀他吗……伯父想要杀他,母亲也要他死……然而我却没有杀他……为什么?为什么……” 车子一晃,向小路边上走去。阿柯茫然的想要举起鞭子赶马,却不想牵动伤口,顿时钻心的痛。他想:“对了,是那个李洛……李洛不让我杀太子。他是太子,他手下能人可太多了,我、我……我只是孤身一人罢了。我受伤了,我打不过李洛……他太厉害了,简直不是人,我可从来没见过这么厉害的高手……单是与他比试招数便比不过,如果他早使上内力,我恐怕连半招也档不下来……不错,不错……是李洛阻止我动手的……有他在,我怎么杀得了太子?” 喉咙口一甜,一股热血涌了上来,他“哇”的一声吐出到前面马背上,眼前金星乱闪,几乎看不清前面的路了。他费力地抓住身旁的车架,勉强自己坐直了,心道:“我不能歪着坐……要是让他看见了,岂不是更看轻我了……不,我不要他看不起我……我,我,我……与他相比,我只是个穷小子罢了,他是该当看我不起的。哈哈,阿柯,你想要比什么呢?比诗词歌赋吗,比琴棋书画吗?哈哈,哈哈,你是连大字也识不了几个的……比剑法吗,他是太子爷,怎会跟你比什么剑法……日后他登基当了皇上,手那么一指,自有千军万马为他卖命,我有什么可卖的吗……我只是个为保命而杀人的杀手而已……不错,我是杀手……看着他,我却一点杀心都没有,为什么……如果李洛不拦我,我会杀他吗……我真的下得了手杀他吗……哈哈,哈哈,阿柯,阿柯,阿柯!你、你……真是没种!伯父死了,妈妈也死了……你自己死了吧!你死了倒干净了!哈哈,哈哈……” 突然身后一声惊呼,正是林芑云声音,阿柯心中一震,头脑顿时清醒过来,想道:“啊,是了,还有林芑云……她、她、她……她脚动不了,我要死了,那可……那可……” 只听林芑云尖叫道:“阿柯!阿柯!你没死?”向车头爬来。阿柯使尽全身力气也转不过头去看她,只道:“没……没有……没有……死……”到最后话也几乎说不出来。林芑云惊道:“你怎么了?啊!你……你周身都是血,阿柯,你受伤了?”声音哽咽。 阿柯暗自深吸一口气,拼着最后的力气拉住缰绳,慢慢将马车停下来。他说:“林芑云!” 林芑云拼命爬过来,一边哭道:“阿柯,阿柯!” 阿柯道:“林芑云……你、你,可不要让我死……”眼前一黑,向后翻进车厢里,再也没有知觉。 ※※※ 漆黑的天空上,嵌着几颗小小的星星。晚风吹过,阴冷的雾慢慢从地上升起。 阿柯跪在泥地里,已经两天没吃饭了。他舔舔干燥的嘴唇,望着十几步开外正抱着只烤鸡大快朵颐的伯伯,使劲吞了吞口水,却没说话。他知道,即便自己立刻死了,没够惩罚时间,伯伯也是不会抬起眼皮看上他一眼的。 他肚子里早上还如雷鸣一般叫,现在却一声也没有了,也不再撕心裂肺的痛。阿柯自懂事起便常常受到这样那样的惩罚,三天两头的,练剑稍有不顺便拳脚相加,不给饭吃,倒也颇有经验,知道暂时过了最难受的一关,只待明日早上最后一次疼痛过了便好了。如果自己现在再表现好一点,又碰巧母亲来了,说不定今晚睡觉前就可以吃上一顿。想到这里,他又透过打碎的衣服摸摸身上的鞭痕,不少已开始结疤,看来是要到头了…… 正在这时,伯伯拍拍手站了起来,慢慢走到他面前。阿柯觉得伯伯出奇的高,他颤抖着拼命仰起头来,仍是无法看到伯伯的脸,黑漆漆的天上,仍然只是那几颗星星,还有自己吐出的气,在空气中凝成白雾,象纱一般掠过…… 伯伯的声音似从天外传来:“阿柯,阿柯……你要去杀谁?阿柯,阿柯……谁是你的仇人?” 阿柯哆哆嗦嗦的答道:“是……是……太子……是太子……” 伯伯的手慢慢伸过来,摸到阿柯头顶,接着顺着阿柯的脸慢慢向下摸去,问道:“你要杀了他吗?阿柯,你是不是应该杀了他?” 阿柯恐惧得闭上眼睛,只觉那手象死尸一样冰冷,颤声道:“是……是……我要杀了他……我要杀了太子……” “是吗……”伯伯的声音渐渐小了下去……阿柯觉得眼皮外有什么东西晃呀晃的,忍不住想要伸手去抓…… 突然间,伯伯一把抓住他的肩头,暴怒道:“为什么你要放过他!为什么不杀他!阿柯!”使劲一捏,肩部顿时如裂开般剧痛。阿柯大叫一声,眼泪夺眶而出,一下子睁开眼来。 只见眼前一片黑暗,自己似是躺在车里。他怔得一怔,才明白原来刚才只是做梦。然而肩头剧痛却倒不是假的。阿柯呻吟一声,伸过手去,摸到伤口处,发觉已被人用布紧紧包了起来。 ※※※ 便在此时,眼前一亮,有人拉开了车帘。阿柯眨眨眼睛,只见林芑云伸进头来,喜道:“阿柯,阿柯,你醒了!”随即转过头去,听她啧啧连声,似乎在吆喝让马停下来。过一会儿,车身一震停住了。林芑云撩起车帘,半边身子探进来,对阿柯道:“你终于醒了!” 阿柯见她眼中泪水盈盈,大是奇怪,道:“你、你干嘛……哭了?” 林芑云脸上一红,道:“呸!你以为我担心你么?我是见你昏睡整整三天了,要是连你也治不好,传出去本姑娘一世英名可就砸了。呼,好在老天爷总算是有眼的……” 阿柯道:“三天?啊……是了,一向都是三天的……是你在赶车么?” 林芑云挽挽袖子,道:“不是本姑娘是谁?你当自己是老爷,仆从成群么?”借着阳光,阿柯见到林芑云脸色苍白,头发蓬乱,额头上还有老大一个包,自然是驾车的时候不小心跌下去摔的,当下歉然道:“唉……累你受苦了。马车不、不好驾吧。” 林芑云鼻子一酸,一低头忍住了。她用手绕着衣服上的丝结玩了一阵,突地从腰间拿起一根绳子,得意地道:“看看,本姑娘冰雪聪明,还有难得到我的?我用这绳子绑在车上,再怎么也颠不下去呀。” 阿柯勉强一笑。林芑云手脚麻利的解开绳子,爬进车来,道:“你三天没吃东西了,饿坏了吧?”拿出干粮来,递到阿柯嘴边。阿柯道:“看、看来你没饿过饭呢……先要喝、喝点水,才能吃得下这么干的东西。”林芑云是真没饿过,口中却道:“我怎么没饿过,我……唉,你这人真是麻烦,我干嘛跟你争这个?”翻东翻西找到水壶,挪过来将阿柯的头放在自己膝盖上,让他饱饱的喝了几大口,这才将干粮撕碎了,递到他嘴里。 林芑云道:“你的伤并非致命,只是你流了太多的血,是普通人恐怕早死了,亏得你自己点了穴道,没让心肺受损……你总算是记住了我教你的。”说着拍拍阿柯的头,以示赞许。阿柯脸上一热,好在失血过多,也看不出来。他嚼起来牵动伤口,只吃了半只饼便不吃了。 林芑云待他吃完,又喂水给他喝,道:“放心,幸好咱们车里备的药还算齐全,本林国手亲自出马,这性命是没问题了,只须得好好调养一番。你先说说,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我明明看见你中了一箭,你怎么又没死?黎自他们呢?那些强人呢,怎么都不见了?你这伤又是哪里来的?” 阿柯头枕着林芑云的腿,觉得好不舒服,叹一口气,道:“那箭射、射到我耳朵边上,幸亏我机灵,躲过去了。你、你晕过去时,有好……恩……有十几个人围了上来,幸好此时那个什么李……李将军赶到,救了咱们。” 林芑云道:“李将军?那些人当真是官府的?” 阿柯道:“是呀,他们是……恩,他们是长安城里的贵、贵族,好象……是什么王爷……” 林芑云抬起手来,“啪”地一下拍在阿柯的脸上,点头道:“我说吧,哪有一点江湖气都没有,还出来卖丝绸的呢。车子里那些金叶子便是他们给的了吧,哼……一出手就是五十两,想在本姑娘面前充阔么……然后呢?他们便走了吗,你又是怎么受伤的?” 阿柯道:“他、他们见那个李将军赶到了,自……自然跟着回长安去了……我也不愿跟他们有什么交情,便、便各自分手走了。” 林芑云道:“是啊,他们是达官贵人么,我们这些老百姓,原犯不着与他们论交情的。”想到李治的翩翩风度,却也略感失望。 阿柯歇口气,搜肠刮肚,想要说一段不郅于使林芑云起疑心的话,苦着脸道:“然后……然后……咳咳咳……我驾着车走了一段,却、却遇到两个逃、逃脱的强人,刺了我一枪,我、我我……拼命驾车,好容易跑掉了……” 林芑云却没怀疑,点头道:“好狠的一枪,把你的肩头都贯穿了,幸好没伤到骨头……”突然脸一红,闭嘴不说了。原来说到阿柯的伤,她突然想到给阿柯治伤时,自己力气太小,不得不紧抱着阿柯,将他从车前驾座上拖下来,又费力地撕开阿柯衣服的情景。虽说自己中毒瘫痪以来,阿柯常常把自己背上抱下的,两人习惯了也没觉得有何不妥,然而这次却是林芑云主动把阿柯揽在怀里,心中只觉说不出的怪异。这两天驾着驾着车,也会突然不自觉的想起阿柯那流满鲜血的胸口,以及他在睡梦中低低呼喊自己名字的情景,害得一走神跌下车去,摔得七荤八素的。 阿柯脑袋笨,眼睛瞧人却是奇准,脱口问道:“你、你脸红了……哎哟!”林芑云被他说中心事,慌乱中往后一退,阿柯脑袋从她腿上滑下来,重重撞在车上,顿时扯动伤口,直痛得眼冒金星。 林芑云理理额前散发,低着头道:“我……我到前面驾车去,你休息吧。”慌慌张张向前面爬去。可惜车子太挤,她爬得又慌乱,在阿柯身上撞得几下,扯得伤口险些再度撕开。阿柯心中凄苦万分,却又得罪不起眼前这位冒失的大小姐,只有放声惨叫,希望林小姐听他喊得凄楚,下手处轻一些。 林芑云好容易爬到前面座位上,拿起马鞭,心中起伏不定,想道:“我这是怎么了?好端端的脸红个什么劲呀……不就是帮他包扎伤口么,很平常呀……这个臭小子,口没遮拦,弄得本姑娘如此狼狈,哼……”狠狠一鞭抽下去,打得两匹御马同声惨呼,拉起车子没命价跑起来。 ※※※ 跑了好一阵,渐渐地势平缓,似乎已到了山脚了。阿柯还在车里有一搭没一搭的呻吟,林芑云听得心头火起,叫道:“闭嘴,男子汉大丈夫的,这么点伤鬼叫什么?再叫,本姑娘找点药来哑了你。”阿柯哭道:“是很痛嘛,这么大个口子,又……又不是装的……” 林芑云刚待开口,突然远远地传来一个声音道:“哦?有人受伤了?哈哈,哈哈,生意上门了……小妹妹,是谁受伤了呀?” 这声音语气柔和,不紧不慢,说不出的和蔼可亲,然而发话者听起来似是个三十几岁的男子。林芑云道:“是谁在那里?” 那人忽地纵声哈哈大笑,声如轰雷,震得周围树林树叶都跟着哗哗乱响,一时也辩不出他到底在哪里。那两匹马受了惊吓,猛地刹住脚步,林芑云不及躲闪,向前一冲,险些掉下车去,幸好身上绑了绳子,将她斜挂在车前。她拼命挣扎着坐起身来,刚要发作,却听那人唱起歌来。只听他唱翻来覆去地唱道:“是谁在那里?谁是在那里?那里是谁在?在那里是谁?谁在那里是?是在谁那里?哈哈,哈哈……” 阿柯在车里一叠声的低声叫道:“跑、跑、跑……快跑!”林芑云强压怒火,手中紧紧握着鞭子,一面悄悄自怀中掏出一把药粉来,一面四处打望,喝道:“谁在哪里?想戏弄本姑娘么?” 话音刚落,左边旁边林子里一响,一团黄橙橙的事物突然激射而出,足有水缸大小,向车子直飞而来。林芑云更不答话,一扬手,一片白雾向来者飞去。只听白雾中有人惨叫一声,道:“哎哟,是……是毒!哎哟哎哟!”哀叫声中,那事物不辩方向,“砰”地撞在车篷外边,又跌落在地。 林芑云掩着口鼻,待烟尘散尽,定睛望去,只见一个人坐在地上。这人身高只有六尺,身披一件半旧的黄橙袈裟,头上却长着长长的头发,在头顶挽了个道士发髻,斜插着一根桃木发瓒。他身子不高,长得却是出奇的胖,那件颇大的袈裟完全遮不住他肥肥大大的肚子,任它掉在外面。这人长了一脸短短的络腮胡子,眉目却甚为清秀,面色红润光洁,不看他胡子,还以为是个十几岁的小孩,看到胡子,又以为是个四、五十岁的人。林芑云细心一数,发现他至少有六个下巴。 这人盘膝坐在地上,双手交叉在胸口,运了一会儿功,突然睁眼,瞧向林芑云,道:“小妹妹,这毒是谁给你的,可不能乱用哦,会出人命的。好在遇上是我,这点小毒,哈哈,哈哈……却也不放在心上。” 林芑云道:“对付苟且狼狈的奸险小人,说不得,只好用此非常手段。” 那人一长身站起来,身手倒也敏捷,一脸委屈,道:“我、我……听到有小兄弟受伤了,巴巴地走出来想给他看看病,怎么成奸险小人了?这位女施主孟浪了。” 林芑云哼一声,郎声道:“你身作袈裟,却头梳发髻,举止怪异;身形丑陋,形容猥琐;故意高声喧哗,惊了本姑娘的马──这些还不是奸险小人的所为嘛?” 那人苦着脸道:“爹妈生就的这身段,我有什么办法,难道看这身子不好,还可以重新跳回娘肚子里再生一次?至于举止怪异,我是没有异议的,我行我素,方是真我本色。不过形容猥琐似乎……褒奖过了点吧?惊吓了姑娘的马,那是万万不该的,我在这里赔礼了。”说着整整衣裳,双手合十,对那马儿一躬,口中念道:“马兄,马兄,惊了你的大驾,小僧这厢有理了。” 林芑云见这人装模作样给马道歉,却视自己如无物,心中更怒,口中道:“你听见我和……大哥说话,耳力不错嘛。你是医生吗,懂得治病?”说着斜着眼睛瞧他。 那人道:“这个自然,小僧的医术,呵呵,虽然谈不上号称国手,却也,算得是自有一套了……小姑娘一路而来,就没听说过名医道亦僧这个名字么?”说着得意地一仰头,呵呵一笑。 林芑云一震道:“原来是名医道亦僧!小女子真是有眼无珠,没认出您就是号称当世三大名医之首的道名医,小女子失礼了!小女子身有不便,先生里边请,请!”忙不迭让道亦僧上得车来。道亦僧笑道:“哪里……那都是江湖上各家各派虚抬贫僧而已,哈哈,哈哈……哎呀,这位小兄弟,看你气色变幻莫查,青气聚于额顶,怕是……这个,伤得不轻呀。” 阿柯咳了几咳,勉强道:“有、有劳先生了……” 道亦僧还未开口,林芑云已抢着道:“阿柯,这位可是名列一百年来江湖神医之首的道名医道先生,治病的工夫天下无出其右者。你这点小伤小病,只怕他老人家还瞧不上眼。他老人家现下屈尊上来给你看,还不快谢恩?” 阿柯忙道:“哦……谢道老先生大恩……哎哟!”想拱拱手,不料牵动伤口,裂嘴一叫。 道亦僧笑道:“呵呵,小伙子太多礼了。不用客气,老夫为人极是随和,不管是小伤小病,还是重症恶疾,老夫都一视同仁的。躺下躺下,待老夫瞧瞧。”伸手过去,却从衣袖里抽出两个线来,将阿柯的手腕系住,另一头握在自己手里。阿柯正自惊疑,林芑云“啊”的一声惊呼,道:“这……莫非就是悬丝把脉?只听说百年前有一位薛名医会得此术,这些年来早已失传,没料到大师竟还会这一招,今日小女子真是大开眼界了。”道亦僧得意洋洋,赞道:“你这小女孩知道悬丝把脉,也不容易了。小伙子别紧张,待我运功透过丝线测你脉络,你可千万别用力。” 林芑云在一旁看着,只见道亦僧眯着眼,拿着丝线的手微微颤动,过了半天,忽然眉毛跳了三跳,跟着一皱,睁开眼来,道:“哦……这个,小兄弟身受重伤,实在不宜我运功把脉试探,还是让我直接摸摸好了。”说着解开丝线,用手摸到阿柯腕部,慢慢说道:“恩……哦,这个……小兄弟,把你左手伸来我瞧瞧。”摸了一阵,道:“似乎是虚热过度?哦……小兄弟,麻烦你把眼睛睁大点我看看?”阿柯努力睁大眼睛,让道亦僧瞧了半天,只听他口中喃喃道:“哦……哎哟,从这脉相上来看,受伤之后火气攻心,这个……恩……好厉害……小兄弟,麻烦你把嘴张开来看看?”开头时还笑嘻嘻,到此时已是眉头紧皱,当下又在阿柯胸口摸来摸去,向下直摸到腰间,捏了两把,皱眉道:“没道理呀……为何到了这里,却又由阴反阳了?”当下一弯腰,竟屈尊把阿柯左右脚分别抬起来细细地又摸又看。阿柯只觉痛痒难忍,但林芑云既说对方是名医前辈,也不敢失礼,一张脸涨得通红。 道亦僧看了半天,终于住手,出神的翻着眼睛,自言自语道:“啊,真是奇怪的伤……”手一松,阿柯右腿直摔了下来,疼得他叫出声来。 道亦僧眉头紧皱,右手手指连曲,口中念道:“中府,天府……中焦,这个……承光……这个这个……奇怪。” 林芑云在一旁冷冷地道:“是不是天府、尺泽这一路脉相跳跃不定,三顺一逆?” 道亦僧道:“啊……正是。” 林芑云道:“那是不是中焦逆行,使手阳明经转阴,隐伏阴火?” 道亦僧道:“恩?不错,不错……”转过头来看着林芑云,脸色变得苍白。 林芑云道:“是不是手太阴逆而至阳,后溪、阳谷、小海虚阳上冲?承光、搌竹阴气内敛,而郅玉枕、天拄有精血淤积,逆向丹田?” 道亦僧额头已是见汗,道:“哦……果然……还有阳谷、小海……” 林芑云道:“那只是阿柯伤后流血过多,身体虚弱,导致血气不旺。我料你观那一股倒逆之气,只到了颧,是不是?” 道亦僧一震,颤声道:“是……”眼中惊疑不定。 林芑云伸过手去,拍拍阿柯的脚,阿柯大声惨叫,她也不管,向道亦僧道:“你是不是以为他手太阳走阴,手太阴、手少阴反正,在上身寻不到入本源,便想从足太阴、足太阳、足少阳入手?错了错了,完全错了。这不是什么伤,根本是毒,你早看出来了,却没有把握,说也不敢说出来,当真好笑。我告诉你吧,这毒远比你想象的还要厉害,”屈着手指,道“少商是一路,少阳是一路,少冲是一路,支正络、外关络是一路,支正络、外关络是一路,飞扬络、丰隆络是一路,却都是独表一理,互不相若的毒。哈哈,哈哈,只怕这些毒,随便抽一只出来,也早毒死人了,这样混杂一气,居然没事,你说怪不怪?你能看到这地步,已经很不容易了。” 道亦僧嘴唇哆嗦个不停,刚要开口说话,林芑云横他一眼,又道:“悬丝把脉乃最高明的功夫,把脉者要练到悬丝而知竹丝颤动的地步,才可与人试脉,况且需要全身无一力施于患者方可体察到脉络,那有自己运功去使的?根本是不懂装懂,南辕北撤!” 道亦僧脸色要有多难看便有多难看,脸上横肉不住抖动,过了半响,终于颤声道:“你……你……早知我看不出来,却是故意来耍弄我,是不是?” 林芑云一双眼睛睁得大大的,盯着道亦僧一双小眼,讶然道:“是啊。你这才明白么?” 道亦僧脸涨得通红,声音越来越低,道:“那什么三大神医……也是耍弄我胡乱杜撰的,是不是?” 林芑云面不更色,看了一眼同样被骗而面露羞愤之色的阿柯,绣眉一挑,微笑道:“正是。” 道亦僧几乎声带哭腔,说道:“我与你往日结仇?” 林芑云道:“不曾。” “近日有冤?” “没有。” “亲戚朋友有怨?” “从未听说过你。” “那……那……那你……你……”道亦僧一张胖脸扭曲变形,怎么也不相信眼前这么个盈盈少女,轻轻巧巧便将自己玩弄于股掌之中,咬牙道:“你、你就这般耍弄我?” 林芑云道:“你不是自命医术不凡,路人皆知的道亦僧么?随便一吼,连马儿都要吃惊,当真厉害得紧。小女子见识浅薄,大师说的话,小女子焉有不信的?”说着甜甜一笑,刚才一口怨气出尽,顿觉舒坦无比。 道亦僧脸红得几乎挤出血来,双手抖个不停,终于忍不住大喝一声,右手向前一伸,疾如闪电,拍向林芑云。林芑云只觉眼前一花,道亦僧的拳头离林芑云面门只一握的距离硬生生打住,一股拳风刮过她的脸,竟刮得脸上生痛。林芑云大吃一惊,暗道:“原来这臭和尚如此厉害!”心中大叫糟糕。她刚才盛怒之下,对道亦僧毫不费力就运功驱毒居然没放在眼里,此时想起来,顿时懊悔不已。 道亦僧慢慢低下头去,道:“小兄弟,你这是要做什么?”只见阿柯左手斜斜地伸出来,食指与中指并在一起,指向道亦僧腰间。 第七章 道亦有道 道亦僧道:“你想指我哪里,小兄弟?你想要点我的穴道吗?哈哈,哈哈……”缩回手来,看着阿柯道:“你是要点我小海,还是尺泽?恩?没有用的,小兄弟,你这么容易便想偷袭到?哈哈,哈哈,当真好笑。” 阿柯一言不发,左手微微颤动,指向道亦僧腰间。 道亦僧半眯眼睛,顺着阿柯手指的方向看了一阵,自言自语地道:“哦?不是点我小海?恩……我明白了,你身有重伤,动一下都困难,想要伸这么远来指我运足功力的手臂,毕竟有些勉强……是了,是了,你定是想顺势向下,点我手腕处的三间,或是小臂上的合谷。你以为此处便可轻易让你得手吗?你当我道亦僧是什么人?哈哈,哈哈,好笑得紧。” 阿柯仍是一动不动的指向道亦僧腰间,只是伤重乏力,手臂已慢慢下垂。林芑云心中惊惶,挤眉弄眼的要阿柯缩回手去,但阿柯一瞬不瞬地盯着道亦僧,看不见她使的眼色。 道亦僧直起身子来,两手叉腰,看着阿柯的手再想得一想,突然眉头一皱,叫道:“不对,不对!你这姿势很奇怪,不象是要切我手腕……你小子狡猾得紧……啊,我明白了,你定是猜我不会真的打这臭丫头……”林芑云虽是惊慌之下,仍然忍不住怒道:“你才是臭和尚!”道亦僧不理她,续道:“到时候必会运气收回丹田。你手指只须在我肋下大包或是周荣上戳上一戳,便可让我真气岔上一岔。恩……这一招倒是挺有想象。攻守兼备,厉害厉害。”想到这里不禁怒气勃发,喝道:“你当我只有右手么?到时候我左手反切,把你小子手掌都切下来!你们这两个小东西,和尚我随便伸个小指头,象掐蚂蚁一般便掐死了,容易得很!哼哼,这个臭丫头,人没看清楚,劈头就是毒药甩来,话没说两句,把老子这张老脸当狗屎一般作践。你这臭小子,一上来就想让老子我真气逆行,都他妈不是好东西!信不信老子现在就掐死你们?”说到这里,须发皆张,耀武扬威的伸着两手在空中虚抓两下。这两下看似缓慢,然而阿柯与林芑云同时感到一阵刮面劲风,显是他以上乘内力在空中激出气旋所至。 林芑云心中毕竟害怕,这两手功夫使出来已让她知道面前这人绝非等闲之辈,他若当真动粗,自己和阿柯可跑也没处跑,当下沉默不语, 道亦僧见两人都不说话,得意洋洋,道:“没话可说了吧?两个小东西……” 阿柯道:“我……我不会点穴。我刺、刺你腰间。” 道亦僧一楞,随即哈哈大笑,道:“我当你真这么厉害呢,原来懂个屁!你刺我腰间?哈哈哈哈……你这么个小人,刺到老子屁股,老子就给你磕十个头!哈哈……” 林芑云见他说话粗俗,不禁皱眉。阿柯道:“我……我有剑,便刺你腰间。” 道亦僧瞪视阿柯良久,见他摸样倒也真挚得紧,不觉叹一口气,道:“小弟弟,我跟你说,你想刺我,根本是痴人说梦。你来看你来看。”说着转身摆好刚才自己身子前倾的姿势,又拉着阿柯的手,指向自己腰间,道:“你看看,你看看──你手中有剑罢,伸出来刺我,我这么回手一勾──”生怕阿柯看不清楚,右手慢慢回勾,勾住阿柯的手,重复两、三遍方道:“怎样?这么一来我再使小擒拿手向外一拧……对了,对付你那用得上小擒拿手?随便一拉就把剑拿下来了。我告诉你小兄弟,你若这么做可危险得紧,那时我内力没有十成也有七八成,当真拧到你,岂非要拧断你的手?”说着连连摇头,甚是诚恳。 阿柯道:“你没我快。” 道亦僧从怀中掏出一幅念珠来,握在右手中,伸到林芑云面前,再转头对阿柯怒目而视,表示要他看清楚了。突然手一松,念珠向下坠去,他手向后一勾,已勾到阿柯手边,跟着缩回,那念珠从林芑云面门处落下,尚未落到胸前便已被抓住,当真快得匪夷所思。 林芑云“啊”地一声低呼,道亦僧道:“怎样,哼哼,没有被吓到吧?” 林芑云呵呵傻笑道:“果、果然技精如斯。” 阿柯摇摇头,道:“没有我快。” 道亦僧一张脸渐渐又红了起来,刚要发作,林芑云抢着道:“啊……他、他,他不会说话。前辈这身惊人的武艺,我们兄妹着实佩服得紧,今日是大开眼界了……啊,你不用瞪着我,小女子这此说的可是真的。前辈武艺固然登峰造极,人品更是极高,江湖上那是人人尽知的……这也不是反话了,你不要瞪我嘛!象前辈这般不记前仇,不傲身份,不居小格,不吝才学,耐心为后进小辈解释武功的,江湖虽大,小女子恐怕也找不出第二个来。” 这几句话林芑云软言细语的道来,正中道亦僧软肋。他平时便以“德、智、性、武”自命,最是轻利好名。他武功固然高强,但却总是认为自己的“德”要排在第一位,凡事皆以“德”为标准,反倒把武功排在最末,为这个甚至反出寺庙,自己穿起道袍做了道士。后来有得道之士指他装的是道士身份,做的是和尚营生,他一怒之下又穿起袈裟,自号起道亦僧来,其实便是表明自己不道亦不僧。平日有小辈见他身形怪异,形容猥琐,多半看也不看他一眼,转身就走。他自持清高,也不屑理会,然而心中毕竟不忿。今日竟有人如此看得起自己,况且此人医术心智本来远胜自己,如此服低,除了武功外,自己这“德”看来倒也不凡,心中顿时大乐。他咳嗽一声,道:“小妹妹说得对。贫僧见这位小兄弟悟性是极高的,然而须知一山更比一山高,轻视江湖险恶,那是很危险的,是以忍不住出手让他见识见识,倒也……呵呵,没有其他意思。你若比贫僧快,贫僧甘愿给你磕头!” 阿柯摇摇头,道:“你没我快。” 道亦僧左手伸出,抓住车篷上一跟腕口粗的木头,“啪”的一声折断,一声不响递到阿柯手里,让他抓紧了,又倾身向前,道:“来!”手向前一伸,接着迅速回勾。这一下勾回来,手腕碰到木头便立即收劲,回头观看,只见那木头斜斜的已指到自己腰间。道亦僧瞪大了眼睛,似是不相信自己竟然真比他慢一拍,呆了一下,手又向前伸,道:“再来!”急速回勾,又已碰到木头。 林芑云在一旁干着急,拼命给阿柯使眼色,让他假意认输投降,阿柯却仍是一瞬不瞬地盯着道亦僧,看不见她,只是一下一下刺出。 道亦僧试了四五次,自觉一次比一次要快,然而总是差那么一点点,阿柯手中的木头已斜斜的指到自己腰间,连位置都没变过。他怒气越来越盛,待试到第九次,终于忍不住用力一顶木头,阿柯把持不住,木头从车后飞了出去。这一下牵动伤口,阿柯“哎哟”一声,痛得身子一颤。 林芑云拍手叫道:“好了好了,大和尚赢了!阿柯,阿柯,你没事吧?” 阿柯尚未回答,道亦僧已怒道:“什么赢了?老子输了!输了便输了,老子还要你们这俩个小东西来可怜不成?”说着一翻身跪下去,“咚咚咚咚”,一口气磕了十个响头,只震得车子一阵乱晃。 阿柯道:“前辈,别、别这样……”道亦僧不待他说完,跳起身来,抢到车前,一把抢过林芑云手中的鞭子,对着马屁股一鞭狠狠抽下去,喝道:“给老子跑起来!” 林芑云道:“你……你要带我们到哪里去?” 道亦僧眼望前方,怒火冲天地道:“去哪里?给老子的女儿看病去!妈的,老子今天脸丢尽了!老子还好意思到处卖弄医术,在你这个小丫头片子眼里却他妈一钱不值。老子象个猴子似地跳来跳去卖弄功夫,却被那个口吃的小子玩得团团转,老子脸都丢尽了!”一气怒骂,抽得马儿哀号连连。林芑云心中懔然,却也不敢说话。 ※※※ 道亦僧驾着马车,骂骂叨叨地一路向南。穿过一片稀松的林区,一条小河出现在眼前。小河旁灌木丛生,更有几棵大树,看样子都在百岁以上,树冠遮天蔽日。林芑云看着小河里波光闪动,心中盘算着怎么从这疯疯癫癫的人手里逃生。突然听见前面一阵喧闹声,似乎是一群幼童发出来的。她吃了一惊,心道:“糟糕,有小孩子经过,可千万别叫这臭和尚抓住了。” 正想着,前面一棵十人合抱的大树后转出十几个女孩来,小的只有五、六岁,有两个大的却已十四、五岁,与林芑云差不了多少。她们中大的牵着小的手,中间十一、二岁的便抱着包袱,穿着各式各样的百纳衣,东一块西一块的全是补丁。小的都扎着朝天牛角辫,大的两个梳着留海,两束又黑又直的长发用绳子系了,披在胸前,睁着两双水汪汪的眼睛望着这边,说不出的清秀脱俗。这群丫头个个兴高采烈,一起向车子的方向涌来。 林芑云再也沉不住气,转身去抢缰绳,道:“大……大和尚,你女儿在哪里,我们可得赶紧去,治病这事拖不得……”便欲将马车转向。 突然间,十几个女孩一起大声欢呼起来,更有几个小的小手乱拍,口中叫道:“爹!”“爹爹!”“爸爸……”向马车跑来。两个大的则在一旁抿嘴微笑。 林芑云大吃一惊,转头看着道亦僧,只见刚才还怒容满面的道亦僧已是笑逐言开,手中长鞭挥舞两下,笑道:“女儿们,老爹回来了,还给你们带吃的来了。小小,你乖不乖?有没有跟萁琪妹妹吵架?韭菜,你没有哭吧?叮叮、铛铛,妹妹们听话吗?”一边说着,一边拉住马车,纵身跳下去 林芑云只觉一阵眩晕,眼前这事实在太过匪夷所思,指着这群女孩颤声道:“你……都是你的……女儿?”道亦僧回过头来,得意的呵呵一笑,道:“当然都是老子的。” 此时女孩子们已将道亦僧重重围起来,一个个伸手着小手乱晃。道亦僧道:“别急,别急,都有抱抱。”当下弯下身去,将面前一个最小的丫头抱起来,旋上一圈,再放下抱起另一个丫头,如法炮制。他也真是耐心,将每个小丫头都抱了一番后方才停手,道:“老爹我出去这几天,你们乖不乖,有没有听两个姐姐的话?”小丫头们七嘴八舌的叫道:“乖……”“听话……”“听姐姐的话……”也有的乘机叫道:“萁琪欺负我!”“少少不跟我玩了……” 为首两个大的少女一面偷偷打量林芑云,一面也围了上来。道亦僧道:“铛铛,这几天妹妹们没事吧?”两个少女中一个圆脸的少女答道:“没有,妹妹们都很乖的。少少昨天玩耍时摔了,不过也没什么伤,只是衣服撕坏了,她哭了一晚上呢。” 道亦僧搔着头皮道:“等……等我们到了洛阳,再给她们买点新衣服吧。对了,叮叮,你到前面的村子里收钱怎样了?”另一个小脸的少女道:“爹呀,我正想跟你说呢。你给看病的七家人里,只有两家全好了,三家人好象没什么变化,有两家病情据说恶化了,我去收钱时,还吵着要见你,跟你理论呢。你还是不要再去那里了。本来收到五十七个钱,可是陪了人家三十个钱,只收到二十七个,加上我卖草药的二两多银子,大家再节约一点,我看到洛阳也差不多了。”这两个少女的声音都是清脆动人,说不出的好听。 道亦僧满脸尴尬之色,偷偷看了一眼林芑云,幸亏她正自惊讶中,没有留心听到叮叮说的话。当下咳嗽一声,道:“那……那几家人自己福薄,用不了我的好药,咱们不用去管他。恩……哦,对了,这次老爹去东边的村子,哈哈,那里的人知书达礼,对老爹我可好生敬重。我还买了吃的回来,你们分给妹妹们吃吧。”从怀里掏出个包袱来,递到叮叮手里。 一干小丫头顿时欢声雷动,纷纷上来将她俩团团围住,吵吵嚷嚷着要吃的。叮叮铛铛显是见惯场面了,不慌不忙的从包袱里拿出馒头水果等物来,按从小到大的顺序依次分去。其中铛铛甚是细心,记得妹妹们那个不爱吃水果,那个嚼不动干粮,便分别调配。 道亦僧双手在自己油腻的衣服上抹了两抹,顺手抓起两个小丫头,叫道:“看你们摸样,准是哭鼻子了,该罚!抛来扔咯!”向上抛起几丈高,待得落下来再轻轻接住,如此反复。两个小丫头乐得咯咯乱笑,其余几个丫头见状忙跑上来,扯着道亦僧的衣服,缠着也要抛来玩。道亦僧一时手忙脚乱,慌忙道:“铛铛,快,快来帮我带妹妹们去玩,我要给阿林和小慧治病。” 铛铛走上两步,从衣袖里拿出一个拨浪鼓,“咚咚咚”地摇了两下,问道:“谁要与我一道去抓蝈蝈玩?”三四个女孩低头向她跑去,其余的女孩子则回头望望她,又看看道亦僧,似乎有些犹豫不决。正在此时,叮叮分完食物,拍拍双手,吃惊地望向不远出的林子,大声叫道:“哎哟,那里有蝈蝈缠在蜘蛛网上了,我得赶紧看看去。”牵着两个小妹妹向那边跑去。一干傻丫头们顿时你推我嚷,跟着她跑进林子里了。道亦僧在几个跑得慢的丫头后面作势虚踢,骂道:“臭丫头,见了蝈蝈,连老子都不要了,哼!”丫头们傻笑一气,跑得远了。 待得众女孩跑入林中,铛铛看了一眼林芑云,低声向道亦僧道:“阿爹,小慧已经醒了,不过阿林还……”说着低下头去。 林芑云与阿柯在车里只看得目瞪口呆,正自出神,道亦僧瞥了一眼林芑云,对铛铛道:“这个小丫头是我请来的名医,这个……这个,腿脚不便,你去把她抱下来罢。”铛铛答应一声,便过来扶起林芑云。 林芑云见铛铛比自己还小两三岁,慌忙道:“啊……不,不!你哪里抱得动我……”话音未落,铛铛的手绕到她背后,轻轻一抬,毫不费力便将她抱起。林芑云一声低呼,道亦僧哈哈大笑,道:“你这丫头,道我这女儿象你那么弱不禁风么。老子亲自调教的,寻常三五个小伙子怕也没她力大。你仔细着了,待会儿看病不给老子好好看,惹得老子我皱皱眉头,她一根手指头便收拾你了。走!”一挥手,带头向树后走去。 林芑云满脸通红,刚要发作,只见抱着她的铛铛圆圆的眼睛快速眨了两下,听她低声说道:“姐姐你别生气,我们这位老爸就是这么个脾气,你别……介意就好。我妹妹病得很重,老爸急得三四天没睡好觉了,所以这会儿脾气更大。我知道姐姐你心好,求你救救我妹妹吧”说着眼圈一红。林芑云忙道:“啊,我不生气,不介意。你放心好了,我会好好替你妹妹看病的。”心中暗道:“我们这般姐姐长妹妹短的叫起来,岂不是平白比那臭和尚矮了一辈?” 铛铛向林芑云微微一笑,抱着她走到树后。原来这棵大树中间是空的,露出一个可容数人的树洞。树洞里堆着一些枯草,枯草上垫着衣物,有两个五、六岁的女孩全身裹在衣物中,只露出小脸来。道亦僧已蹲在一旁,神色焦急,又是摸脉又是听音,喃喃道:“怎么可能?我明明用对药的呀……” 铛铛将林芑云放在那两个女孩旁边,转身退到外面去侯着。林芑云仔细打量打量两个丫头,其中一个满脸通红,半睁着眼睛,看见有人来,轻轻呻吟两了声;另一个则面色铁青,脸上全是冷汗,头发被汗浸湿,软软的贴在头上,双眼紧闭。 林芑云先摸了摸那醒着的叫小惠的丫头额头,又伸手进去,把她小手拉出来把脉。过了一会,转过头来,斜眼瞧着道亦僧,问道:“怎样,你看出来是什么病没有?”道亦僧一拍大腿,大声道:“怎么没看出来?这是阴寒着凉了,兼之她平日里体虚多病,我已经给她服提气培元的药汤,又隔一个时辰用姜汤服送我自制的驱寒药丸。这点小病,我还是看得出来的,你只须再掂量掂量用什么药就行了。” 林芑云“呵呵”傻笑一阵,道:“原来是阴寒着凉……走眼了,我还以为是体内虚阳呢。”说着一拱手,道:“道国手,还是你请自己看病拿药罢。那位……铛铛妹妹,劳烦你扶我一下。”双手撑地,做势要起来。 道亦僧慌忙按住林芑云肩头,道:“听你的,一切听你的……我那点皮毛,哪能跟你比,是不是?小孩子已经病了三天了,你好歹看看先。” 林芑云道:“当真一切都听我的?”道亦僧猛点其头。林芑云道:“好罢,我只说一遍──从现在起,我说一句你做一句,你做错三遍我就走,要问一句,那也走人。” 道亦僧脱口而出:“为什么问一……哦,哈哈,没什么,没什么。” 林芑云打鼻子里哼了两声,道:“算你还不太迟钝。好了,第一个嘛……先把这位小惠妹妹抱到外面去……”站在外面的铛铛答应一声,便要进来,林芑云道:“不关你事了,你在旁边等一下帮我忙。你──”她用手指捅捅道亦僧,道:“好脏……你把她抱到外面去,围着这树不停的绕圈子。记住了,要不停的绕。” 道亦僧道:“我?抱着她绕……啊,对对,绕圈子,绕圈子……”忙将小惠抱起来,走到外面去,当真围着树起劲地跑了起来。林芑云在里面叫道:“我没叫停,可不许偷懒停下来。来,铛铛妹妹过来帮我一下。这位小妹妹看起来象有外伤,在哪里?” 铛铛道:“伤在右腿上。老爹抱她到树上玩,下来时忘了带阿林妹妹了。阿林妹妹自己等不到老爹,想从树上爬下来,结果失足摔了下来,右腿当时就肿了……”林芑云怒道:“哪有这样不负责任的老爹?”慢慢揭开阿林身上的衣服,只见右腿上肿起老大一块,几道伤口已经变成黑紫色。 林芑云皱眉道:“这么严重?”用手轻轻一触阿林右脚,阿林全身一震,脸上显出痛苦之极的神色来。铛铛慌忙进来,抱着妹妹的头。她偷偷看了看林芑云,只见她神情肃穆,摸着阿林的手,侧着耳朵,静静地象在听着什么。过一会儿俯下身子,在阿林胸口敲了两敲,又凑过耳朵去听,一边用手轻轻随着脉络抚摩下去,接着敲敲腹部,摸摸脉,又听一听。听了一会儿,偏过头问道:“铛铛妹妹,你会运气吗?” 铛铛道:“我……我会一点,只是太弱了,老爹说,这点功力,打蚊子都不够……” 林芑云“哼”的一声,道:“他功力强,叫他自己打苍蝇去呀。你别怕,我跟你说,要救你妹妹,越是功力弱越好……你老爹自己动手救的,瞧他弄成什么样子?”铛铛似懂非懂的点点头,问道:“那……该怎么做?” 林芑云在阿林身上指了一处穴位,道:“你从这里试着输气进去,要慢,但不要断断续续的,明白吗?” 铛铛点点头,伸手抵住该处,心中默念道亦僧教的运功方法,发出功力。林芑云右手按着阿林天顶,左手摸着脉门,脑袋在她身子上移来移去的听声音,道:“就是这样……好,慢慢地……好……好……不要停。”过了一盅茶时间,铛铛毕竟人小力微,已经汗流满面了。林芑云突然道:“好,行了,停罢!”铛铛长出一口气,放开了手。 林芑云慢慢坐直身子,“嘿嘿”冷笑两声,道:“铛铛妹妹,你做得很好,辛苦你了。我说呢,早料到是这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臭和尚干的。”她同时又骂老爹又表扬自己,铛铛一时不知道该感谢还是反驳,只得一笑。 林芑云待道亦僧又晃到洞口,叫道:“够了,把她先放在草地上散散热毒。大和尚,里面请。” 道亦僧依言将小惠放在草地上,走到洞口,向林芑云嘻嘻笑道:“你是大国手,这个请字,贫僧怎么当得起?” 林芑云也是呵呵一笑,道:“怎么当不起?当得起得很。你和尚精通医道,又是内功盖世,我一个小女子哪里能与你比。我来问你,这小妹妹跌伤之后,你是怎么替她疗伤的?老老实实的全说出来,少一个字,小妹妹性命不保可别怪我。” 铛铛脸色发白,紧张地盯着道亦僧。道亦僧抓抓油腻的头发,道:“也没怎么,我见她腿部摔肿了,便……运气给她疗伤……” 林芑云大怒,道:“事到这份上了,你还敢狡辩?我问你,你在她萁门穴上扎的针呢?是不是不见了?” 道亦僧大吃一惊,瞪大双眼看着林芑云,颤声道:“你……你是怎么……你是神仙么?” 林芑云伸手猛拍地面,怒道:“少来这一套!我问你,是不是不见了?” 道亦僧苦着脸道:“是……是不见了,第二天早上起来怎么也找不到了。大概是……哪个丫头好玩拿去了,我问了半天也问不到。老……老子这就找她们去,非打得这些臭丫头交出来不可!”挽起袖子便要动手。 林芑云道:“哼哼,要打只管打去,只怕打死两个也是找不到的──臭和尚,惯会不懂装懂,迟早被你闹出人命来。过来,本姑娘教你个乖。”指着阿林脚底的太白与大都两穴道:“你运气抵住这里,不要使太大劲,只要等一会感到她体内有真气运行不畅时,稍微推一下就好。” 道亦僧忙跪在地下,分别用两根手指抵住阿林两只脚的脚心穴道。林芑云自衣包里取出根银针来,小心地找到血海穴,道:“看好,本姑娘帮你找出针来。”慢慢将针插进去。阿林呻吟一声,全身一震,接着开始不安地扭动起来。铛铛抱紧了她身子,轻声道:“别怕,别怕……”自己却紧张得连声音都在颤抖。 一会儿工夫,阿林紧闭双眼,呻吟越来越大,动弹也越来越厉害,脸上大滴大滴的汗珠滚落下来。铛铛吓得脸色惨白,道亦僧也是汗出如浆,凑进了阿林的脸观看,一面不停地问:“好了吗?我……我……我该使力了吗?”林芑云握着阿林的手只是摇头,道:“不忙,还未到位置。臭和尚没耐心,又没脑子,那就别乱动手呀,活人都给你医死了。”道亦僧心中焦急,也不敢跟她争辩。 突然间,阿林大声惨叫,痛苦地扭曲身子,双手乱抓。道亦僧脸刚好在她手边,瞪大了眼睛细看,不料阿林左手飞舞,正中他眼睛,痛得亦是大叫,忽然间头上又是一痛,林芑云重重一拳打在他后脑,叫道:“快运气呀!” 道亦僧大吼一声,愤怒之下运足功力,向前一送,只听“噗”地一声轻响,便觉左边肩头一痛,象被什么东西叮了一下。只听林芑云在一旁冷冷地道:“叫你别用大力了。” 道亦僧勉强睁眼一看,阿林已经停止挣扎,脑袋歪在一边不动了。他大吃一惊,叫道:“阿林!”林芑云道:“没事了,她只是昏过去了。你瞧瞧自己的肩罢。” 道亦僧低头一瞧,只见一枚小小的银针扎在自己肩头,带这一缕血丝,兀自颤微微抖个不停,正是本来插在阿林萁门穴上,后来又失踪的那一枚。他又惊又喜,也顾不了伤痛,拔下来左看右看,百思不解。 林芑云在一旁道:“死生之穴,乃在分毫。人血脉相通如江河,针灸在思其要津。你这和尚糊里糊涂的,却偏偏要冒充行家,随便下针治病。我跟你讲,萁门穴从血海上行,在鱼腹上越两筋间,阴骨内廉。点穴与插针可差得太远了,不要以为你能点穴,就能插正位置。胡乱下针,反而堵塞气门,精气逆行,不过三、五个时辰,这针就自己被身体吸进去了。这就叫隐针,最是凶险,如果随着血脉流动到其它脉络里,那是非死既残。幸好这位妹妹年纪还小,血气不足,针才得以留在原地。刚才我用针刺入血海穴,让真气重新涌动,再加上你的功力,才将针逼了出来。你还道哪个丫头偷去了,真是……哎,这也可以号称名医么?” 道亦僧满脸通红,低着头说不出话来。林芑云得意洋洋,好整以暇地整整衣服,拍拍裙角的灰,挥手道:“好了好了,别想了。这些玄妙东西,反正想破脑袋你也想不明白……记好了,我要说药方,你马上去买来。”说着说了几味治跌打损伤的草药。 道亦僧此时已对林芑云佩服得五体投地,也不多问,道:“慢、慢,我找个东西记下来。”左右看了看,顺手拿起块石板,右手食指在上面画起来。只听得“嗖嗖”声响,石削纷纷落下,竟在石板上写出半寸深的字来。林芑云见他举重若轻的摸样,心中也是暗自惊讶,口中道:“大和尚,好厉害的指力……哎呀,琼字写错了……哎呀,又写错一个……你到底识不识字?” 道亦僧抗声道:“我看得懂,便成!”好容易写完了,几个字还是画的标记做替代。他站起身来,道:“离这里五里有一小镇,我去去就来。”纵身一跃,已在三、四丈外,窜上树梢。他肥胖的身子只靠单脚站在一棵手腕粗细的枝干上,那枝干竟连晃也不晃一下,随即几个起伏,便翻过前面的树林不见了。 林芑云道:“来,铛铛小妹,我们帮这位小妹妹整理整理。”当下又在阿林身子上用银针插了几处穴道,帮她理气活血,再和铛铛一道替阿林整好衣服,盖好被子。铛铛又将林芑云抱出去,放到小惠身边。林芑云看了看,道:“没事,只是寻常热毒而已,你老爹不懂装懂,将她裹得严严实实的,反倒使热毒攻心了。”当下又说了几味药。林芑云自己车里就备了的,便取来在旁边支起小锅熬药。 待小惠服了药,林芑云又替她把了把脉,这才放下心来。此时四周一片寂静,放眼望去,对面河边上茂密的芦苇顺着河风一波一波的摇摆,无数白色的芦花轻轻扬起来,在空中漫无目的的飘着。林芑云看了一会儿,略感疲惫,便躺在草地上休息,瞧着天上缓缓飘过的云朵发呆。 过了一阵,喧闹声再起,却是叮叮带着一干丫头们转了回来,见小惠醒来,大家都围着她七嘴八舌的问候。有小丫头还用野花编了花环,给小惠戴起来。 林芑云在一旁看她们兴高采烈的玩耍,也觉心情舒畅。见到叮叮站在身边,便道:“你们姐妹真好……道亦僧真是你们老爹?我看他疯疯傻傻的,怎会生出你们这般好女儿出来?”说着啧啧称奇。 叮叮一笑,蹲在林芑云身边,看着在一旁耍闹的妹妹们,柔声道:“我们都不是爹爹的亲生女儿……我们的爹娘要么死了,要么被抓去充军了,要么……丢下我们,自己逃荒去了。爹爹云游四方,见到有孤苦的小孩便收留下来,当我们是他亲生一般照顾。” 林芑云心中一颤,坐起身子,道:“啊……原来如此,我倒是以小人之心度之了……为什么又全是女孩子呢?” 叮叮道:“爹爹说他自己云游四海,看似潇洒,其实风雨中来去,深山里穿行,过的日子苦乐自知,本不是我们这些小孩应过的。见到有大户人家,死了孩子的,或是有愿意收养的,便想办法让他们去。只是……这个年头,只有男孩子有人要,谁要我们这些女孩呀?又不能继承家业,又没力干活……只有要我们卖身为奴的,甚至是卖身到……到烟花之地去。爹爹不肯我们受苦,不要我们去。这几年战争频繁,好多家都断了香火,男孩子们都已经被收养了,就剩下我们这些没用的丫头……”说着一笑。 林芑云只听得五内翻腾,想到自己也是早早地死了父母,全靠有爷爷养着,不然也不知是否有好命能遇到道亦僧这样的人,不觉眼圈也红了。这一天遇到的事情太多,也觉甚为疲惫。她扶着叮叮的肩膀,低着头想爷爷,过一会头晕眼花,竟而倒地睡去了。 ※※※ 林芑云醒来时已是傍晚时分。叮叮和铛铛早已烧起一堆火,架上锅子,熬了一锅稀粥,加上采来的野菜,闻起来清香扑鼻,让人食欲大开。道亦僧因为小惠与阿林病治好了,特意买回来几样小吃,林芑云又将车上的干粮拿出来给小妹妹们吃。一干丫头大呼小叫,高兴得好象过年一般,每人捧出一个小碗来,在大树旁一棵倒伏的树干上排着坐好了,等着姐姐盛饭来。 阿柯身体虚弱,只好由叮叮铛铛两姐妹扶着出来。他满脸通红,不住声的道谢,口中姐姐妹妹的乱喊,倒弄得叮叮铛铛不好意思起来。林芑云拍拍自己旁边一块石头,也不言语,阿柯已老老实实的挪到她身边坐下。两人这几天都是吃的干粮,现下喝到可口的热粥,都是喜不自胜。林芑云一口气喝了三碗热粥,这才长出一口气,摸摸肚子,甚是满意,一瞥旁边,只见道亦僧从河边打水回来了,她甚是好胜,忙坐直身子,整整衣服,一幅不动声色的样子。一转眼却看见阿柯在旁边大呼小叫,抓耳挠腮,吃得啧啧有声,林芑云心中暗怒,偷偷用手一捅阿柯,不料正中阿柯伤处。阿柯口中塞满东西,放声大叫,顿时碎渣乱飞。 道亦僧正在此时一屁股坐在火堆对面,看着两人,笑道:“怎么,这些野菜稀粥,咱们流浪之人吃的,俩位贵客还吃得惯么?” 林芑云挺直了腰,双手放在膝盖上,勉强一笑,道:“哪里……我与兄长也是四海为家的人,这些早已习惯了。倒是我们身子不便,麻烦几位小妹妹了。” 道亦僧似乎心不在鄢地偷偷看看四周,见叮叮铛铛正在远处陪妹妹们吃饭,当即从衣袖里掏出一个小酒壶,送到嘴边刚要喝,突然一怔,斜眼看见林芑云正似笑非笑的看着自己,不觉尴尬一笑,将酒递向林芑云,道:“这个……我每天只喝一口,哈哈,哈哈,绝不违规……这个可是好酒”压低了声音道:“二十年来的陈年若下春酒……不知道与当朝皇帝老子爱喝的翠涛相比哪个更好……我可是好不容易才弄来的。来,你先来一口?” 林芑云一笑,摇头道:“我不会喝。” 道亦僧立刻将手缩回来,呵呵笑道:“那……我可就,不客气了?”一仰脖子猛灌一口,待得拿下来,口中大赞:“好酒!好酒!恩……”歪着脑袋,一幅痛苦的样子,叹道:“哎,可惜呀可惜,有酒如此,却一天只能一口……你又不喝……”说着看看林芑云。 林芑云慢条斯理地整理着腰间丝带,头也不抬地道:“你也不用看我,我不喝酒的。我那一口让给你好不好?” 道亦僧一边将酒壶凑到自己嘴边,一边用力竖起左手么指,一幅生我者父母,知我者林芑云的模样。喝完了酒,他胡乱吃了两口饭,问道:“对了,小兄弟身上中的到底是什么样的毒?和尚我可一点摸不到头绪。” 林芑云道:“这也是我们目前想要知道的。”说着将阿柯毒发时的状况说了一遍,道:“据我这两个月观察,这毒似乎不是从一处发作的,而是几条经脉分别发作,只是控制时间,恰好都是同一时发而已。这人心思细密,我在想,是不是下毒的时候,也是同时从几个部位下的?” 道亦僧了沉思一会儿,道:“如果需要运功驱毒,贫僧倒是可以帮上点忙……” 林芑云摇头道:“不行。我这两个月来一直在想这个问题,越发觉得这下毒之人的厉害。这几只毒分别潜伏在各处脉络,最厉害的地方在于它们相互牵制,一只毒在一处脉络里是毒,却又能保证其它毒不能混入该条经脉。如果强行运功输入体内,恐怕一只毒还未逼出来,其它毒已经扩散全身,到时神仙也救不了他了。幸好阿柯一点内力都不会,没有自己运功驱毒,否则……”说着担心地看一眼阿柯,却见这家伙不知死活,又俯身在锅里捞东西吃,顿时心头的火一蹿一蹿的。 道亦僧道:“好厉害的下毒手法……” 林芑云道:“大和尚,你平日里在江湖走动,阅历当然比我们要多得多了,有没有听说什么使毒高手?这样厉害的手法非一般人使得出来,最好能知道是谁做的,想办法从他那里找到解毒的方法。” 道亦僧摸着胡子,道:“使毒的人倒是多,只不过能称得上高手的就寥寥无几了。要是放在十几年前,那不用想,天下间说到用毒高手,首推的便是鬼手大侠林继业了。” 林芑云正在绕自己的丝带玩,听到“鬼手大侠林继业”几个字,身子一颤,竟自呆了。阿柯在一旁口中吃着东西,含含糊糊地问:“这、这个鬼手大侠好象很有名气,已经十几年了,我听人提、提到他的时候,仍然是毕恭毕敬的。” 道亦僧一拍大腿,大声道:“那是。这个必恭必敬,一是因为鬼手大侠使毒本领之高,据说百年来武林中无出其右者,更重要的则是因为他乃是一位让天下人心服口服的真汉子、真英雄,这‘大侠’两个字用在他身上,那是再贴切不过了。我跟你讲,小兄弟,你晚生了十几年,不能一睹鬼手大侠的风范,实在是可惜呀可惜。想当年,我才……二十来岁罢,刚刚被师傅赶下山门时。那个时候,江湖上要论到使毒治病高手,出了四川唐门就不作第二人想。四川唐门也老实不客气的号称天下第一毒物门派,一门三兄弟,又号称天下使毒高手一、二、三名,端的是威风八面,不可一世。那时去唐门求药解毒的人每天都是络绎不绝,搞得唐门还专门在大门外盖了一座别院,上书‘非中罕世之毒者居于此’,派些弟子门生替人看病,他们三兄弟,寻常人是连面也见不上的。如此小窥天下英雄,却也无人敢生一句怨言,生怕一不小心惹恼了唐门,随便给你下一剂药,要你生不如死容易得很。唐门的人又惯会变着法的下毒,手法高明,防不胜防,管你武功多高,中了唐门的毒那是一点办法都没有。连一些大宗师级的人物都惹不起唐门。江湖上当时传言‘阎王请客不去,唐门开门要来’,他妈的,架子大得不得了。” “谁知有一天,唐门突然宣布关门十天,说是那三兄弟在潜心炼药。后来十天之约到了,又推说要一个月,两个月,直搞到三、四个月都没有开门。唐门门外聚集了一、两千人,嚷着要见唐门老大,却都给唐门的人撵了出来。这一下,大家伙觉得不对劲了,便有谣传说唐门三兄弟中了招,所以才闭门不出的。有人刚开始还不信,说哪还有敢对唐门下手的。那个时候,老子我闲得无聊,陪一位朋友也到唐门看热闹去,不料正好让我第一次见到了鬼手大侠的风采。你道怎的?第四个月中旬的一天,唐门突然大门洞开,几百个唐门子弟拥着三兄弟走出门来。大家伙见那三兄弟个个头缠白布,脸色蜡黄,气喘如牛,都是大吃了一惊。其中老大的肚子肿得老高,老二两双手上满是毒疮,臭气熏人,老三则被人背着出来,双手抖个不停,好象眼睛也瞎了。总之是惨不忍睹。这三兄弟来到外面,也不顾当场的千百个武林人士了,向南便拜,口中呜咽,说什么请鬼手大侠手下留情之类。众人都是惊诧莫名,这个什么鬼手大侠大家可从来听都没听过,况且也没有人相信世上还真有人能把唐门三兄弟害到这份上。” 林芑云满脸兴奋之色,一瞬不瞬的盯着道亦僧,生怕漏掉一个字。这些故事她虽听爷爷讲过不知多少遍了,但此刻却是第一次从外人口中听到自己父亲的事迹,心中又是高兴又是难过。阿柯似乎永远也吃不够一般,又在包袱里翻来翻去,翻出一张大饼来,自己先咬一大口,递到林芑云嘴边道:“你、你吃不吃?”林芑云看也不看他,挥手一推,却将饼打翻在地,向道亦僧问道:“后来怎样?后来呢?”阿柯忙拾起来,转过头去,一边吃一边偷笑。 道亦僧看了俩人一眼,续道:“正在众人闹哄哄的打听这鬼手大侠是什么人时,人群中忽然有人长叹一声,说道‘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呢?现下你们明白被人下毒之苦了罢?’这人声音并不大,说得也是不紧不慢,全场人人却听得清清楚楚。大家东张西望,怎么也找不到那个说话的人,现在想来,必是他自远处发话,而以上乘内力传到众人耳朵里的。此人的内力,和尚我也是佩服得无话可说的。”说着也自锅中捞起一片菜叶,递到嘴里,嚼得脆响。 林芑云道:“后来怎样啦?你快说呀!” 道亦僧奇道:“不是佩服得无话可说了吗,还有什么可说的?” 林芑云急道:“还有好多呢,这个人他……他出来了吗?他长什么样?他是怎么下毒的?这些你怎么不说?” 道亦僧道:“这些……和尚我可不知道咯。哦,看看还有没有菜?”用汤勺在锅里捞来捞去。阿柯一听到吃,忙坐直身子,叫道:“还有,还、还有菜?”作势也要上前来捞。 林芑云大急,挣扎着往前一扑,一把推翻阿柯,伸手抢过汤勺,顺手一丢,却劈面砸在阿柯头上。阿柯长声惨叫,她也不管,叫道:“哎呀,还吃什么,没有啦!没有啦!大和尚你别卖关子,你……你讲下去,我请你再帮我喝几口酒,如何?” 道亦僧拍拍双手,老实不可以地掏出酒壶,“咕隆咕隆”喝了一大口,长叹一声,道:“你这女娃,一日之内就叫老夫破了两次戒……哎,倒也……嘿嘿,聪明得紧。刚才说到哪里了?” --(本卷结束)-- 第 二 部 8-鬼手 9-陷阱 10-小真 11-杀戮 12-赌命 13-前程 第八章鬼手 林芑云道:“你刚说到鬼手大侠用上乘内力说话的事。” 道亦僧道:“不错。那唐门三兄弟已经憔悴得不成人形,连开口说话都困难万分,全家老小个个怒行于色,却也无计可施。唐门的大弟子唐逆风,就是唐门老大的独子,平日里乃是一个颐指气使惯了的人,唐门除了那三兄弟便属他的地位最为尊崇。不瞒你说,老子当年颇看不惯唐门的牛脾气,曾经偷偷找上门去,想要给唐门弄点晦气,却不想碰到唐逆风那小子。那小子看起来比老子还小,大热的天裹着一身厚厚的白麻衣,人模鬼样的,说是不愿惊扰师傅,约了老子出来单挑。单挑就单挑,莫非老子还怕了不成?谁知道那小子竟然在一百招之内就赢了老子,连最擅长的使毒功夫都没用。老子口头不认输,心里却是服了,不过他那臭脾气老子可没服。” 林芑云打断他道:“不是正在讲鬼手大侠吗,怎么讲到这些不相干的人?快说说鬼手大侠的事吧!” 道亦僧笑道:“小丫头就爱听大侠的故事。别急嘛,总要让我一点一点的交代清楚吧。刚才说到……哦,那唐逆风平日里骄横惯了,此时只听他说‘鄙门上下有眼无珠,冒犯了鬼手大侠,还请鬼手大侠格外开恩,赐与解药。大侠的大恩大德,在下必涌泉相报。’说着跨前一步,便要带父亲跪下。” “突然间‘呜’的一声,有一事物越过人群激射而出,当真疾如闪电,直向唐逆风面门射来。那唐逆风也非等闲之辈,见机奇快,当下左手猛切,正中来物,那事物来时声势浩大,却是不经一击,立时便被打到一边,但唐逆风这一下跪之势也被这一下档住,仓皇中不得不连退了两步方站住身子。这几下兔起鸠落,只在一瞬之间便已交了一个回合,众人都是吃了一惊,以为鬼手大侠这便要动手了。谁知定睛看去,那事物却只是一只寻常的香囊。唐逆风脸色惨白……哦,说起来,那小子脸色本就跟死人一样,也看不出白不白的,倒是老子的脸已经白得不能再白了。你道这是怎么一回事呢,小兄弟?”他见到阿柯在一旁听得傻笑,便也笑着问他。 阿柯不假思索地道:“自、自然是你已经看出他……鬼手大侠这一下并非伤人,乃是为、为着不让唐逆风跪下,然而力道与时机拿拿捏得分毫不差,这份能耐,比之动手伤人更要难上百、百倍了,所以惊诧莫名,对吧?” 道亦僧全身一震,诧异地盯着阿柯,脸色果然变得雪白,问道:“你……你是怎么知道的?竟如亲眼所见一般……啊,是了,定是你的长辈中有人当时在场,告诉你的,是不是?” 阿柯微微一笑,不置可否。林芑云喃喃地道:“当真如此?当真如此厉害……喂,你快接着讲呀,后来怎样了?” 道亦僧由自惊疑不定的看着阿柯,口中道:“当时在场的千余名武林中人,个个口中称赞的都是唐逆风见机快捷,避过了这致命的一击,能象老子一样看出端详的,扳着十个手指头数也嫌多了。你的这位前辈……倒也是个人物。” 林芑云急道:“快讲下去啊,鬼手大侠露了这一手,后来怎么样了嘛!” 道亦僧咳嗽两下,定了定神,接着道:“那唐逆风自己自然是知道这一下的厉害的,当下站着不动,似乎弄不清楚对方究竟意欲何为。正在这时,只听鬼手大侠的声音远远传来,说道‘你们唐门并未有负我什么,男儿膝下有黄金,你却别忙着跪下,待会儿自然有你赔罪的人,在下只是替人来讨个公道罢了。’” “大家伙这才真的相信唐门被人算计了,而且这自称鬼手大侠的人还只是替人来讨公道的。那唐门当时在江湖上也算得上是一等一的大门派了,平日里行事固然傲气,不把寻常人放在眼里,却也从未听说过唐门无原无故害过什么人,毕竟也不能算得是邪派中的一员。大家伙心里都是暗子嘀咕,不知道这被唐门害了的是何方高人,竟能请得动这么厉害的角色前来讨债。” “那唐逆风当下一拱手,说道‘恕在下愚笨,不知道我唐门究竟得罪了哪位前辈高人,或是武林同道,而令大侠亲自前来讨还公道,还请大侠明示。若真是我唐门所为,在下当着天下英雄的面,自然要给大侠一个交代。’这几句话,他倒还说得有板有眼的。” “只听鬼手大侠‘哼哼’冷笑两声,说道‘前辈高人……武林同道……在你们唐门眼里,自然也只有前辈高人才可配得上,除此之外,其他的黎民百姓便统统如野草一般。我来问你,离此三十里远,有一个易家村,只有百十来人,一年之前,是不是曾一夜之间,不论老幼妇孺,个个都身染奇症?’” “大家伙越发听得一头雾水,本以为鬼手大侠会说出哪位高人的名号来,不料却是一个没人知道的小山村子染上了莫名其妙的怪病。难道这也与唐门有关么?即便如是,又是什么人能为这事请得动鬼手大侠?有的人便心下怀疑,是有鬼手大侠的什么亲戚在这村里,也染上疾病,唐门的人却未曾识得,没有好生伺候,以至病情加重,甚或一命呜呼,惹得鬼手大侠上门来寻晦气。” 林芑云急道:“我……鬼手大侠哪有那么无聊,定是他恰好经过该村,看到村民惨状,路见不平而已!” 道亦僧看她一眼,道:“那是自然,鬼手大侠乃至情至性的大义之士,谁要敢这么想,老子第一个拖他出来理论。只是当时人人还是第一次听到他的名号,自然不知道他的为人。不瞒你说,老子当时便这么想过,后来老子为此后悔得要死,还扇了自己两嘴巴。那是后话了,你且慢慢听我讲来吧。” “却说唐逆风一听此言,浑身一震,颤声道‘在……在下不明白大侠的意思。’鬼手大侠‘呵呵’一笑,道‘啊,是了,这些不入流的寻常百姓的生死,你自然是忘了。只不知道我是否还记得清楚,说出来给你听听也好。那村子里有的人肚大如斗,经脉逆行,每日的辰时、午时、子时,全身疼痛难忍,生不如死。如果不明白,当可问问你自己的父亲,他这些日子来天天如斯,大概应该清楚这苦痛了。有的人四肢从指尖开始,先是长满脓疮,过不了十来天便流出脓血,接着皮肉溃烂,直至白骨。到第二个月方好,再过一月,皮肉重新长出时,又从指尖腐烂开始腐烂,如此循环。你若听不懂,转过身便可问你的二叔滋味如何。至于其他人么,一夜之间双目失明,耳不能听,口不能言,全身酸软无力,骨骼似寸寸折断一般,连根手指也抬不起来,犹如活僵尸一般。你三叔就在这里,当是最好的例子。’” 他讲到这里,阿柯浑身一颤,转过头去,正看见林芑云也转过眼来,两人目光相交,眼中都不由自主的流露出惊恐之色。 道亦僧伸手拿过些柴来,一一加到火堆里,望着跳动不已的火苗出神,续道:“鬼手大侠这般徐徐道来,在场的千百个武林人士个个听得清清楚楚,这才恍然大悟。原来定是唐门的人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在这村里下毒,害得整个村子的人都染上这样的怪病,却不想落在鬼手大侠手里。鬼手大侠也不知用了什么手段,竟将这般惨状如法炮制,施加在唐门三兄弟身上。他定是知道,以唐家的势力地位,要是这么样子找上门去,那可丝毫便宜讨不到,说不定立时反倒被栽赃陷害都有可能,于是先想办法,让唐家的三兄弟得上这病,耗上三、四个月支持不住了,不得不当着天下英雄的面,自己背着证据出来,那是想赖也没处赖去,况且病得这么惨,嘿嘿,就是能赖也不敢呀。” “老子当时听着,心中是又惊又怕,不怕你笑话,冷汗都下来了。你想想看──既要这般状况相同,却又不能使同一种毒,以免唐门的人自己解得了,那是不是很难?况且,若是普通人倒也罢了,要令号称天下第一毒物门派的唐门花了整整四个月时间也解不开这毒,这份使毒的手段当真匪夷所思,匪夷所思……哎,如果我不是当时在场,亲眼所见,亲耳所闻,那是说什么也不相信。撇开着毒物不论,那唐门当时盛极一时,府内高手如云,他们三兄弟除了使毒是高手外,那八十四式‘裂石神掌’在江湖上也是赫赫有名的。何况唐门交游广泛,治病无数,平日里便有许多武林高手在府中做客,戒备森严。那唐门三兄弟又是绝足不出大门的,要这么孤身一人神不知鬼不觉的潜进去下毒,武功当真可算是绝顶的高了。” 阿柯“啊”的一声,脸上露出神往不已的表情,叹道:“是……是啊,这分胆识与勇气,才真叫人佩服。” 道亦僧猛拍大腿,大声道:“谁说不是呢!老子这辈子,菩萨也拜过,仙君也参过,却也没瞧在眼里。独独这鬼手大侠,那是打心底里佩服的。他为一村并不认识的人,甘冒奇险,做出这番惊天动地的大事来,真真让人觉得了不起。老子当时便发下誓言,谁要说一句鬼手大侠的坏话,老子第一个动手跟他拼命。不过这么多年来,老子听这些人皇帝也骂了,先人也骂了,骂老子的也大有人在,却未曾听到有人骂过鬼手大侠,害得老子有的时候想打人都没处下手。” 阿柯正待再说,林芑云已一把握住他的手。阿柯只觉林芑云手象冰一般寒冷,竟不禁浑身打个寒战,听她焦急地问道:“后来呢?后来……鬼手大侠又是怎么说的?” 道亦僧道:“听到鬼手大侠这么一说,我们已经猜了个八九不离十了,只是不知道唐门的人为何要下这般毒手,都是一瞬不瞬地看着唐逆风。那唐逆风脸色在众目睽睽之下由青转红,又由红转青,终于向前一扑,跪倒在地,口中说道‘这……这是在下与几位师兄弟,为了……为了比试本事,不知好歹,相约在村里下的毒……’众人都是‘哦’的一声低呼。原来这唐门的人竟是如此鄙夷残忍,拿毫不相干的平民百姓做实验。当即便有不少人纷纷向唐门的吐口水,老子抢上前去,一口又脓又大的痰吐到唐逆风脸上,那小子连眼皮也不敢抬一下,哈哈,哈哈,真他妈过瘾。” “这个时候,鬼手大侠又道‘你要替你父亲叔叔顶着,那也由得你。只是这般视人命如草荐,怕你一个人扛想也扛不了。’那唐逆风在地上重重地磕了两下头,说道‘大侠明鉴,这些人虽被我们下毒,不过事后都已治好,况且……况且,我们唐门还给了他们每人五十两银子……’” 林芑云突然间怒目圆瞪,剑眉倒竖,叫道:“混帐!草荐人命固然天理难容,象这般竟以金银衡量人之性命,尤为可恨!人生来岂有贵贱之分?习武者当与习武者相斗,使毒之人也应施毒于害人之人身上,才是正道所为。以这般毒辣手段,加诸于手无寸铁的无辜百姓身上,禽兽不如!” 道亦僧霍地半跪而起,身子如猫一般向前探出,右手撑地,张大了嘴,惊诧莫名地盯着林芑云。林芑云也睁大双眼看着他,一脸怒容,道:“怎么?难道不对吗?” 道亦僧不答,只是呆呆地看着她,脸上神色变幻莫测。良久,方慢慢坐回原位去,叹息一声道:“如果你不是才十几岁,我还真以为你当时便在鬼手大侠身旁。那番说话,那语气……当真象极了鬼手大侠本人,当真象啊。小妹妹……你的长辈里有人当时在场吗,否则你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 林芑云心中立时如翻江倒海一般涌动起来。这故事虽然爷爷已经给她讲了多次了,但他当时并不在场,是以这番话却从未提过。今日听到道亦僧这般道来,说到唐门的残忍无耻,自然而然便义愤填膺,脱口而出,不料竟与从未谋面的父亲说得一般无二。她激动得不能自已,全身微微颤动,道亦僧也正在感慨之中,未曾发现,只有阿柯从后面默默扶住她的肩头。 道亦僧抬头向上望去,天空中浓云卷动,一轮弯月在云中一晃,便即消失。他长叹一声,说道:“象这般竟以金银衡量人之性命,尤为可恨!象这般竟以金银衡量人之性命,尤为可恨!好啊,好啊……哈哈,哈哈,哈哈……可好久没听到有人说这句话了……当浮一大白!”说着从怀里掏出酒来,猛灌了一大口。 林芑云颤声道:“我……我也要喝。” 道亦僧一言不发,顺手将酒壶抛给林芑云。林芑云擎酒在手,先缓缓在地上倒了一圈,心中低低呼道:“爹爹……爹爹……”跟着一仰头,也是猛灌一口。不料她从未喝过酒,这酒火辣辣的一入喉咙,顿时引得她大咳起来,向后翻倒。阿柯大吃一惊,叫道:“林芑云!”不顾身上伤痛,扑上去扶她。道亦僧呵呵大笑,对翻倒在地的酒壶视若无睹,口中只是喃喃地道:“好啊,哈哈……这才是真正的有德之士,我道亦僧算个屁?恩……浮他妈一大白!” 林芑云躺在地上不住咳嗽,也不坐起来。阿柯握着她的手,一边问道:“大、大师,后来怎么样了?那……那鬼手大侠出来了吗?” 道亦僧道:“鬼手大侠这番话说出来,大家伙听在耳里,心中都是剧震。从来没有人敢这般羞辱痛骂他妈的唐门,从来也未有人这般当真仗义行天下的。那些个什么自称飞天大侠、山东五侠的,什么河间十三侠客、嵩山三剑侠的,你去问问他们,恩?就算为了结义兄弟、亲戚朋友,要去跟唐门讨个说法,他敢不敢?他……他敢个屁!小兄弟,你道那唐门外一天到晚聚着成百上千的人都是要治病的么?错了,错了,老子当年去看了一圈,就只几十个人中毒而已,哈哈哈哈,你想想,要是每天都有这么多人中毒不治,唐门的就算是神仙也治不过来呀,随便一天也要翘个四、五百人,那天下不是早就安静许多了么,哈哈哈哈……这大多数人都是巴巴地跑去给唐门的拍马屁、送礼物打点的。唐家这次几个月不开门,拍马屁的人当然心中着急,人便越集越多。那个时候外面还有几十个横幅,写着什么‘恭祝大圣大义唐门三圣福如东海’,什么‘寿与天齐’的,妈的,老子看着就恶心。” 他抹了抹被篝火烤得干燥的脸,叹一口气,接着道:“老子当年孤身一人去找唐家的晦气,你当老子真的是不要命了么?说起来惭愧,那叫少不更事,屁都不懂,不知天高地厚的便找上去。说穿了,也就是个看不惯别人比自己牛,想要讨个便宜扬名立万而已。他妈的,天下间除了鬼手大侠,还有什么人敢称侠的?” 阿柯见他似乎也喝得多了,脸上渐渐红起来,说起话来颠三倒四的,忍不住道:“大、大师,你喝多了,不如就此休息了吧……” 道亦僧怒道:“什么?你说老子醉了?呸!老子当年和河北老酒鬼在洛阳斗酒,喝了三天三夜,两个人干了四十三坛酒,是他先趴下还是我,你小子打听打听去!这点酒还没打湿老子的嘴!你不是想听后面怎样了么,哈哈,哈哈,老子慢慢给你讲来……” “周围的武林人士皆以鄙视的眼光看着唐家的人,那唐逆风此刻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扑在地上一动不动。只听鬼手大侠道‘你唐门世代都是医中高手,如唐琐南老爷子,还有唐平这样的人,一生为民疾苦而奔波,救人无数,甚至不惜自残身体染上疾病,以求得到解方,那是何等的侠义之士?唐家能屹立武林百余年不倒,不正是因为这个精神么?人常说富贵之家,三代而竭,没想到唐老爷子自己的儿子便已做出这样的事来,抛弃医术医德,竟以使毒而求名闻于天下,真真是要羞杀唐家先祖了!你自己问问在场的这些武林同道,他们当真是敬仰你唐家才来此地的么?哼哼,若是人人都怕一夜之间死得不明不白,你唐家这扇大门,与阎罗殿前的大门有何区别。’” “这番话简直说到大伙心里去了。谁他妈想犯贱,有事没事跑来这里象当龟孙子一样伺候唐家,连个门房都可对你吆三喝四的?顿时便有数百人同声喝起彩来。唐家的人一个个低着脑袋,第一次尝到当龟孙子的滋味。你是没见到,小兄弟,那场景如今的江湖人士谈起来,仍是津津乐道的。哈哈,老子就挤在唐逆风那小子身边,笑得最大声,气死那小子,哈哈,哈哈!” 道亦僧脸色越来越红,仿佛又回到当初那激动人心的场面中,以手捻须,两只小眼眯成一条线,说道:“正在此时,那唐逆风转过身子,向唐家三兄弟拜了两拜,又转过来,跪在地上,朗声道‘诚如大侠所言,在下瞒着家父与同门,私自做下这等丧尽天良的事来,实在无颜再立于世间。但家父与两位叔叔却不知情,逆风肯请鬼手大侠,且让逆风一人承担,还天下一个公道’说完向着南面拜了下去,等他直起身时,寒光一闪,手中已握住一把极薄的匕首,便向自己胸前刺去。” “这一下来得太过突然,唐门的人固然惊慌,周围的武林同道们也呼喊起来,几个隔得近的人急向他扑去,想要抢下匕首。那唐逆风早料到有人会来阻止,刀子插向胸口的同时向前扑倒,只听‘哧’的一声轻响,刀子透胸而过,鲜血狂喷,就是神仙也救不了了。说起来,那唐逆风也算一条汉子,要死就要死个痛快,不象有些人,他妈的,刀子往自己脖子上划去,隔着十七八丈的人慢慢走过去也能把刀子抢下来,装腔作势,根本就是小媳妇上吊那一套。” “唐门的人顿时哭天抢地的涌上来,抢回唐逆风的尸首。大家伙见到这小子这么硬气,倒也无话可说,纷纷让出一条道来。唐家那三个老不死的家伙见此情景,身子骨本来就只剩半条了,哪里还经得这般折腾,顿时昏死过去,被唐门的人一道抬着进去了。这一番惨烈变故就发生在转瞬之间,前一个时辰还是江湖第一门的唐家,在鬼手大侠面前几乎不堪一击,顷刻间便落得这般下场,大家心中都是禁不住的砰砰乱跳。你说,小兄弟,这般惊险诡异的事,换了是你,若不是亲眼所见,会相信吗?” 见阿柯老老实实点点头,道亦僧得意不已,拍着胸口道:“老子是见到了,你小子没福气,哈哈,恩……正当唐门的人纷纷逃回,想要关上大门时,突然间围观的人群后面一阵骚动,人们忙不迭地向两边挤去,让出一条道来,有不少人准备不及被撞到踩到,却无一人发出声音。老子心头剧跳,往后看去,只见一个三十几岁的人正自人群让出的道上慢慢走来。那人长着一张瘦长的脸,脸色苍白,好象长年没有出门一样;一屡半寸长的青须,一对剑眉,看上去不怒自威。他穿一身洗得有些脱色的青衣,毫尘不染,并无一件兵刃伴身,双手懒懒地背在背后,但举手投足之间自有一股潇洒自如的气势,将周围那一干衣冠楚楚、道貌岸然的所谓武林人士统统比了下去──原来是鬼手大侠来了!” ※※※ 篝火中一根木柴突然啪的一声爆裂开来,一大团火苗顿时翻滚着随着烟雾冲上天。林芑云模糊地叫了一声,坐起身来,似乎吃惊的望着火苗。不知道是兴奋过度还是喝醉了酒,透过跳动的火舌,道亦僧见到她的整张脸红彤彤的,有如光鲜的苹果一样娇媚动人。她的眼睛睁得大大的,眼眶里却已满是泪水,一对剑眉微微皱着,小嘴紧紧抿在一起,看着火焰发呆。道亦僧只觉这张脸,这神情,眼前这场景说不出的熟悉…… 刹时之间,仿若时间倒流,早已逝去的情景骤然出现:自己仍是当年那个初出江湖、年轻气盛的和尚智厉,鬼手大侠正站在面前,怔怔地瞧着唐家的大门,剑眉微敛,薄薄的嘴唇紧紧地抿着…… 道亦僧全身猛地一颤,从头到脚激凌打了个冷战,顿时如临冰窖一般。他大惊之下,往后坐倒,颤声叫道:“你……你是谁!” 林芑云轻声道:“我……我是林芑云啊,大师,你怎么了?” 道亦僧叫道:“不……不对!你……你是鬼手大侠什么人?” 林芑云慢慢抬起头来,两行泪水已夺眶而出,却嘴角含笑,柔声道:“鬼手大侠……鬼手大侠……他于我有性命之恩,小女子这一生也是报答不了的。只可惜他失踪多年,我欲见上一面而不可得,实在是毕生最大的憾事。小女子今日听到大师说起鬼手大侠的事迹,心中感慨,不觉失礼了,大师勿怪。” 道亦僧瞪视林芑云半响,终于摇摇头,道:“哦……是我弄错了。姑娘这脸看着面熟,倒象是一位故人……”他口中虽如此说,仍是惊异不定,却也不好再追问下去,重又坐了回来,眼睛上下乱晃,不住地打量她。阿柯在一旁道:“大师,你、你接着说呀,那鬼手大侠走上来干什么?” 道亦僧稳了稳心神,望着篝火道:“那鬼手大侠走上前来,大家伙以为他要公然挑战唐门了,心中除了七分惊惶,倒也有三分兴奋,要看看鬼手大侠在这般情形下,究竟要如何出手。谁知道鬼手大侠走到唐家大门口却停了下来,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纸包,轻轻放在门槛上,朗声道‘在下本是欲为易家村八十四位村民讨还一个公道,未曾料到唐公子如此耿直,竟以性命还赠。在下未急出手,心中实在是惭愧得紧。这是在下配置的解药,上面已写明了用法,依法炮制,二十一天为一个疗辰,大庄主与二庄主的病便可治好。三庄主这几个月来经脉萎缩,机体虚弱,除了服食这计解药外,还需另有内力深厚者帮忙在每日子时运行大周天三次,方可痊愈。贵门高手众多,在下也不用献丑了,切切为念。’” “他顿了一顿,又道:‘但就事而论,若日后唐家的人不知收敛,仍要做出这等残忍的事情来,在下纵使身在天涯海角,也必有计较,这手印便是凭证!’说完这番话,鬼手大侠走下台阶,来到大门口的两只白玉狮子前,伸出右手,在上面各轻轻按了一把,随即仰天长笑,转身便走。他来得突然,去得更是神速,贫僧就站在离他不远的地方,刚想着要上前跟鬼手大侠说几句话,让他也带我去见见世面,没想到鬼手大侠身子左晃右闪,也不知用的什么方法,人群这么密密麻麻的挤着,竟给他轻易便穿了过去,真是形如鬼魅,我连衣角也没摸上一下。霎时间只听他笑声激越,良久方息,人却已去得无影无踪了。哎,这般身手气概,当真是神龙见首不见尾,谁人能比得上?”说着连连叹气,摇头不已。他说到鬼手大侠时,自然而然便不再称老子,只以当年见到鬼手大侠之时的和尚身份自称。 阿柯道:“那……那么,那两尊狮子怎么样了?” 道亦僧瞧他一眼,道:“小兄弟,你倒是心细。待鬼手大侠去得远了,声音渐渐消失之时,有几个好事之徒上前去看那对狮子,不料其中一人的手刚刚碰到狮子,那狮子突然发出‘格格格’的断裂之声,跟着从头到脚裂成了数十段,崩落下来。原来鬼手大侠这么轻轻按了一下,竟已将狮子完全击碎,只是劲道控制得恰倒好处,看上去仍是完整的,到此刻被人一碰才彻底裂开。更惊人的是,待得烟尘散尽,只见地上散落的碎石中,有一块手掌模样的石头,本是白色的玉石表面已变得漆黑,正是当时鬼手大侠手按的地方。原来他说的手印,便是这个意思。” “众人都是大惊,议论纷纷,都道这份出神入化的功力,天下间能达到的人可没几个。没想到鬼手大侠使毒治病的本领已是这般厉害了,武功还如此高超,当真匪夷所思。哎,错了,错了!其实鬼手大侠最出众的还是他那忌恶如仇、敢作敢为的大侠本色,什么武功啊医术啊相比之下统统都只是皮毛而已。这些个家伙就只知道使刀弄枪,除了四肢健壮外,脑子里根本如豆腐渣一般,哪里知道侠义的本意,呸!” 道亦僧狠狠往地上吐了一口痰,摸了摸胡子,接着又长叹一声,道:“可惜贫僧只见到鬼手大侠这么一面,竟不能追随他老人家行侠天下,真是终身之憾事。听说这以后,鬼手大侠还做了好几件惊天动地的大事,化解了几家世仇之间的恩怨,连当时威震武林的‘霸刀’、‘青山四鬼’这样厉害的角色也被鬼手大侠一一除掉,成为江湖上人人敬仰的传奇人物。三年之后,鬼手大侠只身远赴滇南一带,为那里受瘟疫所害的人治病去了。自那以后,江湖中人就再也没有人见到他老人家,唐门也闭门谢客,天下第一门派从此便渐渐淡出江湖。哎,他老人家是生是死,这十几年,已成了江湖中最大的悬念了。” 话讲到这里,道亦僧面色苍白,仿佛突然间老了十几岁一般,望着篝火出神。一时间,三人都没有说话,呆呆地望着跳跃的火舌,谣想鬼手大侠当年天马行空般的豪然壮举,不禁神往。 ※※※ 过了好一阵,阿柯用力搅动汤勺,仍是一无所获,叹了口起,终于放弃了再找到东西吃的希望,问道:“那……那鬼手大侠已经失踪十多年了,如今江湖上,使、使毒的高手还有哪些人呢?” 道亦僧一怔,回过神来,道:“这个……自从鬼手大侠失踪,四川唐门淡出江湖之后,使毒的人是越来越少了,所谓高手那更是寥寥无几……算起来,应只有两个人值得一提,一个是近来名气很大的鬼婆婆,另一个则是赫赫有名的天绝老人。” 阿柯道:“鬼婆婆?那是、是不是很老?” 道亦僧道:“也不能说她老,事实上没有人知道她的真正年龄,甚至没人真正见过她的面貌。此人自称是睦州青溪人,自命‘散香真人’,最是心狠手辣,做的事也在正邪之间,并无定数。据说前年山西辽远镖局一百三十余口人的灭门惨案便是她做的。有的人传言她是当年唐门的传人,是真是假无从考证,但江湖中人对她是又恨又怕,所以便唤她做鬼婆婆。最让人摸不着头脑的地方,是她除了有一身惊人的使毒功夫外,更擅长易容之术。” 阿柯“啊”的一下叫出声来,道:“易、易容之术?那……那是不是就是可以将脸变来变去的本事?” 道亦僧道:“是啊,听说这是从西域传来的一种邪术,可以利用类似皮一样的东西罩在脸上变幻模样,男可变女,少可变老,真假难辩,最是让人防不甚防。小兄弟,你见过吗?” 阿柯道:“我、我也不知道是不是易容之术,只是……只是她倒是常常变幻着模样出现,我一直还以为,她真的会仙术……” 道亦僧道:“她?她是谁?你认识的这位朋友,难道就是鬼婆婆吗?” 阿柯摇摇头,道:“我不知道。她、她只比我大一、两岁,但是却很会使心计,诡计多端……哎,她对我很好,我不该这般说她的。” 道亦僧道:“小兄弟,江湖险恶,可不是闹着玩的。别人对你好,很可能已经架了一把刀在你脖子上了。就拿鬼婆婆来说罢,有人传言她是一个独眼的老婆婆,相貌丑陋,行为诡异,常常杀人于无形之中,凡她路过的地方,多有灭门惨案;又有的人却说她是一个二八姑娘,长得如天仙一般美貌,最是温柔体贴,即便见到不相干的人有病痛苦难,也会立即尽力帮救,陕西一带甚至有的村庄专为她立有祠堂,年年供奉。这两个看上去毫不相干的人,却都自称‘散香真人’,而且一个在此处出现时,另一个便销声匿迹,你说这奇怪不奇怪?所以江湖上人都传言鬼婆婆擅长易容之术,倒也并非空穴来风。” 林芑云渐渐从思念情怀中恢复过来,听到他俩说到鬼婆婆,接口道:“鬼婆婆么?我也听说过的。不过我曾经听我爷爷说,此人下毒功夫并非一流,而且武功也定是不怎么高明,否则又何必这般装神弄鬼的呢。” 阿柯问道:“会易容之术,便是装神弄鬼吗?” 林芑云鼻子一翘,不屑地道:“那是自然。若是真的功夫很好,还需要这般躲躲藏藏,掩人耳目吗?”说完哼的一声。 阿柯心中却是另一番想法。他天生性子软弱,最不愿与人争斗,遇到事情能躲便躲,能让便让,只求图个清静。然而自小伯伯与母亲便逼他走上习武这条路,要他去做一件大事。他虽是刻苦练剑,其实心底里只想走得远远的,最好到一处谁也不认识的地方去,无牵无挂地过日子。现在听说有这么一种易容之术,可以任意变幻模样,让谁也认不出来,不由得心驰神往,巴不得自己也会这么一手,那可真是天下最好的事了。由此又想到那位鬼婆婆,顿时将她视为志同道合之人,心中激动,恨不得立刻就见到这位传奇人物,到时候该怎生想个法子,学个一两招? 阿柯满脸期待之色,心中不住盘算该如何学到这项本事。林芑云可没注意到他,问道亦僧道:“此人不必提了。你刚才说的那位天绝老人,可是江湖上传言的号称‘一剑定天南’的玄一道长?” 道亦僧道:“可不是吗!说起来,此人若论起武功来,只怕还在鬼手大侠之上。他的‘若光剑’号称天下无双,嘿嘿,那可不是吹的。” 林芑云道:“这人究竟是什么来头?我听爷爷说过,好象他在三十岁之前都不曾习武?” 道亦僧道:“那是,此人真是一位绝顶聪明之人。他三十岁之前,一直在衡山道观里修行,每日只是颂经做法,根本不会一点武功,更别说使毒了。在他三十岁生日那天,一个与他生死之交的朋友,带着妻子女儿前来见他。俩人十几年未曾见面,见面自然是欢喜异常。当晚月朗星稀,俩人便携手到后山观月,彻夜长谈,兴尤未尽。不料当天晚上,他那朋友的仇家便找上门来,未寻到那朋友,竟将他妻子女儿奸杀在道观里,又将道观中其他五十几个道士一股脑全都杀死,斩断手脚,抛尸荒野,手段及其残忍。第二天中午时,俩人回到道观中,那朋友见妻女惨死,当时只向玄一道长老人说了‘报仇’两个字,便抱着妻女的尸首跳下万丈山崖。玄一道长老人狂怒之下,自己斩了一跟手指,立誓要报此血海深仇。” “他也真是厉害,说到做到,和尚我不佩服都不行。自立誓之日起,仅用了三年时间,便练成了一身惊人的武功,找上仇家的门去。那仇家在当时也是赫赫有名的一个大门派,内中高手少说也有四五十个,加上其余门徒,总有两、三百人罢。天绝老人就这么一人一剑走进门去,杀了足足三天三夜,从大门洞里流出来的血据说将整条街都染红了。街上的人个个心惊肉跳,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在外面就只听见兵刃相交的打斗声一直持续着,刚开始声势震天的吼声却一再弱下去,到最后几乎就听不到人声了。间或传来一两声打斗声,总是伴随着人的惨叫。直到第四天早上,大门洞开,走出一个浑身是血的人,提着一柄满是缺口的断剑。那人出得门来,呆呆地望一众惊慌失措的百姓,过了半天,突然仰天长叹,随即在墙上用血写上‘天绝’两个大字,这才转身离去。人们涌进去看时,只见该大院里上上下下几乎已被鲜血和人的尸体覆盖,总共二百八十四名习武之人全都毙命,那惨状真是不忍目睹。在一处阁楼里,有四十多个妇孺孩童躲在里面瑟瑟发抖,倒是毫发未损。从此之后,江湖上便又多了一位绝世高人,自称‘天绝’。这个‘一剑定天南’的称号,不是假的吧。” 林芑云忍不住道:“这……这人如此残忍,灭人满门,虽是替人复仇,未免也太过残忍了。还号称乃上天绝之,太过狂妄了吧?” 道亦僧道:“这你就不懂了──那玄一道长盛怒之下,冲入门去,眼前所见都是提刀子跟他拼命的人,那种情况下怎可能不拼尽全力斯杀?小丫头,你是没见过什么叫杀红了眼,我可是见过不少。真的处于乱军之中,杀红了眼,什么人站你面前,你都会当他是敌人,什么道义呀良心呀,统统是他妈狗屁,提起刀子乱砍才是真道理。玄一道长进去后杀得性起,偏偏那门派里的人也是个个硬气,两边都是下定决心,除了你死便是我活,没第二条路可走。这么硬拼下来,自然是杀了个干干净净。幸亏玄一道长还有最后一点理智,找到那群孤儿寡母时没有狂性大发,将她们也杀个了。他一走出大门,见到满地的鲜血,顿时便后悔了,是以在墙上写上‘天绝’两个字。这个天绝可不是指别人,正是他诅咒自己的。他后来自己书了‘嗜血成狂,天命绝之’八个大字,始终挂在卧室里,日日都在反省这件事。” 林芑云恍然大悟,叹道:“原来如此……人的善恶,原也就在一念之间而已。只是……他怎么又成了使毒高手了?” 道亦僧一拍大腿道:“小丫头,你这话说对了。善恶只在一念间,只不过那之后的分别可就差远了。天绝老人经此一战后,心灰意冷,只觉世间事,至为难办者,就是化解自己的怨恨。他便重新回到道观中,从此不再行走江湖。这号的人物闲下来,不找点事做,岂不是要活活闷死?他开始修炼轻功,过不多久,便与‘海湖帮’帮主陈锁南、少林方丈智得长老号称天下轻功前三位;修炼内力,现在与湖南的‘盖山派’长门刘风力、少林方丈智得长老、华山青枫道长并列当世四大高手;他的剑术大家都见识了,据说自三十三岁成名起,到四十三岁只败过一战,之后再无败绩,当可与少林方丈智得长老、华山青玉道长并称三绝。嘿嘿,说来好笑,这剑术、轻功、内力三样,总有个少林方丈智得长老与他并驾齐驱,且论到德行,江湖上的口碑还远在天绝之上。这智得长老也是位了不得的人物了。天绝老人思前想后,终于让他想到一个法子。你猜怎么着?他深入苗疆不毛之地五年,不知道在哪里学了一身使毒用蛊的本事回来,自称‘一剑三绝’。智得长老乃得道高僧,当然不会象他一般也去学什么使毒的方法,便这样被天绝老人比了下去。哈哈,哈哈,这老小子,倒是蛮会打主意。可惜呀,他的修为虽然高深莫测,却始终跳不出自己的圈子,不顾念天下受苦苍生,不能实践侠义之道,只知道待在那道观里坐井观天,在老子看来,终究与鬼手大侠差了老大一截。” 三人谈论了半天,不知不觉间夜已经深了。一干丫头们早已在树洞里相拥而眠,叮叮裆裆两人收拾好东西,也在树洞外睡了。阿柯重伤后身子虚弱,要不是道亦僧讲的故事好听,且又用东西吃,早就睡去了,挨到此时已是困极,眼皮如有千斤重,使劲睁也睁不开,便闭了眼垂着头听。耳边道亦僧与林芑云东拉西扯的谈话犹如催眠一般,终于支持不住,身子一歪,倒在火堆边沉沉睡去。 林芑云下午才睡了一场,到现在脑子还清醒得很,况且她本来就对这些江湖传奇甚感兴趣,加上道亦僧巧舌如簧,添油加醋,说得眉飞色舞,她也听得兴高采烈。突然间身边传来轻微的鼾声,转头一看,才发现阿柯倦在自己脚边,早已睡着。 林芑云伸手轻轻摸摸他的头,低声对道亦僧道:“大和尚,劳驾你到车上替我拿两件衣服来,就在车前的包袱里。”待道亦僧取来衣服,林芑云轻手轻脚的给阿柯盖上,一边道:“真是的,自己身上有伤也不管,随便找个地方就睡了……” 道亦僧看着林芑云与阿柯,突然道:“这位小兄弟……并非你的亲哥哥吧?” 林芑云一怔。不知怎的,自从下午听叮叮说了那番话以来,她对道亦僧自然而然已产生信任之感,觉得此人虽是说话粗鲁,行事笨拙,但却是位值得尊敬的长辈。当下略一迟疑,点头道:“不错,阿柯……并不是我的大哥。”便将自己如何与阿柯相遇、相识,又为何一起搭档同行的事说了一遍,只省去了自己的身世部分、与阿柯的生死之约,以及自己与阿柯到洛阳去的目的。 道亦僧点点头,道:“你二人能在患难之中这般相遇,也算异数。只是如今你脚不方便,小兄弟又身受重伤,无论如何都是不便的。我们也正要赶往洛阳,如不嫌弃我们这些流浪之人,明日便一道同行,路途上端水送饭,好歹有个照应。” 林芑云感激的点点头,一时也不知说什么好。道亦僧道:“你也别说谢我的话,今日救了我女儿,这看病拿方的钱我还没给呢,大家就此扯平,岂不是好?恩……只是这位小兄弟,剑法当真不简单,不知道是什么来路……” 林芑云惊异地道:“他剑法很好吗?我看不出来呀。这家伙一天到晚笨手苯脚的,老做蠢事,怎么可能会什么剑法?啊……是了,大和尚,你自己躲不过阿柯那一下,便想这般说说,即便天下英雄都知道了,也不至于笑话你,是不是?” 道亦僧眉头紧皱,说道:“不是,不是……笑话?老子横行天下,屁股后面跟了这么大一串丫头,还不怕人笑话呢。不是那样的,你小丫头不懂武功,不明白。刚才老子去买药的时候,一肚子的不服气,一路上就在想这一下怎么就躲不过去,难道是老子速度真的慢了不成?” 林芑云见他神情严肃,不象是在开玩笑,不禁收起小窥之心,道:“那你想出原因来了?” 道义僧道:“不错,我想出来了!他妈的,这一下看似手法简单明了,其实真是厉害至极的一招,我想了好久才明白。这一下根本与速度无关,就算我再快十倍,恐怕也同样挡不住。我这么说你不明白吧……那,这么跟你说吧,武功练得越高,越是体会的到,其实所谓速度快与不快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一招所击的位置、时机,只要把握好这两个因素,在对方至弱至慢的一瞬间击出,那便是快得不能再快的招数了。这小兄弟今日刺我的那一下,无论位置、时机,简直都天衣无缝,别说是他了,就算换了小丫头你来,只要按准这个方向,把握老子手肘前伸的时机,说不定也是同样的结果。厉害,真他妈厉害……”说着啧啧连声,称赞不已。 林芑云看着阿柯,喃喃地道“真这么厉害?那……那他怎么从车上掉下来,也会摔得爬不起来?” 道亦僧搔头道:“这一点很是奇怪,我看这小兄弟,除了剑法惊人外,其余如内力、轻功几乎叫做没有,看他吃饭时的动作,估计简单的拳脚功夫也不会,当真让人想不通……你说这教他剑法的人,难道自始至终只教剑法,其他的一律不管?难道他不知道,只会一种武功,就象独脚走路一样,比之一点不会反而更加危险么?喂,小丫头,难道你平日里,就一点端详都看不出来?” 林芑云转过头来,一脸苦相,道:“哪里看出来过?今日若不是你说,我还当他是个小混混呢。大和尚,你……你到底说的是真是假?” 道亦僧怒道:“你当老子输成这样了,还有心思开玩笑不成?” 林芑云见他声音甚大,似是动了真怒,忙做个禁声的手势,向叮叮铛铛睡觉的方向一指,道亦僧立时噤声,然而仍是愤怒的看着林芑云。 林芑云叹一口气,瞧着阿柯的眼中一片迷惑之色,轻声道:“算你大和尚眼光准罢……只是他怎么一直瞒着我呢?哎,我周围怎么都是些古怪的人?可怜我一个纤弱小女子,身有残疾,行走江湖之上,还这般一直身陷危险之中,尚不自觉……” 道亦僧“扑哧”一声笑出来,走过来蹲在林芑云身旁,摇头叹道:“你身陷危险之中?你是弱小女子?你这鬼灵精怪的丫头,谁有你算得刻毒?老子这样的人,论起聪明来,也算是江湖上有名的了,不照样被你当猴耍?我看这小子剑法虽是好的,脑袋也不算笨,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做事一塌糊涂,况且又对你信任有加。这样的小毛头在你林大小姐眼里,还算根菜?” 林芑云满脸飞红,嗔道:“我哪有那般精灵?哎呀,大和尚,已经这么晚了,睡你的觉去吧!”伸手作势猛推道亦僧。道亦僧呵呵低笑,转身去了。 林芑云回过头来,摸着阿柯头上软软的短发怔怔出神。也不知过了多久,阿柯在梦中翻了个身,口中含含糊糊地道:“林芑云……我……我来驾车……”她心中突然一颤,竟自痴了—— 第九章陷阱 一连几天,秋雨稀稀落落地下着。浩大的洛阳陪都笼罩在一片阴霾之中。 远自西周起,这一片受洛河千百年冲刷而形成的富裕的土地上,来往北疆与南蛮的人们已在此修筑城墙,围水开荒。汉高祖即位时,便曾定都洛阳,其后,最好标新立异的王莽曾以长安为西都,洛阳为东都。汉光武帝刘秀歼灭各地诸侯、镇压绿林起义军后,洛阳再此成为都城,长达一百六十五年。东汉末年,阉党专政,祸国殃民。大将军何进放着都城十几万将士不用,竟自起诏书,号天下兵马勤王。这一荒唐之举,除了让何进自己为宦官们斩为肉浆外,也害苦了洛阳古城。西凉将军董卓帅领的大军手握着勤王令,浩浩荡荡大摇大摆地开进洛阳,在赶尽各地诸侯后,逼着年幼的汉献帝迁都长安。奇怪的是,这位手握重兵、辖令天子的大将军,竟然以害怕幼帝怀念都城为由,下令焚城,并下令周围两百里内的居民全部迁走,对违者只有一个字:杀。 千百年的浩大都城就此遭到毁灭性打击,“宫室焚荡,民庶涂炭,百不一在。”幸亏天纵之才曹操的儿子曹丕偏爱洛阳,在登基之后耗费巨资重建,才使洛阳得以再次以都城之姿出现。到了隋炀帝手里,洛阳更是得到空前发展,成为全国首屈一指的大都城。 洛阳既不象长安那样有四塞之固,又没有南方城市的繁荣发达,却有一项得天独厚的条件:地利。算起来还要归功于周武王,当年丈量天下,认为洛阳地处黄河中游南岸,跨伊、洛、涧几条河流,北倚邙山,南对伊阙,东据虎牢,西有崤阪,又恰恰为“天下之中,四方入贡道里均”之处,有水陆交通之便,是为形胜之地。是故后世凡以长安为都者,洛阳则为陪都;洛阳为都者,长安则为陪都。 当今的太宗皇帝仍以长安为都,然而天下太平以久,祸乱中原的西域匈奴也已被唐军歼灭,长安的军事地位已大不如前。况且关中虽素来号称八百里秦川沃土千里,但在此地上已经历太多的战争杀戮,搞得生灵耗尽。皇帝陛下尚且不得不常年“就食于洛阳”,重要军国大事,许多都是自洛阳发出的,因此在天下人心中,洛阳已逐渐取代长安,成为新的向往的中心之地。 此时正是贞观十九年的十一月中旬。四月间起兵远伐高丽的大军到此刻已全部退回关中一带。这几个月来,捷报频传,天下称颂皇帝陛下圣德所致,海内归心。然而太宗皇帝自己却知道,此次征战损兵折将,只是打下了区区的牟城,几十万军队竟与几万高丽将士相持不下,其实已经是输了。自左武卫将军王君愕殉国的消息传来,年仅五十三岁的一代雄主再也乘受不起挫折,当晚便卧床不起,一下子如老了二十岁一般。他心中隐隐感到,当年那个百战百捷、威武盖世的李世民正一点一点的从自己身体里分离出去,渐渐消散在将这天地笼罩的绵绵秋雨之中。 但无论战况究竟如何,三军将士是要寇赏的,天下也是要大赦的,这都是当务之急的国事。病中的太宗皇帝连着三道黄锻密令,命正在定州监国的太子星夜赶赴洛阳,主持庆贺之事。 此时的洛阳城已经在禁军的重重保护之下,外城的厚裁门、定鼎门早已关闭,只留下西面的建春门与南面长夏门还允许进人,内城的右掖门、龙光门、宾耀门则已完全关闭,非持通令擅闯者格杀勿论。城中天黑以后宵禁,几千禁军官兵日日夜夜在街上巡逻,稍有举止失措的,或是形容委琐的,或是衣冠破烂的,总之一应有碍瞻观的人,统统押到军屯与狮子桥一带的军营里看管起来。 然而,即便是有这般的严令,这些月前往洛阳的人仍是以数万计──这般大气的庆功场面,可不是什么时候想看便能看见的。况且当今天子也将在巡游中接见万民朝拜,到时候抢在前面磕几个头,回去写在墓志上,那也是可以光宗耀祖的。是以此刻的洛阳,大大小小的客家驿站早已住满了人,有些地方连客栈的柴房、马房里都塞满了男男女女。地方上的官僚们眼瞧着人越来越多,好多地方已经有人就沿着街面席地而睡,搞得一地狼迹。想要驱赶吧,又生怕在此时激起民怨,这可是在天子脚下,屁大的事就能毁了一世前途,说不定连命都得达上。迫不得已,在李家楼、董庄、王庄分别设立了接待之处,将几千人围在一起,施舍斋饭,供给住宿之地,才勉强维持将安定的局面维持下来。 ※※※ 在宫城北面的熠仪宫里,一名年老的太监正匆匆忙忙穿过一道道雕梁画栋的回廊走道,来到一处紧闭的房门前。他先是胆怯的望望身后,似乎有什么鬼魅跟在身后一般,咽口唾沫,这才伸出手,在那门上轻轻地敲了两敲,停一下,又敲了三下。 门内立即有了回应。一个青年男子问道:“是张小年么?” 那个叫张小年太监躬下身去,低声应道:“是……殿下,武才人来了。” 那人道:“还不快传进来?”声音急切。 张小年再一躬身,猫着腰倒着向外退去。不料才退下台阶走几步,突然间有人在后重重推了一把,一个人低声怒道:“找死么?”他吓得全身一震,向前小跑两步,这才回过头来。 只见来者乃是一名二八年纪的少女,梳着高高的飞云髻,穿着一系淡青低胸长裙,外面披着淡紫纱衣,自发间垂下的两条流苏搭在肩头,因嵌着细碎的金丝而格外璀璨夺目,一对高耸的淑胸随着呼吸微微起伏,看上去美艳动人至极。 张小年双脚一软,叩下头去,颤声道:“才、才人娘娘息怒,小人瞎了狗眼了,没听到是您……” 此人正是阿柯与林芑云见过,自称黎约的女子。她本姓武,单名一个约字,这一年已经二十一岁,比之李治还大两岁,只是因天生美貌,看起来只有十七八岁而已。她的父亲原是一名祖传木材商人,年轻时巧遇高祖李渊,便尽起家当随其起兵反隋,唐初曾官至工部尚书。但在那时门阀权贵的眼里,武家并非属于上流贵族。武约十四岁时便以“美容止”闻于宫廷,被太宗选召入宫封为“才人”,并赐号“武媚”。她天资聪慧,机敏过人,心细如发。论起做事的果敢与决断来,即便寻常男子也远不不如她。但她生性狐疑,对人最是冷酷无情,她在太宗身边算得上一个出类拔萃的人物,无论容貌、心计、处世皆是一等。但在马背上纵横驰骋了一辈子的太宗,偏偏最不喜欢的便是武约的过人之处。对他来说,一个任事不会,一天到晚只知嬉闹玩耍的女子也比聪明的女子好得多,况且武约的冷傲与猖狂,更使太宗心中不乐。然而遇到须要后宫妃子们解决的事时,武约却是唯一一个能扛得起担子,拿得出主意,敢作敢为的人,所以不乐归不乐,太宗皇帝在巡游各地时,仍是需要时刻将武约带在身边,是以隐约间,武约在内臣们的心中,比之贵妃、招仪们还要尊崇。此次太宗北上高丽,命太子监国,便特意安排武约为其助手,管理内室外戚等一应事务。 武约用眼角瞥了他一眼,说道:“起来吧。交代你的事,都办妥当了?” 张小年又重重叩了两个响头,才慢慢弓起身子,仍是不敢抬头看她,只答道:“回才人娘娘……小人已经调集人手,在这周围严密看守,都……都是使老的人,才人娘娘尽管放心,放心……” 武约哼了一声,抬脚向前走了两步,仿佛想起了什么又停下来,头也不回的问道:“李洛有消息传回来吗?” 张小年答道:“有……李大人说,那两人这几天就该到了……” 武约点点头道:“很好。传我的话给他,就说我已经想好了──那小子留不得,懂吗?其他的就按计划好的做。”她顿了一顿,转头瞧瞧匍匐在地的张小年,突然一笑,柔声说道:“你怕什么?还是依老规矩,这里今儿看院子的人每人一百银子,你自己两百。若我在外面听到一言半语的闲话,嘿嘿,那便一道剜了手脚,做浸坛去,明白吗?” 做浸坛乃是斩断人的四肢,再将身子塞进一人大的坛子的刑法,人不得便死,要在坛子里如喂养的花草一般养上一段时间,从下身慢慢腐烂起,直至胸部而亡,死得极惨。张小年听着武约柔声细语的说出来,不由自主浑身一震,拼命叩头道:“不、不敢!小人不敢!娘娘请放心,小人有一千个狗胆也不敢乱叫乱吠的。小人一片忠心,日月可鉴……”见武约一挥手,他立时噤声,倒着身子几乎是小跑一般退出园子。出门时因低头没瞧见,“咚”的一声,脑袋重重撞在门框。他用手捂住脑门,眼前金花乱晃,心中唯一的念头却是这响声别叫武约听见才好,当下咬紧牙关,撒开丫子,扶着几欲裂开的脑袋,飞也似的逃远了。 武约站在原地不动,直到张小年仓皇的脚步声消失在回廊尽头,她偏着头又听了一小会儿,确信已无人在这院内,这才几步跨上台阶,来到房门前。她胸口起伏得越来越大,显是内心激动不能自持,略一迟疑,轻轻的敲了两下门。 朱红色的房门应声而开。当今大唐皇太子殿下李治长身而出,一把握住武约的手,几乎是将她扯进自己怀里。武约一声低呼,还未来得急说话,两人已旋风般转进房中。门又“砰”的一声关上了。 ※※※ 阿柯、道亦僧等人来到洛阳长夏门门时已经是傍晚了。飞了一天的蒙蒙细雨,此时终于停了下来,然而天仍是阴沉沉的,浓云低得就象压在头顶上一般。由于连天淫雨,道路泥泞不堪,到处是又宽又深的水坑。幸亏在前面的岳家村,林芑云出钱叫叮叮铛铛去买了两辆牛车,这才让道亦僧和他的十几个丫头们免受徒步跋涉之苦。在车上颠簸了两天,终于来到洛阳。 路经城门的时候,一队黑盔黑甲的禁军亲自把守,进城的人不论老弱妇孺,统统到墙角一溜站好,待军爷慢慢搜来。林芑云身子不便,况且后面的车子里又有十几个丫头,在眼前这形势下,怎么看也象是人贩子一类的人,按理是绝对通不过去的。好在林大小姐手里现摆着五十两的黄金,在前头刘庄打尖时,只拿了两、三片金叶子,便换回几百两银子,此时五十两一锭的工部亲铸细白纹银往官兵头上纷纷扔去,莫有不中招倒地的。当下城门把总亲自护驾,众官兵提刀拿抢在前面开道,林大小姐纤手一指,几辆车便在众人艳羡声中大摇大摆开进城门。 进到城内,林芑云不觉叫一声苦,放眼望去一片黑压压的人头,几乎塞满了大街小巷每个角落。前来朝圣的外地人不少都是头一次来到如此繁华的都市,眼瞧着高楼危耸、商铺林立,各种华丽稀奇的玩意层出不穷,一条条街道如密布的蛛网一般,让人陷入其中,半点摸不到方向,无不啧啧称奇,流连忘返。 不时有一队队的禁军小队来回巡视,逮到小偷小摸,或是行为放荡、面目可憎,甚至是某位军爷平日里打牌欠了钱的牌友,趁此戒严良机,统统一股脑用绳子串起来,浩浩荡荡横过街市,押往大牢,引得几十个小孩跟着起哄。更有不少保头、户长,雇了人扛着锣鼓,举着“圣远公德”之类的牌匾,一路当当当地敲得震天动地,喧嚣着宣扬当今圣上的文治武功、盛世之治,并兼告戒各位街坊邻里管好门户、看好牲畜、清理卫生、小心火烛之类。 阿柯忙赶着车,尽往小巷里窜,幸好他来过洛阳多次,又是干些见不得人的勾当,比之洛阳本地人还知道些隐秘小路。不一会便窜出闹市区,来到洛水边一处僻静之处。道亦僧和叮叮铛铛等人驾着车从后面跟来。林芑云叫道:“大师,小女子身子不便,请到前面一叙。” 道亦僧乐呵呵地过来,道:“今日真是拜林国手所赐了,否则单凭老子屁股后面这一串丫头,非吃官司不可。” 林芑云一笑,看看叮叮铛铛在后面照顾妹妹们,便向道亦僧招招手,示意他上车来。道亦僧一屁股坐上车来,他肥胖的身子顿时压得车一晃。林芑云忙向阿柯身边挤了挤,待道亦僧坐稳了,向阿柯望了一眼,轻轻一躬身子,笑道:“大师见外了。这一路上阿柯与小女子承蒙大师与各位妹妹照顾,心中实是感激不已。洛阳已到,未知大师与各位小妹妹将欲何往?大师在这个非常时候拖着这么一大群妹妹们,千难万阻来到洛阳,恐怕还有其他事吧?” 道亦僧摸摸脑门,也往后看了看,再压低了声音道:“在你这丫头面前,我还有什么好说的?不瞒你二位,这次皇帝老子开什么庆功会,大赦天下,我一合计吧,到时候来洛阳的人肯定不少,而且在这种时候,一些有钱人为图吉利,最是大发善心,或者一些没生养的,说不定就会收养一些女孩子……这个,咳咳……你们也看到了,老子虽然话说得大套,可是这营生的门路可着实没有多少精通的。这一路上说是我们照顾二位,其实住店打尖买牛车的,哪样不是二位掏的钱……哎,这些丫头跟着我,吃的苦头还少吗?就盼天可怜见的,寻到一户好人家,这就跟了去,免得再这样风餐露宿的……”说到后面,低下头去。 林芑云听得眼圈一红,忙道:“大师,我们俩请你过来,也正为此事。阿柯,你把东西拿来……” 阿柯转身爬进车里,东翻西翻一阵,找出一个娟布包袱来。 林芑云托在手里,向道亦僧道:“这一路来,大师这般为着无辜少女,不顾世俗非议的精神,实在是令我们敬佩不已。我们俩个本是极想与大师一道照顾这些小妹妹的,只是……现下却有一些不得不为之事要做,况且前途难测,生死不明,若与大师一道,恐反而连累了众位小妹妹,所以……只有在此分手。这里有三十几两金子,我估计在洛阳购置一处宅子是够了,还可供妹妹们半年生活所需。这么着,妹妹们就算没找到好人家,也有个落脚的地方,不至于流落街头。这些钱原也不是我们的,乃是……一个大官僚们留下的,大师万勿见笑,我俩能为妹妹们做的就也只有这些了。”说着将包袱轻轻放在道亦僧手里。 道亦僧眉头微皱,惦了一惦,沉默半响,低低地叹一口气,也不言语,向林芑云与阿柯一拱手,拿着包袱转身就走。 只听车后叮叮铛铛的声音惊道:“爹?你怎么……”道亦僧突然暴喝一声,道:“那么多废话干嘛?小丫头们全都给我上车,咱们走!叮叮铛铛,过去给哥哥姐姐道声谢,就说……就说……哎,他妈的,随你们怎么说好了!” 叮叮铛铛不知道亦僧为何发怒,跑过来道谢时,眼里藏不住的惊惶之色。林芑云从怀里掏出两只银簪子,递到她俩手里,再摸着她二人的绣发,柔声道:“没事,你们别怕。你们老爹是世上最好最好的老爹,能遇到他是你们的福分。就是……说句实话,论起打理财务来,我看还不及你们俩。他刚才跟我们说,找到一笔钱,准备在城里买处房产,让你们姐妹住下来,你们可千万要提他管着钱,明白吗?” 叮叮铛铛一起不知所以的点头,林芑云一笑,续道:“你们俩个这般大了,多照顾照顾妹妹们,也让你们老爹省点心,知道吗?还有,你们能相互照应最好,别随便许给人家。现在的好人毕竟少,你们都这么善良,可别给不相干的人欺负了……” 叮叮铛铛自小跟着道亦僧流浪,打交道的也都是些道亦僧的狐朋狗友,说的都是江湖上的事,可从来没有象林芑云这样有主见的女性跟她们说过贴心的小女儿话,关照这样那样的事,心中早已将她当做最亲近之人,陡然间离别在即,都是忍不住低声哭出来,不住点头。林芑云说到后面也是哽咽难语,听到道亦僧在远出不住呼唤,叮叮铛铛爬上车来,与林芑云拥抱再三,终于走了。 望着远去的牛车渐渐消失在一段土黄破旧的城墙之后,林芑云眼睛一眨,两行热泪终于顺着脸庞流下。阿柯在后面双手合十,默默祈祷。 ※※※ 不一会儿,已是华灯初上,一弯月亮慢慢升上天边。阿柯驾着车,俩人默默无语来到市集中,准备找一间客栈落脚。不料此时距大庆之日已不到两天,客栈里早已人满为患,连马房里塞满了人。两人晃了半天,几乎绕着东市转了一圈,仍是一无所获。林芑云在车上已颠簸一天了,只觉头昏眼花,干脆爬到车厢里躺下,呻吟道:“算了……这时候了,哪里还计较什么客栈不客栈。不如你去买点热汤干粮,咱们找个清净点的地方,还是在车里睡吧……” 话音未落,只听车后一个气喘吁吁的声音叫道:“前面……喂,那……马车,停一下!阿柯大爷,请停一下车!” 阿柯一勒缰绳,停住马车,第一眼先向林芑云望去。林芑云道:“怎么,难道是……他们找你来了?” 阿柯摇摇头,道:“不会!每、每次都是我去找他们的……况且,她也跟我、我说过,不会主动找我。” 正在此时,那人已跑到车旁,林芑云抬头看去,来者却是一个客栈里的小厮,头上包着方巾,满脸的汗。他先是仔细的看了看印在马臀上的御用标志,再小心翼翼地探头向车里望来,一面道:“敢问客官,可是阿柯大爷与林芑云小姐?” 阿柯道:“是、是我们。” 那小厮立时长舒一口气,道:“哎呀,哎呀,总算是等来了……大爷,小姐,咱们临水居可恭候二位多时了,您二位这边请,这边请。哎,大爷,让小的来侍侯得了。”说着手脚麻利地爬上车,一边恭敬地拿过鞭子,一边便欲拉转车头。 林芑云道:“喂,这位小哥,你怕是认错了吧?我们初来乍到,可没听说过什么临水居。” 那小厮道:“大爷、小姐,小的不会认错。您说您自个就是阿柯大爷与林芑云小姐,那还能有错?您只管坐好了。咱临水居说起来,也是这洛阳城里数一数二的好地方了,怠慢不了您二位。” 阿柯道:“不是,这、这位小哥,我们可没钱……”林芑云忙道:“我们可没预订什么客栈!是什么人告诉你我们名字的?” 那小厮回过头,恭恭敬敬的道:“大爷、小姐,您二位误会了。咱们临水居可不是客栈,至于主人么,小的此刻也不能说,对不住二位爷了。三天前主人跟我们说,就这几天,二位爷就要光临洛阳,要咱们精心侍侯着,二位想在洛阳待多久就住多久,就算住上三年五载的,也不用操半点心思。” 他一口一个“二位爷”,殷勤到家,脸上始终一副牢不可破的笑脸。阿柯与林芑云对望一眼,竟然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好。 那小厮转身拉马前行,口中不停,说道:“这几日皇上就要庆功祭天了,那排场,那架势……哎哟,是几百年才出一次的。洛阳城好久没这么多人来了。咱府里的秦管家瞧着这满街的人头蹿动,生怕寻不着二位爷,那可不捅了天大的娄子吗?所以,派了咱们几十个下人,天天往着街上溜达,就盼着能寻见二位爷。我娘常说我小豆子机灵,眼贼,是侍侯人的命,嘿,还真让她说准了不是?今儿一早起来,出门就遇见两喜鹊,我就想:八成是二位爷到了?这不,小的打晌午起就在城门口转悠,还真遇见二位爷了,这也是老天爷的恩德……” 他坐在前面信口胡扯,林芑云与阿柯只听得目瞪口呆、啼笑皆非。林芑云一推阿柯,低声道:“你真不知道是谁吗?或者这洛阳城有你的旧识?” 阿柯歪着头想了半天,摇头道;“没、没有……我在洛阳,除了他们,就没人认识了。况、况且,我一个……能认识这样有钱的朋友?” 林芑云点点头,自言自语的道:“要在洛阳城都号称数一数二的房子,身家恐怕得有数百万吧,这人到底是谁呢?” 阿柯突然身子一颤,脱口道:“太……”幸好赶紧收口,没把那“子”字喊出来。 林芑云问道:“什么?太什么?” 阿柯忙摇摇头,说道:“没、没有。我在想,是不是黎自他们?” 林芑云睁大了眼睛,道:“对呀!我怎么没想到……可是,他们怎么知道我们会来洛阳?” 阿柯也皱起眉头,道:“这可就不知道了……或、或则,他们料到我们也会来看热闹也说不定。你、你觉得,我们应该去吗?”这些天来,阿柯早已习惯唯林芑云马首是瞻,自己照办。 林芑云瞧着外面黑漆漆的天,想了半天,叹了口气,道:“去就去吧,反正是住宿,又不是去坐牢。人家既能知道我们前来,这么多人中又能找到我们,难道还能藏到哪里去不成?” ※※※ 那小厮甚是机灵,驾着车跑得又快又稳,马蹄得得,转眼间已穿过大街小巷。渐渐的灯火开始稀少起来,只是路却越来越平整,两边都是两丈高的石墙,不时见到有装饰华丽的车从旁边耀武扬威的驶过。阿柯心中想到太子的事,睁大了眼睛,瞧着远处灯火发呆;林芑云则用心记着路旁的大树、祠堂一类东西,以便将来能辩别来路。 又跑了一阵,前面灯火明亮,到了一处极大的宅院前。那小厮回过头来,恭敬的道:“二位爷,到了,咱们院里秦管家亲自接您二位来了。” 阿柯忙向外望去,首先入眼的是两扇朱红大门,前面则是两尊威武的玉石狮子,门斗上挂着巨大的灯笼,大书着“临水居”三个字,然而门上却没有挂匾。门前静静的站着数十个人,当先一名中年人身着青衣,身材魁梧,面色红润,闲闲的一站,自然的气度从容,令人一见忘俗,想来便是小厮口中的秦管家了。 那秦管家未等车子停稳,已走上前来,一拱手道:“在下秦陨,恭候二位多时了。来人啊,扶林姑娘与阿柯大爷下车。” 十几名小厮丫鬟立刻赶上来。阿柯忙道:“不、不,我自己下……”一转身跳下车去。林芑云整整衣裳,微笑道:“有劳秦管家了。”几名丫鬟将她扶到车边,再扶到一张躺椅上。那躺椅不知是用什么编织而成,躺上去柔软舒服之极。四个人一起抬着往里走去。 这些下人们个个默然不语,却做得一丝不苟,手脚麻利,显然训练有素。林芑云虽说跟着爷爷也长过不少见识,但进到如此高贵之处毕竟还是第一次,不免惴惴不安。幸好阿柯比她更没登过富贵之处,秦管家亲自陪着他走,他却一声不响跑到林芑云身边来扶着躺椅。林芑云伸过手去,轻轻握住阿柯的手,心中稍安。 那秦管家也不多言一句,自在前面领路。众人穿过一道道装饰华贵的门廊、小院,又穿过一处假山林立的花园,来到一条长廊上。那长廊极长,两边隔几步便挂着一盏宫灯,照得长廊里亮如白昼,从左首传来阵阵流水声。秦管家在廊前略一停顿,转身对林芑云与阿柯道:“这处长廊共有一百零八斗,每斗上都有一幅画,乃是前隋十数位名家所画,各不相同。左首便是洛河,白日里可见到各处游览的宫舟,风景还算不错。我家主人吩咐了,林姑娘方便时,不妨到此处小坐。” 林芑云心中大动,说道:“多谢你家主人了。说来惭愧,小女子到现在还不知道你家主人究竟是谁?” 秦管家一笑,继续带路,一面道:“这个……恕小的不便在此说。姑娘以后见了我家大爷,自然知道。” 阿柯嘴唇一动,正要再问,只觉林芑云握着他的手一紧,忙忍住不说。林芑云道:“如此,我们兄妹怕是打扰贵处了。” 秦管家在前一躬身,道:“哪里。我家主人说了,林姑娘与阿柯兄弟最是喜欢清净的,已吩咐小人准备了两间临河的客房,供二位休憩。我家主人这几天有事不在洛阳,还请二位包涵。我家主人还吩咐,他不在家时,二位便是这府中的主人,一应事务,请二位尽管吩咐下来,小人自当照办。” 说话间,已走到长廊尽头,再穿过一大片桂花林子,来到一处院子前。秦管家停住脚,道:“此处是桂香斋,房舍简陋,不过还算雅致,想是能合著林姑娘品味的。二位暂时就在此歇息,如有不如意处,请一定吩咐小人,自当替二位安排。里面已备好酒席,热水,两位周车劳顿,小人就不打搅了,有什么事请尽管吩咐下人们。”说着躬身相送。 这客厅说是简陋,也比寻常的房间大了不止三、四倍。进门处一张红漆圆桌,摆着十几样精致小菜,还散着热气,想是直等到他们到了才刚做好的。林芑云正暗自惊讶这秦管家的心细,阿柯已急不可耐的坐上去,放开手脚,大快朵颐起来。丫鬟们将林芑云也抬到桌子边上,她却不忙着吃,仔细打量四周。 这房舍布置得小巧别致,主人显然是性情中人。圆桌方椅全是用粗大的树根依着本形雕琢而成,件件都如艺术品一般精巧。靠窗挂着一溜湘竹细帘,地板上摆着数盆菊花。最妙的是右首一处小阁里,竟长着一棵数人环抱的大树,几根粗大的树枝穿堂而过,就横在众人头上。此时已到深秋,那树叶仍是绿的,让久居屋内的人看到,别生一种清新之意。 晚风中传来阵阵若有若无的桂花香气。林芑云深深呼吸几下,忍不住惬意的伸了下腰身,长松一口气。她这十几天来奔波逃命,长途颠簸,身心都早已疲惫不堪,此时突然间进到如此清幽之地,顿时觉得全身酥软,再也不想动一根指头、操一点心思。当下饭也懒得吃,在几位丫鬟的服侍下泡了个热水澡,早早睡了。 ※※※ 阿柯轻轻推开竹舍的门,四周打量一下。 并没有人在。 他暗暗吐一口气,走进屋子,顺手带上竹门。 这是一间全用楠竹做成的屋子,唯一向南的窗子被一系竹帘遮着,屋子里阴暗潮湿。有几束光从竹墙的缝隙里射进来,象是切开空气的利刃,在竹地板上投下几道耀目的亮痕。 阿柯伸手摸摸冰冷的墙壁,再深深的吸了一口气。 从墙上潮湿程度,以及屋子的气息上来看,自上次到这里拿解药以来,这房子应该没有人再住过。 看来这里只是他们用来与自己联络用的。 阿柯熟练的走到窗边,拉起竹帘。秋天少有的明媚阳光顿时射进屋子,将里面的阴霾一下子扫到墙角。放眼望去,映入眼中的是一大片的竹林,在风中浪一样的来回荡着。 窗前摆着一张长长的圆竹几子,还有两张竹椅。他顺手拉过一张来,面窗坐下,心中七上八下,翻来覆去,想的都是早上与林芑云商量的那些话。 首先便是如何解释林芑云的事。这是最为关键的一环,如果处理不好,不但林芑云有性命之忧,阿柯也难逃干系。 按理,一个杀手身边是绝对不应该有其他人一道的,而且还并非组织内的人。这是独来独往的杀手的大忌。 无论如何,象他二人这样一天到晚在一起,组织内的人一定会知道林芑云的存在的,只是时间问题。现在的关键是:组织的人究竟知道多少?诸如林芑云与阿柯的关系身份、林芑云会不会武功,甚至,林芑云是鬼手的女儿。这些是阿柯与林芑云能逃脱干系所必须要知道的,在这个基础上,两人才能想出相应的对策。 因此,阿柯今日首要的任务,便是探听口风。为此,林芑云与阿柯商量了一上午,拟出五种提问方式,并让阿柯学着与他接头的陆老头的口气,定好了相应的应答对策,甚至连说话时的神态、眼色都试了又试,勿求达到毫无做作,心安理得的程度。阿柯看人时眼睛常常闪烁不定,林芑云特别教他,要盯着对方鼻子中间看,方可保持镇静。 方案是死的,人是活的。现在就要看阿柯的临场应变了。 第二个重要的事,则是林芑云今早才提出来的。阿柯这一年来共杀了四个人,而且都是朝廷命官。他自己尚未察觉,林芑云却对此起了疑心。在这如日中天的盛世,连续击杀当朝官员,恐怕不能仅仅用巧合来解释,唯一的可能,就是这个组织并非一般的收钱杀人的黑帮,而是有自己特定的目的。要么就是被某一政治集团收买,要么干脆就是某政治集团的人。无论是那一种,这都可能是对方最致命的弱点。如果能查到什么线索,以此为筹码,也许能换取解药也说不定。 当然,最致命的弱点,往往预示着最周全的保护。没有人可以放心大胆的任由人来刺探自己的命穴的。如何能巧妙的划开一道缝,却又不能让对方发现这条缝,至少不能让对方顺着这条缝找到自己,就是最考究的地方了。 多嘴的杀手一开始并非没有,只是统统的比较短寿,所以活下来的杀手们才个个少言寡语。阿柯是这其中做的较好的一个,因此,这样的人突然多起嘴来,是最会让人疑心的。林芑云苦思良久,最后只想到一种方法,而且特别叮嘱阿柯,要说得轻描淡写,一旦探到蛛丝马迹,或对方稍有怀疑,立刻收声,绝不可再提。 最后一项自然是解药。这倒成了次要问题了。反正人也杀了,要想阿柯继续干下去,无论怎样都会给解药的。只是根据林芑云的推断,象这样不能根治,只能解一时之痛的药,一般来说会顺着服用次数的增多而逐渐失去药性,必须跟着逐渐增加分量才行。这一点,阿柯大可不必亲自开口索要,只须长虚短叹,说什么最近老是身体有问题,什么解药奏效的时间一次比一次长,对方是使毒高手,自己就会想到增加药量的。这些多余的药拿来,一来可以供林芑云研究,二来么,长期积累下去,非常时刻还可保一段时间的小命。 阿柯向来懒散,随遇而安,最懒的便是动脑筋想事情。自己一个人的时候从未这般仔细考虑过,反正命只有一条,也没什么快乐不快乐可言,什么人要来拿,什么时候拿,他也毫不介意。象这样子考虑周详、分清轻重、预设退路,即便大多是林芑云帮他想了,让他记住,他也觉得麻烦。只是林芑云的话不可不听,他此刻也就只有一遍一遍的在心中默想。 晌午后的阳光出奇的暖和,照在阿柯脸上,说不出的舒服。阿柯念了几遍,渐渐的眼皮开始打架,睡意浓浓。幸好他虽是懒得可以,倒底还是知道厉害,低了头,嚼着大么指,静静的等着陆老头的到来。 过了好一阵,门还是没动静。 阿柯渐渐不耐烦起来。 按理,陆老头应该知道这几天是他要来的日子,会一直在这里等啊…… 正在此时,外面起了一阵微风,吹进屋里来。风中好象有某中似曾相识的味道。阿柯不禁抽抽鼻子……这香味…… 一只赤足踏在面前的竹几上。 阿柯眨眨眼睛。 不对…… 是一双赤足踏在竹几上。 这是一双晶莹剔透的少女的赤足,白得连皮肤下微微颤动的血管都看得清楚。然而又不是那种没有血色的苍白,而是白中略带红润。十只小小的脚趾在阳光的照耀下更是白得透明,如粉雕玉琢一般,可爱至极。 阿柯全身的血突然间一下子被抽干了似的,顿时如临冰窖般通体冰冷。 一声柔弱无力、偏偏又魅力十足的娇呼也在此刻随着暖风飘了进来。 “阿柯,阿柯!你来了……” 声音中有无限欣喜之意。 “咯咧”一声,阿柯坐下的竹椅四只脚齐齐折断,一屁股坐倒在地,因为极度震惊与兴奋,牙关紧咬,顿时么指上鲜血乱溅。 ※※※ 林芑云悠闲的坐在长廊的中间,望着洛河上来来往往的船只发呆。此时虽有暖暖的阳光照在脸上,她仍觉得河风吹得有些发寒,让人帮着拿来毯子,盖着双脚。 这长廊边上便是洛河。深秋的河面上,一大片一大片的芦苇已然枯黄,顺着河水飘荡。不时有三、四层高的巨大官船在河上来往穿梭,莺歌燕舞不绝于耳。阳光照在河面上,波光粼粼,煞是好看。 早上起来时,已有丫鬟送来衣裳让她换上。这是一套白色的裙子,乃是用上乘的丝绸制成,摸起来柔滑舒适。外罩是一件镂空绣花的浅黄纱衣,另有一根碎金淡青丝巾。林芑云一见便心中暗喜,不假思索换上新衣,顿时衬得她越发清秀出众。此时坐得久了,冷风一吹,才突然想到,为何这家的主人会知道自己的喜好的? 不过想想,能有这般排场的人,非富即贵,那个自称黎自的青年人是最大的可能。林芑云一想到他那秀气的脸,从容不迫的气度,斯文得体的谈吐,不觉有些心驰神往。再一想到他竟能记住自己的穿着爱好,并按着爱好送来衣裳,这般的有心,林芑云那白嫩的脸上不知不觉已微微发红。 一位丫鬟盛上香茶和几碟点心,并不言语,低着头又退下了。 林芑云闻到茶香,便知那是苏杭一带进上来的新茶,当下端起来浅尝一下,果然是名品,入口清润,唇齿留芳。四件点心中她认识的只有湖南的湘莲。这湘莲粒大饱满,洁白圆润,质地细腻,清香鲜甜,是当今太宗皇帝亲点的贡莲。林芑云还是小时候吃过一次,此后便随爷爷终日在江湖奔波,再也未曾尝过,此时捻了一粒,放入口中轻咬一口,不禁感慨万分。 她惬意的靠在柱子上,慢慢的品着茶,吃着点心,晒着正午的阳光,耳边听着洛河上传来的阵阵船号声,舒坦之极,尘世中的喧嚣,似乎已离得远了。一时间神游万里,梦归他乡,什么江湖险恶、血海深仇,都已统统抛诸脑后…… 也不知过了多久,林芑云已然昏昏欲睡。突然身后传来一声轻轻的太息,跟着一个年青的声音说道:“姑娘果然清新洒脱,真乃神仙中人。”林芑云猛的一震,脑袋一抬,不想后脑重重撞在身后的柱子上,“哎哟”一声惨叫,剧痛中向前一扑,“砰”的一声,前晋描花碎玉茶杯飞身落地,茶水四溅。林芑云“啊”的叫出声来,慌忙用手将散在毯子上的点心拍落,眼角一瞥,见到一系长袍的袍角,这才意识到有人在旁,顿时觉得大失仪态,仓皇间已是满脸飞红—— 第十章小真 一位少女浅笑盈盈的赤足站在竹几上,看着狼狈爬起身来的阿柯,一对大大的眼睛中全是笑意。她没梳发髻,乌黑的长发如怒瀑一般披在肩头,一些碎发直垂到胸前。她的身材玲珑有致,显出与其年龄并不相称的成熟气质,穿一件浅绿色的裙子,外面罩着宽大的白纱衣,纱底上用银线镂空绣着大大的兰花。她的里裙并不长,只及膝盖,长纱衣却直拖到竹几上,清秀中透着一丝妖艳。纱衣掩着的那双美得惊人的纤足上,各系着只小小的金铃,微风吹来,发出清越的铃声,格外动人。 阿柯慢慢站起身子,瞪着少女,颤声道:“小……小真?” 那名叫小真的少女甜甜一笑,却没有立即回答阿柯。她用一排雪白的牙齿轻轻咬着下唇,将阿柯上上下下打量良久,方开口道:“阿柯,你……又长高了。” 阿柯心中顿时涌起久违的柔情,默默走到小真身前。站在几上的小真也伸出手来,轻轻抚摩阿柯的头,柔声道:“好久不见,你好吗,阿柯?” 林芑云一上午绞尽脑汁的谋划、算计,阿柯练了一上午的说词、神态,就在这一句话中统统丢到爪洼国去了。阿柯脑中一片空明,全身似已笼罩在一片谈谈的兰花清香之中。 ※※※ 林芑云刚要俯身去拾杯子,身旁那人一长身,已将茶杯操在手中,轻轻放在小几上,向林芑云一笑,却未说话,随意的在她对面坐了下来。 林芑云拿着手绢掩在面前,咳嗽两下,求老天保佑能将满脸的尴尬掩饰过去。她一边咳嗽,一边抬起眼帘,偷偷打量。 只见来者一张国字脸,年纪在二十五、六上下,面如冠玉,一双眼睛炯炯有神。他穿一系白衣,甚为贴身,一看便知是出自名家之手,挥手之间,自有一股潇洒从容的气度。他见到林芑云偷偷打量他,微微一笑,拱手道:“在下李洛,惊扰了姑娘的清休,真是唐突了。” 林芑云又干咳两声,方道:“哪里……小女子见天气甚好,在此观赏风景,不想竟失礼了……咳咳……公子勿怪,敢问公子是?” 李洛道:“见笑了,在下正是这府第的主人。昨日得报,说是有幸请到了林姑娘光临弊处,心中不胜之喜,这才匆忙赶回来。得罪之处,还请海涵。” 林芑云“啊”的一声,万没有料到邀请自己的并非黎自,张大了嘴,面对眼前这位素昧平生的男子,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 “阿柯,阿柯?你在吗?” “……” “阿柯?你在吗?” “哎哟!……什么东西从树上掉下来……咦,这不是阿柯的鞋吗。阿柯,阿柯!你在树上干什么?” “小……小真……” “你在树上干什么啊,阿柯?有好玩的吗?是小鸟吗?阿柯?” “不、不是……” “那是什么呢,阿柯?啊,我看见了,我看见鸟尾巴了。你骗我,阿柯,明明是小鸟!” “是一只死了的鸟……” “……” “那,那你看死鸟干什么?阿柯?” “我……我从来没摸过鸟毛,我……我想摸摸看……” “……” “小真?” “走开啦!你摸了死鸟的,脏死了,别碰我的衣裳!” “小……小真……” “你最脏了,阿柯,你看你的脸,好几天都没洗过了。你到河里去洗洗!快!” “哦……” “……” “阿柯,阿柯!你洗好久了,你快上来呀!” “阿柯?” “你跑这么快干嘛呀,阿柯。” “快……快、快跑!小真,快跑!” “怎么了,阿柯?你怎么了?” “跑、跑、跑……快跑!” “喂,倒底怎么了呀,阿柯!” “狗……河边那只狗!” “什么?你又去惹那只狗了,阿柯?” “汪汪!汪!” “啊!别过来!不许过来!不许欺负阿柯!” “汪汪!汪!” “别动!别叫!再过来我用石头拽你了!” “汪汪!汪!” “走开,走开!回去,快回去……” “呜…………” “走……走……好了,狗狗回去了,阿柯,从树上下来吧。” “砰!” “哎哟……小……小真,你不怕狗狗吗?” “那么小只狗,你也怕吗,阿柯?你真是胆小,哈哈哈哈。” “可、可是……我被狗狗咬过……” “哦,好了好了,阿柯好可怜,狗狗都欺负阿柯。来吧,我给你带吃的来了。” “哦!呵呵呵呵……” ※※※ 林芑云坐直身子,伸手理理散在额前的碎发,勉强一笑,道:“这位公子,恕小女子孟浪了……不知公子是如何识得小女子与家兄的?” 李洛讶然道:“姑娘没听令兄说过吗?当日在林中,林姑娘与令兄奋不顾生,救助在下的两位朋友,这份大恩大德,在下是永志难忘的。” 林芑云道:“黎自?公子是黎公子的朋友?” 李洛道:“正是。李……兄与我乃是过命的交情。”说到这里,自然的一拱手,接着道:“当日在下也曾在场,亲眼见识到令兄过人的勇气与如神的剑法,心中倾慕不已。听说俩位要到洛阳来,李兄……这个,有要事在身,不能稍有闪失,是以吩咐在下,说什么也要一尽地主之谊。在下等了多日,还以为两位不来了呢,没想到天遂人愿,两位终于还是来了。” 林芑云恍然大悟道:“小女子还真是糊涂,没想到黎公子是如此有心的人。”她一听说果真是黎自安排的,心中除了感激,尚有几分兴奋与几分娇羞混杂其中,不觉脸上飞红,忙装着整理衣裳低下头,续道:“说来让公子见笑了,我们兄妹二人日前还正为找一个客栈栖身忧心呢。” 李洛笑道:“都是我照应不周,没及时找到二位,倒让林姑娘受累了。当今皇上文成武德,那是自古少有的圣君。这几日间,皇上便要寇赏三军,大赦天下。这样的盛事可不是那一年都能见到的,是以慕名前来朝拜的人是络绎不绝。据在下所知,这城中几乎所有的客栈现下都已客满,林姑娘想要找到一间客栈,那还真是挺难的。” 说着,李洛环视四周,问道:“在下这里虽是简陋一些,好在还算这洛阳城中较为清净的地方了。林姑娘住得舒心么?” 林芑云道:“哪里。贵府装饰别具一格,闹中取静,令人一见忘俗。小女子在这里代我家兄长,多谢公子盛情了。” 两人你一言我一句,满口“盛情”、“怠慢”,各自打躬作揖说了半天,早有丫鬟上来收拾残局,又奉上新茶点心。李洛待她们下去后,拍拍双手,扬声道:“来呀,给林小姐盛上来。” 林芑云正暗自蹊跷,昨日见到的那个秦管家已走上前来,双手捧着个红漆木盘,恭恭敬敬的端上来,轻轻放在小几上。那红漆木盘上一系红绸盖着件事物,看不分明。 李洛道:“这是李兄为林姑娘准备的礼物,请务必赏脸。”说着伸手揭开红绸。 红绸莆离托盘,林芑云顿觉眼前一道明亮的绿光闪过,只见托盘正中一枝玻璃底国绿色老树盘根雕龙玉簪,绿光荧荧,似笼着一层水气一般,正中隐隐透着一缕银光。她爷爷当年曾是武林中闻名的鉴赏大家,无论珠宝玉器、字画古玩,统统在行。虽说后来带着林芑云闯荡时已不再摸这些东西,但闲下来是总爱给她讲讲。林芑云从小体弱多病,除了练点健身的内功外,对武功是一窍不通,但对这些稀奇的事物尤为感兴趣,一天到晚问个不停,是以潜移默化间,倒将爷爷鉴赏的本事学了个七八分,只是甚少有机会见过如此光洁的玉石。此刻一见不觉大吃了一惊,略一迟疑,颤声道:“老……老坑绝种,隐龙!” 只听李洛道:“姑娘……真乃高人,识得如此名种。”声音中透着惊讶,显然也是吃惊不小。 ※※※ 风渐渐大了。 窗外那无边无际的竹海在风的挑逗下,开始放肆的晃动起来。 呼啦啦,呼啦啦。 无数枯黄的、半枯黄的竹叶就这样顺着风势,尽力在空中翻滚、飞舞着,用尽最后一丝生气也在所不惜。 阿柯坐在竹椅上,双手放在腿上,歪着头,静静的看着小真脚上的金铃。 小真靠窗坐在竹几上,双手抱膝,头枕着腿,脚跟支在几边,轻纱笼罩下的玉足轻轻的有节奏的点着,看着窗外随着风起伏跌宕的竹海,仿佛正合著风中诡秘的音乐。 自打阿柯七岁那年认识比他大一岁的小真时,两人便常常在山中那间小竹屋里这般默默的坐着。 小真爱静。 阿柯寡言。 所以,一整天也难得说上几句。 当然,一整天也没几句好说。 小真常常为因为练功偷懒而被罚饿肚子的阿柯带吃的东西来,或是替他赶走小狗、蜜蜂一类的东西,在阿柯幼小的眼里,简直就跟仙女姐姐一样。 阿柯常常为小真捉鸟,捉小兔子,叉鱼,或是陪她坐在树梢看云霞升腾。自小只有叔叔伯伯严加管教的小真,亦将阿柯视为唯一的知己。 阿柯觉得小真随风飘散的头发,系在发间淡紫的发带,纱衫上隐约的龟背纹路,手腕上戴着的白底青鲜绿斑玉镯,挂在腰带上的青绿玉蝉,以及脚上那两串不时叮当做响的金铃都那么有趣,可以看上一整天也不觉疲倦。 小真也觉得如浪一般翻动的竹林,厚重云团笼罩下的群山,清晨划破长空的第一束阳光,黑夜里自远处山颠的树林间隙中露出的圆月都那么美丽,看上一辈子也觉不够。 整整十年,两人便这样各看各的,默默相伴而坐的度过。整整十年,两人加起来的话还不到千句。 直到伯伯、母亲突然暴毙,阿柯一夜之间成了孤儿。 直到阿柯吃下毒药,做了杀手。 ……………… “阿柯?” “恩……啊。” “你在想什么,阿柯?” 阿柯抬起头,只见小真不知何时已回过头,怔怔的看着自己,一对浅眉轻轻敛着。风将她的头发吹起来,一丝一丝的拂在脸上。 刹那间,阿柯突然感到一种笼罩在烟雨中的哀愁,自小真的眼中淡淡的发散出来。从小与小真心意相同的他,在这一瞬间,已读到了悔恨、矛盾、悲伤、彷徨、忧郁……种种情绪,都是他不曾由小真身上见过的,不觉呆了。 “阿柯……阿柯……你瘦了。” “阿柯……阿柯……你的衣服都旧成这样了。” “阿柯……阿柯……这一年来,你独自一人在外面,过得还好吗?” 阿柯点点头,想一想,又摇摇头。 “可怜的阿柯……”小真低下头去,用一只手慢慢的拨弄着小金铃。过一会儿,只听她自言自语的道:“一个人在外面久了……会很寂寞吧。” 阿柯心中猛的一跳! ※※※ 林芑云小心翼翼的用手绢包着玉簪捧在手里,痴痴呆呆的看着,似乎被那诡异的绿光射到,有些魂不守舍。 没错,这绝对是隐龙。只看那玉通体国绿色,没有一丝杂物,却仍能透出银辉,便知天下间只有另一件“飞凤”与其是绝配。如此贵重的东西,她还是首次见到,比之当初阿柯的那枚夜明珠都不知贵了多少倍,原来爷爷真没有骗人…… 过了好一会儿,林芑云一怔,觉得李洛的眼光正似有似无的盯着自己,这才突然间意识到这根簪子是送给自己的。如此珍贵的物品,怎会轻易与人?这个疑问在她脑中一现,顿时收敛心神,无声的吞了口唾沫,慢慢将玉簪又放回托盘中。她咳嗽一声,用手绢掩着口鼻,轻轻道:“请恕小女子不恭了。那日在林中,同是落难之人,并不分谁救得谁。如此厚礼,小女子无功无德,那是万万不敢收的。” 李洛拱手道:“林姑娘误会在下了。此礼确系李兄所赠,却不是为姑娘救命之恩的。李兄曾对在下言,说姑娘乃是一位真性情之人,论到胸襟、气魄,不让须眉,是以心中好生敬重。此物亦是李兄最心爱的一件饰物,特赠与姑娘,略表心意。” 林芑云听到“心爱”两个字,心中又是咯!一跳。然而转念一想,仍是觉得这件礼物太重,骤然间得到,毕竟有些唐突。心中更是隐隐觉得,此物黎自当真要送给自己,也应该亲自送才好,如此让一个自己根本不认识的人转交,不知是何原因……如此一想,林芑云心意立坚,摇头笑道:“此物乃非常之物,当送非常之人,小女子是绝对不敢贸然领受的。”说着伸手将托盘推到李洛一边。 李洛道:“姑娘,此物李兄已让我转交与你,你推脱不收,恐怕……有负李兄心意。” 林芑云双眼紧盯着他道:“公子请转告黎公子,这份心意,小女子感激不尽,他日若有缘分,必当面拜谢。” 李洛见她态度坚决,便也不宜再多言,自失的一笑,道:“姑娘如此重义轻利,倒让在下不知该说什么好了。”挥挥手,秦管家立时上前来,便要盖上红绸。 林芑云突然叫道:“慢……等一下!” 李洛以为她又改变主意,忙伸手拦住秦管家,见林芑云伸手又拿起簪子来,轻轻摸了两摸,说道:“哎哟,入手极寒,果然入手极寒……原来爷爷也见过的,倒是没骗我……”笑逐言开,啧啧连声的赞叹,喜孜孜的在手中不住把玩。 李洛心中暗喜,刚要开口,却见林芑云又将簪子放回盘中,向秦管家一笑,道:“小女子爷爷自小就曾讲过这块古玉,说是入手极寒,乃山阴河谷之处产的极品,今日一试,果真如此,小女子真是大开眼界了,呵呵呵呵……秦管家请自便。”说着手一摆,做个请君自便的手势。 那秦管家一脸尴尬,向李洛望来。李洛脸上肌肉不由自住抽动两下。只这一刻,他已看出林芑云早已超出常人那种虚伪做作、假憎实爱的境界,当下轻轻挥挥手,秦管家忙盖上红绸,端着托盘匆匆退下了。 李洛低头抹抹有些僵硬的脸,呵呵一笑,旋又抬起头来道:“林姑娘真乃达人。在下还有一个不情之请,还望姑娘成全。” 林芑云也觉得自己态度过于生硬,心下颇过意不去,忙道:“公子万勿客气,但说不妨。” 李洛道:“在下前几日曾听李兄对姑娘赞不绝口,今日一见姑娘,果然惊为天人,无论谈吐、见识,皆是在下平日所见的女子中少见的。若姑娘不嫌弃,在下还请姑娘在鄙处多盘横一阵,略尽心意,不知姑娘可否答应?” 林芑云眼睛转了两转,歪着垂下头,轻轻道:“公子如此盛情,小女子怎敢推辞……就不知是否还有缘,能与黎公子见上一见,也好当面谢他……”说到最后,不觉脸上红霞渐生。 李洛一抱拳,道:“那是自然有的!在下一定会妥当安排。”端起茶杯,浅浅的饮了一口,似乎不经意的问道:“阿柯兄弟什么时候回来?李兄也有礼物要托在下转交给他的。那日在林中,若不是阿柯兄弟拼死护着,后果真是不堪设想呀。呵呵。” 林芑云也正端着茶杯,闻言笑道:“哪里,家兄……” 突然灵光一闪,想到了一个问题,无声的笑了一下,装做喝茶,将后一句话隐过去了。 ※※※ 小真清澈的眼睛一瞬不瞬的盯着阿柯,问道:“那女子是谁?” 阿柯几乎是脱口而出:“林、林芑云?啊……” 话说出口,方突然醒悟,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大错。本来此行的目的,便是要打探口风,看看对方知道了林芑云多少事情,才好对症下药。至于名字,那是最重要的一点,能不提就最好不提,实在不行,按计划阿柯应该说一个假名字出来。因为没人有把握,对方不知道鬼手大侠有怎么个叫林芑云的女儿,一旦知道名字,那林芑云的身份可就危险至极了。 阿柯为了这此前来探风,早已准备了半天,该说的话,该发的问,统统与林芑云商量计较过,一言一行,本以为已是安排得当,哪里知道左等右等,该来的陆老头始终没露面,一年多不见的小真却在此时突然出现,将他的心神完全打乱,是以仓皇之下,一开口便犯了大忌。 小真似没注意到阿柯因万分尴尬而几乎扭曲的脸,只将黔首埋在双腿间,喃喃的道:“林芑云……林芑云……芑云,名字不俗呀。阿柯,她是你什么人?” 如果是陆老头,问完了“她是谁”之后,紧接着的一句话该问:“阿柯,你是怎么认识她的?”所以阿柯也应该回答:“那一日在路上……”,接着应该是“原来她是我远房的表妹……今日险遇劫匪,幸好……”云云,云云。 可惜,非常之不幸,阿柯今日面对的却是小真,这个从小与他青梅竹马的女孩,这个比之阿柯要精明十倍的女孩,这个知道阿柯所有弱点、也知道该如何套问阿柯的女孩。话一出口,便轻轻松松打乱阿柯所有算盘。他心中乱跳,张口便要说:“那一日在路上……”,好在这些日子来跟着林芑云,也学了不少急智,话出口已变成了第二句“原来她是我……啊……” 霎时间,阿柯额头汗出如浆,一长身撞翻竹椅站起来,张大了嘴,说不下去。 因为他有没有表妹的事,世上只有小真最清楚! ※※※ 林芑云慢慢的品着茶。 这是新近才产的君山银针,她用舌尖一尝便知。那还是两年前在洞庭湖游玩时,爷爷陪她一起喝过的。此茶水色橙黄明净,香气清纯,入口甜爽。 有一团疑云在她心中模模糊糊的生成:李洛来得太巧了。 为什么会突然冒出这个疑团的?林芑云向来对自己的直觉自信,所以借着品茶的当口,迅速整理了一下思路。 首先,按李洛自己的话说,他是接到自己与阿柯到的消息后,才匆匆赶来的。那么,最早也应是在昨天深夜才能得知。当然,如果李洛根本就一直在府里,那也另当别论。 其次,阿柯今天中午离开的时候,并未说明要到哪里去,那秦管家当时就在自己身边,正被自己提的乱七八糟的问题缠住,不能分身,所以也不应该知道阿柯的去向。 但是……李洛进来到现在,一句询问阿柯到哪里去的话都没有…… 李洛放下茶杯,笑道:“这是新近才产的君山银针,水色橙黄明净,香气清纯,入口甜爽。姑娘品来如何?” 林芑云惊异的端着杯子细细看了看,道:“君山银针?真是君山银针?小女子只听闻过此茶产于洞庭君山,风格独特,岁产却不多,算来也是茶中珍品,却从未尝过……”说着端起杯子,又仔细的品起来。 当然,李洛很可能在来见她之前,就已经从秦管家那里得知阿柯不在,然而,无论如何,作为东家,开口问一句到什么地方去了,也好有个照应什么的,那也是礼仪中事。观此人谈吐高雅,举止得体,又是如此的富家子弟,不可能不通晓这样的礼节。 然而……他开口问的第一句话是“什么时候回来”…… 那就有一个可能:他知道阿柯去什么地方了。 热气腾腾,茶香四溢。林芑云用茶盖轻轻的赶着茶水,摇了摇头。 不会是这个可能吧。 如果李洛这么快便能知道阿柯的去处,那么想必知道阿柯杀手的身份也是不难,怎么可能还会如此款待自己?须知此处乃天子脚下,稍有风吹草动,就是抄家灭门的罪。此人看样子怎么都是大家贵族子弟,好象官场背景也挺大的,就算有天大的胆子,恐怕也不敢如此轻易带着杀手回家吧。 那么,有没有另外的可能呢? 譬如,他其实并不意阿柯是否在此处……或者,他根本就是乘阿柯不在的时候,才出来见自己的。 林芑云叹一口气,道:“真是好茶。”放下茶杯,转头望着波光粼粼的洛河,道:“李兄真乃雅人,选到这样好的地方。在这里一边观夕照洛水,一边品茶,真是神仙日子。” 李洛呵呵一笑,站起来走到栏边,道:“姑娘果然好眼光。此处面西,在这洛阳城中,不敢比富贵排场,可是论到观赏落日余霞,呵呵,不是在下夸口──此处甘居第二,就没处敢号第一了。这是在下的爷爷当年自当今太宗皇帝那里得来的,否则就是富可敌国,也没处买去。” “他并不关心阿柯的去处”。林芑云念头转得飞快,想:“听他闲散的问话口气,还有立即便转开话题的动作,似乎觉得阿柯不在这里更好。为什么?莫非此次相间,真是刻意安排在阿柯不在的时候?难道是觉得送这份厚礼给我,要瞒着阿柯吗?他说是黎自送我的,黎自与阿柯并非不熟,甚至还亲口说过感激阿柯的话,为什么却要瞒着阿柯送我呢?是……” 林芑云突觉脸上发热,忙又将杯子端到嘴边,稍做掩饰,一面继续想:“不,不……他不知道阿柯与我并非兄妹,怎会……恩……可是,也说不定他知道了,那个叫黎约的女子,观人察物,可厉害得紧……若真是他对我有意,那可怎么好?”脸上越来越热,只想找个地方藏起来,幸好李洛兀自站在栏边高谈阔论,吟诗作对,好不得意,倒也没有注意到她的窘状。 ※※※ 风越来越大了。刚刚还是左右摇摆的竹海,已变成似惊涛骇浪一般,“呜呼──呜呼──”的狂吼着,间中夹杂着一些老朽或是稚嫩的竹子撕裂、绷断的“劈啪”声。风中潜伏着滔天的怒气,地面上无论枯枝败叶碎石杂草全被它抓扯起来,在寒冷的空气中相互交织着,打着旋儿,翻滚着,卷过低矮的篱笆,再猛烈地撞在竹墙上,打得竹墙“劈劈啪啪”乱响。竹屋上方的竹子亦被吹得弯下腰,有如冤魂伸出的或长或短的爪子,在屋顶上“咯咯咯”的抓扰。 竹门“吱噶”一声开了,又“砰”的一声被推回来,如此反复,屋内的亮度也就跟着忽明忽暗。从墙逢里透进来的光线也变得摇影不定,斑斑光影在墙上、地板上快速闪动,照得人的脸隐晴难辩。 就在一片混乱与嘈杂之中,阿柯与小真静静的对视着。 阿柯心中先是一阵惊惶,继而是混乱。站了片刻,他已逐渐镇静下来,心中开始有一个念头占了上风。 林芑云…… 绝对不能让林芑云受到伤害! 阴影中的小真“咦”的一声轻呼,道:“阿柯,你……”却没有说下去。她顿了一顿,突然拍一拍手,叫道:“啊,我险些忘了!”双足一顿,如一屡烟一般闪出窗子。阿柯刚一怔,窗口影子一晃,小真已闪了回来,却不忙进来,赤足站在竹窗台上。她的衣裳在风中纷乱飘动,长纱卷上去,露出一双雪白而匀称至极的小腿,脚踝的金铃发出一长串的清越之声。她左手提着一只竹篮,向阿柯笑着招手,道:“过来,看看这是什么?” 阿柯站着没有动弹。 林芑云,他想,是否已在小真的注意中了?如果是,那么,林芑云就有危险了…… 不、不……如果是小真的伯伯知道了,那林芑云可就真的死定了…… 小真身子微微一颤,但只是一瞬,便又恢复笑容,跳回竹几,从篮子里取出几碟点心来,叫道:“看呐,阿柯,我又给你带吃的来了,看!这是湖南的腌三样,是用茄子、豆角、辣子做的,咸香辣脆,正合你的胃口哦。这是麻城肉糕,这是扬州酱菜,啊,这是蒸珍珠圆,是用上等的糯米和猪肉、鲜鱼做的,本来是要加葱花的,我想到你不爱吃,特意吩咐没加。你来尝尝看,软糯鲜嫩,真的很……阿柯……” 阿柯走上两步,来到几前。他对满桌的精至小吃看也不看上一眼,只看着小真,说了一句他自己都觉得奇怪的话。 他说:“小、小真,林芑云与你是不同的。” ※※※ 秦管家匆匆走到李洛身后,在他耳边低语几句。李洛神色微变,也轻声吩咐几句。秦管家又匆匆走了。 林芑云忙道:“公子如有要事在身,但去不妨,小女子自在此处观赏风景就好了。” 李洛回身笑道:“林姑娘真是客气。在下是有些杂事需要处理一下,还望林姑娘包涵。有什么事,请尽管吩咐下人们做就是。” 两人客客气气相互道别一番,李洛才一拱手,转身急急走了。林芑云松一口气,倚在柱上,想到黎自与李洛的种种表现,心中时而惴惴不安,时而又有些心花怒放,自己也搞不清楚到底在想什么。 ※※※ 小真伸出手来,轻轻抚摩着阿柯的脸,道:“我看出来了……刚才你的脸色,我从未见过的……阿柯,阿柯……你要走了吗?” 阿柯摇摇头,道:“小、小真,我不会离开你的。可是,林芑云……你不能伤她。” 小真看他一会儿,点点头,道:“好坚决的语气。阿柯,你可从来也未对我这么说过……”突然纵身向前,扑到阿柯怀里,一把抱住了他。 阿柯吃了一惊。他从未和年轻女子如此亲近过,只觉小真柔若无骨的身子紧紧的贴在胸口,鼻中更是闻到阵阵兰花香气,中人欲醉…… 阿柯颤声道:“小真?” 靠在肩上的小真的头使劲摇了摇,示意他别说话。阿柯便不再言语。 一缕缕的青丝飘起来,拂在阿柯脸上。他贪婪的闻了闻发间的香气,有些魂不守舍的闭上了眼…… 陡然间肩头传来一阵剧痛,阿柯大叫一声,伸手一推,小真已向后退去,身形奇快,顺手一操,将阿柯推来的右手抓住。 阿柯转头看去,只见肩头处已渗出血来。他疼得裂嘴,却见小真慢慢伸出舌头,将嘴边残留的血迹一点点舔进去。阿柯颤声道:“你……你……为什么?” 小真手一收,阿柯不由自住向前一送,右手已按到小真左边胸口。他大吃一惊,想要缩回手来,但小真的手紧紧按着,不能稍动分毫。手中感觉到小真柔滑的丝衣,以及衣裳下起伏不定的淑胸,阿柯身体中的血一下子全涌到头上,却发不出一声。 小真脸色苍白,一双眼睛中不知何时已盈满泪水。她咬着牙,轻轻道:“阿柯……阿柯……你是我的。你记住了,永远都要记住。” 手一送,一股大力推得阿柯连退两步。待得站定了,只觉眼前一花,一件丝衣从头顶慢慢飘落,正是小真刚才外面穿的那件,人却早已不见踪影。只有淡淡兰香,仍萦绕在阿柯身边—— 第十一章杀戮 阿柯靠在一棵大树的树杈上,抱着用布包着的剑,望着头顶浓云卷动的天穹,静静的等待。 前日阿柯自竹屋里出来时,已是傍晚时分。等在门外的陆老头交给他一张写着任务的纸条,以及比平日略多一些的解药。阿柯心神恍惚,什么也没问就走了。 很简单的任务啊,林芑云就着灯光说,卯时在城北往淮洋县方向的路上,会有一个官员经过,杀之。 阿柯为此犹豫了很久。倒不是为别的,而是有些诧异。照理,他要杀人从来都是自己跟踪“羊头”,自己定计划的,组织根本不会过问这些事,总之到时候人死帐清,按时拿药。为什么这一次连姓名都不知道,却将时间、地点悉数奉上呢?他看着满桌子的山珍海味,居然头一次只吃了个小饱,便放下碗不吃了。 桌子对面的林芑云似乎也同样恍惚,咬着筷子,只望着灯火发呆。阿柯好几次想要问问林芑云该怎么办,但转念一想,今天该问的都没问,不该说的都说了,还有小真的事……这些解释起来,恐怕要颇费点口舌才行。他自己知自己事,论起言语来十个阿柯也抵不过一个林芑云,干脆闭嘴。心里揣测,是不是小真怕自己麻烦,已经打听好了? 天边的云渐渐透出些许光亮,黎明前最黑暗的一段时间已经过去了。阿柯长长的吐几口寒气,双手急速的搓了两下。他使劲的拍了拍头。 不知怎么,今天他特意来得很早,在树上静息了半天,可心中仍是有些乱。这可不行。出手的时候,一定要心如止水,剑刺到人身子里去时,手才不会抖。手不抖,才有命活下来。 为什么……为什么……阿柯在心中拼命想着。这是他的老毛病了,如果有什么事没想明白,一定要尽快想到,否则会一直在心中翻腾。要是这个样子翻腾到出手的时候,可就大大不妙了。 是小真么?一年多没有音讯,这个时候突然跑来见自己,难道就为了林芑云的事?她知道了多少?她……她最后那句话是什么意思?我是她的……我吃了那药,自然已经是她手下的了…… 是林芑云么?虽然昨天晚上她也没说什么,可是当她念那纸条时,脸色好象不善……她是怪我杀人么?她父亲是那样的大人物,我不过是个干杀人勾当的小混混罢了……看不起我,那也是应当的…… 还是……陆老头? 阿柯舔舔嘴唇。记得当时自己正满脑子想着小真的事,陆老头在肩膀上拍了拍,说了句什么……好象是“打不了,就跑,越远越好。阿柯,保命要紧。” 为什么,一向沉默寡言的陆老头,会说出那样的话来? ……………… 正在这时,一阵车轮声突然自前方传来。“羊头”来了。 阿柯抹了一把脸,悄没声息的自树上滑了下来。他蹲在草丛中,从潮湿的地上抓了一把湿泥,轻轻的在手中捏着,眼睛透过兀自滴着露珠的草叶,一瞬不瞬地盯着渐渐接近的车队。 ※※※ 林芑云躺在床上,怀里抱个枕头,翻来覆去睡不着。阿柯这个时候已经动身了吧,她想,这个时候,有一些人也正在往死路上赶吧…… 杀人,真是可怕的事……提起刀,往着面前的人身上劈下去,或是别人的剑刺过来,鲜血飞溅……一刀砍出去,不知道这一刀的终点是什么,一步跨出去,不知道是否还有下一步。这样的事,难道做杀手的便不觉可怕吗。林芑云想着,自己先打了个寒战,将枕头又抱紧了些。 阿柯要杀人,是为了解药,是为了活命……她不停的敲着脑袋提醒自己。然而,却有另一句话,随着砰砰乱跳的心,象雷鸣一样在耳中不停的轰响着:杀人拿药,与杀人拿钱,到底有什么不同?难道说,为了自己的命,便真可以杀几条、几十条不相干的人命么…… 可是,不、不,阿柯是好人。阿柯信任我,信任我的想法、做法。而我,也默许,甚至鼓励他去杀人……天啊,这是怎样的一场梦呢? 爹爹。 望着渐渐白皙起来的窗格,林芑云在心中轻轻的叫着。我该怎么办呢…… ※※※ 阿柯手中长剑斜刺向上,去势却极缓。他心中砰砰乱跳,不知道该不该将眼前着个头发苍白的老头杀死。 在杀掉前面几个侍卫时他半点也没犹豫,自草中一跃而起,斩瓜切菜一般便杀了个尸横遍地,几乎没有任何阻力就来到马车前。但对付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老车夫,却颇费周折。 阿柯先是将他自车上拉下来,一扬手抛到一边,准备登车时,那看起来只剩一把骨头的老车夫却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一个翻身爬起身,扑上来抱住阿柯,直往车下揣。阿柯手中长剑比到他的脖子上,怒目圆瞪,却未说话,鼻子中哼哼两声。那老头也不发一言,视若无睹,脚在车架上一蹬,两人一起收不住势,跌落在地。 阿柯争脱那老车夫双臂,爬起来一脚踢在他身上,转身又向马车走去。不料才走出两步,那老头在地上一扑,抓住阿柯双脚,顿时将他摔一个跟头。阿柯咬紧牙关,用力往后一踹,正中那老头头部。只听那老头闷哼一声,随即不动。阿柯跳起来,再向马车冲去。突然后脑一痛,却是被一块小石头击中。阿柯回头看去,那老头歪在泥地里,满脸的血,流下来遮住了眼睛,双手仍颤巍巍的在周围摸着,想再找块石头。 阿柯吞口口水。他呆了半响,又走回来,弯腰将那老头从泥地里扶起,半抱半拖的拽到马车旁,靠在车轮上。那老头口中呼呼喘气,仍是一言不发,待得阿柯又要登车,他猛地一翻,扯住阿柯衣裳。阿柯僵着头,左手猛切,击中那老头手腕,只听“咯咧”一声轻响,似乎桡骨断了一根。他叹一口气,胸口跳得越来越快,但终于一咬牙,颤抖着抓住那老头另一只手,使劲往外掰。突然手腕处剧痛,却是被那老头一口咬住了。阿柯手中力道越来越重,捏得那老头手掌“咯咯”作响,那老头咬得也越来越使劲,阿柯的手也“咯咯”作起响来,鲜血流出来,一滴滴的落到草上,渐渐的地上也被打湿一大块。 两人各自咬紧牙关,都是一声不吭。阿柯右手的长剑抡了又抡,比了又比,始终刺不下去,只拿剑柄在那老头头上敲了无数此,却是一次比一次轻。渐渐的,老头似已脱力,口中劲道也越来越弱。终于阿柯一扬手,将老头甩开,自己的脚也一软,瘫坐在地。只见手腕处血肉模糊,他也不甚慌张,颇有经验的撕下一块衣服,口手并用的包起来。他转头看去,见那老头正用没断的沾满污泥的左手抹脸上的血,当下一长身站起来,又撕下一块布,走过去帮那老头抹。那老头也不阻止,闭了眼,默默忍着头上的伤痛。 ※※※ 窗格子上“咯”的一声响。 林芑云懒懒的抱着枕头,半梦半醒,因为想到父亲,正自流泪满面,也不去理会。 窗格子上又是“咯”的一声响。 林芑云骤然一惊,脱口叫道:“谁?” “谁!” 这一声几乎是十几个人同时喊出来的,尽管各自拼命压低声音,但在寂静的晨曦中仍是格外突出。跟着四周房顶、墙角、院子里假山后面、花丛中,同时传来“唆唆唆”的声音,无数只飞蝗石、袖箭、刚镖、银针,甚至毒雾、绳网、弓箭纷纷向不远处的院墙头墙飞去,打得墙头劈里啪啦一阵乱响。 有人压低了声音,叫道:“住手!住手!别让屋里的听见了。”四周的攻击说停便停,显是训练有数。几块破碎的砖瓦砰砰砰自墙头坠落。那人低声道:“老五老六留下,其余的跟我来。” 白纱做的窗蒙上立时有数十条人影晃动,“呼啦啦”飞腾之声不绝。突然有人“哎呀”一声,叫道:“他妈的,老二,叫你别乱放毒……”话音未落,“砰”的一下跌落在地。当先那人道:“老二,快扶老八回去。其余兄弟小心点……”说话间,众人已翻过墙头,去得远了。院中留下来到其中一人轻手轻脚扛着一团事物走了出去,另两人悄没声息来到窗前,靠在窗上听了片刻,得知屋内没有动静,这才翻上屋顶,不知到哪里潜伏去了。 林芑云全身缩在被子里,双手紧紧抱住枕头,心中剧跳,手脚颤抖,几乎便要就此晕过去。 为什么,李洛……不,黎自会派这么多人来看着自己?! ※※※ 阿柯往泥地里狠狠吐一口唾沫,仰起头,看看逐渐明朗起来的天空,知道留给自己的时间已经不多了。他不用看,也知道那老头正死勾勾的注视着自己的一举一动。哎,真是不走运,碰到这么个疯子。 他慢慢站直了,眼望前方,转身,突然发足狂奔,向马车前的林子冲去。那老头浑身一震,使劲一推车轮站起来,也一瘸一拐的在后面跟着。看看跑到树林,阿柯仔细听着身后传来的呼呼喘气声,推算对方离自己的位置,在心中默数:“一、二、三……”右脚一曲,左脚打直,在地上侧着身子一滑,借着泥土阻力已止住向前之势,在那老头尚未反应过来之前已转过身来,发足向马车跑去。当跑过老头身子之时,老头左手徒劳的一抓,阿柯闪身而过,心中得意之极。 眼看已奔到车前,后面传来一声沈闷的响声,不用回头,也知道是那老头转身不及,滑到在地。阿柯脚步一顿,竟平白拌了一下,一个趔趄,险些撞在马身上。他长叹一声,回头看着老头艰难的用一只手撑着从地上爬起来,突然间把心一横,慢慢挺直了长剑。 老头蹒跚着走近了。他看着阿柯手中长剑,眉心抽动,全身抖个不停,显是内心愤怒至极,却仍不开口说话,在阿柯身前站着不动。血几乎已将他的胡子凝在一起。 阿柯长剑刺出,在他膝盖上一划,老头立时滚落在地,再也爬不起来。 身后车帘声响,阿柯回头看去,只见一个老者自车里钻出,站在车架上,正冷冷的看着自己。他面目消瘦,一把两寸来长的胡子已经雪白,头发几乎都已掉完,光秃秃的头顶在这样日夜交替的时候尤为发亮。他手中有一把剑,但不知是否因为年纪老成这样了,手抖个不停,几乎握不住剑。 只是他双目炯炯有神,似能一眼看穿阿柯一般,死死的盯着他,却对躺在地下的车夫看也不看上一眼。阿柯在他盯视下,先是诧异,跟着不知为何突然愤怒起来,一指仍在地上爬动的老车夫,大声道:“你手中有剑,怎、怎么不出来帮他一下?” 那老头胡子一翘,道:“礼,该当下人搏命,做士大夫的,怎能轻易与宵小相争?” 阿柯更不答话,长剑一送,那老头腿上中招,一下子翻下车来。他满脸涨红,自知不是阿柯对手,干脆甩了剑,一手扶着车架撑起身子,道:“年轻人,送老夫上路时,当以礼相待。如此,用老夫身上这块玉佩,可到我马府里,领金百两。” 阿柯用剑指着他道:“他在车外为你搏命,你、你却在里面连一声也不发,为什么?” 那老头仿佛见到怪人一般,瞪大了眼睛,怒道:“怎么?我乃堂堂朝堂官员,下人保护我,那是他的荣幸,保护不了我,那是他的失职,我为什么要开口?” 阿柯呆了半响,方道:“你是谁?” 那老头一昂头,大声道:“老夫马周!” 阿柯脑中轰的一响,怎么也没想到自己要杀的竟是当朝权相,中书令、领太子少师马周。更没想到的是,马周贵为宾王,竟然如此简朴,只带几个普通侍卫、一个老而愈坚的车夫,便这般大摇大摆的出门上路。 杀不杀他?这个念头飞速在心中地转着,手中长剑微微颤动。 马周见阿柯不动手,老大不耐烦,歪着头,斜眼瞥他,傲然道:“怎么,小子,听到老夫名头,吓得连剑也拿不稳吗?你是怎么做杀手的,连最基本的道理都不知道。慎言!懂不懂?做杀手还这么多话,是不想活了?要动手就快,不动手,老夫可要赶着到洛阳去面圣了……哎呀,对你这种小人,竟提到‘圣’,真是失礼,失礼!” 阿柯有些奇怪的看着马周。怎么搞的,这一次出手,连着碰到两个怪人,个个老而无力,又对自己蛮横无礼,偏偏手中的剑就是刺不下去。看来这老头说的不错,慎言!他居然连这个杀手最基本的准则之一都忘记了……他暗自聚集全身精神,尽力排除杂念。 突然间,阿柯背后寒毛倒竖立……有人在后面!他全身的肌肉几乎在同一时刻便立即收缩起来,如出猎前的豹子一样,每一根神经都已绷紧。 没有声音,没有动静,但确确实实有人潜伏在后……这是一个杀手微妙的直觉,但绝对错不了。阿柯如果不是天生有这样敏锐的直觉,恐怕也活不到今天了。在那一瞬间,他至少已经确定了三处潜藏危险的地方。 刚才自己竟毫无察觉!难道说,纷乱的心情,已经影响到自己的感官了么?这正是杀手的大忌。 但为什么,他们并不动手?这是阿柯头上冷汗直冒的最主要的原因。以现场的情况看,周围树木稀少,草丛不多,要潜伏下来而让自己不察觉,应该是很早以前就待在这里了……那就是说,在自己来之前,就已经有人在此守侯了! 他们在等什么?阿柯心中突然一动。 ※※※ “呼……”林芑云偷偷露出嘴来,压低声音,又长又缓的出了一口气。 好热。 不,应该是心跳得好快。林芑云擦一把汗。她明知道这么躲着根本是自欺欺人,却怎么也不敢露出身子来,好象除去被子的保护,屋外的人就能将自己看个一清二楚一样。 对一个初次上门,而且还是救命恩人的人,竟派来这么多人看护,这也太离谱了吧。无论怎么解释怎么想,林芑云都不能说服自己,这是黎约派来保护自己的。可是,看李洛的谈吐、表现,对自己与阿柯是真的以礼相待,这又是为什么呢? 她苦恼的抓着头发,实在想不出到底黎约这么做的目的。突然间林芑云又想到一个问题,大惊之下,自然而然便要叫出来,幸好闭嘴闭得快,但匆忙间不提防一口咬到自己舌头,险些咬断,一阵剧痛,泪水又夺眶而出,只得辛苦的用手捂住嘴,重又颤抖着缩回被子里去。 阿柯!一大早出门的阿柯是不是已经被监视了!如果他在杀人时当场被抓,林大小姐这条小命也算丢在这里了! ※※※ 阿柯看着马周,突然低声叫道:“别动!”马周一怔,还未回过神来,阿柯手一抡,长剑在晨曦中划出一道浑圆的弧线,“盯”的一声,贴着马周的脸,刺入他身子靠着的车驾中。同一时间,阿柯左手在身体的掩护下,猛击马周肋部,马周促不及防,“啊”的大叫一声,痛意十足。 躺在泥地里的老车夫只见到阿柯的身子一动,主人的惨叫便已传来,只道他已遇害,顿时放声大哭。 马周一咬牙关,刚要抗声质问为何如此羞辱自己,忽听周围数十人的声音骤然响起:“来人啊,有人袭击马大人!”“啊,马大人被凶手刺死了!”“畜生,竟敢对马大人下手!”“来呀,快抓凶手!” 一下子,四下里到处都是人,从大树上、草从中、岩石后串出,手持明晃晃的兵刃,向场中冲来。这些人一来便以围堵之势,将四方道路统统封住,显然是早有安排。 阿柯轻轻一笑,道:“你、你被人算计了。” 马周一双慑人的眼中精光流动,那张风干橘皮似的老脸突然间裂开一道缝,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也低声道:“小子,你也被人卖了。” 不知为什么,阿柯心中突然闪过道亦僧的一句话:“别人对你好,很可能已经架了一把刀在你脖子上了。”陆老头的声音尤在耳边:“打不了,就跑,越远越好。阿柯,保命要紧。”他铁青着脸,更不答话,抽出长剑,转身欲走,马周突然一伸手抓住他,飞快的道:“有命活着的话,洛阳季云巷,老夫等你一叙。”阿柯略一点头,当做回答。 此时四周的人已奔近,看盔甲装束都是禁军,在几名千总的带领下,训练有素的成阶梯阵型向阿柯逼来,看样子便知道是在战场上拼过命的精锐老兵。阿柯迅速的环视一下,准备向灌木密集的一侧靠过去,凭着树木遮挡,对方至少不能数人围攻自己。 主意刚定,眼前一晃,一把金背大刀已当头劈来,劲风十足,刀未刀,刀气已至逼人的地步,显是位内外兼修的高手。阿柯霍地左脚一弹,身子急速向右冲去,顺手一剑刺向来者眉间。那人“咦”的一声低呼,没料到阿柯出手如此快捷准确,自己手中大刀此时已然使尽最大力道劈出,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收回来抵挡。那人见机也是极快,腰身一扭,接此力道向旁边翻去,姿势虽是难看了一点,至紧要是小命得报住。 阿柯见到他是一名千总,知道下手厉害,在这重重包围之中,绝不愿与他纠缠,见一招逼开他,心中暗喜,持剑向反方向奔去。 前方三名持枪军士并不急于冲上来,而是站成三角型阵式,比着兵刃,等着阿柯来钻。阿柯心中一寒,认得这是兵勇做战是常用的猎熊阵式。他足尖一点,收住身形,刚一转身,只见后面十数人也各自三人一组,以猎熊阵慢慢围上来。阿柯突然间感到一阵自心底发出的恐惧──敌人今日是铁心要杀自己了。 只有一个念头飞快的闪过:强攻! ※※※ 细纱窗透进来的光渐渐将屋子最角落的地方也照亮了。远远的河上,一些模糊的船号子传来,划破了自半夜惊魂以来寂静无声的空间。 林芑云因一直蜷缩在被窝里,到此时已经四肢发麻,有些动弹不了。听听外面院子里,仍是没有丝毫动静,当下在被子里勉强伸展一下手,只感一阵强烈的酥麻,说不出的难受。 林芑云心中突然鬼火直冒! 就算阿柯是杀手,好歹也冒死救过黎自的命,凭什么这般将自己请进来,却偷偷摸摸象防贼一样看着自己?大不了一拍两散,各自走人,随便被官府的人抓住砍头,或是被山大王杀了,也好过在这金笼子似的地方穷琢磨,瞎担心! 林芑云这般想着,顿时豪气上冲,一翻被子钻出来,手脚麻利的穿好衣裳,将包袱拿到身边来放好,气鼓鼓的嘟着嘴,心中不住翻腾,预备等一会李洛进来,先开口痛快数落一番,即便立即被投入大牢,也好过做缩头乌龟被人耻笑。 谁知过了半天,仍没有一个人前来。林芑云估摸着阿柯说的最多辰时便回,论理,如果有人跟着阿柯去,这个时候也应该知道他的身份了,怎么还没动静……这么长久的等待,刚刚升起来的勇气渐渐又被消磨下去,一颗心扑通扑通的跳个不停,手中撕扯着丝巾,焦躁不安的等着。 又过了一会,院子的大门处突然传来声音。林芑云尖起耳朵,凝神听去,只听见似乎有不少人窜来窜去,不知道在忙什么。她腿不能动,无法到窗边去看个究竟,心中只有干急。突然一个人大声呵斥道:“乱糟糟的象什么话!一大早就这样……”正是李洛的声音。 林芑云正在不明不白中,乍听到一个认识的人声音,管他是否是前来兴师问罪的,心中居然有些高兴。只听李洛又吩咐了几句,几步急走,来到门边。他先是敲了两下门,低声呼道:“林姑娘。林姑娘?”声音中掩饰不住的焦急。林芑云咳嗽一声,装做刚刚惊醒模糊不清的声音道:“李公子么?什么事呀?” 李洛道:“林姑娘,抱歉这么早就来打搅你──不知令兄阿柯现在何处?” 林芑云心中咯!一跳,心道完了完了,被抓住了,被抓住了,这下全完蛋了。虽然早有准备,但事情临到头了,她仍是止不住的全身抖个不停,颤声道:“啊……阿柯……我大哥,不是在、在隔壁睡着吗?” 门外的李洛暗自叹一口气。把如此娇弱可爱的少女逼到颤声说谎的份上,他突然间颇有悔意:自己是不是太残忍了? ※※※ 突然的强攻! 阿柯尽力的弓着身子,猫一般向着左首贴进林子的一组人急速冲过去。那三人迅速站好位,当先一人手持弯背大刀,护在面前,全取守势,另两人一后一右,手中长剑舞动,等着阿柯钻进阵中,便成犄角之势围而歼之。 阿柯全速冲进。奇怪的是,直冲到当先那人的攻击范围,他仍弓着身,眼往下瞧,对在头顶上悬着的明晃晃的刀熟视无睹,眼看便要合身整个扑进那人怀里。那人当头一刀劈下,直取阿柯后脑。先前那名千总突然间大叫:“小心!” 说时迟那时快,阿柯右脚猛蹬,借着奔跑之势向前飞扑,同时腰部急速扭动,在空中已回过身子,长剑如预定般斜着一划,那人眉心中剑,哼也没哼一声,向后翻倒。旁边两人的剑此时也正刺过来,但阿柯身子急坠,这两剑凭空一划,已失去准头,刚要改刺为劈,两人同时一声惨叫,腰间一股血柱喷涌而出,再也拿不住剑,倒向一旁。 在这一瞬间,众人只见到两道亮光,两声惨叫,阿柯在地上顺势一滚,已脱出包围,一丝犹豫也没有,向林中冲去。 那千总心中一跳,但他历经恶战,早已磨练得沈稳果断,当下左手一挥,身后“嗖嗖”声响,数枝箭离弦而出。正往前冲的阿柯忽的一扑,在草从中翻滚两下,避过飞箭,但去势一滞,十几名在弓响的同时冲上去的官兵已赶到他身后。 阿柯知道刚才那招实是险到了极点,可一不可再,唯一的脱身机会便是趁官兵尚未形成阵势前杀出去。他在地上一滚,跳起身来,反身便向官兵杀去。当先一人不料他如此骁勇,还未收住脚步,“!”的一声轻响,眼前已不见人影。再冲得一步,突然间喉部破裂,一股血激射而出,身子一歪翻在地下,一时却并不便死,拼命抓住喉头,一声也发不出来。只听得身旁“噗噗”割破皮肉之声不绝于耳,跟着是身体沉重倒地的声音。四周高过膝盖的草从狂乱地晃动着,渐渐的枯黄色变得鲜红,兄弟们疯狂的、惊惶的、绝望的声音骤然间达到一个高潮,接着很快便低了下去。终于眼前一黑,什么也听不到、什么也看不到了。 那名千总脸上肌肉抽动,刹那间的工夫,只见到剑光血拄飞个不停,待得突的平静下来,眼前又只剩下了那干瘦的少年,饶是他身经百战,但这般直如切菜似的杀人还是平生第一次见到。他嘴唇哆嗦,怎么也张不开口说话,见那少年反身向林中跑去,提起掌来,狠狠一击耳光扇在脸上,终于放声叫道:“放箭!放箭!” “嗖嗖嗖”数十箭射过去,那少年身子晃了一晃,继续向前跑去。几只箭追着他的身影,“!!”地钉在树干上,那少年终于消失在密林之中。 那千总一张脸上全是冷汗,兀自叫道:“好、好了,他中箭了。林中还有兄弟,看他往哪里跑、跑!”身后十几个弟兄齐声欢呼,不住跺脚,却无一人敢再追上去。 那千总抹抹僵硬的脸,又呆呆望了半响,回头自言自语地道:“对了,看看中书大人如何了。”走到车旁,正欲伸手去探马周鼻息,马周突然双目圆睁,大声喝道:“尔敢!放肆!”顺手重重一个耳光过去。那千总万没料道马周居然还如此生龙活虎,本就有些失魂落魄,这一惊非同小可,脚下一软扑跪在地,叫道:“中、中书大人……”心中惊惶,一翻手,已紧紧按住刀柄。 只听马周“啊”的一声,随即笑道:“呵呵,老夫看错人了,还道是刺客。起来吧,今日幸有你等来得及时,惊跑贼子,否则老夫这命可就……你们叫什么,如今做何官职,快快报上来,老夫定要好好提拔提拔。”这话却是对所有兵士说的。当下周围兵士大喜,纷纷涌上来问安,同时七嘴八舌的自报姓名家事。 那千总跪在地上,双手颤抖。这此行动目的只有他和少数几个人知道,拖着不救还有话说,但现下众士兵都已知道此人是中书大人,怎么可能还让他当头一刀劈下去?忽感马周敲他头盔,问道:“你呢,看你是个千总,叫什么?呵呵。”他暗自吞一口气,站起来,恭恭敬敬的一抱拳,道:“卑……卑职周怀安,给大人请安。” ※※※ 李洛再敲敲门,道:“林姑娘,事情危急,已没工夫解释了──我只问你一句,你知不知道令兄眼下究竟在何处?” 林芑云惊慌地道:“怎、怎么,他……他不在隔壁?” 李洛咳嗽一声,道:“哎,林姑娘,到现在你仍信不过我──在下乃御前左飞卫,领京畿道军政副统领,刚刚接到报告,说是当朝中书令马大人在离此三里处的陶亭附近遭到杀手伏击,如今已然身亡。有几位前去增援的我的家臣见过杀手,正是阿柯兄弟!” 林芑云脑中轰的一响,一时间再也想不出什么话来回答,身体似乎也失去知觉,向前一倒,“扑通”一下跌下床来。李洛听见响动,一伸手推门进来,见林芑云裹着一大堆被子倒在地上。他慌忙叫了两声,林芑云一动不动,似乎晕过去了。他试着一把脉搏,只觉脉象异常,只道林芑云受惊过度,忙让丫鬟进来将她扶上床,一面一迭声的叫大夫。一名家将在这时冲进来,附在他耳边说了两句。李洛脸上变色,吩咐道:“叫秦管家来,好生照料此女,不可闪失。我这就去看看。”急急奔出门。他心中隐隐对林芑云颇为抱歉,出大门时竟平白拌了一下。身边家将正欲扶他一把,被他推开了。他定一定神,叹一口气,翻身上马。左右早有人递上银枪,他略一迟疑,望着远处雾蒙蒙的山野,低声道:“把我的弓也拿来……还有箭!” 听着周围丫鬟们慌慌张张的忙来忙去,林芑云闭着眼,费力的咽了口口水。 太快了!来得太快了。虽然这样被人抓住的事她早在心中不知默想了多少遍,但前日才进到这样富贵清雅得不似人间的地方,见到黎自送给自己的礼物,正梦想着该如何与他见面,突然间,这一切就此与自己彻底告别了。这几天的事闪电般在眼前一晃而过,已如梦境一般不真实了。难道这就是所谓的美梦易醒吗? 阿柯……阿柯呢?阿柯怎样了?逃了吗?天啊,竟然是刺杀当朝的丞相,这下还能往哪里跑呢,天下虽大,恐怕也已无立足之地了……阿柯,跑吧,尽力跑……别回来了,我在这里,反正也是将死之人,无所谓了…… 等一等!阿柯没有解药!没有解药……他一样会死的,或者如现在这般,继续当着见不得天日的杀手,将小命苟延下去……怎么办?我该怎么办? 耳边只听有丫鬟喜道:“啊,大夫来了,快,快进来!”接着是开门的声音,有人大步走进来,嗡声嗡气的道:“病人在哪里?”有丫鬟将床前的帘子掀起一角,牵出林芑云的手,放在一个软垫上,道:“大夫请这边来看,我家小姐突然昏厥,不知是什么原因,要不要紧?” 林芑云脑子一片混乱,只感到有几根指头轻轻点在自己手腕间,一个人模模糊糊的道:“哦,恩……恩……”她也懒得去管。 突然间,一股热气突破手腕的三间穴,沿着合谷、温溜、三里一路上来。林芑云一惊,刚要挣扎,那热气在周荣穴上猛的一跳,顿时半边身子奇痒难忍。林芑云大叫一声,甩开那只手,翻起身来,怒不可遏的一把拉开帘子,叫道:“要杀便杀,如此折辱本姑娘,是什么意思?” 只见一双小小的眼睛正在咫尺之外盯着自己,迅速的眨了两下,眼睛下一张肥得浑圆的脸上全是诡异的笑容。 道亦僧!林芑云一把捂住嘴,望着他身后几个目瞪口呆的丫鬟,呆了一呆,突然双眼翻白,身子一歪,重又跌倒,叫道:“啊……啊……走开!走开!什么东西!来人啊,掌灯,掌灯!”口中不清不楚的乱吼一气。 一个领头的丫鬟吓得脸色苍白,偷偷走到道亦僧身旁,低声道:“大夫,我们家小姐……是什么病啊?” 道亦僧呵呵一笑,满不在乎的拍拍一身全新的衣裳,道:“体弱,着了风寒,魔住了。小意思,待我开两方药,服上两剂就好了,哈哈,哈哈,有什么打紧?笔墨侍侯!” ※※※ 阿柯拼命跑着! 一只箭,在肩胛下方三寸处。有一根肋骨受伤了。他一边跑,一边在心中默念着。还好,脚与手没受伤,能打,能跑,可能死不了吧。 伤口处开始是剧痛,后转麻木,随着他没命价的狂奔,箭头在骨头上磨来磨去,又是一阵阵钻心的剧痛开始。阿柯不敢停下,更不敢伸手去拔。要是现在就拔出来,心中憋着的勇气一散,那可就想跑也跑不动了。 不行!肯定有人在附近等着自己!跑下去。阿柯咬着牙,脸上冷汗顺着嘴角往下流。他舔了舔。 好咸。 自己大概已经面目全非了吧。这个脏样子,林芑云又要责怪了。阿柯在这个时候,还裂嘴笑了两声。有一些血丝便从裂开的口中飞出。 他又舔了舔嘴角。 小真舔自己血的时候,是这样的吗? “呼”的一声,旁边一处草丛中窜出一人来,横刀斜砍,直取阿柯腰间,那是冲着阿柯在如此高速奔跑下重心已然失去,刹不住脚而来的。 阿柯猛地一跳,身子弯着,尽力向左,然而刀速过快,已在他大腿上划了长长一道口子。他向前一个翻滚,背上的箭“咯咧”一声,齐着血肉折断。他痛得眼前一黑,险些没能站起来,但终于用剑一挣,稳住了身子,喘一口气,再一咬牙,继续向前一瘸一拐的跑去。 身旁那人慢慢滑落,脖子处喷涌的鲜血溅在身旁枯黄的树上,象一团暗黑的怪物。 小真……真是小真吗?不会的……不会!她……她说过,我是她的人……她给我带的东西,我还没吃呢…… 可是,为什么,这次的目标,根本是我!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真是好笑,一个杀手,居然自己会成为自己的目标! 阿柯一笑,舌头一甜,一口血喷出来,顿时大声咳嗽起来。 来吧,什么人都可以听到……听到了就来杀我……杀我……有本事就来杀我! 左首一人从树后钻出,手中长枪一挺,疾挑阿柯下盘,想要将他挑翻在地。当我是什么人!阿柯喉咙里发出模糊的一吼,身子一转,贴着枪身向前一刺,那人慌乱中提枪一挡,阿柯长剑猛劈,将他右手齐腕砍断。那人惨叫一声,跟着脖子一凉,再发不出一声。阿柯向前跨一步,不料枪身斜插在地上,他伤重之下竟未看清,脚下一拌,跌倒在地。似乎听见右边有人冲出,阿柯一歪,那人一刀劈在他左手臂上。阿柯长剑刺出,让他哼也没哼出一声,便见了阎王。 阿柯一挣没挣起来,坐在地上大口的喘着气,听着身后不远处一些人的呼喊声。他环视四周,只见眼前是一个林中陡坡,下面树木茂密,看不出有多深。阿柯迅速作了决定,挣扎着用唯一还没受伤的左脚将两具尸体先蹬下去,跟着一抱头,向下滚去。 林芑云。 在这瞬间,他的脑子里闪过这个名字。一个死人是没用的,没用的……阿柯在这死亡关头,突然意识到,此次的目标根本不是马周,亦或自己,而是 林芑云。 ※※※ 道亦僧歪歪扭扭的写了半天,侧着头又看了半天,确认无一字错误,这才将毛笔一丢,把单子塞到那丫鬟手里,道:“快去快去,三碗水熬做一碗就端上来。在下就告辞了。”说着便起身要走。 床上林芑云突然大声惨叫,伸手撕扯被子,状如中魔,不可抑制。几名丫鬟慌忙扑上去按住。一名丫鬟拉着道亦僧道:“大夫,这……这可不好了,您倒是再想想办法呀!”道亦僧皱眉道:“我能有什么发?这病贵在养,懂吗?哦,对了,别怪我没提醒你,等一会若是病人发颠,可要赶紧拿布什么的塞在她嘴里,不然把舌头嚼碎了可不是好玩的。如果等药熬好了,她嘴张不开,就叫几个男人来,撬开她的嘴往里灌就好了。” 那丫鬟听他说得凶险,哪里还敢放他走,使劲扯住他衣裳,不住口的道:“大夫,您行行好,好歹先给看看……您是大夫,您都走了,我们找谁去啊。” 道亦僧半推半就被扯到床边,看一看林芑云,长叹一声,道:“好罢,待我且给她扎两针,看看能不能奏点效。”几个丫鬟忙退到一边。道亦僧扯住林芑云的手,拿根银针一扎,林芑云浑身一震,渐渐的不动了。 几个丫鬟见到奏效,都是喜不自胜,便有两个跑出去给大夫沏茶。道亦僧用针在林芑云手心里慢慢写下“陷阱”两个字。林芑云紧闭的双眼突然快速的眨了两眨。道亦僧暗笑,又继续写下去。林芑云只觉手心里痒得受不了,只有拼命咬牙忍住,仔细辨别道亦僧的字,猜出来是:“昨夜是我”几个字。她心中一颤,知道道亦僧担心自己与阿柯,一直跟在身后,不觉深为感动。 道亦僧手中银针忽然使劲一扎,林芑云毫不防备,直痛得大叫。道亦僧皱眉道:“恩,病情还不轻,似有血气逆行,待我观观面相。”撩开帘子,伸进头来,低声道:“找你妹妹!”林芑云一怔,随即点点头。道亦僧装模作样看一阵,出去又另开了两剂养血固本、培原理气的补药,拿了银子,笑呵呵的走了。 ※※※ 阿柯继续跑! 跑跑跑!拼命跑! 背上的箭不打紧,腿上的伤也不打紧,头上刚才滚下山坡时摔破的口子更是顾不上了。 小命可要紧! 自懂事以来,阿柯便经常这般亡命的跑,躲伯伯、躲七叔、躲小真的伯伯、躲狗狗……哪种地形用哪种步伐,哪类草地该如何防滑,甚至哪条腿受伤后该如何借助周围树木、岩石,早已练得纯熟。 还好,这次记住了穴位,他自己也勉强封住要害。看情形还能再坚持一阵子。 ……林芑云怎么办! 啊,不行,这个时候,不能再分心了!阿柯抹一把粘在眼皮上的血,想。 …… 可是,她走不了,走不了了,走不了了! 阿柯脚下一滑,扯动伤口,险些摔倒。他磕磕拌拌地冲出一段齐人高的芦苇丛,放眼望去,前面是一段滩涂,不远处便是洛河了。他望着在群山环抱下蜿蜒曲折的河道,长长吐一口气,慢慢站住了。 李洛。 李洛就在河道边上,骑着马,手中闲闲的握着长枪,缓步沿河而行,眼望前方,似乎对阿柯的出现毫不在意。 周围的群山、河道、芦苇丛、白马这一刻突然高速旋转起来,在阿柯眼前纷乱的闪过,一时间头晕目眩,脚下一软,扑跪在地。 李洛!李洛来了,我、我、我……我没命跑了! ※※※ 从这个角度看过去,阿柯翻倒在地时尽量向左偏去,背上的箭伤应该是在右面肩胛,那么,使起剑来有困难了。不过,看他全身是血,脚步蹒跚的样子,也许稍微推一下就倒了。想到这里,李洛翻身下马,缓步向阿柯走去。 “哎呀,阿柯兄弟,你怎么……全身都是伤?”李洛很吃惊。 阿柯头深深埋在冰冷的沙石地上,一面拼命聚集着全身最后一丝力量,一面念头如飞般思考着:“弱点……他有弱点……有弱点就能打败……弱点在哪里?” 李洛慢慢的走过来,不时回头,看看水鸟鸣叫着掠过秋水,或是云雾萦绕的山峰,胜似闲庭信步。他一身白衣,毫尘不染,相比阿柯那被血圬泥滓糟蹋得几乎失去本色的破衣服,简直是云泥之别。他不觉微微皱眉,正容道:“阿柯兄弟,说实在的,你下去后,我定烧多些纸钱给你,也好买件象样的衣服。” 阿柯笑起来。 刚开始还拼命忍住,到后来肩头抽动,终于放声大笑,随即咳出大口鲜血,但仍是“呵呵呵”的笑个不停。过了好一会,方用剑撑着,支起半边身子,笑道:“怎办?我死不了啊。” “我会帮你。”李洛笑容款款。 阿柯又是“嘿嘿嘿”一阵傻笑,晃晃手中长剑,道:“他……他不答应啊。” “这要问他。”李洛不动声色。 他走近了。近得银枪只需轻轻一送,就可将半跪着阿柯订在地上。近得尽管阿柯脸上粘着那么厚一层泥和血浆的覆盖物,他仍看到一丝灿烂的笑容。 笑吧……死得好看一点,别辜负了特意为你安排的如此美景……李洛手中开始暗中加劲…… “唰”的一剑,阿柯突然强攻!他弓着身子,将若大的背部露出来,手中长剑直指李洛下盘。 李洛料不到他在此时还敢抢先出手,心中大怒,长枪一轮,便要将阿柯订在地上。忽然间脸上变色,右足一点,竟放弃大好机会,向后直退出三丈开外。阿柯慢慢站直身子,道:“李洛,你……你这笨蛋!” 李洛脸色铁青,有些不敢相信的看着阿柯。刚才那一瞬,当他刚要出枪时,阿柯手中长剑突然上挑,直指他小腹要害,他的枪势必将阿柯穿透,而阿柯的剑就算穿不透他的身体,也必留下残疾。自己将来的荣华富贵、快乐人生怎能与这种贱人的命相抵!李洛心头闪过这个念头,立即后退,此时方明白过来,阿柯是在拿命,赌自己杀他的决心! 他定一定神,随即摇头,诚恳地道:“阿柯,放弃吧,你没有任何机会。只要我轻轻一使劲,你的剑就保不住了,你的小命也完了。到时候死得更惨,何必呢?” 阿柯手中长剑懒懒的垂向地面,斜眼瞥他,呵呵冷笑,吐着血丝道:“命只有一条。” 李洛心中一怔。这不是寻常的阿柯,不是那个林中神情古怪、却毫无杀意的阿柯,也不是那个躲在林芑云身后、半点主意不拿的阿柯。这是一个从未见过的阿柯。 从未见过的杀气—— 第十二章赌命 李洛面对阿柯站着,手中银枪微微颤动,一双衣袖渐渐鼓胀起来,象是有风自里面吹出来一般。 阿柯,太不自量力!他咬着牙想,不过,很不错,你是我第一次需要认真对付的人。 但是,这个差距太大了,阿柯。 他要出手了──就在这一刻! 银枪一轮,瞬间便抖出无数枪花,一股强大得无与伦比的枪气将方圆所及的地方完全笼罩,刹时间,周围十数丈内飞沙走石,犹如狂风肆虐。 阿柯,受死!李洛长啸一声,银枪猛戳! “什么人想要林芑云?”风暴中心的阿柯悠然问道。 “什么?”李洛全身一颤,劲道立滞。 就在这一瞬间的空隙,阿柯手中长剑一划,快得只似一道闪电,只指李洛眉心! 李洛吃了一惊,明白对方已错乱自己的心神。他一声怒喉,内力急吐,银枪巨蟒般抽动,横扫阿柯上身。 阿柯左手早已算准似的举到胸前,拼命一档,在内力激荡下的枪身犹如千万把小刀,顿时抽得左手血肉横飞。但阿柯手中长剑不止,已刺到李洛眼前。 李洛急退!同是右足飞踢阿柯下盘。阿柯左脚曲起,硬受这一脚,“咯”的一声,尺骨断裂。阿柯身子一歪,仍向前扑,长剑顺势下劈,砍李洛前胸。 李洛猛抽枪身,阿柯左手此时已将银枪夹在腋下,任凭李洛将自己腋下臂上肌肉扯得稀烂,死不松手,长剑已划破李洛胸前衣裳。 李洛此时已是魂不附体,自己身前已几乎全是空隙!他左手拼命向剑身抓来,想用小擒拿扣住剑,但阿柯长剑游走不定,不让他轻易得手。 李洛再退!不料危急中脚跟一滞,身体失去重心,向下坠去。他暴喝一声,趁着身体弯曲之机,狠狠一脚踢在阿柯胸前。阿柯被踢得飞腾起来,只听“咯咧咯咧”之声不断,肋骨一根根断上去。他口中鲜血狂喷,却一弓身子,长剑不依不饶,仍指向李洛小腹要害。 当此生死关头,李洛再不顾是否受伤,左手猛地一劈,击在剑身上。“砰”的一声脆响,长剑在强大内力撞击下断为两截,一截高速旋转,在李洛胸前上划出又长又深的一道口子,“嗤”的一下,末入旁边沙地中,若不是他内功深湛,运气抵抗,恐怕不是被划破,而是直插而入了。李洛的手掌也被断裂处的利刃割得血肉模糊。 阿柯模糊的笑了一声,重重跌落在他身旁,全身似碎了一般,再也动不了分毫。 ………… 过了好半响,李洛才回过神来。他呆滞地慢慢坐直身体,看了一眼匍匐在旁的阿柯。 从来没有受过这么重的惊吓。 从来没有受过这么重的羞辱! 李洛自五岁习武开始,到十七岁师成出山,建功立业,一直以来都是顺顺当当的,即便与人单挑打斗,也往往是和武林同道切磋技艺而已,大家和和气气,讲究的是点到为止,胜负也就在一掌一拳之间。到了战场杀人,更是指挥千军万马于敌阵中来回冲刺,枪尖上挑死的都是些寻常小兵,或是夺路而逃、毫无战意的败将。如阿柯这般不要命的打法,真正是生平仅见,到此刻回过神来,心中兀自跳个不停。 他伸手入怀,想要掏出匕首,哆嗦着摸了半天,拿出来时一手的血。 从来没有受过这么重的伤! 李洛一阵狂怒,提起匕首,重重一刀戳在阿柯背上。阿柯动也不动一下。 李洛再高高的提起匕首,待得落下时,却已歪到一边。他心中暗道:“我在干什么?如此小人之举,岂是我李洛所为?真是羞死人……还是早点打发他上路是正经。”这么想着,他打量着阿柯后颈,匕首在上面比划比划,就要预备一刀刺进去。 ※※※ 道亦僧出去不久,秦管家匆匆赶来。林芑云心叫侥幸,面朝里面装睡,晾他也不敢撩起帘子来看。果然,那秦管家得知林芑云有所好转,心中放下一块大石头,在帘子外看了一阵,又匆匆走了。 林芑云暗自咀嚼着道亦僧刚才写给她的字“陷阱”。不错,这是个陷阱,但究竟要陷什么?自己是鬼手女儿这件事,爷爷死后,这世上就只有阿柯一人知道而已,就算黎自有心接纳自己,却又为何做出这番安排。想到这里,心中有一个疑问突然冒出来:黎自在哪里? 林芑云突然间意识到这个问题,不觉“啊”的一声叫出来,全身一跳,一位丫鬟伸进帘子来看她,她忙呻吟一声,继续装睡。 黎自在哪里?这个问题看似古怪,却是这一切问题的关键,为什么自己从未注意到?林芑云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心中念头如飞:自己到这里已经是第三天了,黎自仍未露面,没有时间尚且说得过去,但他自己是王公贵族,私邸豪宅绝对不可能少,即便是抽不出时间,自有下人安排,却为何要拜托一个外人来接待?于情于礼,这是绝对说不过去的。还有,李洛派了这么多人看着房间,说穿了对自己并不信任,为何还如此殷勤?太怪了,这一切统统隐藏在华丽的外表下,透着说不出的古怪…… ※※※ 金光闪动。 这一下来得突然,待得李洛发觉,已在三尺之内,要闪避已然不急。李洛手中匕首一甩,向来物激射而去,清越的撞击声中,来物飞落一旁,颤巍巍的插入沙地中,竟是一枚金针。 李洛一跃而起,还来不及喝问是谁,眼前又是一花,数枚金针同时射到。他身形晃动,在沙地上一滑,已在十丈之外,避开暗器,原地旋了一个圈,突然右掌猛向几丈之外的洛河中劈去,喝道:“贼子找死!” “砰”的一声巨响,平静的河面被掌力劈得爆裂开来,巨大的水花冲起数丈高。浪花之中,一个身影破开水帘,娇叱一声,双手飞速旋动,一枚枚金针如疾风骤雨般向李洛射来。那人全身穿着黑衣,连脸上都蒙着一层黑布,浑身上下被水湿透的衣服紧紧贴着,曲线毕露,竟是个身材苗条婀娜的女子。 李洛一声冷笑,展开一双又长又宽的袖子,上下翻飞,毫不费劲便将金针尽数收入袖中,姿势翩翩,倒也煞是好看。突然手中一沉,抓住的不似金针,他心头一跳,刚要将该物抛出,那事物已轰然爆炸,一股浓浓的暗绿烟雾自手中散开,味道中人欲呕。李洛急忙屏住呼吸,但转眼见方圆数十丈内都已笼罩在烟尘之中,伸手不见五指。他盛怒之下,也不顾左手伤势,双掌用力拍动,内力源源不绝发出,两袖如鼓风一般,将烟雾向两边扇去,同时急向阿柯所躺之处奔去,所踏之处,早已空无一人。 李洛双足一顿,施展轻功腾空而起,飞到烟尘之上,只见数十丈外,那个娇小的黑衣人扛着阿柯,正向林中窜去,身法惊人的敏捷。再看仔细点,发现她手中握着一根长绳,那一头应是已卷在林中某棵树干上,随风荡过去,轻飘飘如纸鸢一般。他此时已力竭落下地去,待得再次腾上来时,只见到高大的树木在风中摇曳不定,人却早已不见踪影了。 ※※※ 武约轻轻翻动手掌,一丝不苟的观察着长长的指甲。她刚自浴池中起来,贴身小衣外只罩了件轻柔顺滑的丝衣,完美的衬托出她那凹凸有致的身体。脸上被热腾腾的水气蒸久了,红扑扑的说不出的娇艳欲滴,倦缩在椅子上,双腿坐在臀下,一只玉足有意无意伸出裙子,挂在椅子上荡啊荡的。湿漉漉的秀发在头上懒懒的盘着,几屡长发垂下来,紧贴在白皙的胸前,分外动人。 李洛站在下首,虽说隔着一层珠帘,但仍是看得清楚,况且一股若有若无的体香就在身旁萦绕不去,不觉心头砰砰乱跳,心猿意马得几乎有些把持不住。他暗自吞一口唾沫,定一定神,知道此刻不可有半点失礼之处。他又看一看手上包着的白布,想着如何把事情解释得更能让眼前这个千娇百媚的美人接受一点。 “那么,阿柯是逃掉了?”武约继续修剪着指甲,看也不看李洛一眼。声音也是懒洋洋的。 “是……被黑衣人救走了……”李洛低着头,勉强辩解。 “那也算吧。那一边马周老头也活得好好的,呵呵,呵呵,真是绝妙的计划。” 李洛面如死灰,支吾道:“末、末将失职……可是,怎么也没想到,以阿柯的身手,竟然没能杀死马周……” “嘿嘿嘿,你呀。”武约转过头,看着李洛,突然媚笑起来,道:“真是老实──怎么就没想到,阿柯自己不杀马周呢?” 李洛一震,道:“这个末将也曾想过,可是,陈束讲过,他做杀手已这么久了,从未听说放过人,况且──他也并不认识马周,怎么会突然放他一马?” 武约慢慢站起来,几位宫女走上前,替她退下丝衣,穿上外套。李洛忙转过头,脸上渐渐红起来。 武约穿好衣服,一名宫女撩开帘子,她缓步走出,一面道:“那定是你露了什么破绽出来,给他发觉了。说不定是林芑云那丫头看出来的。你昨天见她的时候,说什么了?” 李洛慌忙摇头,道:“没有!末将非常小心,都是按您吩咐的做的,应该没有露出什么破绽……”心中乱跳,知道此时绝不可把阿柯说的“什么人想要林芑云”透露半句。 武约看着他半响,方道:“这事肯定是有原因的。阿柯你要抓紧查,绝不能让他走掉。马周次此遇险,圣上必然震怒,下次要动手可就麻烦了。你立刻下去安排,参与次此行动的统统调到边远之处去,叫陈束最近也收敛一下,暂时不要出来。明日就以你京畿道军政副统领的身份,大张旗鼓的查一查,抓几个人来,至紧要是让马老头拿不出话来说,明白吗?” 李洛躬身道:“是,末将明白。只是──林芑云那边怎么办?” 武约道:“仍按计划进行啊……看你脸色有异的,李洛,有什么话,尽管说出来好了,难道在我面前,你还藏什么私吗。”说着轻笑一声。 李洛道:“是,末将心中是有疑虑。那林芑云来路不明,又有残疾在身,您为什么千方百计要将她收进来?恕末将斗胆直言,末将觉得,次此行动,您最关心的目标似乎不是马周,也不是阿柯,而是林芑云?” 武约一顿,随即恢复常态,继续呵呵轻笑,走到一几边,盘膝坐下,端起一杯茶,却不忙喝,望着青绿的茶水,良久叹一口气,道:“李洛,你是长进了……你就没听说过,长话的人,并不长命吗?” 李洛一长身跪下去,颤声道:“末将知罪!” 武约一哂,道:“起来罢,看你吓得,怪让人心疼的……哎,还是告诉你吧,谁叫我一向最看重你呢。”声音娇媚,听得李洛耳朵都不自禁的痒起来,抬起头,正看见武约一双深不见底的妙目盯着自己,笑靥如花,不觉心中一荡,忙又埋下头去。 武约轻轻道:“我始终是个女儿家,按理是不可论政的。象现在这般在朝中抛头露面,那些个自命清高的官僚、王爷,哪个不对我恨之入骨?如果不是圣上和太子的支持,早就被人轰下去,死无葬身之地了。你这一年在西面,大概不知道马周趁圣上回銮之机,连奏三本,参我在定州私开馆舍,招纳门生,广交名士,借辅佐太子之即干预朝庭,妄言政治,有辱大纲!” 李洛一惊,脸上变色,道:“如此参奏,若是圣上准了,岂非重罪?” 武约哼一声,道:“有太子替我担当着,量他也难真搞出什么名堂了。但这件事提醒了我,要找一名女子来辅助,一来可堵外人悠悠之口,二来么,他们一向看轻我们女子,哼哼,那正好可以暗藏杀着,让他们吃了苦头,还找不到北。我观林芑云此人端的聪明,虽是女子,谋略不逊于你,又会使毒,实在是最理想的人选。现下你明白这次行动的目的了吧?” 李洛点点头,道:“此确实是一良策。但您是否担心过度?啊,请恕末将言语不查──那马周向来是个撅老头,丈着圣上信任,颇有些看不起众人的味道,朝中大臣们也有不少对他心有怨言,他的奏折,想来也并不会起什么作用吧?” 武约长叹一声,喝一口茶,秀眉微敛,细细品味着苦涩的茶味,半响方道:“你这些日子来疏远朝廷,看来有些事还真不知道呢。那马老头看似狡诈,左右不过是个不入门阀眼里的穷书生,我何尝惧他来着?可虑的是圣心,圣心难测呀……就在上个月,长孙无忌、楮遂良,还有江夏王李道宗,密谋监天李淳风和袁天罡两人,搞了个‘推背图’,说是观星象所得,乃警世之预言。那李淳风批谶语说‘日月当空照临下土扑朔迷离不文亦武’,袁天罡还跟有一颂,我记得是‘参遍空王色相空,一朝重入帝王宫,遗枝拨尽根犹在,喔喔晨鸡孰是雄’哼哼,什么‘日月当空,照临下土’,那不是公然造反么,还装腔作势说什么‘扑朔迷离’,那句‘不文亦武’是干什么用的?这宫中上下,姓武的就我一个人,数万只明晃晃的眼睛,可都瞪着看我。又是什么‘喔喔晨鸡孰是雄’我一个柔弱女子,并未有丝毫得罪他们的地方,竟然拿这等亡国之昭来说我!我,我……我若再不反抗,再不挣扎,只怕到了碎尸万断的时候,还尤自在梦里!”说到此时,一把推翻茶杯,愤然起身,一张俏脸涨得飞红,淑胸起伏不定。她咬着指甲,出神的看了一会李洛,突然柔声道:“李洛,这世上真正对我好的,除了太子,便是你了。你说,你说,我该怎么做好?” 李洛并不回答,深深叩一了个头,抬起身来,第一次大胆的凝视着武约闪烁不定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道:“臣,李洛,在此指天发誓,必顷全力,保护武娘娘周全,达成心愿,虽万死而无撼!” ※※※ 晚饭的时候,秦管家又来了一趟。林芑云头上搭着方巾,呻吟着不肯起来吃饭,秦管家殷勤到家,叫丫鬟将饭桌端到床上,侍侯林芑云喝了点参汤。他坐在一旁,口中不住安慰,说什么主人正在密令寻找阿柯兄弟,一有消息必立刻来抱,又是什么已准备好车马盘缠,只待寻到,就将他送到外地,先避避风头。总而言之,林小姐不必再担心此事,好好养病是正经。 林芑云眼圈红肿,与他有一搭没一搭的应着,说一堆不着边际感激的话。待喝完了汤,便告头痛。秦管家见她已无什么异样,忙道了安,与丫鬟们都退了出去。 林芑云躺在床上,心中忐忑不安,不知阿柯现在生死如何,好几次急得从床上跳起来,就想冲出去到处找找。但随即又冷静下来,知道此刻自己所处环境极其微妙,外面不知还有多少人正守着,只要露出任何蛛丝马迹,不但赔上自己小命,今日给她看病的道义僧都可能受到牵连。 正如热锅蚂蚁般在被子里翻来覆去时,忽然有人敲门,一名侍女在门外道:“小姐,送茶水来了。”林芑云刚要答话,那人已推门而入。林芑云心中暗恼,怪她毫不将自己放在眼里,说进就进,翻过身不看她。只听她将茶具放在床前的几上,道:“小姐,吃茶。”接着帘子响动,那人竟伸手进来拉她。林芑云低哼一声,含糊的道:“我……我不喝……哎哟!”突感肩头一阵剧痛,那人手劲竟出奇的大。 林芑云大怒,猛地转过头来,正要开口叫阵,赫然见到一张苍白的少女的脸,面部僵硬,毫无表情,一双漆黑的眼睛中竟似没有任何光彩,烛光摇曳,照得她脸上阴晴不定,乍看之下,犹如死人一般。林芑云顿时浑身汗毛直竖,张口要叫,那少女已一把捂住她的嘴。林芑云觉得这手冰冷刺骨,只道她真是僵尸,骇得立时便要昏过去,忽听那少女低声道:“救阿柯!” 林芑云一下掀开捂在嘴前的手,颤声道:“什……什么?” 那少女却又不说话了,只默默盯着林芑云看。不知为何,林芑云突然有种奇怪的感觉──眼前这人除了来告之阿柯的消息外,似乎观察自己也是一项。她又等了一会,仍不见那少女说话,伸手去抓她的手,道:“阿柯怎么……啊!”那少女翻手一掌,打在她手背上,将手背打青老大一块。林芑云剧痛之下,眼圈顿时红了,抽回手,哽咽道:“阿、阿柯在哪里?” 那少女突然手一伸,紧紧掐住林芑云脖子,粗着嗓子道:“不许你叫阿柯!不许你再叫阿柯!不许你再见到阿柯!” 林芑云拼命扮着她的手,道:“什么?你、你是谁……” 那少女手中加劲,冷冷道:“你再叫一声阿柯,他就永远回答不了了!” 林芑云挣扎道:“不、不叫了,我不叫了!他、他在哪里?我怎么救他?你快说呀!”眼泪终于夺眶而出,一张小脸涨得通红。 那少女一怔,慢慢收回手,林芑云扑在一边,抹一把泪,喘着气道:“我、我不见阿柯了,可是,我要怎么样才能救他?” 那少女仍是木着脸,道:“你想见,也见不着了!如果你要救他,就去求李洛放阿柯一条生路,否则,阿柯算是死定了。”一转身,端起茶盘便要走。林芑云压低声音急道:“为什么求李洛放生?我不明白呀!” 那少女冷冷地道:“马周没死,阿柯没杀他。” 林芑云倒抽一口冷气,呆了一呆,颤声道:“是李洛,李洛要杀阿柯!” 那少女回过头来,看了一眼林芑云,道:“你脑袋很快呀。要想保命的话,就得维持现在这么快,却……”却闭嘴不说了。 林芑云看着她,缓缓的道:“你是想说,保持现在这么清醒的头脑,却不表露出来吗?多谢提醒。” 那少女不置可否,哼哼冷笑两声,自言自语的道:“……谁也别想逃命!”一推门出去了。 ※※※ 林芑云重躺回床上去,思绪如潮,这几天的事一起快速的在眼前闪动,李洛的一举一动渐渐浮现出来,只觉身体冰冷,一阵前所未有的愤怒与恐惧同时涌上来。 不错,李洛要杀阿柯,这是早就计划好的!他早上匆匆赶来,说马周已被刺杀身亡,然而那时的阿柯,已经放了马周了。他说有家臣赶去增援,哪有人都死了,跑去增援,还能看见杀手的?根本就是埋伏在该处,准备杀阿柯的人!道亦僧定是发现了什么蛛丝马迹,特地跑来提醒自己,而李洛早已派人将这四周牢牢看住,自然是害怕事情败露。可是,为什么又如此礼遇自己呢? 林芑云全身的血都似涌到脑袋里,眼前金花乱冒,她哆嗦着从头上拔下根簪子,用力在手上一戳,清醒一下,想道:“是啦,还有他故意趁阿柯不在的时候,送我东西,当然是要避开他引诱我。这身衣服,自然也是他选的……黎自应该不知道这件事,他那种性格的人,应当是不会做这种卑鄙勾当的……黎约……” 正在此时,门又“咯咯”响了两声,只听李洛在外道:“林姑娘,是否已睡下了?在下听闻姑娘身体不好,担心得很呐。” 林芑云飞速拿过外衣穿上,整整散乱的头发,咳嗽一声,方道:“李公子么?小女子尚未歇息,正有事要请教公子呢,请公子里面坐?” 李洛推门而入,见林芑云端坐在床上,眼圈红肿,忙低声道:“林姑娘是否在为乃兄担心?”反手带上门,拖了根椅子坐到林芑云床前。林芑云娇弱无力的点点头,哽咽道:“正是。我兄长他……哎!”垂下头来。 李洛见她眼中泪水盈盈,艳若雨后桃花,心中顿软,宽慰道:“林姑娘放心,在下正是为此事而来。你先喝点茶吧。”转身过去端茶。林芑云见他左手上包着厚厚的白布,脑中嗡的一响,心道:“他杀了阿柯了!”正要合身扑过去,忽听李洛道:“如今洛阳城内,到处都在捉拿阿柯兄弟,在下也暗中派人四处打探──来,小心烫着──关键是能先一步找到阿柯兄弟,才好安排他逃出这层层密网。林姑娘想必知道令兄的事吧,那也一定知道令兄平时都会去什么地方了?” 林芑云顿时放下心来,只是身体已然前倾,陷些失去重心,忙一把抓住床栏,死命稳住,接过茶就口边喝,掩饰一下脸上的不自在,含糊的道:“我……小女子也不是很清楚……哎,家兄做这种事,小女子虽然知道,却也无可奈何……都不曾过问过……怎知道就……” 李洛刚要开口,林芑云又道:“本来小女子与兄长到处流浪,是为着寻找两个失散多年的妹妹,一个叫丁丁,一个叫铛铛。前段日子,听乡人说在洛阳见过,便千里迢迢赶来,谁知道刚到这里,就发生这样的事……小女子身有残疾,自身难保,这下可怎么寻妹妹们去?”眼睛一眨,落下泪来。 李洛忙道:“林姑娘大可放心,在下好歹也是三品官员,在这洛阳城中负责军事,姑娘若不嫌弃,在这里多将养些日子,再慢慢计较不迟。至于两位小妹妹嘛,此事就包在在下身上了,明日一早就尽谴家人四处寻访,定会给姑娘一个满意的答复。” 林芑云一边拭泪,一边抽抽泣泣的谢个不停,却已完全平静下来,心明如镜,首次了解到这个陷阱要陷的猎物──林芑云。 ※※※ 阿柯有些害怕的看着眼前这片草丛。 他知道,狗狗就躲在里面。没有听到声音,也没见到动静,但他就是知道。 他转过头,又看了一眼正在草丛中拿根竹竿东抽西抽的那个陌生丫头。 那丫头约莫七、八岁的样子,扎一根朝天小辫,红扑扑的小脸,穿一身崭新的浅绿裙子,正专心致志的在草丛中搜寻着什么。 “有、有,有狗狗。”阿柯小心的说。 那丫头转过头,看他一眼,继续低头做自己的事。 “有……有狗狗,小心。”阿柯说,同时抱紧身边的树干,做个随时向上爬的动作。 那丫头毫不理会。 “小心──狗狗会咬、咬你!” 丫头一回头,看着阿柯,慢慢的吐出半条舌头。 “你……你、真的不怕?” “呼”的一声,一只花斑肥狗从草丛冲飞身扑出,直向丫头冲去。阿柯放声尖叫,却见那丫头回头一棍,正中那肥狗脑门。那狗就地打个滚,翻起来,径直往阿柯奔来。阿柯死命一抱树干,预备爬上树去,不料才下过一场雨,树干滑不溜手,他一交跌落,爬起来拼命往一旁的林中逃去。刚跑两步,听见后面“呜呜”惨叫声,他边跑边回头看,却是那丫头骑在肥狗身上,正左一拳右一腿的打得开心。阿柯见那狗尖尖的牙齿在丫头手边咬来咬去,自己倒怕得要死,正欲出声,突然“砰”的一下,未看清来路,重重撞在一棵树上,顿时晕了去…… “……阿柯!阿柯!阿柯……” 咦?她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阿柯慢慢睁开眼睛,眼前一片模糊,只隐约见到有什么东西晃动,忽然一只温暖的手摸到脸上,有人轻声道:“阿柯,你醒了?”声音中充满欢喜。 “小真?”阿柯脱口而出,一刹那,所有神志迅速恢复,脑中一片清明,顿时觉得全身无一处地方不痛得要命,“哎呀”一声惨叫,不知高低。 ※※※ 林芑云端着茶杯,眼睛迷茫的望着窗口,道:“好在马大人吉人天象,没有受伤,哎,真是幸运……” 李洛没事似的喝着茶,道:“是啊,这样子,阿柯兄弟的罪也可轻得多,好办得多了。” 林芑云转过头来,微笑着看着李洛。李洛继续喝茶,也不瞧她。突听林芑云道:“其实骗人也蛮辛苦的,是吧。你本来心中一千个想问,我是怎么知道的,什么人跟我说的?可是却不能问,因为只有如此,才能马马虎虎,将你上午所说的马大人当场不治的谎话敷衍过去,才能将你预谋杀死阿柯、强留下我的计划继续瞒着我。嘿嘿,还真是高明的计划呢。” 李洛仍然微笑着喝茶,全身毫无动静,但脸刹那间变得雪白,似骤然被抽干血一般。他仔细品品茶味,方抬起目光,只与林芑云一对,又若无其事地闪过,笑道:“林姑娘……呵呵,不知为何出此惊骇之语……” 林芑云悠闲的整着垂在胸前浅色的束发丝带,以近乎嘲弄的眼光看着李洛,叹道:“哎,公子身在局中,知不知道越是平静的表现,就越是显不平常?只看你的反应,小女子便可确信,所猜的已是八九不离十了。小女子请问:公子以黎公子之名邀请我,可是,黎公子人呢?若我现在想要见他一面,公子能够安排吗?若真是黎公子请我,就算抽不出身,也自会安排自家人招待,怎会无礼到让外人代劳?呵呵,太可笑了一点……公子一大早便以京畿道军政副统领之名宣布马大人已死,还是家臣回报的,刚才小女子随口胡扯,公子为了掩饰,连问都不敢问小女子一句,足见何等心虚!放肆再问一句,阿柯不好对付吧?公子手上的伤要紧吗,小女子粗通医术,倒是可以为阁下一看。” 李洛一张脸由白转青,再由青转白,似乎僵住了。他站起身,背着手站在窗前,推开窗户,一股幽幽的桂花清香扑面而来,不觉深吸几口。林芑云自在后吃茶,也不开腔。 隔了好一会,李洛突然哑然失笑,转头道:“今日才真正见识了。林姑娘问我这些话,我竟一句也无法自圆其说。”他重走回来,一撩袍子坐下,道:“姑娘即是明白人,在下也不想再打马虎──不知姑娘现下做何打算呢?” 林芑云双手一摊,坦然道:“我是没法可想的了。身有残疾,行动不便,又是孤身一人险于这高墙大院之中,难道还能飞出去么?爱只是不知道究竟是谁这般煞费苦心的想要得到我,黎自么?还是黎约?” 李洛心中苦笑,自己这边真是煞费苦心想要让林芑云甘心情愿留下来,却没想到事发不到十二个时辰,便已被她看得一清二楚,如今让她甘心什么的都已是奢望了,好在正如她自己所说,除非是飞,怎都不可能出去了。一切事情,只有慢慢一步步来了。当下咳嗽一声,简单的说了武约的事,顺带也提到黎自便是太子李治。 林芑云听到李治的事,低呼一声,但随即想到正因为他才使自己身陷穷境,阿柯生死未卜,更说不定就有李治在内使坏,顿时对他心生厌恶。李洛见她脸色不善,还以为是对武约不满,道:“其实,哎,武娘娘人在宫中,心悬社稷,却引来千夫所指,也着实不易……” 林芑云忍不住怒道:“是么,千夫所指,便可成为阴谋暗算别人的借口么?” 李洛道:“宫闱斗争,朝廷斗争,就是这样尔虞我诈,你死我活。你不出诡计,别人只当你傻瓜,糊涂透顶,自有人下你毒手。要活命,自然而然便得如此警醒。无论如何,正因为阿柯是一个杀手,才会落得这般下场。若他不是杀手,在下大可以你们兄妹二人都收下,又有何难?林姑娘,此话乃是在下肺腑之言,信不信也由你。说到底,在下也只是奉命行事而已,姑娘明白吧。” 林芑云听他将这些卑鄙苟且之事说得堂而皇之,忽感一阵疲惫,再不想听任何之类的事,也懒得与他争辩下去,摆手道:“罢了,我不想听了。小女子只问你一句,武约是否下决心要阿柯的命?” 李洛道:“咳咳……这个──阿柯毕竟是杀手,若款待他的事传出去,对谁都没好处……” 林芑云低下头,似在沉思,过一会抬头来,先端起茶,灌了老大一口,却又不忙着吞,腮帮高高鼓起,眼中神采流动,得意洋洋,向李洛指指自己的嘴。李洛不解道:“姑娘……是嫌茶凉了么?我叫下人换过就是。” 林芑云白他一眼,继续指着自己涨鼓鼓的嘴。李洛更是不解,看了半响,道:“恕在下鲁笨,不知姑娘究竟意欲何为?” 林芑云皱起眉头,似乎嫌李洛太迟钝,伸手在茶杯里蘸点水,费力地俯下身子,在茶几上写上一个字。 “毒?”李洛眼皮一跳。 “恩。”林芑云鼻子里哼一声,认真的点点头,随即自怀中掏出一粒蜡封住的药丸,伸到床旁的一株兰草花上,捏碎成粉末撒下去,再用茶水打湿。兰草花一接触粉末,立时发出怪异的“嘶嘶”声,枝叶上冒出白烟,一股呛人的气息喷出,花朵迅速萎缩,不到一盅茶时间,那花已完全枯死,白色花瓣如被火烤一般变得焦黑。 “你是说……你嘴里有毒?”李洛嘴大大张开,心中暗自叫苦。若林芑云是将毒药拿在手里做势要吞,或是喝毒茶什么的,他只须手指一弹,就可将她降伏,可这般包一大口水在嘴里,轻轻一吞便直接下肚,就算神仙也来不及。他全身似僵直般,一根手指头都不敢妄动,生怕一不小心弄出点声响,林芑云“咕隆”一声吞进去,可就追悔莫及了。 “你要怎样?慢慢写,不要急!”他脸色苍白,缓缓站起来,退出几步,双手举起,道:“我不逼你,你、你可要小心,千万别把茶水吞进去了。哎,林姑娘,你是聪明人,也知道有些事,不是在下可以做主的……” 林芑云向他竖起么指,表示明白。因嘴里包得太满,嘴角渗出些水来,李洛只看得心惊肉跳,她也不管,又在茶几上写几个字。 “放人?你要我放了谁,阿柯吗?”李洛脸色数变,喃喃道:“若是阿柯,还可商量……” 林芑云向他怒目而视,下手如飞,笔法潦草,李洛看半天,才辨认出依稀的茶水痕迹,写的是:“当然是阿柯若是放我不如干脆让我死了算了你是想这么说吗?”他一脸不自在,尴尬地道:“林姑娘知道在下难处就好……” [奇^书 ^网][q i].[s h u][9 9].[co m ] 林芑云双手抱在胸前,一幅“早把你看透”的样子,心中气愤难平,直起脖子,翻着白眼做吞咽状吓唬李洛。李洛忙道:“好好,林姑娘,你冷静一点,让在下想想……这个,阿柯刺杀马大人,乃是多人所见,倒也──啊,好好,你听我说完!不要直脖子了,小心真的吞进去!”一时手足无措,拿这丫头实在没法。 他走到窗前,深深吸气,一只手在窗格上抓来抓去,显是正在心中艰难抉择。林芑云已经落入手中,这最关键的目标已经达到了……但阿柯今日杀的乃是马老头,若任他传出去,恐怕也后患无穷……俄顷,猛的转过身来,一拍窗台,沈声道:“在下五日之内,绝不动阿柯一根汗毛,待他离开洛阳,自有办法逃身。在下能做的也只有如此,还请林姑娘见晾。阿柯现在已是钦犯,这事要是传出去,在下脖子上这颗人头,那也是危哉危哉的。林姑娘明白在下的意思么?” 林芑云缓缓点头,又举起右手。李洛无奈,略一迟疑,也跟着举起手,道:“我李洛在此发誓,,若有失刚才所言,定遭天雷劈死!林姑娘,这下可满意了吧?请快将毒吐出来,迟了可不好了!” 林芑云这才点点头,跟着一直脖子,“咕隆咕隆”将满嘴的茶水吞进肚里。 “……!” 李洛一时间只觉天旋地转,张大了嘴,却说不出一个字,眼睁睁的看着林芑云喝完水,拿出丝巾擦拭嘴角,道:“哎,憋得好累。”他有些难以置信的摸摸自己的脸,好半天才挤出一句:“你……骗我?” 林芑云冷冷地盯着他,道:“君子尚可欺之以方,你这卑鄙小人,本姑娘便骗了你了,怎么样?说到底,你也只是奉命行事而已,哈哈,哈哈,嘿嘿,嘿嘿。”心中恶气出了一些,顿感轻松不少。 李洛脸色铁青,要有多难看就多难看。顿了一顿,转身朝着窗外,道:“林姑娘如此,就不怕在下同样欺之以方,杀了阿柯么?” 林芑云同样傲然望着黑漆漆的窗外,一字一顿地道:“你是堂堂大将军,又是门阀子弟,自然权高势大,要风得风。我只是一个弱小女子,在这世间与家兄相依为命,艰难求生。生死之事对你来说,即遥远又缥缈,象我们这般的人命只是草荐,死一两个,比捏死蚂蚁还要容易。尊严之类,更是只有你这般的大家子弟才配拥有的。你一伸手,便将我永远囚在此处,让阿柯亡命天涯,终生被人追杀,而我呢……只有讨些口舌上的便宜而已,想想也真可悲。我家兄之所以沦为杀手,乃是因被奸人所害,身中剧毒,没有解药,只怕三个月都过不了。你想将小女子与家兄的命运操在手中不难,想将我们的命操在手中,却是休想。今日只是让你知道,小女子想要杀死自己,那是轻而易举的事。想要杀你,也是不难。人不畏死,任你多大的权,多大的势头,也是没有办法的。将军大可对小女子欺之以方,却难保没有其他人不露出只言片语。有朝一日被小女子听到了,小女子纵使粉身碎骨,也要替兄报仇,让将军你后悔此生遇见我林芑云!” 李洛听着,突然间脑中闪过今日阿柯与自己的殊死拼斗,背上一寒,竟不由自主打个寒战。一转身,长躬下去,道:“在下失礼了!林姑娘勿怪,在下适才确实有杀人灭口之心,但林姑娘一席话真是让在下羞愧不已。在下发过的誓言,必当遵守!明日我当亲自送阿柯兄弟一程,姑娘还有什么话要在下转达的,若信得过我,请说。” 林芑云瞧他两眼,略一顿,点头道:“也没什么……就跟他说,他对我的承诺,自这一刻起,不必再遵守。如今我身在不测,也没办法帮他,他的解药,就由他自己天涯海角的去找吧,总会寻见的,找到了,可要想点法子弄到……” 李洛道:“夜寒露多,林姑娘早点休息吧。”一抱拳,推门出去了。 林芑云听见他在门外大声传令,让守在四周的人统统撤走,知自这一刻起,李洛不再监视自己,乃是因为已知道自己无论如何都逃不出去,从此注定将孤身一人,深陷在这浩大的庭院中了。 不! 林芑云狠狠在自己腿上一拧,一阵痛感刺激,她大大的吸一口气。 我才不要死在这龌龊之地,天地之大,还有好多地方没去呢! 自爷爷惨死以来,林芑云心中首次升起强烈的求生欲望。李洛──注定此生你都会后悔!她咬着牙想,跟着呵呵呵的笑起来,躺下盖好,大咧咧的睡了—— 第十三章前程 “吱噶”一声,晨风将半掩的竹门推开了。雾气翻滚着涌进屋来,四下里立时变得白茫茫一片。阿柯眨眨眼睛,一时间有些神游天外的感觉。 “小真?”他开口叫一声,肩上和胸前的伤口扯一扯的痛。 不在。陪伴他的只有冰冷的雾气。 阿柯太息一声。 林芑云这会儿在做什么呢?大概……还在睡吧。每天那家伙都要睡到日上三杆才醒得过来,在车里惬意的伸懒腰,大声嚷嚷肚子饿──现在应该有人为她送早餐吧。 可是,自己这会儿可饿得慌!阿柯再叹一声,闭上眼,仔细感受着身上的伤。现在看起来,只有右手与右脚还算能动,其他地方支零破碎的,至少也得两、三个月才能全愈。真要命,李洛这会儿正满天下的搜索自己,可自己却连坐起身来的力气都没有…… 远远的山上,有猿猴的声音传来,使阿柯大致猜到目前所处的位置,应该是在洛阳城东的山中。这一带虽说人迹罕至,但山腰有一条驿道,是通往长安的必经之路,此刻定有数百的人在山中把守。这个时候,小真到什么地方去了? 正想着,阿柯警觉突生,直觉有人正飞速向此掠来。飘动的雾气似阿柯的触手一般,他已敏锐的感到来者绝非小真。 李洛!只有他才会如影随形般跟来此处! 阿柯刹时间转动数十个念头,却没一个可救得了小命的,同时又担心小真这个时候回来撞见李洛,那可什么都完了。大急之下,汗出如浆,一伸手,握住了身旁的剑柄。 只听屋外一声咳嗽,李洛扬声道:“故人来访,阁下就以断剑相迎么?” 阿柯一怔,这才发现乃是自己那柄断剑,断口上兀自血迹斑斑,不觉失笑,道:“好……咳咳……李兄请、请进。” 李洛慢慢走进屋子来,看着躺在床上,全身上下包满白布的阿柯,先一拱手,道:“将阁下伤成这样,李某在此先行谢罪了。” 阿柯勉强摆摆手,道:“刀、刀剑相争,哪有那么多罪好谢。林、林芑云呢,她还好吧?” 李洛道:“阁下真乃达人。李某也不多费话了。林姑娘此刻仍在李某府上,你放心,她是李某坐上之宾,绝不会有什么闪失的。你曾问我是什么人想要林姑娘,这个,李某有不可言之顾虑,想来阁下也必明白的。” 阿柯道:“呵呵,自然……咳咳……你今日来,是要抓、抓我归案,还是就地灭口?我、我可什么力气也没有了,悉、悉……那个什么便的,哎,掉书包始终是不行,让你见笑了。” 李洛微微一笑,随即正容道:“阁下误会了。昨日李某已在林姑娘面前指天发誓,放你一条生路,今日是特来知会你一声──自今日起,我会派兵严加防范东门、南面山区与北面水路,只西面这片山,要迟至五日后方才搜索──阁下有人救助,李某也不多言了,明白的话,就好好把握这五天时间吧。” 阿柯神色暗淡,隔了一会方道:“是吗,她终究是答应了……” 李洛环顾四周,道:“阁下是聪明人,有些事,心中明白最好了──对了,就你一个人么,救你的那位姑娘呢?啊,阁下切勿误会,李某没有别的意思,昨日交手的时候,李某尚不知道对方是什么人,下手重了些,不知那位姑娘可曾受伤?我在河滩附近搜寻时,见到几滩血迹,似乎不是阁下的。”伸手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瓷瓶来,放在阿柯手边,道:“这是李某家传之药,对内伤颇有好处,就请阁下替李某转交给那位姑娘,及转达李某抱歉之意。” 阿柯眼神迷离,看了李洛一阵,突然道:“你、你真冷酷。” 李洛眉毛一扬,只听阿柯继续说道:“我伯伯说,真正的杀、杀手,就是能做到杀人一套,做人又是一套,杀人与、与做人完全不同,才能在出手时彻底放下做人的良心,无论是壮年还是妇孺,遇谁杀谁。哎,我就怎也做不到……” 李洛脸上肌肉抽动。他爷爷自小教他,上战场要冷血,为人处世则需热血,是为大将之风,不料这杀手竟然也有相同的说法,真是让人哭笑不得。他见阿柯满脸惭愧之色,一时不知该反驳还是接受,只得干咳一声,岔开话题,道:“林姑娘还有一句话,让我转告,她说你对她的承诺,自这一刻起,不必再遵守了。如今她身在不测,也没办法帮你,你自个的解药,就自个天涯海角的去找吧,总会寻见的。找到了,可要想点法子弄到。” 阿柯全身一震,道:“真的?她、她、她,真的如此说的?” 李洛道:“当然,林姑娘就是这么说的。哎,阿柯兄弟,见你这个样子,李某也好生过意不去,在此只有一句相赠:切不可再踏这片是非之地了,有那么远去那么远,好好过日子去吧,明白吗?” 阿柯眼中精光闪动,道:“就是说,若我不识趣,再、再趟这混水,李兄就不得不亲手手刃我么?” 李洛无声的笑一下,背着手转身望向门外,道:“说实话,我也一直在犹豫──是否应该现在就杀了你,免得将来再有人不顾一切,想要螳臂当车!” 阿柯也嘿嘿嘿笑起来,道:“我、我也在想,下次动手的时候,是否还应留手,哈哈,哈哈,咳咳咳──” 李洛转过头来,正和阿柯四目相对。两人心中都是一跳,同时察觉到对方眼中一种异样的情绪。两人自出道以来,遇到的最强对手就是对方,经历的最险恶的拼杀、真正与之性命相搏的也是对方。李洛在武学上远胜阿柯,偏偏输在气势上,不知不觉间,两人已隐然对对方颇有敬重之意。此刻相互不服气的斗嘴,竟同时不由自主在心中升起一股英雄相惜之情。 李洛再一抱拳,道:“如此,李某告辞了。此去西方,山高路险,阁下好自为之了。” 阿柯道:“你也一样,要知你想灭我口时,已、已有人要灭你这口了。” 李洛一笑,不置可否地点点头,一推门出去了。他的身影一晃,刹时间如融入雾中一般,消失得无影无踪。 李洛,你上当了! 阿柯心中激动,狠不得跳起身来,冲着李洛的背影大喊大叫。他咬着牙,下死力控制住自己的情绪,一面翻来覆去想着林芑云托李洛转达的话。这话旁人听起来,都道是诀别之意,天下间就只有阿柯一个人知道真正的含义: 阿柯对林芑云的承诺乃是杀死她,现在林芑云这般说,自然是此刻绝不愿死的意思,而阿柯的解药,则是鲜蹦乱跳的林芑云,只有林芑云才有法子替他解毒。这意思再明白不过了,林芑云要阿柯活下去,就算天涯海角,也要找到她,逃出李洛的控制! ※※※ “吱”的一声,小真慢慢推开门,抱着一个大包袱走进屋来。 阿柯挣扎着抬起身子,喜道:“小真!呼──你总算是回来了。” 小真道:“你慌张什么,阿柯?不就是李洛来找你么。” 阿柯讶道:“是啊,你怎么知道……你去找过他,求、求他放我,是不是?” 小真鼻子里哼一声,将包袱放到靠窗的桌子上,一面解一面道:“我哪有那么大的能耐,能求得动左飞卫大将军?是你那宝贝林姑娘求他的,可与我没半点关系。” 阿柯哦了一声,重又躺回去,望着房顶发呆,道:“是啦,也……也只有她才求得动……” 听得“砰”一声响,小真将包袱重重往桌上一摔,撞得本就不牢的桌子吱吱噶噶一阵晃动。阿柯惊道:“什么?”小真懒懒地回答:“没什么,绑做死结了。” 阿柯脑子里浑浑僵僵,也不去想解死结干嘛要用力摔,自个儿继续自言自语:“恩……林芑云嘛……凭、凭她的脑袋,应该看得穿这件事的……要是她求李洛,那、那自然错不了……” 小真继续解着包袱,一面不经意地道:“是吗,那她真是有点本事。阿柯,她是什么人?” 阿柯一幅苦思不解的摸样,摸着自己尚光溜溜的下巴,道:“这个……哎,我也很纳闷,不知道是、是什么人,硬要使尽手段,来抢这么个无名丫头……” 小真扑哧一笑,回过头飞了阿柯一眼。阿柯见她笑靥如花,一双美目中眼波流动,不禁心中一动,刚要开口,却见小真回过头去,慢慢地道:“阿柯,你这家伙,出去还未一年,就学会装腔作势、探我口实了,真是长进不少啊。” 阿柯魂飞魄散,刚要躲避,小真已反手一掌,正中阿柯断掉的左腿。阿柯大声惨叫,拼命向床里缩去,小真却未再出手,叹一口气,道:“你呀,就是知道耍赖……当日你走的时候,曾发誓说永远忠实于我,怎么快就忘了么?” 阿柯哭丧着脸,拿被子蒙着头,凄凄哀哀地道:“没、没有啊,我是真的不知道啊……你伯伯突然要杀我,你又跑来救、救我,我到现在还不知是怎么回事啊。” 小真转过身,歪着头看阿柯,说道:“你那些花花肠子,以为我不知道么?如今洛阳城里一万多禁军,正沿街搜索,要取你性命,那位林小姐么,则大摇大摆成了李将军府中的上宾了──你告诉我不知道那林小姐究竟是什么人,这样的回答,我会相信吗?” 阿柯脸色三变,好在缩在被子里,小真也看不到,呐呐了半天,道:“我……我真的……哎,怎么说好?可能……”当下将两人在林中救了李治等人的事说了,却仍用的黎自的假名,也不说他的身份,只道:“那黎自一见便知道是、是大家子弟,也许看、看上林芑云了也未可知,只怕是……” 小真皱起眉头,出神地道:“是么……恐怕那黎自有些来头。伯伯得到一个极有权势的人的命令,要将你出卖了,哎,我也是那天晚上才知道,怎么劝伯伯,他都不肯答应……本来伯伯他还很喜欢你的,这次下这决定,真是不得以了。阿柯,洛阳你是绝对待不得了,今日李洛既然亲自来告诉你,放你一马,可见除了他在查你外,一定还有他管辖不了的人在追查你。今日你就走,尽快离开这是非之地。” 阿柯露出头,道:“是啊,对、对,走,走,赶紧走!可是……”搔搔小脑袋。小真道:“那林姑娘么,我看她在李洛那里倒是蛮自在的,怎么,你好象很担心她,舍不得走啊。” 阿柯脸上一红,道:“没有……我只是在担心,这般天罗地网的,我、我又动弹不了,怎么走得了?” 小真转过身,在包袱里翻弄着什么,过一会埋下头,似乎在脸上抹什么东西。阿柯道:“小真?你、你在干嘛?”挪到床边,伸手去拉小真裙子。小真忽地转过头,阿柯抬头一看,赫然发现一张陌生的老脸正一瞬不瞬的盯着自己,那脸上皱纹重重叠叠,扭曲到丑陋的地步。阿柯这一惊非同小可,往后一仰,不料带动全身伤口,“啊”的一声叫出来,已经带着哭腔。 小真慢慢退后,突然“哈哈”一笑,伸手在脸上不住揉捏,跟着慢慢扯下一张皮来,露出一张晶莹雪白的俏脸,大眼睛中神采飞扬,得意的看着阿柯。 阿柯顿时忘了伤痛,喜道:“易容术!” 小真点点头道:“恩,确实长进了,阿柯,你也知道这是易容术了。” 阿柯得意起来,道:“那、那是当然……你真的会易容术?太好了,太、太好了。” 小真道:“就知道你会这么说。打不赢就逃,加上易容术就更方便了──你是不是这么想的?胆小鬼。”一边这么说着,一边在包袱中翻出大堆事物来,有小瓷瓶,剪刀,尖刃小刀,一堆毛发,等等,一起拿过来放到阿柯身边。 阿柯兴奋不已,道:“啊,你……你要给我易容么?好,好!这样就更好逃出去了!”心中大喜,没想到这么容易就能见到这“传说中”的密术。 小真道:“你呀,就是对如何逃命感兴趣。躺好了,我做的时候别动,小心伤到眼睛。”说罢拿了一大团粘糊糊的东西,细心的抹在阿柯脸上,每一寸地方都尽量抹得一般厚。阿柯虽觉得皮肤上痒得难受,也管不了那许多,一声不吭的任小真摆弄。待得抹均匀后,小真退开一步,仔细打量阿柯的脸,不时这里捏一下,那里按一按,慢慢修饰,一边自言自语道:“……你额头太突出了,要把脸颊加高一点……鼻子太小,又嫩……这里再加点……”弄了半天方好,又拿起毛发,耐心的在阿柯脸上一根根粘上去。 阿柯听她做得如此仔细,心中感动之余,也不禁对这门技术起了敬而远之的心思,盖因这玩意看起来似乎无比复杂烦琐,恰是阿柯的致命伤。忽听小真问道:“李洛说过往哪里逃么?”阿柯道:“他说,他会在五天之内,不向西面搜索,那、那自然是叫我往西边跑。” 小真道:“恩……组织也会派人搜查你的,阿柯,你也知道的。” “恩,只有死人才能离开组织么。”阿柯淡淡地道,突然想起一件事情,问道:“我、我记得……以前组织内第一追踪高手是谢老伯,他如今在哪里?” “上个月被人毒死了。” “哦……三、三大高手呢?就是宋家那三个伯伯?” “年初的时候被两百多人围在一个庄子里,都没出来。” “刘头领呢?” “宋家三个伯伯就是去救他的。都没出来嘛。” “…………那、那,现在谁是头?” “我伯伯。”小真简单的说,退后一步,再仔细观察了一会,拍手道:“好了,这样子恐怕连你那林姑娘也认不出你了。”从怀里掏出面小铜镜,拿到阿柯眼前,道:“看看!” 阿柯有点迷惑地眨眨眼睛,自铜镜里照出的毅然是一位白发苍苍的老者,鹰勾鼻,阔口大嘴,一双浮肿的眼睛,脸色灰白,怎么看也是一位卧床多年、老朽垂暮的人。阿柯长叹一声,道:“真、真好,真是巧做天工!” 小真微微一笑,也懒得管他乱掉书包,道:“现在外表有了,最难的就是你的口音,如果开口听起来如此年轻,任谁也会怀疑的。你试着沙哑着说话。” 阿柯试着说了两句,小真指导他尽量说得小声、虚弱一点,并又教他一些简单的易容方法。阿柯这次性命攸关,学得倒是极认真,不一会已掌握了一个大概。他见小真将一些易容用品仔细的装在一个小包袱里,递到他手里,不觉一惊,道:“小、小真,你不跟我一起走吗?” 小真点点头,摸着他的脑袋,柔声道:“当然了,阿柯,伯伯一定会亲自出马搜寻你的,只有我跟在他身边,才有可能知道状况,让你提前警觉。只有这样,你才有机会活下来啊。” 阿柯嘴唇抖个不停,右手吃力的在自己几个伤口上指来指去,颤声道:“我这、这个样子,难道还能自己走路?”眼圈顿时红了。 小真凑到他耳边,轻轻道:“那当然不行了。我送你一个人,带你出去,放心吧。”站直身子,退后一步,咳嗽一声,声音回复冷漠高傲,说道:“可可,进来,见过你的新主人。” 门随声而开,一个瘦小的人影小心翼翼地跨了进来。初升的太阳映在她后背,阿柯只见到一头秀发,却看不清来者的脸。 小真道:“这是阿柯大爷,记好了,以后你就跟着他,就象跟着我一样,小心侍侯,明白么?过来,见过阿柯大爷。” 那人低着头走到床边,却不说话,只躬了躬身子,劝当行礼。阿柯从小到大,“臭狗”、“赖皮”的被人叫过无数花样,却还从未被人叫过“大爷”,吃惊非小,忙勉强伸手去扶那人,道:“哦……没、别……起来……哦?” 那名叫可可的女孩抬起头来,一双眼睛里竟闪动着幽幽地淡蓝光彩,脸上肌肤白得似透明般,但左脸上老大一块红色斑纹,从发间一直延伸到耳根,乍看之下,还以为是一块未干透的血渍。 阿柯初做大爷,说实话又被这女孩相貌吓了一跳,一时间不知如何开口。小真道:“这女孩是个哑巴,你不用怎么招呼她。” 阿柯道:“哑、哑巴?”心中倒着实松了口气,以后就算自己不会说话,还有个更不会说的。便道:“好好,那就……”眼角一瞥小真。小真知他还是不知道说什么,对可可道:“你先出去,把车子备好。” 可可躬身做答,低着头出去了。阿柯瞧着她的背影,一幅欲哭无泪状,向小真低声道:“这、这么个丫头,扶都扶不动我,怎么帮我逃出去?” 小真呵呵一笑,道:“是么?”突然左手一拍桌子,“砰”的一声,数根木头被震得腾起来,她顺手一挥,木头激射而出,直向刚跨出门槛的可可飞去。阿柯心中剧震,还未叫出声来,木头已至可可脑后,突然间眼前一花,可可已回过身子,那两个木头似凭空消失了一样。阿柯那一声“啊”终于叫出来时,可可身形晃动,已鬼魅般来到桌前,手中捧着的正是那两块木头。她慢慢一块块重又将木头铺到桌面上,向小真低头行个礼,重又走出门去。 小真道:“看见了?这丫头身怀异术,并不在我之下,是我伯伯好不容易才弄到手的,现在吃了‘石素散’,才乖乖的做了我的仆人。这下你该放心了吧?” 阿柯听到‘石素散’三个字,浑身打个冷颤,苦笑道:“我也吃了,怎么办?就算逃出这里,三个月一到,也、也一样要死啊。” 小真自衣袖里掏出一包东西来,压低了声音道:“这是我好不容易偷来的药,虽然不能彻底解毒,但总可支持一、两年吧,我再继续寻找。可可──”她眼睛一晃门外,道:“她的也在这里。切记千万别一次全给她了,解药在你手里,她就非得听你的不可了,明白吗。” 阿柯舔舔舌头,默默的接过来,揣在怀里。小真看看外面天色,道:“我已出来太久了,伯伯一定会到处来找我的,我得回去了。阿柯,你……你千万当心啊。” 阿柯象是怕失去什么东西一样,紧紧拉住小真衣袖不放,道:“你……什么时候能再见到你?”小真叹口气,将阿柯头拥到自己怀中,轻轻抚摩他软软的头发,柔声道:“我会一直跟着伯伯走的,不让他找到你。阿柯,还记得我们小时候捉狗狗时的记号么?看到我的记号,你就知道该往哪里跑,也知道我在哪里啦。” 阿柯感到小真柔软的身体,鼻中闻到淡淡的兰香,头脑中一片眩晕,忍不住想:“这样靠着小真,这会儿便死了也好。”忽听小真道:“我会游说伯伯南下找你,阿柯,你明白么?” 阿柯费老大劲才强迫自己抬起头来,道:“那、那我们要向北走吗?” 小真摇摇头,坚定地道:“向南!遇到伯伯,大不了我用性命救你,遇到其他杀手,阿柯,你就死定了!” ※※※ 这是一条自洛阳向西的山路,道路泥泞,路的前面是一个山坳口。原本普普通通的驿道,此刻因皇上临幸洛阳,已在禁军管辖之内。坳口处树起一座寨门,一百多满脸横肉的军爷重重把守,过路行人少不了被百般盘问,掐油破费,是以通关速度日缓。 虽然已近黄昏,仍有百十来人等着过关。因日前出了刺杀中书马大人的事件,各处关防更加严密,凡青年男子,统统都得先带到一边,由官员仔细核对,稍有嫌疑者,一律扣押起来再说。一时间到处是打骂之声,夹着刁民们呼天抢地的哭喊。其他民众们个个心惊胆颤,暗自痛骂刺客好死不死的,在这节骨眼上搞鬼,阿柯的十七八代祖宗自然是惨遭践踏。 只是众人并不知道,此刻这个杀千刀的正悠闲地挺在马车上,人模狗样的也装成受害者,安静地排在队伍里等,一面借机打探情况。听说当差的画了人像,挨个搜查。阿柯自觉此时老娘亲来,恐怕都认不到眼前这个腌老头子,心中不免洋洋得意,只等排到关口,让人好好打量一下,从此天高地阔,谁也不知道阿柯大爷跑哪里去了。 磨蹭半日,看看已排到前面,只须再等一、两人通过,就该自己了。阿柯正暗自欢喜,忽听驿道上一阵喧哗,马踢声响,似乎正有大队人马赶来,路人纷走躲避,他扭头一看,顿时一声哀号,慌忙缩头回来,藏进车幔里──原来是当今御前红人、左飞卫将军、领京畿道军政副统领李洛李大人,手握长枪,身胯宝马,领着一队轻骑,正穿越人群,如飞而至。 阿柯心中砰砰乱跳,耳边听着隆隆马蹄声旋风般刮过车子,到了关防处。几名千总慌忙上来报到。李洛简单的询问了几个问题,听他中气十足,胸口那点伤应该不成大碍。这下怎么办?就算自己装得再老十岁,可这浑身上下的伤都是李洛弄出来的,随便一眼也看破了。他要做什么?不是说好了放人的吗?刹时间已是一头冷汗,不知计之安出。 只听李洛策马行到一处小丘之上,咳嗽一声,扬声道:“听好了,马大人遇刺,圣上震怒,如今已颁下谕旨,严加巡查,不得有误!尔等要专心了!”左右百多禁军将士立时一起响应,都半跪在地,三呼万岁,颇有些声势。其余民众被这气势震住,也稀稀拉拉跪了,有跟着乱七八糟喊的,有不喊的,也有低声骂祖宗的。 李洛在马上端坐受礼,意气风发,顿了一顿又道:“据有人出首,说是该名人犯在行刺中,已然身受重伤。众将士们听好了,本将军今日亲自督察,给我仔细看清楚,有伤的一律扣起来,带回去一一验证,不得有误!” 众将士发一声喊,顿时如狼似虎的冲入人群中,四处搜捕。见到有刀疤的、挂彩的、缺腿断手的,甚或面色憔悴的、看起来有伤的、看不清是否有伤的,连带看不顺眼的统统押到一边,稍有反抗,一顿拳脚下去,再套上几十斤重的枷锁,莫有不从者。人群立时乱作一团,没想到这位将军如此手辣,此时前有守关官兵,后有李洛带来的骑兵,想逃也来不急,只有干叫冤枉的份。 阿柯缩在车里,压低了声音道:“可、可可,快、快、快,快跑!” 可可一拉缰绳,不慌不忙,驾着马车向前走去。阿柯探头一瞥,见她竟直向李洛驶去,后背顿时冰凉,急道:“可可,往……往后!” 然而为时已晚。只听李大将军喝道:“这里还有一辆马车,过去瞧瞧,是什么人?”两名军士答应了,过来一把拉住缰绳,道:“站住,李将军要问话……啊哟!是、是……”显是见到可可脸上可怕的红斑,吓了一跳。可可也不抗拒,任他拉住马匹,反而顺手撩起车幔,任那军士查看。阿柯忽觉眼前光线骤亮,嘘得三魂飞散,无奈此时动不了分毫,只有紧闭双眼装死。 那军士探头看了一眼,喜道:“有病人!有个病人!说不定就是刺客!” 李洛策马上前,往车子里打量打量,顺手拿马鞭在那军士头盔上一敲,道:“妈的,这么个糟老头子了,杀只鸡都闪骨头,刺什么?长眼睛了吗你?” 那军士满脸羞愧,退到一边。阿柯又惊又喜,不知李洛是真没发现还是在装假,眯起一只眼睛,见李洛骑着马志高气昂的在车周围转动,一面提高声音道:“老头子,会不会照顾自己啊,生了病捂这么严实干嘛,闷也闷死了。”转到车后,马鞭一挑,将车帘撩开。 阿柯偷偷转头望去,李洛咳嗽一声,策马让开,只见一辆马车不知何时已停在后面不远处,窗帘子被人微微掀起一角,似乎有人正从里面向外边张望。 林芑云! 阿柯一下子明白过来。自己受伤的事,必定已有人知晓,报了上去,是以李洛要助自己逃走,最好的办法不是将人引开,而是亲自带人来查。被查过放行的,才是没有嫌疑的。这自然是林芑云那小脑瓜想出来的。此刻她应正坐在后面那车上,亲自监督李洛放人。 阿柯心中激动,忍不住抬起右手向那车挥了两挥。李洛在车前怒道:“嘿,这个老咸鱼,说他病得不行,老爪子还不老实,到处乱抓。”阿柯吓一跳,连忙放下,连连咳嗽。 李洛拿马鞭敲敲车蓬,道:“喂,老头,看你样子伤得不清,都干什么作奸犯科的事了?” 阿柯粗着嗓子,大声道:“老、老子没做!不就是赌钱么,别人欠了老、老子的钱,还打老子,真是──呸!” 李洛哈哈大笑,骂道:“妈的,你自个欠了一屁股的债,被人当野狗一般打,还在这里嘴硬。我跟你说老头,这儿锦绣之地、繁荣之所,是你这样的人待的么?没被人打死,算你上辈子积德,自己有多远滚多远吧,小心再回来,老命也保不了了,哈哈,哈哈,这个老咸鱼。”一拉缰绳,向旁边的军士道:“送这老咸鱼出去,妈的,欠赌债的人,还是早点送出去的好,别霉了自家兄弟。” 几名军士满脸堆笑的应了。其中一名千总便道:“将军真是为我们兄弟作想。昨晚末将坐庄,他妈的把把两点,被人当鸭子宰,正他妈纳闷呢,敢情合著今日遇见黄棍,那可得赶紧送走!” 李洛平日里一幅大家子弟模样,说话做事讲究得体,但在军士面前不用板着脸装正经,反而嬉笑怒骂更平易近人些,感觉甚为轻松,当下哈哈笑了几声,合著说些不三不四的话,马鞭一指前面抓来的人道:“走,跟老子到那边瞧瞧去。要还有黄棍在里面,可得拖出来打一顿才好。这个老咸鱼嘛,碰他两下就咽气了,那可得霉一年了。”一夹坐骑,旋风般冲下去,几个军士在后面拼命跑着跟上,其中一个还不忘回头向可可挥手道:“快走快走,妈的,晦气!”狠狠吐一口唾沫。 “咕隆”一声,车身震动,慢慢向前滑动。对面那马车也开始动起来,向后面驶去。阿柯不知道林芑云是否见到了他,心中焦急,却也不敢大动,只有拼命伸长脖子,眼巴巴地望着那扇窗子,祈望帘子被林芑云撩开,让他再看上一眼。但听得可可长鞭抽动,马儿欢叫,车子迅速驶下山丘,只一晃的功夫,对面那车已消失在视野里。自始至终,窗帘都没有再动过。 阿柯听见一声重重的太息,也不知道是否是自己发出的。他眨眨眼睛,才发觉眼眶边缘已然湿了。 --(本卷结束)-- 第 三 部 14埋伏 15死守 16不孤 17缠斗 18同赴 19铜鉴 20毒发 第十四章埋伏 经过十几天“艰难”的寻找,秦管家一行人才在洛阳东郊一处庄子里找到林芑云的两个“妹妹”──丁丁和铛铛。据说两人一年前“卖身”到此为奴,幸好庄主人家心肠好,可怜两人孤苦无依,便收来做了女儿,倒也没受多大磨难。此次姐妹团聚,自然是上天之德,皆大欢喜。 林芑云与丁丁铛铛一见面,姐妹三人抱头痛苦,互述离情,李洛在一旁细细打量,见她们三个哭得泪人似的,哪里还有半点怀疑,说了些安慰的话便离开了。林芑云问起道亦僧和其他姐妹的事,原来自在洛阳落脚以来,妹妹便已纷纷被人领走,就只剩丁丁铛铛以及萁琪、少少、阿林等几人留下来。道亦僧知道林芑云身陷困境后,暗中叫丁丁铛铛住到城外,让李洛的人好不容易才找到,其来历身世等自然早已安排妥当。林芑云有了内援外助,胆气顿时足了,大摇大摆在李府住了下来。 说起来林芑云的真正身份该是软禁在此的阶下之囚才对,然而一干家臣们见李洛对她敬如上宾,一口一个“林姑娘以为如何?”“林姑娘喜欢就好”,各处送上来的贡物、珍宝,“先送林姑娘房里”,自早到晚,一有空就往林芑云房中请安,竟是恭敬有加,哪里还敢造此?反观林芑云对李洛却是一幅死不卖帐的样子,有时想阿柯想得恼了,想着方的给李洛好瞧,李洛受得了便当面傻笑,实在不行了,告声罪,骑着马狼狈出府,游山玩水自去散心。留下不敢走的家臣们,只有笑脸相迎,变着花样讨林大小姐开心。林芑云对下人却极是随和,常常问寒问暖,有下人做错事了要被李洛惩罚,要是能成功逃到林芑云这里来求饶,那顿鞭子多半便被林芑云挡了。特别对小丫鬟们关心倍至,有谁敢在林大小姐面前欺负女孩子,或是有只言片语传到她耳朵里,林芑云必然大怒,即便深更半夜,也要将李洛轰起来,给一个公道才行。只要是林芑云告上来的状,李洛下起手来又狠又快,被打的人只有徒喊苦命的份。一两次之后,下人们对林芑云更是又敬又怕。林芑云生性好动,爱管闲事,平日里无论大事小事,她那小脑瓜子一转,便似摸似样的吩咐下去,李洛莫有不从,到后来甚至干脆让林芑云代办家中一应事务,自己有空就跑到军营,和兄弟们赌钱赛马骑猎,省得在家中听林芑云唠叨。留下的一大帮子家臣遇到事情,自然只有听林芑云的,加上李洛孤身一人在此,并无家眷,一来二去,林芑云已俨然李府女主人模样,除了不能随便出入李府外,一应事物都得她过目方可,简直到了只手遮天、翻云覆雨的地步。内中层层黑幕,外人自然是无从知晓。 如此过了半个多月,李洛见林芑云精神一天比一天好,谈笑间神采飞扬,似已从阿柯离去后的悲伤中振作起来,心中暗喜。隔两日,便请了数位名家,教导林芑云书法、绘画、吟诗,丰富她的学识;又请来不少王公贵族家的命妇,从行、坐、立、膳等常识教起,并教她复杂烦琐的宫廷礼仪。 林芑云知道这是李洛准备让她进宫的第一步,心中虽觉得勉强,但这些花哨时髦的东西对她这个自小颠簸流离的丫头来说,似有无限吸引力,又有丁丁铛铛两姐妹做伴,倒也不觉枯燥。她聪明伶俐,对诗词书画过目不忘,穿衣打扮也入时得体,偏偏大咧咧惯了,说什么也做不到“娴静典雅”的地步。每天的练习之一,就是让林芑云手挽轻纱,身披罗衣,在堂中挺胸抬头的坐上一两个时辰,又或是浅笑盈盈的插花,或是慢条斯理地沏茶。好在她腿不方便,还没三步一回、五步一歇的练习走来回。即使如此,一天下来,林芑云也是全身酸痛,骨头似散开般。到最后被逼急了,林芑云小计略施,几位命妇纷纷中招,小则头痛发烧,大则上吐下泻,无不抱憾而退。李洛心知是林芑云搞的鬼,却又抓不到实据,只有苦笑做罢。又请高人按她的品行外貌量身打造,为她着衣、梳发、修眉、理桩,务样将她打扮出众。林芑云此时见识、谈吐、风采已大有改观,再加上天生丽质,美貌出众,几个干腌得象老蝗虫的先生为了争论到底是突出她聪慧的内涵,还是不羁的贵族风采,还是明眸善睐的清秀外表,争到面红耳赤,险些就此老脸不要,动手互殴。 这之后,李洛又将大堆公文祗报搬回家来,在书房里堆起高高的一叠,自己却从不去书房,有意无意让林芑云见到。林芑云闲来无事,兼之好奇心又强,乍见到如此多政治内幕、小道消息、军事战况,顿时大感兴趣,头一两天还偷偷摸摸让铛铛抱她溜进去看,到第三天已公然叫下人抬着小躺椅,穿堂入室,摇着小扇子,一边品清茶,一边看文章。后来甚至通宵待在书房里阅读,见到政令不公,或是什么离奇案件,不时大发感慨,写上一两句评语,痛骂弊政。如此月余,忽然有一日见到新来的公文,李洛自己的奏折上竟然有两句大为眼熟,一查才发现是自己以前写的,这才明白被李洛利用了。林大小姐一口气咽不下去,点火焚文,差点烧了整间书房,并几天不理李洛。但过不多久,终于忍不住又上书房来看,照旧写批文,照旧怒骂官僚,也照旧被李洛一一窃取。好在李洛不时送上精致小玩意,又或是进贡的精美服饰、食物等等,无不正中林大小姐致命伤处,大小姐心中一乐,也就睁只眼闭只眼了。 ※※※ 这个时候的阿柯已身在扬州一带。经过一个多月的调养,加上小真送的独门良药,除了腿上的伤还未痊愈外,其他的已好得差不多了,只是还不能与人过招。可可见他走路不方便,买了根拐杖给他,一到小镇落脚,他便不时拐着拐杖出去闲逛。别人见他七老八十的模样,弱得似一阵风就倒,走路又不方便,便都让着他,有时忘了带钱,吃一两顿霸王饭,也没人拿他怎样。阿柯自当杀手以来,从未如此自得,心中暗喜,几乎就想从此又瘸又老下去。 自从知道可可是哑巴后,阿柯心中怜惜,对她多有照顾。但可可似乎生性不愿与人交往,就算只有两人在荒郊野外吃饭,她也一个人端着碗走得远远的,坐在树上,或是蹲在草中静静的吃。阿柯常常靠在车前,望着可可的侧面,只觉她眉清目秀,秀发如瀑,特别是高耸的鼻子棱角分明,没外人的时候,时常穿着短衣短裙,有些不象中土人士。若不是她脸上那一团红斑让人觉得可怕,单看右脸,竟是分外的风姿卓越。 可可即不说话,也懒得与阿柯交流,阿柯话虽不多,久了也觉得无聊至极,待她赶车时,有一句没一句的闲扯。刚开始还只谈谈天气,谈风景,后来慢慢扯到身世上,再后来忘乎所以,扯到林芑云,说她如何精灵乖巧,又是如何足智多谋,有的时候感慨起来,将林芑云形容得天仙一般,只是他肚子里的墨水实在有限,说起来就免不了不伦不类,甚至有时候简直就是南辕北辙。幸好林大小姐不在此地,否则听了这些自阿柯那简单的头脑里蹦出的肉麻话,从此只好不要做人了。 这一日中午时分,两人赶车到一小庄打尖时,见到不少墙角处有个黑色记号,那是小真留下的标记,大意是她与伯伯正前往扬州府,让阿柯见到了尽量绕着走。两人那还敢在庄里过夜,赶着车到了山上,打算露宿一宿,明日向南走一段路再说。 半夜里,阿柯内急起来,偷偷爬到外面轻松一下。完事后,头脑已清醒过来,见到月朗星稀,天地一片宁静,不觉心情大好,一瘸一拐的到处闲逛。转过几处树丛,来到一处悬崖边,放眼望去,在月光照耀下,山下的丘陵隐约可见,如潜伏中的野兽。四处不时传来鸟虫鸣叫,更显出深夜的幽静。阿柯依在一棵老树上眺望月亮。看着看着,忍不住便要发发感慨,突然想起有一次与林芑云一道赏月时,自己也如今日这般发感慨乱掉书包,被林芑云当场抓住,非要罚他背她骑马的事,一时间痴了,也不知是喜是悲。 忽然左边山崖下“呼”的一响,似乎有个什么东西在那里向上爬。阿柯大吃一惊,若是老虎上来了,对付自己这个赤手空拳老瘸拐,岂非比捉只鸡还容易?刹时间已是一头冷汗。 不是……有人的声音传来…… 阿柯尖起耳朵仔细听。 一个人……两个……三个……还有兵刃碰撞的声音…… 难道是劫匪!深更半夜,非奸即盗。 阿柯迅速环顾四周,一下子懵了。此处刚好灌木稀少,就只有这树周围有一从草丛可以藏身,但树离发出声响的悬崖不到三丈,只要往草丛中一钻,声响巨大,绝对会引起注意,况且自己这会儿跟废人一样,简直是插翅也飞不起来!想要打架吗?门也没有!可恨自己心血来潮,赶命似的走得又远,就算拼命叫唤,可可那家伙不知道能不能赶来…… 阿柯僵直,两眼直视,靠着树干极缓极缓地向一边歪去,慢慢躺下。右手死命在地上抓两把湿泥,借着翻倒在地的功夫,在脸上狠狠抹上两把,开始装死。 ※※※ 刚躺下不久,三个黑衣人手脚并用,自崖下爬了上来。阿柯眼朝下看不见人,凝神听去,似乎轻功了得,爬这么高一段陡坡,只有一个人轻声喘气,其余两人均默不作声。三人并不急于走动,似乎还在等待什么,聚集在崖边。 只听一人低声道:“老大,是这里么?” 一个沙哑的声音应道:“当然。这里再向前半里,穿过林子,就是那肥鸽必经之路了。” 当先那人道:“是么。我们前日才得到消息,要是肥鸽已经过去了怎么办?” 那老大道:“放心……自归云庄到这里,至少要三天时间,即便是马再快,也至少要两天功夫,哪里料得到我们连夜爬山崖上来,哼。” 另一个人道:“老大说得对。妈个巴子的,海潮帮、毒砂帮那群王八羔子,说好了大伙儿一起干的,居然撇下我们,自个儿想要闷声发财。呸!也不动动脑瓜子想想,在这地面上,我们老大不发话,谁敢乱来?就这条小路,不是老大今日亲自带路,鬼才找得到。等我们在山上把肥鸽做了,让他们在山下喝鸟尿去。” 那老大哼的一声,颇为得意。先前那人踌躇了一下,又犹犹豫豫地道:“但……但是,我听人说,这两只肥鸽有些手硬,不好对付呀。海潮帮的王帮主、毒砂帮的湖山三怪这些已不大在江湖上走动的高手都出来了,还带了几十个人。我们……只有三个上来……” 那老大沈声呵斥道:“怎么,老三,这个时候了,你还怕呀?不是还有老鬼王他们在山后候着吗?” 另一人道:“呸!老三,你到底搞什么鬼?自打出来之后,就怕东怕西,疑神疑鬼的。你当我们老大是吃什么的?早知道你如此窝囊,根本不带你出来了。就是四弟也比你强些!” 那老三尖着嗓子,抗议道:“我哪里怕,我这是谨慎!谁都知道,那肥……” 忽听老大低声断喝道:“住嘴!你是不是嫌我们来得太顺了,想让十里八外的人都知道么!老二也别说了,既然都来了,该想想怎么办事,在这里扯些不相干的事干嘛?” 那俩人似乎都颇为忌惮老大,不再开口。停了一会儿,那老三又犹犹豫豫地道:“老大,这次我们要弄的,到底是什么货色?怎么这么多江湖中人都在争抢,好象来头不小啊。”那老大尚未开口,老二已抢先道:“你管什么货色,只管跟着老大抢就是了。难道别人做得,我们就做不得么?”老三颇有些恼火,道:“我自问老大,你老是来插口干吗?要动手前是应该问清楚啊。不然本来是抢人的,一剑杀死了怎么办?”那老大恩的一声,含糊地道:“这个……总之,不是什么人,你们待会儿只管上前,是人就杀咯,东西掠走就成。” 老二忽然低声嚷道:“火!火光!老四他们动手了。” 一阵晚风吹来,阿柯深深吸了口气。风中似乎夹杂着些微烟味,这风自山崖下吹上来的,那么说,那个什么老四应在山下动手…… 那老大嘿嘿笑了两声,道:“看着火光南移,海潮帮、毒砂帮那伙人不跟着去,老子震山老张四个字倒过来念。” 那老二老三跟着陪笑,老二道:“大哥神机妙算,这群瞎眼王八,跟着老四爬到河里去摸吧,嘿嘿,嘿嘿……”老三哼了一声,只不过这是拍老大的马屁,他也不敢跟老二抬杠。 三个人又看了一阵,那老大垛垛脚,道:“好,跟屁虫们引走了,现在就看我们。只要东西到手,我们立刻再翻过前面的牛鼻山北上,晾那些家伙也不知道。走!” 三人同时悄没声息的站起来,老二走在最前面,跨过一处草丛,突然低声道:“有人!” 阿柯心中剧跳,“唰唰唰”三声轻响,脖子处顿时一凉,三把冷冷的剑已搭在上面。那老大道:“别忙动手,老三,先看看是什么人?” 那老三上前一步,伸手一翻,阿柯经验老道,尽量保持身体僵硬的翻过来。借着月光,他那涂满泥泞的苍老的面孔看起来无比惨白恐怖,老三低呼一声,道:“妈的,是个死老头。” 那老大退开几步,皱眉道:“死人?怎会躺在这里?检查看看!” 那老三暗叫晦气。虽然说在江湖中行走,杀人已是家常便饭,但那毕竟是打斗,一刀下去,将刚才还抵死相拼的活人变做死人。这般深更半夜翻动无名尸体却从未干过,兼之他生性胆小,特别忌讳个鬼啊妖的,实在有些不敢再看这具死相恐怖的尸体。但老大即发了话,只好无奈地伸过手来,探探阿柯鼻息。阿柯微微吸气,力道保持得恰到好处,即使胸口看起来并未起伏,又让探到鼻下的手指略略发凉。那老三只挨一挨,立即收手,道:“死了,死了!老大,人已经凉了。” 那老大点点头道:“恩,推到山崖下去,别在此碍事。” 阿柯顿时魂飞魄散。 那老三往手心里吐两口唾沫,跨过阿柯身体,走到靠树一边,强忍恶心,抓住阿柯衣服,往外翻动。阿柯心中念头急转,怎也想不起办法来,只拼命僵硬身体,死贴着地表,让那老三搬动起来没那么容易。好在那老三只抓住他衣服的边缘,感觉不到阿柯用力,还只道是尸体硬得久了,难以搬动,望着三、四丈外的悬崖,心中大叫倒霉。 现在乍尸倒是有把握把老三吓出尿来,但那老大老二似乎不是省油的灯,只怕自己还没爬起来跑,就已然双剑穿心,真的成个死老头了…… 唯一的机会,就是在掉下去之前,抓住什么草根树干的,掉在半空。阿柯打定主意,右手慢慢伸出,预备下坠之时,不管三七二十一,乱抓一气,运气好的话…… 正在这时,老二突然道:“慢!大哥,这尸体摔下山崖,声势必大,要是惊动了下面的人怎么办?不如就撂到一边草丛里省事。” 那老大恩了一声,道:“对!对,对──幸亏二弟提醒。老三,就撂到一边去吧。” 阿柯与老三同时松了一口气。比起悬崖来,丢到一边草丛中可算轻松多了。老三定一定神,阿柯也放送身体,正预备好一口气翻进草丛中,老二突然又叫一声:“等等!”声音惊惶。 “怎么?”老大的剑寒光一闪,已做好出击准备。 “手……” “什么?”老三乘机跳开,也拔出剑来。阿柯屏神静气地听着。 “那老头的手……动了!” 妈的!听说不往下丢了,自己的手居然自觉的缩回来了!阿柯翻起身来,尖声怪叫,往崖边直扑过去。 身后“啊”的一声惨叫,自然是那老三吓破了胆,跟着“唰”的一声,背后一道剑气破空刺来。阿柯正在想着如何躲开这一剑,突然背后一凉,一柄冰冷的剑已划破衣裳刺了进来,他心中凄然,把眼一闭,就要合身跳下山崖。 正在此时,“叮”的一声清越的兵刃相交之声,那老大一声怒斥,身后顿时“乒乒砰砰”混战起来。阿柯惊喜交集,扭头看去,正是可可,手持一件古怪的兵刃,与那老大老二斗在一起。阿柯大叫道:“可、可可!快跑!” 可可头也不转,“唰唰唰”三剑逼开两人,伸手自怀中掏出一件事物,反手丢给阿柯。阿柯接住一看,却是一把短剑,入手极重。他握住剑柄,一使劲抽出来,突觉寒气逼人,那剑身却如墨一般,看不出丝毫光泽,不由脱口赞道:“好剑!” 旁边一声怪叫,刚刚被吓得险些尿裤子的老三挺剑扑上来,叫道:“死老鬼,老子跟你拼了!”阿柯挺身上前,短剑顺着他剑锋向下,直刺小腹。那老三没有料到这装死的老头下手如此毒辣快捷,吓了一跳,往后急闪。阿柯重伤之后体力虚弱,跟不上去,只有干叫:“怎样?有、有本事上来呀!可可,我、我们走!” 可可与老二老大缠斗,一时分不了高下,也脱不开身,心知若老三看出阿柯身体不支,一起上来先干掉自己,那可万事休亦。可恨阿柯脑袋太木,明明可以吓一下对方的,却偏偏乱叫她走,岂非是直着嗓子喊自己不行了?她身形晃动,突然往后一纵,退到阿柯身边。阿柯大喜,道:“快!快……哎呀!”突然脚下被人一拉,向前直扑,却是可可一弯腰,象抱根木头般将阿柯双腿抱住,阿柯顿觉身在半空,还未弄清楚状况,眼前剑光闪动,那老大老二已从旁攻上来。 阿柯此时再无迟疑,短剑斜挑,刺那老大手腕,叫道:“左面!”可可左脚飞出,向老二踢去,缓他一缓。那老二用手支挡时,老大已一声闷哼,向旁跳开,“当啷”一声,长剑已落在地上,左手捂着右手手腕,显是受伤不轻。老三道:“老大!你先让开!”合身扑上,同时向老二叫道:“小心那老头剑法!那老鬼腿脚不便!” 两人使个眼色,老三一躬身子,直取可可下盘,老二则同时向可可背后游走,吸引阿柯注意。阿柯叫道:“不……”“好”字还未出口,可可一把抱住他腰间,将他往下一荡。阿柯身子急沈,“当”的一声,格档住刺向可可脚踝的一剑,眼前一花,竟从可可短裙之下钻了过去。那老二万没料到这衰老头居然还敢玩这种花样,只望上瞧,忽然眼光下沿什么东西晃动,他刚往下一瞧,腰间一凉,跟着喉头又是一凉,一个字也没叫出来,翻倒在地。 那老大叫道:“快闪!”老二刚看见阿柯从眼前这丫头垮下钻过去,还未弄明白怎么回事,阿柯又从可可头上旋了回来。他杀手当惯了,下起手来毫不犹豫,干净利落将老三砍翻在地。 那老大一声不吭,转身便跑。可可尽管扛着阿柯,但速度更快,闪身拦在他身前,不让他往林中逃遁。他见机亦是奇快,往后一纵,已跃出山崖,直落下去。阿柯知道他也选择了刚才自己的选择──期望抓住什么树啊草根的,只不知道他的手伤过重,还能不能撑住。刚想到这里,只听山崖下“啊”的一声大叫,声音凄厉,月夜中听来让人毛骨悚然,不禁叹一口气。 虽然如此,他也知道可可做得完全正确,若让任何人逃走,露出口风,都会惹来无穷麻烦,是以暗叫侥幸。 他心中尚未平息,忽觉身子一动,竟快速向林中飞去,这才察觉自己还被可可捧着坐在她肩头。阿柯立时满脸飞红,慌忙叫道:“不……不、不好!快、快放我下来……哎呀!” 可可并不回答,继续扛着他往林中钻去。阿柯大急,拼命挣扎,想要下来,突然“咚”的一下,脑袋撞在一棵横着的树干上,顿时没有声音了。 第二日早上,可可驾着马车,沿着山路向南。此时山中雾气尚未散尽,露寒刺骨。阿柯头上顶着大包,躺在车里有一声没一声的呻吟着。他不时疑惑的四处嗅嗅,不知道哪里隐隐有一股暗香一直缠绕在身边……难道是昨晚可可象木头一样抱着自己的时候留下的?只是这个问题,阿柯死也不敢问出口,见可可一脸麻木,也不敢公然凑到她身边闻上一闻…… 跑了一阵,前面林中忽然传来马蹄声,声势甚急。可可照例一拉缰绳,将马车赶到一边,歪下头上戴的斗笠遮住脸。阿柯忙拉下车帘,只偷偷掀开一角,朝外看去。 只见山路上两匹高头大马正全速向这边奔来,一白一黑,均是上等良驹。马上坐着一男一女,看似一对夫妻。那男的四十出头,肩宽体阔,国字脸,浓眉大眼,看上去不怒自威;女的容貌娇美,虽已三十来岁,但看上去仍是风姿卓越。男的着一身短打便装,女的似不胜风寒,紧紧裹着一系猩红披风,打马飞驰。 将到马车时,那男的略顿了顿马。可可底头弄缰绳,阿柯忙咳嗽一声,伸出头来颤巍巍地吐痰。那男的见阿柯老得掉渣,更不迟疑,打马过了。那女的驶过马车时,阿柯偷眼打量,见她低着头,脸色苍白,愁眉紧锁,咬着下唇,似有满腹忧虑……这一幕好不熟悉……那一刹那,阿柯竟突然觉得象是见到林芑云得病躺在床上时的样子,心中猛地一震,待回过神来,只听得马蹄得得,那两人已钻入雾中不见了。 可可继续打马前行,阿柯心中已平静不下来,想着那妇人模样,拿来与林芑云比较。比来比去,怎么也不觉得两人相象,但那神情……那两人……两人…… 阿柯突然跳起身来,大叫道:“哎呀!不、不、不好!”脑袋重重撞到车顶也顾不上,爬到前面道:“可可,快,快回去!追上那两人!昨、昨天那些人埋伏起来,正是要杀他们的!” ※※※ 李洛轻轻将院门推开一条缝,先往里看了看。仍然与往日一样,铛铛站在院子中间,端着一盆水,细心的给每一丛花草喂水。清晨的阳光照在她的纱衣上,如染了一层金粉般眩目。李洛见她细长白皙的手臂伸进丛中,轻柔的抚过每一棵花草的叶子,口中轻轻道:“别急啊,一个一个来。过了冬天,慢慢的就可以出来了……”突然有种古怪的念头,仿佛这花草、这院子、甚至这阳光、这天地,统统都是属于眼前这位少女的,自己则象是要强行闯入的不速之客一般。这念头着实把他吓了一跳,但偏生挥之不去,只得在门口站了好一会,自觉脸上笑容已自然到无懈可击,这才咳嗽一声,敲一敲门。 铛铛头也不抬,道:“李公子么,请进来。” 李洛伸手推门,一个大步跨进来,诧异地道:“铛铛姑娘,这么早就起来……哎哟,这门槛怎么……”话才出口,方意识到这句话已至少重复说过三次了,脚下一拌。 铛铛回头,微微一笑。她先轻手轻脚将盆子放到一边,往林芑云住的房间看上两眼,方低声道:“李公子是来找姐姐么?她还没醒呢,昨晚看书看到深夜才回来。” 李洛当然知道她还没睡醒。每次早上来找林芑云,不到日上三杆是绝对见不到人影的。每次都只有铛铛清早起来,端着水四处浇花。即便在外故意大声说话,林大小姐往往也是充耳不闻。只是今日之事非同小可,李洛不得不打点精神,长出一口气,大声道:“哦,林小姐还未起身么?哎呀,这可不太妙。” 铛铛小声问他:“怎么?” 李洛对着林芑云的窗口大声道:“哦,是这样的,我这不是正要赶去参加一个宴会么?也都怪我,前日在众人面前夸口,说我有一个如何如何乖巧伶俐的表妹,没想到他们就记住了,今日非要见见我表妹不可。” 一个有气无力的声音自窗子里传出来:“就叫你表妹去呀,大清早的跑来献什么宝……” 李洛干笑两声,并不回答,向铛铛道:“铛铛姑娘,你知道出席这个宴会的,都有哪些客人么?哎呀呀……包你没见过的。” 铛铛问道:“都是些什么人呢?” 李洛神色飞扬,比画道:“哦,有才过来的西域波斯人,头发是金色的,眼睛是碧绿的──你见过碧绿的眼睛吗?个个牛高马大的,就是毛太多了,着实比不得我们大唐天国的人。有戴着高帽子的高丽人──就是圣上刚刚讨伐过的,这不派了使节来朝圣了么,纳贡称臣,进的高丽人参据说有千年岁数,都成精了──一个个象人似的,哎哟,真是……还有天竺过来的高僧,是来我大唐讲经的。说来好笑,这些和尚一个个都不剃头的──不剃头还叫和尚么?只不过讲经倒还马马虎虎,据说还见过正在那边修行的玄奘大师,带有他的书信回来呢。总之,好多有趣的人哦。” 铛铛听得眼睛里放出光来,拍手道:“啊,真的,我也想要看看!只怕……这些人不容易见到吧?” 李洛得意地道:“自然都见得到……”侧耳听去,那屋子里仍没什么动静,心中得意顿时减了大半,遂恶狠狠地道:“只不过这些人不到晌午就要走的,某些贪睡的人,哼哼,恐怕就没眼福了。” “嘎吱”一声,窗户被撑开了。林芑云象只刚睡醒的鸟一样伸出头来,眼睛肿得眯成一条线,脸上红仆仆的,头发纷乱地盖在眼前。她面色痴呆的盯了李洛好一会儿,才含糊地道:“你……你跟人胡乱吹嘘的表妹,怕是我吧?想要我出去见人就明说……” 李洛呵呵傻笑了一阵,道:“你……那自然,否则以林小姐清白之躯,窝在我这小宅院里,岂不是委屈姑娘了?我这也是为林姑娘名声作想。” 林芑云又呆呆的望了一阵,长长地打个哈欠,道:“铛铛妹妹,来帮我收拾一下……”手一松,窗户飞速落下,“砰”的一声,跟着“哎呀”一声沙哑惨叫,想是林芑云缩头不及,被窗户砸到脸了。铛铛吓了一跳,看看李洛,慌慌张张的进去了。 李洛在院子中央又站了会,四处打量,还是觉得这地方不象是自己该待的──这真是个古怪的念头!他拍拍脑袋,莫名其妙的走了。 ※※※ “快、快,快转回去,那些人的同、同党肯定还在山上埋伏着!”阿柯叫道:“我、我们要去提醒他们,让他们改道走!” 可可看他一眼,继续赶马前行。 阿柯道:“喂,你听见没有啊,我、我们要回去啊!喂!”拍拍可可肩膀。 可可头也不回,继续赶车。 “喂!”阿柯急了,道:“救人呐,是、是救人呐!你听见吗?你听得见吗?” 可可扬鞭抽马,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阿柯有些恼了。自从与可可一道逃命以来,平日里就没见她给过自己好脸色,走哪里、吃什么,统统是她说了算,招呼也不打一个,好象她才是老爷。刚才那妇人分明素不相识,但阿柯却不知为何心中乱跳,感到要出什么事情,当下再无迟疑,向前一扑,伸手去抢缰绳,使的正是林大小姐那招“舍身抢缰法”。 可可身子一扭,缰绳上抬,阿柯一把抓了个空,收扎不住,“啊哟”一声跌下车去,结结实实摔在地上。还未爬起身,只听车轮滚滚,正向他腰间压来,阿柯拼着老命往旁边一滚,车轮几乎是贴着背脊驶过去。他摔得七荤八素兼吓得七魂走掉三魄,好半天才颤巍巍爬起来。 可可将车停在不远处,冷冷的看着他。 阿柯低着头拍拍衣裳,突然一笑,竖起食指,慢条斯理的摇了摇,道:“看、看来你还不大明白──有些事我决定了,就非做不可。”一转身,大步向山中走去。 刚走几步,身后一声鞭响,马匹惨叫声中,车又动了起来。阿柯心中暗自得意,思寻:“不给你点颜色看看,你当我老实好欺,就吃定了么?哼!” 再走两步,觉得声音似乎越来越远……阿柯回头一看,可可正赶着马车继续下山。他顿时慌了──象这样一拐一瘸的,要走到几时在追得上前面的马?况且全部家当还在车上!阿柯顾不得脚痛,挣扎着追去,边跑边喊:“停下!可、可、可可,停下!” 眼见马车渐行渐远,阿柯突然间勃然大怒,叫道:“停下!我、我……我把解药给你!咱俩散伙,各走各的!” 马车闻声而停。 阿柯一言不发,快步走到马车后面,一躬身翻进去。可可听见他在里用力乱翻东西,也不去管他。过一会儿,车前的帘子被掀开了,阿柯冷冷地道:“进来看。” 可可钻进车里,只见车厢中间垒着高高一叠东西,正是两人的随身衣物、包袱、几百两银票、几十两碎银子,以及这一个多月来阿柯在各处乱买的小玩意。阿柯也不瞧她,只用手指指地板,示意可可坐下来。待可可坐定后,阿柯双手齐出,抓起一件件事物,口中念着:“你的……我的……这是你的……我的……”一面将各自的东西摆在各自面前。衣服分完了,开始分钱。阿柯拿着那厚厚一叠银票,仔细数了数,又凑到鼻子下用力闻了闻。可可正待他开始分,却见阿柯叹一口气,尽数将银票摆在可可身前,自己将剩下的几十两银子抓过去,一个个掂量掂量,装进口袋。 可可也不言语,看也不看,把银票往怀里一塞。阿柯一怔,跟着很愤怒的抓起银子往自己怀里一塞,也不掂量了。他一指那一堆小玩意,“恩?恩?”两声,再指指自己,表示是自己买的。可可点点头,阿柯赶紧全部将其挪到自己这边。 东西分完,阿柯从怀里小心的掏出一个布包,双手捧着。可可微微颤抖一下。阿柯眼睛紧紧盯着可可,一面慢慢展开包袱,露出十几颗圆滚滚的黑色药丸。 “石素散的解药,”阿柯慢慢道:“只剩这些。一、一共十八粒,你数数看。” 可可眼中神色变幻不定,伸出长长的手指,一一数了一番。 看着她仔细的数完,阿柯道:“其实……你功夫好,大可以乘、乘我病着的时候偷一两粒去,你却一直没动。咱们就这么分吧。”点了六粒,用一块布包起来。可可看着阿柯的手,呼吸有些急促,却见阿柯包好布包,一把塞进自己衣裳,道:“我、我用半年,你用一年的。” 他也不管可可反应,转身将属于自己的东西拿张大布用力包裹起来,笨手笨脚的捆扎好,回头一看,可可已将药丸收了起来,仍旧冷冷的看着自己。 阿柯这个时候突然很想骂人。 不为别的,他实在受不了这双冷冷的眼睛了──毫无意念的、毫无感情的,甚至……毫无生趣。天天如似,好象听不见自己给她讲故事讲得嘴都干了,看不见自己陪着小心的侍侯,不管自己是欢喜也好不欢喜也好,不管自己痛也好不痛也好,不管不管……统统不管!有事无事拿这双死鱼眼睛看自己,阿柯好象觉得打娘肚子里下来,就欠了天下所有人的债一般不自在。 他想骂一句,狠狠出口鸟气。既然要分手各走各的了,那可不用客气了。但阿柯自小与斯斯文文的小真一起长大,要说一句什么脏话出来,还真的很难。他想了半天,想起了小真说过的一句话,于是很刻意地从牙齿缝里挤出一句: “贱人!” 可可猱身上前,猛地推倒阿柯,一只手掐住他脖子,另一只手则象疯了一般在阿柯头上乱打。这一下来得迅疾突然,等到阿柯明白过来,脸上头上已开了花。他拼命想看看是怎么回事,但左眼上重重挨了一下,顿时眼前金星乱散,什么也看不分明。他刚要开口叫,“砰”的一拳打在腮边,口中一甜,两颗大牙在牙齿间一阵乱撞之后,赶命价飞出口腔。阿柯死命扯着掐在脖子处的手,双脚曲起,狠狠踢在可可肚子上,想要踢开她。这个时候,阿柯只有耳朵还可以用。 很奇怪,阿柯听见的是可可的哭声。 很小的、断断续续的哭声,显然被可可努力压抑着,然而在急促的呼吸中,不免露出一丝马脚。 算起来,这还是阿柯听见可可的第一次出声。 阿柯争开掐在脖子处的手,翻过身子,使劲往前爬。头上吃着越来越重的敲打,渐渐眼前模糊,终于头一歪昏死过去—— 第十五章死守 阳光一束束一缕缕的,透过一丛丛已然枯黄的树冠照射下来,似将空间割成了无数片段。它是如此的明亮而犀利,每一粒尘埃都无处藏身,纷纷扬扬的在光束中窜动,曝露于天地之间。走在这样的林间,穿行在这样的光束中,眼前忽而明亮,忽而阴暗,很有种穿越时间与空间的超然感觉。 阿柯就在这林间,静静的驾着马车穿行着。然而他可什么都没感觉到、体会到。或许是头上的伤太痛了──头顶七八处青肿,脸上四五处被可可尖利的指甲划破,左眼肿得几乎什么都看不见,鼻子流血了,嘴角也渗出血来,脖子上被掐的地方火辣辣的痛。至于手里还拽着自己好不容易找到的一颗的牙齿,更是顾不得感伤缅怀了。 也许是伤势过重,且又集中在头部,让他无法细细思考的原因,阿柯这个时候的想法很简单──可可跑到哪里去了? 醒来的时候,可可已不知去向,马车、衣物,连同分给她的银票,甚至解药,乱七八糟的甩了一地,害阿柯眯着一只眼,趴在地上辛苦的捡了半天。她不要银票,都给我么? 阿柯打马前行,自向山中行去。对他来说,刚才那位妇人的安危已是现下最重要的事了。可可嘛,大概走不了多远,应该找得到吧。阿柯心中虽隐隐觉得想要再找到可可不是那么简单的事,但此刻也无暇多想。 走了片刻,前面草丛中似有一团黑色事物。阿柯驶过去一看,正是刚才那男的骑的黑马,身上插了两三支箭,已然不行了,但马兀自还未死,马嘴一张一合的,吐着血红的唾沫。 阿柯心中一惊,道:“好……好快……”举起鞭子狠狠一抽,驾着马快速向前冲去。绕过一棵大树,毅然发现三、四个身穿黑衣的人匍匐在草中。阿柯跳下车检查一番,只见每人都是胸口一处长长的刀痕,立时毙命。这些伤口处的肋骨统统断裂,甚至切成两截,想来那使刀之人手劲奇大。阿柯想起曾见到那男的身后背着个厚布包着的长长的包袱,那大概就是刀吧。 眼前又是一匹白马倒在丛中,同样是中箭而亡。阿柯心砰砰乱跳,不知道是否已太迟了。他此刻也不敢再赶车,将马系在树上,自己在尸体堆中翻了柄长剑,又把可可昨天给他的短剑藏在衣服中,顺着地上血渍,拨开草丛觅去。 一路上草丛中到处露出断剑断枪,还有数具尸体。阿柯逐一看去,都不是那两人,心中稍安。再走一会儿,前面是一处陡坡,坡下隐隐有人声传来,似乎人数还不少。阿柯手脚并用,在齐腰深的草丛中慢慢向坡边爬去。越爬越是心惊,只因人声越来越大,竟似有数十人、百余人般,间或还有兵刃之声混杂其中。他手里握紧长剑,待爬到坡边,先藏身在一块巨石后,才小心地向下望去。 只见陡坡下密密麻麻聚集了至少百来位武林中人,看衣着兵器各式各样,显然来自多个门派。这些人大呼小叫,围成一个半圆圈子,将那一男一女堵在山崖边上。 那女的匍匐在地,看不清她面容。左脚上鲜血淋漓,显是受伤不轻。那男的手中握着一柄厚背弯刀,如山一般立在那女子身前,脸上一丝动静也没有,只有一对眸子精光四射,冷冷的打量着四周。他半边身子都是血,不过看样子并非他自己的,而是横七竖八躺在他周围的那十几个人的。 四周的人对他的大刀似乎颇有忌惮,尽管人数上远远占优,却始终只是凶神恶煞的挥舞兵器呐喊,并无一人动手。阿柯看了一会,已明白这些人本就不是一路,见那男子厉害,都想让别人先上,自己在后讨个便宜,是以裹足不前,只围着两人,不让他们轻易走脱。一人道:“姓段的,你小子脚倒快,不声不哈的就从永安跑到这里,咱们三山六洞的人硬是拿你没办法,算你有种!”另一人道:“姓段的小子,你也有今天。当日杀老子三弟四弟的时候,说什么来着?呸!老子今天要你自己个尝尝!”又有一人哈哈大笑,道:“姓段的,我谢三刀敬你是条汉子,不难为你,只要你把东西留下,我谢某拍胸脯保证,让你带你婆娘走!”人群中有人接口道:“谢老三,在晋县是不是你自己说的,要姓段的婆娘么?现下舍得人走了?”众人一阵淫笑,言语间不干不净起来,尽力挑拨那男子。那男子始终站得笔直,纹丝不动,只有间或的风将他衣裳吹动,厚背弯刀上的血顺着血槽流下,一滴滴的滴落在他身旁土地上。 正看着,忽听“嗽”的一声,一件暗器越众而出,向那男子激射而去。那男子手中弯刀翻动,疾如闪电,正劈在那暗器上,“铛”的一响,那暗器被劈得原路射回,人群中“哎呀”一声惨叫,有人中招倒地。 众人顿时骚动起来。站在圈子最里面的一个秃头胖子呵呵一笑,向人群里叫道:“贾老二,你他奶奶的就是忍不住。老子跟你说了,这把子手硬得紧,不信吧,看你们飞鸡公门有多少人来送死,呵呵,呵呵。”周围的人跟着一阵哄笑。 人群中一个又高又瘦的老头子大怒,一面指挥手下救人,一面尖着嗓子吼道:“老子飞鹰门下,个个不象你沙乌龟门那么孬种,只眼巴巴的看着,屁也不放一个。你自己摸摸,是不是什么东西给堵上了。” 那胖子脸涨得通红,跳起脚怒道:“谁他妈没种,躲到人堆里放暗箭。有本事象老子一样站到前面来,跟对方面对面的单挑啊!老子门下死了几个人了,你呢?你奶奶的,拿别人当人肉盾牌,还他妈的逞英雄!” 那贾老二周围的人顿时纷纷走避,个个对他怒目而视。有人便道:“贾老二,你他妈的要寻死自个跑前面去扛着啊,想拖爷几个下水?小心不等人家动手,爷几个先划了你!” 贾老二面色尴尬,口中道:“老、老子是想出奇不意,也好早点解决麻烦,哪里是想找……这不是老子手下中了招么?”话虽如此说,气焰却已消了下去。 那胖子洋洋得意,道:“要不是人家姓段的手腕硬,谁知道是哪个家伙走背运?”说到这里,眼角往那男子身上一瞥,突然变色,叫道:“不、不好!这家伙又在运功了,上,快上啊!”一推身边几个手下。 几个手下见到满地尸骸,无不心惊肉跳,但又怕那胖子,只得提了刀剑走上两步,在那男子面前装腔作势的乱吼一气。阿柯仔细观察,见那男子闭着眼,右手握着刀垂下,左手曲着中指伸在腹前运功,对那几人毫不理会。那胖子转头对旁边一人道:“老贺,你他奶奶的,你们牛虎山怎么不派几个人出来,就知道看我们的人上去,妈的,想讨现成便宜么?要上都上,这可是大家说好了的,不然老子拍屁股走人了。” 旁边那人看他两眼,恶狠狠的吐一口唾沫,挥手道:“上,上,都上……你他妈上啊!”见手下躲在身后畏畏缩缩,大怒之下,扯出几个人推到前面去。 几个人走到场中,拼老命大呼小叫,刀剑纷飞,在那男子眼前晃来晃去。那男子仍是一动不动,自行运功。阿柯心道:“这般吵闹下,他还强行运功,恐怕内息不畅,要伤身的。” 那胖子怒道:“你们几个是死人还是戏子?这般哭丧有屁用?砍他一刀啊,人笨不懂说话,刀子也不懂吗?”周围的人跟着乱叫:“砍啊!”“砍他一刀!”“砍他娘的……” 一个人壮起胆子,悄悄走上前,卯足了劲,一刀横劈。那女子突然抬头叫道:“大哥!” “呼”的一声,弯背大刀自下而上,疾若闪电,在那人眼前晃过。众人只觉眼前一花,那男子已高高擎着刀指向天空。那砍他之人顿在当场,口中道:“你……好……”身子微晃,从左边腰间到右边肩膀上,突然“啪”的一声裂成两段,那人惨叫声中,上半边身子滑落在地,下半身兀自站着不倒,鲜血狂喷。 剩下几人魂飞魄散,转身拼了命地跑,然而为时已晚,大刀横劈竖砍,上下翻飞,只听得“哎呀!”“啊!”“哎哟!”“咯咧”“啪啪”数声响动,几个人已尽数倒地,满天血雨中,几十块人的身体、手脚碎块向人群里砸去。众人如被老虎赶散的鸭子一般上窜下跳,纷纷走避,顷刻间,那十几丈方圆的包围圈已扩大至几十丈,更有好几十人躲到树丛中,心惊胆颤只露出双眼睛来张望。没人说话,更没有人哭爹,或蹲或站或趴,人人都似凝固般不动,眼望着那男子,不知他下一步如何动作,只是都保持着逃命的最佳姿势。个个脸似白灰,心头乱跳,胆小一点尿湿裤子自不必说。 那胖子站得最近,头上接连被两只断手砸到,鲜血沾了一脸,此时已瘫软在地。他心跳得似要从口中蹦出,脑中只有一个念头:“老虎屁股真他妈摸不得!”自觉脚说什么也使不起力,好在手上还有劲,管他有用没用,以肘撑地,向后挪动。 那男子向前一步,突然一个趔趄,忙下死力用大刀一撑站住了,抬起头来,冷俊地看着四周。那胖子却看得一清二楚,见到他在抬头那一瞬间,左手在脸上一抹,将嘴角渗出的血丝抹净。他又惊又喜,爬开几步,见那男子并不追上来,更吃了定心丸,脚也有力了,站起来叫道:“他、他、他……他吐血了!” 周围轰然雷动,百八十人齐声欢呼,人人都象是终于石头落地般兴高采烈,乱嚷嚷的重又聚回来,围成一圈。那胖子眉飞色舞,见一个人就擂一拳,口中道:“老贺,哈哈哈……姓刘的,哈哈……马兄弟,这次可是真的了,哈哈哈哈,老子亲眼见到的……哦,张二哥,刚刚怎么没见到你?哈哈哈哈,都又回来了啊?”被擂的人也跟他打躬作揖,相互道贺,热闹非凡。 那男子仍是一幅冷俊的表情,却向后一步,退到那女子身边。那女子扶着他的腿撑起身子,凄然摇头。阿柯此时已慢慢潜伏到圈子旁边,见她泪流满面,心中亦是一跳。这女子尖脸弯眉,长得甚是秀气,说什么也与林芑云那刁蛮样子沾不上边,但那神情却几乎一模一样。她抬头似乎正跟那男子说着什么,但离得远了听不清楚。阿柯横下一条心,趁着四周混乱时,挤进人群,奋力向场子中央走去。 ※※※ 那胖子双手举到空中,大声道:“各位,各位,听我王老二一句!”众人见他刚才如此奋勇,是唯一一个没有立即逃命的人,无不佩服他胆量,不知不觉已把他当做现下的头,都住了口向这边看来,听他说话。那胖子环视四周,见人人注目,得意非凡,但终究也不敢再往场中多走一步,咳嗽一声,扬声道:“这把子现在毒性看样子已发出来了,沙老大说得对,他妈的,这小子挨不过午时!哈哈哈哈……”众人跟着赔笑。 阿柯突然的一阵愤怒,始明白到这些人聚在这里的原因:想是那男子身中奇毒,必须运功疗伤,但被这些苍蝇一样的人一路纠缠,始终逃脱不了。现下马匹死了,那女子又受伤不能动弹,这伙人便大胆的围上来了。他们大概是想等到那男子毒发时再一拥而上,却必须在此之前阻止他运功驱毒,是以搞成这样只骚扰不进攻的状态。 王老二笑了一阵,续道:“现下我们要咬紧牙关,继续守着,妈的,死了这么多兄弟,说什么也不能他跑了!等沙老大过来,那就万事大吉了。大家说是不是?”众人乱七八糟的吼道:“是!” “正是!” “中!” 王老二挥挥手,让大家静下来,又道:“来的时候咱们说好了的,一家一派轮着来。我海沙帮可没说二话,几个兄弟就死在眼前,大家伙是看着的,哎,都是妈生爹养的……就是老贺他们牛虎山,司马老弟他们风波洞也是出了力流了血的。恩哼。”咳嗽一声,四下里望望,慢条斯理地道:“现下该哪家上来顶了?” 此言一出,全场霎时间静到针落可闻的地步。人人你瞧瞧我我瞧瞧你,都是默然不语。几家出了人命的帮派,特别是排到前面的帮派,见此情景顿时大怒,跳出来破口大骂,一个个指着鼻子道:“老刘,出来!他妈的想赖么?” “李三龟,一早见到你小子往后缩了,不出来是乌龟!” “钟家的两个,你们两个平日里见到女人,跑得比谁都快,现在缩哪里去了?” “刚才把老子推到前面来的人呢?自己却他妈的跑哪里挺尸去了?” “贾老二……” “贾老二!”王老二一推挡在身前的人,恶狠狠往后喊一声:“贾老二,怕是该你们飞鸡公门了吧?”贾老二还未反应过来,余下的人见有替死鬼可打,兼之有人怒他刚才拿自己当盾牌,立时一起叫嚣起来,都道:“该贾老二了!该贾老二了!” “贾老二,你他妈想缩头到几时?” “贾老二上,贾老二上!” “中!” 贾老二满脸涨得通红,一双又长又瘦的手伸在空中乱挥,公鸡嗓拼了命的叫:“老子门下也死了人的!老子也死了人的……” 趁着一片乱哄哄之机,阿柯双眼紧紧盯着那女子,在人群里左窜右钻往前挤,周围的人巴不得有人挡在自己面前,不仅不拦,几乎是推着阿柯走,转眼间便已挤到边上。阿柯见那女子头发垂下来,半遮住面颊,愁眉紧锁。她白皙如珠玉般的脸上几道泪痕已干,但睫毛上兀自沾着些泪珠,映得眼睛中波光流动,简直与病榻上林芑云自怨自艾的神情一般无二。阿柯一时看得呆了。 突然间,那男子回头望向那女子,刀交左手,右手慢慢在她头发上轻轻抚摩。那女子浑身一震,似乎想到了什么至为可怕之事,眼睛里流露出恐惧与焦急至极的神色,一把死死抓住那男子的衣裳,咬着下唇,极缓极缓的摇摇头。那男子笑,也极缓极缓的摇头。再抚摩一阵,用力扯开那女子的手。 刀交右手。 阿柯眼皮一跳!说不清道不明,霎时间背上寒毛倒竖,一阵恐慌袭上心头,他那敏锐的动物本能提醒自己:有事要发生了!他眼角一瞥,周围人尚在争论由谁上去抵住,没有一人察觉那男子动向。他再看一眼,赫然见到那男子伸出右脚,虽慢但稳健的向前跨出一步,当下更无迟疑,一转身,拨开人群就跑。王老二正讲得起劲,见有人往后钻,以为是怕死逃命的,跳起身来,刚叫了声:“喂!那是哪个门派的在逃……” “命”字还未出口,王老二的脑袋突然一跳,众人只道眼花了,再定睛看时,那脑袋晃了一晃,“咕咚”一声掉下地去,一根血拄就那么猖狂的洒了众人一头一脸。 那男子再跨前一大步,弯背大刀轮起,先是横切,接着是纵劈。后面几排人看不太分明,只听见前面劈柴似的声音“噗嗤扑哧”响个不停,跟着下起一阵雨。等到有人发现下的是血雨时,眼前刚刚站着的人已有一大半不见了。阳光从前方照过来,只见到模糊的影子,一道虹光一闪,“扑哧”一声,就有一个影子变得残缺不全,不是横着少了一半,就是竖着少一半。刀来得太快了,太猛了,刀气纵横,刮得耳边生痛,下一刻,自己胸口一凉,身子顿时轻得似羽毛般飞向空中,跟着眼前一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周围的人拼命跑!使出打娘胎出来就未曾使过的牛劲拼命跑!有的人跑脚扭断了还一跳一跳的跑,有的人屎尿一裤子了还夹着跑,有的人跑得胆都散了,还跑。妈的,平生就这么跑一次,保住命就他奶奶的值! 阿柯第一个把手中的剑没头没脑的往后丢,砸着谁是谁,总之是无论如何要阻一阻那把夺命大刀。他一瘸一拐的跑着,眼前班驳的光影晃动,知道快要冲进林中,心中暗叫侥幸:幸亏未卜先知,闪身得快,否则现在恐怕已横尸当场了──那人的大刀委实可怕。他眼角一瞥,发现周围的人还真不笨,眼不见耳不听,毫无商量的,所有的人的刀啊剑啊斧头啊银子什么的都在往身后飞。后面砸得“乒乒砰砰”的响,有人被砸破了脸砸破了头削掉了头发削掉了耳朵也不开口──哪来那么多闲气骂人?只是埋着头的跑,或是捂着头的跑──如果被砸到的话。 忽然眼前一花,地上有个影子高速掠来。阿柯脑袋一缩,“呼”的一声风响,有个黑衣长袍的人从自己头顶上掠过,向那两人待的地方飞去。阿柯正自惊讶,没想到这个时候还有人敢上前送死,头上一重,又有人在脑袋上踩了一脚,借力飞了过去。只听周围“哎哟!”“哦?”“喂!”“啊呀,谁他妈敢踩老子钟大恶少的头?”风声呼呼,竟有十数人踩着人脑袋往那边窜。被踩的人一阵哭爹喊娘的乱叫,接着数声刀剑交锋之声,有人长声笑道“段兄,别来无恙啊?” 阿柯歪着头看,一面继续往前跑,冷不防撞进一人怀里,撞得那人一趔趄。阿柯吃了一惊,脑袋上已挨了那人一击,只听他破口骂道:“撞你奶奶!钟大少爷是你撞的吗?瞎窜什么窜,人家沙老大都已经来了,你还逃个什么劲?小心老子把你押到沙老大那里,一刀阉了你小子!” 阿柯定定神,才发现周遭的人都已停下脚步,一起直直的往向场中望去。停了一停,突然爆发出雷鸣般的欢呼: “沙老大!沙老大!” “沙老大来了!好啊!” “中!” ※※※ “哈哈哈哈!” 见到那个尖鼻子的小丑自台上摔下来,做个苦脸,吐吐舌头,又倒着翻上去,不料衣服被台柱子挂住,他准备不足,又重重的摔了一交时,林芑云忍耐不住,第三次放肆的大笑起来。隔着两张桌子的李洛望向这边,挤眉弄眼,要林大小姐保持风度。林芑云回敬他一个白眼,端起茶杯吃茶,掩饰过去。 李洛回过头来,向一桌子正注视着他与林芑云的老头子们露出个勉强的笑容,摸摸脑门,道:“抱歉了诸位,我家表妹生性这个……哎,乖张,这个……管教不严,让诸位笑话了。”说着团团一揖。 几个老头子忙着回礼,都道:“哪里,哪里,李将军说笑了。”面对李洛坐着的吏部侍郎苏禀摸一摸山羊胡子,眯着眼道:“令妹天生丽质,乖巧可人,哪里让人见笑了?比老夫府里那几个不通事故的丫头强多了。” 旁边黄门侍郎刘珀道:“是啊,最可贵处,令妹天性率直,玲珑秀致,真真是羡煞人。平日见到的命妇、姑娘们,个个强作贵妇淑女,狠不得找个面具戴上,哪里有如此清秀脱俗之举?哎,李老弟是过谦了。” 苏禀似乎想到了自己几个丫头,头痛起来,用手按按额头,苦笑道:“刘大人说的好,人就贵在率直两个字上。令妹容貌顾然美丽,在老夫看来,这率直的性子更是不容易。如此性情,在这圈子里,令妹恐怕算得是鹤立鸡群了。” 李洛咳嗽一声,端起茶杯呷了一口,慢慢的用茶盖磨着茶缘,岔开话题道:“诸位大人,在下这出‘百丑闹春’,可上得万岁的‘畅春台’?在下觉得,好象有些太哗众取宠的意思,这名字也……欠考虑。” 苏禀道:“那自然能上。不瞒老弟,老夫今日上午看了这十几出戏,呵呵,还就这台中意。不错,不错,取的也就是个热闹高兴。后日的宴会上,李老弟这出戏上得。相比之下,老夫自己那台,就是自己看着也烦,哎,不献了,不献了。” 刘珀眯起老眼,歪在椅上,道:“我看……当得此名字的。闹春嘛,本就是吉祥,就是那‘丑’字也是使得的。” 刑部侍郎张行成就坐在隔壁一桌,素来与李洛交好,此时听到了也凑过来,一张又粗又大的手在李洛背上起劲的拍,一面道:“好,就是好!老子说嘛,你小子总有办法的,哈哈。”凑到李洛耳边,低声道:“老子昨日也去看了高士廉、唐俭那伙人的戏,嘿,跳来跳去,还不是那几出什么歌舞,听说还是上官仪那老儿写的词,去他奶奶的,老子看来看去,除了几个妞还中意外,就不知道在唱些什么?呸,还宫廷艳词,老子听来是狗屎,哪里有老弟这出戏精彩?呵呵呵,老弟果然有些手段。”李洛尽力抿着嘴不露出笑意,也低声道:“你老哥在打什么主意,小弟会不知道?放心,那几个金发碧眼的,等宴会过了,自然都送到哥哥府上去。” 两人交换一个眼色,张行成大笑两声,再使劲一拍李洛肩头,正待离去,旁边一桌的中书舍人高季辅摇着手中折扇,大声道:“李洛兄,这出戏可不怎么样啊,哈哈,滑稽。兄弟这里有一套‘棫朴’谱曲,请的是京城名角演唱,歌舞也是大素堂黄老爷子亲自调教的十二香云表演,怎么样,够华丽吧,哈哈,哈哈。”仰头唱道: 倬彼云汉,为章于天。周王寿考,遐不作人? 追琢其章,金玉其相。勉勉我王,纲纪四方…… 张行成不耐烦的大声道:“瞎哼什么歌?老子可听不懂!” 高季辅笑道:“你听不懂,李洛兄可是雅人,闻琴知意。小弟这出戏,比李洛兄的如何?呵呵,呵呵。” 李洛面不更色,一抱拳道:“自然是高兄的好。高兄文才好,做起诗来花团锦簇般,在下哪里能比?” 高季辅脸有得色,马马虎虎抱拳回了一回,自顾吃茶,道:“哪里……隔几日还要来向李洛兄讨教讨教马术。他奶奶的,上次那匹‘飞龙将军’,硬是没跑过长孙大人的‘流光’,什么‘飞将军’,老子一怒之下,叫人宰来吃了。李洛兄曾跟我提到要与‘飞龙将军’比试比试,谁知竟没机会了。”他故意满口胡言,将‘飞龙将军’几个字含糊说出来,听起来倒象是李洛‘飞卫将军’的名头。张行成大怒,一挽袖子便要上前,李洛在后暗暗使力,让他动弹不得,一面笑道:“那可真是遗憾。在下新进了一匹西域良种,名叫‘高及云’,什么时候有空,不访约兄弟,比试一下如何。” 张行成哈哈大笑,道:“好!高及云,这个名字好,一听就知道这畜生厉害,哈哈,老弟,什么时候也样我见识见识?” 高季辅脸上变色,转过头去。张行成低声对李洛道:“这小子,现下仗着长孙大人抬举他,越来越嚣张了。上次比马,老弟将他赢得灰头土脸,自然是寻着机会就要找你麻烦。呸!什么东西!老子看他这次是嫉妒老弟出的好戏了,刚才看戏的时候,笑得最开心的就是他了,哼哼。” 李洛拍拍他的手臂,只低低说了句:“别给你穿小鞋了。”张行成呵呵一笑,道:“这些老子还是知道的。你放心,哪个王八蛋敢给老子穿小鞋,老子一刀横劈了他。”说完大咧咧的走回去。 李洛眼瞧着旁边一直没吭声的谏议大夫楮遂良,道:“楮大夫以为如何?看样子胸有成足,也有一出好戏献上么?” 楮遂良虽说令的谏议大夫的职位,身份却只是个宾客,原是轮不上参加皇帝的宴会,不过因与长孙无忌关系较深,常常在皇帝的舅子府里进进出出,也混了个脸熟。即与权臣称兄道弟,那就是面子,是本钱,下面的官员聚会常将他拉来参谋,好歹也知道点上面的意思。此刻见李洛恶气没地方出,当面挑自己的刺,讥讽自己没资格献戏,心中大怒。但他城府极深,一转念已有了计较,摸摸几根稀稀拉拉的胡子,道:“李大人说笑了,小人位卑职低,怎能与诸位相比?不过小人也赞同苏大人所言。这出戏看似闹剧,但几个小丑都还算功夫精细,闹起来场面热闹,这就合着圣上所举办次此庆功宴会的宗旨。这是其一。” 李洛见他不敢动气,心中得意,笑道:“哦?楮大夫这是在品评了。还有二么?” 楮遂良正容道:“自然,小人觉得,李大人点这出戏用意也很深呐——虽说的是剿灭突厥,但岂不正合圣上次此东征大捷?这叫四荑皆降于我大唐,海内生平,乃我天子陛下圣德所致。真真是俗而大雅,上上之选,难为李大人能找得到这样的班底,怕是用了不少银子吧?” 他这通马屁拍得恰到好处,李洛呵呵一笑,道:“哪里,你这是明着奉承了——银子嘛,那是小事——为圣上欢颜计,岂是银子买得来的?我等做臣子的,忠字当头,还有什么费力不费力的?啊?哈哈,哈哈,喝茶,喝茶。” 周围几个人一阵点头,都称赞李洛所言极是。楮遂良心道:“此人言语得体,形容潇洒,出身也高贵——却是个金玉其外,败絮其内!献上此戏,你老兄可真有好戏看了,哼哼,呵呵,呵呵。”自顾端茶猛吃。 ※※※ 阿柯再度奋力挤到人群中,往场中看去,只见十四个黑衣黑袍的人站成一个半圆,围着那一对男女。中间一个秃顶的高个子尖鼻厚额,鹰视狼顾,看上去三四十岁,身披一件猩红大袍,袍子后绣着只张牙舞爪的鹰,自然是人们口中的沙老大了。他手中握着的剑极长,剑身又厚,隐约返着蓝光,一看便知是一柄上古利剑,此刻正闲若无事般将剑插在地上,手搭剑柄,一双无神的小眼睛盯着那男子,笑道:“段兄,五年不见,功夫又见长进了。好威猛的刀,好威猛的刀势,嘿嘿,嘿嘿,好威猛的脾气!”他的声音尖刻刺耳,笑起来更是阴恻恻的,说不出的难听。 那男子大刀撑地,又已重新退回到原地。他仍旧面无表情,但胸腹起伏剧烈,显是内息错乱。那女子从后面扶着他的腿撑起身子,黔首抬起,望着那男子脸上刀削斧劈的轮廓发呆。阿柯凝神瞧去,觉得她泪光盈盈的眼中流露着无限悲意,眨眨眼睛,那神色又变幻成柔情;这一刻神采飞扬,似乎眼中的男子便是这世上最强的男人,下一刻却又突然悲凄惶然,让人只感到生命短暂,身不由己,纵使英雄一世风光无限,终究也只落得一捧黄土,勉掩白骨而已。她神色变幻不定,阿柯一瞬不瞬的看着,背脊上一阵阵寒流滚动,恍惚间,似乎见到林芑云满面血污,躺在冰冷的地上,手指颤动,奄奄一息的模样…… 沙老大慢慢向前迈步,一面叹道:“段兄,你这又是何苦呢?咱两兄弟一场,当年若不是你在襄阳城里力拼四大剑客,救兄弟于危难之间,兄弟我哪有今日风光?哎,为何落得这般兵戎相间的地步?你看看嫂子,当年那是多风姿卓越的人呐,现在却如此形容憔悴,兄弟我看在眼里,实在是替段兄你难过啊……” “叮”的一声,众人还当沙老大正与那男子叙旧时,沙老大手中长剑已闪电般刺出,疾点那男子腰间要穴。那男子怒哼一声,弯背大刀横挡,速度也是惊人的快。两件兵刃相交,沙老大似乎不愿与他斗力,一触即回,往后一纵,哈哈笑道:“段兄,我看还是免了吧。你身上中了我的‘阳雪素’,内力已然如阳出之后的雪一般渐渐消融,刚才你奋力突围,更是岔了最后一丝内力,现下血脉逆行,已是油尽灯枯的境地了,还想争么?嘿嘿,嘿嘿……不过,兄弟我倒是挺佩服你,这么不眠不休的被我的手下追了六天六夜,跑死了三匹好马,居然还能如此强悍,确实出乎兄弟预料呢。不愧是‘关中霸刀’段念!” 段念双唇紧闭,并不发一言,暗自竭力调整呼吸。沙老大身后的贾老二跳起脚骂道:“姓段的,你算什么东西?在我们沙老大面前,你连只虫都不是!老子……”话音未落,口中突然一凉,沙老大的厚背长剑已直插入口,自后颈穿出,哼也没哼一声,便即了帐。 周围正准备跟着起哄的人吓得屁滚尿流,几个已喊出声的更是下死力捂住嘴,都不知道这马屁是如何拍到马腿上的。只听沙老大冷冷的道:“我与段兄,谁也不配评价。至于你,在段兄面前连虫子都不配当,还敢当老子?”剑身一颤,贾老二向后翻倒,旁边一个黑衣人抬脚一踢,贾老二的尸体立时越众而出,结结实实摔在人群之外。另一个黑衣人自袖中熟练的掏出张丝巾,恭恭敬敬的抹掉剑上的血渍,顺手丢了。贾老二的门众慌慌张张的跑去抬了尸体就跑,哪敢再多说一个字。 沙老大环顾四周,见大家都是铁青着脸,不敢稍有动静,呵呵一笑,向段念一抱拳,歉然道:“虽说这九门十派十二洞都是兄弟我‘血剑联盟’的人,但平日里疏于管教,以至庸良不齐,倒让段兄见笑了。”不待他回答,已转身对那十四名黑衣人道:“我平日里教你们,段兄的‘鬼影刀’出神入化,人所难及,你们总是不信。现下段兄就在跟前,怎么,又没胆上去讨教讨教了?” 十四名黑衣人一齐开口喝道:“喏!”内力充盈,一起激荡出来,如数百人同时吼叫一般,声势震天。周围的人冷不妨吓一大跳,耳中嗡嗡作响,功力稍弱一点的,禁不住眼前金星乱冒,头脑中一阵眩晕,如阿柯之流,几乎立时便被震得坐倒在地,叫苦不迭。 这一阵吼叫在树林群山之间激荡,远远的回声绵绵不绝,站在树下之人正自运功稳住身形,突然头上风响,数十只被震晕的鸟从树丛中跌落,“扑扑扑”砸在众人头顶。再远一点,更多的鸟“扑啦啦”纷飞起来,在树林上空嘶叫盘旋,声闻十里。 左首第一个黑衣在跨出一步,拱手道:“在下江绵,请教段前辈!”慢慢拔出手中长剑,做了个恭敬的起手式。段念并不作答,深深吸一口气,直起身子,向前一跨步,依旧如山般立在那女子面前,面无表情。见到有人上前请战,刚才被震得头晕脑涨的人们再度兴奋起来,小心翼翼聚到那十三个黑衣人之后,都伸长了脖子,往场中望去。阿柯扶着身旁的树站起来,抹一把汗,庆幸自己位置站得好,因身处的小丘地势较高,场中的精彩打斗既可一览无遗,且又并不最靠前,等一下逃起命来运气好的话还可以抢到前面。他舔舔干燥的嘴角,留神注意那个什么段念的大刀,脚下暗自使劲,已做好了一切逃命准备—— 第十六章不孤 江绵再向前一步。再向前一步。 他的步子慢且凝滞,几乎是脚拖在地上挪动,似乎动一下也不胜其累一般。他的一双瘦可见骨的手掌微微颤动,剑也费力的拖着,在泥地上画出一道歪歪扭扭的浅浅的痕迹,犹如难看的伤疤。 阿柯也向前一步,扶着树干的右手神经质的抽动一下,不由自住地抓紧,险些将一块树皮也扯下来。他屏住了呼吸。 段念站着不动,面无表情。 沙老大嘿嘿冷笑,小眼睛眯成一条线。 周围的人个个莫名其妙,都觉这个什么江绵太也没种,还没交手就吓得如此狼狈模样,实在是丢自己这边的脸面。有站得远的,自觉沙老大可能要刺个两三剑才刺得到自己面前来的人忍不住便开口喊:“喂,你有没有……” 就在那一瞬间,一阵急风暴雨般的兵刃交击之声骤然传开,震得毫无准备的人都是一跳。江绵猱身以进,手中长剑翻飞,迅疾无与伦比,有如一道道亮光从四面八方同时射向段念一般。除了沙老大和那十三名黑衣人,以及缩在一边的阿柯,场中其余人等几乎无一人看清了长剑,只见到江绵左右纵越,身形飘忽,在段念身前舞出一道白光屏障。众人都是一头冷汗,刚才准备喊什么的人更是庆幸自己的鸟嘴张得不快──想不到他的剑竟如此之快。 相形之下,段念的弯背大刀则是慢得惊人,往往见到剑光闪闪,在他面前来回晃动了数次,甚至数十次,他的刀才有力的挥动一下,或劈或挑,也并非什么了不得的招式。但怪的是,这一刀下去,或与江绵的剑相交,或不相交,江绵的攻势总是一滞,须缓得一缓,才能再度快速攻击。江绵身形飘逸,穿花拂柳般左刺右击,长袖飘飘,黑袍翻动,煞是好看。段念依旧不动如山,毫无花俏之处,只一刀刀缓慢劈出。 沙老大脸上一幅牢不可破的笑容,不时捻捻胡须,好不自在。周围的人早看得目瞪口呆,因同时见到那江绵匪夷所思的快剑,和段念慢得更加匪夷所思的慢刀,不少人头晕目眩,只想:“他奶奶的,这一剑明明可以刺上七八个窟窿了,这个姓江的小子是在耍段念还是在耍老子?偏偏不刺过去!”也有人想:“这个姓段的动作慢得象乌龟一样,是毒发了么?这样子搞下去,迟早乌龟脑袋给削下来,胆子也忒他妈大点。” 阿柯心中也是惊骇莫名,想道:“此人刀法当真厉害!这个叫江什么绵的出剑好快,最厉害的是每一剑刺出,总有三四个是虚招,隐着一个实招。若是常人看不清虚实,早已手忙脚乱,给刺上好几剑了。这个姓段的显是已看得一清二楚,每一刀看似缓慢的劈出,却已封死了对方那一剑的所有去路,自己的后手却一招也没浪费……厉害,真真是以静制动。这个叫江什么的,看似灵巧,脑袋却笨得紧。刚才那一招剑挑姓段的肩头云门穴,连着在他胸前虚晃了三招,才是一招实的。第二次再使,居然仍是同样的虚实,不知道变化一下,姓段的眼都不用多看一下便挡开了。再过十招,高下并分,这个江什么的最好退得远远的,否则……” 此时江绵身形越来越快,剑光闪闪,渐渐形成一个密不透风的光团,将他自己身影都遮盖,在段念身前游走不定,方圆十余丈内都可感受到那凌厉的剑气。沙老大与他手下个个纹丝不动,阿柯与其他人可抵受不住,纷纷退避,将圈子拉得越来越大。 段念退一步。再退一步。 江绵见他终于被自己剑气逼退,大喝一声,长剑舞得更加卖力,只往段念胸前要害攻过去。阿柯吃了一惊,忍不住脱口叫道:“啊……好刀!” 他这一声叫得并不大声,加之周围的人都在专注的看着打斗,也没人在意。前面隔得老远的沙老大却突然一震,回头向这边望来。阿柯脑袋一缩,跟着又大叫不好,直起身子,探头问旁边的钟大恶少道:“你、你说什么?好刀?” 钟大恶少一头雾水,怒道:“什么好刀?他奶奶的……” 话音未落,变故突生。段念双手握刀,在江绵一剑连着一剑绵绵不绝的攻势下,竟往前跨一大步,深入剑光中心,一刀斜劈。江绵心中暗道:“来了!”纵身高高跃起,段念这一刀重心全失,直劈到泥地上,上半身已完全空出,想要变招已然不及。江绵身在空中,一招“白虹贯日”,剑尖直指段念露出的头部空隙,内力激荡之下,剑尖颤动,在阳光照射下急速闪动,当真是剑气如虹。周围人忍不住都是一声喝彩,暗道:“这招普普通通的‘白虹贯日’,竟也可使得出如此气势……” 段念挺腰,抬头,双手猛提,弯背大刀自地上闪电般斜劈回来,又急又准的劈在长剑上,只听“叮叮铛铛”一阵响,长剑在这冲击下,脆犹如枯枝一般,立时折为数段。江绵一声惨叫,收势不住,合身扑下,被大刀自腰至肩劈为两段。众人惊呼声中,断裂的两截身子飞出数丈,直直砸入人群中,砸得躲避不及的人鬼哭狼嚎,有被内脏挂了一头一脸的更是吓得尿了一裤子,当场晕过去几人。 那十三名黑衣人始终站得笔直,纹丝不动,任鲜血洒了自己满头满身,也无人动手去抹一抹,更无一人回头看一眼尸体,仿佛此人与自己毫不相干似的。 沙老大呵呵大笑,用力鼓掌,道:“好!好一招‘影舞千松’,当真惊人。这七十二路‘鬼影刀法’,小弟看世上已无人能出段兄之右了,若不是段兄内力已尽,再加上你的‘穿云步法’,只怕连着小弟在内,都要断做两截了,哈哈,哈哈,好刀法!” 满场人中,就只有阿柯一人慎而重之的点点头,暗道:“鬼影刀法么?果然厉害。这一招先是虚劈,后面那一提才是实招,当真让人防不胜防。但这一虚招也是危险至极,自己胸腹以上完全洞开,只要对手动作比自己快一步,那可就是身首异处了,想来也是招拼死的打法。不过这姓江的脑袋太木,只怕早被姓段的看穿了,才敢如此使招。不过……也说不定这一横切也可转虚为实,只要内力强劲,什么招不好使?” 沙老大转过身,对那十三名黑衣人道:“见识了没有?这才叫做大家风范。平日里,我老跟你们说,练剑练剑,练的是那神,那气。练那么快有什么用?遇到真正的高手,以静制动,越快就越没力道,越没准头。有什么人看出刚才那一下的真正厉害之处么?左山,你说。” 左首边上一人躬身道:“回禀师傅,是内力。” 阿柯心道:“错了,是时机与姿势。就算不使内力,这般自下而上截杀在空中毫无接力之人,一样的结果。” 那沙老大不置可否,点点头道:“既如此,你来应战吧。” 那人应声而出。他手中也握着一把弯刀,只是远不如段念的厚实,相比之下犹如玩具一般,加上他五短身材,与段念魁梧的身材相比,更是差距悬殊。周围的人纷纷再退两步,深怕这一次又被劈成几段的尸体飞出来砸脑袋。阿柯却乘机挤到前面。此刻他心中只想再看清楚一点,琢磨这刀法如何厉害,混已忘了逃命之事。 此人显是刚刚听了沙老大之言,吸取教训,慢慢向前跨了两步,便停住不前,刀尖向下。他双目一瞬不瞬的盯着段念,并不言语,摆出一幅即不进攻亦不防守的姿态,气势倒也从容不迫。 段念向前一步。再向前一步。 左山依旧不动。不动如山,连刀都不提起来,似已完全漠视段念的存在。 四周的人都伸长了脖子,看他二人如何动手。已有不少人议论纷纷,都说这姓左的当真大胆,在这个恶鬼般的人面前居然如此托大。也有人心道:“这个左山气度不凡,怕是有些本事。”阿柯也不禁心生疑惑,不知这左山究竟要如何对敌。 段念再进一步,便停下不前。两人距离近到只隔半丈左右,几乎是一提刀子就可以捅到对方。 左山仍不动。但细心的人只要凝神观察,就可发现他垂下的刀子微微颤动,似乎正在暗运内力。阿柯只觉得口唇发干,伸舌头舔一舔,一面想:“这个姓左的,当真要跟他比以静制动?” 好一阵子,场中毫无动静,两个人都似睡着一般,半根小指头也没有动。场外也是鸦雀无声,静得连丝风也没有。大家既看不明白,也不敢轻易出声,连脑袋也不敢随便乱动──谁知道什么时候“砰”的一响,又有脑袋手脚什么的飞来砸头? 再等一会,边上的钟家大恶少实在忍不住,咳嗽一声,就要开口说话。 就在这一刻,段念突然出手!刀光一闪,弯背大刀快得似道白练,横着直劈!左山一声狂叫,想要格档,提刀已来不急!想要躲闪,但见到刀光闪烁,脚下麻木到似要抽筋,怎么也动不了,待得稍有反应,“扑哧”一声,已被干净利落斩为两段。上身照例飞出老远,砸进人群,连那刀也被击得横飞,吓得人群奔走呼喊,“叮叮铛铛”一阵乱响,数人拼命乱打,才将那刀击落。那下半身兀自站着不动,鲜血如泉般涌出。 所有人都是一身冷汗,没有料到这个什么左山如此不济,一个回合便成了刀下冤魂。那些曾想过他功夫不凡的人暗自羞愧不已。 沙老大身形突晃,众人只见到一道黑色影子迅疾无比的在那十二名黑衣人前一晃,“啪啪啪啪”几声脆响,每个人都结结实实挨了一巴掌,打得右边脸上顿时红肿。沙老大暴怒的声音喝道:“这叫什么?这叫什么?这叫蠢!这叫他娘的蠢!他以为自己是什么人,居然敢学人家以静制动,居然敢班门弄斧!死有余辜!死有余辜!都听到我说的话么?” 十二人一起大喊道:“是!师傅,死有余辜!” 阿柯心头好笑,这般叫出来,好象是在说“师傅死有余辜”一样。忽然听见身旁脚步声急,回头一看,所有人都在偷偷摸摸的后退。在他身旁的钟大恶少低声道:“沙老大发火了!他奶奶的,要想保命,赶紧往后走走啊。”在下面拉他一把。阿柯回头见那女子注视段念的神情,心中一动。钟大恶少一拉拉不动,转身自己先跑了。 只听沙老大沙哑着声音道:“仲旬,黄汤,你们两个上。别看姓段的凶横,已经是强鹭之末了,耗他内力,就有机会赢。赢不了,你们也跟他们二人去吧。”此时连着败了两场,他脸上已挂不住,什么段兄之类的客套也省了。 ※※※ 林芑云端起茶杯,浅尝一下,果然是西湖极品,入口清润,直透五府,不觉长长舒了口气。 “好,果然好茶。” 旁边铛铛端过来一杯羹,色淡黄,隐隐散着热气。林芑云用银勺子勺了少许,送到嘴里品尝,眼珠子一阵乱转,半响方道:“这是隔年过冬的蛇羹。恩……又加了精致小牛肉,和陈皮丝、老姜、桂圆,用文火熬的。对不对?” 铛铛鼓掌道:“好厉害!姐姐真是见识广博,这种岭南一带产的特色也知道。” 林芑云呵呵傻笑,脸有得色,大冷的天也装模作样拿把折扇扇一扇,得意地道:“这你就不知道了,铛铛妹妹。高人自有法眼通天。” “这一盘呢?” “…………” “文豆腐,加了南瓜、青菜,用油酥七成熟,再用火文烧而成的。” “这个呢?” “…………” “映百合,内有红枣、桃仁,味香甜适口,定是加了黄桂水化的。” “这杯茶呢?” “…………” “白开水,今日戊时方自洛河中提上,铛铛妹妹亲自烧制,味淳朴,甘甜,当真上上之品。” 两个丫头呵呵娇笑,扭作一团,继续上菜,都是各地送上来的风味小吃,什么雪月银球,什么腊八豆腐,什么片烤方肉……一盘盘端上桌来,吃得不亦乐乎。 李洛正在一旁焦头烂额的看着年礼单子,听她两吵得盈盈翻天的,想要呵斥两句,又怕得罪了林丫头,立时便生出更多古怪,只得无可奈何的摇摇头,尽量静下心来看。 他家世代贵族,私田地数以万顷,十几个省都有田产,还有好几十家连号当铺、酒楼、钱庄,加上门生广布,每年要到年关时,各地各府呈上来的单子就有好几百份,什么岁租啊、年贡啊、红银啊、抽头啊,门类繁多,数不胜数。偏偏今年皇帝大赦天下,各处为显得皇恩浩荡,送得特别卖力,什么猪羊牛马、鱼兔蹩虾、布匹绸锻就不说了,单是山东境内发过来的冬碳堆满了三间仓库,还剩一大半搁雪地里,害得秦管家连夜找人另腾出四间房。更别说李洛这个左飞卫将军,兼着京畿道军政副统领,军政一把抓,又是皇上与太子眼前的红人,哪只苍蝇不想在这光亮的头上沾两沾?各地军营、官府暗地里送上来的珠宝、银两、古玩,甚至珍禽猛兽不计其数。此时随便探头出去,就可见到走廊上挂满了鸟笼,纷纷嚷嚷,都在叫着“李将军,李将军!”“福如东海!”“寿、寿、寿!”“寿比南山”之类,间或还夹杂着“老子……”“你奶奶的……”看来还是当地官员亲自饲养的。 虽说有秦管家忙上忙下的应付着,但毕竟有些东西还得李洛亲自过目才行。哪些该收,哪些不该收,哪些收多了,哪些又少了,这些还都得李洛自己拿主意。特别是官场上送过来的,更得仔细研究,分斤论称,辨别真伪,反复考究之后才敢入库。否则,若是贸然收了什么忌讳的,来路不明的,大逆不道的那可得吃不了兜着走。毕竟官场如战场,里面藏污钠垢,什么东西都有,栽赃陷害这类手腕李洛自己便是个中高手,哪敢稍有闪失? 李洛自看完戏回府以来,光是翻看各州府级官员送来的礼单就已看了两个多时辰,到此刻已是头晕眼花,只觉无数数字在自己眼前晃来晃去,一张张认识的不认识,相知的不相知的,敢得罪的得罪不起的脸,亦在眼前扭曲变形,直至峥狞可怖……偏生这两个丫头硬是形影不离的跟着,他往哪里走便跟着,喝茶吃菜,甚至做诗猜令,大声吆喝,旁若无人,总之是不要李洛片刻清静。李洛再看几份,终于忍受不了,一起身收起单子,一把推给旁边侍侯着的秦管家,一面以手猛按天庭清醒脑子,一面吩咐道:“这里剔了的十几份单子,明儿个就打发人退回去。记着,礼数要周全,意思要传到,总之绝不可得罪了人。这边咱自己家田庄商铺送来的租单,你拿去看看就可以了……哎,哎,不要说这些,我信不过你,还能叫你做么?你打我父亲那里一直跟到现在,什么风浪没经过?只管放胆去做……这几份么……替我收一边,待我仔细想想再说吧。叫下面把送来的小巧玩意、绸锻珍玩什么的都收一收,送林姑娘屋里去,看她要什么先挑了,再找天送到长安去。恩……就这些了,去吧。” 待秦管家收好东西,告辞出去了,李洛端起茶“咕隆咕隆”灌了一大口,长叹口气,方苦笑道:“两位姑娘,真是不要我李洛有好日子过啊。” 林芑云道:“李将军本事大得很,那是我们小丫头管得了的?只是这各处送上来孝敬你大人的特色小吃,我看你忙起来也没时间答理,放得久了坏掉,岂不是糟蹋了人家一片心意,这才勉力而为,替李将军遍尝一下各地风情。李将军以为然否?” 李洛自知说不过这鬼丫头,也不答话,顺手捻了几样小吃品尝品尝,往太师椅上一靠,笑道:“怎么样?两位姑娘,今日看了这十几台戏,觉得如何呀?” 林芑云笑而不答,只顾吃茶。铛铛拍手道:“好啊,好啊!好精彩的戏!” 李洛道:“哦,哪里精彩,说说看。” 铛铛歪着脑袋,边想边说:“有兵部侍郎张大人献的‘常春’,有右庶高大人献的‘流光飞舞’──真是好歌舞!我听旁边的人说,领舞的娇芙娘是最近长安城里最红的舞蹈大家,次此为在皇上面前表演,特意退了所有其他的演出邀请,单是编舞、谱曲便花了三个月,还不论排演。今日在台上舞起来,真真人如其名,娇艳如芙蓉一般。还有右武卫将军献的‘十三铁骑’,乃是军人歌舞,雄壮激昂,也是一大手笔。还有……” 她记性甚好,扳着纤纤手指一一数来,竟然一个不漏全都说了一遍,还加入了每一台戏的来龙去脉、旁边人的介绍、讲解、评论,以及自己的看法。李洛待她说完,鼓掌道:“好厉害!铛铛姑娘真是好记性,这十多台戏,我是连名字都弄不清楚,亏你说得如此滴水不漏。” 林芑云道:“我这个妹子,厉害的地方多了,只是在你这大将军眼里,哪里看得起我们小丫头?” 李洛正容道:“哪里,我一向看好铛铛妹妹,岂敢有丝毫轻视怠慢之心?” 铛铛脸上飞红,迈下头喝茶。李洛咳嗽一声,不经意地道:“林姑娘呢?” 林芑云嘿嘿一笑,道:“你听不到有人对你那出闹剧的评价,是真不甘心啊。” 李洛双手拍椅,笑骂道:“那你还不赶紧说说?” 铛铛也抬起头来,道:“对啊,姐姐在看这戏的时候特别认真,我见到你笑了之后,就变得好奇怪,紧皱眉头的,也不说话──是不是有什么事?” 李洛立时沈静下来,看一眼林芑云,静待她开口。 却见林芑云不紧不慢喝一口茶,伸个懒腰,突然问道:“有谁喜欢看这台戏的?” “我。我喜欢看。”林芑云道。 “铛铛妹妹虽然没说,但见她的模样,应是非常喜欢看的。” “那些丫鬟下人们,个个笑得合不了嘴,想必是喜欢看的。” “在座的那些大人们么,想必也是喜欢看。这个,李将军自然比我更清楚。” “戏如此热闹,谁会不喜欢?” 李洛看着她夸张的表情,突然插口道:“就算天下人都喜欢,也没有用。” 林芑云道:“不错!有一个人喜欢,可比天下人都喜欢还强。这个人不喜欢,天下人喜欢可都没用。李将军觉得……他会喜欢吗?” 李洛眼望窗外,良久方拱手道:“天意,不敢妄加评议。” 林芑云笑了一笑,道:“你今日这般殷勤问人,难道不是想揣摩天意?” 李洛赫然起身,双手背负,急步在厅里走了两转,面无表情。铛铛心细,见到他双手微微颤动。待站定了,挥挥手低声道:“下去,统统下去!” 数名丫鬟忙不跌的行礼,急急从后厅走了。前门的几个小厮也赶紧将门掩上,离得远远的。 铛铛瞪大了眼睛,不明白两人到底在做什么,却也不敢轻易插嘴。林芑云温柔的看她一眼,轻声道:“自己喝茶吧,没事。” “林姑娘认为……天意如何呢?” 半响,李洛才挤出这句话。他仍背负双手,面对大门而立,纹丝不动,看不到他表情如何,只是声音不知什么时候已变得冷冷的。 “打赢了战,传回来的那个,叫什么来着?” “姑娘戏我。那叫捷报。” “是了,捷报。呵呵,我老是记不得……贞观四年元月,我朝名将李靖,率三千铁骑,夜袭定襄,破之,而令突厥震动,一日三遍惊惧。这件事,想必李将军应该很清楚吧。” 李洛身子一颤,料不到林芑云会说到这件毫不相干的旧事上来,似乎离题太远。但他素知林芑云诡计多端,才思敏捷,绝不会无端端扯到这事,必有深意。真是如此,这台戏可能真的问题大了……他顿了一顿,郑而重之的答道:“正是。其后定国公与李世勋李大将军分头袭击阴山,大败突厥,斩首万余,俘虏十余万,突厥可汗投降,东突厥一族彻底灭亡。这一战震动天下,是为我汉家数百年来,对突厥一战最大的胜利。此战之后,四海皆臣服我大唐,万国来朝,公称我大唐天子为‘天可汗’。我还记得当时圣上龙颜大悦,曾对满朝文武说:昔日汉高祖能让霸王自裁,天下一统,却也在阴山被突厥围困三月之久,最后不得不纳贡和好;汉武帝不世雄才,手下霍青、卫去病等皆是千古难得之名将,仍只能与突厥对峙数十年,虽有战绩,终不能歼灭。唯李靖敢率三千寡众,深入十万虎狼之师,而成此伟业,真是千古第一人!” 林芑云眼波流动,悠然神往,谣想当年那塞外万里黄沙中发生的惊天动地的殊死搏杀,千百铁蹄、刀光乩影在眼前一晃而过,叹道:“果真千古第一人!” 李洛道:“姑娘以为这件事,与今次献戏有关系么?” “没有。” “那么……”李洛神色变幻不定,慢慢的坐回位子,端起茶来,送到口边却不忙喝,只呆呆的看着林芑云。 林芑云也不管他审视的目光,眼瞧着青花地板,问道:“当日圣上也曾大开庆功宴会,你自己回忆回忆,是否有如今的排场?” 李洛皱起眉头,仔细思索,道:“那时我才十一岁,不过父亲倒是有幸参与,回来跟我常常提起。据我想来,应该还不及此次吧──毕竟天子亲征,胜利回朝,那是什么都比不了的。” 林芑云点点头道:“恩,天子亲征,得胜回朝,自然与臣子不同。再小的胜利,甚至就算是不胜,输了,又怎样?还是比臣子的显赫隆重。” 李洛吓了一跳,一长身站起来,低声道:“禁言!”快步走到门口,透过门缝向外打量打量,见奴仆们都离得远远的,这才松了口气。转过身时已是脸色苍白,对林芑云厉声道:“你要说什么?这样大逆不道的话,是可以随便说吗?” 林芑云知他热衷功名,最忌讳在这些小事上露出尾巴给别人逮,只得一笑,道:“好罢,我慎言就是了。恩……只是有些事情,若是你还信不过我,还与我计较用词酌句,只怕就不大好说了。李将军既然认为自己这台戏献得好,就尽管献吧。只一条,将军若是真的想将我引荐给武约武娘娘,最好早点,赶在戏演之前。” 李洛眉毛一跳,道:“为何?” 林芑云慢条斯理的喝口茶,晒道:“哦,这个嘛,我是怕到时候我这‘李将军之妹’也脱不了干系,跟着将军你一道被贬到穷乡僻壤,又或是塞外边关去。武娘娘一番好意,你李大将军一番心血,岂不就此白费了?” ※※※ 仲旬回身急跑,同时一招“怒涛荡堤”,护住身后要害。“呼”的一声,一件事物急速向自己头顶袭来,正迎上他的长剑,立时被击到一边。仲旬只觉手感奇异,仓皇间瞥了一眼,正是与自己同门十余载,情同手足的师兄黄汤扭曲变形的脑袋。他一声悲呼,突然背上一凉,一股狂暴无比的刀风已然刮到。当此生死关头,仲旬再无迟疑,急向前一扑,同时右手长剑横扫,掠向刀锋。一声脆响,长剑应声碎裂,四面激射。强劲的刀气尤然未绝,再冲一段,“咯咧”一下,自己的右手绞断,打着旋也飞离躯体。但这一来身体已冲出刀气范围,仲旬再度狂呼,声带哭腔,却也透露着死里逃生的喜悦,一头撞到泥地上,知觉全无。 段念跨前一步,突然虎躯剧震,猛的一刀砍在地上,撑住身体,终于再也忍不住,“哇”的一声,开始吐出大口大口的鲜血,显是内息错乱,以至内伤过重,终于已到了油尽灯枯的地步了。 阿柯心口越跳越快,翻来覆去的想:“怎么办?怎么办?他……他要死了,我该不该上去帮他一把……可是,可是……那个沙老大好象很厉害的样子,我自己伤还未好,怎么救人?” 沙老大眼角扫了扫躺在面前的仲旬,微微摇头。旁边一名黑衣人走前一步,一脚将他踢出圈外。倒是后面那群藏头缩尾的人中跑出几个来,匆匆将他抬到一边治疗。 沙老大皱眉道:“知道这叫什么吗?” 周围人不明白他这话指什么,都不敢开口乱讲。只见沙老大满脸愁容,似乎见到一件值得惋惜万分的事,在一干黑衣人面前跺了几个来回,突然暴喝一声:“这就叫贪图女色,自作自受,死不悔改!”这一声灌足内力,震得场边的人都是一阵轰鸣。阿柯头晕眼花,再退一步,那上前帮忙的念头也被这一吼吓得立时消失得无影无踪。 沙老大一指兀自喘息不止的段念,道:“这是什么人?恩?关中霸刀!那一柄斩尽天下英杰的鬼影刀,当年是多么出神入化!我沙摹志在这柄霸刀面前,算什么东西?段兄持此刀,出关东、游塞外、上华山、下北海,孤身一人力斩湘南十三剑,灭北极门,灭无双剑庄,灭太平帮,杀第一刀客司马如,败神枪冷凌风,败飞刀张静,败天绝老人时,也不过二十二三岁。嘿嘿,嘿嘿,二十二三岁,就已经是天下公认的高手了。”说到这里,沙老大连连摇头,慨叹一声,续道:“如此英雄,古来又能有几人?即使如鬼手大侠这般的豪杰,在段兄面前,亦是不敢托大。武林泰斗,少林的方丈智得长老,也只与段兄平辈而论。哼哼,我这什么‘血剑联盟’,在段兄面前,真是连狗屁都不如。” 他说这段话时,声音出奇的温柔,倒象是后生小辈在述说一段武林前事似的。周围人听到那些曾经显赫一时、大名鼎鼎的名字时,都是屏息静气,没想到当年轰动武林的如此多传奇,竟都是眼前这人创造的。阿柯曾听道亦僧说过,天绝老人自成名起,只败过一战,竟就是败给眼前这位霸刀段念,心中敬佩之心更甚。 段念略缓了一缓,似乎不胜其累,慢慢持刀后退,重又退到那女子身旁。这一次他再也支持不站,一交坐到在地。那女子眼中泪光盈盈,却嘴角含笑,掏出丝巾,为他抹去血渍。 沙老大看看段念,又看看那女子,哼了一声,转过来面对众人,似乎已对段念不屑一顾,竖起一根指头比画,声音变得凝重,对那十名黑衣人道:“你们要记住,牢牢记住──红颜祸水,最是沾不得的!这就是你们的榜样,我要你们都好好看看,看看这位霸刀段念的下场。”一指段念,说道:“他本是可以逃的,本来是可以走的,甚至,反过来杀我,将我们统统杀死,以他霸刀的本事,又有何不可?恩?就是为了女人,就是这个女人,如此英雄,竟然自甘堕落,如此绝顶高手,竟然做了缩头乌龟,和这女人一起逃起命来!更甚者,明知那女子所中之毒已深,早无回天之力,他竟然舍掉性命为她疗伤,弄的自己金刚之身也败坏到如今的地步!哎!真是可惜啊可叹。” 他在那里长吁短叹,阿柯却心中一片冰凉,只觉此人心狠至极,天性良薄,如此下毒手害人,逼人到山穷水尽的地步,仍是出言羞辱,说得好象是别人自作自受一般。 段念始终紧闭双唇,不发一言。他内伤发作,痛得双手抖个不停,让人担心他连刀也拿不稳,一张脸上全是豆大的汗珠。但他的目光依旧那么炯炯有神,神色依旧那么冷漠高傲,默默的注视着场中诸人。若是谁给他目光射到,都不由得打个寒颤,仿佛是被他那冰冷的鬼影刀划过,自己身体的某一部分已飞出老远一般,是以大家都装做专著的听沙老大讲话,谁也不敢往他那里看去。只有阿柯从人群的缝隙中偷偷打量,不过也是颤了几颤──当段念偶尔回头看那女子时,眼中神采流动,竟是出奇的柔和欢跃,让人搞不清楚他到底是即将大祸临头还是大喜临门。 周围的人都是一声不吭,谁也摸不透沙老大的脾气,更加不敢在此刻胡乱开口。林中一时间静得出奇。不经意的,天上浓云卷动,遮天避日,这块林中空地也迅速暗淡下来。 沙老大摇头叹息一阵,转过身,又对那女子道:“段夫人──哎,我实在是不愿称你做段夫人,盖因你实在不配做段兄夫人。段兄如此为你,抛下江湖中人人景仰的霸刀不做,抛下关中铁刀盟盟主不做,甚至舍却性命,只独独为保你的性命。你却……哎,实在是有负段兄,有负你的夫君──当日在荆县城里,你始中毒时,明知已是无药可救,为什么就不干净了断自己,而令段兄落到今天这个田地?” 阿柯勃然大怒! 竟如此狂妄,只手遮天,判人之生死?更何况对一位手无寸铁的柔弱女子,如此辱其名节,更胜过一刀将其杀死!阿柯陡然一股热血冲上头顶,耳中嗡的一响,全身各处都因愤怒而颤抖。他一步跨前,便俯身去拣那把近在咫尺的铁剑。 就在这时,那一直悄没声息、匍匐在一旁的段夫人忽然咳嗽一声,用手撑着,慢慢坐直了身子。她满脸笑意,神色恬然,根本看不出是身中剧毒,且命在不测的样子。她那对漆黑的眼眸转动,在周围人脸上匆匆一扫。这一眼中温情流露,恰与段念那冰冷的眼光构成鲜明对比,让被看到的人只觉无比舒畅。阿柯正自惊讶,忽听身后一阵脚步声响,那些离得远远的人又纷纷围了上来,都默不作声,呆呆的看着段夫人。阿柯一咬牙关,悄悄提起铁剑。 一个比洞箫还轻灵婉转的叹息之声传来,说不出的幽怨怜惜之情。大家都是一震。段夫人朱唇微启,轻轻的道:“沙兄弟,我与夫君生死同赴之意,想来你是永不能理解的了。旁人只道我薄情寡意,只有我夫君知道,我这般做,乃是能令他不孤。什么生死,什么权贵,什么世俗,什么常伦,在我与夫君眼里,都比不上孤单二字。纵使天下人以我为最无情的女子,以我夫君为最无用之男人,那又何干?你别误会,我这并非斥责与你,只是觉得你可怜──今生今世,你是不能够体会到,所谓荣华富贵、生死轮回统统都渺小如尘这份感受了。” ※※※ “林姑娘以何教我?” 半响,李洛问道。 林芑云把玩着手里的青玉茶杯,饶有兴致地顺着前隋名家宫师芥所绘的含苞玉莲图花纹摸来摸去,一边无所谓地道:“那就要看李将军将欲何为了。庆功嘛,是公事,无论圣上以为败或胜,都是必须做的。但圣意如何,却是私心,在他心中,自有对这场战争的看法,旁人是无从琢磨的。就宴会来讲,无论开什么宴会,歌舞、诗词这些节目都是大雅之事,绝无可厚非。但这小丑剧,却是大大不同了——嬉笑打闹,非属正礼,无论题目内容如何,终究是取巧献媚。圣意安,则上上之吉,圣意不安,可就是最下乘之选了。” 李洛静静听着,忽然没头没脑的问一句:“当今圣上是什么人?” 林芑云笑道:“李将军也非庸人呢。当今圣上么,小女子怎么敢胡乱评价?只知道他战功卓著,用兵如神,二十余岁便已威震四海。灭东突厥,平吐谷浑和党项,平定高昌,真正是一统海内。高宗在的时候,他不能封太子,最后封了个什么……什么什么天……哎,这些名称老是记不住。”歪着脖子想不出来。 李洛轻轻叹了口气,半响,低声道:“封无可封,所以册命为天策将军,恒古未有之衔。” 他回过头来,盯着林芑云的眼,问道:“林姑娘真是才思敏捷,人所不及,就这份将圣意与国事分开来想的心思,天下就没几个人能做到——你认为成算有几?” 林芑云答非所问的道:“我只知定国公又名哑公,却不知是什么道理?” 李洛道:“此乃圣上戏言所赐,盖因他老人家乃是响当当一名汉子,终日寡语,但言出必行,行而必果。据说当年率重骑兵远征西域时,三天之内,只说了三个‘走’字,急行数百里,追至阴山,将突厥灭亡。他老人家当着圣上说不了几句,除了汇报军情,则圣上不问,他便不说,更无一献谗之语。满朝文武中,也只有他能跟圣上默坐半日,还能让圣上欣悦无比,说出‘李靖既无言,则朕心甚安’的话。是以圣上赐他哑公之名。” 林芑云吐吐舌头,道:“果然,自古昏君悦行,明君察心。” 李洛怵然而惊,赫地站起身来,脸色煞白,象是突然领悟到什么关键,急不可耐的在房中走来走去,好一会才停下,嘴唇挪动半天,终于吐一口气,叹道:“好一句昏君悦行,明君察心!我竟糊涂到想不通这个道理,哎,真是一语中的!好!好!” 他略定一定,想起一事,又踌躇道:“恩……只是……众目睽睽,都见到了我献的这出‘百丑闹春’……”不禁回头看一眼林芑云。 林芑云端起杯子,“咕隆咕隆”大大灌了一口,长长出口气,叹道:“啊,真是好茶。”双手顺势往前一送,那茶杯直摔出去,“咣啷”一声在李洛脚边摔得粉碎。饶是李洛见机快,立时收腿,但茶水四溅,长袍上仍给水溅湿一大块。 这一下变故来得突然,李洛一时愣在当场。铛铛吓了老大一跳,站起身来,吃惊的看着林芑云,却见她悠然自得,掏出丝巾慢慢擦拭嘴角。 李洛大怒,跨到楠木桌前,伸出右手,狠狠一掌拍在桌子上,“砰”的一声,桌上茶杯茶壶茶盘们一阵乱跳,开口大声喝道:“混帐!欺人太甚!简直是目中无人,持才放旷!来人,来人!秦管家!”一叠声的怒吼。 这一拍一吼,声势浩大,整个院子里的人几乎都听到了。李洛平日里一向温文有加,从未当众怒吼过,就算是要处罚下人,说起话来也是斯文得体,现下竟然毫无征兆就发如此大的火,丫鬟小厮们一个个心惊肉跳,立时就有人飞也似的跑去找秦管家,其余人慌忙低着头进来,收拾残局,大气也不敢出一口。 秦管家还未跑进院门,远远的就听到李洛愤怒的声音:“……可恶!简直可恨!老爷我礼待于你,就敢如此放肆么?这青玉茶杯乃高宗所赐,先祖留传,能够见得一见,已经是你的福分了……竟敢将它摔了,你吃了豹子胆?你是什么东西?恩?左右不过是个弄臣,就敢持才放旷,在老爷面前发脾气……你是想死了!好!我今日就成全了你!秦管家呢?来了没有?怎么还不见人影?” 秦管家应声而入,低头行礼,说道:“小人在此侍侯,恭听老爷吩咐。” 他徐徐答来,声音沉稳冷静,李洛看他一眼,竟立时收声,转身找椅子坐下,低头不再言语。众下人心中都道:“还是秦管家稳重,亏得他来了……”一面又偷偷打量林大小姐,却见她仍是笑容款款,不时夹一两件小吃,放到嘴里细嚼慢咽,好不洒脱,不禁又暗自替她担心。也有不少下人心道:“这林小姐也真托大,这个时候了,还如此不在意,真想要惹得老爷动手么?”赶紧收拾完毕,众人又匆匆退下了。 李洛待下人们全都退出去,将门带上后,长长吐了两口气,方抬起头来,但见脸上波澜不惊,气定神闲,甚至很有些意气风发的味道,哪里似刚刚才雷霆震怒过的样子?他悠然的自桌上端起茶来,浅浅的尝了一口,半天方道:“有一件事,要你立即去做。” 秦管家毫无惊疑之色,只道:“请老爷吩咐。” “那个戏班子领班的,叫……什么?” “回老爷,张之树。” “恩,张之树。擅自摔坏了我祖上传下来的高宗所赐青玉杯,实在罪无可赦。念在现下圣上喜庆,大赦天下,就不追究了。但人已不可再留在洛阳,你马上派人送他们回乡去,十年之内都不准再跨进洛阳城门,否则定当严惩。要让他们明白,这是我特地开恩,知道了么?” 秦管家道:“是,小人这就派放心得下的人,将他们尽数谴走。” “还有……”李洛看一眼林芑云,续道:“念在是我让他们来洛阳献艺的,那领班犯事,总不能让大家都跟着受罪罢。这样,工钱还是照给……按双份给,但不能宣扬,就算是给他们班的补偿。就是这样。此事你要拿捏稳了,出不得丝毫纰漏,我要你亲自安排,得给我办得妥妥当当。” 秦管家道:“是,小人知道该怎么做,必定办得妥当,保证洛阳城里没有一丝一毫谣言流传。” 李洛点点头道:“这样最好,你办好了,我自然有赏的。哦,对了,林姑娘刚才受了惊吓,也须压压惊。她喜欢喝茶,你回头到库房里将我那对紫金白玉杯送林姑娘屋里去。” 秦管家再应一声,低头刚走到门边,李洛又叫住他道:“还有一桩事,你记一下,回头叫人把我当初练功读书的南厢房整理一下,自今日起,我就在那里休息。” 待秦管家离去后,林芑云看着李洛笑道:“你可真是从善如流啊。可你想过没有,若是我们猜错了呢?若是圣意安,李将军岂非鸡飞蛋打?我自己反倒还有些担心,若真是那样,我可没脸再在这里混下去了。” 李洛哈哈大笑,说道:“你担什么心?这都是我自己的决定而已。你放心,轻重缓急我还是分得清的。你说得不错,这等闹剧,滑稽取巧,本来就是最下乘之选,只恨我自己昏了头,竟想出以此邀宠。当今圣上乃不世出之雄主,历无穷艰险,阅万千豪杰,才成此霸业,岂会在乎这等献谄邀宠这举?哎,我真是有些昏头了,险些误了大事。”说着站起来,整顿衣观,对着林芑云深深一躬,口中道:“李洛受教了。” 他这般礼数,林芑云脸上一红,忙道:“你这是做什么?哎呀,羞也羞死了,快起来!我这算什么教你啊,还是你自己明白的。” 李洛正色道:“非也。若不是姑娘指正,我李洛真要犯大错了。其实这献戏还只是小事,我要谢姑娘的,却是另一件。” 林芑云奇道:“什么事?” 李洛并不回答,直起身,缓步走到门边,望向门外那棵年已过百的老槐树。此时已是深冬季节,槐数叶早已凋零,只剩一根根光秃而老迈的树干,奇异的扭曲着,无力地向上愁云密布的天空。那厚厚的云层广漠无垠,就这样将三千花花世界笼罩在一片阴霾之中。 良久,李洛始长叹一声,道:“今日姑娘这番话,对我真如醍醐灌顶。就算再聪明的心计,只是取巧献媚邀宠,真正的英主,又怎会看得起?反过来讲,将一腔热血,玲珑心思全放在这上面,又怎会成就大事?定国公那样的人才真是英雄,我李洛鼠目寸光,真是愧对先人……”—— 第十七章缠斗 沙老大喉头“咕”的一响,沈声道:“什么?” 段夫人瞧一眼段念,正见他柔情的看着自己,妩媚一笑。阿柯心中突的生起一个古怪念头,仿佛眼前所见的不是什么段夫人段念,倒是一朵妩媚动人的莲花,依在一块黑漆漆的巨石上。那莲花色泽乳白,分外娇艳动人,而那巨石则黑得无一丝反光,又硬又重的立在那里,世上似已无任何东西可使它移动分毫……只见她旁若无人的牵着段念的手,一瞬不瞬的凝视着他的眼睛,再不肯向周围事物看上一眼,轻轻道:“在我心中,段郎便是世间一切,在段郎心中又何尝不是如此?我这一生,只是从遇见段郎才开始的。我只为段郎而活,为段郎而死,为段郎而美丽,为段郎而生趣。段郎也只为我而活,而死,而温柔,而勇猛,而至忘却天下。无尽富贵,无边权势,于我何佳焉?世俗人情,常伦道理,又于我何干?世间若没有段郎,我存于世间,又有何意义?世间若没有我,段郎又可为何事而活?我夫妻二人心灵相通,早已彼此立下誓言,无论生或是死,天堂或是地狱,永远共进退,同甘苦。”她伸出右手,段念向前一倾,让她慢慢抚摩自己的头“任何人要我先死,又或段郎先死,对活着的人而言,却将承受比死者还痛苦的折磨,你们有谁能知?有谁能体会?哎……世人都惧生之所苦,死之所痛,我与段郎,却只怕不能同生,不能同死,天上地下,孤单一人,那才是最残酷之事。” 沙老大喉头再“咕”的一响,却说不出话来。阿柯用力拨开身前的人挤到前面,颤声道:“那……那么,是你为了他不孤独,才让他与你共赴黄泉?” 段夫人向阿柯望来,嫣然一笑,却不开口。一直未发一言的段念突然道:“正是!小兄弟,你见识得真快。我夫人为了我,却负天下骂名,我与她共死,竟为世人所耻,这世间沦落至此,生还有何可恋?小兄弟,我见你手上有剑,可否劳你大驾,上前来赐我与夫人一死?大恩大德,段某来世必报!” 这是他第一次出声说话,声如金玉,铿锵有力。阿柯想不到他们二人挣扎到此,竟是为了同生共死,执作之心刚强如斯。段念见他痴痴呆呆地望着自己,向他一笑,招手道:“来,来。”声音如有魔力,阿柯身不由己,再向前几步,已深入场中。那十名黑衣人与沙老大兀自发呆,也无人拦他。周围数十人全都如钉子般立在原地,大气也不敢出一口,仿佛自己浊气一出,就要破坏这无与伦比诡异的场面。 段念一挣,想要抬起头来,突然间胸口剧震,一股内息终于突破最后的脉络,逆行到心口。他伤痛之下,只觉眼前一黑,手脚发软,怔得一怔,便向前扑倒,“哇”的吐出大口鲜血,再爬不起来。段夫人扑到他身上,使劲将他翻过来,见他面色惨白,口中血涌如泉,嘴唇哆嗦,却已说不出一个字,只强露笑容,艰难的向她点点头。 段夫人秀目一眨,眼圈通红,但她咬紧牙关,绝不发出悲声,也不顾自己身上的伤,吃力的抱着段念,撑起身子,头一昂,露出修长白洁的脖子,同时左手扶着段念的头,也让他昂着头,露出脖子,向阿柯一笑,道:“多谢小兄弟成全。” 说到后面,已然力竭气尽,口中渗出一丝血迹。她笑着向阿柯点点头,眼中隐隐泪光闪动,整张脸却仿佛发出光一般,绚丽得让人不敢逼视。 阿柯心中一动。从这一眼里,他已看出太多思绪,悲苦的,哀愁的,怜惜的,留恋的,欢乐的,痛恨的,但更多的,则是无尽的疲惫,厌倦,只盼着早日闭上此眼,从此再见不到凡尘世俗的一切。 阿柯点点头,慢慢后退一步,举起手中铁剑。 他说:“自然……是要动手的。” 一剑刺出,直取段念喉头! 蓦地身后劲风凌厉,三名黑衣人同时扑上,各使擒拿手段,分头拿阿柯背上、肩头、手臂几出要穴,喝道:“且慢!” 电光火石的一刹那,阿柯铁剑已然转向,鬼神莫测的自他腋下穿过,“哧哧哧”三声轻响,三名黑衣人几乎同时喉头中剑,只有一个人来得急“啊……”的叫出半声,三人已再也发不出一声,身体似僵住般凝固不动。这一剑来得太过诡异,周围人出了沙老大和几名黑衣人外,竟都没人看清楚。再怔了一怔,“扑通”“扑通”三声响,三人轰然倒地,脖子处一道又细又急的血柱激射而出。 周围人都是呆了,想不到这小子出手如此辛辣狠毒,多数人甚至连他如何出手都未见到,还以为是使了什么妖法,又或是另有高人出手。人人心念如电,经验老到,一个招呼未打,无声无息之间,四周人群已如退潮般向后奔去,圈子再度迅速扩大。 段念眼中精光一闪,惊疑不定,段夫人“啊”的一声,不明白阿柯此举意欲何为。剩下七名黑衣人同时掠起,不动声色已将阿柯与段念夫妇围在中间,拔剑相向。难的是只听到“哐啷”一声响,七柄剑同时拔出,动作划一,刹是好看,显是训练有素,却并不急于动手,只待沙老大吩咐。 沙老大呵呵一笑,鼓掌道:“好!好好好,好利索的一剑。这招‘乳燕穿林’虽普通,但气势惊人,最难得的是如此高速刺击下,仍能不差分毫,确实厉害。小兄弟,你可不是我血剑联盟里的人。这份凛然杀气,恩,倒使我想起一位故人……” 他捻着几根胡子,眼睛越发眯做一线,娆有兴致的打量着阿柯。阿柯一动不动,对四下里围着自己的黑衣人视若无睹,铁剑斜斜垂下。 段夫人道:“小兄弟,你如此……哎,又有何用呢?我夫妻二人死心早坚,今日即便没有这一战,身上的毒深入内府,也已是到了尽头了,你何苦来惹上这事端?你走吧。你与我两素昧平生,在此生死之时能站出来,听我夫妻一言,我们已极承你的情了……咳咳……就、就让我夫妻死于此地吧。” 阿柯眼睛死死盯着沙老大,冷冷的道:“就算被杀,也不受辱!” 段夫人笑道:“小兄弟,你……咳咳……你还年轻,不知道的事还多着呢。咳咳……极尽羞辱,而仍不觉羞辱,才是被羞辱之人最大的尊严。你没见到那姓沙的说了半天……咳咳、咳咳……脸都涨红了么?我们不受其辱,他、他……他就是自取、取其辱!呵呵,咳咳……呵呵呵呵……”一阵猛咳,俯在地上喘息不已。 阿柯点点头,道:“他、他自然是自取其辱。荣辱天定,岂是人能左右的。但,我……我却不能眼睁睁看着你们被辱。这是我的事,与旁人无关。” 段夫人默默注视阿柯一阵,她那倔强而轻藐的神情突然间变得说不出的亲切,眼中波光闪动,柔声道:“小兄弟,你知道命么?” 阿柯一怔,不解的摇摇头,道:“不、不知道。” 段夫人幽幽地道:“这……这就是命。” 沙老大大声接口道:“不错,这就是命!你既送命而来,我也没什么好说的……” 话音未落,七名黑衣人同时一声大叫,“唰唰唰”数声响,剑光闪动,疾向阿柯刺来。 阿柯猛一咬牙,双目圆睁,当此生死关头,陡然间已将自己状态提升到最高颠峰。他眼角一瞥,察觉到前后五人剑势猛烈,同时分散跑动,左右两人却悄无声息后退一步。他心念如电,已想到前后的人乃是虚攻,跑动中弥补缺漏,不让他逃脱包围,左右两人只待前后的人从身前跑过掩护,立时便会猱身上前,实施真正的攻击。这七人剑气激荡,内力充盈,也绝对不会再如刚才那三人般毫无戒备,自己就算能拼死杀掉一两个,但如此重重包围之下,只要一动,全身各处破绽都会立即被人抓住,痛下杀手,想要突围,几乎已是不可能之事。 当然,只有一处破绽,一处阿柯绝对不想利用的破绽…… 就在这时,破绽突现! 一声暴喝自阿柯身边响起,声如洪雷。段念天神般粗壮魁伟的身子一跃而起,大喝道:“前后!”身形一晃,已到了左首一人身边。那人料不到刚才已如死人似的段念此时鬼魅般出现在自己眼前,骇得双手一抖,待得想到要挺剑前刺时,颈部一紧,已被段念一双铁掌锁住咽喉要害,咯咧一声,骨断筋裂,立时毙命。他向下摔落时,同时有四名黑衣人跟着他一道落地,都是咽喉处一道又细又深的伤口。“砰”的一下,沉重的落地声竟然也只有一响。 段念大喝一声,须发皆张,双臂一夹,背部肌肉紧缩,“乒乒”两声,两柄从背到胸将他穿透的长剑竟自中折断。那两名黑衣人齐声怒吼,向后猛退,同时手中断剑猛挥,护住胸前要害。惊惶中,似乎听见沙老大喊了声:“下面……”两人尚未警醒,阿柯身子往前一跃,已扑到两人身前,将落地之时,那柄兀自鲜血淋淋的铁剑电般闪动,如一道红色匹练,横着切开两人小腹。那两人凄然惨叫,直到倒地闭眼时,也未弄明白自己是如何身亡的。 段念仰天长笑,声震四野,前胸后背四处鲜血激射,身前身后似笼在一片血雾中。他望着天上又厚又黑的云层,眼中精光一闪,好似见到了什么东西──点了点头,叹道:“好兄弟,好……剑法……”言未尽,“砰”的一声,僵直的倒在地上,双目再向段夫人看上一眼,右手伸出,想要摸到她的脸。然而尚差一寸之时,手臂一硬,寂然而逝。 阿柯再也忍不住,眼泪夺眶而出,知道段念这一下自甘做诱饵,舍却生命,才使自己有机会乘乱杀敌。他在垂危之即,仍对微妙形势了若指掌,只从刚才阿柯那一剑已看出他的速度剑法,一瞬间便抓到唯一的破敌机会,拼尽最后力气,完成他生命中最后一击,这份心智与胆识,委实可佩可叹。 段夫人将脸靠到段念兀自伸着的手中,感受他迅速失去的体温,同时自己也用手轻轻抚摩段念的脸,神色出奇的平静自然,仿佛段念只是睡着了一般,一面温柔的轻声说道:“段郎,你要等等我啊。这位小兄弟正在为我们而战。这是唯一一个为我们而战的人,所以,我要守在他身边,我要你也守在他身边──无论是输或是赢,死或是生,总要看着他了解这最后一战,我们再一道走……” ※※※ 沙老大慢慢在原地转了两圈,打量着满地尸骸。对这些徒弟的生死,他似乎毫不介怀,不时用脚尖翻起尸体,仔细看看伤口,啧啧称奇。半响,方懒洋洋的走到阿柯身前两丈左右,站住了,道:“好。小兄弟,你并非普通人啊。我不是说你的剑法,那个嘛,马马虎虎。倒是这份绝情的杀气,很不一般。段兄弟那么一扑,用他的声威吸引注意,以你的眼力,自然看得出至少会有四把剑会同时刺向他。以他现在的功力,必死无疑,你却毫不顾惜,根本不去管他死活,完全以他为诱饵,截杀正自惊慌的人。恩,好冷血的人,好冷血的人……段夫人,这小兄弟所作所为,你清楚明白吗?” 段夫人盈盈笑道:“自然清楚,不劳你提醒,我夫君不正是为了这个而做吗?小兄弟,你叫做什么?” 阿柯道:“我、我叫阿柯。”一开口,才觉得脸上尚有眼泪,大是尴尬,忙抹一把脸。 段夫人道:“原来是阿柯兄弟。我与段郎能在死前结识你这样有胆识、有义气的小朋友,都是快慰平生。段郎刚才唤你做兄弟,我知道,那是真心想有你这么个兄弟。不知道我们夫妻俩有没有那个福分,和你做兄弟?” 阿柯一怔,想到霸刀段念威震天下的名头,脸色发白,道:“我……我太小,我……我配不上。” 段夫人笑着咳嗽一阵,道:“你若配不上,天下可没有配得上的人了。啊……是了,你见我俩如此狼狈,分明不屑才是。” 阿柯脸顿时涨得通红,辩解道:“不……不是!我、我、我当然愿的,只是,哎,只是……” 段夫人点头道:“那就是了。阿柯兄弟,从现下起,你就是我们的小兄弟了,怎么样,舍得叫我一声大嫂吗?” 阿柯一怔,摸摸搭拉在头顶被汗浸湿的软发,道:“大……大嫂。” 段夫人嫣然一笑,虽是重伤之下,容颜憔悴,但这一笑仍是风情万种,让人不禁神往她当年的卓然之姿,说道:“好兄弟!你大哥行事,向来随性而为,哪里管得了那么多。你要明白,什么身世、辈分、门派,统统都是假的,只有人心才是真的。荣宠时,别人对你好也都是假的,真正对你好的人,只在你落难时才会出现。江湖险恶,人心叵测,越是笑脸迎你,越是心中有鬼;越是打你骂你,却是为你好的,才是真正有心的人,知道吗?你看,这沙老大,以往便自称与段郎情同手足,呵呵,咳咳……下起毒手来,可比谁都快。好兄弟,你一个人行走江湖,可着实要小心呐,象今天这样冲出来,实在是太冒险了……” 她此时脸色越来越白,但因兴奋而两腮通红,艳若桃花,看着阿柯委委道来,温情到极至,象真的与自己亲兄弟谈心一般。阿柯自母亲死后,再无一人曾对他如此关切。虽说林芑云也对他甚为关怀,但多半是又打又闹表现出来的,非得让阿柯自己领悟一番才行,断不象段夫人这般温柔体贴。他鼻子一酸,险些再落下泪,忙低了头,段夫人说一句,便答应一声。 段夫人歇一口气,仰头对沙老大道:“你看,我与段郎失去一切亲朋好友,却在临死前得到这么位小兄弟,你说好不好?” 沙老大干笑道:“好,那自然好。我喜欢聪明人,小兄弟,你是真聪明,清楚明白什么是对的,什么是错的,什么是该做的正确决定,什么是不该做的傻事。若是换了个自命清高的江湖侠客,这个时候,十个中有八个都会为了狗屁的所谓仁义道德,反过身去救段兄,最后搞得两个人都横死当场。哈哈,他妈的,这些个侠义之士,偏偏乐此不疲,一代代的将命断送在这上面。恩,单凭这一点,我就几乎舍不得杀你了。” 他再向前一步,长剑指着满地尸体,笑呵呵地道:“你说,为什么我的徒弟,都这么没用呢?” 若是林芑云在此,当可立刻回答他,但阿柯只是一愣,老老实实摇头道:“不知道。” 沙老大笑道:“你还真是老实。老实又聪明的人,哎,如今这世道上太难找了,越发叫我舍不得下手……教你个乖,要是以后想靠教徒弟扬名立万,自己就千万不要太强!” “强”字普一出口,沙老大向前一冲,厚背长剑一指,霎时间,一股排山倒海般的剑气扑面而来,直取阿柯前胸。凛冽的劲风中,阿柯全身剧震,几乎站立不稳,猛的一跃,挺身借着这劲力在空中翻一个滚,铁剑削他小腹。沙老大“哈哈”大笑,一招“横桨中江”,长剑横切。他的剑剑身远比阿柯的铁剑长,疾扫阿柯上盘,占尽便宜。 阿柯铁剑急转,贴上沙老大的厚背剑,转而切他手腕。这一招动作隐而小巧,沙老大叫一声“好!”长剑一立,一瞬间已将那凛冽的剑风尽数收回,端的内功深湛,收发自如。左手一突,空手来夹阿柯铁剑。阿柯见他变招如此之快,心中也自凛然,他此时双脚已着地,突感腿骨伤处一痛,料想是在这样激烈的打斗下旧伤复发。他已来不及后退,只得一咬牙,合身向前,剑尖一弯,上挑沙老大喉头。这一下纯是同归于尽的打法,只看是他先刺中沙老大喉头,还是沙老大的厚背剑纵劈,先将他斩为两段了。 沙老大咦的一声,闪身后退,阿柯脚下一软,受扎不住,继续向前扑,“砰”的一下,肩头挨了沙老大一脚,飞出去老远,重重摔在地上,背上骨头“咯咯咯”数声响,也不知断了没有,只痛得阿柯眼冒金星,好容易才忍住了没叫出来。 沙老大却并不乘机上索战,剑背后背,悠闲地看着阿柯狼狈爬起身来,笑道:“嘿嘿,小兄弟,你剑法果然有一套。最后那一下刺我喉头,招数上可圈可点,难的是在那么一刹那间就决定这种同归于尽的打法,可不是常人可以做得到的。你是做什么的?” 阿柯深吸一口气,小心的挪挪肩背,还好,骨头还没有哪处断了。他拖着长剑,慢吞吞又走回来,道:“我吗……我、我是杀手。” 沙老大点头道:“原来如此,果然是杀手风范,看你的年龄相貌,还真是看不出来。这大概就是高人不露相吧。你脚上的伤象是旧伤复发,还能站得稳跟我打吗?” 阿柯道:“当然,打,为什么不打?”往前一站,自然而然又挡在段夫人之前。 沙老大一双小眼睛里精光变换不定,看看段夫人,又看看已死去的段念,道:“他们真的与你素不相识?” 阿柯点点头。 沙老大眯着小眼,捻着胡须道:“恩。你这身傲骨,颇不寻常,想来并不会骗我,我很是喜欢。刚才与我动手,感觉如何呀?” 阿柯仔细的想了想,脸色发白,迟疑道:“你……你很厉害。” 沙老大“哈哈”一笑,道:“很好!很好!你真的很讨我喜欢。”仰头望天,半响,突然突兀的道:“做我徒弟如何?” “不。”阿柯干脆地回答。 “为什么?哦……你是见我的徒弟们个个死于非命,我却毫不怜惜,感到齿寒了?”沙老大一指满地的尸骸,道:“这些人,哼,个个蠢笨如猪,死硬脑筋,根本就不配做我的徒弟,所以,学到的东西还不到一成。你不同,你的天资很高,我喜欢你,是真心想传你一身武艺。不要以为你的剑法真的就好得很了──太粗,太糙,缺少精髓,明白吗?单凭一个勇字,动辄与人同归于尽,碰上真正的高人,根本是没用的。怎么样,跟我学吧。” 阿柯摇头道:“我不跟你学。你不配做我师父。” 沙老大眼光一寒,不再说话,只默默的盯着阿柯眼睛,阿柯毫不示弱,也一瞬不瞬的盯着他。两人大眼瞪小眼,对视了老大一阵,沙老大终于深深吸气,长叹一声,脸色越来越白,慢慢地道:“你的心,可真是……哎,那就只有杀你了。抱歉,对你这样的人,不得不打点精神,绝无留情。” 长剑疾刺,直取阿柯前胸! 阿柯的剑刺得同样的快,“嗖嗖嗖”三剑,分袭他腰间三处要害。他身材矮小,较之沙老大低了一头,加之脚上有伤,只有取他下盘。沙老大丈着剑长力大,左劈右斩,“呼呼”声响,几乎将剑当大刀使,以惊人的气势护身,不让阿柯有机会近身拼命。两人一快一慢,一刚一柔,一时间谁也奈何不了谁。 剑光闪烁,瞬时两人已拼了三十余招。沙老大每劈一剑,便大喝一声,力道越来越沈。每一剑劈下去,都有一股强劲的内力激荡,将阿柯的剑拉得左右晃动,好几次几乎拿捏不住,脱手而出。好在阿柯力道虽小,招数却每每出人意料,在四面纵横的剑气之中,总能找到缺口,突袭沙老大软肋。每次突破,就是致命的杀着,是以沙老大也不敢托大,打点精神应付。 段夫人端坐起来,一面看着近在咫尺的两人的殊死拼斗,一面轻轻抚摩段念已然冷去的面颊,神色自若。好几次剑芒闪动,劲气四射,就在她眼前挥过,将她额顶的长发都激起来,她也毫不动容。倒是那两人刻意收敛,每每这个时候便相互怒目而视,让到一边再斗在一起,尽量离她远些,以免误伤了她。 再斗十来招,阿柯避过一剑横扫,眼光如电,见到沙老大左腹破绽突现,长剑顺势一挑,便要合身刺上去。突然左腿上一阵骨头撕裂的剧痛传来,他眼前一黑,脚下顿软,几乎跌倒。这一下后背门户洞开,已全突出在沙老大的剑下。 电光火石的一瞬间,阿柯猛一咬牙,右脚向前一踢,借势后退。沙老大暴喝一声,全身功力骤然间提升到最高,右手长剑一抡,向前挺刺,气势惊人,长剑末端在高速震荡下竟发出一阵尖啸,方圆数丈之内土石泥块都被这一股强劲剑风刮动,打着旋的向阿柯身前飞来。犀利的剑风中,阿柯全身剧震,几乎站立不住,当此非常之刻再无犹豫,右手铁剑脱手,顺势向剑气中心刺去,同时往后急退! “叮叮铛铛”一叠声的金属断裂之声传开,铁剑脆得一如枯枝,寸寸断裂,化作数十碎片,四面激射而出。阿柯闷哼一声,身子在一股狂暴的冲击下凭空翻滚,只听“扑扑扑”之声不绝,前胸后背上已被断剑碎片钉得似刺猬般,直飞出五六丈开外,方重重摔落在地,眼前一黑,只见到金星乱闪,跟着喉头一甜,一口鲜血涌出,就此不醒人事。 沙老大慢慢收剑,眉头微皱。这一剑乃是他的三大绝技之一的“破金剑式”,凭借深湛的内力,以及他那柄无双的上古利剑,端的威力惊人。段念当年便是见识了这一招后,赞叹不已,才与之结为兄弟。出道以来,每遇强敌无法抵御时,靠此招屡屡反败为胜,是以此招已成为他的杀手!。今日见到这少年同归于尽的搏命打法,心中不免有些警觉,兼之又不想在此过多纠缠,所以杀心一决,立时祭出这杀手!,料想一鼓而下。不想阿柯毫不犹豫就弃剑而逃,偏偏那一剑丢得恰到好处,自己聚集的全部功力都正好击在那剑上。虽见到阿柯身受重创,但沙老大心中仍觉不妥,隐隐觉得,若是这少年轻身功夫再好一点,似乎就能避过这一下,或则功力再强那么一点,这一剑也许就穿透剑气,刺了进来……那么,自己的这一招里就有个极大的破绽…… 这念头在他心中一闪即逝,因眼前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他拍拍衣裳,转过身来,得意的看着段夫人,笑道:“与段兄……如何?” 段夫人看着扑在地上的阿柯,从容道:“远远不及!如此暴虐之剑,嗜杀成性,怎可能与我段郎相比?” 沙老大扫一眼周围满地少头少脚的尸体,叹一口气,嘿嘿笑道:“段夫人可真是会替你家夫君说话。好,且不提吧。”转头看看身后,那数十人仍躲得远远的,不敢过来,遂走近一步,压低了声音道:“你决心向死,我也不勉强。那件东西,你若说出来,做兄弟的自然给你一个痛快,事后用上等棺材收殓二位,找块良地葬了,也算是好聚好散了。” 段夫人正眼也不瞧他一下,轻蔑地道:“你杀不杀,我都是要死的,给不给棺材,我死后可管不了,哼,这些对我可都是废话。你从山西一直追到这里,居然还在痴心妄想,嘿嘿,也算有种。” 沙老大跨前一步,一把抓住段夫人胸前衣裳,怒道:“贱人,你给是不给?你当老子当真不敢动粗么?”用力一扯,段夫人肩头丝衣碎裂,顿时露出肩头和胸前一大块白皙的肌肤。 段夫人一言不发,一低头,对着沙老大手掌狠狠一口咬下。沙老大“啊哟”一声轻呼,随即内力一吐,段夫人立时被弹开,嘴角破裂,大滴大滴的鲜血落下,滴在她光洁的胸口,更显妖艳。她也不管伤口,也不伸手掩住肩头,只冷笑着看着沙老大,眼光如剑,似已将沙老大刺穿一般。 沙老大似乎有些忌惮她的目光,后退一步,摸着手上伤口,半响,脸上神情再度和蔼下来,笑嘻嘻地道:“我这是为你好。这种身外物,岂是你与段兄看得入眼的?再说了,你不为你自己想,总也得为你女儿想想……” 段夫人身子一颤,喝道:“你敢!……哼哼,量你也没这胆量,他们王家的势力,你连拍马屁的资格都没有,还敢出此大言。只怕人还没见着,你就先来见我们了。” 沙老大嘿嘿一笑,悠闲的绕着段夫人慢慢走,一面道:“我说你,怎么就这么死心眼呢?你死心眼,就以为天下都是死心眼了么?他们王家势大,我一个穷跑江湖的,自然是难窥门径,但……呵呵,你想过没有,你女儿有这么个娘,谁知道王家人会怎么看她?或则,想到她娘的所作所为,迁怒女儿,一口气赶了出来,眼不见心不烦,那可大有可能啊。又或则,一被赶出来,就正好被我发现了?反正现下你的段郎死了,霸刀段念死了,天下无敌的‘鬼影刀’没了,这世上,可没人为你出生如死了,他们王家,也没那么多顾忌了,哈哈,哈哈……” 段夫人浑身发抖,颤声道:“住口!住……咳咳……口……”一口气接不上来,向前扑倒,“哇”的吐出大口鲜血,再也没力撑起身来。 沙老大越笑越大声,道:“她一个五六岁的丫头,能做什么呢?要我是王家的人,见到她娘跑了,奸夫一路过来,杀了四五十个家人,不一刀划了她才怪。就是段念的仇人,没有一千,只怕也有五百,一人来砍上一刀,嘿嘿,那可不得了,迟了一点,还赶不上动手……哦,不……不不不,哪能这么做呢?段夫人风华绝代,生下来的女儿,自然也是娇滴滴的乖巧可人,要是落在老子手里,立马卖到窑子里去,总也算是赔点钱财。哈哈,哈哈!” 段夫人扑在段念身上,背部剧烈抽动,嘶声道:“混……混蛋!住……住口……” 沙老大转了两圈,突然站住,蹲身下来,急促的道:“怎么样!恩?想到你女儿了吧?你这个没良心的娘!嘿嘿嘿嘿嘿……这才想到你女儿了吧?当初那么拼命的逃出来,什么时候想过她了?这会儿又在这里装腔作势──装腔作势有屁用啊!等你想到了她,只怕早就死了!” 段夫人抬起头来,道:“你……你这般说,是不是知道她……她的事情?”声音发颤,脸已白得发青,再无一丝血色。 沙老大两眼望天,慢慢道:“这个,事多了……嘿嘿,只怕说了,你也不相信。再说了,你段夫人如此超脱,轻言生死,这世间根本无一事可扰你心神的。连生后事你都懒得管,这生前的事,听那么多干吗?” 段夫人眼光迷离,呆呆的望着前方,过一会摇着头,自言自语的道:“我不信……婆婆她亲口发誓,要保护小月的……她、她……她不会失言的。” 沙老大笑道:“呵呵呵,你说你吧,自个儿跟人私奔跑了,还一口一个‘婆婆’。芹老婆子吗?到底是年纪六十几的人了,身子骨本就不好,有个什么三长两短,那也是人之常情。你不知道吧,上个月我赶往苏州,恭贺王老爷子七十大寿的时候,就没见到她老人家了。据说,已经卧床一个多月了……” 段夫人身子剧震,两行泪终于顺着惨白的脸颊流了下来,低声呼道:“婆婆……月儿……” 沙老大四下一打量,并无一人,更无迟疑,迅速一蹲,凑到段夫人面前,举起右手,急促地低声道:“怎么样?恩?你就要死了,就算不关心生后之事,但对你年幼的女儿,就没有一点留恋之心?你婆婆这把年纪了,说声不行,神仙也救不回来,你女儿没了她,可真成孤儿了。我沙老大虽说坏事做尽,可也算得一个言出必行的人,与段兄相交这么多年来,你见过我失言没有?只要你说出那东西的下落,我沙摹志在此指天发誓,必当尽我所能,保你女儿平安,将她送到安全之处,并把我那十处庄子送给她,让她终身无忧。若违此言,天诛地灭!” 段夫人漆黑的眼眸呆滞地缓缓转过来,有些的痴痴的看着沙老大,并不回答。却也没再骂他。沙老大知道此刻已是最关键之时,当即一咬牙,伸出左手食指,在那柄古剑锋上一划,顿时血流如柱,声音微微发抖,道:“以血为誓,若失言,当完万世不得翻身,你还信不过我么?现在就我一人能有此能力,你还在犹豫什么?哎,小月好歹也是我看着长大的侄女,我还真能眼睁睁看着她受苦么?你就……” “别给他说。”一个声音冷冷地插进来。 沙老大那张马脸因抑制不住突然间的狂怒而扭曲到狰狞的地步──谁他妈的这个时候来搅老子的局! 他跨前一步,一长身,旋风般已转身站立起来,手中长剑的剑尖颤动不已。只见林子边缘处,一名瘦弱的少女俏立风中,着一身西域短裙打扮,手中握着一柄古怪的弯刀。她肌肤胜雪,长发掩面,看不清容貌,只有一双碧绿的眸子自散发后露出,闪烁着奇异的光芒。 沙老大打自五府六脏深处发出“哼”的一声。 死丫头── 然而,还未等他真正喊出口来,旁边那匍匐着的早应昏死过去的阿柯却突然发出一声惊呼── “可、可可……你、你、你……你会说话?!”—— 第十八章同赴 可可向前几步,挺着手中弯刀,一瞬不瞬地盯着沙老大,口中却对段夫人说道:“要、要杀你的人,居然还大言不惭的向你发誓,岂、岂不荒谬?刚才他肆意羞辱于你时,你不是说过狠话吗?不是说过什么都不在乎吗?现下男人一死,怎、怎么就软了?有种就死也不说啊。”她似乎太久不曾开口,说起话来有些吃力,加之本就生在西域,语调希奇古怪,只是声音娇柔,倒也颇为好听。 段夫人身子抖个不停,拼命坐直了身子,看看沙老大,又看看可可,脸色凄惶。沙老大瞥她一眼,见她目光闪烁,似乎已从刚才的失神状态中清醒了一些,立时怒吼道:“住口!”右脚在地上一滑,就要扑将上去。但突然一滞,迅速收脚停住,因旁边的阿柯这个时候慌慌张张爬起身来,叫道:“可、可可,你会说话?你真的会说话?你治好了?你怎么又回来了?”乱吼一气,一瘸一拐的向可可跑过去。他脸上肌肉一阵抽动,没料到阿柯受如此重的伤,竟会这么快便象没事般爬起来,一时间心中疑虑不定,暗退一步,看个究竟再说。 可可瞧了阿柯一眼,神色古怪,除了几分恼怒,倒也象有几分高兴,道:“我又没病,本来就会说话,什么叫治好了?” 阿柯扯着她的袖子,喜不自胜的将她上下打量,还伸手去摸摸她的嘴,奇道:“真的治好了?呵呵呵呵……” 可可道:“我只是不高兴说罢了。那些藐视我,视我为贱人的家伙,我才懒得理他们。” 阿柯想起自己骂可可“贱人”,脸顿时黄了,左右张望,叫道:“谁敢这么叫?我……我……我头一个跟他拼了。” 可可白他一眼,并不说话。阿柯咽口口水,只得哭丧着脸告饶道:“我……我随口乱讲,你别生气。天地良、良心,我没那么想过!” 可可脸色忽然变得出奇的温柔,低声道:“我知道……你要跟我分手,并不象其他人,要么什么都不给我,似贼一样防着我,要么一甩手全丢给我。哼,他们以为真的就是大爷,生来就比我要高贵么?是这种人,我想尽法子,总要将他们杀了,让他们自己到地下高贵去吧。只有你,说跟我分,那是真跟我分,银两、衣物、解药,一视同仁。虽然你骂我,可我心里明白,你是唯一把我当人平等看的。”说到这里,脸色又是一沉,道:“这话我只对你说一遍,你敢借此轻视我,我一样亲手杀了你!” 阿柯眼珠子鬼转了两圈,也没弄明白可可说的话。但既然不责怪自己,心中暗呼侥幸,呵呵傻笑,道:“原来你没走远,是不是放心不下,也赶来救我大嫂的么?” 可可哼一声,看着段夫人,脸色又即恢复冷漠的神情,道:“羞也不羞?随便什么人让你做兄弟,你就做了?叫你去死,你去不去?她刚才说得那般惊天动地,什么不孤,又是什么同赴的,干吗不让她做?哼哼,我就是不服气,想要看看,若是真的救她下来,她敢不敢去死。” 阿柯道:“我……我大嫂不是坏人,哎,你没听到么?她还有个女儿放心不下呀。我是无论如何也要救她的。” 可可狠狠瞪了阿柯一眼,说道:“你?你还好意思说狠话,一招输了,就趴到一边装死,象什么男人?” 阿柯神色尴尬,抓耳挠腮,道:“他、他、他……太厉害了,我打不赢他,先得想想办法嘛。哎哟,我这不是受伤了吗?我也拼命了呀。”指指插在前胸后背的各处断刃,一幅委屈像。 可可一把将阿柯扯过来,拉开他衣领,厉声道:“亏你说得出口,穿了你那小真姑娘给你的金丝甲,刀枪不入,这么些破铁碎片,哪里就把你刺伤了?” 阿柯伸手想要捂她嘴,已然不及,不禁苦着脸跺脚道:“你……你说出来干什么?本来还有机会赢的,你……” 身后沙老大哈哈一笑,道:“这就没机会了!” 话音未落,刀气已至! 阿柯大叫一声,向前一扑,已冲到可可身后。可可猱身上前,手中弯刀挥动,迎上沙老大的厚背长剑。“叮叮当当”一阵疾风骤雨般的兵刃交击之声,沙老大与可可已闪电般对战十余招。可可体虚力弱,战到后来,被沙老大接连劈在刀背上,手腕剧颤。好在她身形轻盈,忽左忽右飘忽不定,绕着沙老大转圈,沙老大一时也奈何不了她。突然身后杀气骤起,他反手一掌,内力吐处,只觉一阵寒气刺骨。他不敢托大,长剑绕身一轮,逼开可可,回头一看,却是阿柯挺着一柄黝黑的短剑杀入战团,大声叫道:“可可,攻他上盘!” 可可双腿一瞪,跃到空中,直取沙老大双目,与此同时,阿柯在地上一个翻滚,欺近身来,短剑削他下身,形成合攻之势头。沙老大打点精神,将一套“七十二路血尘剑法”耍得密不透风,上挑下劈,左支右挡,一时斗了个旗鼓相当。 阿柯丈着宝衣护身,又有可可在旁协助,顿时胆气十足。他脚上旧伤复发,行动不便,干脆就在地上滚来滚去,剑光闪闪,尽往沙老大要害之处招呼。沙老大功夫本高他二人许多,但可可走步飘忽,刀法诡异,或切或劈,不似中土武功,一时让他摸不着边际。而如阿柯这般不要脸,尽使阴毒狠招的更是少见,加之知道这小子动不动就是拼命的架势,心中稍怯,使起招来守多攻少,让阿柯占尽便宜。阿柯得意洋洋,左翻右滚,斗得赫赫有声,只是满身泥泞,一头的枯枝败叶,实在是谈不上潇洒二字。 堪堪都了三五十个回合,沙老大突然大喝一声,向左一纵,长剑疾挑,刺向可可喉头。可可知道自己力小,不跟他硬碰,向右闪去。谁知沙老大这一招乃是虚招,顺势一带,已劈向阿柯。阿柯也跟着一滚,削他脚踝。沙老大呵呵长笑,施展轻身功夫,在地上一滑,纵出数丈之外。阿柯又惊又喜,叫道:“秃头要逃!” 沙老大道:“谁要逃?老子今天心情好,给你们两个小子最后一次机会,现在就给我滚他妈的蛋,一辈子别再露脸,老子就不追究,要想还跟老子玩,老子可要开杀戒了!” 阿柯也学他样子,呵呵长笑──虽然中气不足,听起来象是干笑──道:“有种就动手啊,什、什么心情好,全是废话!” 沙老大点点头,默然不语,长剑垂地。阿柯意气风发,挺挺手中的短剑,叫道:“可可,你的这把剑还真非凡品。呵呵,并肩子上、上,斩了这老……啊……”突然打住话头,吃惊的望着前方。 眼前沙老大一袭腥红长袍无风自动,渐渐的,整件衣裳都如吹足了气般鼓胀起来。他双眼紧闭,蹲做马步,须发皆张,左手护丹田,右手掩中,太阳穴吓煞人的向外高高凸起,又同样不可思意的向内凹进,一进一出,犹如呼吸一般。他一张马脸由白而青,由青而黄,最后竟转成绿色。他全身纹丝不动,周围地上的树枝、碎石、泥块等却都跟着起了反应,先是颤个不停,既而“骨碌骨碌”滚动起来,向外散开,露出整整齐齐一丈见方的地面,如刚扫过一般干净。 阿柯头皮一麻,扯着嗓子叫:“跑、跑、跑……可可,快跑!” ※※※ 就在那一刻,沙老大赫然睁眼,露出一对赤红的眼眸。他低着身子,光秃秃的脑袋向前一伸,阔嘴微张,象是低声对着阿柯吼出了一句什么话。 “什么?”可可什么都没听见,但耳朵里“嗡”地一声轻响,跟着眼前一花,整个世界似突然间失去色彩般,树林、野草、灌木……统统变成一片淡墨。但只那么一瞬,她眨眨眼睛,天地依旧如常。她心中打个突,刚要再问,眼角一瞥,已见到阿柯仰天而倒,口中鲜血狂喷而出,洒了一天的雪雾。 “妖术!”可可心念如电,一刹那,身体似中邪般僵住,动不了分毫,顿时汗出如浆。 沙老大慢慢直起身,面如菜色,脸上肌肉抽搐不停。好一会才转过身,冷冷的看着可可。 可可使劲一咬,下唇破裂,剧痛之下,终于收敛心神,一震后退,手中弯刀举到胸前,叫道:“妖、妖术!” 沙老大嘿嘿一笑,低声道:“你也想试试么?”向前一步。 可可心中惊惶无比,全身颤抖,连退数步,看看躺在地上的阿柯,也不敢上前看个究竟。 沙老大慢慢地道:“小丫头,念你年纪还小,刚才也未对老夫出言不逊,今日就饶你一命,赶紧走吧。” 可可再看一眼阿柯,迟疑地摇摇头。 沙老大皱紧眉头,苦恼的道:“罢了罢了,这位小兄弟是你朋友吧?带走带走,一并带走。只是以后可不要再在老夫面前出现了。去吧。”微微挥一挥手。 可可不知真伪,仍是刀举胸前,警惕地盯着他,小心翼翼向阿柯靠过去。沙老大一脸和气,做个请君自便的手势。 待得脚跟碰到阿柯身体,可可才慢慢蹲下来,转头去看他。只见他双目紧闭,面如死人般苍白,下颚、胸前全是鲜血。她低低叫了两声,阿柯全无反应,只道他已身亡,眼圈一红,伸手去探他鼻息,只觉微微有气,这才稍松一口气。她再回头看看沙老大,见他仍是一动不动站在远处,一咬牙关,俯身去扶阿柯。 突然间,阿柯的手指一颤,在可可白皙的小腿上微微划了一划。可可一惊,叫道:“阿柯?” 阿柯依旧闭着双眼,但嘴唇蠕动,似乎在说着什么。可可再俯下一点,耳朵凑到他嘴前,只听阿柯虚弱地道:“……完……内……内力……完了……杀……” 可可道:“什么?阿柯,你说什么完了?” 沙老大突然喝道:“丫头!还不快走?若是等到老夫当真动了怒,你们一个也别想走了!” 可可再不迟疑,一翻手,将弯刀叼在嘴中,一把抱起阿柯,再看一眼如泥塑般扑在段念身上的段夫人,微叹一口气,发足向林中奔去。 看看跑到林边,阿柯突然挣扎起来,微弱地叫道:“杀……晚了……就……就……” 可可急道:“什么也别说了,现下我们两根本不是对手,先跑掉再说!” 蓦地身后风声骤起,沙老大喝道:“就什么?就恢复功力了么,呵呵呵呵”长笑声中,如飞而至,长剑一指,直向可可身后杀来。 突然间,沙老大眼前一花,阿柯鬼使神差般出现在自己面前,手中剑光闪动,刺向自己腰间。这一下大出沙老大之外,因为他知道阿柯虽然剑法出奇,却内力平平,可可功夫虽不错,但也只是一个丫头,是以甘冒奇险,突施自己的绝技“龙啸神功”,以无上内力偷袭阿柯,将他震伤,更吓住了不知所以的可可。只是这功夫极耗内力,使出之后,自己有很长一段时间衰弱到走路都很困难的地步,是以平常绝不轻易使出。这次冒险一试,拼老命走前一步,见将可可唬住,心中大为得意。此时他功力已迅速恢复到七八成的地步,屏息听去,居然听到阿柯正在叫破自己的骗局,心中一凛,杀心顿起,扑上前来。满以为可可此时正抱着阿柯,无法转身,正待痛使毒手,不料竟是最不可能出现的阿柯挺剑刺到。 此刻他身在空中,已是退无可退,加之被阿柯这一下出其不意的出击震得一愣,狂叫一声,双足猛踢。“砰”的一声闷响,可可背脊受了这一脚,顿时如断线风筝般向前飞去。 就在同时,阿柯身子一挺,已迎着沙老大长剑而上!剑光急闪,短剑紧贴着他的厚背剑向上一挥,毫无顾忌,毫不犹豫的一挥!沙老大魂飞魄散,此时做任何动作已然不及,眼睁睁看着黝黑的剑锋就那么干净利落地刺了上来── 一剑贯穿右胸! 沙老大痛吼一声,身子急坠。阿柯哈哈一笑,鲜血自口中喷出,再也无力挣扎,跟着一道坠落。沙老大下坠中顺手一挥,拍在阿柯脸上,亦将他打得横飞出去。 就这么一转眼之间,三个人纷纷受伤,各自滚落一边。阿柯本就伤重,刚才在危机之时,他与可可心意相通,故计重施,被可可从肩头摔过来,拼命刺了沙老大一剑,但又挨了又狠又重的一击,终于想装也不成,彻彻底底的昏了过去。可可背上受那一脚,亦是痛得眼前发黑,喷出一口鲜血,倒在地上爬不起来。沙老大直挺挺摔落在地,胸口刺着的剑兀自颤抖。这一剑直穿胸肋而过,受伤极重,他一口内息收不回来,伤口处鲜血狂涌,也是站不起来,伏在地上喘息不止。 ※※※ 铅云密布的天空逐渐暗了下来。远远的山阴处,高大的树木与岩石投下的阴影象狰狞的怪兽的嘴,一大块一大块地将视野所及的山林逐步吞进黑暗之中。 夜的脚步已经近了。 沙老大躺了好一阵,终于缓过紧来。他咬紧牙关,使劲拔出短剑,下手如电,封了自己胸口要穴,这才转过头,吃力地向林中望去,却发现不知什么时候,自己那一帮乌合之众已跑得无影无踪,丢了一地的兵器尸骸。他突然打心底里感到一阵疲惫──若是现在随便上来一个人,只须轻轻一刀下去,也早已解决了,只可恨自己始终是孤家寡人一个,别看那么多门众,关键时候,没一个顶用的…… 沙老大再喘息几下,左手暗一用力,就要挣扎着起来,忽然一声太息之声就在自己身边发出来,一个青年男子低低地道:“可怜呀……独夫无用!” 沙老大浑身剧震──竟有人毫无声息的来到自己身边!他惊惶之下,“哇”的一声,吐出大口鲜血,一歪身倒在地上,顺势一滚,喝道:“谁……是谁?” 风在这个时候突然凛冽起来,“呼啦啦,呼啦啦”从林中空隙里呼啸而过,犹如无数阴魂野鬼聚在一处,无奈的、绝望的、疯狂的哭泣着。败叶们狂乱的掠过数十具残破的尸体,带着血污与魂魄满天飞旋。一颗已辩不清面容的头颅在地上骨碌骨碌滚个不停,雪白的牙齿坦露在冰冷的空气中,似在放肆地狞笑一般。 沙老大勉强抬起头,在这一片混乱喧嚣之中眯着小眼四处张望,只见到眼前一道,又或是数道青影晃动,忽左忽右的飘浮不定,形若鬼魅,一时间看不分明。他再往后滚出几丈,一翻手抓住长剑,叫道:“谁!谁他妈戏弄老子?” 一个飘渺的声音破空传来,狂啸于天地间的风声似乎都被压了下去:“血剑联盟,好大的口气。百来十个汉子,竟就这么被一个小孩杀的杀死、吓的吓跑了。我看你倒是满身鲜血,手中拿着剑,不如改个名,就唤做独剑血人罢。” 这声音普落,人影一晃,已立在段夫人与段念的尸首旁,背负双手,慢慢转过身来。 青衣,麻鞋,光头,戒记。 一名年轻的和尚。 ※※※ 那和尚看起来只有二十来岁,眉目清秀,天庭饱满,一双丹凤眼,眼眸清亮,嘴角微微上翘,脸上似乎永远都是那么一幅无所谓的笑容。他的一袭青衣毫尘不染,双肩如削,皮肤白得象是从未晒过太阳,以至脖子处一根根淡青的血管都看得一清二楚。 沙老大嘶声喝道:“和尚?什么来路?” 青年和尚并不理会他,稍一躬身,垂头看了看一动不动的段夫人,轻轻一笑,道:“好漂亮的人,好高傲的心。”悠闲地将右手伸到她面前,曲起中指,在额头上“叩”的一弹。 段夫人“啊”的一声低呼,浑身震动一下,苏醒过来,迷茫的睁开了眼。她先是吃力的四处望了望,跟着惊讶地道:“大……大师?” 青年和尚微笑道:“段夫人,又见面了。” 段夫人面露欣喜之色,慢慢撑起身子,突然眼睛一眨,又落下泪来,凄然道:“大师来晚一步,相公他……已经走了。” 青年和尚点点头,轻轻抚摩着她的头顶,说道:“即生,即死,如生,如死,叹生,叹死,无声,无死。如此而已。段夫人伤心即可,又何必伤怀呢。” 沙老大此时已站起身来,手持长剑,喝道:“什么生生死死,不生不死的!臭和尚,你他妈的胆子不小,到底是什么人,敢来搅老子的事?给你一次机会,立即给老子滚得远远的,永远别叫我再见到你!” 青年和尚还是那幅牢不可破的微笑模样,道:“这位是沙老大么,失礼了。在下辩机,却不是和尚,沙老大叫错了。” 沙老大怒道:“你他妈人模鬼样的,逗老子玩么?你秃顶上乱七八糟全是戒疤,不是和尚是什么?” 青年和尚叹一口气,道:“世人都有眼,却无人认得清。戒疤是什么,沙老大知道么?” 沙老大道:“那是你们秃驴想出来的花花玩意儿,老子哪里知道?” 青年和尚右手微抬,手捏兰花,对着沙老大,微笑道:“抱歉!” 沙老大道:“什……”话音未落,那和尚食指一弹,“嗖”的一声轻响,自己左腿血海上忽地一麻,他吃了一惊,还未叫出声来,那和尚食指闪电般弹动,“嗖嗖”之声不绝,自萁门、葳门,到府舍、大横,直至腹哀、胸乡、周容穴,几乎同时一跳,就那么一刹那,全身所有大穴便已全部被封,连喉头哑穴都顺便封住,那句“操……”一个音都发不出来,已然重心全失,向前似根木头般直挺挺砰的一下摔在地上。因头不能稍动,鼻子正中一块石头,顿时鲜血长流。 可可“啊”的一声惊呼,坐起身子,看着那青年和尚的眼中几乎放出光来,实在不相信如此强悍的沙老大就这么不声不响地给治住了。 “妖……妖术?” 青年和尚有问必答,立即转头对她笑道:“小妹妹,这不是妖术。”可可见他俊美异常,气度又是如此不凡,脸上一红,闭口不说了。 青年和尚再曲起手指,口中连连道:“抱歉,抱歉,为了给你说明白,才出此下策,还望沙老大海涵。”一边说,一边五指轮弹,只听沙老大光光的头顶上“哧哧”有声。可可好奇的看去,正见到一阵清烟自他头顶冒起,跟著闻到一股焦臭味道,象是皮肉烧灼之味。待那阵烟散尽,沙老大的头顶正中似乎多了什么东西。可可定睛打量,赫然发现那竟是新烧的五个戒疤。 可可张大了嘴,连喝彩也忘了,没想到这和尚看上去也比自己大不了几岁的模样,内功竟厉害到如此匪夷所思的地步。寻常也曾见到有内家高手,手溶铁蛋,指碎刚板,但那毕竟是实打实的摸到东西,而且架势惊人,往往郑而重之的运功、蓄气半日,面红耳涨地吆喝又是半日,方来上一轮。这和尚隔着五六丈远的距离,在沙老大头上烙了这么几个戒疤,举重若轻,胜似玩耍一般。更难的是,这五个疤大小、间距无不一至,倒似拿着尺子在头上量过一样。 青年和尚烙完戒疤,毫无迟疑,再凭空虚推一掌,沙老大只觉一股强烈却温和的热气自背后突入体内,顺着经脉上下行走,刹那间已打通所有穴脉。他混身剧震,不忙爬起来,第一个举动却是狂吼一声:“死秃驴!我操你祖宗!” 翻身跳起来,一摸头顶,“哇哇哇”又是一阵狂叫,双脚乱跳,破口大骂,无数秽淫秽贱、至淫至贱的词泉涌般自他那大嘴里蹦出来,绝大多数可可是闻所未闻,甚至各地乡土黑话都使将出来,一会儿是扬州话,一会儿又是蜀语,再一会儿又变成山西语调,甚至融会贯通,水乳交融,一句“操你十八代祖宗奶奶的”,起头的是河南方言,中间变成地道的东北话,竟而以闽南语结尾。可可心中大为赞叹,佩服这沙老大见识果然渊博。除去完全听不懂的内容,如此东西合壁,南北互通,直如说书一般,实在是异彩纷呈,精彩绝伦。 沙老大跳归跳,骂归骂,却是无论如何不敢往前挪动一步,直骂到筋疲力竭,伤口处鲜血再度喷出,终于狠狠往自己脚边吐一口浓痰,住口歇息。他停下来的时候,可可仔细打量,见一地纷乱的脚印,离他最开始跳的地方已倒退出一两丈远。 青年和尚也不见着恼,耐心的待他骂完,方道:“什么是戒疤,在下也不知道。为何有这疤便是和尚,在下更是不明白。沙老大你头上也有戒疤了,是不是和尚?” 沙老大头涨得老大,怒道:“老子是屁和尚!” 可可“扑哧”一笑,忙掩住嘴。阿柯此时却已醒来,只是伤重,趴在地上动弹不得,闻言哈哈大笑,笑得咳出大口鲜血也停不住。可可赶紧凑过去,把他翻过身来,抱在怀里。 青年和尚正容道:“非也,非也,你并非和尚,当然更不是屁和尚。你只是碰巧头上有戒疤而已,这能算和尚吗?” 沙老大干咽口唾沫,指着头上的疤,红着脸道:“这……这是碰巧?” “哈哈哈哈……咳咳……哈哈……咳咳咳……”阿柯头枕在可可腿上,笑得全身颤抖,险些再次背过气去。可可按着他道:“别笑了,你的伤……”到后来自己也忍不住掩嘴笑起来。 沙老大只觉自己全身的血都已冲到头顶,脸涨得象立时便要炸开一般,手中长剑抖个不停,喝道:“你们两个小兔崽子,老子……” 段夫人轻哼一声,呼道:“大师……” 青年和尚右手闪电般向前一推,沙老大一句话还未说完,蓦地一股大力扑面而来,待回过神来已身在半空,直往林中飞去。他嘘得魂飞天外,只道那秃驴终于对自己下了毒手,谁知飞出七八丈远,翻了两个滚,一跤跌在草丛中,那股力量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他跳起身来,上下摸摸,好象并无一处受伤,心中惊疑不定。 青年和尚朗声道:“世间万物,人间诸事,都只是因缘聚会而成。因起,则缘生,则法聚,则事合;缘灭,则因生,则法散,则事离。莫不如此。你今日这戒疤之生,焉知不是巧合?段夫人累了,不想再见到你,请你走吧。” 沙老大喉咙里咕哝两句,忧喜参半。忧的是为了今日这一战,自己苦心经营两年多,一干徒弟非死即伤,几乎拼光了老本,眼看成功就在眼前,却这么不明不白给几个后生小辈硬生生搅了局,胸中一股羞愤之情实难抑制;喜的是幸好遇到的是个秃驴,且属于迂腐的那种,本来十个老沙也不是他对手,为了些希奇古怪的原因又放了自己。正所谓青山不改,绿水那个什么的,沙老大冷哼一声,一边在肚子里操着场中诸人的十九代祖宗,一边飞也似的跑了。 ※※※ 段夫人勉强支起身子,脸色白得透明,低低呼道:“辩机大、大师……请送我一程……” 那个叫辩机的青年应道:“段夫人请说。”一躬身蹲下来,伸手扶住她。 段夫人全身颤抖不停,兀自笑道:“劳烦大师了……我……我本以为自己已看破了,却依旧心中害怕……这是为何……” 辩机道:“世人本无所以惧者,皆因爱,因恨,因有所欲,因有所求,而有些欲念与答案,又是终其一生而不可得的,是以惧生之不由,死之不测。段夫人心中所想的,在下亦知。诚然,请听在下一言。” 辩机道:“段夫人知前世否?” 段夫人微弱地摇摇头。 辩机又道:“然段夫人知来生否?” 段夫人依旧微弱地摇头。 辩机道:“或有来生。但这世,这时,这天与地皆已不同,段夫人会做何人?” 段夫人浑身剧震一下,咬着下唇,似有所思。过了一会,突然道:“那我……我与段朗……永不能重渡这一世了……” 辩机叹道:“段夫人悟了。终究这一世,便是你段夫人唯一的一世啊。生命如尘,如露,如雨,如雾,会心的一笑,永不可追,刹那的一刻,便是永恒。两位携手远渡,无论再过多少世,多少代,沧海桑田,世事变迁,从此再也无段念,或是段夫人了。” 段夫人泪珠滚滚而下,强笑道:“多谢大师了……唉,我心中……好欢喜,却又好痛……”挣脱辩机的搀扶,扑在段念身上,轻声呼道:“段朗!妾身心中好痛,你知道吗,你知道吗……妾身平日看你千眼万眼,每看一眼,都心安喜乐,憧憬下一眼的欢悦……然而今日之后,再也不能了,待我闭上这眼,我与段郎,我与段郎之情,便真的永远消散在这天地之间了……这最后一眼,妾身实是舍不得看,却又不能不看。造化所至,无论我看与不看,也无法留住这一刻呀……天意弄人,为何叫我遇上你,让我尝尽人间之欢乐,却又要我承受这至大之苦……段郎……你去的时候,也知道这一结果吗……段郎……” 说到后来,哽咽难语,声音已微不可闻。辩机端坐一旁,神色自若,轻轻为段念摆好手脚。 段夫人喃喃自语一会儿,突然一阵猛咳,吐出大口浓血,喷溅在段念胸前,与他的血和自己的泪溶在一起。她凄然摇头,笑道:“终究……还是到了……哎,我该怨生之不由呢,还是叹死之无常……大师,我……我不行了,可……可我还有话要……你、你能不能帮我一下……” 辩机点点头,伸出两指,抵在她背上,默运内力。段夫人身子一震,喘出一口浊气,叫道:“阿柯兄弟!” 阿柯拼命一挣,但内伤过重,怎么也挣不起来。可可一把抱他起来,快步赶到段夫人旁。段夫人伸手过去,握住阿柯的手臂,柔声道:“阿柯兄弟,能在走之前认识你,嫂子真的很高兴……这是我此生最后一件值得高兴的事了……” 阿柯眼圈通红,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这断断的几个时辰之间,他与段念夫妇,感其情义而挺身而出,直至心意相同,生死与共,心中早已真的将他俩当做了自己的亲大哥大嫂,此时见到段夫人的样子,五内翻腾,若不是强行忍出,只怕张口就要大哭起来。 段夫人面色出奇的红润,道:“你不必说了,你的心,嫂子都知道……嫂子不能给你什么,一见面便让你身受重伤,真是过意不去……咳咳……阿柯啊,以后别这么拼命了,命只有一次啊……无论苦也好,乐也罢,活着,就比什么都强……嫂子还……还有件事情,想拜托你……你……” 阿柯颤声道:“什么?你说啊!” 段夫人已有些接不上气,使劲挣扎,抓着阿柯的手越来越紧,长长的指甲几乎嵌进肉里去,眼中放出奇异的光彩,勉强道:“我……我有个女儿……在苏州王……王家……你帮我照……她……她……叫做……王……月……依……” 辩机突然断喝一声:“生无可恋,死又何惧?段夫人,你该上路了!” 段夫人闻言,仰天长笑一声,道:“好痛……我……好痛”言尤未尽,全身突然的一紧,顿了一顿,无声无息扑倒在段念身上,脑袋平静地一歪,吐出最后一口气,死了。 阿柯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顺手抓起手边一块石头,劈面往辩机光头上砸去。辩机并不阻拦,砰的一下,那石头正中额头,弹起老高。阿柯生平头一次破口大骂:“死和尚,你鬼嚎个屁呀……啊?……”泪流满面,终于再无顾忌,放声大哭起来,直哭得眼前发黑,头一歪,昏死在可可怀中—— 第十九章铜鉴 可可的形象不对,做了大的改动,前面的就不重贴了,在书里会改,就从这一章改起吧:) ※※※ 黑夜终于过去了。黎明时分,天空开始亮了起来。 厚厚的铅云依旧如山一般,压在林子上空,大地上仍是一片阴霾。肆虐了一夜的北风,此刻虽然已开始衰弱下去。但不时仍有凛冽的寒风,象刀一般,在人的脸上肆无忌惮地划过,割得肌肤似要裂开。 冷啊。 阿柯重重的吐出一口气,看着白雾在眼前凝聚,翻腾,又刹那消散不见。他怔了一会儿,转头看去,东边山脊上,在接近山巅的几棵大树顶端,有两条彩云,鬼魅一般飘飘忽忽。随着藏身在云后的太阳逐渐上升,那彩云的色彩也时而璀璨,时而灰暗,变幻不定。有那么差不多半个多时辰的时间,阿柯久久凝视着彩云,不肯移开视线。 那时节,辩机已挖了个深坑,将段念用白布包了,慢慢平放在坑底。可可木着脸看他挖完,轻轻叹息一声,为段夫人梳理完最后一次,也用白布包好,轻轻地放在段念身旁。她刚要跃出坑时,想了一想,又反身回去,掏出柄牛角小刀,小心地将裹着两人的白布切开一个小口,露出两手,紧紧握在一起。望了片刻,这才反身跳出来。 “阿柯。” 阿柯不动,只看着天空发呆,懒懒地挥挥手。 辩机默默的看了一阵,轻声道:“埋了罢。”伸手便向坑中推土。可可皱紧眉头,叫道:“阿柯,快埋了!” 阿柯依旧坐着不动,有气没力地道:“别管我。” 可可呆了一呆,也慢慢动手推土。她见辩机脸露笑容,干得竟似乐滋滋的,手脚麻利的将一块块泥土石块推下坑去,忍不住道:“喂,你轻点埋行不行?” 辩机道:“小妹妹,这两位早已过去了,轻点重点又有何区别?” 可可道:“自然有区别的!他们的魂魄,此刻说不定就在天上看着自己的身体。咱们轻点埋,慢点埋,让他们多看看也好。” 辩机哈哈大笑,可可恼羞地瞪他一眼,道:“笑什么?难道不是么?你再笑试试?”伸手去摸背后的刀。辩机立时收敛笑容,正色道:“很是,很是,你说得对!”再推土时,果然慢了许多。 可可看着他,迟疑的后退一步,“嗖”的一声拔出弯刀,脸色苍白,道:“你功夫那么好,见我动怒,心中一定在笑我不自量力,对不对?你一定还在笑我!” 辩机道:“我不管你怎么想,小妹妹,我确实在笑……笑我枉自号称看破,竟然还讥笑如此真挚的语言……哈哈,哈哈,辩机呀辩机,你真是傻得可怜!” 可可见他神色肃穆,不象是在说笑,自己动不动就拔刀子相向,反倒有些不好意思。正踌躇间,忽然反手一抓,抓住一个身后飞来的事物,凑到眼前一看,却是一块小小的玉佩。 可可道:“阿柯,你是不是想我替你埋了?”回头看去,见阿柯并不答话,只懒懒地挥挥手。可可冷笑道:“哼,人人都会指示……算了,就当是我做件好事。” 转头看时,却见那边辩机手脚麻利,这么一会儿工夫,已推了一半的土进去了。可可慌忙抢到坑边,拿出一张丝巾,小心地将玉佩包了,塞到段念与段夫人之间。她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得低声念道:“段夫人,段大侠,这是阿柯送与你们的,可……可要收好啊。”坐在一旁,看着辩机面色自若的将土推进去。她看着包着段夫人与段念身体的白布一点一点被褐色的泥土覆盖,开始还能见到他俩握在一起的手,后来手不见了,再后来夹在双肩之间的玉佩也不见了,终于,最后一捧土下去,两人的头也一起消失不见。可可没由来的心中悲苦,突然感到世间万物,终究都会归于这褐色的泥土,而面对这一刻时,该是何等的孤寂无奈。她禁不住鼻子一酸,险些垂下泪来。 辩机添好土坑,又到四周转了一圈,找些石头来,围着坑圈了一圈,权当墓碑。干完这一切,拍拍两手,便悄无声息的站在一旁,看着坟头,嘴角带笑,也不知在想些什么。过了好一阵,突然开口赞道:“好一座孤坟!待到来年,荒草野花插满坟头,又有谁能知道,曾经有那么一位名动江湖的刀客,与一位手无缚鸡之力,却凭一颗心同样名动江湖的奇女子同眠于此?哈哈,罢了,罢了。红颜化做白骨,英雄归为泥尘,惧什么生之苦,死之悲,谈什么聚之欢,离之苦,无形无相,天地悠悠,何其快哉!” 阿柯四下里摸了一摸,选了块厚实敦厚的石头,掂了一掂,冲着辩机脑袋扔过去,砰的一声,正中后脑,叫道:“和尚,做点法师来看。” 辩机并不回头,却闭了眼,贪婪的深深吸一口气,仿佛这寒冷潮湿的空气里有什么醉人的花香一般。过了好一阵方道:“这位小兄弟,你拿石头砸了我两次头,我都没避开,知道是为什么吗?” 阿柯心中烦闷,此时正是看谁谁不顺眼的时候,便道:“我哪知道?想是你正在练什么铁头功、秃头功之类,谁砸你脑袋,你都暗自高兴吧。” 辩机微微一笑,道:“非也,非也。乃是因为你都是用心砸的。对于别人用心做的事,无论是什么样的,好的也罢,坏的也罢,在我眼中都是一样──带着一股淡淡的……香气,弥漫在天地之间,动人心魄……而且我也很好奇,想要看看隐藏在后面的心究竟是怎样的?” 阿柯恼道:“和尚,你失心疯了么?这穷山僻壤的,哪儿来的什么花香?又什么用心不用心?别、别人用心拿刀子杀你,你是不是也开心得很?” 辩机道:“开心吗?我不知道。因为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人认真要杀我。或许真有人要我命的时候,我会开心也说不定。” 阿柯道:“废话少说,快做场法事来看看。” 辩机摇头道:“不会。” 阿柯道:“你不是和尚吗?法事都不会做,那化缘、念经这些你会不会?” 辩机道:“你说对了,我不是和尚。刚才我已经跟你说了……” “是是是,你只是碰巧脑袋是秃的,而且又碰巧有几个戒疤,根本与和尚无关,是吧?”阿柯抢白道。 辩机回过身来,头一次正视阿柯的眼睛。他依旧笑容款款,一双眸子精光四射。凛冽的寒风呼啸着刮过他身边,吹得他的长袖列列做响,他却象根石柱般纹丝不动。阿柯隐隐觉得,寒风刮到辩机面前时,竟似自动一转,从他身旁掠过一般──凭什么吹到自己身上时就吹得这么带劲? “你牛个什么劲?”他忍不住傻傻地问“好象风都怕了你?” 辩机脸上的笑意越来越浓,饶有兴致地打量着阿柯,似乎见到一件极为有趣的事。 阿柯给他一双缝眼看得老大不自在,道:“看什么?” 辩机道:“没什么……只是在好奇──如此平顺的一个人,何以突然间变得如此张扬而愤世忌俗了。” 阿柯眉毛一挑,想要说什么,怔了一怔,却又转过头去,向可可叫道:“可可,收拾一下,我们走了。” 可可道:“谁说要跟你走?你不是说要分么?”转身便走。阿柯忙道:“我……我……你的东西还没拿走!哎哟!”挣扎一动,牵动内伤,痛得眼前一黑,只得重新坐倒。 可可停下脚步,道:“是了,还有我的东西。昨日被你这混蛋气昏头了,竟然就那么走了,险些便宜了你。东西呢,在哪儿?” 阿柯道:“都在牛车上,我系在山上了。快,我们找找去。” 可可道:“就你现在这个样子,还想走路么?和尚,劳你照看他一下。” 阿柯怒道:“为什么要他照顾?我、我不要再看到他!” 辩机笑道:“小兄弟还在为我昨日那声断喝生气呢。呵呵,无论我喝与不喝,段夫人已然油尽灯枯,继续挣扎着说下去,对她实在是一种折磨。死后万事皆空,这样的只言片语,又有何用呢?” 可可没由来突然想起段夫人死的时候,脸上神情古怪。似乎欢乐与痛苦同时混杂在内。晶莹醍透的眼珠一转,刹那间,犹如一屡淡淡的青雾蒙了上去,段夫人的脸的轮廓就那样再也看不分明了。她心中一颤,不言语了。 阿柯紧皱着眉,脑海内似有千言万语翻腾,却偏偏找不到一句可以驳斥辩机的话,心中一阵凄惶。呆了片刻,终于脱口说道:“不公!” “是,不公。”辩机毫不犹豫地接口道:“只是你想过没有,这是段夫人与段念自己造就的不公,所以,他们可算是死得其所了。” “什么?” 辩机悠然看着天边的云层,脸上露出些许神往的神情,慢慢地道:“总有一天你会明白的──正是如此的不公,如此的死亡才造就了段夫人。若非如此,段夫人也不是段夫人了。” 阿柯听得莫名其妙,抓抓脑门,刚要开口骂他脑袋是不是有问题,眼角一瞥,见到了那座孤坟。矮矮的,凹凸不平的坟头,就象大地上一块无谓的突起,若不是那一圈黄黄白白的石块,谁也不会留意它的存在。新鲜的坟头一片荒芜,咧咧的寒风也拿它毫无办法。或则来年,待野草开始再那地底深处探出头来时,才有一丝活力吧。他心中突然地一痛,那股暴虐之气刹时消失得无影无踪,只留下无尽惆怅。他叹了一口气,觉得这些口舌之争再可笑不过,便住了口。 辩机看着阿柯的脸,因见到他神色忽然暗淡下来,会心的一笑。阿柯再不去理他,对可可招手道:“来,我们一起去找牛车。我……我记得我拴在一棵树旁的。”可可看着阿柯的眼睛,愣了片刻,终于不言声的走过来,扶起他,两人费力向前走去。 辩机道:“喂,阿柯,段夫人死前对你说的话,你明白了吗?” 阿柯头也不回地道:“我听见了,自会去办。”他对辩机和尚面对段夫人死时那轻松的态度耿耿于怀,虽然自己心里也知道那是他做和尚的本色,但不知为何,始终是难以压制的愤怒,只想赶紧离开,眼不见心不烦。 辩机笑道:“你听是听见了,可又明不明白呢?段夫人的女儿叫什么?” 辩机此时的笑声在阿柯听来格外放肆,胸口顿时堵得难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可可道:“好象是什么王家的,叫王……什么。后面可没听清楚了。” 辩机道:“自然是王家的,苏州王家。武林三大家族之一的苏州王家。嘿嘿,可不是姓段的。” 阿柯听见他言语中对段念大为不敬,勃然大怒,回头喝道:“臭和尚,你想怎么样!我大嫂说得清清楚楚,叫王……姓王?” 阿柯一口气吼得大了,内息波动,头脑发晕,几乎跌倒。他扶着可可喘息一下,叫道:“和尚,你知道什么?说出来!” 辩机走到一棵歪脖柳树前,抬头望着那千丝万缕的长须直垂到地面,慢慢道:“你的这位大嫂段夫人,原本应是王夫人才对。天下武林本来公认的是四大家族,十几年前,四川唐门因鬼手大侠揭穿了一件公案,渐渐退出江湖,而让王家坐了三家族之首。她原是王府大公子王镜的妻子,她的女儿自然也是这位王镜的。” 阿柯张大了嘴,一时说不出话来。可可道:“啊,难怪姓王。我听见那个沙老大威胁段夫人的时候,好象就提到了她女儿,也提到了王府。” 辩机道:“正是。她自己本姓芩,十六岁就嫁到了王府,那个时候,段兄还在漠北征战呢。” 可可扶着阿柯坐下,问道:“那么说,段夫人是从夫家逃出来的咯?他的丈夫呢?难道就这么忍气吞声,不出来追她吗?你们汉人对这婚嫁之事,可看得很重啊。” 辩机道:“怎会没有?只是段兄的‘鬼影刀’,却是他们比不了的。在下在长安时,就听说王家的人潜伏在山东一带,准备截杀。结果四十几人围攻段兄一人,竟硬是被他二人突围而出,还送了二十几条人命,天下震动。段兄武功固然高强,却有一点致命之处,那就是太轻信人了,不知道人心难测,滥交朋友。昨日那位沙老大,就曾是段兄的坐上之宾,称兄道弟。还有那位给段夫人下毒的‘飞斧帮’帮主,段兄得势之时,与之一道出生入死,拼命拼来的交情,被王家稍加引诱,就下了黑手,嘿嘿,嘿嘿,当真是生死之交。在下日夜兼程赶来,就是想提醒段兄,没想到还是晚了一步,唉……” 阿柯听到他说这番话,似乎对段念不可谓不关心,心中稍平,刚要开口,却见辩机面带微笑,道:“这大概就是天吧,呵呵。天意如何,终究人力不可违之。下次可不能做这类傻事了。”说着连连摇头,检讨自己。 阿柯一句安慰的话到了嘴边,出口已变成怒骂:“什么叫天意不可违?救人的事,就叫做傻事吗?臭和尚你到底是不是人呐!”就要合身扑上。 可可在后面轻轻一推,阿柯“哎哟”一声摔倒在地,爬不起来。可可道:“你急什么,听人家把话说完呀。就你这身体了,还想多添几处伤是不是?” 辩机依旧一脸灿烂的微笑,毫不动容,道:“在下说过几次了,我不是和尚,下次可要记住了。” 可可道:“是,记住了。和……哎,你刚才说段夫……哎,王夫人的夫家王镜,后来怎样了?” 阿柯拿手使劲拍地,道:“什么王夫人?段夫人!” 辩机道:“王镜么,他自小身子虚弱,生有绝症,在他们女儿出世后一个多月,就病死了。” 可可“啊”的一声,跟着叹道:“原来……王夫人是独身多年了。” 阿柯怒道:“什么王夫人?段夫人!” 可可恼道:“你讲不讲理?人家以前没遇到段大哥时是王夫人啊。大……恩……你、你接着讲啊,别理他。王夫人又是怎么见到段大哥的?” 辩机道:“这个嘛,在下就不太清楚了。只隐约听说,在王老爷子五十七岁寿辰那天,段兄也应邀参加。大概就是在那个时候遇见王夫人的。两个月之后,王夫人便被秘密关入王家祠堂,严加看管。嘿嘿,嘿嘿,这两个人还真是干柴烈火,一点就着。” 阿柯深深吸了一口气,双手撑地,费力地站起身来。他面色铁青,却看不出气急败坏的样子,甚至有些怜惜地看着辩机,并不言语。辩机原本嘻嘻笑着,与阿柯对望一阵。慢慢的,他的眼中神色闪烁,脸也僵硬下来。 可可见两人都是木着脸对视,深怕阿柯又扑将上去,忙跳起身来,拦在两人中间,道:“和……哎呀,辩大哥,你快讲,那段大哥又是怎么把王夫人救出去的?” 辩机“哦”的一声,转过头,有些心不在焉地把玩垂在他面前的柳树根须,道:“那……那就更不清楚了。段兄十天之后就与王夫人一道逃出了祠堂,千里流亡去了。这种事,他们关中铁刀盟守口如瓶,旁人又怎会轻易知道。我曾听说关中铁刀盟规矩甚严,若有人犯了帮规,重到无可挽回的地步时,无论是帮主也好,长老也好,一率要服下一种密传毒药,赶出帮门。武林三大帮派,铁刀、飞剑、玲珑枪,嘿嘿,铁刀盟十数年来都是稳坐的头把交椅,这次破门而出,段兄可说是五十年来江湖中被废了的身份最高的人了。” 可可道:“毒药?段大哥并没有立即死,那是手下留情了?” 辩机回头看一眼可可,重又恢复笑容,道:“嘿嘿,小妹妹,你真是善良。可惜啊,人乃最无情之生灵,特别是对所谓大逆之人,更是心狠。段兄为着王夫人,甘愿舍弃帮主身份,让天下人耻笑,铁刀盟中,早视段兄为无耻叛徒,又怎会手下留情呢?那毒药虽不致命,却比要人命的更为恶毒,除了让人功力损耗大半外,更深入全身经脉要害,每半月一次发作,一会儿是钻心之痒,让人神志癫狂,直抓得全身上下鲜血淋漓,无一处不是伤痕;一会儿又痛彻入骨,似乎四肢骨骼统统折断一般,当真是生不如死。这毒名字叫做‘忘俗’。忘俗,忘俗,当年炮制这药的前辈,还真是取了个名字呢。” 他笑得轻松,可可只觉一股寒气打腰间直入背脊,混身一个激灵,颤声道:“好狠的毒……”随即又想到自己身上的‘石素散’,脸色更是变得苍白。 辩机倒没注意到可可脸色不善,叹道:“可惜,这位老前辈取这个名字时,只怕从未想到,即便这般凶残的毒药,也无法阻止有的人向俗。段兄当日吃这药时,对后果可清楚得很,这般胆识毅力,真是让人惊叹。更令人吃惊的是,这一年多来,段兄受此酷刑折磨,竟仍是保持了尊严,没有就此放弃。换了是我,嘿嘿,还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模样呢。” 阿柯突然插口道:“杀!杀人!” 可可瞥他一眼,正与阿柯四目相对,身子一颤,被他眼中射出的逼人杀气吓得不由自主后退两步,“啊”的一声低呼。辩机首次皱眉沉思片刻,点点头道:“不错……或则我也只有这般走下去吧……那样的怨恨愤慨之心,也确实只有杀戮才可稍解……现在想来,若没有段夫人在他身旁,段兄再好的毅力,也早疯了。”他说到这里,又自然而然改口称段夫人了。 他顿了一顿,又道:“可是呢,天下人都在耻笑段兄,重色轻友、欺世盗名是喊得最多的,更有人说到他好色贪婪、强抢人妻,真正的卑鄙无耻之徒。嘿嘿,世间事,就是这么可笑啊。” 阿柯不耐烦地道:“你废话了这么多,到底想要说什么?” 辩机道:“哦,我么,只是想告诉你一切关于你大哥和大嫂的事,让你确切的知道,他们究竟是什么人。你昨日出手救助,更与他们俩结为兄弟,生死相报,虽然旁人看上去也算得略有些精彩,却也只能叫做逞一时之气。真正难的,嘿嘿,还在后面。” “哼!”阿柯呸道“你这最后打完了才出来混的家伙,也好意思谈精彩不精彩?” “你敢在天下人面前,自称你是段念的结义兄弟么?”辩机嘴角嘲弄似地向一边歪。 “有什么不敢的?”阿柯鼻子直出粗气,怒道。 “嘿嘿,只怕现在说得轻松,时候到了,溜得比谁都快……” “谁溜谁是兔子变的!”阿柯老着脸向前一扑,却被可可一把扯住,动弹不得,只得挣扎着干叫。 “未必哟。谁若敢承认自己是段念的兄弟,那可……哎呀呀,已不仅仅是武林第一家王家追杀的对象了,简直就是整个武林之敌,人人得而诛之!” “那又怎样?”可可觉得阿柯挣扎扑向辩机的那股力忽然一弱,自己正把他往回拉,一下收扎不住,险些将阿柯拉进怀里来,慌乱中忙后退几步。 “也没怎样”辩机歪着脑袋道:“只恐怕某某人从此以后,休想再有大模大样走近任何一处有江湖人士的地方了。” “我拜我的兄弟,关……关某某人屁事……”阿柯只觉自己太阳穴一跳一跳的痛,以至说话都有些有气无力。 “算了。”辩机跺到阿柯身边,颇有些通情达理地拍拍阿柯肩膀,说一句话拉一下他的袖子“少年人,有些事,计较那么多干什么呢,恩?一时冲动难免的,过了,就别想那么多了,对不对?这儿就你、我、这位姑娘,有什么不好说的?恩?也就你知、我知、她知,老天爷么,反正什么事他都知道,知道了也不大紧,哈哈,哈哈,是吧。” 他一边笑嘻嘻说着,一边眼睛斜斜地打量着阿柯。阿柯看着他那滑稽的脸,突然间打心底里升起一股怒火──太也小窥我阿柯了! 阿柯一把甩开辩机,大声喝道:“我是段大哥的兄弟,怎么了!我、我……我还就认死理了!” 辩机忽地脸色大变,双目圆睁,后退一步。他的脸白得似乎发出青色光芒,右手慢慢举到胸前,五指虚捏,冷冷地道:“有种,你就再说一遍。” “阿柯……” 这个臭和尚── 阿柯一股热血冲上头顶,耳朵里嗡嗡作响,什么也听不分明,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一反手推开拦在他身前的可可,一字一句地道:“我说:我是段念的兄弟!……怎样……” “不怎么样……”辩机森然道:“只是你既有胆承认,想必也有胆承担一些事情……” 辩机右手闪电般一动! “啊哟!”阿柯急退,不料伤重之下腿脚一软,一交跌坐在地,伸手在怀中一掏,已擎剑在手。只听见“哐啷”一声,他与可可几乎同时拔出剑来,心头狂跳,向辩机看去── 却见辩机慢悠悠在怀中摸索半天,摸出一件事物来,笑眯眯地道:“呵呵,阿柯,这东西你就接着罢。”顺手一丢,抛了过来。 阿柯手一长接住,只觉入手极沈,定睛看去,竟是一块手掌大小的铜佩。 ※※※ 这铜佩上宽下窄,色泽古朴,一看便知非是凡品。铜佩的正面雕着一只凤,一双飘逸的尾羽绕着它玲珑的身躯旋了一周,自然地形成铜佩的边缘。那凤双翅徐徐展开,似乎下一刻就要自佩中争脱,飞翔于天地间一般。阿柯有些魂不守舍的看着那栩栩如生的雕凤,舔舔干燥的嘴唇,手指摸到铜佩背后,觉得似乎凹凸不平,把那佩翻过来,只见背上毅然刻着四个大字: 阴阳铜鉴。 “这……这是什么?” “一件宝物。”辩机道。 “宝物?”阿柯不由得挺直身子,两只手一起牢牢握住铜鉴,睁大了眼仔细打量。 “恩”辩机点头道:“也可以说……一件邪物。” “邪……”阿柯低声呼道。他慢慢站起来,换做只用两根指头捻住铜鉴的边,高高地举着手,让铜鉴掉在眼前晃啊晃的,就着光眯了眼看。可可也好奇的仰头打量。 “看你怎么想了。”辩机无所谓地道。他退后几步,似乎下决心要离着铜鉴远些,懒懒的靠在老柳树上。 “怎么个宝贝法?”看了一阵,阿柯自知不是林芑云那样的鉴别高手,只好来个不耻下问。 “怎么个邪法?”可可补充道。 “这东西,”辩机伸出一根指头,脸上满是诡异的笑,低声道:“可以换一条命。” 阿柯与可可的眉头都是一跳,却无人支声。耳边听见辩机的声音似从天际传来一般飘渺:“……据说每隔十三年才现身江湖一次,持有此铜鉴者,只要在六月初六那日到益州巫峡,就可见到一个神秘的组织,拿出这块“阴阳铜鉴”,可以换一条命──无论是救一个人,嘿嘿,还是杀一个人,都算数。” 阿柯的声音抖得厉害,自己都不知道在喃喃些什么,辩机却似听到般,郑而重之地点点头,道:“管用。自然管用。这铜鉴被江湖中人视为至宝,我若骗你,天诛地灭。” “……”阿柯继续喃喃道。 “嘿嘿,要杀一个人,救一个人,当然再普通不过。怕就怕,若这人身在不测之地,又或则此人命贵连城,可就没那么容易了。我记得三十九年前,这块铜鉴第一次现身江湖时,当时的武林盟主秦啸天势力如日中天,那一手‘霹雳惊雷手’打遍中原无敌手,却在光天化日之下被人击杀。据说当日跟着他的还有数十高手,竟被四名白衣人悉数杀死,无一活口,天下震动,成为武林第一公案。 “这还不算得什么。”辩机嘴角微微上翘,神情淡漠的抿嘴一笑,“时隔一十三年,有一个做官的淮阳人李德,因收受巨贿,在一杀人案中陷害无辜,屈打成招,至人死命,事情显露后,被押入长安大内天牢之中等候处斩。不知怎的,他的家人自称得到了阴阳铜鉴,行刑的前一天晚上,就有人闯入天牢,强行劫走人犯。朝廷震怒,连着摘了刑部十几名官员的帽子,九省通缉,甚至出动禁军搜捕。嫌疑人犯、牵连的乡里邻居最多时抓了三、四百人,可那李德的下落,到今日仍是一无所知。你们想想看,自来武林中人与官场纠葛就少,更何况是贪墨酷吏,这种人渣都也能因此苟活人世,足见阴阳铜鉴果然货真价实,童叟无欺──从此声明大震,成为这数十年来江湖中最神秘的东西,人人都欲得之而后快。‘霸刀’段念那样的高手,也对此深信不疑,小兄弟,你还不相信么?这本是段兄之物,妥我保管的,今日你即自命为段兄的兄弟,铜鉴也算是物归原主了。” “……是么……当真这么神?”阿柯两眼放出光来,怔怔的看着铜鉴,心里乱跳,想道:“真这么神……连大内天牢也敢去……那么……林芑云……” 突然间手肘一麻,被什么东西用力一撞,那铜鉴似活了般脱手而出。阿柯大吃一惊,叫道:“哎呀!要飞……” 忽觉身旁人影晃动,一只白若晶玉的素手一伸,已将铜鉴抓住。阿柯喜道:“可可,好……哎哟!” 可可抓住铜鉴的左手往怀中一缩,同时右手闪电般挥出,阿柯只见到一道细小的白影在眼前一晃,还未回过神来,刹那间自己身前十数处要穴已被封住,一根小指头也休想再动一动。他刚来得及干叫一声,可可一跃,一对同样白若透明的纤足在自己胸口一蹬,身子顿时往后疾飞出去,而可可已借力向林中掠去。 阿柯身在空中,不能稍动,此刻倒还没想到铜鉴已被可可抢走的事实,却生怕这个样子落到地上,脑袋碰到石头之类的东西,搞不好可会要了小命,心中大急。突感背上一紧,已被辩机接住,跟着一股热力直透进身子里,快捷无比的顺着血脉上下涌动,一眨眼间已解开所有被封穴位。 这几下兔起鹫落,变幻得实在太快,阿柯脑袋里尚是一片混乱,向前一个踉跄,叫道:“可可,你上哪里去?” 可可此时早已遁入林中,只有声音远远传来:“阿柯,对不住了,我要去杀一个人……” 林子上空一群惊鸟飞起,绕着最高一棵大树“呀呀”叫个不息,过了片刻,三三两两的东西飞散,林中再无声息。 阿柯呆了半响,下意识的摸了摸脸,突然惊觉,叫道:“啊哟!我、我、我的铜鉴呢?……哎哟,哎哟,被……可可!可可!”向前奔去,边跑边扯开嗓子喊“可可!我、我的铜鉴……哎呀,我要救人的呀……” 他一瘸一拐的跑了十几步,终于一交坐倒,自知再也追不上,徒有锤胸蹲足,“哎唷”连天的惨叫不已。 辩机笑嘻嘻地走过来,道:“那种邪物,走了就走了,有什么值得惋惜的?” 阿柯转过头来,怒道:“臭和尚!见到她抢我的东西,也不出手帮我一下!你那么好的功夫,随便一根指头也让她跑不了,干嘛站在一边装聋作哑?” 辩机笑道:“你这就不对了。那位可可姑娘对我好生客气,一句一个大哥的。你打自见到我起,砸了我两块石头,害我现在脑袋上还是青的;满口臭和尚臭和尚的,我知道你心里‘秃驴’也不知骂了几千次了──如此差距,你叫我帮她还是你?” 阿柯一愣,顿时哑口,虽然头上的软毛也气得一根根竖起,却也当真无计可施。辩机一屁股坐到他身旁,望着可可去的方向,道:“你真的想要铜鉴?” 阿柯道:“废话,那是宝贝,谁不想要?况且我正要救人……哎,这个臭丫头,商量也不打一个,抢了就跑,哼!还想害我跌一大交!” 辩机扯一根草,叼在嘴里,含糊不清的道:“……那有用吗?她跟你商量商量,恐怕永远都没个结果,干脆拿了就走,真是有性格,敢作敢为,哈哈。至于踢你,那是忌讳我出手,所以先将你踢到我面前,阻我一阻。嘿嘿嘿,小妹妹这下可想错了──这种好事,我只有帮忙的份,又怎会出手呢,哈哈,哈哈。”双手抱着头,惬意地躺在草中,眯了眼休息。 阿柯怒火烧心,拿身旁这武功深不可测的家伙毫无办法,只得恨恨地转过头去不理他。他呆呆的出了一阵子神,终于长叹一声,挣扎着爬起来要走。辩机忽然叫道:“阿柯。” “……”阿柯不理。 “那是块邪物。” “你说过了,和尚!”阿柯拍拍屁股,打算走人了。 “这十几年来,为着争夺这阴阳铜鉴而死的武林人士,少说也有六七十人。这还只是有名有姓,被人确认死于此铜鉴的,其余无名小卒,或不明不白死在荒郊野外的更不计其数。” 阿柯跨出一步,脸色忽然煞白。他站着不动了。 辩机坐起身子,罕见的脸上没了笑容,有一丝淡淡的忧虑自那双清澈的眸子里发散出来。他叼着草根,慢慢地道:“天下真有那么便宜的事么,拿出铜鉴,便能谴人为你卖命?嘿嘿,痴人梦语而已……铜鉴不过是个幌子,谁真想要换条命,还得拿值一条命的东西去换才行。” 阿柯呆了一呆,脱口道:“若……若是没有这么贵重的东西呢?” 辩机嘿嘿一笑,道:“你真是傻──那自然就得拿自己的命去换!段兄将那铜鉴交给我时,说它邪气太重,叫我毁了它。嘿嘿,人的贪欲是那么容易毁得了的么……” 阿柯猛地一扑,一拳正中辩机胸口,忽感着手处辩机肌肤一缩,这一拳的力道刹时消失得无影无踪。阿柯收扎不住,合身撞到辩机身上,两人一起倒在草丛中。阿柯拼命一争,劈面一个耳刮子过去,叫道:“死和尚,你害死可可,我跟你拼了!” 辩机双手一送,阿柯顿时腾起老高,夹在老柳树两个枝干之间。他张口要骂,这才感到全身麻痹,不知什么时候已被辩机封了穴道,连声音也发不出来,只有涨红了脸,眼睁睁看着树下的辩机好整已歇的站起身,整整衣裳,哈哈一笑,道:“什么邪物!只不过一块普普通通的铜佩罢了,却无辜被人的欲念玷污。看那位小妹妹的举动,‘杀人’二字恐怕终日都在心中如火般烧着,即便没有这铜鉴,也会有同样的银鉴、金鉴,或者随便什么薄如绢纸一般的机会,让她动手。你认为是害了她,又怎知道她心里,就如同无数想要得到这铜鉴的人一样,欣喜若狂呢?痴人,痴人,人心中的铜鉴,又岂是我能毁掉的?段兄……痴人呐!” 长笑声中,身形晃动,并不见他如何动作,已如鬼魂一般飘飘忽忽飞入林中,消失不见了—— 第二十章毒发 林芑云坐在厅中,背靠着西域进贡纹金驼毛枕,怀里揣着暖壶,脚上盖着细软绒毯,端着茶杯,两眼呆滞,百无聊赖的看着四五个丫鬟小厮在院中打扫庭路,整理花草树木。身旁的青铜镂空麒麟香炉里,上等檀香的清烟如雾,衬着她锦袍上的藏青纹路如梦一般流动。八扇朱红厅门全部大开,周遭的窗户也被支了起来。下人们沿着窗子,一字排开摆上十几盆名贵花卉,什么杏黄兜兰、卷丹、红枫等,甚至还有两盆极品鹤望兰。冬日里少有的暖暖的阳光照进窗来,一道道光拄中,无数浮尘起起落落,倒也煞是好看。 但林芑云的眼光依旧呆滞。 有一种奇怪的、枯涩的、如牛在呜咽的难听至极的声音,始终高亢激昂的自后院传来,象锉刀一样死命折磨着她的耳朵。因为这声音,整整一个上午,林芑云都沉浸在一种莫名的烦躁之中,害她心不在焉被暖壶烫了几次手。 铛铛还没有出来。哎,看样子,今日午时之前,李洛都不会停止学习吹萧了。 林芑云现下还真颇有些后悔提议让李洛自己学萧,作为进献皇帝的戏目。当初自己是怎么说的……“晾将军之才情,纵无宫廷技师之技艺,然忠君之心,上必嘉之”……万万没有想到,李洛这家伙武功高强,于这音律方面却简直七窍开了六窍──一窍不通!那舞剑弄抢时出神入化的十根手指,按到萧上却如僵硬一般,明明该动小指,他偏偏动食指,待得要动食指了,却又痉挛似的五指齐伸;他那张大口一接触萧口,无论怎么百宝使尽,吹出的总是令人毛骨悚然的呜咽之声…… 真是不知道铛铛的耐心从哪里来的,就李洛这个样子缠着练了这么多日子了,一点也未见长进,她竟也一点也未见厌烦,仍旧那么浅浅的笑着,手把手的指点他笨拙的姿势……林大小姐坐在一旁观看,倒好几次怒从心起,拍桌子厉声质问姓李的是真不知道还是在装糊涂耍宝?吵了几次,被铛铛好说歹说劝走。到长亭观河,她嫌河风冷;有人陪着观戏,她又嫌闷得慌,转来转去,还是只有回来,在大厅里呆鸟一样坐着。 阿柯……这个名字象暗夜里的微风一样,总是在不经意的时候,肆无忌惮的掠过她的心里,一些酸的甜的苦的思绪就那样跟着翻腾起来,再也挥之不去。林芑云常常呆坐一个晌午,脑子里走马灯般,各种景象层出不穷,却都是一些往常里从未在意过的……阿柯又摔了一交……偷吃东西时被自己当场抓住……每当被阿柯背着,那窄小的肩膀散发出浓浓的少年的气息……那个时候,他歪着嘴,嘟嘟啷啷说什么来着…… “林姑娘!” “哐啷──!” “哎……哎哟!烫烫!啊!烫啊!” 刚刚进来的秦管家变了脸色,惊恐的看着林芑云一边惨叫一边拼命抖落泼在怀里的茶水,愣了一愣,方慌乱的叫道:“快!来人啊,林姑娘的茶……小玉、小红,快来啊!” ………… 待得一阵乱哄哄收拾妥当,林大小姐躺回靠椅时,面色苍白,大冷的天,她那光洁白嫩的脸上也出了一层细细的汗。她颤抖着用一张丝巾慢慢地擦拭,过了好半响,才咕哝一声:“什……什么事呀,秦管家?” 秦管家神色尴尬,一迭声的抱歉。林芑云定了神,挥手道:“好了,好了,不跟你相关的,是阿……是我自己走了神了。你急着赶来,什么事啊?” “是,小人孟浪了,还请林姑娘别介意……小人急着赶来,原是给姑娘您报信的──您要找的精通内功的医者,已经找到了!” “哦?”林芑云眼皮一跳,坐起身子。但也只“哦”了一声。 “呵呵,说起来您还认识的,小豆子说,就是上次您昏厥时,他在大门口遇见的那位神医啊。” 林芑云神色凄然,道:“那一次吗……哎,自我哥走后……我已记不住了。” 秦管家在背后偷偷一掐大腿,暗自懊悔怎么这么没记性,硬要提林大小姐的伤心事。他咳嗽一声,含混的带过去,道:“是,此人姓道,自称岭南人士。俱小人明访暗查,此人刚来洛阳不久,但似乎医术不错,在城南李家楼一带设点行医。当然,最重要的一点,是此人好似内家功夫不错,日前在飘雨楼与人斗力,小人亲眼见他用一只小酒杯嵌入楼顶横梁之中,这份功夫当真厉害。这才赶紧着请他来府,让林姑娘过过目,看是否合适治疗您的腿伤。” 林芑云心道:“总算是来了!”却不露声色,凝眉不语。秦管家不知这位玲珑心思永不可猜的大小姐又在想什么花样,只有试探着问:“那位道大夫已在外门等候多时了,姑娘先见见?” 林芑云沉默半响,重重叹一口气,方道:“算了,我是早已死了这份心了,难为秦管家还记得……这一个多月来,前后来了总有十几位大夫了吧?个个都说得天花乱坠,李将军一试,却是统统不济事,白花了几十两答谢银子,也劳累秦管家了。我这腿病,说大不大,什么药理药方的,我自己也配得,就是需要一位懂医术,又通内功的人来顺脉通气……本来李将军功夫是没问题的,偏偏又不懂医,我也是过于小心了,就怕一个不好,运气走岔了经脉,反到坏了事……哎,这位八成也是唬人的,秦管家别当了真,请他走吧。终究我这一辈子,是躺在椅子上的命了……”说到后来,眼圈一红,娇弱无边,低头不语了。 秦管家一张老脸上满是羞惭之色,搓手顿脚地道:“哪里话,林姑娘这是说的哪里话?小人拼着这条老命,也是要为林姑娘请来名医的──几个银子算什么?人好歹来了,是真是假看了再说可好?林姑娘?” 林芑云磨蹭半天,似经不住秦管家一再请求,低声道:“即如此,我也不用看了,就劳烦秦管家先领他去见见李将军,若是内力还行,再说吧……” 秦管家见劝动林芑云,心中大喜,忙不迭的答应着出去了。林芑云乐得让他们忙活去,这一下精神也大爽了,唤了丫鬟们来,将躺椅浩浩荡荡抬到后花园里去,指手画脚的安排小厮整理花木去了。 过了一盅茶的功夫,只听院子外人声喧哗,李洛带头走进来,引着身后一人,满面春风,招呼道:“林姑娘!可把大夫找到了,来来来,替你引见这位道名医。” 当道亦僧道貌岸然自李洛身后转出来时,林芑云险些忍不住“扑哧”一声笑出来,忙垂下脸,装头痛掩饰过去。但见道名医一系青衣大褂,头戴一顶布帽,倒也干净整洁,只不过体形太胖,将那身本已算是宽大的衣服也撑得浑圆饱满。他一脸肃穆,络腮胡子也刻意修剪,只剩颚下一溜寸长的胡须。他操着蹩脚的八方步,一步一停地跺进来,“恩哼”一声,四平八稳的打量一周,一捻胡子,沈声道:“病人在哪里?” “咳咳咳……”林芑云终于实在忍耐不住,放声大咳起来。铛铛飞也似跑过去,背着众人给林芑云又打又擂,勉强忍着笑道:“我姐姐……哎,身子不好,大……夫见晾了!” ※※※ 阿柯那日傍晚时分才松开穴道,费老大力从树上下来。他这两日接二连三给人当猴耍一般封了穴又解,解了又封的,已是精疲力竭,再也没有力气,当晚就在段念夫妇坟前随便找了个草堆睡下。 夜里,阿柯妖梦入怀,只觉自己已将林芑云杀了,按照约定结庐而居,为她守护。梦里白雾茫茫,他有些不知所措的望着浓雾另一头的孤坟,仿佛在咫尺间,却又仿佛隔着永不可及的距离。忽而那坟上长出一棵槐树,枝繁叶茂。他有些慌乱的抬头看上去,见有一道、两道……无数道阳光从树冠空隙之见透射下来,待得再低下头来,那坟已不见了,原先的地上开遍了野花,象无数的眼睛,在风中迷乱的眨着。风里充满熟悉的味道,数不清的跳动的白色的光点在身边萦绕。阿柯心想林芑云呢林芑云呢,但眼皮似有千斤重般睁不开,只有用手四处摸索。忽然间,他摸到一个软软的温暖的躯体,他正想着,是谁呢是谁呢,就听见那人幽幽开了口,道:“每年槐花开的时候,我的心就乱了……” 阿柯兀的一惊,小真是小真。他想收回手,但小真一反手,已将他牢牢抓住,按在自己温暖得似要将人融化的胸口,轻轻地道阿柯你不理我了么阿柯你不要我了么。阿柯说不是的不是的,我在找人啊那人孤身一人很可怜她怕黑怕静怕老虎我要赶紧着找到啊…… 就这样一挣,小真松了手,阿柯一屁股坐在地上。好在眼睛终于又睁开,阿柯四处望望,什么地方啊树也没有了花也没有坟也没有了,只有黑的山黑的石黑黑的木头桩子。阿柯觉得四周冰冷刺骨,肚子一阵阵的打雷似的响。他明白过来,今天应该已是第三日了吧,伯伯已经回去了,妈妈,妈妈就要送吃的来了,他想,有吃的就好啊。他舔舔干燥的嘴唇,耐心的听著有脚步声自那黑暗中一步步靠近,靠近…… 突然间,伯伯的手如鬼魅般一把抓上他的肩头,暴怒道:“为什么你要放过他!为什么不杀他!阿柯!”使劲一捏,肩部顿时如裂开般剧痛。阿柯大叫一声,拼命一挣,转身没头没脑的狂奔起来。林芑云林芑云林芑云,他心里喊着,快来救我呀。 正跑得带劲,哎哟一声,迎头撞到一个高大魁梧的人身上。那人长着一张刀削斧劈脸,面无表情,直直的望着自己。阿柯怯怯的后退一步,却见到一位风姿卓越的妇人转出来,亲切的牵着他的手,柔声道阿柯阿柯你在找谁呢你找到她是否今生今世都会不离不弃呢,哎,她又叹一口气,说你若找到了就能体会大嫂现下的感受了…… 啊,阿柯叫了一声,是大嫂。段夫人温柔的一笑,一转头,那妙曼的身形晃动,便溶入漫天的雾中不见了。阿柯慌了,生怕此时伯伯又追了上来,一边跑一边大叫大嫂大嫂你还有话没说完呢你还有话没说完呢,手一伸,全身忽的一个激灵,醒了过来。 但见繁星满天,夜凉如水,也不知是什么时候了。阿柯右手伸向虚无的空中,老半天才回过神来。他抹一抹额头的冷汗,长长吐出一口浊气。 “呼……幸好是梦……” 身后有什么响动,有人轻声叹息。阿柯大喜,叫道:“可可!” “你挣扎了这么久,却仍旧未悟。什么是梦,什么算醒,难道真分得清楚?嘿嘿,又谈什么幸好是梦──难道现世就比梦要好么?”身后一袭青衣垂地,一颗光头在星光中闪闪发亮,不是辩机是谁? 阿柯心中暗叹,轻轻的道:“分得清……就不是梦了。究竟梦由心生,还是根本心在梦中呢。” 辩机一震,良久方道:“咦,好一句心在梦中,小兄弟,我收回刚才所言,你的悟性其实不差呀。” 阿柯一笑不语。这一句其实是林芑云所说。那一夜也是这般星繁夜寒,阿柯梦中惊醒,见到林芑云不知什么时候已自己爬到车外,望着微明的天空发呆,星光下眼眸盈盈似水,微红的脸颊上还隐约见到两道浅浅的泪痕。见到他起身,林芑云幽幽道来适才梦中所见,最后结尾时便是这一句。他嘴角露出一丝微笑,慢慢地道:“和尚,你……你又回来做什?” 辩机笑嘻嘻地道:“小兄弟,你别弄错了,我可不是回来找你的。段兄夫妇名动武林,与在下也颇为投缘,如今二位携手远行,竟无一老友相送,嘿嘿,岂非怪事。我本就打算在此地盘恒三日,左右无事,到这里清幽之处来坐坐也好。没想到小兄弟你也未走。” 阿柯道:“我、我给你们点了穴,还能走哪里去?你既然还能想到来送送段大哥,那就陪我一道坐坐吧。”伸手拍拍身边的草地。 辩机一屁股坐下,扯了一根草根,含在嘴里,含含糊糊的道:“小兄弟,没想到你还挺大气的嘛……你的剑术不错,能够得到霸刀段念的赏识,还能和大小也算纵横江湖的沙老么斗个旗鼓相当,难得哦。” 阿柯道:“和尚,你也是见到的,若是没有那么点运气,此刻躺在地下的,恐怕还要多一两个。” 辩机摇摇头,道:“不然。你受伤后拼死的那一剑就很有点意思,够狠,狠得连自己的命都可以舍去;也够准,那种情况下,十个沙老大也没有还手的余地。年轻一点的青年中,已很少能找出这样的人才了,嘿嘿嘿嘿。” 阿柯默然不语。辩机顿了顿,又道:“不过你的内力、外功却似乎一点也没有,恩……非常之奇怪。细看起来,你身形瘦小营养不良,如果没有剑,恐怕跟你同龄的人你一个也打不过。”他转过头,黑暗中一对眸子发出幽幽的光,一瞬不瞬地盯着阿柯,道:“我还没听说天下哪一门的工夫是除了剑以外什么也不教什么也不传的……说你是偷学,也不象。看你出手的狠劲、准头、气势,寻常成年人也难找出一二个匹敌的……所以──”他摸了摸自己光溜溜的下劾,慢慢道,“我想了很久,才想到一个答案:你,不是一个习武之人。你也不算得一个人。你是一件兵器,一把利刃,说得简单点,你就是剑,杀人的剑。” “和尚,我是杀手。”阿柯重重吐出一口寒气。 “不,不不。”辩机挥挥手,重又坐回去,道:“你不是杀手。你是剑,杀人的剑。” “这……这有区别吗?” “当然。”辩机咯咯一笑,道:“区别大了。杀手不是天生的,一开始都是习武之人,只是为了钱、为命、为女色……总之为了某种理由而成为杀手。剑可就不同了。自打锻造那一天起,它就只有唯一的一个目的:杀人!可是为什么会有这样的目的呢……因为这个世上,有他必须杀的人!” 阿柯眼光赫的一跳。然而他低着头,小心的掩饰过去,在黑暗中并不露丝毫痕迹。辩机看也不看他,继续笑道:“这可比之什么杀手、魔头要厉害得多了。哎呀,幸亏我与你即非友,也非敌,否则我面对你的时候,还真不知该怎么办呢──杀了你,还是让你杀我?” 阿柯心道:杀你?我再练五十年也不够啊。他呵呵一笑,刚要开口,突然全身一震,一股熟悉之极的冰寒之气陡然自丹田处生起。阿柯右手疾伸,抓住了辩机左手,低声道:“今天是什么日子?” 辩机笑道:“怎么,当真来杀我……”话未说完,他左手闪电般一翻,反扣住阿柯脉门,脸上神情大变。 阿柯颤声道:“今……今日是什么日子?” 辩机不答,按住脉门的手一紧,阿柯忽觉一股热流自阳溪穴钻入,顺着手阳明络一路向上,在手三里与曲池间一跳,手臂上数根经脉同时根着一跳,顿时痛入骨髓,忍不住叫出声来。 辩机道:“一路!”出手如风,点了阿柯胸前十数道穴位,左手虚捏,在他中府外一寸左右的地方微微晃动。阿柯感到一道炙热之气自这一穴分别顺着手臂和中腹迅疾无比的流动,每流经身上一处穴位,该处便突的一跳,好似几根丝线在身体中快速穿插,不一会儿整个上身和手臂上数十处穴位一道发烫,好多地方阿柯连名字都叫不出来。他心中惊疑不定,忽然内腹那道冰寒之气向上袭来,正与在大横处的热气相撞,顿时全身剧震。阿柯“啊”的一声大叫,痛得眼前金花直冒,脸上已满是豆大的汗珠。他想要往后闪避,脚下一麻,下肢已全无反应。 辩机道:“三路!……不,四路!”又要来点阿柯后背穴道。阿柯一把抓住辩机衣袖,惨笑道:“六……六路,和尚,你……你别找了……”话尤未尽,腰腹处一阵冰凉,再也支持不住,直挺挺摔在地上。 辩机右手举到胸前,默运玄功,突然“呵”的一声轻呼,一掌即轻且软的击在阿柯肩嘏与臂襦穴之间,一股淳厚无比的内力突入阿柯体内,象一团暴烈开来的纯阳之火,刹时顺着奇经八脉扩散开去,冲过腹哀,与下体快速涌上的寒气在五腹内剧烈碰撞,一时间相持不下。阿柯知道此刻已是生死攸关之时,虽痛得几欲晕死,仍咬牙坚持。辩机叫道:“解药呢?在哪?” 阿柯双手十指几乎已全插进泥地里去,全身汗如浆出,颤声道:“可……可可……在牛车上……” 辩机长身而起,向黑漆漆的山头望去,道:“牛车拴在哪里的?” 阿柯勉强伸手一指,道:“那边山头……可、可可定……定已走了……找……找不到的……” 辩机冷冷地道:“那可未必。若驾牛车,势必沿着道路走,即便孤身上路,如此黑夜,必行不远……”身子一纵,已在十丈之外,几个起落,没入林中再也不见。远远听他声音破空传来“待在原处别动,若半个时辰未见我回来,自求多福吧……” 阿柯躺在冰冷的地上,五内如焚,上身烫得似火烧般疼痛难忍。辩机给他强行输入的数道真气顺着手少阴、手厥阴、手太阳、手太阴快捷无比的上下窜动,太阳穴处“砰砰”乱跳,心脏也跳得快要飞出嗓子。然而那道自下而上的寒气丝毫未有减弱,仍在肚腹处盘恒,过了一盅茶的功夫,腹哀处一阵断肠似的剧痛,接着是一片冰凉,腰腹以下什么感觉也没有了。阿柯心中暗叹,明白那股寒气已无法可阻了。 他眼望着高不可及的苍穹,渐渐的斗转星移,在那山颠处,一伦圆月不经意的露了出来,冰冷的月光穿过层层树冠,淡淡的洒在阿柯脸上。但阿柯已看不见了。他眼前无数光点飞来舞去,终于又归于一片黑暗,神志慢慢模糊起来。 ※※※ 突然,有一点黄黄的菊豆大小的光,在那黑暗的对端飞快的闪了一下。 又一下。 一盏灯光慢慢自山后转了出来。 “叮当……叮当……叮叮……” 一阵清越的铃声随着跳动的灯火也传了过来。 阿柯躺着不动,手臂僵直,手指死死的抓着冰冷的土地。 “叮当……叮叮……叮当”铃声近了。 一辆破旧的牛车从夜色中钻了出来,车前的油灯随着铃声的节奏,一晃一晃的。 一只老而瘦的黄牛拖着牛车挣扎前行,走一步,背脊上高耸的骨头就抽搐似的颤抖一下。 一个老而瘦的车夫,手里懒懒的握着长鞭,不见他抽打黄牛,却用一只手轻轻的挥着,仿佛这样就是驾车一般。 阿柯躺着不动,手臂僵直,手指死死的抓着冰冷的土地。 那老头有意无意瞥了自己一眼,忽然间神色一变,身子往前一探,一对本应昏花的老眼中精光闪动,似乎见到什么可怖之事,表情随即凝重起来。 “看吧,”阿柯躺着不动,手臂僵直,手指死死的抓着冰冷的土地,想:“看看僵死却未死之人,是什么模样吧。” 车里“叮叮铛铛”一阵响动,象是有人在里面翻动什么,过一会儿,帘子一动,有人自车里递出一个茶壶。老头反手接住了,眼睛继续盯着自己,俄顷,嘿嘿一笑,似乎已从自己僵直的身体里看到了什么有趣的东西。他端起茶壶,大口大口喝了起来。 牛车又近了几步。 “叮当……叮当……叮叮……”阿柯躺着不动,手臂僵直,手指死死的抓着冰冷的土地,想:“奇怪,为什么我还听得见?” 忽然“嗤”的一声轻响,一件又烫又细的事物横空飞来,正中自己云门穴。这一下力道老辣,撞得胸口一阵剧痛,阿柯吃了一惊,抬头看去,却是那老头自口中喷出的一柱茶水,隔着四、五丈的距离,依然又准又狠的击中自己。但只一下,那老头见毫无反应,立时收口,仍旧细细打量自己。 “嘿嘿嘿,”阿柯躺着不动,手臂僵直,手指死死的抓着冰冷的土地,想:“老人家,没有想到我怎么都不会动弹吧。” 那老头突然低呼一声:“石素散!” 阿柯耳中嗡的一响,若非身体僵硬不能稍动,只怕立刻叫要跳起来大喊大叫。 “原来他知道此毒!”他心中狂跳,想:“这老人家只这么以一柱茶水试我,就知道是什么毒,当真厉害!只不知他是否知道解药……” 正想着,忽然听见一个少女的声音自车蓬中传来,清脆至极,将那跳跃的铃声都压了下去: “哎,你是谁呀,迷路了吗?” 这样的月色中,只见到一缕长发在风中轻柔地飘了起来。 阿柯躺着不动,手臂僵直,手指死死的抓着冰冷的土地,心中千百个念头翻来覆去,只想:“他……他知道解药!他知道解药!救我!救我!” “我们是过路的,你知道风旗镇还有多远吗?”那声音继续问道。 “救我!”阿柯须发皆张,似乎每一根头发都想张开嘴大喊:“救我救我救我救我!”然而全身依旧僵硬,他的脸上连一丝表情都显露不出来,依旧是那样半合著嘴,冷漠的注视着前方。 “吱”“嘎吱”“叮叮……叮当……”“轰轰轰……”“咕噜咕噜”…… 牛车近了。没停,它驶过了阿柯。 “哎,你干嘛不回答呀?你是哑巴?” “……” “恩……你这人,聋子还是哑巴?” “……” 阿柯一动不动。 “喂──” “行了,云儿!别叫了……”老头子突然压低了声音道。 “干嘛?爷爷,他……” “你不懂的,他不能回答。” “那为什么?好好的……” “你没看见他在运功么,这个时候别去打搅。有些事,不是我们可以帮得上忙的。”老头子一边说着,一边拿起马鞭,用力一挥,在空中拉出清脆的一响。黄牛浑身一震,拉得更卖力了。 “云……云……什么云?”阿柯突然心中一动,眼前浮现出一张苍白的少女的柔弱的脸,那对漆黑的眸子,正穿过无垠的黑暗,沉默却又热切的凝望着自己。 “林、林芑云!” ※※※ “呼──呼呜──呜──” 阿柯赫然睁开眼睛,耳朵也几乎同时恢复了知觉。他还未回过神,就被周围狂暴的风吓了一跳,只觉耳朵里全是轰如雷鸣的呼啸之声,冰冷的寒风以让人战栗的速度刮过干燥的面孔,象千万把利刃正在切开自己的皮肤一般。圆圆的月亮依然挂在天穹一侧,惨白的月光似乎已占据了整个天地之间广漠的空隙,无数黑的灰的浓的淡的云,被狂风驱赶着,就在它四周无助的翻滚、撕裂、聚合、分离。 “林、林芑云呢……”阿柯想。正恍惚间,不远处“劈劈啪啪”一阵巨响,夜色里,一棵粗大的柳树干被吹得齐腰折断,无数的须根飞扬起来,如暗夜里的鬼魂。它与另一根枝干猛的撞击一下,拐了个弯,直向阿柯飞来。阿柯茫然地看着那庞大的黑影一路翻腾着砸过来,心里飘飘荡荡,分不清是梦是醒是幻是真,全身僵硬,动不了分毫。 突然间身旁一人纵身跃起,黑暗中只见到青影一闪,“砰”的一声,竟将那来势凶猛的树干击得横飞出去,有人长声笑道:“哈哈,小兄弟,你命可真长啊!” “辩机……”阿柯想。 身后传来一阵枯枝压榨之声,有人艰难的逆风而行,来到身旁,叫道:“阿柯!阿柯!你还听得到吗?” “可可……”阿柯眼前的事物统统扭曲变形起来,看不太分明,只觉可可似乎正拼命摇着自己的身体。当然,自己身子上是早已毫无感觉,只是连逐渐僵硬的脑袋都晃得甩起来,可可使的劲可想而知。 “阿柯!来,来吃药啊!”可可将一枚冰冷的药丸送到阿柯唇边,阿柯忽的一阵热血冲上头顶,“药!”这个字象五里内打了个霹雳,震得他整个僵直的身体一跳,狠不得将药连可可的手一口咬下,然而嘴却一动也不动,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只是双目圆瞪,眼睛几乎撑破眼眶飞出来,暗夜里隐隐发出幽蓝的光,死死地盯着那褐色的药丸。 可可吓了一跳,往后一坐,呆了一呆,叫道:“辩……辩大哥!” 辩机欺身上前,在阿柯上下鄂处各伸指一弹,劲力到处,阿柯“呵”的一声轻呼,大嘴洞开,口水四溅。可可喜道:“好了!”将药丸捏碎了,尽数倒入阿柯口中,道:“阿柯,快,快吞下去!” 阿柯欢喜得几乎流下泪来,鼻子里哼哼几声,闭嘴……闭嘴…… …… 嘴闭不上! “辩大哥……”可可的声音止不住的颤抖。 辩机不待可可说完,握住阿柯下巴,往上一提,“嗒”的一声合上。阿柯只觉舌头剧痛,却是被自己牙齿咬破了。但此刻什么也顾不上计较,唯一可做的就是将药吞下去! 吞下去! 吞…… …… 吞不下去! 阿柯费力但坚决的转动眼睛,一行热泪终于忍不住滚落。他看着可可,眨一下眼,跟着又眨了两下。 “阿柯……看着我,若是你吞下去了,就眨一下眼,若是没办法吞下去,就眨两下。”可可伏下身来,眼睛同样睁得老大,一瞬不瞬地盯着阿柯的眼。 “一下……两下,嘿嘿嘿。”辩机放肆的笑。 可可一把扯下腰间的水袋,凑到阿柯嘴唇前,慢慢往里倒,但水几乎全顺着脸颊流走,好容易流进嘴里的几滴,根本冲不动又干又硬的药丸颗粒。 阿柯这个时候突然想笑,觉得世间至为滑稽可笑之事莫过于此,毫厘之间,真的就是生死两断了。他又费力的眨了眨眼,渐渐的可可近在咫尺的脸也越来越模糊,越来越昏暗了…… 忽然之间,一个温暖柔软至极的东西贴上了自己的嘴唇,一阵淡淡的甜香也毫无遮拦的溜进鼻子里。阿柯吃了一惊,还未及睁眼,嘴里一凉,一股水柱已自唇间奔涌而入,“咕噜咕噜”几声,终于将药丸颗粒悉数冲下喉头。 ………… “可可……”阿柯眼前一黑,终于放心的昏死过去。 ※※※ 第二天一早,阿柯拍着脑袋回想此事时,只觉得不真实,真的如梦一般不真实。那一刻长得似有一辈子,却又短得象闪电,等到药下了肚,可可似乎又过了好一会儿,才慢慢抬起头。风太猛,太狂乱了,吹起可可的秀发,千丝万缕地拂过自己的额头,眼,鼻子,和兀自微微湿润而温暖的唇。 她说了什么吗……不记得了,昨夜留在记忆里的就只有呼啸的咧咧的风声。圆圆的惨白的月亮就悬在头顶,可可伏在自己胸前凝望,无数反射着银色光芒的发丝在她头的四周翩然舞动,然而她的脸却始终隐藏在灰暗之中,辩不分明。阿柯能够想起来的,也只有那一双碧绿的眼睛,和那眼睛里隐隐的水珠的反光…… 阿柯无聊地舔舔干燥的嘴唇……甜甜的嘴唇。 他非常疑心这只是自己的想象而已。怎么可能是甜甜的!用脚趾想也知道……嘿嘿嘿……所以也能道貌岸然的继续坐在辩机身边,装模做样的看天,看云,看小鸟。但是当辩机顺手丢给他一块干粮时,他却小心的张大了嘴,突出犬牙,尽量不让食物沾到嘴唇。 “可可昨夜走了。”良久,一直躺在草地上呆呆看天的辩机道。 “哦。”一听到“可可”这个名字,阿柯没由来暗冒冷汗,也不敢再开口说什么阻拦啊之类的话。 “你小子,命真的很大。”辩机挪挪身子,道:“昨夜我遇到可可的时候,她正返回来找你,林中漆黑一片,她迷了路,摔到悬崖下,幸亏反手抓住了树根。又幸好月亮出来,让我找到了她践踏泥地的痕迹,顺路追到崖边,听到了呼唤,否则……嘿嘿。” “嘿嘿,嘿嘿,真是险呀。”阿柯乘机抹一把汗。 辩机又躺了一会儿,拍拍屁股站起来,道:“阿柯,你和可可中的是一样的毒么?” 阿柯道:“是啊。可可昨晚应该告诉你了吧。” 辩机点点头,抬头望天,皱起了眉头,似乎在思索什么难以抉择的问题。阿柯也懒得去管他,周围旋了一圈,发现自己昨日与可可分的包袱已被可可送回,打开只看了一眼,便知道东西一件不少,倒是放在最上面的那包药挺是显眼。阿柯对这东西可算熟悉到了极点,平常也只是小包小包领取,这气宇轩昂的一大包药,不用掂量也知道可可已把多分的药又放在了里面。阿柯心中暗叹,知道可可是不会回来了。她身上带的铜鉴,要是真如辩机所说,那可当真是凶险得紧,那个什么有罪怀什么什么其罪的,又想到要是林芑云在,一定可以把这句成语说出来,心思转来转去,一时竟痴了。 正胡思乱想,突然肩胛下方的天宗穴上一麻,一股浑厚至极的真气冲入体内,转瞬间已上至曲垣穴,下达肩贞穴,随即窜入奇经八脉之见,消失不见,也不觉如何难受。阿柯吓了一跳,叫道:“和尚,你要干什么?”刚欲转身,辩机左手在他腰间一捏,顿时封住几处大穴,再也动弹不了分毫,直挺挺往后便倒。辩机也不扶,仍他象根木头一样重重摔在地上,直摔得眼冒金花,大声惨叫。 辩机笑嘻嘻地道:“别动,躺好了。你想不想要保住小命?” 阿柯正要怒骂,听到小命两个字,立时软了,顿一顿,小心地道:“怎……怎样?” 辩机正容道:“你身上这个什么‘石素散’很是厉害,我想了一夜……少商是一路,少阳是一路,少冲是一路,支正络、外关络是一路,却都是独表一理,互不相若的毒。”他曲着手指慢慢数来,脸色越发凝重,道:“我试了试,共是四路,你却说有六路……” 阿柯忙道:“是、是六路,错不了!” 辩机瞥他一眼,沉吟道:“从你昨日内腹的表现来看,这四路发作,似乎还不足以使内息波动,以至脉动与呼吸减低到如此程度……或许真有两路潜藏在体内,只是我找不到……是下毒之人告诉你有六路的吗?” 阿柯摇头道:“不,是……是一个很厉害的医生告诉我的。” 辩机“哦”了一声,道:“此人是什么人,是否是一个白眉的老道士,或是一位老婆婆?” 阿柯道:“你说的是天绝老人和鬼婆婆么?嘿嘿,都不是,她……她只是一个无名之辈罢了。”想起林芑云孤身一人陷在不测之地,心中一酸。 辩机露出惊异之色,道:“竟还有这样的高手隐于江湖!看来我真是太孤陋寡闻了。他既然看出毒性,又为何不给你解毒?” 阿柯道:“她说,恩……这几只毒分别潜伏在各处脉络,最厉害的地方在于它们相互牵制,一只毒在一处脉络里是毒,却又能保证其它毒不能混入该条经脉。如果强行运功输入体内,恐怕一只毒还未逼出来,其它毒已经扩散全身,再无药可治了。天下间恐怕无人能用内力逼出此毒了。” 辩机脸色苍白,喃喃道:“果然……果然如此……这毒物当真厉害!那位高人还说了什么吗?” 阿柯道:“她说,幸亏我不会内力,没有自己运、运功疗伤,否则……哎呀,和尚,你刚才给我输了真气,输到哪、哪里去了,要是……那可不得了!” 辩机突然嘿嘿嘿的笑起来,走到阿柯身旁蹲下,得意地道:“看来这位高人对使毒之术有一套,于内功方面可差得太远,小窥天下英雄了。”不待阿柯说话,天瘠穴上一戳,阿柯“哎哟”一声怪叫,只感两股内力奔涌而入,就如刚才肩头那一道般,热腾腾的上下冲击,刹时又消失得无影无踪。辩机再转下体,在阿柯小腹上如法炮制。阿柯脸上一红,叫道:“和尚,你、你使什么妖术?” 辩机呵呵笑道:“你要小命不要?”见阿柯拼命点头,满意地道:“好罢,我传你一套口诀,记好了,每日练习两次,不可缺漏,却也不可贪多。”当下详细练了一遍,叫阿柯先行背下来。这口诀只有短短两百来字,且文字生僻,语言苦涩难懂,好在阿柯也根本认不了许多字,不论懂与不懂,只管张开口大声背诵,又有辩机在一旁不住提醒,倒也不觉太难。练了三、四遍,总算似模似样的背了下来,辩机再抽查一两节,见阿柯背得滴水不漏,甚为满意。当下坐下来,伸手在阿柯身上指指点点,详细解说各处脉络、穴位。阿柯被林芑云如此教惯了,虽是躺在冰冷的地上动弹不得,心中却隐隐高兴,听得格外专心。 辩机指点的这些穴位,几乎一大半阿柯连听也没听过,且都在一些冷僻之处,什么颚下、脖子上、肋旁,甚至腋下、大腿内侧等等敏感之处。他在各处伸手点来点去,阿柯又痒又麻,好不难受,但小命事大,也只有拼死忍住。好不容易辩机讲解完毕,就叫阿柯试着依法运功看看。阿柯暗自嘀咕:“我可什么内力也没有,运什么功?装装样子罢。”等辩机解了他的穴,坐起身来,闭了眼睛,照着辩机刚才所讲默默练起来。 忽然间,阿柯身子一震,一股热力象是凭空出现一般,自肋下冲出,穿透胸口天池穴,跟着一路沿着手臂的天泉、曲泽、大陵、劳宫,直抵中指中衡处。阿柯记得林芑云讲过,这是手厥阴心包络经脉,络穴为手少阳三焦经之外关穴,是自己六路毒线之一,按理绝对不能有任何内力在其上走动,否则必引至毒发。他吓了一大跳,刚要停止,辩机在后背上按上一掌,冷冷地道:“你有种停下来,我立刻震碎你所有心脉,免了你每个月零零碎碎的折磨。” 阿柯冷汗顿时如泉般涌出,知道小命可真的已在一念之间了。他咬咬牙,感觉那一道热力下去,好似还未引起什么反应,把心一横,再接着练下去。顷刻间,自下颚处一路热气透传到少商;脖子处的天鼎出一路沿少冲而下;大腿内侧处一路,向上直抵胸口乳中,看似走的足阳明一路,却又似是而非,其中的大巨、梁门等平日里毒发时最显著的几处要穴并未通达;腋下一路最是漫长,先是贯穿不容穴,沿足阳明走了一段,又在卫门穴出,到血海、隐陵泉时,又上了足太阴,直抵脚趾尖的隐白。最后一路则由辩机最先点的肩胛下天宗穴起,传头顶,下鼻梁、绕舌、环咽喉,直抵膻中气海,消于无形。这数路热气穿梭往来,只循环一道,或消失于中途,或消失于起处,一盅茶的功夫已统统不见,阿柯觉得除了身子热腾起来外,竟无任何其他怪异之处,那六路如附骨之蛆的毒也未见发作,吃惊之余,却也不甚惊惶了。 辩机嘿嘿嘿的笑,慢慢拿开手,道:“如何?你自己没有内力,所以我特意输一点给你,让你试试。你若每日照我这法子练习,假以时日,少商、少阳、少冲,以及支正络、外关络这几路的毒的发作就会越来越缓,直至再不发作,虽然仍是未解开,不过也不用担心性命了。只有内腹那两路毒,现下我也摸不清到底是那些穴位,只能让你暂时控制,待我再花些日子想一想。” 阿柯由大惊转为大喜,呆了一呆,又由大喜转为狂喜,心中砰砰乱跳,突然抬起手,狠狠掼了自己一巴掌,颤声道:“疼……疼……是、是真的……吗?可是……怎么可能……解开这毒?为、为、为……为什么没有毒发身亡……亡?” 辩机道:“那位高人所言极是,你这几路毒都下得恰倒好处,不偏不倚的控制了几道重要经脉,手段的确是高明。任何一人想要在这几路上动手脚,你都必死无疑。不过,哈哈,人身上就只有这几处经络么?人体浩若大海,隐藏的脉络穴位何止数百,就算是古人所言奇经八脉,也只是一小部分而已,可笑许多自命研究穴道高手的人,竟以为了解了这数十处经脉,就可以完全控制人的精气流动了,真是可笑。岂不闻以小制大,以柔克刚?我给你指点的几处经络,乃一位前辈高人所著的奇书《海若经络》上记载,看似小而隐秘,却正可制住你那就处中了毒的经脉,长久练习,待这几路的精气强壮起来,那几路毒就不在话下了,哈哈,哈哈。”仰天大笑,得意非凡。 阿柯摸摸自己身体,跟着呵呵傻笑,道:“怎……怎么她也不知道?《海若经络》是什么书?真……真好,有机会我得当面谢谢那位老前辈才行。” 辩机道:“你想么?得到地下去找找看。那位前辈乃数百年前的人了,《海若经络》也失传多年,就算是江湖上有名的大医者,恐怕也未尝见过。” 阿柯竖起么指,连声称赞。辩机笑道:“所以我说你这条命大吧,什么危难,都可以遇到人相助。对了,那位可可姑娘跟你是同病相怜,我传你这套口诀的目的,也有一半是要你去传给她。” 阿柯道:“哎?昨夜你为何不亲自传与她?” 辩机指指阿柯胸前穴位道:“这胸前乳下穴位,还有大腿根部的,岂是可以胡乱在一位姑娘身上指指点点的?我可不想拿声誉开玩笑。” 阿柯道:“那……那难道我就可以?” 辩机眼中神采闪动,似笑非笑的看着阿柯道:“昨夜她如此不顾一切的救你,难道你就不可不顾一切救她?” 阿柯脸上一红,暗道:“他……他看见了!他看见了!那么……是真的了!” 辩机转过身,自言自语道:“况且,当时我尚未试验,怎知道就一定能行?万一失败了,岂不是白白害她一命?” 阿柯一呆,颤声道:“原来……我就是在做试验了!” 辩机哈哈大笑,身子一晃,躲过阿柯一拳,向前迈步,见他平平常常一步跨出去,只两、三步,已在十余丈外。只听他笑道:“生亦是乐,死亦是乐,生死两端,谁又说得清孰醒孰梦?小兄弟,你好自为之吧!我想到之后,自会来找你的。”须臾转过林子,再也不见踪影,连那清越的笑声也如林间的雾气一般,渐渐消失不见了。 --(本卷结束)-- 第四部 21 因缘 22血杖 第二十三章 23面目 24无归 25承传 26报君 第二十一章因缘 阿柯身上的伤仍重,不能劳累,看看车里的干粮还够,在周围寻到了水源,便陪着段念夫妇的坟待了下来。他百无聊赖地绕着坟头旋了几圈,越看越不顺眼,辩机那家伙似乎恨不得这墓转眼见就消失一样,堆得即小又乱,恐怕不必等到来年野花野草长满,隔个几天就认不出这是什么了。阿柯打点精神,花了整一天的时间,将坟头堆高,拍打整齐。辩机找来的石头一概抛得远远的,自去满山里寻来造型奇特、易于辨认的大石头,好好的砌在坟四周,也算作标记吧。 该到哪里去呢?接下来的日子里,阿柯除了睡觉、吃饭,每日两次运气疗伤,以及心血来潮偶尔练练剑之外,满脑子翻腾着的都是这个问题。 是啊,天下虽大,对于小小的阿柯来讲,却是不大好走了。自打刺杀当朝名臣马周以来,各州各郡的城门口都悬着阿柯鼻大眼小的画象,门下持刀扛抢的军爷们,阿柯可不敢招惹,晃来晃去,亦只有在穷乡僻壤的地方还有得混。这个明面上的威胁好说,只要不去惹,官家的大爷们也懒得出城一趟。组织……这就好比潜藏在阴暗角落里的看不分明的危险,就因为日里怎么都见不到它的踪影,在太阳落山后,往往让阿柯在睡梦中惊醒,一头的冷汗。哎,说起来,不久前才在附近见到小真的标记,该不会就在这山里走来走去吧。自己内伤未好,况且此处山势平缓,树木稀少,视野开阔,要找处地方躲藏还真挺难的……想到这些,阿柯就算孤身一人时,也不忘戴上人皮面具,有事没事跟猴子似的蹲在树丫上,稍有风吹草动,溜得飞快。 就这样日防夜藏的,阿柯已到了草木皆兵的地步,有次到溪流边取水,顺带洗洗衣服,猛然间见到水里有张老头的脸就那样死死的瞪着自己,吓得魂飞魄散,待得明白过来,那其实只是自己的倒影时,衣服已顺水漂走,转过几处激流不见了。 这日子没法过下去了! 第九日的清晨,当第一声鸟叫传来时,阿柯慢慢的坐起身子,使劲擂了擂胸口。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他想,虽然说好死不如赖活着,但这般活下去,也跟死差不了多少。阿柯这个时候突然灵光闪动,非常及时的想通了一个道理:天下如此之大,躲在一处与四处走动,被人发觉的机会也许根本就是一样!何况自己易了容,往人多的地方一站,谁还能真的一个一个细细认来?反倒是在荒野里落了单,被人叫住了上下一打量,那可太容易露出马脚了。 对!阿柯想,对对对……干脆,去洛阳!林芑云不是曾经说过吗,防得最严的地方,往往因为太过注重周密,反而忘了自己要防的究竟是什么了。哼哼,若小真所说不假,现在组织里追杀自己的人应该早已远离洛阳城了,只要能混过城门那一关,还有什么好担心的? 就这样,在那个雾气弥漫,彻骨冰寒的早上,天真单纯,或则说愚笨麻木的阿柯为自己的小主意乐昏了头。他破天荒起了个大早,在段念夫妇的坟前默默祈祷了一番,说了些恭祝百年好合、早日投胎之类不着边际的话,以及多多保佑自己一路平安、多福多寿等真心话后,大步流星跨上马车,一甩马鞭,意气风发的走了。 当然,或许阿柯自己都未曾意识到,让他生平如此果决其实还有另一个重要原因:到今天早上,所有的干粮都吃完了。 ※※※ 看看就是要准备过年的光景了,北风呼啸,满目霜雪。天空是永不变幻的厚厚的云层,地上是永不干硬的潮湿的泥浆。这个时候的淮令县城,人人抱着热酒煲狗肉,完了往炕头一钻,哪里还有心思干活? 只有城中唯一的客栈──令城老店的汪老板,仍旧忙个不歇,看那张浑圆丰厚的脸上,这个时节了还热腾腾的挂着油汗,就知道还不是一般的忙。此时他正挺着那比常人大了不止一两倍的肚子,轮圆了两只相比之下让人禁不住担心会被他自己的重量压断的短短的小腿,踩得桐木楼板“嘎吱嘎吱”的怪叫,跑下楼去。 “哎哟,这不是伦四爷么,您老人家真是稀客!多长时间没到咱令城来了?哎哟,您是打猎来了吧,哈哈哈哈,我就说呢,近日里这西山沟里,狼崽子特别多,我就想吧,伦四爷他老人家只怕也坐不住,要来猎个鲜,这不特意早为您备下客房了吗?哈哈哈哈,怎么就叫我说着了……哎哟,这是新打的!子吧,瞧着毛皮,啧啧……” 他伸出肥肥的手去牵伦四爷的袖子,被伦四爷翻着白眼老大不耐烦甩开。旁边一个从人上来一把推开汪老板,发威道:“乱扯些什么?爷是你叫的么?快点拿好酒来,我们爷在山里冻了几宿了!” 汪老板毫不着恼──被“神风门”门主伦四爷的手下推了一下,这是多大的荣耀?于是脸上突然肃穆起来,觉得应该为伦四爷保持一点风度──大声吆喝道:“听见没有?个个都聋了?赶紧着给伦四爷准备呀!” 听着伙计们有气没力的应声,汪老板一肚子的火。他极力陪着笑脸,安顿伦四爷几人在雅间里坐下,亲自端了茶水,自去厨房里吆喝去了。 伦四爷一张国字脸,浓眉大眼,络腮胡子修得整整齐齐,好不威严,却穿一件颜色鲜艳的外套,看起来不伦不类。他家乃是这方圆百里之内最大的家族,数代经营,单是那西山的祠堂,就比县太爷府第还大、还奢华。他祖父本是做丝绸买卖,所获甚巨,后来隋末大乱,携妻拖子回到家乡,一口气买了上千倾的田产,几乎买断了一个县城,好整以歇的做起老爷来。这些年来,老天爷似存了心与靠天吃饭的人过不去,不是大旱就是大涝,三年一小灾,五年一大灾,破落的庄稼人十几万。伦家凭着家产丰厚,也似乎还没有广积善缘的打算,乘着灾荒四处收购土地,倒越做越红火。逃难的饥民卖儿卖女,伦家也毫不含糊,一口气收罗了数千奴仆,数年间,竟一跃成为西南一带的大家族,声明远播。寻常的县太爷上任,首先进的不是自己的衙门,而是先到伦府里请安、打点,否则就别想太太平平干完任期。就算郡一级官员,也是伦家的常客,排场之大,也是这一带数百年来仅见的了。 除了家产丰厚,伦老太爷起家的还有一套六十四路“神风拳”,也曾很是“微震”了一下武林。那几年天灾人祸,战乱频繁,就算练家子也不好过日子呀。好在伦老太爷自命江湖好汉,对落魄的江湖人士颇为照顾。你若是拿刀子提枪的人,到伦府门口吆喝几声,耍两下卖弄卖弄,伦府就给管饭,管住。要是稍有名气的,还可与伦老太爷“柄烛夜谈”,走的时候,一、两百两银子是少不了的。就这样,吃饱喝足了的江湖人士,一口一个“伦大侠”,让伦老太爷也轻飘飘起来,干脆拉几个精壮小厮,组了个“神风门”,算得上是光宗耀祖了。 伦四爷在伦家当前第二辈中排行老四,最小的一个,本名伦常德,人称“小太岁”。他虽然在伦家排末尾,却因是大太太生的,最得伦老爷欢喜,从小持宠放旷,打架斗殴,狎妓赌博,无所不为。几个哥哥统统不放在眼里,就是族里的长辈,面对这个眼睛里天王老子也不在话下的愣角,也只有陪小心的份。此刻他一边胡乱地嚼着脆香瓜子,一边斜着眼,打量店里坐着的其他人。 靠窗边坐了一个庄稼汉子模样的人,赤着脚,打着绑腿,一双极粗的手臂上满是黑毛。他提了壶黄酒,大咧咧的喝着,却并不吃饭,只望着窗外泥泞的道路,似乎在等着什么人。旁边一桌上坐着个书生,一看就是家道败落,只得出门投奔亲戚的角色:身上的衣服虽然洗得干净,但显然就是当家衣裳,洗过多次已到脱色的地步,原来的藏青变成了淡蓝;头发长短不齐,特别是额头前,左边明显比右边短,伦四爷也算见过世面的,知道是囊中羞涩,自己剪出来的结果;他脑袋上带的白色方巾帽更是夸张的打了老大一个褐色补丁,随着他摇头晃脑的喝茶,象招牌似的摇动,他却怡然自得。 伦四爷皱皱眉头,“呸”的一声,转头再看门前那一对夫妇打扮的人。那女的身着白衣,头上顶着斗篷,白纱直垂到胸前,连吃饭也只用筷子夹了菜,小心的送到白纱里吃,看不见面容。但看她穿的衣服臃肿,想来样子也不怎么样。伦四爷略有些失望,再看那男的,三四十岁模样,肩宽体阔,壮得似头牛,却已经谢了顶,脑袋油光水滑,只后脑还有几缕头发,被他不厌其烦的梳到头顶。但他只要一低头吃饭,头发就要滑落,偏生桌子又矮,那人便只有极力弓着腰,伸长脖子,尽量让头保持平行的姿势吃饭。伦四爷瞧了瞧,哈哈大笑,旁边有知趣的人便问道:“四爷为何发笑?”他手指着那男的笑道:“好个鸡窝,蛋边生枯草。” “哇哈哈哈哈哈哈……” 四个跟班一起狂笑,纷纷称赞伦四爷绝妙佳句。窗边的大汉似根本未听见般毫不动容,破落书生正在喝茶,闻言忍不住“噗”的一下全喷在桌子上,放声大笑起来。 那男子大怒,伸出一张巨灵似的巨掌,往下一拍,掌风凛冽,眼看就要将桌子拍成碎片,对面坐的白衣女子突然筷子一伸,夹住他的手,低声道:“别动!”那男子力道十足的一下,竟被她那双竹筷牢牢夹住,再也动不了分毫。那男子一凛,似乎想起什么事,立时收手,但他气愤难平,血气上冲,光光的头顶涨得通红,倒似熟透了一般。 伦四爷见他出手那一下,内力惊人,先吃了一惊,待见到他不敢动手,以为怕了自己,哈哈大笑。周围四个跟班根本不知自己已从鬼门关走过一趟,耀武扬威地吆喝:“干什么,秃驴子还想翻蹄么?” “也不打听打听我们伦四爷是谁,不想要脑袋了是不是?” “依我看,这小子八成还想脑袋上少几根稻草。” “哈哈哈哈哈哈……他妈的贱!” 几个人一阵喝骂,那男子的脸由红变白,由白变青,又由青变红,却始终不再动手,只顾低头吃饭不语。 伦四爷翘起腿,听下人骂了一阵,略觉无趣,便又向周围看去。但见左边回廊的另一头饭厅里,还坐了四个行走商人打扮的人,围着一个圆桌安静的喝着酒,对这边的事充耳不闻。恰巧老板亲自端了饭菜上来,伦四爷便随口问道:“喂,姓汪的,你这几日生意好象还不错,我看这店里伙计,个个上窜下跳的忙活。” 汪老板早笑烂了脸,一叠声的道:“托您老福,托您老福!您还别说,整一年都是清汤寡水的,就今儿个您老来,嘿,一大早就有个行走商团在小店歇下了,人嘛说多不多,就七八个人,赏起银子来那可不含糊……您老别介意,小人斗胆说句不中听的话──十两一锭的银子,赏起来跟赏泥似的,哎哟,这穷乡僻壤,能这么赏人的,除了您四爷,还真没见着几个了……” 伦四爷嘿嘿一笑,看着手中的酒,道:“你倒会说话,我几时赏你十两一锭的银子来着?老糊涂了,还有胆子来跟我算计……得,待会儿爷酒喝好了,赏你就是了。” 汪老板笑得一脸的肥肉乱抖,正欲再说两句,一个伙计在堂口大声叫唤,他只得陪笑两声,肚子里翻肠倒肚的骂着去了。 “什么什么?你娘死了!” “我娘好好的,柴火没了。”那掌伙的伙计毫不退缩。 “柴火没了,到后院劈去呀,你干叫我干什么,没看见我正在陪客吗!” “没人手了。”仍然很干脆。 “火房没人?你想死了!阿贵呢,小豆子呢,都挺尸去了?!” “今日客人特别多,还有一位客人要在房间里用饭,厨子老张借了阿贵,正要上去侍侯。小豆子倒真死了老子娘,前日就回去了。还是你准了的。” “…………就没人了?”汪老板一挽袖子,准备动手打人了。 “有倒是还有一个:前日吃霸王饭的那个老头。” “人呢?” “你不是罚他扫厕所么。” “叫他去劈柴!” “他太瘦了,老板,人又老,”掌伙伙计吐口唾沫,语重心长的道:“外面又贼冻,搞不好把老命搭在木墩子上,我们还要掏收殓钱。” “……叫阿贵去劈柴,让那老东西去送饭!” “是。” “回来!……叫他洗干净点,叫金老头找件衣服换了再上去,别给老子再丢人了!” ※※※ 阿柯端着盘子上楼时,汪老板还在他背上拍了几下,叫他小心老命。他含糊着答应过去,心中早已乐开了花:好啊,终于从洗毛厕改为端盘子了。 这几日黑天黑地的洗厕所,臭得他饭都少吃两口,一面痛心疾首,埋怨自己怎么就那么不小心,好容易吃上一顿热饭,一高兴喝了两口,门外的牛车就被人牵走,等到他站在门口傻眼时,留在店里装着衣服、银两的包袱又给人顺手摸走了。他刚要着装老头混吃混喝,没想到这里的老板可不懂尊老爱幼那一套,纠集五六号人,拖进店里就是一阵拳脚侍侯。可怜阿柯重伤未愈,又添新恨。关了一天柴屋后,老板似乎觉得这么关着,管吃管住的太不划算,就放他出来洗厕所。好在那救命的药阿柯随身带着,否则真要了他老命了。 现下老板叫他端盘子上楼,口气虽然依旧严厉,对阿柯来说,终究还是换了天地,变了人间,甚至一时兴奋过度,打算就此在这里长久做下去,赚到路资再走。 是这个房间了。阿柯咳嗽一声,挺直了腰,敲一敲门,扯着喉咙道:“客官,饭菜来了!” 那门却没有拴上,应手而开。一股似甜非甜的香味飘了出来,阿柯眯着眼闻了闻,似乎是什么檀香一类的烟。他心中暗自诧异,又咳了一咳,道:“饭菜来了,客官!” 一个稚嫩却清越的少女声音传了出来:“进来吧。” 阿柯推门而入。只见里面光线幽暗,窗户上似挂着厚厚的帘子,一丝光也透不进来,偌大的房间里就只在靠窗的八仙桌上放了一盏的红烛台,小小的火舌不住跳动,映得屋内忽明忽暗,什么也看不分明。阿柯在门口静静待了一会,待得眼睛渐渐适应了黑暗,方往里走去。隐隐约约见到一席麻纱帘子后面的大床边上,稳稳的坐着一个人,身形瘦小,脸面背着烛台,黑黑的看不清楚。整间屋子里清烟弥漫,熏得阿柯的眼睛发痛。他勉强眯着眼四周瞧了瞧,却见这么一间屋里,竟然就有四、五个铜香炉,个个小巧玲珑,被人细心的摆放在窗台下、房门旁、桌子上。阿柯打赌那个汪老板绝没有这份闲情与闲钱搞这些噱头,那么,定是这位客人自己带来的了。 什么人上路还会带上四、五个香炉?阿柯再笨,也知道这样的角色来者不善。他小脑袋飞速转动,怎么也想不起哪位江湖人士与此有关。更重要的是,组织里并没有这号人物。他打足了精神,尽量装着老迈不堪的挪着步,低声道:“饭菜来了,客官。”向桌子走去。 床边坐着的人吩咐道:“不用摆桌上了,端到这里来吧。” 阿柯含糊的应了一声,低着头,只看着自己脚尖,慢慢钻进帘子。突然有一种说不出的怪异感觉袭上心头,只觉床旁坐着的人正用一种让人胆寒的眼光逼视自己,让他感到自己背心都一阵透凉,仿佛已被她看穿身体一般。他连着打两个寒颤,就势咳嗽一声,憋着嗓子道:“哎,老了,看不清了……放哪儿?哎哟!”脚下碰到一个什么事物,他不敢使劲,向前一个趔趄,险些将盘子扣到自己脸上。 那无形的压力忽然消失得无影无踪,就跟它的到来一样让人毫不知情。阿柯刚一愣,就见到一只包裹着层层麻布的手伸到自己面前,往旁边一指,那人轻轻的道:“放在那几上吧。” 阿柯这才察觉旁边尚有一张小几。他一口大气也不敢出,颤巍巍的放下托盘,喘了一喘,道:“客官……慢用。”慢慢一步步后退。 这个时候只要稍微有一丝马脚露出来,阿柯可以肯定立时就要断送小命,是以极尽所能的装出老态来。他并不急着离开,走两步,喘一喘,扶着桌子、椅子,弯着背,慢吞吞的挪到门边,再费力的回身躬了一躬,道:“请慢……慢用,有什么招……招呼一声。”拉上了房门。 “呼…………” 阿柯装着手脚乏力,在门口尖起耳朵听了一下,里面并无动静。他心中砰砰乱跳,摸一把脸,才发觉冷汗都出来。 屋里有一股怪异的杀气,阿柯暗自琢磨着……还是赶紧离开这是非之地为妙!当下也不敢待久了,抬脚走人。 看看走到楼梯口,只听“嘎吱嘎吱”几声响,有人正快步上来,阿柯正慌乱之中,忘了自己现下乃是“吃霸王饭”的带罪之身,也不回避,抢着要下去,来人“哎”一声低呼,险些撞上他。阿柯低着脑袋,正要自那人身旁钻过,突然听见那人极轻极快的叫了一声“阿柯。” “恩?” 阿柯本能的抬头回答,猛然间如遭雷劈一般,全身剧震,目瞪口呆地看着对面这位明媚浩齿的少女。但见她弯弯的秀眉向上一挑,也露出惊异的神情。 小……小真! 阿柯眼前一阵眩晕,手脚发软,耳中嗡嗡作响,模糊中,听见楼梯下有人大声叫着伙计,那声音不是小真的爹是谁? 阿柯与小真就这样面对着面,呆在当场,保持举手、抬足、弓腰、扭头的奇怪样子,好似只有那么电光火石的一瞬,又象是足足有几百年之久。 什么也不去想,阿柯脑子一片空白,该逃还是该躲还是该不要命的冲下去拼个你死我活或是跪在地上磕烂脑袋的大喊饶命,这些念头象惊飞的晨鸟,此时此刻统统不见了。他就那么呆滞的看着小真的头动了一下,接着是脖子动了,她眼珠子转动了一下,跟着身子一颤,往后退了一步。 小真迅速转头,向下面喊道:“爹,爹!快过来看看房间合适不合适呀!” “!………”阿柯不动,不敢有丝毫言语,知道这个时候错一个字都会立即脑袋搬家。 “爹,快来呀,看着房间好不好!”小真继续催促道:“房租那么贵,若是不好,咱们就不要了!” 小真的爹陈束脚本已踏上了楼梯,听女儿撒娇似的吵闹,眉头一皱,又退下来,回头对跟在身后的汪老板自失的一笑,道:“老板,别见怪,小女就是太放肆了点。” 汪老板肥大的头摇得飞快,四、五层下巴一起抖动,道:“哪里!哪里!客官不妨请上楼看看,本店的客房,说不上华丽,倒也干净,嘿嘿,就怕爷瞧不上眼。” 陈束笑道:“哪里。出门在外,讲究的是方便,还图什么奢华。我们赶了一天的路,也乏了,干脆吃了饭再上去吧。”回头招呼道:“小真,下来吃饭,不许再闹了!”自与汪老板向饭厅去了。 小真飞快的扫了阿柯一眼,低声道:“快躲起来,我自会来找你!”拍拍他的手,“哐哐哐”的下楼去了。 “……” 阿柯老半天才冲震惊中清醒一点。 小真! 和她爹! 阿柯使劲咬咬自己下唇,剧痛之下,酸软的手脚好似恢复了一点知觉。跑,跑跑跑!他想,越远越好!这个念头一起,阿柯再不犹豫,尖起脚往下便窜。 “恩……没有位了,那就直接把饭菜送到屋里去吧,我都饿坏了。来,爹,我来帮你拿包袱!”小真的声音自楼梯拐弯处再度清晰的传来。 首先,绝对不能让陈伯伯看见自己! 阿柯这个时候突然福至心灵,头脑出奇的清醒,想: “第二,就算被陈伯伯看到,也绝对不能让汪老板见到自己!被陈伯伯看到,或则只有那么一瞬,自己易了容,运气好的话也许能混过去。如果让汪老板见到我,一定会让我再去送菜,到时候绝对瞒不过陈伯伯的眼睛!” 阿柯刹那间下了决心。他三步并作两步,悄没声息窜上楼,弓着身,贼一般溜到房门前。一推,门拴着;第二道门……还是拴着;第三道……开了。阿柯一闪身钻进去,反手关门,左手一勾,拿过门栓,轻轻巧巧拴上。这一连串动作一气呵成,全无破绽,当真顺畅得连自己都不敢相信。耳听着小真继续高声说着话,领着她父亲自门前大摇大摆的走过,跟着是汪老板在楼下叫自己,喊了几声不见答应,骂骂唠唠的走了,阿柯的心经过一阵匪夷所思的狂跳之后,终于渐渐稳了下来。 “呼”他长而缓的出了一口气,暗自得意,脚下一软,瘫坐在地上,眼睛突然一亮,见到了门边一只小巧玲珑、正徐徐冒出清香的镂空雕花铜香炉。 ※※※ “阿柯,你知道什么是云吗?” “不、不知道……” “云就是升腾在天上的……的雾。” “是吗。” “阿柯,你知道什么是霞吗?” “……不知道。” “你真的很笨呢,阿柯。云霞云霞,你总听过这个词吧?霞也是云啊,只是有好看的颜色罢了。” “哦……” “哎,你就知道吃……昨天我上山摘来的果子,你又偷吃了吧。” “没有!……小真……” “阿柯,你知不知道,每次你撒谎的时候,嘴就要歪在一边?这样子很容易就被人看穿了,撒谎有什么用呢。” “真的?难、难怪我怎么说,伯伯从、从来都不信我……” “哈哈哈,阿柯,你知道为什么我每次骗我爹爹,他都相信了呢?……把那些果子拿回去洗了再吃吧,看你吃得一身的汁水!” “哦,”阿柯老老实实放下果子,顺手在衣服上抹了抹,又抹抹鼻涕,抬头看看坐在高高的树干上的小真。小真的一双赤脚晃啊晃的,系在脚踝的小金铃就跟着“叮叮铛铛”的响个不停,阿柯呆呆的望了一阵,方问道:“为什么?” “那就是──首先要让你自己都相信你说的话!” ※※※ 阿柯一抹鼻子,颤巍巍的扶着门框站起来,嘿嘿一笑,沙哑着嗓子道:“老糊涂了,竟然忘了侍侯客人汤水了,哎,刚一下楼就被老板骂了。该骂,嘿嘿,该骂!” 床上坐着的少女轻轻一笑。 阿柯老着脸,慢吞吞的向小几走去,一面低着头,说道:“这里有、有本店的拿手绝活,那是一定要推介一下的。” 那少女也不阻拦他进来,依旧背着灯光,笑道:“怎么,贵店还有如许传统么?” 阿柯一拍胸脯,突然想到不该如此用力,顿时大声咳嗽,道:“那……咳咳咳……那是……”摸进帘子,伸手便去端几上的菜。 那少女道:“我闻到有汤的香味,是什么做的?” “啊……”阿柯张大了嘴,愣了半天,猛的咳嗽两声,咳得弯腰下去,悄没声息的迅速伸出一根指头,伸进汤里沾了沾。不料那汤面上浮了厚厚一层油,看似一丝热气没有,下面却是滚烫。阿柯猝不及防,烫得险些尖叫出来,只得拼命下死力咬住了下唇,从头顶到脚尖一阵颤抖。他憋住一口气,伸舌舔了舔受伤的指头,方笑道:“是……是东瓜……炖肉汤。” 那少女道:“是吗。正合我胃口。咦,你声音怎么在发抖,不舒服吗老人家?” 阿柯道:“不,不不!没有不舒服的地方,我、我老人家浑身舒坦着呢,呵呵。客官要用点东西么?” 那少女又是轻轻一笑,声音脆若清泉,道:“不忙。你老人家先替我介绍一下吧。那一碟菜……表面看去好似豆腐的,下面是什么配菜?” 阿柯在心中默默叹一口气,顿了一顿,又是一阵猛咳,低下身子,咬紧牙关,用手捅进又烫又粘的豆腐中搅了搅,颤声道:“没……没有配菜,呵呵。” 那少女又问:“有酒没有?” 阿柯提起酒壶,道:“有,有!” 那少女低呼一声,道:“啊,快拿走,快拿走!小女子有病在身,最忌酒气,还请老人家将酒拿下去吧。” 阿柯道:“好。”拿起酒壶就走。当他的手刚刚摸到门栓时,才突然醒悟到自己此刻万万不能出门,一刹时汗出如浆,愣了半响,再度战战兢兢回过身来,笑道:“客官,嘿嘿,这……这送上来的酒,不能退还。” 那少女道:“谁说退还啊,我只是不想闻到酒味而已。麻烦你把酒拿下去吧,酒钱我还是照付。”在帘子后频频挥手催促。 阿柯苦着脸,站在门前走也不是,留也不是,正无奈间,忽的心生一计,提起酒壶,“咕噜咕噜”一口气灌下去,入口辛辣,立时如有一股火烧到肠子里去一般。他“哎呀”惨叫一声,又慌忙伸手掩嘴,强行忍住,一面打个哈哈,道:“客、客官既然不耐酒味,不如就赏了小老儿吧……吧。”说到后来,舌头都在打颤。 那少女却也并不着恼,笑道:“你即已喝了,还问我做什么?老人家,想不到你还这般贪酒……过来再替我讲讲菜品吧。” 阿柯从未如此喝过猛酒,这一次无奈之中灌下这么多,顿时有些把持不住了,一脚跨出去如踩在软软的棉花堆里,眼前的东西也开始不住旋转。好在他心中尚明白,暗地里扯住旁边的帘子,稳了稳身子,方拉着帘子一路进去。 那少女见他进来,伸手一指盘子,道:“我饿了,替我把那盘豆腐拿过来我尝尝。” 阿柯此时已如身在云端一般,听那少女的声音飘渺的传来,嘿嘿傻笑,大声道:“好!”一回身,斜斜的端起盘子,道:“来……来了!” 他走上两步,似乎隐约听见“!”的一声轻响,也不在意。再跨一步,刚才目光所及明明空旷的地方突然凭空多出一件事物,顿时一个趔趄,“哎哟”一声收扎不住,向前猛扑过去,“砰”的一下撞翻了床前一张又重又大的椅子,阿柯双手一扬,那盘豆腐高高飞起,结结实实盖在他脸上,烫得他嘶声惨叫,又一路往后退去。退出三、四步远,背心重重撞在阁栏木柱子上。阿柯右手一伦,“!”的一声,有一件事物飞来,正中腕口衣袖,立时将衣服订在阁栏的红木格子上,他心中一惊,左手去抓,又是“!”的一下,左手叠在右手上,衣袖也被订在了格上,跟着“!!”之声不绝,阿柯只感到自己肘部、肩头、腋下、腰侧、腿间、膝盖、脚踝,一处处紧下去,竟全被人紧贴着皮肉将衣服订在了柱子上,甚至连鞋尖上也订了一个,若不是缩脚缩得快,跟了自己十几年的大脚趾头恐怕也要不保。 这一下来得太过快捷离奇,阿柯的酒刹时醒了大半,只是自己被豆腐敷得满头满脸,还完全没来得及看清是何来物,全身已被订得牢牢的。这个时候阿柯若是有辩机那般的内力,又或是段念那样的硬功,随便一使劲也争脱出去了,可惜他两样都没有。何况就算是有,以阿柯目前的窘迫之状,只怕也不敢稍加挣扎,以免绷坏了这唯一一件借来的衣服,那可又要多受数十日劳役之苦。 他拼命甩脑袋,又吹又吐,终于弄掉眼前的豆腐,勉强睁开眼睛,首先见到的是一对明亮得绚目的眼睛,正一瞬不瞬的盯着自己。阿柯最受不了被人射穿似的盯着看,心中先怯了三分,再仔细打量,只见床上坐着位十五六岁的小姑娘,容貌娇弱,面若桃蕊,最引人注目的是那双精光四射眸子,竟似透着琉璃色,仿佛能洞悉黑暗中的一切似的。她身着华贵,衣锦上绣着五凤戏水图,头上插着紫金镶玉簪,两条描金流苏和一系黑亮的长发直垂到腰间。单这一身行头,就比阿柯整个值钱百倍,即便不是公侯官家之人,也是大贾巨富家的小姐。她右手似乎不胜其累的举在胸前,见阿柯露出小眼看着自己,微微一笑,眼角上翻,道:“看那里。” 阿柯不解的顺着她目光看上去,却见顶梁附近,一只蛾子正在梁间穿行。忽听那少女轻叱一声,右手微动,阿柯眼前一花,“咄”的一声轻响,那蛾子已被一只小箭订在梁上。 阿柯心中骇然。单是在这个距离上射中如此小的东西,就已经够惊人了,更莫说那蛾子上下飞舞迅捷,从无定时,自己眼睛有时都还跟不上趟,这小丫举手之间就将其射中,这份眼力、准头当真匪夷所思。 那少女轻轻地道:“你若动一根指头,我就射穿你两只眼睛,知道吗?” 阿柯拼命点头!突然一惊,又硬生生稳住脑袋,改做拼命眨眼睛。 那少女嘴角向左微微一翘,浅笑道:“哼哼,你倒还挺聪明的……说说看,你特意前来接近我,意欲何为?恩,许你说话。” 阿柯咳嗽两声,沙哑着嗓子道:“小……小老儿是端茶送水的,那有……那有接近小姐之意?” 少女道:“是么,我倒是孟浪了……” 阿柯赔笑道:“哪里……哪里……” 少女瞧他一眼,不紧不慢地道:“……只是不知道这里风俗奇特,端茶送水的也需要改容易貌!” 阿柯魂飞魄散,脱口颤声道:“你……你怎么知……我……我……咳咳……小老儿不明白,什么改容易貌……咳咳咳……” 那少女微微一笑,也不多说,右手一扬,阿柯“啊呀”一声惨叫,左手手臂上已中了一箭,直入皮肉寸余,痛得他眼前一黑。 只听隔壁小真的声音大声道:“爹呀,这屋子好脏,咱们还是换个地方吧。” 阿柯顿时醒悟,用力咬住下唇,不发一声,心中惊惶,暗道:“莫非我阿柯今日就要死在这小丫头手上?” 那少女见他咬得嘴角出血,却不再发声,只道他骨气硬朗,右手举得更高一些,直指阿柯吼头要害,低声道:“哼,休要瞒我。你这易容术也算很了得了,看相貌确实毫无破绽,只是你喝酒喝醉了,满口胡言,却是少年人的口音,本姑娘还听不出来么?再说,哪有人自称‘我老人家’的?分明是硬扮的老头。说!你是什么来头,怎么知道我在这里的?要有一句废话,立即要你的命!” 阿柯拼命吞了几口口水,缓和一下心中的惊怒之情。此刻内忧外患,转瞬之间可就生死两判了,他歪着脑袋迅速想了一下,终于在脸上挤出一个皮笑肉不笑的苦笑来。 “丫头,”阿柯放肆的咬牙道:“要、要想活命,就听我把废话说完。” “嗖”的一箭,订在阿柯左肩。阿柯哼也不哼一声,咬着牙拼命甩头,隔好半天方透出一口气,强笑道:“好……好,你还想活命,没有立即杀了我。” 那少女从未见过如此死缠硬撑的人,一张小脸隐隐露出不安之色,道:“你……你再说话,看我敢不敢一箭杀了你!” 阿柯道:“杀我?哈哈哈……”做仰天长笑状,只是声音压得极低,未免声势不够。 那少女道:“不许笑!你……你究竟是谁?” “我们不是仇人,对吧”阿柯突兀的问一句。 “恩?” “恩,不是,不是。我、我仔细打量你,怎么也记不得有个如你这般的仇家。小妹妹,你、你也不要急,好生想一想,有没有象我这模样的仇人?” “你易容前来,我怎么识得?” “哈哈哈,”阿柯照例仰天低笑一阵,道:“这个容易得很,你上来扯下我的面具,不、不就看清楚了么?” 那少女身子动了一动,却又不站起来,说道:“我不过来!你想使计诱我上当是不是?休想骗到本姑娘!” “嘿嘿嘿……小妹妹挺聪明呀”阿柯打个混混:“就算你认不出、记不得、想不起我是不是你的仇家,可、可我认得出、记得起你不是我仇家,我对你可没想打坏主意,是不是?” “那可不见得,”少女一双眸子精光四射,斩钉截铁地道:“你自己说我不是你的仇家,我怎么知道你是骗我的?况且你现在受制于我,小命在我手里,当然说的都是好话,谁知道你心里怎么想的。就好比江洋大盗被大侠客抓住了,难道他还敢公然宣称自己与侠客有仇么,自然是拼命拍马献谄,对不对。当然咯,如果是象我这样的侠义之人,被你这样的小贼抓住了,那是宁死也不口软的,这番英雄气概,你自然是无法领会的了。再者,就算你认出我不是你的仇家,我可还没认出你是不是我的仇家,你对我没打坏主意,难说我不想对你动手啊。又或者咱们上一代有仇,只是你不知道罢了。看你贼头鼠脑,想必出身也是非匪即盗,我们家世代可都是响当当的大侠客、大英雄,不定就曾跟你们家的长辈动过手,结下梁子……可能啊可能,大有可能!” “……”阿柯舔舔嘴唇,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好。眼前这丫头说精灵不精灵,满脑袋英雄侠客糊里糊涂,却又不能说笨,一条条一款款理得清清楚楚,把阿柯预备胡诌的几个环节都一气说破,这下还有什么可想? 那少女见他语塞,神气活现的道:“怎么,这下你还有什么可想?” “姑娘明鉴,”阿柯没法拱手,遂点一点头,略表心意:“可记得在下进来之后,干了些什么?” “端菜,送汤,装疯,卖傻。手指伸到汤里去,又拿到嘴里……哎哟,恶心死了!” “我没动你一根指头!”阿柯头上青筋暴起。 “那又怎样?”少女一瞬不瞬的盯着阿柯道:“好在本姑娘看出你的破绽,一直监视你的言行举止,让你没机会下手呀。况且,我又怎么知道你在汤里放了什么药没有?哼,你们这些贼子,什么事干不出来?” “你……”阿柯嘴角抽动,勉强咽下一口气,道:“恩……咱们这么来看:这么说起来,我的一举一动,你都看得一清二楚咯?” “那是当然。”少女得意洋洋地晃动右手,在阿柯身上比来比去──比到哪里哪里就是一阵颤抖──道:“休想逃过本姑娘法眼!” “是么,嘿嘿……你见过象我这样笨的贼没有?” “见得多了。” “那么,”阿柯伸伸舌头道:“你见过这么笨的贼,却会如此高深的易容术的没有?” “……倒没有。” “是嘛!我若是会得易容之术,真想要偷偷害你,还、还会这么笨手笨脚、破绽百出的?你也见到了,我用手伸进汤里去,可还拿出来尝了尝,你管这叫放毒?” “……” “我、我前一次送了菜进来,可什么都没做就走了。麻烦你稍微用用脑袋想想看,谁会笨到第二次又慌慌张张地跑进来?那不是自己找死吗?” “……”小丫头歪头想了一会儿。“想不出。你易容进来,不是想害我,难道还真是端茶送水不成?” 这一句终于问到重点了。阿柯暗吞一口唾沫,忍着肩头臂上的伤痛,强打精神,道:“不瞒你说,我……我这也是躲人躲急了,才闯入这房间的。外面──”他嘴角向外一歪,低声道:“有我的仇家。可是正经八百要砍我脑袋的!” “你认为我会相信你吗?”少女摆出一幅油盐不进的模样来,仰仰头问道。 “姑娘,您讲讲理行不行!不是躲仇家追杀,我易容作什么?恩……就象你一样,费时费力,不就为保个周全么?” “什么?”小丫头愣了“象我什么?” 阿柯瞟一眼墙角的铜香炉,慢条斯理地道:“就象你,为了防人暗算下毒,费尽心力,布下这香炉药阵!” 此言一出,那少女身子剧震,颤声道:“你……你怎么知……我哪里有布什么阵……” “嘿嘿嘿嘿……”此番轮到阿柯洋洋得意,说道:“这种雕虫小计,岂能瞒得过我林芑……咳咳……瞒得过我?寻常人怎么会点这么多香,况且味道也不寻常。必是燃的密制药粉,人躲在其中,便可百毒不侵,不用怕人下毒香了……” “嗖”的一声,阿柯右边肩头又中一箭,那少女压低了声音喝道:“住嘴!你知道什么?” “嘿嘿嘿嘿……”阿柯不怒反笑,只是伤口剧痛,笑起来撕牙裂嘴的,比哭还难看。他一瞬不瞬地看着那少女,道:“原来……嘿嘿嘿……你也跟我一样,是亡命之人……哈哈,哈哈!” 两人不论笑也好,怒也罢,都是不约而同低着声音,倒也甚为合拍。那少女脸上白一阵红一阵,终于道:“那又怎样?你现在犯在我手里,只要本姑娘一个心情不好,立时就可要了你的命,让你再也不用东躲西藏了。” “要射你就射,”阿柯干脆地道:“我、我也就一句话:要想活命的,就跟我一道逃,否则,嘿嘿,我要死了,你也逃不到哪里去。” 少女将手一抬,道:“试一试?” 阿柯背上衣裳被汗湿了又干,干了又湿,一颗小心脏乒砰乱跳,兀自仰天低笑,道:“姑娘,你、你自己好歹也是逃难中人,大概也知道逃难最忌讳什么吧──引人注目!你这般谨慎小心,仇家定是也不远了。我横竖也这么大一个人,光天化日的,你要杀了我,往哪里丢去?从这窗子丢下去,不定砸到多少人头上。就算你神通广大,将我尸身藏到什么地方去,嘿嘿,我现下身份可是这酒店的伙计,几十号人眼睁睁看着我进了你的房间。到时候人们见不到我,一个个张着嘴问‘老三到哪里去了啊’‘哟,您没见到啊,去了二楼第三个房间了’‘是吗,进去这么久,怎么就没见出来啊’‘哟,这我可就不知道了,干脆,咱们瞧瞧去,别是出什么事了’……就这么一大帮人涌这进来。你箭法高明,自然是来一个杀一个,来两个杀一双,那是没说的。到最后老板一点人,哟怎么都不见了,就有好事的客人指这这房门说‘尽瞧着进去了,没瞧见出来一个,莫不是有什么江洋大盗在里面吧?’这下官府也惊动了,四邻街坊也知道了,大家伙一窝蜂的涌进来,都指着跟你要人……” 那少女怒道:“住嘴!住嘴!”右手颤巍巍的,却也不敢再射箭出来。她又惊又怒,想到要这么闯进一大票人来,还真不知如何是好了。自己仇家就在左近,不定此刻已在监视这家店铺,稍有风吹草动,立时就会杀到。恨只恨这小子竟能识破这“春草玉罗阵”,猜出自己也在逃难中,摆出一幅同归于尽、猪吃老虎的架子。她一时间无计可施,涨得满脸通红,一双浅淡如烟的秀眉微微皱着,下唇更被一对雪白的虎牙咬得似滴出血来般,容貌楚楚,我见尤怜。 阿柯心头一跳,呆了一呆,重重叹了一口气,道:“姑娘,你听我说一句罢:我不认识你,你也不认识我,可咱俩现在好象情况都不太妙。被人追到落荒逃命的份上了,你我二人要还相互拼杀,不是自找死路么?” 那少女听了他这番言语,说得实在见真情,眼圈突的一红,也叹一口气,垂下手臂,低着头道:“你……说得对。哎……可是四周陷阱丛丛,生天无路,还有什么法子可想呢……” 阿柯道:“怎么没有法子?只、只要动脑袋想,逃命的法子还不多吗?” 那姑娘沉默了一阵,抬起黔首,一双眸子里已满是泪水,面容苍白,神色疲惫不堪,象是绷了几天的弦,此刻突然松下来一般,道:“怎么想?就这两天,我试了好几次,想要逃出镇子,都被人逼了回来,还险些丢了性命。敌人现下是挨家挨户的搜,不定什么时候就搜到这里来了,我还有什么法可想的?” 阿柯道:“这有什么?比这凶险百倍的,不也照样被我逃走了?我、我跟你说,那什么……计长什么计短的?” “一人计短两人计长。” “哦对,就是那个。以前是自己想,现在要是多一个人,想的法子自然多出一倍了。又有话说什么……什么者迷的?” “咳……当局者迷。” “对,当局者迷。”阿柯毫不以为然,继续说得唾沫横飞,倒是少女不好意思,脸又渐渐红起来“你入的是你的局,我入了我的局,想来想去的都想不到法子,或者你我换着想,就能想出也未可知,对不对?” 那少女呆呆的想了一阵,点点头道:“你说得对……” 正在此刻,窗外不远的传来一阵呼哨声,三长一短,声音尖利,宛若鸟鸣。 那少女脸色刹时惨白,惊道:“来……来了!”身子一动,想要站起来,但刚躬起半身,“哎呀”一声低呼,重又倒回床上,手捂着大腿,一幅痛苦不堪的样子。 阿柯也吓了一跳,道:“什么,仇家找上门了么……哎,你、你受伤了?”这才见到那少女裙子上被血染红了一大块,显是腿上受伤不轻,难怪从刚才自己进来起,她就一直坐在床上,不肯移动半分。 此时远远的又是一阵呼哨传来,阿柯略一分辨,听出小镇的东面、南面至少有两批人正迅速向这一方赶来,那呼哨声也跟着越来越近。他明白对方已查到此处,只待人手聚集齐了,立刻就会发动袭击,自己若继续这么不清不楚的待在房间里,小命可就危哉危哉了。想到此处,失声叫道:“完……完蛋了!我、我、我……” 那少女抬起头来,看着面色惊惶的阿柯,突然柔声道:“这位小哥,抱歉伤了你,我……我也是一时情急了,对不住啊……你快走吧,咱俩都是落难之人,今日在此相遇也算有缘,逃得了一个是一个吧。” 阿柯声露欣喜之意,颤声道:“是、是吗……好,那,那我就……” 阿柯本以为就此万事大吉,可惜,他的小脑袋实在太过简单了……激动之下往前一冲,只听“噗嗤噗嗤”数十声碎响不绝于耳,那件本就千孔百创的衣服寸寸撕裂,被一支支袖箭层层叠叠订在木柱子上,他自己就单穿着短裤,“哇啊”一声钻了出来。 少女一双泪汪汪的眼睛瞪得铜铃也似,不敢相信这憨头憨脑的家伙竟然大胆如斯。阿柯一张小脸扭曲变形,张口结舌,也是说什么都不敢相信自己竟会在这生死关头,还犯下如此拙劣的蠢事──难道现在还敢公然老着一张脸,却露着少年坚实的身体,大咧咧的跑出去不成! 刹那间,房间里静得可怕—— 第二十二章血杖 雾气渐渐散下来了。 山谷中的小镇,每到这个季节,不是雨就是雾,不是雾就是雨,两兄弟连番登场,日日如斯。生活在这里的人,也早已习惯时刻带着蓑衣、斗笠。此刻,混乱的夜风簇拥着苍茫的白雾,从山谷的各个不为人知的阴森之处悄然升腾而起,翻滚着蜷曲着,慢慢地爬过一座座小丘、绕过一排排古树,向着小镇笼罩下来。不一会儿,小镇那上下纵横的石阶、错落有致的土石房子已被一层层、一道道的隔离开。远远近近的灯火也渐渐模糊起来。谁要是现在还在屋外,准沾湿了衣裳。沾湿了衣裳,就是刺骨的冷。 街面上一个人影也看不到了。汪老板再想揽生意,也知道冬天夜里的寒气可不是闹着玩的,便叫伙计关门闭户,每桌都上了滚热的茶水,并在堂中支起一个铜盆,升起碳火,更有汪老板新收的丫头夏莲,盈盈的依着火盆站了,软言细语说唱起来。听得众人一叠声的叫好。一时间大堂中温暖如春。 “哐……哐……哐……” 忽然,从门外隐约传来一阵拐杖杵在青石板上的敲击声,缓慢,沉重,但却一声接着一声,极之规律,且毫不迟疑。 靠窗坐着的庄稼汉子脸上神色毫无变化,只是随着那拐杖声音一下下接近,握着酒壶那只手似凝在半空,纹丝不动,左手拿起筷子,大口吃起还未动过一口的饭菜来。 落魄书生依旧大口吃饭喝汤,似乎好久都没吃过一餐饱饭一般,直吃得啧啧有声。汤水饭粒粘在嘴角,就顺手一抹,抹得袖子上油腻不堪。 那对夫妻听到拐杖声,不约而同放下碗筷。女的尚能神色自若的喝茶,那秃子一脸紧张神色,右手微微伸进衣服内,不时抬头望一眼店门,又慌乱的埋下头,显是心中忐忑不安之至。 只有伦家四少爷与众家奴们根本就没听见,大口吃肉,大碗喝酒,猜拳喝令,外带与夏莲眉来眼去,不亦乐哉。那夏莲容貌虽普通,却生得一双凤眼,本是风尘出身,见到伦四爷衣冠华贵,秋波就止不住的往外送。伦四爷对漂亮女子见得多了,可这夏莲别具一番山村风味,不禁食指大动,看得有些魂不守舍。 拐杖声近了。 庄稼汉子停了筷子,慢慢放下酒壶,依旧低着头,看着桌子发呆。恰逢此时夏莲刚唱完一首风月小调,正自清着嗓子,那落魄书生忽然端起一杯酒,站起身来,向着四周团团一揖,口中道:“各位乡亲,搅了诸位雅兴,小生在此先赔个罪了。”头一仰,干净利落的饮完了手中的酒。 伦四爷正起劲为夏莲鼓掌,见那书生出来搅和,顿时怒火万丈,喝道:“爬一边去!什么东西,也敢来搅老子雅兴?” 众家奴齐声吆喝怒骂,更有数人端起酒杯直掼过去。那落魄书生自失一笑,酒杯砸在身上也混然不觉,转身坐下了。伦四爷转向夏莲,双手乱拍,笑嘻嘻地道:“唱得好,唱得好!” 自有识趣的家奴跟着吆喝:“歌好,人也好!还不过来,我们四爷有赏!” 汪老板背对着伦家一伙,拼了命的挤眉弄眼,要夏莲赶紧过去侍侯着。夏莲扭捏两下,终于轻移莲步,一歪三斜地走到伦四爷身旁,娇滴滴地道了个福,道:“四爷……就知道欺负我们女儿家……” 就在此时,“嘎吱”一声,店门被人推开一条小缝,呆得一会,突然“砰”的一声巨响,一股大力推得两扇漆朱木门飞腾起来。冬夜里清冽的寒风顿时肆无忌惮闯了进来,吹得正在温柔酒乡徘徊的人都是一个激灵。 伦四爷对着大门坐着,正端着一只酒壶,裂着嘴笑,眼瞧着那两扇门翻滚着飞到那对夫妻的桌子前,夫妻两一人伸一只手,毫不费力的一托,门便越头而过,眨眼的功夫已撞到面前。他刚来得及吼一句:“谁他妈……”话音未完,“乒乒砰砰”一阵乱响,桌椅翻腾,菜盘纷飞,伴着家奴们的鬼哭狼嚎,以及夏莲那尖得直刺云霄的惨叫,伦家四爷就这么消失在一堆残渣废屑之中。 一旁侍侯着的汪老板被那巨大的冲力冲得一屁股坐倒在地,全身肥肉筛子一般抖个不停,头脑一片混乱,只觉眼前白光飞舞,耳边“叮叮当当”一阵刺耳的金属交击之声,跟著有人长声惨叫。他心中狂跳,只想“山妖来了!”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猛的一下翻过身来,手足并用,便向茅房方向爬去。 忽然身后呼呼声响,汪老板不及回头,有一事物已从天而降,结结实实摔在他眼前,待定睛看去,却是那秃子的身子,只是脑袋已被人齐脖子根砍去,胸前肩头全是血,腰以下也无影无踪,肠子拖了一地,手脚兀自颤个不停。汪老板顿觉裤裆一热,嘿嘿傻笑两声,头一歪,昏死过去。 ※※※ “你叫什么?” “阿……阿柯……” “哦,阿柯……你不是在玩笑吧?” “这、这种时候了,”阿柯鼻涕眼泪一起下来,哽咽道:“谁还开得玩笑?” “那你……” “我、我是真忘了!”阿柯双脚乱跳,急道:“我忘了衣服被订住了!” “那……那……那抱歉啊,我又射了你两箭……” “没、没没……没关系!”阿柯嘴唇抖个不停,抓住身上的箭羽,咬紧牙关,将四、五支小箭一一扯出。他痛得眼前金花乱闪,幸好着袖箭虽快,毕竟细小,还未伤到骨头。他一个劲的吸冷气,伸手摸到周围穴道,管它是与不是,一阵乱点,好歹止住了血,扶在柱子上喘息一阵,低声道:“现、先在怎么办?” “出去呀!”少女惊惶不已,拿被子遮住头,叫道:“你快出去呀!” “我、我、我……现在怎么可以出去?怎么可以这个样子出去?”阿柯后退一步,扯下帘子,好歹遮一下身子,道:“出去就是死啊!” “那……那怎么办?你……你这个样子,我怎么可以留你在此?” “我也不想留在此地呀!能走我早就……姑娘,你还有衣裳没有?” “我女儿家的衣服,怎么能给你穿?你快走呀!” “管他是什么!”阿柯身上伤口痛得他险些昏过去,终于忍不住低声咆哮:“衣服也好,布也好,什么也好……对,对了!你、你的被单,好歹借我一用!” 窗外呼哨声忽然又起,声音急切,仿佛有什么事发生。立时有几声呼哨谣相呼应,声音已近至一条街的距离。 那少女双眼一闭,两行泪水顺着脸颊流下,将被子往外一丢,哭道:“拿去!快,快出去!快走!” 耳边响起嘘嘘嗦嗦的声音,想来是阿柯正在将被子披在身上。少女将眼睛闭得更紧了。 “姑娘,你有剑没有?”阿柯突然问道。 “没有!” “刀呢,你使的刀呢?” “我不会使刀。哎呀,你快走吧,迟了就来不及了!” “哦……你的拳脚功夫如何?” “我……我不会……我就只会袖箭!” “真的假的?”阿柯声带哭腔。 “是真的!我……我现下一点力气也没有,怎么也不可能逃走了,你快些走吧!” “那……那袖箭还有没有?” “还有三支。” “那就好!” “什么?”少女诧异的抬起头,仍是紧紧闭着眼,问道:“好什……” 话未说完,突感右手手腕一紧,已被人紧紧捏住。她大吃一惊,刚要反击,那人用力一扯,将她横着拉下床来。 少女的腿重重撞在地上,伤口顿时如裂开般剧痛,她忍不住惨叫一声,睁开眼睛。只见眼前一人赤着上身,腰间乱七八糟的缠着被子,不是阿柯是谁? 少女张口就要放声尖叫,阿柯出手如电,一把捂住她的嘴,低声急切地喝道:“要死要活?要活就闭嘴听我讲!哎哟!” 那少女口一松,阿柯拼命抽回手来,但见手掌边上已凭添两排整齐的牙印。他刚要叫骂,少女已反手一掌捂上他的嘴,低声道:“怎么活?快讲啊!” ※※※ 铁杖。 铁杖长六尺,三尺为刃,刃口漆黑,乃精刚所锻,极之锋利。杖首则为千年古木所制,雕着三狼吞日,张牙舞爪,活灵活现,狼眼中更嵌入血红玛瑙,挥舞之间,红光若隐若伏,甚是骇人。 老头。 老头高不过五尺,比之杵着的杖还矮了一头。干瘦,秃顶,鹰鼻,长须。披一件破烂麻衣,脚上的鞋子也已磨穿了头尾,露出几个黑漆漆的脚趾。握着铁杖的右手五指上却各戴了一枚戒指,顶着小指大小的翡翠,一看便知乃西域进贡的名品,衬着他那老树枯枝一般的手指,怪异异常。他胸前的麻衣已脏得失去本色,倒是那一滩鲜红的血迹清晰可见。只是,无论从哪个角度看,也知道那不是他自己的血,而是地上躺着的那两具尸体的。 尸体。 其实一开始并不是尸体。他们曾在此吃酒,喝茶,看伦四爷发彪,看汪老板插科打诨,听夏莲香艳的小调。 只不过,他们的心思并不在吃酒喝茶。这一点,从他们一边喝一边不停的在桌子底下摸刀就可看出。动武,或者直接一点,杀人──他们其实想的是这件事。 于是,当那扇门按预料中越过头顶时,他俩同时地一挺腰身,一个拔大砍刀,一个持青锋剑,一个飞刺上三路,一个横劈下盘,目标绝对的统一,就是那缓缓随着冷冽的雾气跺进店门的老头。 坐在窗边的庄稼汉一直没动──其实不是镇静自若,实是变化太快,根本还来不及动──从他坐的位置,可以非常清楚的观赏到搏杀的全过程:那青锋剑刺出笔直的一道亮线,迅疾无比,剑锋眼看着就要刺入老头的喉头,不料他那秃头鬼使神差的往左闪动,刚剑划过他那花白长须,离着喉头只去一寸余。那剑刺过来时雷霆万钧,到此刻却突然的一顿,再也移动不了分毫──老头的左手五指,犹如五根利刃,已深深插进发动袭击的妇人的喉头,“咯”的一声脆响,拧断了喉骨。 白光闪动,那秃子猱身以近,声息全无,脸上每一根肌肉都已收紧,嘴唇咬嚼出血,眼旷迸裂,几乎贴着地面,以一个难以想象的力道与角度斜着劈上来。令人窒息的杀气逼人而来,隔着两张桌子远的一个酒杯就在庄稼汉眼前“砰”的一声龟裂开。庄稼汉往后一靠,运足七成功力方在抵住这一波劲气,饶是如此,他也感到眼前一花。待得再度看清时,那秃子浑厚敦实的身子正翻在半空,手中刀已不见。 一定有什么东西在疯狂的喷血,庄稼汉想,因为源源不绝翻滚进来的白雾,已被染成一片紫红色。但不及他细想,秃子的手在地上一撑,身子借势扭转,双腿飞旋,呵呵有声,激得四周雾气一阵狂乱的翻卷,向四周迅速散去。 这是山西逵门连环十三腿──庄稼汉子想──好深厚的功力,好迅疾的一脚! 他再一眨眼睛,不对啊,那老头什么时候左手拿着大砍刀的?但见他似玩耍般举起刀来,说快不快,说慢不慢,就在那秃子的腿踢到面门前一刻,“唰”的一下,砍刀化作一道白虹直劈下来,一刀、两刀、三刀……象劈柴,更象切菜,随着一声声清晰的利刃破开肌肉和斩断骨骼的脆响,那秃子的腿就那么被切成一段一段的,四下飞落。秃子惨叫一声,再叫一声,待得第三次刚张开嘴,白光闪动,“嗤”的一声轻响,脑袋已飞离身躯,再也喊不出来了。 “他连铁杖都没用!连铁杖都没用!”庄稼汉感到口干舌燥,眼前天旋地转,所有的事物都覆上一层刺眼的血红色,什么也看不分明,只有这个念头在心中上下飞串。他想是不是也该站起来一下──好歹自己也是一道前来讨命的,但不行,脚肚子拼命颤抖,软得象面条,说什么也站不起来,就那么痴痴傻傻的坐着。 那老头刚刚才经过险至极点的博命厮杀,却混若无事,站在门口,先不紧不慢的四下扫视一周,将铁杖往地下一杵,“!”的一声,缓步向书生那一桌跺去。 那书生此时已离席而起,手里握着一柄两尺长的铁扇,一袭长袍隐隐抖个不停,脸色惨白,整个身子如泥塑般僵在当场,愤怒却又绝望地看着那老头走到桌前,慢慢的躬身坐了。他张口欲言,喉头却似有什么东西堵着,怎么也挤不出一个字来。 老头端起那书生刚才饮过的酒杯,伸出一根指头,在木制酒壶半腰的地方划了一划,跟着曲指一弹,一声脆响,酒壶象被人用刀子整齐劈开一般,上半截飞出老远,下半截立在桌上纹丝不动。老头探头往里瞧了瞧,见酒已见底,深觉失望,舔了舔嘴,左手凭空虚抓,旁边一桌上的酒壶突的一动,一柱酒水从壶口激射而出,在空中划出一道完美的圆弧,径直注入老头手中的酒杯里,稳得一滴也未溅出杯缘。看看就要装满,老头左手横切,那酒柱自壶口而断,剩下尚在空中的酒便往下跌落。老头嘿嘿一笑,未见他身子怎么动,只是左手伸到桌下,几到影子闪动,待得再次伸到桌面上来,竟已将那些跌落的酒一一接在手心,未曾漏掉一滴。他满意地掂了掂,就着口喝了,再举起杯子,一饮而尽。 “老……老……老贼!” 落魄书生好容易自口中憋出几个字来,但无论怎么努力,也掩饰不了哆哆嗦嗦的声音,听起来不象吆喝,倒象是乞求一般。 那老头并不抬头,转了转酒杯,开口道:“‘云风寨’的寨主司马云风,上个月你的二姨太给你生了个女儿吧?老夫手下从不留遗孤,今日就饶你一命,再给你三年时间,滚吧。”他声音嘶哑如破金,听来让人极不舒服。 庄稼汉子全身抖得筛子一般,那张本来刚毅的脸,此时已衰弱得一塌糊涂。听了那老头的话,扶着桌子,好容易站起身来。他也觉得应该回一声,但肺里这个时候好象已经一丝气也没有了,怎么也发不了声。终于决定还是不说为妙,便向前迈开一步,不料脚下酸软,实在是支持不住,一下跪到在地。好在手还有些力气,四肢并用,拼了老命爬出店门去了。 落魄书生往后一步,眼角一瞥,只见左首的回廊里坐着的四个行脚客商仍旧悄无声息的喝酒吃饭,于这边发生的惨烈争斗视若无睹。他顿时怒从心起,况且自觉已无生机,豁出去了,大声吼道:“霜雪四剑,原来虚有其名,虚有其名!” 那四个行脚客商眼皮也不多眨一下,继续吃喝。落魄书生一边盯着老头一瞬不瞬,一边继续高叫:“……原来都是贪生怕死之辈,见到铁杖老贼,屁也不敢放一个!出来啊,有种出来跟老贼拼了啊!” 那老头哑然失笑,伸手捻了花生,放在嘴里慢慢地嚼,乐呵呵地静看落魄书生干叫。那书生叫了一阵,里面始终不理不睬,自问也没那个胆子敢当真冲进去喊,终于把心一横,铁扇举到胸前,向那老头道:“老贼!我萧某自知不敌,可是杀父之仇,不得不报!有种就上来跟小爷我真刀真枪的干!哼哼,你一介成名前辈,杀我这样的无名小辈,日后传到江湖上,不知羞也不羞!” 老头呵呵的笑出声来,嘴里嚼着花生,含糊不清的道:“你……你真要是有种,就象阮雄夫妇一样上来硬拼呀,却去求人帮忙。铁扇王萧余有你这样的儿子,那才当真羞也羞死了。” 落魄书生怒道:“住口,不许提我爹……” 话尤未尽,有一事物突然呼啸着直奔面门而来,声势惊人。落魄书生唬得魂飞天外,想要躲闪已然不及,当下用力一咬,正咬在那事物上,只觉牙关一阵剧痛,折缺门牙两粒。他惊惶之下连退几步,被凳子一拌,险些摔一交,只道是中了什么暗器,吐出来一看,却是一枚花生──门牙缺了,花生却仍旧完好,这份内力委实可怕。书生掌心托着门牙与花生,耳边雷鸣般“咯咯咯”的响,那是剩余的牙齿在使劲相互撞击,说什么也止不住。 只听那老头如刀锋一般冰冷的声音传来:“我数到三,你若还不自行斩断右手,给我屁股朝天地爬出去,你就准备好没有四肢的过下半辈子吧。一。” 落魄书生再看一眼左边走廊上大吃大喝的几个人,脸色一时三变。 那老头道:“二……” 落魄书生再无迟疑,终于一狠心,左手提起铁扇,使劲一劈。不料左手劲头没有右手那么大,劈了两、三下都未能斩断手骨,痛得几欲昏死过去,耳听那老头又要喊“三”了,委屈得哭出声来,嘶声叫道:“这、这不是在砍吗!” 那老头仰天大笑,道:“哈哈哈哈……萧兄,你见到了吗?有子如此,也算你前世作孽今世有报,哈哈哈哈……滚吧,永远不要让我见到你!” ※※※ 窗外“格”的一声轻响,与刚才那阵几乎震塌楼板的响动比起来,几乎难以察觉,但阿柯立即注意到了。他不清楚那阵激烈的崩裂声和让人毛骨悚然的惨叫声是怎么回事,也没时间多想,现下唯一要考虑的就是怎么样应付眼前的危险,保住小命就不错了。 有一刻,他满脑子都是小真的影子──不知道她现在怎么样了,是不是在隔壁,有没有掺和进去,有没有受伤……不过一想到小真的父亲,这念头就从极远处“嗖”的一下收回来,撞得一颗小心脏砰砰乱跳。 他强迫自己不去想,躺在床上一动不动,摸着那把从不离身的可哥给的短剑,仔细聆听窗外的动静。 床板微微动了一下,那少女在下面拿什么东西捅。阿柯伸手到床下,拼命挥了挥,要她少安毋躁。这丫头,年纪轻轻的,毛躁得不得了──阿柯想──否则怎会一上来就射这么多支箭,插得他象刺猬一样?自打离开林芑云之后,说不出的倒霉,一路磕磕碰碰,身上的伤就没断过,好不容易眼看就要在这四境闻名的令城老店混出生天,转瞬之间,却又要开始亡命拼杀了。想到这里,阿柯心中酸楚,眼角发涩,肚子里哀哀长叹──命啊,怎么就老跟我过不去? 床下又是一捅,震得他伤口一跳。阿柯鬼火直冒,抡起拳头,刚要擂回去,突然一惊,察觉到窗户上有个小小的黑点显露出来。他赶紧收手,盖好被子,凝神看过去。 不错,果然是一支细小的竹管,捅破窗户纸慢慢伸了进来。略停了一停,有一丝白烟若有若无的从中透出,借着靠窗边昏暗的灯火,可以见到烟气渐浓,向四周迅速扩散开去。阿柯虽然知道有香炉阵保护,也不由自主伸手捂住口鼻,减慢呼吸。 约莫过了一盅茶的时间,那少女自床下甩出一支茶杯,“桄榔”一声,在床前摔得粉碎,同一时间,阿柯一只手伸出被子,无力的垂在床缘。 窗外之人又等了一会儿,那支竹管被抽了回去,有一根手指悄悄的将小洞又捅大些。阿柯知道来人已经在观察迷烟似乎已生效,当下努力保持身子僵直。 “咯咯咯”的一阵响,窗外之人插进一只匕首来挪开窗栓,跟着“吱”的一声,推开了窗户。寒冷的腥腥的夜风立刻卷进房间,带得轻纱帐子波浪般滚动起来。窗下的油灯也灭了,屋子里刹时阴森得可怕,院子里马棚的灯光透进来,将几个拉伸变形了的影子映在地板上,摇曳不定。 窗外之人又等了一阵,估摸着迷香已被风吹得散了,一个翻身,悄没声息的跃进来。接着又是两声响,三个人进了房间,毫无迟疑的向床边慢慢摸来。阿柯屏住呼吸,暗自用力,等待着那雷霆一击…… “七哥,看!”有人忽然低呼一声,三个人立刻停住了脚。阿柯心中狂跳,以为计已被识破,刚要跳起身,却听其中一人道:“是袖箭!” “恩……是那丫头的。不过,为何在这柱子上钉有一支?” 阿柯暗叫糟糕,刚才急匆匆的收拾乱局,竟然遗漏了一支箭,想来应是钉在面窗的一面,此时外面灯火照进来,箭头放光,才被人发觉。 那人沿着柱子摸上去,道:“七哥,这里到处都有痕迹,你摸摸看。” “有打斗?有人先来了一步?”另一个人问道。 “不太象,”那七哥沉吟道:“这袖箭上并无血迹,这些痕迹上也没有。那丫头的袖箭神出鬼没,端的厉害,不可能出箭露空。况且若有打斗,丫头也不会再留在这里了。先看看床上之人再说。” 三人再度走到床前,其中一人悄然俯下身子,凑到床上躺着的人面前张望。阿柯事先解了头发,任其垂下,散得满脸都是,那人一时瞧不分明,便有手指勾住被子,轻轻掀开一角,见到被子下露出一袭黄衫。 “大哥,是这丫头,这衣服我认得!”那人回头低声道。 “是你爷爷!”阿柯突然粗着嗓子大吼一声,翻身跃起,双目圆瞪,撕牙裂嘴,状如中魔。那三人毫无准备,都是一声惊呼,还未回过神来,“噗噗噗”三声轻响,床前两人齐声惨叫,胸口要害已中了那少女自床下发出的袖箭,向后翻倒。那俯身查看之人却没发出一声,就被阿柯剑锋割破喉咙,立时了帐。 “成了!”那少女一声欢呼,身子一探钻出来。 阿柯突然暴喝一声:“回去!”声音惊惶,同时奋身扑来,少女一呆,胸口忽地一凉,毫无先兆的,一柄利剑已透胸而过。 奇怪的是,那突如其来的一刻,她完全感觉不到痛楚,也没有惊慌,只是非常的讶异,身子为何突然变得如此之轻,仿佛只须展臂一挥,便可腾身而起,飞入天际一般。 还有一件令她惊异的,是阿柯那张因绝望和愤怒而睁大的眼睛,竟然隐隐闪动幽暗的蓝光…… 接着就是无尽的黑暗扑面而来。 ※※※ “来,干!” 四只酒杯一起举到空中,与几丈之外另一只酒杯遥遥相对,略一停顿,端酒的四位行脚商人几乎同时一仰脖子,“咕隆”一声干了。 “好,爽快。”铁杖老头赞赏的点点头,“咕隆”一声,也将自己的酒干了。他放下酒杯,叹道:“都十几年了,没想到还有人愿与我喝酒……哈哈哈哈!”不住摇头感慨。 四位行脚商人不动声色同时站起身来。这四人一般的衣着,一般的顶着高高的发冠,连腰带颜色都一般无二。最小的二十五六岁,最大的已年近四十。他们四人师从同门,学一样的《霜雪无归剑法》,行走江湖也绝对是四人同路,绝无落单的时候,是以江湖上人称“霜雪四剑”。当先一名身材略胖的中年人是大师兄刘志行,此刻面色肃穆,手往下一抄,“!”的一声轻响,一把黝黑的长剑已握在手中。跟着“!”三声,那三人也分别擎剑在手,剑身一般的长,一般的黝黑,一般的隐隐透着杀气。 刘志行伸出左手食指,在剑身上轻轻一弹,剑身震动,发出一阵嗡嗡之声,如龙暗啸,良久不绝。 那铁杖老头竖起么指,道:“好剑!刚硬纯直,柔韧有度,果然不愧霜雪宝剑!” 刘志行跨前一步,朗声道:“穆前辈,你武功已臻化境,我们四兄弟自知不敌,却也不能眼见你滥杀无辜,为祸世间。既然你重新出山的消息已经传开,自然有无数江湖豪杰会来与你一战,我四兄弟不才,愿在此先会会前辈。” 铁杖老头嘿嘿笑道:“我在山中闭关十年,才出来一个月,竟然弄得好象天下都知道了一般。不巧得很,你们来晚了!早先大概……有十三个人吧,已经来找我寻仇,是什么……哎,抱歉得很,我下手太快,连名字都忘了问了。” 那年轻的一人接口道:“武林祸害,人人得而诛之!我们兄弟前来,并非讨教,亦非想以此扬名,只是要为武林除害而已,穆前辈未免太小看我们霜雪四剑了!” 刘志行点头道:“张师弟所言极是。穆前辈当年杀虐太重,被你弄至家破人亡的不可计数,此番出来,武林正道早得到消息,正源源不绝的向此地赶来。穆前辈若能幡然悔悟,从此退出武林,回到你隐居之所自然最好。若不能,想要走出这座山,恐怕还需要花些力气。” 铁杖老头脸色一沉,冷笑道:“武林正道,武林正道,好大的牌子!老夫当真就怕了么?哼哼,有种的就都来,老夫十年没怎么开杀戒,正闷得紧!” 刘志行道:“如此,请恕我兄弟四人得罪了。” 话音刚落,四个人一道迈步,既无花哨的移行换位,也无多余准备动作,就这么将剑斜斜的指向地面,缓步而行,直到离那铁杖老头一丈左右距离方停下。 铁杖老头眉毛微挑,并不起身,一双老却未必昏花的眼睛往四人身上一一瞄过去,见那四人一般的镇定自若,却也并非无知小辈,而是各自暗运内力,目光内敛,长剑微颤。他们的动作极其简单,只是笔直的站作一排,然而隐隐然间,似已封住厅中所有方位,让人徒生无处可遁之感。 铁杖老头不禁长叹一声,道:“霜雪四剑,果然名不虚传!老夫当年与你们师傅大战三百回合,最终落败。你们师傅为人,那是没得说的。江湖上自诩大侠的多了,在老夫看来,统统是猪狗不如的伪君子,曾打败我的人也有五、六个人,当得起大侠这两个字的,却只有你师傅,我心中始终只对他敬重有加。他怎么没有来?” 四人一起拱手,刘志行道:“家师已于五年前驾鹤仙游了。” 铁杖老头默然半响,方叹一口气,道:“可惜呀,可惜……当年一同煮梅谈武的缘分,就这么烟消云散咯……只不过,嘿嘿,老夫这十年闭关并非虚渡,现下就算你师傅未死,要想赢过老夫也没那么容易。四位呢,老夫就实话实说,只怕与你们师傅火候还差得远,真要动手,凶多吉少……念在你们师傅份上,今日之事就此作罢,如何?” 霜雪四剑一起一躬身子,刘志行不卑不亢地道:“穆前辈,此言差亦。十年时间,以前辈的悟性,武艺自然进展神速,但若我师傅还在人世,难道就毫无尺寸进展?况且我师傅胸怀博大,眼界高远,所修武功得之天地奥妙,实在不是邪魔歪道可以一窥径门的,愈到年老之时,于武学认识愈深。若当真现下你二人比武,只怕是前辈更不用三百招,就会败下阵来。” 铁杖老头并不生气,捻须微笑,道:“好一个孝徒,陈海山有这样的徒弟,当是死而无撼了。” 刘志行极有涵养,铁杖老头说话,他就闭嘴不言,直到他说完,方续道:“我们兄弟四人自然与师傅他老人家不可同日而语,明知与前辈相斗,胜算极小,但既然为着江湖太平作想,怎还会计较什么生死?我们死了,还有其它侠义之士,穆前辈难道还想一一谦让过去么?请穆前辈赐教!” 四人同声道:“请穆前辈赐教!” 四道黑色的剑气就在那一个“教”字当止未止之时突然激起,犹如四条潜渊千年的黑龙,骤然挣脱禁锢的天条,奋身而起,越波踏浪,直透天际,势不可挡。数十道黑影刹那间便覆盖了铁杖老人周遭的所有空间。 若有人此刻在旁,当可以清楚的看到,那疾风暴雨般攻击展开的一瞬间,店堂内的所有事物──饭桌、凳子、残破不全的尸身──几乎同时被纵横激荡的剑气震得一跳,略小一点的如杯盘碗筷等更被震得飞腾起来,破裂成片,四面激射。一时间,厅内似乎已为凛冽的剑气充满,断裂、破碎之声不绝于耳,连巨大的厅柱都似抵受不住,一个劲的呻吟颤抖。 只除了铁杖老头。 他不动。 一动不动。 就是石头人,在这惊人的剑气阵中,也早粉碎了,但铁杖老头坐在那里,头不仰,手不抬,身不移,杖不动,刚才谈话时是什么样,现在还是什么样。周遭的剑气无论多凶狠霸道,总象递不到他一尺之内般。霜雪四剑上纵下跳,围着铁杖老人不住转圈,剑花闪闪,却怎么也不刺出关键的那一剑。 刘志行忽地往后一纵,双手一背,那狂暴的剑气说停便停。三个师弟跟着往后跃开,收下长剑。铁杖老头眼光如电,在收剑的一瞬,已瞧出三个年长的功力相若,只最小的那一个步法飘忽,看来入门并不太久,心中已有了计较。 刘志行照例一拱手,客客气气的道:“穆前辈,你是前辈高人,自然不屑与我等后进晚生相斗。我等冒昧求战,本属越礼,但今日之事,本就并非为讨教而来。等一下无论前辈动与不动手,我们四兄弟都会性命相搏,请了!” 铁杖老头淡淡一笑,并不多言,手一伸,做个请君自便的手势。 刘志行看了众师弟一眼,微微点头,发出了动手的信号。他跨前一步── 铁杖老头突然强攻! 刘志行只感到一阵若有似无的微风拂面,等到猝然而觉时,那铁杖就已出现在面前,事前竟毫无一丝预兆,仿佛自盘古开天起,那铁杖就横在此地一般,刘志行跨出那一步,看上去倒像是自己送上门一般,只差两寸,即可封喉。 刘志行暴喝一声,右脚凭空一踢,拼命后退!这个时候,这个姿势,这个状况已不允许他做出任何合理的回避,或是反击,逼得这位坚信“剑离则身亡”的剑客,也只有尽其所能的用手一送,长剑如离弦之箭般向前飞去。 这两下变故鹫起兔落,快得只是电光火石的一刹那,但“霜雪四剑”同门多年,早已心意相通,当此生死之际,更是已将状态提升到颠峰,三个师弟心念如电,已料定铁杖老头要么中剑,要么侧身回避,同时的一跃,剑花纷飞,劲气四射,封住了所有铁杖老头所能退避的方位。 铁杖老头立足,回手,铁杖一勾,一带,如有灵性,那柄墨黑的长剑在他胸前一寸之处骤然转向,“噗嗤”一声,鬼使神差地插入正奋身上前解救师兄的“霜雪四剑”老四的胸口,直透背脊。 这一转折在旁人眼里绝无可能,以至其余三人根本还未看清那柄墨剑的去向,继续退的速退,刺的猛刺。铁杖老人哈哈一笑,向左一跨,肩头抵住已然断气的老四,站在了被老四本应封住的地方。他这么一站,不仅立时脱离险境,更随着其余两人往里冲入,反而站在了剑阵之外。 刘志行狂喝:“快扑地!” 铁杖老人右脚一翘,接住了跌落下来的老四的剑,顺势往上一踢,同样清脆的“噗嗤”一声,插入听到师兄号令,反应最快的老二的右肋间,力道猛烈,横着穿过身体,从左肋刺出。这一次,老二哼了一声。 他右脚还未放下,铁杖雷霆般往下猛戳,从刚俯下身子的老三背部刺入,“咯咧”一声脆响,老三背上脊骨寸断,发出惊天动地般的惨叫,右脚发疯似的一踢,正中也已向下坠落的刘志行的胸前。铁杖从前胸穿出,将老三死死订在青石地板上。 刘志行被老三一脚踢得飞出四、五丈之外,撞塌三张方桌。他此时全身血液都已冲上头顶,不待落地,便欲纵回去拼命,不料刚才那用尽所有功力的虚空一蹬,力道全无发泄之处,尽数反回,将他自己的腿震得气血倒涌,已完全麻木,这一脚踩下去,顿时跌落在地,胸口被老三踢中的地方几声脆响,肋骨断了数根。他就地一滚,想要奋力爬起,然而撑了两下,全身不知是因愤怒或是惊恐或是悲伤,竟一丝力气也提不起来,“哇”地吐出一口鲜血,匍匐在地,动弹不得。 几丈之外,三柱鲜血象喷泉一般,从三具尸身上狂喷而出──从这一点亦可看出,三人最后的那一刻,都是拼尽了全力,此时身子尚温,功力还未消退,澎湃汹涌,将那血送至两丈余高的地方,方徐徐洒落,染得方圆数丈之内的地板如漆过一般,红得让人不敢逼视。 “老三!老二老四!”刘志行呆了片刻,终于放放声痛哭起来,脑袋在石板地上叩得“砰砰”作响,只两三下,石板上便已血迹斑斑,再叩得两三下,一注血顺着石缝向外流去。 “你们……这是为了救我……救我……师兄无能!师兄无能啊!” “你是无能。” 铁杖老头绕过满地尸骸,一步步慢慢走过来。他的身上、脚上沾满了血迹,铁杖上的血亦顺着浅浅的血槽往下淌。刘志行闻言抬起头来,泪眼模糊中,看着那血一滴滴的滴落尘土,每滴一下,同门数十载的师弟便离人世更远一步,心中痛得几欲裂开,唇齿咬嚼出血。 “你是无能。”铁杖老头重重地又说了一遍“你与你师傅,岂只是相差,简直就不敢让人相信,你是陈海山的弟子!” “我……我愧对师傅……”刘志行哽咽道:“愧对师弟们……穆前辈,你杀了我吧。” 铁杖老头一凛,沈声道:“你叫我什么?” “穆前辈,请你动手罢,好……好让我与师弟们同渡奈何。” 铁杖老头像是吃了老大一惊,连退数步,呆了片刻,突然仰天大笑道:“呵呵呵呵……陈海山那陈海山,没想到你霜雪无归剑,竟然──竟然──找了这么个继承者,哈哈哈哈……荒唐啊荒唐,简直是南辕北辙,南辕北辙!哈哈哈哈……” 刘铁听他言语中对师尊不敬,抗声道:“穆前辈,我师傅曾饶你性命,算来也是有恩于你,你……你不可放肆!” 铁杖老头闻言收声,慢慢低下头,一张脸不知何时已青得可怕,森然道:“什么是不敬?不能守其业,传其术,反而贻害自身,徒留江湖笑柄,此乃至大之不孝,难道算敬得很么?” 刘志行身子剧震,颤声道:“什么?” 铁杖老头突然用力将铁杖一杵,“啪”的一声,杖尖杵到的青石板寸寸碎裂,跟它邻近的几块青石也破裂开来。他提气大吼一声:“霜雪无归!什么是无归,你师傅是怎么说的?” 这一吼内力十足,刘志行耳边嗡的一响,顿时眼前一黑,什么也看不见了。 ※※※ …………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奇寒袭来,他全身一个哆嗦,终于睁开眼睛。只见眼前白茫茫的一片,似乎正下着鹅毛大雪,天与地都混在着漫天飞雪中,辩不分明,只有一扇乌黑的大门,如一座永不可攀的高山立在不远处,森森然的凝望着自己。 这是哪里?刘志行糊涂了。他微微动了一动,头上、肩上的雪絮絮地往下掉,他这才意识到自己正跪在雪中,或者说,埋在雪中,因此时积雪已高过腰间,已将下半段身子牢牢压住。 师傅,他想,师傅呢? “志行,”一个熟悉的声音自门后传来“你还在吗?” 啊是师傅,师傅来了。刘志行奋力挪动,将身子拔出一些,俯在雪中。 两扇巨门无声的开了,一个高而瘦的人慢慢从黑影里步了出来。 “师傅,此刻风雪正大,您怎么出来了?徒儿让师傅担心,实是罪过!” 那人无声的叹了口气。 “志行,你想通了吗?” “师傅,徒儿主意一早已经定下。” “你的心思师傅明白。诚然,请听师傅一言。你本是书香子弟,父亲也曾官至仆射,算得是诗词方面的大家了。你自幼饱览诗经,上通天理,下达人情,心中自有大道。为师这几天来一直在想,承袭无归剑法,对你来说,是否太过勉强了。也许,我传你武学,根本就是错的。你的前程并不在此,这也并非是你的天地,你明白吗,志行?你还是走吧。” “师傅此言,叫弟子有何面目留存于世!”刘志行在雪中拼命叩首,哽咽道:“当年我年轻气盛,恃才放旷,惹下巨祸,致使家中惨遭灭门横祸。若非师傅拔刀相助,我与母亲早成冤死之魂了。我死,命也,母亡,则深负先父在天之灵。师傅再造大恩,弟子粉身碎骨,亦难报万之一二。现下几位师弟年纪尚轻,师傅又要全力策划对付强敌,弟子此时离开,岂非与禽兽无异?弟子不才,请师傅将霜雪无归剑法传于弟子,弟子当倾己所能,教导师弟,协助师傅,光大师门!” 那人再度叹了口气。 “志行啊,现下你名义上还非我门人,要回心转意,还可继承家业,安安静静的扶母教子。一学无归剑,你便是我无归剑宗门人,终身就要在江湖中行走了。前途艰险,虎狼不测,你真的下了决心么?” 刘志行脑袋几乎埋到雪里去,泣道:“弟子决心已定,断无后悔!今日师傅若决心不收,弟子情愿跪死在此!” “唉,志行啊,”那人道:“你真乃至孝之人也。即如此,我不再勉强了,自今日起,你便是我无归剑宗的第一门徒。” 刘志行大喜过望,重重叩了三个头,道:“师傅在上,受弟子三拜!弟子自今日起,生为无归门人,死为无归门鬼,若有违背,天诛地灭!” 那人捻须点头,道:“起来吧。你要学‘霜雪无归剑法’,为师先问你,你在此跪了两天两夜,霜雪无归的奥秘,你有所领悟了吗?” “是。徒儿这两日来见大雪连天,纷纷扬扬,不可至歇,心中已有所感──所谓无归,当是绵绵不绝,踪无所定之意。不知徒儿所言对否。” 那人似乎怔了一怔。下一刻,他忽然轻轻地笑了。 “师傅?请师傅示下!” “天啊……”那人并不理会他,抬头向天,良久叹道:“让志行做无归剑的传人,这难道真的是天意么?” ※※※ “霜雪无归!霜雪无归!你知道是什么意思么!” 这声吼叫如霹雳般,在耳边轰然作响,刘志行“啊”的一声低呼,清醒过来。他睁开疲惫的眼睛向上看去,只见那铁杖老头涨红着脸,须发皆张,在他身前大步走来走去,一面喃喃念道:“无归无归……哈哈哈哈,陈老头,你居然……哈哈哈哈……荒唐啊荒唐!” 他突然一停,转过头来,看着刘志行挣扎着要爬起来,呵呵一笑,铁杖往前急戳,“噗”的一下,刺入刘志行肩头。刘志行一声痛哼,立时闭嘴。 铁杖老头缓缓抬手,用铁杖将刘志行带得立起身来。刘志行血流得满身都是,硬是咬紧牙关,一声不吭。只听铁杖老头道:“你知道这套‘霜雪无归剑法’的无归,是什么意思么?” 刘志行摇摇头,并不说话。 铁杖老头道:“我知道你心里有自己的想法,却不告诉我。嘿嘿嘿,不过,我也敢拿这条老命打赌……赌你对这两个字的领会,根本就错得一塌糊涂!” 刘志行勉强挤出一丝笑容,继续摇头不语。 铁杖老头道:“你不相信?嘿嘿嘿,那就是你的不幸了。霜雪无归剑被你们几个练成今天这模样,陈海山在地下,只怕也要哭醒,哈哈哈哈!陈海山那陈海山,你也有如此糊涂的时候!” 刘志行脸上变色,道:“我们几人愚笨,不能领会师傅要诀,那是我们的事,自然愧对师傅在天之灵,却与师傅无关!” 铁杖老头摇头道:“非也,非也。罪魁祸首就是你师傅,你不要激动,听我跟你说──你知道你师傅的为人吗?” “正直,善良,无私,谦和……总之,为人之道,你师傅是做全了。”铁杖老头不待刘志行回答,自己道:“然而,你见过真正与人搏斗时的陈海山么?谅你也没福分见到──果绝,凶狠,剑一出鞘,非见血绝不收回,江湖人称四大凶剑之首!嘿嘿,你没见过吧?” “胡说!”就算刘志行涵养再好,此刻也忍不住怒道:“老贼,你胆敢玷污我师傅清誉?” “我没胡说,今日之言有一句不实,叫我天打雷劈!”铁杖老头一双眸子里精光四射,一瞬不瞬地盯着刘志行,一字一句地道:“霜雪坠地,永无归途!犹如长剑出鞘,非死即伤!这才是霜雪无归剑法的真谛──你师傅教过你么?” 一声青天霹雳就在刘志行脑中炸开,轰得他一时间魂无定所──这确确实实是师傅曾亲口说过的!然而,面对始终和蔼可亲、为人景仰的师傅,刘志行怎么想都一直只把这句话当做玩笑,甚至当做反面典型,在练功及教几位师弟时竭尽所能的避免如此出招。没想到,没想到这竟然才是霜雪无归剑的真谛! 不用铁杖老头多说,在那一刻,刘志行已经完完全全相信了──无数回忆刹那间闪电般掠过心头:师傅传功时的犹豫、师傅一二再再二三的要自己领悟,甚至,师傅在临去之前说的那句话: “志行……你优柔寡断,性善行纯,无归剑……并不适合你,忘了吧……最好忘了吧……” 霜雪坠地,永无归途! 原来是真的!—— 第二十三章面目 铁杖老头道:“你师傅这套剑,当年号称‘天下第一绝情剑法’,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刘志行汗如雨下,颤声道:“不……不知……” 铁杖老头缓缓地道:“剑一出手,绝不容情──对对手如此,连对使剑者本身都是极其残酷,每一招都极尽所能的发掘使剑者的最大潜力,以命搏命,嘿嘿嘿,当真绝情到家了。你这无归剑,学了几招啊?” 刘志行此时已完全被这些从未知晓的师傅的另一面所震惊,脑子里一片混乱,眼光无神,不知道看到什么地方。听到铁杖老头问话,他张了张口,条件反射地答道:“五……五十七招……” 铁杖老头脸上忽然露出不忍的神情来,叹道:“唉!我就知道,你师傅英雄一世,却始终活在矛盾之中──他竟宁愿绝学失传,也不教你们最后五招。” 刘志行混身剧震,失声道:“什……什么?还有五招?” 铁杖老头手一抖,将刘志行抖落在地,道:“不错!十六年前,我俩在凤回山顶生死相搏。那一晚的情形,我现在还记得很清楚,犹如昨日才发生一般──你师傅一开始就是只用了五十七招。我见他剑法虽妙,却好象总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就象一个人蹲着劈柴,虽然手中斧头还是能一斧斧的劈下去,但由于根基不对,始终不能爆发出最大潜力,只与我斗了个旗鼓相当。随着拼斗渐久,我心中的这个疑虑越来越深,但始终想不到是为什么。你师傅年事毕竟已高,渐渐的体力跟不上来,却仍只用那几十招应付我。” “我以为机会来了,因为我还有一个杀手!未使出来,而你师傅却像是已经黔驴计穷了。能打败天下第一的霜雪无归剑,那可是当时江湖中几乎所有人的梦想,我顿时兴奋起来。那时候,你师傅出的每一招我都用心记下,每次我使出‘神杵拂山’这一招时,头会微微低下,杖扫足间商丘穴,而你师傅总会用‘霜气掩潭’这一招,削我头顶。这一招就颇有些蹊跷──待我向左闪开,翻身飞刺他腰间之机,他总是不由自主的一怔,然后才以连环腿踢我手臂温溜穴,逼我收剑。我故意使了几次,你师傅招式或有变化,但一旦‘霜气掩潭’这一招出来,必定会迟疑一阵。我想,大概他在这一招上有什么极大的破绽,遂决定就在此设下圈套。” 我想想,那是……是第二百八十四招的时候,我又使了一遍‘神杵拂山’,果不其然,你师傅身子微侧,剑尖抖动,横切我头顶,正是‘霜气掩潭’。我大喝一声,双臂一展,铁杖由下至上突然地转向,借着挺腹之力,猛地劈他丹田要害。这招‘鬼魅反身’正是我的杀手!!” 铁杖老头拳头不由自住握紧,手臂上青筋暴起,两眼放出光来,直楞楞地盯着前方,仿佛仍站在那烟云萦绕的绝壁之上,面对著名动江湖的‘霜雪神剑’陈海山,倾进全力地一击。 “可是……我万万没有料到,那并非破绽,绝对不是破绽……就在那雷霆万钧的一刻,你师傅……你师傅变了,那本是仙翁一般慈祥的脸,突然间就扭曲变形至可怕的地步,那一头银丝也根根竖立,在冷冽的风中上下舞动,状如鬼魅……我发誓,我亲眼见到他的一双眸子中,竟然隐隐射出幽幽的红光,太可怕了!” 铁杖老头讲到这里,浑身一颤,后退一步,跟着再退一步。他那张风干橘皮般的老脸已变得铁青,面上肌肉不住的轻轻抽动。刘志行也早已屏住呼吸,同样惊惶地看着铁杖老人,仿佛在听一个素昧平生的人的事一般。 “他很快的刺出了一剑,轻且随意,仿若信手一挥般,直取我的咽喉。我的铁杖明明就要击中他的要害了,他竟不避不闪,更怪的时,明明他的剑后我而出,然而当时的我看来,就像是早就出了这一招般,比我的铁杖更先击中我!” “这真是一种怪异至极的感觉。后来我反复将那一刻的情形在脑中重现了无数次,想要知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可能那个时候的我,已被完全笼罩在他那铺天盖地的杀气之中,自己就先放弃了抵抗。不,那决非简单的杀气,应该说,还有惊人的剑气,随着这随意的一挥,突然间就似充满了整个空间一般。他刺出的仿佛只是一剑,在我眼里,却象有无数剑同时自四面八方刺向我。没有任何可退避之路、可阻挡之法。” “只这么一招,便使我彻底崩溃了。” “‘霜雪无归剑’的第五十八招──雪破长天!” ※※※ 空旷的大厅内一时寂静无声,只有间或的滴答声隐隐传来──那是某处残破的伤口上滴落的鲜血。 刘志行无声地吞了吞堵在喉头的浓血。 “雪破长空……雪破长空……原来真有这一招。”他喃喃地道。 “不错,就是这一招。但你知道这之后的结果么?” “不知……” “是你师傅受伤了。极重的内伤。” “什么?”刘志行听到受伤两个字,总算恢复了一点神智,惊道:“怎么可能是我师傅受伤的?” “是你师傅受伤了。”铁杖老头重复一遍:“这也正是我敬重你师傅的地方。在那一刻,我这条命可以说已完全掌握在他手里,毫无挣扎之处。我双眼一闭,心想要死就死个痛快吧。不料突然之间,一道强烈至极的劲风刮过,割得我面上皮肤撕裂般疼痛,跟着‘叮叮铛铛’一阵金属断裂之声传来。我睁眼一瞧,大吃了一惊──你师傅竟突然倒地,长剑击在地上,寸寸碎裂,最后一段直插入岩石里。说来好笑,我那个时候竟还以为是你师傅的什么怪招,心中惊疑万分,但能逃过一劫总是好事,于是往后急纵,退出老远。你师傅匍匐在地,半响没有动静,我凝神观察,发觉他正自剧烈颤抖。我想也许他是突然走火入魔,遂壮着胆子摸上前去,先用铁杖敲了敲他,还是不动,便动手把他翻过来。” “他的脸又恢复到慈眉善目的样子,本来双眼紧闭,这个时候忽然睁开──吓了我一跳。他嘴一张,吐出大口鲜血,却又露出一丝笑容,勉强道:‘好……好险,险些就杀了你了……’” “这低低的一句话,我听了却如遭雷击──原来他竟是为了救我,在那一瞬间挺剑向下,避开了我。但那一招实在太过霸道猛烈,所发出的剑气尽数弹回,反将他自己打成重伤。想我只是一介粗蛮残忍的武夫,不知天高地厚与他挑战,还想乘机杀了他,而他竟为了我而甘受重伤,将生死交于别人,这份悲天悯人之心,真是我平生仅见。” “我彻底服了。出道以来第一次甘心情愿的认输。其实就算他不救我,就在那惊人的一剑刺出的瞬间,我也早服了。我背他下山,找地方替他疗伤,并遵守诺言,三年之内不杀一个人。他那样的武学大家,也足足养了一个多月才好,可以想象当时的那一剑威力有多大。分手前最后的一晚月朗星稀,我与他在山林之间彻夜煮梅子酒,纵谈天下武功。我问他,那一剑威力如此之大,却为何一直不用?若是一早使出来,我只怕三招都过不了,就要弃杖投降了。” “当时他的回答时的样子,我到现在仍记得很清楚:他注视着跳动的火舌,脸上仍是那般自然微笑的模样,仿佛说的是与己无关的事一般,道:‘那是一个不应存于世间的鬼煞之招。” “鬼煞?” “是,你师傅便是这么说的:残暴、疯狂、嗜血如狂的一剑,一旦使出,便是不留任何余地的强攻,自身所有的劲力全压在那一剑上,已没有一丝自卫的能力。不是敌死,就是我亡!这样出招必见血的招数,在你师傅心中,即如鬼煞。” “他微叹了口气,续道:‘其实这一剑之后还有四招,‘霜风断玉’、‘岚雪长天’、‘风临绝顶’和‘霜雪归无’,这五招一气呵成,当真使出来,连我都无法预料后果如何。唉,这是当年我内子不幸遇害,心中悲愤,练武成狂,无意间创出来的。最后的五招至今只使过两次,由于威力太猛,在一次比武中无法控制,竟伤及周围数十无辜,心中大悔,已决意永远封存。不料与你拼斗之时,你那一杖杀气十足,竟使我突然疯狂,不由自主使出这一招来。呵呵,幸好总算尚有一丝清明,在最后一刻生生止住。看来这些年的清修,也算略有功效啊。’” “我忍不住问他:‘这么厉害的招数,堪称天下第一剑,若真的使出来,世上能招架的人屈指可数,却为何要封存?听说你至今都未收徒,难道真想将这剑法带到坟墓里去吗?’” “你师傅摇摇头,长叹一声道:‘杀人的剑法,永远都不会成为天下第一,这道理,我也是直到最近才悟到。这鬼煞之剑,在你眼中是至宝,在我看来,却是唯一无法承受的负担,这种心情你可能永远都无法明白。我收养了几个孤儿,却一直不收为门徒,就是不想让他们也如我一般,终生为其苦恼。’” 刘志行喃喃道:“难怪……师傅一直不愿传我们剑法,竟是这个理由?” 铁杖老头道:“正是!象你这样优柔寡断的人,怎么可能练那般刚强绝情的剑?刚才我坐着不动,那么好的机会,你居然不刺一剑,待到老夫出手杀了你三个师弟,嘿嘿嘿,你这小子,竟还口称我为穆前辈,真真是迂腐到了极点!如你这样的人,只可吟诗作对,斗鹰走狗,到官场里去风雅。学武?哈哈哈哈,让人笑掉大牙!陈老头还要传你剑法,我说他荒唐之至,难道错了吗?” 刘志行脸色白得几乎透明,双眼一闭,一行清泪流下,惨然道:“是我……是我逼师傅的……都怪我一个人,你杀了我吧。” 铁杖老头眼珠转了两转,厉声道:“自然要杀!老子手下可还没有动过手不赔命的。话说完了,也让你做了个明白鬼,你跟你师弟们一道走吧!”铁杖一挥,便欲往刘志行身上戳去。 “呼”的一声,一事物突然激射而来,气势惊人。铁杖老头似乎早有预见般忽地收杖,反手一挥,左手长袖飞出,将那物一圈一带,已兜在袖中,却是一只酒杯。铁杖老头哈哈大笑,回头向楼上回廊望去,道:“阁下观赏半天,终于忍不住要动手了么?” 一位儒生模样的人慢慢自黑暗中走出来,身后跟着位妙龄少女。那儒生模样的人一张国字脸,面白如玉,一对浓眉下双目炯炯有神,不怒自威。他一手持折扇,一手背后,缓步走出,风度自然潇洒,让人一见忘俗。他身后的少女却生就一对浅浅的弯月秀眉,大大的眼睛,眸子里流光四射,散着发髻,任一头怒瀑般的头发披在肩头,在隐约的夜风中波浪般翻动,说不出的神采飞扬。她穿一身淡紫衣裳,镏金腰带,外面更懒懒地罩着一件轻薄透明的纱衣,用银线锈着两朵怒放的兰花。这般装束,在京城王族中并不罕见,在这荒野山村里,恐怕算得上恒古少见的了。 那儒生模样的人一拱手,道:“穆前辈,在下陈束,这是小女小真。在下本无意与前辈为敌,只是眼见江湖义士命在不测,迫不得以出手惊扰了前辈,还望恕罪,恕罪。” 铁杖老头道:“什么江湖义士?” 陈束一指刘志行道:“在下再眼拙,也认得出这位乃是霜雪四剑之首的刘志行兄。霜雪四剑,是江湖上公认的侠义之士,济贫扶危,惩奸除恶,那是大大有名的。此次与前辈动手,也是为江湖大义而舍身,其精神实在让在下即感动,又自愧不如。在下不才,斗胆请穆前辈手下留情,放他一条生路如何?他的三位师弟已丧身在你铁杖之下,自己也身受重伤,前辈难道还忍心下手么?” 铁杖老头嘿嘿一笑,道:“斗胆?你真是斗胆得很哪,老夫一进来动手开始,你们两个就躲在廊后窥视,待我杀人,也未见如何义愤填膺,直等到我说了无归剑的秘密,嘿嘿,你们就立刻又是感动又是自愧不如起来,哈哈哈哈,当真有意思得紧。” 陈束脸色微变,刹时又恢复平静,打开扇子摇了摇,并不说话。小真抢前一步,喝道:“无耻之辈,血口喷人。父亲与我正要出手相助,怎料到你出手如此卑鄙阴险,立时毒害三位义士?现下你要再害刘伯伯,可没那么容易了。” 铁杖老头忽地仰天大笑,声如夜鹫,极之难听,偏偏他内力充盈,良久不息。刘志行身受重伤,在这般内力冲击之下,立时昏死过去。小真眉头微皱,伸手掩住耳朵,到后来只觉胸口越来越郁闷难受,禁不住闪身躲到父亲背后。陈束仍是那般泰然自若的负手而立,见到女儿吃紧,轻轻伸手按在她肩头。小真感到一股柔和至极的内力自云门穴缓缓注入,那股郁闷之感立减。她心中恼怒,却也暗暗吃惊,若父亲真与这老冬瓜交手,不知胜算几成? 她正暗自盘算,突然“砰”的一声,隔壁一间房门被人猛地踢开,有人尖声长叫:“别叫了!别叫了!我投降了!我出来了!” 小真这一惊非同小可,象这般鬼哭狼嚎的求饶,原是阿柯最拿手的本事。她慌忙转头看去,只见一个披头散发的少年赤着上身,腰间乱七八糟的裹着一袭女子的黄衫,怀中抱着一女子,正从门里奔出──不是阿柯是谁?那抱着的女子似乎受了重伤,胸前一大片血渍,手无力的垂着,一动不动,似已昏迷过去。 小真眼前一黑,脚下一软,便欲往后倒去。陈束一把托住她腰间,轻轻一笑,低声道:“女儿啊,这下是他自己跑出来,可怪不得爹爹了。” 小真泪水一下涌上眼眶,颤声道:“爹爹……”却不知该如何再说下去了。 ※※※ 阿柯飞身出门,左面一看,魂飞魄散,右面一望,活路生天。当下更无迟疑,一言不发奔到右面楼梯,三步两跳地往下赶,不料脚下突然一绊,顿时重心全失,“哎哟”一声惨叫,翻身倒地。他反应也算迅速,倒地的一刹那,拼命的转过身子,背朝下,将那昏迷的女子始终顶在面上向下滑落,一路腾然有声,他也一路“哎呀”连天的叫。终于脑袋“砰”的一下重重撞在最下面的柱子上,顿时没了声息。 小真忽地往前一纵,越过横栏,便要往下跳去,蓦地一只手疾如闪电般伸来,一把握住她右脚脚踝,硬生生将这股下坠之势截住。小真左脚往后飞踢,却突感右脚三阴交上一热,一股力道瞬间自右脚传到左脚,双腿同时一软,再也无力挣扎,被陈束拉回走道。她刚要开口,陈束左手食指一弹,劲风凛冽,封了她的哑穴,低低地道:“不要再闹了,爹的耐心是有限度的。你乖乖待着,或许他还有一线生机。你若再有举动,坏了我陈家清誉,我立时毙了他,绝不留情!”他声音虽低,却透着极大的威严,眼中杀气微现。小真知道她爹说一不二的脾气,眼泪顿时夺眶而出,却也不敢再动。 陈束心中微软,柔声道:“你看那小子,衣冠不整,神色暧昧,抱着个女孩子从里面跑出来,难保不是在做什么苟且之事,你又何苦如此?” 小真紧咬下唇,脸上飞红,眼泪更是如注般涌出,却固执地摇了摇头,始终不发一言。陈束暗自叹了口气,转过身不再理她。 铁杖老头停了长啸,先望陈束那里瞥了一眼,随即喝道:“是谁?给老子过来!” 柱子后面传来一声哀号,阿柯慢慢坐起身子,捂住后脑。从背后看过去,见他脑袋不住晃来晃去,好象仍在天旋地转之中挣扎。 隔了片刻,阿柯一边哼哼叽叽一边往外爬,手一下碰到那少女昏迷不醒的身体。他猛地一震,清醒过来,“啊呀”一声叫,刚俯身去抱那少女,想了一想,又将她放下,奋身爬起来,径直向铁杖老头奔去,一边不住挥手催促道:“快!快、快……有止血的伤药没有?她还没死,还能救回来!” 铁杖老头斜眼瞥着阿柯,问道:“怎么,她不是你伤的么?” “不是!不是!”阿柯猛摇其头,坚定地回答道。 铁杖老头又上下打量一番阿柯,问道:“她是你媳妇?” “不……不是!”阿柯神色尴尬,偷偷往楼上一窥——但见陈束仍然面无表情地看着自己,小真却已不见——不禁心中喜忧参半,道:“她……她的名字我都还不知道。” 铁杖老头似信非信地点点头,又道:“你身上也有几处伤口,是同一个人下的手?” “也……也不是。”阿柯困难地吞一口唾沫,勉强解释道:“是……是她刺的。” 这一下铁杖老头也有些懵了,怔了一怔,道:“你小子,在耍老子是不是?敢耍老子的还能活到第二天的人,只怕还未生下来。” 阿柯双脚乱顿,脸涨得通红,叫道:“不……不……不是耍你!哎呀,这些以后再解释……再说好不好?先拿点药来,救人要紧啊!” 铁杖老头将头一昂,道:“没有!” “没有?你骗我吧!”阿柯几乎跳起八丈高,道:“你一个行走江湖的武林人士,整日价打打杀杀,会没有伤药在身边?要是不肯给就明说啊!” 蓦地一股凛冽的劲气扑面,阿柯心中一跳,眼瞧着有一事物眨眼间已杀到眼前,其时退无可退,当下毫不犹豫地往下一蹲,翻倒在地。“嗖”地一声轻响,那股劲风贴着脑门飞过,刮得头皮发痛,身后两丈开外的一张百年古树做的圆桌“砰”地一跳,顷刻间裂成数段,四面飞散。 铁杖老头眼中寒光四射,慢慢将铁杖又放下来,冷冷地道:“对老人家说话,最好客气一点。老夫成名之时,你小子还未出生,却敢这么说话,胆子不小。你是哪个门派的,师傅又是哪一位高人?” 阿柯小心翼翼站起来,张口欲言,却又忍不住往陈束那边胆怯地看了一眼,话从口中出来时已变成了:“我是……我没有门派。我师傅么……我也没师傅,你……这位老伯,我、我刚才一时急了,对不住啊,对不住!你到底有药没有,什么都行,好歹救她一命啊。” 铁杖老头并不说话,也一瞬不瞬地盯着阿柯,心中隐隐有些惊异。他自十七岁出道以来,横行江湖数十年,杀人如切草芥,嗜血成狂,毫不留情,往往手段极之残忍冷酷,以至江湖上人称“穆血王”。最盛名之时,市井小儿都会吟唱“阎王领着小鬼来,见着血杖倒着走”,江湖人士更是避之如瘟神。他所练武功也全是以杀人为目的,阴狠毒辣,浸淫年久,眼神中都已带有强烈的暴虐之意,莫说普通人,连寻常一点的练家子乍一见到,也会不由自主的打个寒战,赶紧移开。眼前这少年随便怎么看也不像是个会武之人,形容怪异,举止失措,神色惊惶不堪,却混混僵僵毫不客气地与自己对视,眼皮也不眨一下。他口气忽硬忽软,一派少不更事的模样,却始终未曾后退一步,软磨硬套,隐然一番不得伤药绝不甘休的架势。 铁杖老头突然心中一软,好似从那少年执作的眼光背后,见到了自己当年的依稀模样。他叹一口气,傲然道:“我穆奎山行走江湖数十年,从来只有我伤人,可没有人敢伤我,是以从不带伤药。小子,你若不信,大可四处打听打听,看看我说的是真是假。” 阿柯顿时露出大失所望的神色,跺脚道:“那……那可怎么办?”不住搔头,四处乱旋。但他胆子再大,也不敢公然跑上楼找陈束要。小真此刻也躲到回廊一角,既不敢看,更不敢说,深怕父亲一怒之下,立时便要了小阿柯的命。 一时之间,偌大的令城老店内,就只听见阿柯一个人上窜下跳的哀叹之声。 ※※※ 忽听一人吃力地道:“小兄弟,我……我这里……还有点药……” 阿柯闻言猛地一顿,回头望去,正见到一直匍匐在地的刘志行颤巍巍地扶着张椅子慢慢坐起身来。他肩头伤口本已被他自己封住穴道,但随着右手用力撑地,又是如注般涌出。待得终于在椅子上靠定了,刘志行伸手要去掏药,然而手抖得怎么也伸不进衣裳里去。 阿柯往前直冲,不想敷满鲜血的青石地面不胜之滑,他脚下一使劲,顿时摔出老远。他也顾不得伤痛,手脚并用的爬到刘志行身前,老实不客气地伸手进去乱摸,一面道:“哪里?药在哪里?”忽然手指碰到一物,掏出来一看,大喜过望——原来是一只小瓷瓶,上面书着五个娟秀的红字,是即便连阿柯这类常吟“什么计长什么计短”的人也识得的“凝血归元散”。 阿柯紧紧拽着瓶子,问道:“是……是不是这个?”声音颤抖。 刘志行牙关紧咬,嘴角流出一丝血,并不言声,只点了点头。 “你脸色好白……”阿柯迟疑道:“你哪里受伤了……胸口有几处突出的地方,那是什么?” 刘志行摇摇头,尽力露出一个微笑,低声道:“小兄弟,你有情有义,不惧生死,实在难得。快拿去救那位姑娘吧。” 阿柯后退一步,呆了一呆,突然恍然大悟,一翻身跪在地下,磕了一个头,道:“你胸口骨头断了三……四根,千万别动!等我回来想办法!”不等刘志行回答,爬起来就向那少女跑去。 他这般浑然不顾左右的跑来跑去,大呼小叫,铁杖老头一时拿不稳这小子到底是干什么的。说他武功高强吧,走几步就会摔一交;说他是普通人吧,见着满屋子缺腿少脑袋的尸体,又好象熟视无睹,并不惊慌。这一点倒也罢了,寻常胆大一点的自问也可做到,但这小子甚至连惊异都看不出来,好象被砍死的人就该如此一般。刚才自己一怒之下忍不住出手,虽未使上全力,也使了个六七成,这小子说快不快,说慢也不慢,就那么恰好躲了过去,反倒还让自己一下子不知如何是好。这一手,怎么看也不像是凑巧。铁杖老头混迹江湖多年,还楞没见过这样的人,当下也不出声,冷眼旁观,暗自留心。陈束站在二楼,也因一时看不透铁杖老头的来意,仍旧负手而立。只有小真一颗心小鹿似地乱跳,直跳得耳朵里擂鼓似的砰砰作响,透过栏杆的缝隙,默默地注视着阿柯的一举一动。 阿柯奔到那少女跟前,左右一打量,将她抱到一扇翠竹屏风后。他伸手摸了摸少女鼻翼,还好,还有气息。阿柯轻轻撩开少女外衣,只见血仍不停自淡绿色的贴身小衣下涌出,当下略一踌躇,双手合十,低声道:“从权,从权,得罪了。”慢慢解开小衣,露出少女柔嫩的胸脯。 说老实话,这其实已并非阿柯第一次见到少女的身体了。记得三年之前,阿柯第一次手持长剑,壮着胆去追狗狗,不想迷了路,只得沿着山涧一路磕磕碰碰往下摸索。刚转过一处瀑布,脚底一滑,以一个非常壮观的姿势跌入潭中。除了激起一丈来高的水外,还有正在洗澡的小真。阿柯虽然如他后来解释的那样只在慌乱中瞄到一两眼,但小真仍然将近一个多月没答理他。之后还是阿柯每日上山,采了无数山花野果,才得美人一笑。其实也不冤——阿柯有的时候想,虽然只那么一眼,影像却是出奇的深,害阿柯好多天没睡好觉,似乎只需略略伸手出去,就可触到那雪白稚嫩的肌肤一般…… 然而,回忆与想象,毕竟做不得真。所以当阿柯乍一见到那对被血渍染得鲜红的小小的淑乳之时,心头依旧砰砰狂跳,全身的血似都冲到脑中,只觉口干舌燥。他勉强舔舔嘴唇,深吸了一口气,收敛心神,小心地将药粉洒在寸长的伤口处。 那少女浑身猛的一震,呻吟一声。她痛苦的一蜷,侧过身子,立时有好些药粉散落开去。 “散……散落了……”阿柯看着那些药粉纷纷扬扬散落到她右边的乳房上,再掠过让人目眩的完美的圆弧,散落在浅绿的小衣上,眼前几乎一黑,呆了一呆,手颤抖着伸过去,将药粉慢慢抹匀。 “好冷……软……软的……”阿柯痴痴呆呆地想,突然一惊,提起手一巴掌扇在脸上,脱口叫道:“我……我在想什么?我在干什么?无耻啊无耻!” 外面几个人面面相觑,想不通这小子到底在干什么,但估计绝非好事。只是自碍身份,谁也不愿进去看个分明。小真眼尖,刚才见到那少女胸口有伤,此刻听阿柯在里面大呼小叫,隐隐猜到他定是见到了少女的身体,毛手毛脚起来,担心之余,愤怒之火渐旺。 阿柯果然毛手毛脚地抹完伤药,在自己穿的黄裙子上扯下几条布,先将少女胸口的血渍略擦拭一下,再搂胸裹上。他一面缠,一面却也忍不住多瞧几眼,有个叫“机不可失”的词此刻突然涌进脑海,怎么也掩不下去。正胡思乱想之际,忽听那少女低声道:“小贼,我……我杀了你!” 阿柯惊得魂飞魄散,慌乱间做了一个自己也想不到的动作——双手乱划,如潜入水中一般,往后坐倒,叫道:“不、不、不是我……我没有……我只摸了一下!真的,药……药散了!” 小真在楼上听得清清楚楚,顿时面色惨白,听旁边的父亲怒哼一声,眼泪再度夺眶而出,却银牙咬碎,绝不出声。 那少女听他纵声大叫,只道他已动了手脚,且外面更不知有多少人听见了,羞怒交集,眼前一黑,再度昏过去。 阿柯跳起身来,见她头歪到一边,小心地叫了两声,待证实她真的昏死过去,赶紧手忙脚乱帮她掩好衣服。做完这一切,忽觉手脚酸软,靠在旁边一张桌子上喘气,摸摸脑袋,已是出了一头的汗。 只听外面铁杖老头喝道:“小子,你到底在里面干什么?给老子滚出来!” 阿柯一震,方醒悟到自己目前的危险处境。他摸了摸挂在腰间的短剑,知道此刻断不可逃走——况且逃也绝对只是死得更快而已,只有走一步是一步了。 “这位伯伯,你……你好。”阿柯打躬作揖地自屏风后走出,一双眼珠提溜乱转,道:“非是我……看不起你老人家,实在是……哎。”摇头不止。 铁杖老头冷冷看着他,并不开口。 “这其实……这里其实非常凶险!”阿柯见他不应声,硬着头皮道:“你可能不信——正有大批好手前来此地,俱都是些江洋大盗,这个……总之,伯伯你最好还是暂避一避的好。虽说你老人家武功那个……盖什么世的,也犯不着招惹他们不是?楼上那位伯、伯伯,最好也避一避……”说到这里,心虚地摸摸软发,不敢抬头。 铁杖老头道:“小子,我现在问你话,你一句一句的回答,要多说一句废话,老子立即让你嘴巴与屁股凑在一起,下半辈子从哪里进就从哪里出。” 阿柯实在忍不住“噗嗤”一笑,突然骇得脸色苍白,呆立半响,问道:“笑算不算?” 铁杖老头瞪眼道:“算!怎么不算?你再笑一次试试?” 阿柯顿时死死捂住嘴,木然挺立,果真一动不动。 铁杖老头被他样子弄得浑不自在,待要开口,却忽然忘了自己要问什么。正在迟疑间,忽听门外一声尖利的呼哨响起,声线极高,长久不绝,发声之人显然内力充盈。 随着这声呼哨终于渐渐低落,隐隐一阵雷鸣之声自村头传来。铁杖老头脸色微变,屏神静气去听那轰鸣声。陈束也眉头微皱,打开了折扇慢慢摇着,不明白阿柯所言是否真的。 其实屋内耳朵伸得最尖的当属阿柯,他侧着身听了一会儿,突然惨叫一声。铁杖老头正在凝听,冷不防被他尖锐的叫声吓一跳,怒道:“干什么?” “马!好多马!我、我说他们来了嘛!快快快、快跑!” 铁杖老头哼的一声,道:“来了又怎样?老子这几天手痒得紧,倒要看看是什么来头。” 阿柯不住偷偷往后溜,一面道:“你说的,是你说的要一个人抵挡的,到时候可别拍屁股开溜!” 铁杖老头懒得跟他多说。他听这些马来的速度极快,联想到村头到此处蜿蜒狭窄的小路,策马的人马术不错,难道真是匪帮不成?他重出江湖才一个多月,却已惊动大大小小好几十个帮派注意,一路追杀,虽不能伤他,却也让他疲惫不堪。好容易在此地一口气干掉两路人,以为至少可以休息一两天了,谁知又来这么一帮人,心中愤怒之余,也暗自心惊,深恐这般打下去,没被仇家杀死,自己先倒累死了。 正想着,马队转瞬之间已到了店门前,只听人声鼎沸,吵吵嚷嚷,都在叫:“那丫头呢?”“老子一刀划了她,替三哥报仇!”“冲进去呀,还等个屁!”数十人翻身落马,马靴踩在青石板上铿铿有声,合着无数刀剑枪戟碰撞发出的叮当声一起传进店里来。 陈束轻轻道:“阿真,你到后院去,看看有没有合围。若有必要,自己先冲出去找你大伯,知道么?”小真急道:“一起走啊,爹!”陈束轻轻摇头,眼睛半眯,凝神盯着阿柯,道:“阿柯好歹是我们组织内的人,知道那么多秘密,我岂能让他落于他人之手?况且来者身份不明,这一带究竟还有哪些势力,不正是我们此次要查访的么。这是危险,亦是机遇,万不可漏过,你别再说了,若不放心,就立即去找你大伯来吧。”小真只得点点头,悄悄站起来往后走去。走出两步,突地回身跪下,凄然道:“爹!爹你别杀他,女儿求你了!”陈束略顿一顿,皱眉道:“大敌当前,还谈这么干什么?爹自有分寸,你去吧。”小真咬咬牙,磕了两个头道:“我……我相信爹不会杀的。爹也保重!”一转身去了—— 第二十四章无归 “听好!给老子四面围起来,一只耗子也不要让它溜了!” “是!” 数十人齐声大喝,跟着一阵刀剑!铛做响,两路人沿著令城老店老旧的围墙往后跑去。 这个时候,铁杖老头突然回头,不经意地向楼上望去,正迎上陈束热切的目光,后者先向他笑着点了点头,后又双手抱拳,微微摇头。铁杖老头摸摸胡子,不知是否接纳陈束的请求,一时踌躇,干脆找了张椅子,正对着大门坐了下来。 阿柯明白这是来找那少女的,心中更是惊惶。刚才在屋中设计截杀那三人时,未料到窗外还有望风之人,他一剑刚挑破刺杀少女的那中年人时,外面风声忽起,待他赶到窗前,只见到一个黑影正迅速翻过马棚顶,闪身出店。只因要为这少女止血,竟耽搁了时间,也将自己暴露在陈束面前,此刻往哪里走都是龙潭虎穴,脑袋涨得斗大,偏偏一条见真章的主意也没有,一下子懵了。 刹时人潮涌动,一口气冲进三四十号人来,个个虎背熊腰,凶神恶煞般,都提着明晃晃的刀枪,有独眼的,有断臂的,也有一身黑毛的,更有一人头上顶着两个拳头大的肉瘤,如阎王殿前的牛头一般。总之,若是有人夜里忽然见到这么一帮人,只怕要吓老大一跳。 当先一人却身高不足五尺,面色圆润,和颜声色,身子滚圆,一只胖呼呼的手上勉强拿着只黄铜算盘,在这一群人中真是鹤立鸡群。 这伙人冲进来便破口大骂,各种污言秽语层出不穷,如突然闯进来一大群苍蝇。铁杖老头倒是听得津津有味,陈束不觉一皱眉头,那份想要结交之心顿减,正要开口说话,那胖子忽地将算盘一举。 这一举象一把巨刃突然间挥去,将所有人的声音一刀切断一般,店内从极喧闹突然就寂静得可怕。看着那些五大三粗的大汉们个个如小媳妇般紧闭着嘴,有些甚至紧紧捂着自己的嘴,店内四人心中都是有好笑又吃惊,惊讶这矮胖子的权威竟如此之大。陈束与铁杖老头见他始终笑容可掬,均想:“此人面虽和善,定是阴毒之人。看那几个独眼缺臂的,说不定就是他的杰作。” 矮胖子先不紧不慢地环视一周,方一拱手,笑道:“在下麒麟山威服寨宋观,今日带弟兄们下山有事,不意惊扰诸位了,告饶,告饶。” 陈束拱手回礼,铁杖老头马马虎虎的一抱拳,刘志行此刻正自运功疗伤,况且也看不起这些山匪,并不回答。阿柯嘛,躲在屏风后,那是大气也不敢多出一口的。 宋观道:“看此处尸首遍地,大概刚刚也有一场恶战。在下绝无卷入其中的意思,只是来寻一个人的。诸位若是信得过在下,且让在下在这里略搜一搜,除了在下欲找的人,其余事一概不管,就当今日没到过此地。各位看如何?” 陈束道:“未知宋兄所寻何人,不妨说来听听,或者我们见过也未可知。” 宋观道:“一名十五六岁的少女,身上有伤,还有一名十八九岁的少年同伙。这两人阴险狡诈,一刻之前,在此店二楼一间房内,袭杀我山寨三位兄弟。这是我另一位侥幸逃回来的兄弟所报,千真万确。” 阿柯自屏风后偷偷露出半边脸来,又是打拱又是作揖,哀求陈束放他一马。陈束瞥他一眼,不紧不慢地道:“这个嘛……少女我未曾见到,少年倒是有一位……” 阿柯耳朵里嗡地一响,心道:“完了完了!”却听陈束接着说:“不过他是我门下弟子,一向管束有加,似乎不象是阁下口中说的那种阴险之人。不如我叫他出来与你见见?阿柯,出来!” 阿柯心中一跳,陈束这话,竟仍承认他是门下弟子,那岂不是公然袒护?可是要他这模样出来见人,却也着实冒险。阿柯迅速四下打量一番,见旁边一堆破门板下似有一个人,拖出来一看,见他锦衣华冠,当下更不迟疑,扒下那人外套,胡乱裹在身上。正套着,那人突然睁开眼,吃力地道:“老……老子是伦……家……你敢抢老子……”阿柯自己小命正在可有可无之中,老实不客气操起一根凳子腿,一击闷棒下去,那人顿时没了声息。他抹一把脸,故做轻松地道:“是,二……二师伯。”走出屏风。 宋观道:“是否此人?”有一手下越众而出,大声道:“回三当家,正是此人!” 宋观却并不忙动,向陈束拱手道:“敢问阁下是?” 陈束也一笑拱手:“散尽浮云月华见,闻遍馨香风自清:在下清月楼陈束。” 铁杖老头十年未出山,听这名头耳生得紧。宋观却是一凛,道:“清月楼陈二当家?” 陈束道:“不敢,正是在下。” 宋观呆了一呆,脸上神色颇不自在,似乎未料到在这山村野店竟遇到这般角色,但自己刚才挑明了要拿他门人好看,话已出口,不由踌躇起来。 陈束笑道:“麒麟山威服寨的威名好大,在下在洛阳城中即已得闻。这次南下,本欲特意上山拜访贵寨司马寨主,不想在这山野小店竟遇上宋三当家,实在是有缘哪。在下有一言,不知宋当家肯听否?” 宋观道:“陈二当家请赐教。” 陈束道:“不敢言赐教二字。我大哥听闻司马寨主的名头,一手‘龙飞手’端地厉害,这个……宋三当家的一手‘千珠盘’也独步武林,使得威服寨这一两年间风起水涌,已隐然成为永安郡内数一数二的大帮,特有结识之心。说老实话,我们清月楼对这边的黑崖寨、牛鼻山两派颇有些隔阂,也很想借重贵山的力量。以司马寨主之能,要做这一带之霸,那还不是手到擒来?” 宋观眼睛一翻,心念如电。清月楼虽说现身江湖还不到五年,但据称内中高手如云,更有极大的官府势力背景,行事也颇为诡秘,亦正亦邪,大有通吃黑白两道之势。若是能与清月楼接上关系,自然对山寨有利,况且这话明摆着要去除那两家对头,让自己做一方霸主,这买卖实在有些划算……只是那丫头……也是山寨的心腹大患,不拿住她也不甘心……他咳嗽两声,主意已定,当下笑道:“能得清月楼赏识,鄙寨何幸之有?这位小兄弟即是贵楼门下,鄙寨上下自然会对他以礼相待,只是那位姑娘……恕在下直言,此人屡次伤我山寨兄弟,这个……” 陈束接口道:“那位姑娘么,呵呵,敝门上下也无人识得,阿柯与她也只是凑巧在一起而已──是不是阿柯?还不带威服寨的兄弟进去找那姑娘?” 此言一出,阿柯浑身一震,刘志行也诧异地看过来,似乎不相信陈束竟为了江湖利益,毫不犹豫地出卖一位少女给山贼土匪。宋观哈哈一笑,道:“如此,敝寨上下,恭迎陈二当家大驾了!来呀,给我搜!” 阿柯跨前一步,双手乱挥,叫道:“等等!等等!等一下!”不理众人不解的眼光,径直走到铁杖老头前,道:“帮、帮忙行不行?” “老夫从不做善事。” 数名威服寨人已提着刚刀,跨步走来。 “那……那咱们谁也不亏谁,做笔买卖如何?” “金银珠宝,老夫拿着只当玩儿。” “我有一个秘密。”阿柯简单的说。 “说。”铁杖老头也不想废话。 四个人已走过身边。 阿柯凑到他耳边,低声说了四个字“阴阳铜鉴”。 铁杖老头慢慢瞥了他一眼,摸摸胡子,问道:“我要怎么信你?” “命。”阿柯无所谓的一摆头:“开不开玩笑都只有一条命。” 铁杖老头眼中寒光一跳。他沉吟一下,又道:“你在怕什么?” “我怕杀人。” “嘿嘿嘿,”铁杖老头笑道:“我从来只听说怕人杀的。” 阿柯叹一口气,低声道:“杀人可不好玩。这个时候杀人更无法交代,况且,我、我既杀不了他,也不能杀他──”说着嘴角往上一翘──那上面,陈束正摇着清凉扇,一瞬不瞬地盯着自己。 “怎么说?”铁杖老头不知不觉已站起身来,虽然尽力装出一幅毫不在乎的模样,不过目光如炬,任谁都看得出里面几乎伸出爪子来。 “今日我若能救那少女脱身,明年六月六日之前,必定送上──贵府是……” “老夫流浪之人,居无定所。那一天之前,我自会来找你,料你也逃不到天边去。” 阿柯“啪”地一拍手,指着铁杖老头,道:“爽快!”脚尖一挑,一柄霜雪墨剑已擎在手中,转过身,对着陈束深深一躬。 陈束眼中突然闪过一丝不安。阿柯这神情太熟悉了,就象他每次要…… 他手突然地一伸,张口叫道:“阿柯……” 话尤未尽,眼前一花,铁杖老头已腾身而起,越过一名威服寨人头顶,一手虚抓,内力到处,那人脑袋象只西瓜般“砰”地爆裂开来。 铁杖老头哈哈大笑,喝道:“这是赠送的,不另付帐!”话音未完,已冲到陈束面前,笑道:“呵呵,我俩亲近亲近!” 陈束反手一勾,卸掉戳来的一杖,急道:“穆前辈,此刻不是你我说话的时候,且待我……”便欲跳下楼去。 铁杖老头笑道:“待你怎样?你不跟老子说话,就是看老子不起,老子还非找定你了!”说话声中,铁杖横扫,击他上盘,陈束无暇多说,只得往后退去,同时扇子急点,切他脉门。铁杖老头道:“好一招‘鬼拂手’,原来是无极门南宗高手!”打点精神,左勾右切,一套“嗜魔杖法”舞得呼呼作响,劲力激荡。陈束心中又惊又怒,想不到这老头说出手就出手,一上来就是搏命打法,当下再不敢迟疑,倾力抵御,一时你来我往,斗了个旗鼓相当。 同一时间,阿柯笑骂一声:“老冬瓜,还不是怕货拿不到手。”抬步向前走。 第一步,他长剑闪电般挑出,刺穿三个正欲奔过他身边的壮汉喉咙。三人哼也不哼,立时向前扑倒。 第二步,横切,两人喉头中招,顺势一划,两人胸口中招,一人长声惨叫中扑地,另一人甚是刚硬,跌落之时仍向阿柯砍出一刀。阿柯腰身一挺,长剑一带,那柄刀斜着飞出,正劈中对面抢上来的一人脑门,立时毙命。 再一步,他侧身避开身后劈来的两刀,刺中三人咽喉,贴着第四人横切的大刀,一剑划过鼻梁,那人双目立瞎,惨叫声中大刀乱挥,劈翻两个自己兄弟,后被另一个兄弟一刀砍翻在地。 宋观喝道:“退!” 数十人无论正在交战的、正准备交战的、正在逃的一听此令,立时毫不犹豫往后急退。阿柯赶着又劈翻两人方停住脚,心中暗叹,后悔刚才不多等一刻,否则此刻那些后退的人自己也可顺便收拾了。 宋观怒道:“陈二当家,这是何意?”抬头一看,却见陈束正与铁杖老头斗得正紧,心中顿时明白姓陈的也被这小子卖了,当下冷冷道:“小子,你今日是硬要强出头了?” 阿柯舔舔嘴唇,试探着小心翼翼地问:“可、可不可以现在和解,大家一拍两散,各走各道?” 宋观勃然大怒,一张肥脸涨得通红,狂喝道:“你他妈耍我!”呼地一纵,身已在空中,正对着阿柯,黄铜算盘夹着凛冽的劲气直劈而下,正是他的成名绝技“千珠碎金”。 阿柯侧身,长剑直指宋观喉头要害。“砰”地一声巨响,他身旁的青石地板被宋观巨大的劲气激得破碎开来,石削四散,他自己肩头亦波的一声,衣裳并裂,合著血肉飞溅。 可是阿柯不避!长剑仍直直地指向宋观喉头,这一剑速度本快,再加上宋观下坠之势,几乎眨眼间就已递到跟前。宋观说什么也料不到阿柯竟然如此死顶,而且也根本没有想到他的剑会自这劲力中心刺来。那一刹那,他突然省悟,原来这就是自己这一招唯一的破绽──只要有人不要命的强攻!而自己混迹江湖数十年,竟也会中了这小子的激将之法! 噗嗤── 随着清脆至极的一声响,长剑干净利落地刺入宋观喉头,自颈后穿出,将他挑在剑尖。 当剩下的数十人同样如潮水般拼命往外涌时,阿柯正将剑从那具肥肥胖胖的尸体里往外抽。“真重。”他只是这么简单的想。有那么一刻,他完全沉浸在杀与被杀的狂暴而寂静的世界里,杀手的冷血让他陶醉于慢慢自尸首里抽剑所带来的那份充实的快感,以至根本没有听见身后有人用几乎比那些逃命的人还要惊慌诧异的声音低声吼道: “霜……霜雪无归!” ※※※ 陈束叫道:“住手,别打!别打了,人都走了!” 铁杖老头嘿嘿一笑,铁杖一横,逼开陈束快捷隐蔽的一击,双足一点,轻飘飘如无躯之魂般向后掠去。“哚”的一声,铁杖插入一根顶横梁中,他就那么靠一只手抓着铁杖悬在半空,笑道:“你这家伙不地道,喊着别打了,还来一手阴的。亏得老子干的架比你见的女人还多,否则,嘿嘿嘿,今日就着了道儿了。” 陈束老脸微红,一闪即逝,怒道:“都是你自己,不论青红皂白上来就拼命,坏我大事。你自己看——”扇子往下一指,道:“霜雪四剑中的刘志行也被阿柯那小子带走了,你高兴了?” 铁杖老头道:“咦,这倒奇了,你不是刚才还又是感动又是自愧不如,还有什么不能眼见江湖义士命在不测,迫不得已出手惊扰我老前辈么?现下居然为我叫屈,好笑啊好笑。不过我老前辈现在心情好了,做次好人放他走,你管得着吗?” 陈束一整衣裳,已恢复适才那份从容不迫的气度,对铁杖老头的冷嘲热讽毫不介怀,摇摇扇子,问道:“阿柯那小子,跟你谈了什么,居然请得动你出手相助?” 铁杖老头仰天大笑,道:“这可不能告诉你咯!总之大大的好,大大的妙,哈哈哈哈!这小子不错啊,老夫还曾以为他不济事,那知道杀起人还真有一套,哈哈!老夫越看他越顺眼,比你这伪君子顺眼多了。对不住得很,搅了你的大好事!老夫去也!”双手一扯,“咯咧”一声脆响,那根粗壮的圆木从中而断,向下坠落,带得一大段房顶坍塌,无数瓦石碎片飞散而下。尘土飞扬中,铁杖老头已借力向上,穿透屋顶而出。 陈束急道:“前辈!留下一叙!”双足一顿,亦顶着铺天盖地的烟尘从破洞中穿出。他站在屋顶四面一望,朦胧的月光下,只见到一溜黑影向南飞快掠去,轻快如烟,只眨眼功夫已转过一棵大树冠丛,消失不见了。陈束暗暗心惊,知道此人武功远在己之上,除非大哥来,否则想要留下他还真的难办,当下顿足不前,一时踌躇起来。 阿柯不知去向,还当着自己的面搅了与威服寨的好事,硬添一个仇家……这姓穆的老头来头不小,此刻是敌非友,以后要杀阿柯,不知还会出什么事……陈束念及此,心中无名鬼火直往上冲。 忽然听见下面杀猪般惨叫,却是店主汪老板醒了过来,见到偌大的店堂一片狼迹,尸首遍地,连顶梁都折成两段,悲从中来,正自嚎啕大哭。陈束深深吸一口气,一长身,掠过雾重露寒的夜色走了。 ※※※ 阿柯一手抱着少女,一手扶着刘志行,飞也似的自后门奔出,一眼见到院子里停着辆马车,当即将那少女摔进车厢,刘志行也被他不管死活的一把推进去,拉过缰绳,呵斥一声,抢出大门。 借着夜色掩护,阿柯一路东闯西冲,居然让他混出了小镇。他依稀记得小镇往西是一片稀松的树林,地势平坦,利于车骑,当下驾着马车向西而行。幸好此时雾气渐淡,月光如水,依稀照见前路,虽然道路崎岖,颠得里面的刘志行险些昏死过去,却也无惊无险的摸进了林子。 再走一段,树木参天,已完全遮住月光。阿柯拉住马,摸进车厢,点着了火褶子,问道:“前辈,你还好吧?” 刘志行呻吟着回了一声。阿柯看看四周一片漆黑,估计也无人能找到这里了,长长舒了一口气。 跟着他又连连吸冷气——劲一松下来,身上的伤口顿时火辣辣的痛起来。阿柯拿出凝血归元散,勉强给自己上了药。今日一天连场打斗,他已是累得不行,刚上完药,头一挨着车蓬,几乎立即就睡死过去。 ※※※ “不行。”林芑云道。 “那你说,你说!”坐在桌前正大快朵颐的道亦僧恼了,一面“吱吱”的呷酒,一面不耐烦的道:“说一个太露,说两个不通,说了四五个法子了,你就只知道回一个‘不行’。你有脑袋你说啊,哼,亏我想了这么多天,被你林大小姐一杆子捅了——是哑巴问久了,也还吼两声呢。” 林芑云微微一笑,并不作答。她站在窗前,轻轻掀开一角,向外张望。 清晨的雾气立时如烟一般涌了进来,与屋内温暖的空气一触,又飞快的消融不见了。林芑云不由得打个寒颤,手就在嘴边哈一口气。 放眼望去,只见到白茫茫的一片,天地似乎都已躲藏在浓重的雾气之后。这个时候太阳应该已经升起来了,却依然躲在厚厚的雾幕后面,看不到踪影。但是不要紧,林芑云知道,不论雾气多浓,多厚,总有那么一刻,它那万丈如火的光芒,会将眼前的虚幻的白幕撕得粉碎。 “雾终究是雾,”她忍不住喃喃地道:“再看远一点,仍然是天啊。” “你说什么?”道亦僧奇怪的问。 “啊,没有。我看到铛铛妹妹出来浇花了。” “嘿,我说这傻丫头,恁的大雾,用得着她浇花么?” “你才傻!”林芑云道:“铛铛妹妹说,要每天跟花说话,花才长得好,长得大。铛铛妹妹说,这是你以前跟她说的,她傻,你不更傻?。” 道亦僧用力撕一条鸡腿,含含糊糊地道:“……这个傻丫头,骗她的话却当真了,嘿。不说这个了,你究竟是怎么想的,难道不想出去了?哦,哦,我明白了……” “你又明白什么了?” “你定是过惯了这样奢华的生活,不肯走了,哈哈,休要瞒我!”道亦僧一边说,一边烈酒喝得哎呀连天的叫,一只手又去撕鹿肉,叫道:“这肉是奢靡!这莲子玉羹也是奢靡!这三珍汤亦是奢靡!啊,这酒,这、这是……二十年的沉霜!太奢靡了!” 林芑云哑然失笑,道:“咱俩到底谁过惯了奢华生活,我现下也懒得跟你争。等到时候又出去闯荡时,看谁先熬不住,要喝这样那样的好酒。” 道亦僧闻言住手,看着酒壶发呆,良久,突然叹一口气,道:“酒啊,真是世间动乱的根源!如此可恶,岂能让你胡来!罢,罢,罢,今日我道亦僧就来舍生取义!”直起脖子猛灌一气。 林芑云搔搔脑袋,将系头发的软丝娟绳握在手里把玩,道:“你要喝就喝,罗嗦这么多干嘛?趁现在李洛还没来,一边喝一边听我讲。” 道亦僧继续口不离壶的灌酒,只点头做答。 林芑云白他一眼,转头又往窗外瞧去,只见铛铛耐心蹲在地上,正对着一盆芍药讲着什么。她清清嗓子,慢慢地道:“你当这里是什么地方,乡下么,县城么?这里是东都,禁宫所在,国家重要之所!能容你想来就来想走便走么?这几个月我天天看公文祗报,看关防文案,越看越是心惊,不能不谨慎啊。我跟你说,单是城防,每日的驻兵就是两万八千,外城每关一千五,巡视二十五队,每队两百;内城每关二千五,巡视十队,每队两百五。我粗粗算了一下,单是自长夏门经升乐、永业、嘉合,过洛河,到宾耀门,再过东城门,途中就有十一道关防,八处巡视。就要换三道过关文书,其中一道必须经由四品以上官员核实,方能放行。况且现下皇帝銮驾在此,再过两日就是祭祀大典,除了城防外,还有两万余禁军护卫加入戒严中。内城已完全封锁,外面别说是人,不相干的苍蝇也别想飞进去。” 道亦僧歪头插嘴道:“里面的苍蝇呢?要是不想闻皇帝老子的臭脚丫子气了怎么办?” “里面的也别想飞出来!”林芑云没好气的道:“我跟你说正经的,你别打岔行不行?我们这东城看上去好似没有什么动静,其实内中管制亦严。从东城往北是含嘉仓城,那里现在已是禁军驻地,甭管什么人,进去就别想出来;往西是内宫皇城,更是想也别往那处想;往东须过阳市,过两道城门,还要过河。你知道河上有几座桥?” “怎么也得……也得三座吧?”道亦僧手指一弹,一粒花生飞起一丈有余,不偏不依落在他口里。 “三座?也真亏你想得出。哎,看来你是没怎么进过大城市——三十七座!几乎每隔两射之地就有一座桥,面临城区内的河道亦是整修过的,均宽两射。两射,你知道是什么意思吗?” “两射?我们这些人没见过大市面,哪里知道?”道亦僧毫不在乎,继续边弹边吃花生,嚼得清脆作响。 “好比你吧,武功高强,内力深湛,可以毫不费劲的从这里跑到河边,在四支巡视长队合围之前来得及跳到河里。”林芑云转过身,边比划边说:“可是呢,你一跳下去就发现,两岸边、两边桥上已经站满了弓箭手。两边岸上的人一起射,可以封锁到河心;两边桥上的一起射,就可以封锁整个河段。就算你游到正中心的河心处不动,一样可以从四个方向把你穿起来。” “嘿嘿嘿,厉害呀!”道亦僧甲一口酒,拿根筷子起劲地敲碗,一面不清不楚地唱:“就算你是千年养的乌龟,万年长的王八,也一样被俺穿呐……锵锵锵锵锵……那要是往南呢?” “我说过了,往南要先能出得了宾耀门,再过洛河,出嘉合,过永业。永业之后,选择就比较多了,共有厚载、定鼎、长夏、建春几个门可以出,而且路过多为集市,房舍,还有三处庙宇,五座道观。人多、房多,易于掩藏。所以这一边看起来虽然路长了许多,却有可能是最能逃出去的一条。” 道亦僧道:“有这么多老鼠洞洞,还愁逃不出去?那你还在等什么?以老子的能耐,要走随时都可以走啊。” 林芑云摇头道:“是可能,可能!哎,你脑袋怎么这么简单?途中的巡视就不说了,那十一道关防怎么过?没有通关文书,想也别想。就算你用武力闯,或是什么飞檐走壁啦,过得了一道关,关防上立时飞马通报,还未等你走到下一关防,已经是全城警戒,各路巡视、督察、禁军涌上来,将你围得铁桶一般。想跑?须臾间就让你变成刺猬。不跑么,擅闯关卡,那是斩立决的罪,就算你是天王老子,也只有等被砍头的牵到东市上时才能喊天了。” 道亦僧放下酒壶,摸摸脑壳,叹道:“我算是琢磨过来了——但凡我说的,问的,你林大小姐都有话说。得,我脑袋不如你,你就干脆点,怎么样将那可能变成能,一口气说出来好不好?” 林芑云低头用手绕着腰带玩,扭捏地道:“我……我也没什么想法啊。守得这么紧,就是小一点的官想要出去都得费点劲呢,何况是我们?你别看李洛成日里对我百依百顺,没什么顾忌,哼,其实那是他料定本小姐根本就走不到东门!若我真的到处走动,你看他急不急?他是京畿道副统,又是御前左飞卫,一道令下去,说封门就四门紧闭,说拿人就全城搜捕。莫说我这弱小女子,便是大师你……恐怕也难逃生天。” “所以你绕了半天的意思就是说,想办法搞了这个姓李的,大家才有活路,是不是?”道亦僧斜眼瞥她,继续吃自己的东西。 “正是!这几个月来,我无时不在观察,不在想。若真要逃走,最重要的两个关键所在,一是让李洛至少在十二个时辰内,察觉不到我们已经离开;第二就是通关文书。李洛节制城防,手中的青铜令可在洛阳境内通行无阻,可比什么文书都有用。第一个,靠的是天时地利,找准机缘方可行事;这第二嘛,就要看大师的本事了。” “嘿嘿嘿,丫头……看你憋了这么久,屁也不放一个,为什么这个时候跟我说?是不是已经想到什么办法了?都痛痛快快的说出来吧!” 林芑云似乎已习惯了道亦僧满嘴胡柴的脏话,浑当没听到。她伸出一根白得透明似的玉指,到旁边窗台上茶杯里沾了点热水,在朱漆木窗格上既轻且浅的画了几个字。刚画完,便即抹去,道:“就是这样。” 道亦僧“咕隆咕隆”灌下老大一口酒,长出一口气,道:“怪只能够怪我老人家交友不慎,遇上你这么个爱惹麻烦的蛮丫头。罢,罢,罢,且去一趟又有何妨?须知今日事,却乃昨日因。因果聚散无常数,芙蓉帐前弄珠花……”咦呀咦呀的又敲又唱了一阵,忽然停筷,翻着白眼道:“这么搞,只怕姓李的脱不了干系,等你林小姐逍遥快活之时,他的麻烦不小哦。” 林芑云剑眉一竖,恨道:“那又怎样?这是他自找的。哼,害得阿柯现在流落江湖,生死未卜,害得我在这里受尽羞辱,夹缝里挣扎。” 道亦僧瞥她一眼,低声道:“受羞辱的怕不是你吧?” 林芑云不理他,越说越火气直冒,手按窗台,道:“他以为以将军之势、皇家之权,就可对我林芑云为所欲为了么?荣华富贵,就可让我甘心情愿了么?哼哼,这辈子也休想!此仇不报,我、我……我怎么也咽不下这口气!” 她回头一看,却见道亦僧根本未听,又在那里一手油腻腻地抓扯肉吃,一手提壶灌酒。林芑云素来急躁,更兼正在痛诉李洛奸险,见到道亦僧一幅浑然不放在心上的模样,一口气堵在心口无处可泄,急步向道亦僧冲去,但她脚伤初愈,刚走得两步,脚下一软,“哎哟”一声跌在地毯上。她熟练地往前一挪,一手扯着道亦僧的衣角,一手拍地,叫道:“非报不可!非报不可!你听见了!” “什么东西非报不可呀?林姑娘,一大清早,谁惹你这么大的火气?”李洛的声音自园子门口处遥遥传来。 道亦僧“噗嗤”一声,刚包进口里的酒飞溅而出,忙伸手捂住嘴。耳边听见李洛一边走来,一边道:“啊,是铛铛姑娘。这么大的雾,也来跟花草说话?哈哈哈,你真是有心呐。来,让我看看这又是什么花?”照例先不忙着进来,在花圃边与铛铛说一阵子。 林芑云慢慢撑起身子,歇了一歇,低声道:“你的酒水喷到我脸上了。” “哦?啊,是吗,对不住对不住啊。” “算了。”林芑云无所谓的一挥手,扶着桌子站起来。她先细心地整理一下衣裳,再掏出根丝巾在脸上慢慢的擦。 “看在你答应我一件事,无论什么时候提出来,无论是什么都帮我做的份上,就不计较了。” “喂,太狠了点吧?弄脏了姑娘的脸是我的错,可是罪不至死吧?” 李洛此时推门进来,笑道:“哦,大师这么早就来了?” 道亦僧已挺直腰杆,摸摸胡子,咳嗽一声,道貌岸然地道:“嗯,这几日需得辰时以前,雾气未尽之时,以柔阳之力疏导手少阴、足少阴两路,方能见效,是以起得早了。李将军来得真巧,在下刚为林小姐疗完伤,也告辞了,还有一些药方需要打理。请。”站起来一拱手,挺着肚子,迈着八方步一摇三晃的出去了。 李洛拱手送他出去,回来先看了一眼桌子,笑道:“大师好大的酒量,清早起来就吃了三壶。对了,刚才听见你在屋里吵着什么非报不可?” 林芑云面露不忍之色,道:“大师真乃世外高人。没有他的医治,我这一辈子可能都无法下地行走了。可是……可是,他打算等我脚再好一点之后就离开此地,继续浪迹江湖。我跟他谈到要好好谢谢他,他竟说什么替我治伤乃是有缘,一口回绝。哎,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好。” 李洛动容道:“真没想到,看道大师整日少言寡语,竟是这等有心人。林姑娘别心急,在下自会替姑娘好好酬谢大师的。对了,这两天忙着朝会的事,没来问候,不知林姑娘的腿又好些没有?” 林芑云颤巍巍地勉强向前走了几步,便似乎不胜其累的扶着桌子,皱眉道:“还是……哎,还是不成的。” 李洛道:“怎么不成?这不是又比以前都走了几步么?林姑娘,你别心急啊,这病是靠养的。来来来,先坐下。”扶着林芑云在几前坐了,自己走到门边,先瞟了两眼,道:“铛铛妹妹,麻烦你照看一下,我与你姐……”使个眼色。铛铛会意,抱着盆花走到门边去。 林芑云心中好笑。她与道亦僧谈话,密谋要李洛好看,须铛铛做掩护,没想到李洛与她谈话,也需要铛铛掩护。当下也不便做何表示,只端茶喝水。 李洛慢慢坐到她旁边的椅子上,不住抚摩下颚,好象又不知从何说起。林芑云知道他有事要说,便也装傻,抬头睁大了眼睛看头顶的藻井。正头一点一点地看得起劲,不料一粒尘土落下,不偏不依正掉进眼睛里。林芑云惨叫一声,伸手去揉。李洛忙道:“别动!让我来吹!” 他用手撑开林芑云眼皮,林芑云喊痛,一把推开。他好说歹说,轻轻去撑她眼皮,林芑云却又使劲闭着,怎么也弄不开。李洛看她一张粉嘟嘟的脸绷得紧紧地,双手也死死抓住自己的手,心中突然好笑,不过知道眼前这位火气大,只好辛苦忍住,道:“林姑娘,你……你放松一点,你……你笑一个?” 林芑云紧咬下唇,使劲摇头,两行泪水顺着涨得通红的脸颊流下。李洛道:“我吹,我帮你吹,你睁睁眼好不好?”见林芑云仍是摇头,四面看看无人,老实不客气,曲指在她眉心之间一弹,林芑云骤然遇袭,“啊”的一声惊呼张大眼睛,忽感眼前一阵凉风吹过,李洛已抓住她想要揉眼睛的手,柔声道:“好了。” 林芑云只羞得恨不能将脑袋缩回脖子里去,谢也忘了说了,装做擦眼泪,拿丝巾遮在脸前,半天不移开,一颗心砰砰乱跳,想:“惨了惨了,这幅狼狈模样被他见到,不如死了算了!” 李洛坐在一边,想到刚才为林芑云吹灰时,第一次如此贴近她的脸,看着她泪盈满眶、梨花带雨的娇小模样,也自砰然心跳,端着茶杯发呆。两人都各自忙着整理慌乱的心思,一时间厅内寂然无声。 过了半响,林芑云咳嗽一声,低头看自己的鞋尖,低声道:“李公子今日来,是否有什么事呢?恩嗯李公子?” 李洛一震,道:“啊!啊,是,是,有事,有事!” 林芑云知道他还在想自己的窘状,脸上又火烫起来,忙伸手去端茶,不料慌乱中手一碰,茶杯飞落。她“啊”的一声还未叫完,李洛不知何时已来到几前,一把将杯子抄在手里,轻轻放回到桌上。他转身走到窗前,沉吟一阵,道:“林姑娘,再过两日是祭祀大典,想必你已经知道了吧。晚上在皇城里,皇上大宴群臣,你也在受邀之列。” 林芑云大感意外,指着自己道:“我?” “是,你现下的身份是在下表妹,再加上武娘娘的关系,虽然并不能直接面见圣上,但亦可参加皇家之宴,与四品以下官员及三品以下命妇一同进膳。” 林芑云想了一想,问道:“是否太子会出席?” 李洛一笑,道:“怎么都瞒不过你。今日我来其实就是想说这事——太子会在晚宴时到场,代圣上赐酒,有可能……武娘娘亦会代圣上面见各位命妇、各番国使臣的夫人,以及贵族女子。” 林芑云道:“哼哼,想你也是为着此事而来。祗报两天前我就阅过了,只是没想到我也有份参与。你大概是想来跟我说,好让我有个准备,见着太子和武约时,不至于失态吧?放心吧,我还想要这条小命呢,他们是皇亲贵族,君临天下,我只是一介草民,躲还来不急,哪里敢招惹?” 李洛听她直呼武约的名字,知道她仍是心存瓜葛,苦笑道:“你若在宴会上这么直呼‘武约,’不单是你,连我也一并拖出去了。林姑娘,你是聪明人,许多话不用我说你心里就明白——武娘娘和我当初对你和阿柯兄弟做过什么,你当时即已完全明白,可是……武娘娘她……并不知道你已然了解。” 林芑云摆摆手,示意他别再说下去,脸色沉重起来,端起茶杯,若有所思。李洛朝她看过去,突然见到她的眉心间,刚才被自己弹的地方,不知何时鼓起老大一个包,隐隐发青,却仍然故做老成的皱眉沉吟,顿时忘了正在说的事,险些“噗嗤”一声笑出来,赶紧连连咳嗽,走到窗边去,拼命忍住。 林芑云浑然不觉,沉默片刻,方道:“你想说的我都知道。其实我该当好生谢谢你,若非你这么瞒着,以武约的为人,早就要了我的小命了。你这么担着,也是冒了极大的险。武约生性狡诈多疑,多疑者也必狠毒残忍。这事要是让她知道了,对你可大可小。可虑者,一旦有一件事使她疑心,恐怕终身都不再得其信任,那之后的下场不用我说了罢。你要小心呐。” 李洛听林芑云即轻且缓的柔声道来,想到武约艳若桃李的面容和深不可测的心机,竟不由自主打个寒颤。林芑云道:“你放心,在宴会上,我知道该如何行事——为你,更为我自己。” 李洛道:“林姑娘能如此知事明理,在下实在佩服。那么,也请林姑娘准备一下,待会儿……”他看一眼林芑云脑袋上的包,改口道:“今晚在下会请靳府的刘夫人和秦夫人来给你讲讲宫廷礼仪,顺便也再替你剪裁几件衣服。军营里还有些事,我先告辞了。”一拱手,转身出门。 “哈哈哈,铛铛妹妹,这花怎么这么长的?哈哈哈哈……哦,这是什么草来着?绛紫草?哈哈哈哈?” 林芑云听他在外面大笑不止,莫名其妙,心想:“有什么可乐的?”习惯的一摸刘海。 “哎哟!啊……啊……死李洛!” ※※※ 清晨的浓雾散尽之后,晴空万里。 阳光透过高高的树冠,一团一团,一线一线的洒下来,照在林间空地枯黄的地上。一道道光柱里浮尘飞扬,绵绵不绝,刘志行看得久了,再看四周,只觉明的更明,暗的更暗。巨大的盘根错节的树根后,有些细碎的不可窥探的小动静,仿若无数鬼魅藏身其间,乘着阳光尚不能照拂,正卖力地构建自己的世界。不时有鸟雀飞过,扑扑的扇动翅膀,在地上留下闪烁的影子。 刘志行看着看着,眼泪不觉就下来了。 同门十余载,不是一两天的事啊。昨天这个时候,还有三兄弟围坐在周围,听自己谈古论今,析文解道。四师弟是怎么说的?“大师兄所言极是。其实霜雪无归剑法,重在一个无字,须使剑无进无退,无攻无守,亦是即攻即守,无所不攻,无所不守。” 极是个屁!刘志行狠狠一巴掌扇在脸上,打得耳朵嗡嗡直响,尤不解恨,又重重一拳擂在鼻子上,顿时鲜血长流。 他是大师兄,更是半个师傅,自传承无归剑那天起,便协助陈海山辅导几位师弟。八年前陈海山旧伤复发,卧床不起,刘志行已俨然是无归剑宗的掌门,几个师弟学习无归剑都仗他的指导,特别是四师弟,由于进门最晚,陈海山几乎就没正经教过他,是刘志行一手一脚教起来的。教导不可谓不用心,甚至是倾囊相授,十几年如一日的呕心沥血。然而命运竟然如此与他开玩笑,他用心教导的结果,却是将自己的软弱、迂腐尽数传给师弟们,让他们也沾染上这份恶习,只学了无归剑的皮毛,与真正的精髓完全背道而驰。他们四兄弟闯荡江湖数年,一来江湖中人人敬重陈海山,二来有不少人着实被无归剑的名头吓住,更重要的是,根本就没遇到过真正的高手性命相搏,是以几乎从未吃过什么亏。就在昨天这个时候,刘志行心中还将自己当做霜雪无归剑宗的正统传人,想的是如何光耀门派,仗剑江湖。然而此刻,面对三位师弟惨死的事实,他已经知道,自己终到了不得不吞下这杯自大的苦酒的时候了──霜雪无归的秘密,其实自己从来就未曾领悟过。 霜雪坠地,永无归途。 他刘志行永远也做不到了! “哎哟!”一声,阿柯从车厢内飞出,结结实实摔在地上,手中拿着的烧饼散了一地。 车厢里传来那少女的声音:“臭小贼,永远也别让我见到你!”顿了一顿,呜呜咽咽的哭起来。 阿柯爬起身,手脚麻利的拾起烧饼,先吹口气,再狠狠咬了一口,嘴里塞得满满的,一边嚼一边哼哼叽叽地道:“哼,不吃……我吃!吃完了看你哭不哭……” 一根腕口粗的木头呼的飞出,阿柯熟练地一缩头,逃过一劫,不敢再待,一路小跑着往刘志行奔来。 “来,吃!”阿柯意气风发,塞给刘志行几块烧饼,道:“今、今天我回去看了,都走了!嘿嘿嘿,这下安全了。” “我师弟们……怎么样了?”刘志行将烧饼转来转去,问道。 “这个……这个就不知道了。汪、汪老板报了官,现下尸体大概都已收殓了吧。听说里面还有个什么姓伦的有钱人受了伤,闹腾得挺大的,现在正挨家挨户的搜,城门口查得更严。嘿嘿,好、好在我昨日……”忽然想起易容术这事不能乱提,装着吃烧饼敷衍过去。 刘志行却没仔细听。他拿着烧饼,思及师弟们,心中无比凄苦,怔怔地险些又坠下泪来,忙转过头去。阿柯有了吃的,下口是又狠又快,对他的异样浑然不觉。他几口吃完了自己的烧饼,在少女那份烧饼上不住抚摩,想了一想,还是小心的包起来,心中想:“就算她现在不吃,晚上饿了总要吃的吧?” “这位小兄弟,敢问尊姓大名?”刘志行回过身来,客气的一拱手。 “啊?哦……哦哦!”阿柯愣了一下,方知道这“尊姓大名”是问的自己,忙爬起来,也跟模学样的一拱手,道:“我……我尊姓大名阿柯。” 刘志行道:“原来是阿柯小兄弟。救命之恩,永难相报,请受刘某一拜。”说着长身而跪。 阿柯慌忙道:“别,别!这……这有什么,反正……”实在不知道该怎么说,只得抓抓脑袋道:“反正我也是要逃的。” 刘志行道:“不然。对你是小事,于我却是大事。”仍然恭恭敬敬磕了个头,方站起来。 阿柯道:“你也给了我药的,不是也救了一命?说起来我该向你道歉,不知道你胸口伤成那样,还在你怀中乱摸药,实在抱歉。”说着也跪下去,不轻不重的磕个头。 刘志行道:“小兄弟恩怨分明,很好!你这剑法,可不可以再演练一下给我看看?” 阿柯奇道:“我的剑法?这个……我没有什么剑法,只是随便学了点。你既要看,我给你练练。”说着拿出短剑,试着比划几招。 刘志行拾起地上一根树枝,道:“来,试试向我进攻。” 阿柯踌躇道:“你伤势未好,最好不要动武吧?” 刘志行道:“不妨,我们只是虚比试而已。”不待阿柯说话,已一招刺他前胸,正是霜雪无归剑的第一式:“风霜迎门”。阿柯侧身,短剑直切刘志行左肋。刘志行道:“好!”树枝一挑,袭他手腕。阿柯手一伦,避开这一下,剑指刘志行丹田。阿柯顾忌刘志行的伤势,下手处不觉又轻又缓,刘志行一把老骨头碎了几根,挥舞起来也是颤巍巍的,两个人客客气气斗了十几个回合,似乎分不出高下。 斗了一阵,阿柯一剑挑向刘志行左肋,刘志行往后一避,不料扯动胸口伤处,顿时一滞,阿柯的剑已指到他肋下三存处,一动不动。刘志行想了想,摇头道:“不行,我躲得开。”阿柯立时将剑收回,两人对望片刻,刘志行哼的一声,又挺树枝扑上。斗得几回何,又被阿柯逼得一退,他再想想,仍然道:“躲得开!”阿柯也不多言,他一说便收手,从头来过。两人再斗三十几回合,刘志行早已汗出如浆,肩头胸部的伤口也被撕开,不住有血渗出。 阿柯后退一步,剑反背在后,道:“前、前辈,你的伤口又破了,干脆好了再来打过,行不行?”他只道刘志行昨日吃了大亏,心中不服,是以陪他打打消气。 刘志行脸色一沉,道:“你看不起我,是不是?你当我是懦夫,是不是?哼!”转身走到车边,伸手进去拿昨日匆忙间带在身边的一柄长剑。“砰”的一下,一根木头正中头顶,只听那少女叫道:“小贼!你敢进来我就……啊……是前辈……” 刘志行也不管脑袋被敲得生痛,擎剑在手,怒气冲冲的往阿柯冲来。阿柯没料到他说气就气,连忙边退边叫:“前、前辈!我没有啊……你别冲动!”话说出口,自己也不知道到底惹了他什么地方。 刘志行突然地一跃,疾若脱兔,刹那间已扑到阿柯身前,右手一抡,长剑划出道浑圆的弧线,径取阿柯胸口要害。这一招乃是“霜雪无归剑”中难得的以气御剑、全攻全守的招式,刘志行在上面浸淫十数年,早已身剑浑然一体,划出之即,内力醇和饱满,无声无息,但无数剑气顷刻间已如疾风骤雨般扑向阿柯。 阿柯大吃一惊,万没想到刘志行一上来就是如此拼命的架势。未等他明白过来,凛冽的剑风已扑到面前,“扑扑扑”数声响,肩头衣服再度破碎,向后飞去。他眼前一花,一股如山一般的内力已压到身前──这个时候,所有的想法都如衣服一般,片片破碎开去。 阿柯突然一剑! 这一剑即非劈,亦非挑,总之根本不是冲着刘志行那一招去的。他似乎随意地一刺,直取刘志行眉间,只是这一式浑然天成,无须任何修饰,亦无从修饰,却以一个匪夷所思的角度和速度,赶在刘志行的剑、的眼、的念头有任何反应之前,已递到眉前。 无与伦比的一剑! 其实那一刻,刘志行还是有念头闪动的。 他想:“原来霜雪无归剑是这样刺出的。”—— 第二十五章承传 “你脑袋上有角?”道亦僧麻利地坐上席,继续喝酒吃肉,一边问。 “没有。” “那你搭张绢布在脑门上干嘛?哎呀,还凸起一块?” 林芑云小嘴一嘟:“我高兴,哼!”不料她习惯性的一仰头,丝巾滑落。她赶紧接住,要往头上遮去,道亦僧已在一旁哈哈大笑起来。林芑云只得恨恨地丢掉丝巾,悻悻道:“笑吧,小心等一下吃酒也噎住。” “不是不是,绝对没有取笑的意思!”道亦僧一本正经地道:“这一点嫣红分外夺目,实是美人之态。让我想起哪一句来着……” 林芑云脸上飞红,羞不可抑,急道:“哎呀别闹了!说正经的啦,说正经的啦!你再闹,明天不给你准备酒了!” 道亦僧果然立刻住嘴,老老实实吃他的酒。林芑云整整微斜的发髻,道:“李洛刚才来见我,说是明日要我参加皇家大宴。” “先说断,后不乱。”道亦僧眼中精光四射,头一次严肃地看着林芑云,沉声:“有好酒一定带回来,一定带回来!我答应你一件事,无论什么时候提出来,无论是什么都帮你做,绝无反悔!” 林芑云被他这番模样吓了一跳,道:“好,好……哎呀,你又打岔!我是说正经的!你看李洛这次力促我进宫,是为什么?” 道亦僧道:“这还不是正经事?要带啊!嗯……我看哪,他是要你见识见识官场,顺便也让你混个眼熟,以后送进宫去,也省下不少交代的麻烦。太子和那个什么武……武约的,也会见到你么?” 林芑云点头道:“你看得准,他是在为我以后的事一步一步安排。哼哼,大概这几个月来朝夕相处,他以为我已经释然,准备接受现实了。” 道亦僧嘴里塞着牛脯,含糊地道:“也可能武约在催他,谁知道呢?” 林芑云叹道:“是啊,谁知道呢?我们也只是板上之鲤,任人宰割的。不管是怎样,开了一个口子,以后我出去的机会可能就多了。这也正是我们逃离的机会所在。只是……哎……我怕……” “怕什么?” 林芑云站起身,慢慢走到撑开的窗前。这个时候,三三两两的丫鬟小厮们已在不远处的花园打理。假山后的长廊外,也隐约传来船号的声音。她扶着柱子,向远方那云雾重重的群山望去,低声道:“我怕……我怕阿柯已经落在他们手里了,甚至……已经不在人世了。也许李洛正是得到了这个消息,才敢让我更自由一点,毕竟阿柯是他们心中的一根刺,有他在,谁也不舒服。那日我虽然见到他放阿柯走了,可是谁又能料得到他会不会再去追杀呢?阿柯……我更怕阿柯……那家伙头脑简单,却爱认死理,要是他伤好了就不顾一切回来找我怎么办?这皇城重地,天子脚下,他一个人,怎么斗得过别人?哎……”她眼睛一眨,不觉泪已盈眶。 道亦僧猛拍大腿,叫道:“哎呀,阿柯那小子,哪有那么容易就玩完的?老子见他手脚头脑,都是一等的伶俐,准没事的!你不要想那么多,先把自己管好。这样吧,反正现在也没剩几个丫头了,也买了房子,请了人照料,就叫丁丁出去走一趟,替你打听打听,省得你整日里瞎猜乱想……哎呀,好了好了,越说你倒越哭了,哭个什么劲啊?来来来,陪我喝酒,喝着喝着就不想了,哈哈!……嗯,说起来,要是他真的回来,可就不大好玩了……哎呀,你又哭什么呀,我是说如果,这不是没影的事吗?好了好了,别哭了……” ※※※ 毫无征兆的,阿柯左手已闪电般袭上右手,就在剑尖即将刺入刘志行眉心的一刹那,猛地一推,剑擦着刘志行额头掠过。饶是如此,犀利地剑风已将刘志行额前划出又深又长的一道口子。 同一时刻,刘志行的剑亦已刺入阿柯左面肩头,但他突然低哼一声,手腕急抖,只听“叮叮铛铛”一阵碎玉断金般的脆响,长剑寸寸折断,一片一片映着模糊的日光,四面散落。“霜雪四剑”之首的刘志行浑身巨震,软得似全身已无一根骨头般扑进阿柯怀里,“哇”的一声,吐出大口鲜血。 阿柯顺势一退,蹲下身子,将他放倒在地,急道:“前辈!有没有药?” 刘志行艰难地摇摇头,勉强一笑,道:“没关系……只是内息错乱了……扶、扶我躺好……” 阿柯小心地将他抱到一堆枯草之上躺好,为他抹去嘴边的血丝,让他运气静养。刘志行双眼紧闭,脸色由青转红,又由红转青,过了好一会方长出一口气,睁眼道:“好了,死不了了。” 阿柯端水给他喝,一面道:“你怎么……你身上有那么重的伤,为何还要强用内力断剑?” 刘志行笑道:“你不一样么?你那一剑之快,我亦是生平仅见,你的左手却还能推开长剑,一定是在出手那一刻就已经决意要避开我,所以才两手同时挥出。你小小年纪,能将剑术练到这番地步固然不易,更让人惊异的是,你竟然能对自己的意志如此收发自如,这番定力,武林青年一辈中实属少见。你扶我起来吧。” 他一手撑树,在阿柯的帮助下站起来,呆呆地仰天沉思,双眉紧皱,似乎正在想什么疑难之事。过了片刻,突然一笑,道:“天意所为,岂是人能增减半分的?小兄弟,你我今日一会,冥冥之中自有缘份,若不嫌弃,你我结拜为兄弟如何?” 阿柯一呆,没想到他思考的竟是这事,忙道:“兄弟?你是前辈高人,我哪里敢……” 刘志行哈哈大笑,跟着又咳出些血来。他喘息着道:“什么前辈,什么高人!我……我只是一介迂腐书生,白白害了三位师弟性命的大罪人!你若不肯,就是嫌弃我刘志行,也罢,我走就是!”做势挣扎要走。阿柯忙拉住他,道:“不、不嫌弃,我哪敢嫌弃?我们结拜便是。你重伤未好,可别乱动!” 刘志行大喜道:“那好,我们掐土为香,这就拜了罢。”说着先行跪了。阿柯无可奈何,也只得跟着跪了。 刘志行颤巍巍的磕了三个头,道:“皇天在上,弟子刘志行,今日与……” “阿柯。” “阿柯小兄弟结为异姓兄弟,从此祸福同当,绝无反悔,否则天诛地灭!阿柯兄弟,你跟着念一念。” 阿柯见他一片诚意,心中感动,也重重叩了三个头,跟着念完之后,又磕三个头。刘志行道:“好了好了,够了,起来吧。阿柯兄弟,我痴长你几十岁,就叫你一声兄弟了。” 阿柯心道:“我早先已结拜了段大哥,现下又结拜一位刘大哥。好在刘大哥是侠义之士,段大哥想必也是喜欢的。不知道他们谁大谁小?……不过,段大哥已经去了,喊他刘大哥好象也没错。”拱手道:“刘大哥。” 刘志行在他帮助下坐了,道:“阿柯兄弟,你我既已结拜,做大哥的没有什么礼物送你,却要先说说你——你的剑快、准、恨,非常善于进攻,但是却太粗、太糙,缺少精髓。你虽然在拼斗时勇气过人,但是单凭一个勇字,动辄与人同归于尽,碰上真正的高人,也是没用的。就如一块好玉,没有很好琢磨,所以虽然希奇,却也并非就能成为罕世之宝,你明白吗?嗯……待我想想你刚才与我对招时的剑法。” 阿柯歪着脑袋,觉得这话好不耳熟,想了一想,终于记起那日沙老大欲收他为徒时,也曾这么说过,却不料刘志行也这么说。他不知就理的点点头。 刘志行几十年的练剑生涯,受他师傅的影响,到后来几乎嗜剑成狂,除了练自家的霜雪无归剑之外,闲暇时更游历天下,或与人对招,或找高手切磋,几乎见识过中原所有以剑为主的门派武学,武林中人称“剑痴”。他剑法并非很好,却是博闻强记,于各派各门剑法的套路、特点,乃至精华都了解颇深。此刻他坐在树下,仔细回想刚才与阿柯相搏的每一招,记不清楚的地方便叫阿柯再行比划过,不住比较。过了好一会,刘志行道:“行了,不用再练了。来来,阿柯兄弟,你坐下我给你讲……你的剑法,虽然犀利怪异,鬼神莫测,但仔细看来,却并无定式。你看,这一招横切,剑走昆位,似乎是麒麟庄‘流嗜十三剑’中的‘横岭侧风’,下盘本应走离位侧应,你却根本未动。那一招我刺你下盘,你以剑尖绕我手臂,袭我手腕处的‘简使’穴,看似轻浮,其实内含杀机,只须侧身一过,即可撩我胸前要害。这一手神似‘江淮七剑’中甄跃龙老先生所独创的盘剑式。但甄老先生的盘剑式讲究以气御剑,是以剑凝而不拙,气强而不霸,使起来大开大合,气势恢弘。你的剑式却基本上飘忽不定,看来看去,似乎讲究的只是两个字‘异、快’而已。嗯……我仔细想来,其实你的剑并无根本,说明白一点,你……你根本没有剑法,只是有极高的杀人办法而已。教你剑法的人是谁?” 阿柯道:“是我大伯。” 刘志行紧紧盯着他眼睛,道:“恕我冒昧的问一句:你大伯是否以前当兵打过仗?” 阿柯搔搔脑袋,道:“是……是曾带兵打过。” 刘志行吁出一口气,道:“这就对了。这些剑招,根本就是战场上杀人的招式,是以简单到毫无章法,却出奇的实用。嘿嘿,若非我曾在大漠中见识过两军相遇的血战,还真看不出你这剑法来。不过如你这般的身手,你大伯定是位了不起的人,能将这杀人的技巧提到如此的高度,以无招之剑胜有式之招,当真厉害,厉害!嘿,其实说起来,哪样武功最终又不是杀人的技巧呢?”他说到这里,似乎又想到昨日那场腥风血雨,脸色发白,不再说话。阿柯想起大伯,既而想到过世的母亲,亦是默然。 过了一阵,刘志行回过神来,道:“你这杀人的技巧虽然厉害,但就如我适才说的,终究走的是阴僻之径,更多的是血气、杀气,以命搏命,而缺少真正剑客的王者之气。我曾习有一套剑法,此剑法如日行长空,如月照空山,如云吞山峦,如海纳百川,乃真正的霸王之剑。只因悟性太差,自己练了几十年,也没什么进展,反倒糟蹋了。原本已是下定决心打算带到地下去的,现在闲着也是闲着,不如就教阿柯兄弟你学学,也好借这套剑法,弥补你的一些缺陷,你意下如何?” 阿柯迟疑道:“这……这不太好吧,我大伯说过,如果不入一门而学其武功,那是偷技,不成的。” 刘志行大声道:“你是我兄弟,对不对?” “是……啊。” “兄弟之间相互切磋武艺,比试武功,以长补短,以强辅弱,这算偷学么?我跟你讲,你大哥我就会好几十套剑法,都是与各大门派高手切磋武艺时,相互交流而习得的。霜雪四剑这名头听说过没有?” “听说过,那是大大的侠客。”阿柯一脸崇敬之状。 刘志行顺口说出“霜雪四剑”几个字,心中一颤,突然想到昨日一战,若不是眼前这少年相救,已经成了名副其实的“霜雪死剑”了,当下羞愤交集,一时哽咽难语。但此刻他也顾不得许多了,勉强压下心头琐绪,咳嗽一声,老着脸道:“对……对嘛,你听说过霜雪四剑是偷技么?根本没有嘛……咳咳……啊,我知道,我知道了!你是见大哥我这幅狼狈模样,打心底里瞧不起这套剑法,根本不屑!好啊,我的命是你救的,你看不起我,这条老命留着还有什么意思?徒增笑料尔!”一手撑地,便欲往阿柯手上短剑上撞去。 阿柯忙用力压着他,道:“不是不是!我……我没有!我学就是了,大哥!” 刘志行一双红肿的眼睛死死盯住他,慢慢坐回去,道:“好,这才是我的兄弟嘛。你去看看车上,还有剑没有,替我拿一柄来。” 阿柯心中隐隐觉得跟刘志行结拜兄弟,似乎上了他的套。但这套究竟是什么,自己也说不清,搔搔脑门,只得到车边去找剑。幸亏昨日他出手杀敌的墨剑还留在车前座位上,当下取来交给刘志行,道:“剑法么?我、我的悟性也很差,不知道学不学得会。” 刘志行猛点其头,道:“学得会,学得会的!你天生就是练这剑法的料……哎,不说这么多了,我先给你讲一遍口诀。”不待阿柯多言,当下道:“天地之道,不外阴阳。阴阳转接,出于自然。故静极而动,阴断科阳也;动极而静,阳断乎阴也……”背了一段口诀。阿柯懵懵懂懂跟着背了几遍,好在口诀不多,只百十来字,他听着刘志行边教边解释,花了半个时辰时间便记住了。 刘志行道:“这是剑法口诀,虽然短小,然却是这套剑法的根基要诀所在,希望你以后每日晨起即诵,假以时日,必会领悟到更多精深的东西。现在我们先来看看招式。这剑法一共五……六十二式,只是大哥我愚笨,没有学到最后的五式,实在是罪孽深重,罪孽深重啊……这前五十七式是这样的。”拾一枝树枝,在泥地上一五一十的画起来。 阿柯虽然不明白为什么没学到后面五招就是罪孽深重,但看着刘志行认真的样子,也不敢多问,留心看那些招式。刘志行自幼在书香门第长大,论书法那是没得说,却偏偏对画一巧不通。他卯足了劲,在地上歪歪斜斜地画着,好容易画出几十个是似而非的拿剑人形,已累出一脸的汗。阿柯凑上去仔细辨认,依稀认得出人的手脚,拿着扭曲的剑,比着莫名其妙的动作。阿柯道:“大哥,这是……” “嗯……是太粗糙了一点,不过不要紧,大哥给你慢慢讲解你就懂了。这套剑法,其实说起来与你的那套颇为接近,亦是以攻制敌,不过更讲究气势,需得使剑者有磅礴之霸气,有与敌同偕之勇气,有一剑出,不见胜负绝不回头之决心——不瞒你说,我也是直到昨天才明白这些道理,哎,惭愧呀惭愧。这第一招是‘风霜迎门’,你刚才也见过的……” 那天下午,刘志行边讲边画,有时候也起来,用墨剑比出剑招指导。他讲招式的动作,讲招式的攻击与防守重点,讲招式的用力与重心所在,极尽耐心。阿柯虽是初次学这剑法,却总觉得似曾相识。这剑法中许多地方都好似自己早已用过一般。特别是当他一剑刺出,或横着一劈时,刘志行慢条斯理的给他将这招哪里哪里需要防,需要避让,他心中却隐隐觉得,这一剑只是要刺、要劈、要挑断对手咽喉而出手的,全无防范的意识。只是这份心思与刘志行所说的攻守兼备相去甚远,他也不敢多言。 到了黄昏的时候,他已练到第三十三招“雪降霜临”。这一招有七个变化,刘志行画出图形后,叫他照着做。阿柯比划半天,前六个变化没费什么功夫就会了,就是在最后一个变化上,老是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因前一式是剑锋平推,但这一式时却突然化为斜挑,中间差着老大一段连贯不上。去问刘志行,得到的回答是:“我师傅只说了有这么些变化,却没有讲明怎么用。这一变化逆行向上,可能有其它的用法,比如,若是倒在地上,即可上挑——我是这么领悟的。” 于是阿柯只有闷着头练。练了十几遍,不知为何,每次都在第六式完的时候嘎然而止,仿佛剑式在此已绝,无论如何连不下去。然而身体内涌动的剑气却似乎并未休止,滔滔江水般一浪接一浪不停的冲击着身体。阿柯心中越来越说不出的烦闷焦躁,一剑挥出去,那一式明明就在眼前,却总象隔着万水千山,怎么也达不到。他再练几遍,渐渐已听不进刘志行说下面的剑招,只翻来覆去的练这一招。 不知练了几十遍,或者几百遍罢,阿柯眼前发花,手脚渐渐酸麻。他想停,但手脚好似不听令的在自行挥舞一般,怎么也止不住。他不觉惊慌起来,闭了眼,任凭手中长剑舞动。堪堪练到第六个变化结束时,耳边隐约听见刘志行道:“好了,阿柯兄弟,你该……” 阿柯闻言突然一震,如中电击,眼前赫然出现段念天人般魁梧的身影,身前身后横七竖八的插满了刀剑,血流如注,映得周遭一片紫红色,遮天蔽日。他一手缓缓向他伸来,轻声笑道:“阿柯兄弟……” 蓦地黑影闪动,两人自他身后跃起,刀光飞舞,正向他颈中砍来。阿柯一股热血冲上头顶,大叫:“休要伤我大哥!”手臂中骤然涌动一股前所未有的力量,沿着一条从未尝试过的角度,迅捷无比地拉出一道白虹。刹那间,他只觉全身所有的力量、精神、甚至性命都已融入这三尺青锋之上,所有的一切,都已成为剑的附庸,既无法阻止这剑气的来,亦无从阻止这剑气的去,而只是引导它来,顺着它去。他可以强烈的感到那剑锋劈开厚重而凝滞的空气,划过绚烂而无垠的空间,直至排山倒海的剑势突然到达那极小的一点,电光火石之间,便在那一点猛然爆发开来! “砰!” 一股巨大的冲力迎面而来,阿柯被震得不住后退,眼前一片混乱,四周的一切都在拼命晃动。他心中更是茫然一片,弄不清到底发生了什么,却觉得说不出的畅快。突然背心一震,重重撞到一棵大树上,终于停下脚步。他摇摇脑袋,定睛看去,只见三丈开外,刘志行手持墨剑,正一动不动站着,他身前身后一丈方圆的地上,刚才还被落叶覆满,此刻却出奇的干净,连一片叶子都没有,一丈以外,枯枝败叶堆出一个整齐的圆环。 阿柯呆呆地看着刘志行。刘志行两眼圆瞪,也一瞬不瞬地看着他,并不发一言。阿柯看了片刻,小心地问:“大、大哥,我干了什么?没伤到你吧?” 刘志行摇摇头,慢慢道:“没有。” “真的没有?” “真的没有。先练到这里,你休息去吧。” “哦。”阿柯松了口气,虽然觉得刘志行神色古怪至极,却也不敢多问,搔搔脑袋,一溜小跑着走了。 …… 又过了一盅茶的时间,一片落叶一悠三荡地缓缓落下。在它触地那一瞬间,“乒”的一声轻响,刘志行手中那柄墨剑崩裂一角,同一时间,他身后那棵大树“咯咧”一下,一根腕口粗的树枝从中齐齐折断,树冠摇动,滚落泥中,大树上“呀呀”作响,十数只鸟受惊飞起,四周盘旋,鸣叫不绝。 刘志行跨前一步,“哇”地吐出一大口血,长剑及地,勉强撑住身体。他一张脸白得可怕,肌肉不住抽动,自言自语道:“真的没有。只是擦过而已。嘿嘿嘿嘿,幸好没中……哈哈哈哈哈哈!”放声大笑,却忍不住流下两行热泪,心中默念道:“师傅,师傅,你老人家恐怕也没想到,竟然会有这么一位无归剑的传人吧。非是徒儿气短,这一招‘霜降雪临’徒儿再练十年,也不敢奢望有阿柯兄弟适才这份杀气。他的领悟力之高,徒儿自叹弗如,这套剑法竟像是为他量身而做。师傅,当年你违心传我剑法,焉知不是老天爷要我在十六年之后,再传与他?哈哈哈哈,此剑既有后人,我亦可安心的陪师弟们去了。” ※※※ 晚上,阿柯到山里打了几只野山鸡,拿树枝穿了,燃起篝火,就著火烤肉。他对别的事情不怎么看重,对吃可研究颇深。不到半个时辰的功夫,一股肉香传出,刘志行远远的即能闻到,顿感腹中饥饿难忍,不禁收了心思,赶到火边。阿柯招手道:“来,刘大哥,正要找你。看看味道如何?” 刘志行见那鸡烤得热油滚滚,面焦而不糊,先叫声好,待得一口下肚,只觉味道鲜美异常,虽在山野之中,没有作料,但阿柯不知到哪里找来些野菜混合其间,竟是另一番滋味。刘志行赞道:“好好,真好!想不到阿柯兄弟竟有这本事!” 阿柯一笑不答,心中说不出是喜是悲。他本来手脚极是笨拙,以往一个人得过且过,有得吃便不错,哪里分得清好吃难吃?但自从与林大小姐一路行来,大有改观。林芑云自小与爷爷东奔西走,游览无数名山胜水,也吃过各地名产小吃,那张小嘴除了能说便是能吃。她也吃不了许多,只是隔两天便要换换口味,既不能自己做,又买不到现成的,只好连哄带骗,连欺带压的教阿柯做。几个月下来,阿柯正自得意手艺大有进展时,却转瞬间各奔东西,生死两茫。他想到此处,转头向天上望去,眼角一瞥,啾见停在不远处的马车车帘一晃,当下低声道:“刘大哥,麻烦你给那位姑娘送点东西去。” 刘志行道:“人是你救的,干吗不自己去?” 阿柯神色腼腆,抓著脑袋道:“我……我惹她生气,她一见我就打,不肯吃的。” 刘志行微微一笑,道:“阿柯兄弟,你真是不明白女孩子的心。我问你:她手上不是有袖箭么,可曾射你?” 阿柯摇头道:“这倒没有,只是用木块砸我而已。” 刘志行道:“这就对了嘛。这叫害羞,不是生气。你救了她性命,她又不是傻子,怎会不记恩反记仇?你放心,过了这阵她自然会理你的。” 阿柯不论怎么想,也无法将害羞与生气联系起来。这两件好象不相干的事,为何反应却是一样?但刘志行即这么说了,他也放下不少心,拿起烤鸡,狼吞虎咽,果然颇有霸气。 刘志行道:“今日练剑之时,我察觉你步法飘忽,身形单薄,似乎内力不济,但为何出剑之时,却又似带有一股怪异的功力,不知何故?” 阿柯道:“我?我不会内功。” 刘志行想了想,伸手搭上他胸前膻中穴,略一运气,阿柯哎哟一声惨叫,拼命退后。刘志行皱眉道:“真的不会?难道是我看错了?” 阿柯苦著脸道:“说、说过不会啦。我从小就没练过。” 刘志行沈吟半响,摇头道:“不对!那一剑气势之高,剑气之强,若无内力驱使,打死我都不信。”又一把抓住阿柯手腕,不理他连连告饶,沿著他劳宫、大陵、臂中运气向上,探他手厥阴心包络一线,未有异状;又沿他少商、太渊、尺泽、云门向上,探他手太阳一线,仍未果。他不甘心,翻过阿柯的手,手按在阳池、三阳锋等几处手少阳三焦经上运气,还是没有反应。 阿柯道:“怎样?没有骗你吧?” 刘志行只得悻悻放开手,奇道:“那可真是古怪了,难道当真凭剑势转折就可达到那样的剑气?恩……”待得阿柯俯身拨火,刘志行突然出手如电,点他后背天瘠穴,蓦地一股内力自阿柯体内突然反弹,刘志行没想到这种只能养生益气的偏穴竟有如此强的内力,促不及防下顿时被震得手臂酸麻,惊道:“这是什么?” 阿柯恍然大悟,脱口道:“这、这是‘海若经络’!”遂将辩机教他的奇门运功之法说了一遍。刘志行尤然不信,又探了他几出穴道,果真察觉在他奇经八脉之外的脉络中,潜藏内力,皆因平时并不如其他门派内功一样沿大、小周天运行,故而表面看上去与不会内功者一般无而,但在拼斗中,这股内力却自然而然从手少阳、手少阴、足少阴等经络发出,游历全身要害穴位,有如突然功力辈增。 刘志行啧啧称奇,捻须叹道:“这位辩机大师真乃高人,竟能从这些旁门中演化出如此精妙的内功,想来他的造诣已臻化境。阿柯,你能有此奇遇,屡次化险为夷,可谓命大。” 晚饭之后,刘志行继续教阿柯剑法。阿柯想要偷懒明日再练,刘志行却一改谦和温顺的脾气,连拉带扯,非要他今晚就学完不可。阿柯只有强打精神,听他详细道来。 不过这开始,刘志行不再要求他马上练习,只要他记住每一招的基本运剑方法,以及各路变化要点,却绝口不再谈攻击与防守重点,或是他自认为领悟的诀窍,一切都听凭阿柯自己理解。这后面二十四招较之前面的招式更加犀利,招招都是攻多守少,变化也越来越多而繁琐。阿柯一边听著,一边在心中默默比划,实在想不通变化时,便站起身来,或凭空虚刺几剑,或一动不动站著发呆。刘志行知他在钻研其中的奥妙之处,也不言声,下决心将自己的迂腐带到地底下去。 不知不觉几个时辰过去,篝火也渐渐暗淡,只剩些微暗火,不时“劈啪”一声,冒些火星。阿柯已将这一套剑法的大致招式学完,连贯起来演练一番。刘志行再指点几处漏洞,两人都是疲惫不堪,倒地便睡。 第二日一早,刘志行梦中隐隐听见练剑之声,睁眼望去,发觉阿柯不知何时已起来,正手持短剑,有一招没一招的舞著。刘志行不动声色,依旧躺在地上,冷眼旁观。只见阿柯似乎有什么问题想不通,舞几下剑便停下来苦苦思索,不时又挥几下。他挥的招式浑无定法,有时根本一招接不上另一招;又或出剑时是第十三招“云升霞蔚”,待得收招之时已变成了第二十七招“雾锁深谷”;或是一剑刺出,姿势上看象是以守为住的‘寒起渊潭’,可是架势却似如同攻击般,连连前冲。有时看上去怒气勃发,却又反剑在背,只是一个劲的往前冲;忽而又一个翻滚,急急如丧家之犬般奔回,剑光闪动,将后路封得严严实实。特别是在三十三招之后,阿柯的动静愈怪,往往平平刺出一剑,半天不动,忽又一模一样的刺出。明明是同样的角度,同样的姿势,同样的力度,在刘志行看来,却象是完全不同的两招,甚至如完全不同的两人刺出一般。他心中惊疑不定,不知阿柯究竟在练什么,不知不觉已坐起身来,凝神细看。 此刻太阳已然自东边山坳露出一角,道道光箭穿过密密的树丛,照得干燥已久的土地上到处是班驳的影子,斜斜的光柱里流光飞舞,如云如烟。阿柯越舞越快,短剑在这光影阵中飞旋,不时反射出一道道眩目的光线,照在刘志行脸上。刘志行眼前渐渐一片模糊,只看得见无数七彩光点闪烁不定,他却痴了一般,仍是眨也不眨一眼地盯著前方…… “志行啊,你来看为师这一招如何?” “是,师傅。” 陈海山背剑在手,屏气凝神,眼半眯著,不知在注视哪里,半响一动不动。初升的太阳从他宽阔的肩头露出一角,映得他脸颊一侧通红,大部分脸却因此而潜藏在阴影之中,看不分明。四周万籁寂静,微风不起。 刘志行深深的吸气,心中砰砰乱跳。他站得远远的,仍能强烈的感受到自师傅那里传来的逼人的剑气,整个空间都似因这气势的逼迫而沈静起来的。 突然,没有任何先兆的,陈海山刺出了一剑。 “嗖”的一声,墨剑又缓又慢划过几尺的距离,简简单单的平刺前方。刘志行虽然早有准备,耳中仍是“嗡”的一声响。那一剑隔他老远,且完全刺向另一个方向,声音并不大,却如利刃直接割到他耳朵里般,刺得脑袋一痛。他双手急速交叉,刚一运气,“噗嗤”几声脆响,肩头、手臂处血珠飞溅,已被那道无形而猛烈的剑气划破。他硬著头皮顶下来,缓一口气,叫道:“好剑!” 陈海山轻轻摇头,重又收剑在背,低头不语。俄顷,同样没有先兆的,他又一模一样的刺出一剑。 这一剑平顺至极,毫无花俏,简直就如一个从未使过剑的人随便举剑一挥般,即无杀气,亦无剑气。刚才那逼人的气势转瞬间消失得干干净净,以至正全神贯注抵御的刘志行冷不丁往前一扑,跨出一步。 “师傅?” 陈海山轻轻一笑,自己道:“好剑!” “嗖”的一声,阿柯刺出一剑,阳光照耀下,那剑犹如游龙般奔走飘忽,闪烁不定,忽然一顿,凝势不发。刘志行望著那剑纹丝不动,心中蓦地生起一个古怪感觉,仿佛这剑上的反光是它的魂魄般,虽然滞伏不动,仍然巡视著世间万物,随时可自三尺白刃中飞出,予胆敢窥探它的人致命一击;却又似随意的一刺,毫无力道毫无准头,如风中飞絮般既不知其去亦不知其返,飘飘渺渺,渐渐离尘而去,只剩天地苍苍,四野茫茫。 他打自心底深处叹出一口气,道:“好剑!” ※※※ 早饭的时候,阿柯照例拿了几个烧饼走到马车前,飞快的丢进去,撒腿就跑。过了半天,里面却一点动静也没有。他担心的偷偷摸到车旁,贴在木板车厢上,仔细听去,里面那少女正呜呜咽咽的边哭边吃,过了一会,抽泣道:“好硬的饼,呜……”阿柯心中欢喜,拿了水袋跑到车门边,道:“有、有水,喝水就不硬了……哎哟!”又被一飞木击中,只听那少女怒道:“小贼,好不要脸,偷听我的话!呜……” 阿柯捂着头回来,见刘志行负手站在火堆前,面露微笑,似乎有什么高兴之事,便问:“大哥,什么事这么高兴啊?” 刘志行道:“做大哥的是高兴啊,能有你这样一位至纯至性的兄弟,又能让无归剑找到它真正的传人,实在高兴,太高兴了,哈哈哈哈!如此,我可以放心去了!” 阿柯茫然道:“去?到那里去?” 刘志行眼光越过阿柯头顶,望着前放层层叠叠苍茫的群山,道:“我这就要走了,阿柯。我要去找我的三位师弟去了。” 阿柯吃了一惊,问道:“这就去找?你伤势未好,怎、怎么能行?不如我下山去找找吧!” 刘志行一手轻轻搭上他的肩,一瞬不瞬地看着他,眼中温情流露,道:“阿柯,你不明白的。我与三位师弟十几年同门,情同手足,这次都是因我之迂腐而命丧他乡,我的罪万死难辞。但现在还不能死,我是说什么也要带他们的尸骨回师门,好好安葬。我已将无归剑传与你,而你的资质悟性亦无愧做无归剑的主人,我最大的心愿已了,也可安心见师傅去了。阿柯兄弟,我乃不祥之人,咱们就此别过,从此天涯一方,若是有缘再会吧。” 阿柯心中一颤,刘志行说这番话时,语气神情竟与当日段夫人临终时,对他说那些关切之语一般无二。他刹时间明白刘志行已真当自己是兄弟般对待,亦明白他决心已下,万难更改,不禁眼圈一红,哽咽道:“大哥,我……我笨手笨脚的,还有好多没有学到。” 刘志行哈哈一笑,道:“阿柯,你的悟性远超我想象。你若还说未学到,我这几十年就算白活了。大哥只有一句话送你:霜雪坠地,永无归途!这便是霜雪无归剑的真谛,你千万记住,以后慢慢领悟吧。大哥已没有东西可教你了。” 阿柯喃喃道:“霜雪无归……霜雪无归……大哥,这剑叫霜雪无归剑吗?霜雪坠地,永无归途,是否就如一剑刺出,非死即伤?” 刘志行看着阿柯,一时不知道该叫他天才还是怪胎好。他沉思片刻,叹道:“阿柯,大哥不知道,真的不知道。不过,大哥要你记住当年创这剑法的人说过的一句话:杀人的剑法,永远都不会成为天下第一。你若善用此剑,它会助你达成心愿,但若用它滥杀无辜,它亦会让你永无归途!好了,我能说的只有这些了,你……你保重吧,大哥走了。” 不待阿柯说话,一摆手,转身即走。 阿柯呆了一呆,虽知无可挽留,心中仍是不舍,一转眼见墨剑插在一旁,忙提剑追上去,叫道:“大哥,你的剑!” 刘志行浑身剧震,猛地回头,眼中寒光闪动,一把抢过墨剑,顺势剑柄一戳,封了阿柯“天枢”、“风府”、“灵池”几处要穴,顿时让他动弹不得。阿柯刚一张嘴,哑穴亦被封住。刘志行道:“兄弟,得罪了。”擎剑在手,仰天长笑,良久不息,内力到处,周围山峦应和,天地间一时间都回荡着他那嘶哑绝望的苦笑。 刘志行忽地呵的一声低呼,左手一挥,剑光闪动,右手已被齐肩斩断,断臂飞出老远,洒了一天的血雾,跟着手腕一抖,“丁丁丁”一阵响,墨剑寸寸碎裂,闪着依稀的青辉,飞入四周草丛之中。 阿柯心中狂跳,却动不了分毫,只能眼睁睁看着刘志行撕下衣裳,将伤口处勉强包起来。他转过头,脸色白得可怖,慢慢道:“阿柯兄弟,勿要怪做哥哥的卤莽。我实在不配用剑,不但害己,更会害人。自今日起,天下再无霜雪四剑了!你的穴道半个时辰后自会解开,大哥这就走了,保重啊!”一转身,蹒跚着走入林中,转过几棵大树,终于不见。那一路暗红的血,也渐渐渗入泥中,变成暗红的一块,再也看不分明。 ※※※ 网友宋乙兄抓到我一个bug,大为感激,无以为报,只能以继续努力上传报答各位对小弟的支持!有bug欢迎继续抓,到: /gb/literature/li_expert/shih/1.asp这里提出来!—— 第二十六章报君 敬事堂掌事太监筌明术一手提衣,一手扶帽,小跑着穿过长长的长春殿外的回廊,进到殿中。他刚一进门,门边管事太监已提起金锤,在身前的铜锣上重重一击。那铜锣乃上等黄铜锻成,又大又厚,重两百五十斤,声如轰雷般,震得殿中站着等候的一百多位贵妇人们耳中都是嗡然作响,忙不迭的收了环扇香囊,整顿衣冠,纷纷肃立。 只听筌明术拉长了公鸡嗓子,大声宣科:“圣天子殿下祭祀太庙,跪──”尖利而沙哑的声音在森然的殿堂中隐隐回荡,倒也颇有皇家风范。 “!──”又是一声悠长绵然的锣声,筌明术领头朝向殿外跪了,支着干瘦的脊骨深深叩下头去。于是听得大殿中衣袂扑扑、佩环叮当之声不绝于耳,贵妇人们已如割倒的麦子般一排排跪下,叩头,山呼万岁。 林芑云愤然道:“不跪!”然而身后秦夫人早得李洛吩咐,哪容她争辩,一把推着跪了。左面刘夫人伸手拉住她,低声哀求道:“我的大小姐,你好歹忍耐过去,等祭天结束了再发脾气不迟!”林芑云待要开口,身前身后几位夫人都是李洛特意安排的,当即遮的遮,挡的挡,推的推,拉的拉,硬是把林大小姐压服下去。 这一众娇生惯养的贵妇人们自早上牟时开始就在这殿中,等候皇帝祭天。每过一个时辰,就有太监来报圣驾已到宫门,圣驾已移驾怀仁宫,圣驾已至应天门……扫尘、大赦、接受百官朝拜、阅兵……一件件走马灯似的报来,贵妇人们也只有跟着一次次的行礼。耳边“!”的一声锣响,便跪,呼“万岁万岁万万岁”,“!”的又一声响,便起,立……倒也简单。如此三番五次,中途虽有短暂休息之时,但按礼也“心从”着站了一上午,到此刻已是又累又乏又饥,这“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的呼喊之中,未免就夹这不少呻吟哈乞之类的怪声。也有人乘机整顿松散的云鬓,搓揉酸麻的腰,伸伸僵硬的腿脚;也有人使劲吸两口鼻烟解乏,或是猛按太阳穴,擦些迷炼膏药;有的干脆头歪在地下打个盹,反正这一跪至少是一刻钟的时间,起来时自有旁人提醒。门口站着的管事太监那是早收了银钱,睁着的两眼只盯紧了锣,任这些小姐太太们撒野。 只苦了林大小姐,脚伤并未痊愈,稍站得长点就喊腿软,这一上午若不是身旁的几人连搀带扶甚至带背,早趴下了,要长跪那是说什么也不成。此刻干脆躺在地上,已是“一腔孤魂兮游四方,两眸寒星兮睁半只”,拿着手绢一个劲的抹汗,心中自是对那坐在金銮大轿里,被人到处抬着显威风的皇帝老子愤恨不已,念头转动,已盘算好了数十种要那皇帝老子好看的毒药,正想着要找谁做替死鬼。周围几个命妇人也各自脸青面黑的擦汗,那刘夫人乘前面的人直起腰再拜时,附在林芑云耳边低声道:“要不是今年要大庆皇上凯旋,本早就该完的。林丫头,你再撑一会?” 林芑云怎么擦也擦不完虚汗,干脆甩了手绢不擦了。她神色惨淡,额头鬓边的头发被汗湿,软软地贴在苍白的脸上,长一口短一口的出着气,道:“什么劳什子的祭天!哎……看来我今日小命是要断送在这此了……” 正说着,殿门处人影晃动,筌明术站起身来,扯着已近嘶哑的嗓子道:“起──。有旨:圣驾祭天,汝等立而从之,钦此。”念完圣旨,他转身要退出去,不料又跑又跪的忙了一上午,此刻一时脚软,被高高的门槛绊住,一个踉跄飞出门去,只听门外摔得山响,数名太监侍卫慌忙冲上去搀扶。林芑云听着声音,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一撑地板直起身,看着门口,确信那人当真摔了,咯咯一笑。 忽感衣裳一紧,几个命妇人抢上来下死力将她扯倒,更有一人伸手捂住她的嘴。林芑云自知理亏,也不挣扎,一转眼,却见到殿中倒有一大半的人正掩嘴葫芦而笑,不禁大是高兴。 又折腾了一个多时辰,到了下午庚时,筌明术方一瘸一拐的进来,宣布:“圣上祭天礼毕,有旨:宣汝等入明云殿侍侯──” 这说是侍侯,其实只是几位娘娘出来接见一趟,完事后就可休息一阵了。众人差点欢声雷动,第一次心悦诚服的将头磕得山响,随即搀老扶幼,一起涌出殿门。林芑云总算松了一口气,但转念想到马上就要见到武约,心中说不出是怕是恨,刚两眼一翻想要装昏,几个命妇人左右一夹,不待她开口,已飞也似的跟着众人去了。 ※※※ 山林之中,风云变幻无常。刚才还是晴空万里,不知什么时候已浓云四合,寒风凛冽起来。天地似乎顷刻间就变了脸色。云雾在山间四处游走,一点一点,悄无声息之中将这林间空地严严实实围了起来。 阿柯穴道仍未解开,泥塑般力着,无力的看着四周再度变成白茫茫的一片。雾气很重,他的衣服很快便湿了,贴在肌肤上,再被寒风一吹,冻得他直哆嗦。 可还是动不了!阿柯鼻涕眼泪一起下来,拼命打着喷嚏,忽然觉得脸上一凉,接着又是重重的一下──这次是冰寒刺骨的水直接打在头上。 下雨了。 一滴接一滴,虽缓却重的打在阿柯头脸部分。周围的草地上也响起了一阵沙沙的声音。 冬季的雨,照理不该这么大才对啊。阿柯眼睛翻上去,才发觉原来是高大的树在做怪。那雨其实早已下了一阵,只是仍未枯黄的树冠接住了大部分雨水,汇集之后,再沿着叶片的边缘一颗颗的滴落。刚才还勉强能见的山头,此刻已彻底被纷纷扬扬的雨丝笼住,天地间除了眼前这块苍绿,便只剩下了白、灰、黑的单调而生硬的颜色,在刺骨的雨与肆虐的风中若有若无的舞动。 冷啊冷啊冷! 冷…… “啊……啊……”阿柯仰头,阔嘴微开,鼻子里奇痒难忍,全神贯注的等着那惊天动地的一下。 “阿柯……好冷啊。你进来啊。”林芑云没有鼻音的声音自车内传来。阿柯吁一口气,强忍下打喷嚏的欲望,抹了抹脸,低头钻进车中。只见林芑云裹着重重叠叠的被子、布料及能找到的衣服,只隐约露出口鼻,缩成一团的坐在大堆药材之中。她一见阿柯进来,伸出一只白得耀眼的手拍拍身旁。 “坐……啊。” 阿柯一屁股坐下,使劲揉鼻子。 “来……”林芑云用手捅捅他。 “恩?”阿柯一回头,见林芑云指指旁边一件衣服,便抓过来胡乱披在自己头上。 “喂……”林芑云继续用手捅捅他。 “干嘛?” “替……替我搭上啊。”林芑云又指指自己脑门。 “哦……”阿柯伸伸舌头,半躬着给她搭好,再把她身上一些未盖好的被子拉好。干完这一切,又龟缩着坐到一边。 “喂。”林芑云脑袋蠕动,从厚厚的衣服被子后露眼睛来:“你不冷吗?” 阿柯使劲吸鼻子。 “哦,这样啊。”林芑云僵直着想了一下:“你靠过来点吧。” 阿柯挪挪屁股,靠林芑云近些。 “再过来点啊。” 阿柯再挪挪。已经要靠到林芑云身体了。 “再过来点。”林芑云一双清澈的眸子在暗中隐隐发光。 “哦。”阿柯扭扭身子。 在这个位置,已经可以很清楚地闻到林芑云身上那股淡淡的草药的馨香。阿柯通常以此为界,阻止自己再靠近。 林芑云不再说话,却低低的叹了口气。阿柯耳尖听见了,心中不明所以,又偷偷往外挪了挪。他看着外面稀稀沥沥的秋雨,看着似水墨淡染的画卷般败叶枯枝的森林,看着那顺着篷顶一滴一滴落下的水珠,随着风斜斜地溅落在车前的横木上,破碎成更小的水珠,融入阴冷潮湿的空气中。那寒润的泥地上便升起了雾,顺着草黄露莹的林间空地悄然弥漫开去。 “阿柯,我冷。”林芑云也使劲的吸鼻子:“还有多久才能到下一个集市?” “快了……明天吧。”阿柯拿不稳。 “可你昨天就说过明天了,明天到底是哪一天?” “这……这不是雨淋坏了路,把车子陷住了吗?”阿柯翻动面前的包袱,一边道:“这里还有一块饼,你吃点吧。” “不吃!哈──啾!哈──啾!呜呜呜……帮我一下!” 阿柯忙转身,帮林芑云擦拭打得到处都是的鼻涕,一面道:“你还冷啊?再喝点药吧?” 林芑云满脸飞红,脑袋缩得更进去,就只剩张嘴露在外面,嘶嘶的吸气,道:“没……没有了。那药再过一个时辰才能喝……你别老看着我啊!” 阿柯哦了一声转过去,继续看车外的秋雨。他一边盘算一边说:“到、到了洛阳就好了。洛阳地方大,人也多,我们卖药赚点钱,就买辆新的牛车,不会再这么漏风漏雨进来。那儿也比这里暖和,你也不必再病了。” 突然一双柔软温暖的手自背后绕过来,将他轻轻环在臂弯内。林芑云将黔首埋在阿柯惊慌的背上,低声道:“傻瓜,我身子弱,要生病,到哪里都是一样的……你靠着我,就不冷了……” 阿柯头中嗡的一响,只觉背上靠着的人似火一般,烫得他几乎脑门冒汗。但他不敢稍动,只暗暗用力挺直腰身,让林芑云靠得舒适一点。 “阿柯……你干嘛在抖啊?”良久,林芑云模糊的问道。 “啊?我、我、我没有抖啊?”阿柯愣了片刻,突然道:“我没抖,是你在抖!” 身后“咕咚”一声,林芑云滚落下去,露出被子的通红的脸上全是虚汗,已然昏厥过去…… “啊!”阿柯手往前一伸,突然身子剧震,一步跨了出去──原来是穴道终于解开了。他站了几个时辰,脚下酸软,一个踉跄摔在泥水中。冰寒刺骨的水一激,阿柯立刻又跳起来,一抹脸上的雨水,呆了一呆,“呵呵呵”地叫着往车子冲去。刚冲到车前,却又突然一个急刹,险些再摔一交。他扶着车辕想:“那丫头会不会再给我一下?”但此刻被雨水打湿的衣服似已将全身的热气都耗尽了,连肚府之中都是冰冷一片,也顾不了许多,一翻身爬上去。 “喂喂喂!别、别打,别打!我绝不碰你一根头发!你再来,我……我不客气了!”阿柯闭着眼弓着身捂着脑袋一阵乱喊,想来个先声夺人,同时一只脚踩在外面的车辕上,预备随时逃命。 过了半响,并无一人应声。 阿柯睁眼一看,吓了一跳──那少女斜着靠在车篷上,早已昏死过去,胸口衣襟敞开,那晚阿柯给她包着的布也被松开了,胡乱的搭在胸前,血流了一身。想是她自己给自己换药,但伤重乏力,终于晕倒。阿柯慌忙凑上前去,先摸摸她的额头──似火烧一般,再将那布扯掉──果然,伤口处已溃烂老大一块。阿柯冷汗一下袭上头顶,他知道,这条弱小的生命已在须臾之间。 阿柯环视左右,除了那瓶什么归元散,并无一可用之药。他略一迟疑,猛的一咬牙,似下了决心,伸手入怀掏出火折子,一怔,失望地丢在地下──那火折子已被雨水浸湿了。他心中乱跳,想了一想,将那柄短剑咬在口中,跳下车,往早上烧的那堆火跑去。那火此刻早熄了,只剩一屡若有若无的烟尘仍在细雨朦朦中低回萦绕。阿柯不顾一切跪在冰冷的泥地上,小心用手拨开湿灰,露出下面略干的一点碳。他轻轻的吹,一口接一口,直吹得脸颊发酸也不停下。 好一会儿,忽然一粒火星一跳,只晃得一晃便即消失。但阿柯心中却因这一火星重新然起希望。他继续小心的吹,待得有几块碳终于渐渐变红,他再加大力气吹,一边躬起身子,遮住这保命的火种。过了片刻,一股青烟冒了起来──火又重新然起来了。阿柯小心地用碳灰将微弱的火苗围起来。他站起来四处打量──到处是阴湿的雨,阴湿的雾,再难找一块干的柴了。他转了两圈,忽地一拍脑袋,飞奔到车驾前,一弯身钻入车底,拿剑又捅又砍,弄下老大一堆干柴,在车底用剑细细劈了,再拿到火边支起来。 火苗婉转盘旋,时熄时燃,好象也在回避这阴沈的天。阿柯拼了命又吹又赶,前后折腾了小半个时辰,全身湿透,也不知是汗是雨,那火终于再度熊熊燃烧起来。他喜得几乎忘了寒冷,双手擎剑在火上烤。待那剑烤得一侧通红,才转身向车驾快步走去。 他刚一登上车,那少女一动,已然醒了过来,模糊中只见阿柯拿着柄红红的东西正迅速靠近,不觉一惊,再低头一看,自己胸前大片肌肤都裸露在外,只道阿柯对自己又做了什么,惊呼一声。但她伤重之下,连抬手的力气都使不出来,只觉四周事物在眼前不住旋转,泪水夺旷而出,再也看不分明,哭道:“小贼,你……你杀了我吧……啊!”突感伤口处一阵撕裂般的剧痛,跟着是一阵火烫,直烫得她五脏六府都似烧起来一般。这一下痛楚非同小可,脑中嗡的一响,几乎要炸裂开来一般。 “啊呀!” 阿柯也一声惨叫,那少女的手指死死掐住他的手臂,长长的指甲直透肉中,怎么甩也甩不掉。阿柯也没时间来扯她的手,强忍痛楚,用剑沿着她锁骨下的伤口继续剜,要把那些烂掉的肉尽数除去。少女被这撕心裂肺的痛楚折磨得几欲昏死,好在也明白过来,知道自己已到了生死存亡的关键时刻。她咬得下唇一片血肉模糊,手亦越掐越紧,几乎要捏断阿柯的骨头,却拼命硬挺着胸,让阿柯一剑剑切下去。阿柯咬着牙关,勉强道:“丫头……撑住啊……”下手愈来愈快,切得好几处都露出白骨来。约莫一忽儿──阿柯觉得已过了三百年──终于做完,手一扬将剑甩得老远,一把抢过归元散的药瓶,管它多少,一股脑全洒在伤口处。 阿柯沈声道:“放手!我替你裹伤!” 少女不放,一双大大的眼睛瞪得浑圆,透过车内隐约的白烟,死死盯着阿柯──那羞愤痛楚之情,若是寻常间见了,胆小一点的不定得吓死。 阿柯喝道:“放手!”用手拼命掰那只冰冷的小手。但那手似铁铸一般,纹丝不动,一丝丝的血顺着阿柯的手臂流下。 阿柯吐一口气,右手颤抖着四下里乱摸,摸到一根那少女准备打他的木头,掂一掂,一棒敲在那少女头上。 不放! 再敲! 还是不放! 那少女泪如泉涌,全身抖得似筛子一般,却怎么也放不开手。 阿柯不知为何,眼泪也一下涌出眼眶。他颤声道:“放了啊丫头,别怕死不了的……”牙关一咬,重重一棒下去,那少女眼睛一翻,终于晕厥过去。 阿柯慢慢拔出她僵直的手,自己整个左手臂已被捏得乌青,还有三个血洞。他强忍痛楚,拿出早准备好的干净布料小心地替她裹上,一面哽咽道:“好……我们走,管他有没有人要杀我们呢……到镇上找大夫去!” 雨越下越大,雾也越来越重了。数十丈之外就是一片苍茫,道路泥泞不堪,崎岖的山坡上到处是浑浊的水坑。 “冬天不该有这样的雨啊。”阿柯一摔马鞭,驾着车歪歪扭扭地向来时的路上走去,一边想:“他妈的老天爷真要让我死么?他以为就这么可以要我的小命么?哈哈哈哈……” “滚一边去吧!” 他抹一把泪,在风雨中昂然驾车而行。 ※※※ “我将我享,维羊维牛,维天其右之──” 一名军前书记官模样的人跨前一步,手持绛节,长声吟来。他的声音沙哑,低垂,却透着说不出的沧桑浑厚,在大殿内悠然回响。大殿内的人都是一凛,那一瞬仿若见到大漠苍苍,黄沙万丈。 那人对着北面重重帷幕深深一躬,转身下去了。大殿内随即寂然一片,但在这寂然之中,隐隐约约潜藏着一股躁动的空气,似乎人人都被那苍凉的一嗓子吼得有些坐立不安,都是目不转睛的盯着中间那块红毯铺就的场地。 “咚!” “咚咚咚咚……”忽如其来的一阵鼓点,敲得正凝神注目的人们心头一跳。这鼓较之寻常花鼓简单多了,变化极少,又无任何转折、跳跃之处,但自有一股激昂、粗旷之气铺天盖地而来。每一击下去,都带着一去不回的决心,生死等闲的豪迈;每一声响起,仿佛三尺青辉横空而出,映得血光万丈,又如狂沙千里,掩得累累骨骸。随着鼓声愈近,声势愈大,震得大殿内一时隆隆作响,竟似千万铁蹄正从众人头顶横过一般──原来是营中军鼓到了。 “呵!” 又是一声简单干脆的呼喊。但这一次是数十人一起吼出,更比那一人独喊有力了许多。众人眼前一亮,只见十三位黑盔黑甲的军人迈着整齐的步伐自两旁的回廊内齐步走出,手持长剑举在胸前,一般的高,一般的壮,一般的威武,一般的磅礴大气。李洛只瞧了一眼,便知道这是真正在塞外效过死命的军人。他心中暗赞了一声好! “李洛,李洛!快给我讲讲,这些是什么人?”旁边的林芑云兴奋莫名,一把握住他的大手,道:“是不是真正的军人,恩?” 李洛看她一眼,见她平素苍白的脸上泛起红晕,一双晶莹剔透的眸子里似乎透出光彩来,不禁一笑,道:“你倒是观察入微──不错,这确是真正的军人。来,你看:这殿中如此多的达官宠臣,名流贵族,论穿着,无不极尽所能的奢侈华贵,论佩戴,珠光宝气璀璨绚烂,恐怕天下间莫此为胜。但这一群人上来,目不斜视,耳不旁听,行便行,立便立,唯命而行,若非在极苦之地历经生死的人,绝难做到。你再看:他们握剑的手青筋突起,却绝不是使蛮力握紧,而是力量张驰有度,随时可以动手,亦随时处在休整之中──那是只有无数次握剑杀敌的人才能对剑有如此领悟。我敢拿脑袋跟你赌一票,绝对是刚从边疆回来的军人。右武卫葛将军真是有心人,上次见到的时候还只是让人扮演军人,没想到他真的弄来这么些军人表演,当真出人意料,却又撼人至深。普通戏子,哪有这份荡气回肠的魄力?” 林芑云点头道:“果然如此,呵呵,真正冲锋陷阵的军人,气质果然比那些个什么城防啊巡视啊只知道欺压老百姓的兵们高太多了。” 李洛听惯了她出言讥讽,傻傻一笑,也不往心里去。他刚要伸手端茶,突然察觉到林芑云的小手仍握着自己,看得入神了,浑没有收回去的念头。他感到那柔弱的手心传来的温度,甚至微微颤动的血管,心中不知为何一阵急跳,甚至有些口干舌燥。他舔舔嘴唇,不敢移动分毫,就任她那么握着。 那十三名军人往台中一站,“呵”的一吼,一股立千军万马之前毫不动容的气势顿时扑面而来。只听那鼓声愈响,如奔雷,如速电,如狂风骤雨,震得这皇家大殿似乎都晃动起来,人人脸上都是肃然,听那鼓声阵阵,如直接敲在自己心头一般,不由得心跳加快。忽地重重两下鼓点,跟着一声炸雷般的锣声,刚才那老者在这叫人心荡神摇的当口大喝一声:“祀!仪式刑文王之典,日靖四方。” 他说到这“方”字结尾时,鼓声锣声便与他的声音一道嘎然而止。这一切突然的来又突然的去,众人似都被这鼓声震得呆了,竟无一人发声,全场刹那间就由极震撼转为寂静,静到针落可闻的地步。 就在人们还沉浸在刚才那响彻天地般的鼓声中,不少人抚胸自静时,忽地一声苍凉如歌般的声音凭空响起,凄厉而悠长,恰似一道轻烟般突入沈静如水的天幕,旁横旋绕,不住拔高,直没天际。所有人都是怵然而惊。李洛感到握着自己的手一紧,便低声道:“是羌笛,西域之乐器。” 只听场中十三名黑甲军士同声唱道:“伊嘏文王,既右飨之。我其夙夜,畏天之威,于时保之!”声音低沉,略带沙哑,更带着一些生疏,词亦是诗经周颂里的老句,说不上华丽堂皇。但凄婉动人的羌笛之声却如利刃般,将这一字字一句句生生刻在众人心头,让人感到说不出的豪迈,那一幕幕金戈铁马、血泊黄沙,就这般简单而深刻的呈现在众人眼前。 接着鼓声又起,十三名军人唱一声喏,迅速分开,就在场中舞起剑来。一时间剑光闪动,黑影飘忽,看得文官贵妇们眼花缭乱,就连内行武官们也暗自赞叹,知道这一招一式乃战场上拼杀所用,难得的是这十三名军人练得如此纯熟,一起舞剑,规则同一,如一人舞动般整齐。 这舞剑对李洛来说,可远不如那鼓声吸引人了。他耳边听着犀利的剑舞之声,一边放眼往那低垂的黄绢锦帘望去。他心中略有些奇怪──也许大殿之中绝大部分人都是同样的奇怪,为何一向亲近臣子、素好与民同乐的皇帝,当此祭奠之日却一改常态,待在幕后一直未曾现身。他不经意的想起了一些在宫廷内传言已久的话: “皇上病了……病得很重……” “听说圣上猜忌某位大人……” “听说,祸患就在内城之内……” “牡鸡司晨啊……” 想到这里,李洛眉毛一跳,眼光转动,望向左首不远处的二楼回廊。在一干如花似玉却又千篇一律的妃子之中,只有一位妃子自始至终昂然端坐,薄薄的嘴唇紧紧抿着,既不言语,亦不欢笑,眼望前方,仿佛这天籁之乐与她无关。她的神情仿佛在显示她之所以坐在那里,只是因为要她坐在那里。而无论她坐到哪里,总是立刻受到最大的关注,善意的,和更多恶意的。也许就因为这样,她的风度与姿态时刻都保持着最佳──放眼座中,无可匹敌。 武约……莫非你察觉到什么了吗? “李洛,李洛!你也去过西域吗?” “恩?”李洛忽的一顿,回过神来。林芑云正看得眼睛发亮,使劲扯他的手,一面指着楼下某处道:“看──那是哪国人啊?穿着那么怪的衣服。” 李洛往下看:“哦,那是西域薛延拓部人。他们新近战败,特来纳贡的。这些化外之人,不懂礼仪,亦无规矩,见了我大唐皇帝陛下居然还不自称儿臣国。后来与之接壤的都护府都督黍将军连夺他们二十多个城镇,这才慌了神,承认我大唐皇帝陛下为天可汗。嘿嘿,如今我大唐乃天朝圣世,威服四海,随便给他们一点教训,也好让这些粗蛮之邦早日得享圣化……” 正说着,只听军鼓声音又急促响起,那十三名军士迅速收了剑,仍平举在胸前,有条不紊的聚在一起,在鼓声与羌笛合奏声中徐徐后退,直入幕中不见。那激昂的鼓点与悠长的笛声相携拨高几个回合,骤然一顿。“!”的一声锣响,四下刹那间只剩下清越的铜锣声激荡纵横,绵延漫长,但终于也消失不见。 大殿内静得可怕,并不闻一丝人声,连轻轻的佩环扣响都没有──人人都绷紧了身子,屏住呼吸,在沈静中略现忐忑的等着。 须臾,长春殿首领太监陆福儿自那黄绢幕后钻出,一扬嗓子,道:“圣上命:赏金百两,绢百匹!” 大殿内顿时彩声雷动,掌声四起──这是今晚皇上赏得最多的一次,焉有不拼命鼓掌的理? 林芑云也道:“好!”抽手回去,跟着鼓掌。李洛感到手背上略略一寒,心中微叹一口气。接下来的节目不外是歌舞、戏文,他心中不知为何烦闷不已,便转了头,又往武约那边看去。他想起今日下午武约面见林芑云时的情形:两人在众目睽睽之下,竟公然以姐妹相称,其欢跃之情,瞎子也看得出来。一张艳绝宫廷傲视天下的脸与一张清丽绝俗飘然出尘的脸凑在一起,满殿人都看得呆了。但只有他李洛知道,其中一个人几乎恨不得提着刀子来见,另一位呢,自己就是她的刀子,而且是早就已出手……这般尔虞我诈你死我活的事他见得多了,亦早麻木了,然而,当他看到林芑云笑得那么甜,那么纯真,喊得那么亲切时,却突然心中一痛──那不该是那个嘻嘻哈哈笨手笨脚的林芑云做的,绝对不是!那般的假,那般的无助,那般的虚以委蛇委曲求全,那般的让人心碎…… 那一刻仿若天雷崩顶,他只觉得自己已犯了世间最大的罪过,这辈子烧香拜佛盖庙捐身乃至自残自戮以谢天下……都无法挽回了。 而武约呢?她又是幸福的么?看到她那份矜持的表情,愈是坚强,李洛心中愈痛。难道世间之事就是这么无奈,一个人被逼,便逼别人,然后又逼到下一个人身上,一个个一代代的传下去么?到底有没有既不逼别人,又不被逼的终点呢,有没有他李洛可以无所谓欢与悲,无所谓敬与畏,无所谓一切所谓的地方呢?那个终点,是否就是死呢…… 忽然间,林芑云重重的推了自己一把。李洛身子一颤,脱口而出道:“不……” 却听楼下一个女子唱道:“北阙层城峻,西宫复道悬。乘舆历万户,置酒望三川。” 这声音如莺啼燕语,柔若无骨,偏偏又声声震耳,让人打心底里软得魂魄荡漾,不知身之所处。林芑云俯过身来,在他耳边兴奋地道:“娇芙娘!看她那身衣裳,好美!”掩嘴而笑,拍拍他的手,又缩回去,继续俯在栏杆上,睁大了眼睛看。李洛便往下看了一眼,见是风韵十足的一位女子,容貌虽比不得武约那般惊心动魄的娇艳,却也别有一番动人姿态。她穿的衣服嘛,只是一袭淡青长裙,不过看得出乃得自名师之手,削剪得体,衬得她娇小动人的身体愈发玲珑。裙上自底到腰间,用白线绣着一朵怒放的牡丹,似乎还嵌着一些散碎的珠玉,在她随歌翩然起舞之即,不时闪出一两处光辉,耀得人眼前一花──这样的衣服,怎么看也是也只能算得中等嘛。她的腰带间只松松的系了几块玉佩,缀着小小的金铃,举手投足之间,叮叮咚咚,叮叮咚咚,整个大殿中似已被这跳跃不定却又动人心魄的声音充满。 李洛侧头一看,却见林芑云眼中流露出的简直是崇拜的狂热之情,手中紧紧地拽着丝巾,一副恨不能身插双翅飞将下去,硬将那衣服抢来的模样。李洛吃了一惊,再转头看去,才发现场中几乎所有人都目瞪口呆的看着这女子盈盈舞来──特别是女人们,崇拜与妒忌两个词几乎就如刻在粉脸上一般明显。 那女子似乎弱不胜衣的转了一圈──李洛此刻定下神来,也不得不承认,她那一转一折一挥之间,竟是那般的完美,天下女子所有的神情,娇羞、妩媚、柔弱、腼腆……统统集于这不经意的舞步中。她的转,她的跳,她的低回,她的昂然,她的不可琢磨的一哀一愁一颦一笑……恍惚间,她不似踩在舞台之上,倒似无形的风在托着她轻盈的身体梦一般飞舞。她的那一头缎子似的秀发也在这不可琢磨的气氛中,合著妙到毫巅的节拍飘荡起来。乍见之下似乎是风月无边,再看看却又变成了典雅高贵,当真变幻莫测。李洛在那一瞬间,只想到了一个词“女人”。原来一个女人可以女人成这样! 娇芙娘舞了几圈,慢慢退回场中,突然的一顿,那双含烟似雾般淡淡的眸子一转──全场人都是不由自主的往后一缩,跟着又齐齐往前一伸,心中都是一般的念头:“她看到我了!”──轻启朱唇,续唱道:“花柳含丹日,山河入绮筵。欲知陪赏处,空外有飞烟。”到了“烟”字,她的声音渐渐提高,宛若雨后乳燕,于柳絮之间来回穿梭,其音之清越清新,叹为观止,让人浑然忘形于翠色天地之间,留恋忘返,以至她何时唱完,何时退场,竟无一人意识到。 直到陆福儿又自那黄绢幕后钻出,一扬嗓子,道:“圣上命:赏翠玉十块,金五十两,绢百匹!”时,众人方回过神来,自然又是喝彩之声雷动,比之刚才那番军舞还要热闹,良久不息。更有无数男人心中如火烧般,摩拳擦掌,只待宴会结束,立刻去抢个头排,近距离一睹娇颜之风采。 那陆福儿待四周呼喊渐低,手中拂尘一挥,大声宣布:“御前左飞卫,领京畿道军政副统领李洛献曲一首!” 林芑云一惊,回首一看,身旁的人却已不见。只听楼下李洛扬声道:“微臣李洛,斗胆献曲一首。陛下素知臣五音不识,仓促成行,不恭之处,还恳请陛下谅解!”一边说,一边已自幕后旋出,手持一根遍体墨绿的长萧,微笑缓步而走,自然一股潇洒气派。 他这么一露脸,场中倒有一大半的人吃了一惊──没想到他竟弃了那么好的一台戏,更没想到他竟自己登台演出。就在人们还兀自不信之时,李洛已举萧就唇,微一吸气,吹奏起来。 刚吹了两三段,众人不禁面面相窥,再听一阵,所有人都惊异的张大了嘴。 这是什么样的吹奏!曲调时断时续,声音忽而呜咽难辩,忽而尖涩难听,完全就如初学者般,连基本的运气都未掌握。更有甚者,好几次发不出声时,李洛竟然大模大样停下来,摆弄一番,换两口气再继续吹。而变调走音、前后掉段、无谓重复之处更是罄竹难书! 就是李洛那不堪入耳的吹奏,众人也感觉得到,那曲调绝非什么欢喜敬贺之曲,反而充满了哀愁悲怨之情。年纪大一点的部分将军们隐约记得这是多年前塞外边关的军人常在日暮时分吹奏的思乡之曲,而年纪大一点又略通文学的更少的将军们,则还能大致记起其中的几句词: 昔日长城战,咸言意气高。 黄尘足今古,白骨乱蓬蒿。 这、这、这等哀怨之词,竟敢在庆功大宴上,当这皇帝的面吹出来! 大殿内刚才热烈的气氛此刻骤然降下来,所有人不是裹紧了衣襟就是握牢了扶手,脸黄得不能再黄──这个胆大包天的李洛,难道想把大家伙混一锅里害死不成! 只除了林芑云。她悠然地端起茶,就嘴边喝一口,忙又“呸呸呸”的吐出来。 好烫的茶—— 第九部第八部第七部第六部 第五部第四部第三部第二部 第一部 『返回首页』『推荐本书』『加入书架』『发表评论』 本作品经过作者授权在本站发布,未经本站或作者同意,请勿转载!作品本身仅代表作者本人的观点,与幻剑书盟立场无关。阅读者如发现作品内容确有与法律抵触之处,可向幻剑书盟举报,如因而由此导致任何法律问题或后果,幻剑书盟均不负任何责任。 范冰冰激情大戏网络调查赢取笔记本电脑IBM论坛清纯网络美女生活自拍 阿娇好莱坞扮印度艳女郎(图)美女与迪吧MC的不伦之恋TOM博客全新上线飞儿乐团彩铃 蔡依林最新专辑《舞娘》激情视频时尚美女做活体模特 『返回首页』『推荐本书』『加入书架』『发表评论』 幻剑书盟 你死,我活 作品目录背景颜色默认淡灰淡蓝灰色蓝色白色浅灰深灰暗灰绿色明黄字体大小默认小中大 第九部第八部第七部第六部 第五部第四部第三部第二部 第一部 你死,我活分卷阅读 碎石 第四部 第二十一章因缘第二十二章血杖第二十三章面目第二十四章无归 第二十五章承传第二十六章报君 第二十一章因缘 阿柯身上的伤仍重,不能劳累,看看车里的干粮还够,在周围寻到了水源,便陪着段念夫妇的坟待了下来。他百无聊赖地绕着坟头旋了几圈,越看越不顺眼,辩机那家伙似乎恨不得这墓转眼见就消失一样,堆得即小又乱,恐怕不必等到来年野花野草长满,隔个几天就认不出这是什么了。阿柯打点精神,花了整一天的时间,将坟头堆高,拍打整齐。辩机找来的石头一概抛得远远的,自去满山里寻来造型奇特、易于辨认的大石头,好好的砌在坟四周,也算作标记吧。 该到哪里去呢?接下来的日子里,阿柯除了睡觉、吃饭,每日两次运气疗伤,以及心血来潮偶尔练练剑之外,满脑子翻腾着的都是这个问题。 是啊,天下虽大,对于小小的阿柯来讲,却是不大好走了。自打刺杀当朝名臣马周以来,各州各郡的城门口都悬着阿柯鼻大眼小的画象,门下持刀扛抢的军爷们,阿柯可不敢招惹,晃来晃去,亦只有在穷乡僻壤的地方还有得混。这个明面上的威胁好说,只要不去惹,官家的大爷们也懒得出城一趟。组织……这就好比潜藏在阴暗角落里的看不分明的危险,就因为日里怎么都见不到它的踪影,在太阳落山后,往往让阿柯在睡梦中惊醒,一头的冷汗。哎,说起来,不久前才在附近见到小真的标记,该不会就在这山里走来走去吧。自己内伤未好,况且此处山势平缓,树木稀少,视野开阔,要找处地方躲藏还真挺难的……想到这些,阿柯就算孤身一人时,也不忘戴上人皮面具,有事没事跟猴子似的蹲在树丫上,稍有风吹草动,溜得飞快。 就这样日防夜藏的,阿柯已到了草木皆兵的地步,有次到溪流边取水,顺带洗洗衣服,猛然间见到水里有张老头的脸就那样死死的瞪着自己,吓得魂飞魄散,待得明白过来,那其实只是自己的倒影时,衣服已顺水漂走,转过几处激流不见了。 这日子没法过下去了! 第九日的清晨,当第一声鸟叫传来时,阿柯慢慢的坐起身子,使劲擂了擂胸口。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他想,虽然说好死不如赖活着,但这般活下去,也跟死差不了多少。阿柯这个时候突然灵光闪动,非常及时的想通了一个道理:天下如此之大,躲在一处与四处走动,被人发觉的机会也许根本就是一样!何况自己易了容,往人多的地方一站,谁还能真的一个一个细细认来?反倒是在荒野里落了单,被人叫住了上下一打量,那可太容易露出马脚了。 对!阿柯想,对对对……干脆,去洛阳!林芑云不是曾经说过吗,防得最严的地方,往往因为太过注重周密,反而忘了自己要防的究竟是什么了。哼哼,若小真所说不假,现在组织里追杀自己的人应该早已远离洛阳城了,只要能混过城门那一关,还有什么好担心的? 就这样,在那个雾气弥漫,彻骨冰寒的早上,天真单纯,或则说愚笨麻木的阿柯为自己的小主意乐昏了头。他破天荒起了个大早,在段念夫妇的坟前默默祈祷了一番,说了些恭祝百年好合、早日投胎之类不着边际的话,以及多多保佑自己一路平安、多福多寿等真心话后,大步流星跨上马车,一甩马鞭,意气风发的走了。 当然,或许阿柯自己都未曾意识到,让他生平如此果决其实还有另一个重要原因:到今天早上,所有的干粮都吃完了。 ※※※ 看看就是要准备过年的光景了,北风呼啸,满目霜雪。天空是永不变幻的厚厚的云层,地上是永不干硬的潮湿的泥浆。这个时候的淮令县城,人人抱着热酒煲狗肉,完了往炕头一钻,哪里还有心思干活? 只有城中唯一的客栈──令城老店的汪老板,仍旧忙个不歇,看那张浑圆丰厚的脸上,这个时节了还热腾腾的挂着油汗,就知道还不是一般的忙。此时他正挺着那比常人大了不止一两倍的肚子,轮圆了两只相比之下让人禁不住担心会被他自己的重量压断的短短的小腿,踩得桐木楼板“嘎吱嘎吱”的怪叫,跑下楼去。 “哎哟,这不是伦四爷么,您老人家真是稀客!多长时间没到咱令城来了?哎哟,您是打猎来了吧,哈哈哈哈,我就说呢,近日里这西山沟里,狼崽子特别多,我就想吧,伦四爷他老人家只怕也坐不住,要来猎个鲜,这不特意早为您备下客房了吗?哈哈哈哈,怎么就叫我说着了……哎哟,这是新打的!子吧,瞧着毛皮,啧啧……” 他伸出肥肥的手去牵伦四爷的袖子,被伦四爷翻着白眼老大不耐烦甩开。旁边一个从人上来一把推开汪老板,发威道:“乱扯些什么?爷是你叫的么?快点拿好酒来,我们爷在山里冻了几宿了!” 汪老板毫不着恼──被“神风门”门主伦四爷的手下推了一下,这是多大的荣耀?于是脸上突然肃穆起来,觉得应该为伦四爷保持一点风度──大声吆喝道:“听见没有?个个都聋了?赶紧着给伦四爷准备呀!” 听着伙计们有气没力的应声,汪老板一肚子的火。他极力陪着笑脸,安顿伦四爷几人在雅间里坐下,亲自端了茶水,自去厨房里吆喝去了。 伦四爷一张国字脸,浓眉大眼,络腮胡子修得整整齐齐,好不威严,却穿一件颜色鲜艳的外套,看起来不伦不类。他家乃是这方圆百里之内最大的家族,数代经营,单是那西山的祠堂,就比县太爷府第还大、还奢华。他祖父本是做丝绸买卖,所获甚巨,后来隋末大乱,携妻拖子回到家乡,一口气买了上千倾的田产,几乎买断了一个县城,好整以歇的做起老爷来。这些年来,老天爷似存了心与靠天吃饭的人过不去,不是大旱就是大涝,三年一小灾,五年一大灾,破落的庄稼人十几万。伦家凭着家产丰厚,也似乎还没有广积善缘的打算,乘着灾荒四处收购土地,倒越做越红火。逃难的饥民卖儿卖女,伦家也毫不含糊,一口气收罗了数千奴仆,数年间,竟一跃成为西南一带的大家族,声明远播。寻常的县太爷上任,首先进的不是自己的衙门,而是先到伦府里请安、打点,否则就别想太太平平干完任期。就算郡一级官员,也是伦家的常客,排场之大,也是这一带数百年来仅见的了。 除了家产丰厚,伦老太爷起家的还有一套六十四路“神风拳”,也曾很是“微震”了一下武林。那几年天灾人祸,战乱频繁,就算练家子也不好过日子呀。好在伦老太爷自命江湖好汉,对落魄的江湖人士颇为照顾。你若是拿刀子提枪的人,到伦府门口吆喝几声,耍两下卖弄卖弄,伦府就给管饭,管住。要是稍有名气的,还可与伦老太爷“柄烛夜谈”,走的时候,一、两百两银子是少不了的。就这样,吃饱喝足了的江湖人士,一口一个“伦大侠”,让伦老太爷也轻飘飘起来,干脆拉几个精壮小厮,组了个“神风门”,算得上是光宗耀祖了。 伦四爷在伦家当前第二辈中排行老四,最小的一个,本名伦常德,人称“小太岁”。他虽然在伦家排末尾,却因是大太太生的,最得伦老爷欢喜,从小持宠放旷,打架斗殴,狎妓赌博,无所不为。几个哥哥统统不放在眼里,就是族里的长辈,面对这个眼睛里天王老子也不在话下的愣角,也只有陪小心的份。此刻他一边胡乱地嚼着脆香瓜子,一边斜着眼,打量店里坐着的其他人。 靠窗边坐了一个庄稼汉子模样的人,赤着脚,打着绑腿,一双极粗的手臂上满是黑毛。他提了壶黄酒,大咧咧的喝着,却并不吃饭,只望着窗外泥泞的道路,似乎在等着什么人。旁边一桌上坐着个书生,一看就是家道败落,只得出门投奔亲戚的角色:身上的衣服虽然洗得干净,但显然就是当家衣裳,洗过多次已到脱色的地步,原来的藏青变成了淡蓝;头发长短不齐,特别是额头前,左边明显比右边短,伦四爷也算见过世面的,知道是囊中羞涩,自己剪出来的结果;他脑袋上带的白色方巾帽更是夸张的打了老大一个褐色补丁,随着他摇头晃脑的喝茶,象招牌似的摇动,他却怡然自得。 伦四爷皱皱眉头,“呸”的一声,转头再看门前那一对夫妇打扮的人。那女的身着白衣,头上顶着斗篷,白纱直垂到胸前,连吃饭也只用筷子夹了菜,小心的送到白纱里吃,看不见面容。但看她穿的衣服臃肿,想来样子也不怎么样。伦四爷略有些失望,再看那男的,三四十岁模样,肩宽体阔,壮得似头牛,却已经谢了顶,脑袋油光水滑,只后脑还有几缕头发,被他不厌其烦的梳到头顶。但他只要一低头吃饭,头发就要滑落,偏生桌子又矮,那人便只有极力弓着腰,伸长脖子,尽量让头保持平行的姿势吃饭。伦四爷瞧了瞧,哈哈大笑,旁边有知趣的人便问道:“四爷为何发笑?”他手指着那男的笑道:“好个鸡窝,蛋边生枯草。” “哇哈哈哈哈哈哈……” 四个跟班一起狂笑,纷纷称赞伦四爷绝妙佳句。窗边的大汉似根本未听见般毫不动容,破落书生正在喝茶,闻言忍不住“噗”的一下全喷在桌子上,放声大笑起来。 那男子大怒,伸出一张巨灵似的巨掌,往下一拍,掌风凛冽,眼看就要将桌子拍成碎片,对面坐的白衣女子突然筷子一伸,夹住他的手,低声道:“别动!”那男子力道十足的一下,竟被她那双竹筷牢牢夹住,再也动不了分毫。那男子一凛,似乎想起什么事,立时收手,但他气愤难平,血气上冲,光光的头顶涨得通红,倒似熟透了一般。 伦四爷见他出手那一下,内力惊人,先吃了一惊,待见到他不敢动手,以为怕了自己,哈哈大笑。周围四个跟班根本不知自己已从鬼门关走过一趟,耀武扬威地吆喝:“干什么,秃驴子还想翻蹄么?” “也不打听打听我们伦四爷是谁,不想要脑袋了是不是?” “依我看,这小子八成还想脑袋上少几根稻草。” “哈哈哈哈哈哈……他妈的贱!” 几个人一阵喝骂,那男子的脸由红变白,由白变青,又由青变红,却始终不再动手,只顾低头吃饭不语。 伦四爷翘起腿,听下人骂了一阵,略觉无趣,便又向周围看去。但见左边回廊的另一头饭厅里,还坐了四个行走商人打扮的人,围着一个圆桌安静的喝着酒,对这边的事充耳不闻。恰巧老板亲自端了饭菜上来,伦四爷便随口问道:“喂,姓汪的,你这几日生意好象还不错,我看这店里伙计,个个上窜下跳的忙活。” 汪老板早笑烂了脸,一叠声的道:“托您老福,托您老福!您还别说,整一年都是清汤寡水的,就今儿个您老来,嘿,一大早就有个行走商团在小店歇下了,人嘛说多不多,就七八个人,赏起银子来那可不含糊……您老别介意,小人斗胆说句不中听的话──十两一锭的银子,赏起来跟赏泥似的,哎哟,这穷乡僻壤,能这么赏人的,除了您四爷,还真没见着几个了……” 伦四爷嘿嘿一笑,看着手中的酒,道:“你倒会说话,我几时赏你十两一锭的银子来着?老糊涂了,还有胆子来跟我算计……得,待会儿爷酒喝好了,赏你就是了。” 汪老板笑得一脸的肥肉乱抖,正欲再说两句,一个伙计在堂口大声叫唤,他只得陪笑两声,肚子里翻肠倒肚的骂着去了。 “什么什么?你娘死了!” “我娘好好的,柴火没了。”那掌伙的伙计毫不退缩。 “柴火没了,到后院劈去呀,你干叫我干什么,没看见我正在陪客吗!” “没人手了。”仍然很干脆。 “火房没人?你想死了!阿贵呢,小豆子呢,都挺尸去了?!” “今日客人特别多,还有一位客人要在房间里用饭,厨子老张借了阿贵,正要上去侍侯。小豆子倒真死了老子娘,前日就回去了。还是你准了的。” “…………就没人了?”汪老板一挽袖子,准备动手打人了。 “有倒是还有一个:前日吃霸王饭的那个老头。” “人呢?” “你不是罚他扫厕所么。” “叫他去劈柴!” “他太瘦了,老板,人又老,”掌伙伙计吐口唾沫,语重心长的道:“外面又贼冻,搞不好把老命搭在木墩子上,我们还要掏收殓钱。” “……叫阿贵去劈柴,让那老东西去送饭!” “是。” “回来!……叫他洗干净点,叫金老头找件衣服换了再上去,别给老子再丢人了!” ※※※ 阿柯端着盘子上楼时,汪老板还在他背上拍了几下,叫他小心老命。他含糊着答应过去,心中早已乐开了花:好啊,终于从洗毛厕改为端盘子了。 这几日黑天黑地的洗厕所,臭得他饭都少吃两口,一面痛心疾首,埋怨自己怎么就那么不小心,好容易吃上一顿热饭,一高兴喝了两口,门外的牛车就被人牵走,等到他站在门口傻眼时,留在店里装着衣服、银两的包袱又给人顺手摸走了。他刚要着装老头混吃混喝,没想到这里的老板可不懂尊老爱幼那一套,纠集五六号人,拖进店里就是一阵拳脚侍侯。可怜阿柯重伤未愈,又添新恨。关了一天柴屋后,老板似乎觉得这么关着,管吃管住的太不划算,就放他出来洗厕所。好在那救命的药阿柯随身带着,否则真要了他老命了。 现下老板叫他端盘子上楼,口气虽然依旧严厉,对阿柯来说,终究还是换了天地,变了人间,甚至一时兴奋过度,打算就此在这里长久做下去,赚到路资再走。 是这个房间了。阿柯咳嗽一声,挺直了腰,敲一敲门,扯着喉咙道:“客官,饭菜来了!” 那门却没有拴上,应手而开。一股似甜非甜的香味飘了出来,阿柯眯着眼闻了闻,似乎是什么檀香一类的烟。他心中暗自诧异,又咳了一咳,道:“饭菜来了,客官!” 一个稚嫩却清越的少女声音传了出来:“进来吧。” 阿柯推门而入。只见里面光线幽暗,窗户上似挂着厚厚的帘子,一丝光也透不进来,偌大的房间里就只在靠窗的八仙桌上放了一盏的红烛台,小小的火舌不住跳动,映得屋内忽明忽暗,什么也看不分明。阿柯在门口静静待了一会,待得眼睛渐渐适应了黑暗,方往里走去。隐隐约约见到一席麻纱帘子后面的大床边上,稳稳的坐着一个人,身形瘦小,脸面背着烛台,黑黑的看不清楚。整间屋子里清烟弥漫,熏得阿柯的眼睛发痛。他勉强眯着眼四周瞧了瞧,却见这么一间屋里,竟然就有四、五个铜香炉,个个小巧玲珑,被人细心的摆放在窗台下、房门旁、桌子上。阿柯打赌那个汪老板绝没有这份闲情与闲钱搞这些噱头,那么,定是这位客人自己带来的了。 什么人上路还会带上四、五个香炉?阿柯再笨,也知道这样的角色来者不善。他小脑袋飞速转动,怎么也想不起哪位江湖人士与此有关。更重要的是,组织里并没有这号人物。他打足了精神,尽量装着老迈不堪的挪着步,低声道:“饭菜来了,客官。”向桌子走去。 床边坐着的人吩咐道:“不用摆桌上了,端到这里来吧。” 阿柯含糊的应了一声,低着头,只看着自己脚尖,慢慢钻进帘子。突然有一种说不出的怪异感觉袭上心头,只觉床旁坐着的人正用一种让人胆寒的眼光逼视自己,让他感到自己背心都一阵透凉,仿佛已被她看穿身体一般。他连着打两个寒颤,就势咳嗽一声,憋着嗓子道:“哎,老了,看不清了……放哪儿?哎哟!”脚下碰到一个什么事物,他不敢使劲,向前一个趔趄,险些将盘子扣到自己脸上。 那无形的压力忽然消失得无影无踪,就跟它的到来一样让人毫不知情。阿柯刚一愣,就见到一只包裹着层层麻布的手伸到自己面前,往旁边一指,那人轻轻的道:“放在那几上吧。” 阿柯这才察觉旁边尚有一张小几。他一口大气也不敢出,颤巍巍的放下托盘,喘了一喘,道:“客官……慢用。”慢慢一步步后退。 这个时候只要稍微有一丝马脚露出来,阿柯可以肯定立时就要断送小命,是以极尽所能的装出老态来。他并不急着离开,走两步,喘一喘,扶着桌子、椅子,弯着背,慢吞吞的挪到门边,再费力的回身躬了一躬,道:“请慢……慢用,有什么招……招呼一声。”拉上了房门。 “呼…………” 阿柯装着手脚乏力,在门口尖起耳朵听了一下,里面并无动静。他心中砰砰乱跳,摸一把脸,才发觉冷汗都出来。 屋里有一股怪异的杀气,阿柯暗自琢磨着……还是赶紧离开这是非之地为妙!当下也不敢待久了,抬脚走人。 看看走到楼梯口,只听“嘎吱嘎吱”几声响,有人正快步上来,阿柯正慌乱之中,忘了自己现下乃是“吃霸王饭”的带罪之身,也不回避,抢着要下去,来人“哎”一声低呼,险些撞上他。阿柯低着脑袋,正要自那人身旁钻过,突然听见那人极轻极快的叫了一声“阿柯。” “恩?” 阿柯本能的抬头回答,猛然间如遭雷劈一般,全身剧震,目瞪口呆地看着对面这位明媚浩齿的少女。但见她弯弯的秀眉向上一挑,也露出惊异的神情。 小……小真! 阿柯眼前一阵眩晕,手脚发软,耳中嗡嗡作响,模糊中,听见楼梯下有人大声叫着伙计,那声音不是小真的爹是谁? 阿柯与小真就这样面对着面,呆在当场,保持举手、抬足、弓腰、扭头的奇怪样子,好似只有那么电光火石的一瞬,又象是足足有几百年之久。 什么也不去想,阿柯脑子一片空白,该逃还是该躲还是该不要命的冲下去拼个你死我活或是跪在地上磕烂脑袋的大喊饶命,这些念头象惊飞的晨鸟,此时此刻统统不见了。他就那么呆滞的看着小真的头动了一下,接着是脖子动了,她眼珠子转动了一下,跟着身子一颤,往后退了一步。 小真迅速转头,向下面喊道:“爹,爹!快过来看看房间合适不合适呀!” “!………”阿柯不动,不敢有丝毫言语,知道这个时候错一个字都会立即脑袋搬家。 “爹,快来呀,看着房间好不好!”小真继续催促道:“房租那么贵,若是不好,咱们就不要了!” 小真的爹陈束脚本已踏上了楼梯,听女儿撒娇似的吵闹,眉头一皱,又退下来,回头对跟在身后的汪老板自失的一笑,道:“老板,别见怪,小女就是太放肆了点。” 汪老板肥大的头摇得飞快,四、五层下巴一起抖动,道:“哪里!哪里!客官不妨请上楼看看,本店的客房,说不上华丽,倒也干净,嘿嘿,就怕爷瞧不上眼。” 陈束笑道:“哪里。出门在外,讲究的是方便,还图什么奢华。我们赶了一天的路,也乏了,干脆吃了饭再上去吧。”回头招呼道:“小真,下来吃饭,不许再闹了!”自与汪老板向饭厅去了。 小真飞快的扫了阿柯一眼,低声道:“快躲起来,我自会来找你!”拍拍他的手,“哐哐哐”的下楼去了。 “……” 阿柯老半天才冲震惊中清醒一点。 小真! 和她爹! 阿柯使劲咬咬自己下唇,剧痛之下,酸软的手脚好似恢复了一点知觉。跑,跑跑跑!他想,越远越好!这个念头一起,阿柯再不犹豫,尖起脚往下便窜。 “恩……没有位了,那就直接把饭菜送到屋里去吧,我都饿坏了。来,爹,我来帮你拿包袱!”小真的声音自楼梯拐弯处再度清晰的传来。 首先,绝对不能让陈伯伯看见自己! 阿柯这个时候突然福至心灵,头脑出奇的清醒,想: “第二,就算被陈伯伯看到,也绝对不能让汪老板见到自己!被陈伯伯看到,或则只有那么一瞬,自己易了容,运气好的话也许能混过去。如果让汪老板见到我,一定会让我再去送菜,到时候绝对瞒不过陈伯伯的眼睛!” 阿柯刹那间下了决心。他三步并作两步,悄没声息窜上楼,弓着身,贼一般溜到房门前。一推,门拴着;第二道门……还是拴着;第三道……开了。阿柯一闪身钻进去,反手关门,左手一勾,拿过门栓,轻轻巧巧拴上。这一连串动作一气呵成,全无破绽,当真顺畅得连自己都不敢相信。耳听着小真继续高声说着话,领着她父亲自门前大摇大摆的走过,跟着是汪老板在楼下叫自己,喊了几声不见答应,骂骂唠唠的走了,阿柯的心经过一阵匪夷所思的狂跳之后,终于渐渐稳了下来。 “呼”他长而缓的出了一口气,暗自得意,脚下一软,瘫坐在地上,眼睛突然一亮,见到了门边一只小巧玲珑、正徐徐冒出清香的镂空雕花铜香炉。 ※※※ “阿柯,你知道什么是云吗?” “不、不知道……” “云就是升腾在天上的……的雾。” “是吗。” “阿柯,你知道什么是霞吗?” “……不知道。” “你真的很笨呢,阿柯。云霞云霞,你总听过这个词吧?霞也是云啊,只是有好看的颜色罢了。” “哦……” “哎,你就知道吃……昨天我上山摘来的果子,你又偷吃了吧。” “没有!……小真……” “阿柯,你知不知道,每次你撒谎的时候,嘴就要歪在一边?这样子很容易就被人看穿了,撒谎有什么用呢。” “真的?难、难怪我怎么说,伯伯从、从来都不信我……” “哈哈哈,阿柯,你知道为什么我每次骗我爹爹,他都相信了呢?……把那些果子拿回去洗了再吃吧,看你吃得一身的汁水!” “哦,”阿柯老老实实放下果子,顺手在衣服上抹了抹,又抹抹鼻涕,抬头看看坐在高高的树干上的小真。小真的一双赤脚晃啊晃的,系在脚踝的小金铃就跟着“叮叮铛铛”的响个不停,阿柯呆呆的望了一阵,方问道:“为什么?” “那就是──首先要让你自己都相信你说的话!” ※※※ 阿柯一抹鼻子,颤巍巍的扶着门框站起来,嘿嘿一笑,沙哑着嗓子道:“老糊涂了,竟然忘了侍侯客人汤水了,哎,刚一下楼就被老板骂了。该骂,嘿嘿,该骂!” 床上坐着的少女轻轻一笑。 阿柯老着脸,慢吞吞的向小几走去,一面低着头,说道:“这里有、有本店的拿手绝活,那是一定要推介一下的。” 那少女也不阻拦他进来,依旧背着灯光,笑道:“怎么,贵店还有如许传统么?” 阿柯一拍胸脯,突然想到不该如此用力,顿时大声咳嗽,道:“那……咳咳咳……那是……”摸进帘子,伸手便去端几上的菜。 那少女道:“我闻到有汤的香味,是什么做的?” “啊……”阿柯张大了嘴,愣了半天,猛的咳嗽两声,咳得弯腰下去,悄没声息的迅速伸出一根指头,伸进汤里沾了沾。不料那汤面上浮了厚厚一层油,看似一丝热气没有,下面却是滚烫。阿柯猝不及防,烫得险些尖叫出来,只得拼命下死力咬住了下唇,从头顶到脚尖一阵颤抖。他憋住一口气,伸舌舔了舔受伤的指头,方笑道:“是……是东瓜……炖肉汤。” 那少女道:“是吗。正合我胃口。咦,你声音怎么在发抖,不舒服吗老人家?” 阿柯道:“不,不不!没有不舒服的地方,我、我老人家浑身舒坦着呢,呵呵。客官要用点东西么?” 那少女又是轻轻一笑,声音脆若清泉,道:“不忙。你老人家先替我介绍一下吧。那一碟菜……表面看去好似豆腐的,下面是什么配菜?” 阿柯在心中默默叹一口气,顿了一顿,又是一阵猛咳,低下身子,咬紧牙关,用手捅进又烫又粘的豆腐中搅了搅,颤声道:“没……没有配菜,呵呵。” 那少女又问:“有酒没有?” 阿柯提起酒壶,道:“有,有!” 那少女低呼一声,道:“啊,快拿走,快拿走!小女子有病在身,最忌酒气,还请老人家将酒拿下去吧。” 阿柯道:“好。”拿起酒壶就走。当他的手刚刚摸到门栓时,才突然醒悟到自己此刻万万不能出门,一刹时汗出如浆,愣了半响,再度战战兢兢回过身来,笑道:“客官,嘿嘿,这……这送上来的酒,不能退还。” 那少女道:“谁说退还啊,我只是不想闻到酒味而已。麻烦你把酒拿下去吧,酒钱我还是照付。”在帘子后频频挥手催促。 阿柯苦着脸,站在门前走也不是,留也不是,正无奈间,忽的心生一计,提起酒壶,“咕噜咕噜”一口气灌下去,入口辛辣,立时如有一股火烧到肠子里去一般。他“哎呀”惨叫一声,又慌忙伸手掩嘴,强行忍住,一面打个哈哈,道:“客、客官既然不耐酒味,不如就赏了小老儿吧……吧。”说到后来,舌头都在打颤。 那少女却也并不着恼,笑道:“你即已喝了,还问我做什么?老人家,想不到你还这般贪酒……过来再替我讲讲菜品吧。” 阿柯从未如此喝过猛酒,这一次无奈之中灌下这么多,顿时有些把持不住了,一脚跨出去如踩在软软的棉花堆里,眼前的东西也开始不住旋转。好在他心中尚明白,暗地里扯住旁边的帘子,稳了稳身子,方拉着帘子一路进去。 那少女见他进来,伸手一指盘子,道:“我饿了,替我把那盘豆腐拿过来我尝尝。” 阿柯此时已如身在云端一般,听那少女的声音飘渺的传来,嘿嘿傻笑,大声道:“好!”一回身,斜斜的端起盘子,道:“来……来了!” 他走上两步,似乎隐约听见“!”的一声轻响,也不在意。再跨一步,刚才目光所及明明空旷的地方突然凭空多出一件事物,顿时一个趔趄,“哎哟”一声收扎不住,向前猛扑过去,“砰”的一下撞翻了床前一张又重又大的椅子,阿柯双手一扬,那盘豆腐高高飞起,结结实实盖在他脸上,烫得他嘶声惨叫,又一路往后退去。退出三、四步远,背心重重撞在阁栏木柱子上。阿柯右手一伦,“!”的一声,有一件事物飞来,正中腕口衣袖,立时将衣服订在阁栏的红木格子上,他心中一惊,左手去抓,又是“!”的一下,左手叠在右手上,衣袖也被订在了格上,跟着“!!”之声不绝,阿柯只感到自己肘部、肩头、腋下、腰侧、腿间、膝盖、脚踝,一处处紧下去,竟全被人紧贴着皮肉将衣服订在了柱子上,甚至连鞋尖上也订了一个,若不是缩脚缩得快,跟了自己十几年的大脚趾头恐怕也要不保。 这一下来得太过快捷离奇,阿柯的酒刹时醒了大半,只是自己被豆腐敷得满头满脸,还完全没来得及看清是何来物,全身已被订得牢牢的。这个时候阿柯若是有辩机那般的内力,又或是段念那样的硬功,随便一使劲也争脱出去了,可惜他两样都没有。何况就算是有,以阿柯目前的窘迫之状,只怕也不敢稍加挣扎,以免绷坏了这唯一一件借来的衣服,那可又要多受数十日劳役之苦。 他拼命甩脑袋,又吹又吐,终于弄掉眼前的豆腐,勉强睁开眼睛,首先见到的是一对明亮得绚目的眼睛,正一瞬不瞬的盯着自己。阿柯最受不了被人射穿似的盯着看,心中先怯了三分,再仔细打量,只见床上坐着位十五六岁的小姑娘,容貌娇弱,面若桃蕊,最引人注目的是那双精光四射眸子,竟似透着琉璃色,仿佛能洞悉黑暗中的一切似的。她身着华贵,衣锦上绣着五凤戏水图,头上插着紫金镶玉簪,两条描金流苏和一系黑亮的长发直垂到腰间。单这一身行头,就比阿柯整个值钱百倍,即便不是公侯官家之人,也是大贾巨富家的小姐。她右手似乎不胜其累的举在胸前,见阿柯露出小眼看着自己,微微一笑,眼角上翻,道:“看那里。” 阿柯不解的顺着她目光看上去,却见顶梁附近,一只蛾子正在梁间穿行。忽听那少女轻叱一声,右手微动,阿柯眼前一花,“咄”的一声轻响,那蛾子已被一只小箭订在梁上。 阿柯心中骇然。单是在这个距离上射中如此小的东西,就已经够惊人了,更莫说那蛾子上下飞舞迅捷,从无定时,自己眼睛有时都还跟不上趟,这小丫举手之间就将其射中,这份眼力、准头当真匪夷所思。 那少女轻轻地道:“你若动一根指头,我就射穿你两只眼睛,知道吗?” 阿柯拼命点头!突然一惊,又硬生生稳住脑袋,改做拼命眨眼睛。 那少女嘴角向左微微一翘,浅笑道:“哼哼,你倒还挺聪明的……说说看,你特意前来接近我,意欲何为?恩,许你说话。” 阿柯咳嗽两声,沙哑着嗓子道:“小……小老儿是端茶送水的,那有……那有接近小姐之意?” 少女道:“是么,我倒是孟浪了……” 阿柯赔笑道:“哪里……哪里……” 少女瞧他一眼,不紧不慢地道:“……只是不知道这里风俗奇特,端茶送水的也需要改容易貌!” 阿柯魂飞魄散,脱口颤声道:“你……你怎么知……我……我……咳咳……小老儿不明白,什么改容易貌……咳咳咳……” 那少女微微一笑,也不多说,右手一扬,阿柯“啊呀”一声惨叫,左手手臂上已中了一箭,直入皮肉寸余,痛得他眼前一黑。 只听隔壁小真的声音大声道:“爹呀,这屋子好脏,咱们还是换个地方吧。” 阿柯顿时醒悟,用力咬住下唇,不发一声,心中惊惶,暗道:“莫非我阿柯今日就要死在这小丫头手上?” 那少女见他咬得嘴角出血,却不再发声,只道他骨气硬朗,右手举得更高一些,直指阿柯吼头要害,低声道:“哼,休要瞒我。你这易容术也算很了得了,看相貌确实毫无破绽,只是你喝酒喝醉了,满口胡言,却是少年人的口音,本姑娘还听不出来么?再说,哪有人自称‘我老人家’的?分明是硬扮的老头。说!你是什么来头,怎么知道我在这里的?要有一句废话,立即要你的命!” 阿柯拼命吞了几口口水,缓和一下心中的惊怒之情。此刻内忧外患,转瞬之间可就生死两判了,他歪着脑袋迅速想了一下,终于在脸上挤出一个皮笑肉不笑的苦笑来。 “丫头,”阿柯放肆的咬牙道:“要、要想活命,就听我把废话说完。” “嗖”的一箭,订在阿柯左肩。阿柯哼也不哼一声,咬着牙拼命甩头,隔好半天方透出一口气,强笑道:“好……好,你还想活命,没有立即杀了我。” 那少女从未见过如此死缠硬撑的人,一张小脸隐隐露出不安之色,道:“你……你再说话,看我敢不敢一箭杀了你!” 阿柯道:“杀我?哈哈哈……”做仰天长笑状,只是声音压得极低,未免声势不够。 那少女道:“不许笑!你……你究竟是谁?” “我们不是仇人,对吧”阿柯突兀的问一句。 “恩?” “恩,不是,不是。我、我仔细打量你,怎么也记不得有个如你这般的仇家。小妹妹,你、你也不要急,好生想一想,有没有象我这模样的仇人?” “你易容前来,我怎么识得?” “哈哈哈,”阿柯照例仰天低笑一阵,道:“这个容易得很,你上来扯下我的面具,不、不就看清楚了么?” 那少女身子动了一动,却又不站起来,说道:“我不过来!你想使计诱我上当是不是?休想骗到本姑娘!” “嘿嘿嘿……小妹妹挺聪明呀”阿柯打个混混:“就算你认不出、记不得、想不起我是不是你的仇家,可、可我认得出、记得起你不是我仇家,我对你可没想打坏主意,是不是?” “那可不见得,”少女一双眸子精光四射,斩钉截铁地道:“你自己说我不是你的仇家,我怎么知道你是骗我的?况且你现在受制于我,小命在我手里,当然说的都是好话,谁知道你心里怎么想的。就好比江洋大盗被大侠客抓住了,难道他还敢公然宣称自己与侠客有仇么,自然是拼命拍马献谄,对不对。当然咯,如果是象我这样的侠义之人,被你这样的小贼抓住了,那是宁死也不口软的,这番英雄气概,你自然是无法领会的了。再者,就算你认出我不是你的仇家,我可还没认出你是不是我的仇家,你对我没打坏主意,难说我不想对你动手啊。又或者咱们上一代有仇,只是你不知道罢了。看你贼头鼠脑,想必出身也是非匪即盗,我们家世代可都是响当当的大侠客、大英雄,不定就曾跟你们家的长辈动过手,结下梁子……可能啊可能,大有可能!” “……”阿柯舔舔嘴唇,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好。眼前这丫头说精灵不精灵,满脑袋英雄侠客糊里糊涂,却又不能说笨,一条条一款款理得清清楚楚,把阿柯预备胡诌的几个环节都一气说破,这下还有什么可想? 那少女见他语塞,神气活现的道:“怎么,这下你还有什么可想?” “姑娘明鉴,”阿柯没法拱手,遂点一点头,略表心意:“可记得在下进来之后,干了些什么?” “端菜,送汤,装疯,卖傻。手指伸到汤里去,又拿到嘴里……哎哟,恶心死了!” “我没动你一根指头!”阿柯头上青筋暴起。 “那又怎样?”少女一瞬不瞬的盯着阿柯道:“好在本姑娘看出你的破绽,一直监视你的言行举止,让你没机会下手呀。况且,我又怎么知道你在汤里放了什么药没有?哼,你们这些贼子,什么事干不出来?” “你……”阿柯嘴角抽动,勉强咽下一口气,道:“恩……咱们这么来看:这么说起来,我的一举一动,你都看得一清二楚咯?” “那是当然。”少女得意洋洋地晃动右手,在阿柯身上比来比去──比到哪里哪里就是一阵颤抖──道:“休想逃过本姑娘法眼!” “是么,嘿嘿……你见过象我这样笨的贼没有?” “见得多了。” “那么,”阿柯伸伸舌头道:“你见过这么笨的贼,却会如此高深的易容术的没有?” “……倒没有。” “是嘛!我若是会得易容之术,真想要偷偷害你,还、还会这么笨手笨脚、破绽百出的?你也见到了,我用手伸进汤里去,可还拿出来尝了尝,你管这叫放毒?” “……” “我、我前一次送了菜进来,可什么都没做就走了。麻烦你稍微用用脑袋想想看,谁会笨到第二次又慌慌张张地跑进来?那不是自己找死吗?” “……”小丫头歪头想了一会儿。“想不出。你易容进来,不是想害我,难道还真是端茶送水不成?” 这一句终于问到重点了。阿柯暗吞一口唾沫,忍着肩头臂上的伤痛,强打精神,道:“不瞒你说,我……我这也是躲人躲急了,才闯入这房间的。外面──”他嘴角向外一歪,低声道:“有我的仇家。可是正经八百要砍我脑袋的!” “你认为我会相信你吗?”少女摆出一幅油盐不进的模样来,仰仰头问道。 “姑娘,您讲讲理行不行!不是躲仇家追杀,我易容作什么?恩……就象你一样,费时费力,不就为保个周全么?” “什么?”小丫头愣了“象我什么?” 阿柯瞟一眼墙角的铜香炉,慢条斯理地道:“就象你,为了防人暗算下毒,费尽心力,布下这香炉药阵!” 此言一出,那少女身子剧震,颤声道:“你……你怎么知……我哪里有布什么阵……” “嘿嘿嘿嘿……”此番轮到阿柯洋洋得意,说道:“这种雕虫小计,岂能瞒得过我林芑……咳咳……瞒得过我?寻常人怎么会点这么多香,况且味道也不寻常。必是燃的密制药粉,人躲在其中,便可百毒不侵,不用怕人下毒香了……” “嗖”的一声,阿柯右边肩头又中一箭,那少女压低了声音喝道:“住嘴!你知道什么?” “嘿嘿嘿嘿……”阿柯不怒反笑,只是伤口剧痛,笑起来撕牙裂嘴的,比哭还难看。他一瞬不瞬地看着那少女,道:“原来……嘿嘿嘿……你也跟我一样,是亡命之人……哈哈,哈哈!” 两人不论笑也好,怒也罢,都是不约而同低着声音,倒也甚为合拍。那少女脸上白一阵红一阵,终于道:“那又怎样?你现在犯在我手里,只要本姑娘一个心情不好,立时就可要了你的命,让你再也不用东躲西藏了。” “要射你就射,”阿柯干脆地道:“我、我也就一句话:要想活命的,就跟我一道逃,否则,嘿嘿,我要死了,你也逃不到哪里去。” 少女将手一抬,道:“试一试?” 阿柯背上衣裳被汗湿了又干,干了又湿,一颗小心脏乒砰乱跳,兀自仰天低笑,道:“姑娘,你、你自己好歹也是逃难中人,大概也知道逃难最忌讳什么吧──引人注目!你这般谨慎小心,仇家定是也不远了。我横竖也这么大一个人,光天化日的,你要杀了我,往哪里丢去?从这窗子丢下去,不定砸到多少人头上。就算你神通广大,将我尸身藏到什么地方去,嘿嘿,我现下身份可是这酒店的伙计,几十号人眼睁睁看着我进了你的房间。到时候人们见不到我,一个个张着嘴问‘老三到哪里去了啊’‘哟,您没见到啊,去了二楼第三个房间了’‘是吗,进去这么久,怎么就没见出来啊’‘哟,这我可就不知道了,干脆,咱们瞧瞧去,别是出什么事了’……就这么一大帮人涌这进来。你箭法高明,自然是来一个杀一个,来两个杀一双,那是没说的。到最后老板一点人,哟怎么都不见了,就有好事的客人指这这房门说‘尽瞧着进去了,没瞧见出来一个,莫不是有什么江洋大盗在里面吧?’这下官府也惊动了,四邻街坊也知道了,大家伙一窝蜂的涌进来,都指着跟你要人……” 那少女怒道:“住嘴!住嘴!”右手颤巍巍的,却也不敢再射箭出来。她又惊又怒,想到要这么闯进一大票人来,还真不知如何是好了。自己仇家就在左近,不定此刻已在监视这家店铺,稍有风吹草动,立时就会杀到。恨只恨这小子竟能识破这“春草玉罗阵”,猜出自己也在逃难中,摆出一幅同归于尽、猪吃老虎的架子。她一时间无计可施,涨得满脸通红,一双浅淡如烟的秀眉微微皱着,下唇更被一对雪白的虎牙咬得似滴出血来般,容貌楚楚,我见尤怜。 阿柯心头一跳,呆了一呆,重重叹了一口气,道:“姑娘,你听我说一句罢:我不认识你,你也不认识我,可咱俩现在好象情况都不太妙。被人追到落荒逃命的份上了,你我二人要还相互拼杀,不是自找死路么?” 那少女听了他这番言语,说得实在见真情,眼圈突的一红,也叹一口气,垂下手臂,低着头道:“你……说得对。哎……可是四周陷阱丛丛,生天无路,还有什么法子可想呢……” 阿柯道:“怎么没有法子?只、只要动脑袋想,逃命的法子还不多吗?” 那姑娘沉默了一阵,抬起黔首,一双眸子里已满是泪水,面容苍白,神色疲惫不堪,象是绷了几天的弦,此刻突然松下来一般,道:“怎么想?就这两天,我试了好几次,想要逃出镇子,都被人逼了回来,还险些丢了性命。敌人现下是挨家挨户的搜,不定什么时候就搜到这里来了,我还有什么法可想的?” 阿柯道:“这有什么?比这凶险百倍的,不也照样被我逃走了?我、我跟你说,那什么……计长什么计短的?” “一人计短两人计长。” “哦对,就是那个。以前是自己想,现在要是多一个人,想的法子自然多出一倍了。又有话说什么……什么者迷的?” “咳……当局者迷。” “对,当局者迷。”阿柯毫不以为然,继续说得唾沫横飞,倒是少女不好意思,脸又渐渐红起来“你入的是你的局,我入了我的局,想来想去的都想不到法子,或者你我换着想,就能想出也未可知,对不对?” 那少女呆呆的想了一阵,点点头道:“你说得对……” 正在此刻,窗外不远的传来一阵呼哨声,三长一短,声音尖利,宛若鸟鸣。 那少女脸色刹时惨白,惊道:“来……来了!”身子一动,想要站起来,但刚躬起半身,“哎呀”一声低呼,重又倒回床上,手捂着大腿,一幅痛苦不堪的样子。 阿柯也吓了一跳,道:“什么,仇家找上门了么……哎,你、你受伤了?”这才见到那少女裙子上被血染红了一大块,显是腿上受伤不轻,难怪从刚才自己进来起,她就一直坐在床上,不肯移动半分。 此时远远的又是一阵呼哨传来,阿柯略一分辨,听出小镇的东面、南面至少有两批人正迅速向这一方赶来,那呼哨声也跟着越来越近。他明白对方已查到此处,只待人手聚集齐了,立刻就会发动袭击,自己若继续这么不清不楚的待在房间里,小命可就危哉危哉了。想到此处,失声叫道:“完……完蛋了!我、我、我……” 那少女抬起头来,看着面色惊惶的阿柯,突然柔声道:“这位小哥,抱歉伤了你,我……我也是一时情急了,对不住啊……你快走吧,咱俩都是落难之人,今日在此相遇也算有缘,逃得了一个是一个吧。” 阿柯声露欣喜之意,颤声道:“是、是吗……好,那,那我就……” 阿柯本以为就此万事大吉,可惜,他的小脑袋实在太过简单了……激动之下往前一冲,只听“噗嗤噗嗤”数十声碎响不绝于耳,那件本就千孔百创的衣服寸寸撕裂,被一支支袖箭层层叠叠订在木柱子上,他自己就单穿着短裤,“哇啊”一声钻了出来。 少女一双泪汪汪的眼睛瞪得铜铃也似,不敢相信这憨头憨脑的家伙竟然大胆如斯。阿柯一张小脸扭曲变形,张口结舌,也是说什么都不敢相信自己竟会在这生死关头,还犯下如此拙劣的蠢事──难道现在还敢公然老着一张脸,却露着少年坚实的身体,大咧咧的跑出去不成! 刹那间,房间里静得可怕—— 第二十二章血杖 雾气渐渐散下来了。 山谷中的小镇,每到这个季节,不是雨就是雾,不是雾就是雨,两兄弟连番登场,日日如斯。生活在这里的人,也早已习惯时刻带着蓑衣、斗笠。此刻,混乱的夜风簇拥着苍茫的白雾,从山谷的各个不为人知的阴森之处悄然升腾而起,翻滚着蜷曲着,慢慢地爬过一座座小丘、绕过一排排古树,向着小镇笼罩下来。不一会儿,小镇那上下纵横的石阶、错落有致的土石房子已被一层层、一道道的隔离开。远远近近的灯火也渐渐模糊起来。谁要是现在还在屋外,准沾湿了衣裳。沾湿了衣裳,就是刺骨的冷。 街面上一个人影也看不到了。汪老板再想揽生意,也知道冬天夜里的寒气可不是闹着玩的,便叫伙计关门闭户,每桌都上了滚热的茶水,并在堂中支起一个铜盆,升起碳火,更有汪老板新收的丫头夏莲,盈盈的依着火盆站了,软言细语说唱起来。听得众人一叠声的叫好。一时间大堂中温暖如春。 “哐……哐……哐……” 忽然,从门外隐约传来一阵拐杖杵在青石板上的敲击声,缓慢,沉重,但却一声接着一声,极之规律,且毫不迟疑。 靠窗坐着的庄稼汉子脸上神色毫无变化,只是随着那拐杖声音一下下接近,握着酒壶那只手似凝在半空,纹丝不动,左手拿起筷子,大口吃起还未动过一口的饭菜来。 落魄书生依旧大口吃饭喝汤,似乎好久都没吃过一餐饱饭一般,直吃得啧啧有声。汤水饭粒粘在嘴角,就顺手一抹,抹得袖子上油腻不堪。 那对夫妻听到拐杖声,不约而同放下碗筷。女的尚能神色自若的喝茶,那秃子一脸紧张神色,右手微微伸进衣服内,不时抬头望一眼店门,又慌乱的埋下头,显是心中忐忑不安之至。 只有伦家四少爷与众家奴们根本就没听见,大口吃肉,大碗喝酒,猜拳喝令,外带与夏莲眉来眼去,不亦乐哉。那夏莲容貌虽普通,却生得一双凤眼,本是风尘出身,见到伦四爷衣冠华贵,秋波就止不住的往外送。伦四爷对漂亮女子见得多了,可这夏莲别具一番山村风味,不禁食指大动,看得有些魂不守舍。 拐杖声近了。 庄稼汉子停了筷子,慢慢放下酒壶,依旧低着头,看着桌子发呆。恰逢此时夏莲刚唱完一首风月小调,正自清着嗓子,那落魄书生忽然端起一杯酒,站起身来,向着四周团团一揖,口中道:“各位乡亲,搅了诸位雅兴,小生在此先赔个罪了。”头一仰,干净利落的饮完了手中的酒。 伦四爷正起劲为夏莲鼓掌,见那书生出来搅和,顿时怒火万丈,喝道:“爬一边去!什么东西,也敢来搅老子雅兴?” 众家奴齐声吆喝怒骂,更有数人端起酒杯直掼过去。那落魄书生自失一笑,酒杯砸在身上也混然不觉,转身坐下了。伦四爷转向夏莲,双手乱拍,笑嘻嘻地道:“唱得好,唱得好!” 自有识趣的家奴跟着吆喝:“歌好,人也好!还不过来,我们四爷有赏!” 汪老板背对着伦家一伙,拼了命的挤眉弄眼,要夏莲赶紧过去侍侯着。夏莲扭捏两下,终于轻移莲步,一歪三斜地走到伦四爷身旁,娇滴滴地道了个福,道:“四爷……就知道欺负我们女儿家……” 就在此时,“嘎吱”一声,店门被人推开一条小缝,呆得一会,突然“砰”的一声巨响,一股大力推得两扇漆朱木门飞腾起来。冬夜里清冽的寒风顿时肆无忌惮闯了进来,吹得正在温柔酒乡徘徊的人都是一个激灵。 伦四爷对着大门坐着,正端着一只酒壶,裂着嘴笑,眼瞧着那两扇门翻滚着飞到那对夫妻的桌子前,夫妻两一人伸一只手,毫不费力的一托,门便越头而过,眨眼的功夫已撞到面前。他刚来得及吼一句:“谁他妈……”话音未完,“乒乒砰砰”一阵乱响,桌椅翻腾,菜盘纷飞,伴着家奴们的鬼哭狼嚎,以及夏莲那尖得直刺云霄的惨叫,伦家四爷就这么消失在一堆残渣废屑之中。 一旁侍侯着的汪老板被那巨大的冲力冲得一屁股坐倒在地,全身肥肉筛子一般抖个不停,头脑一片混乱,只觉眼前白光飞舞,耳边“叮叮当当”一阵刺耳的金属交击之声,跟著有人长声惨叫。他心中狂跳,只想“山妖来了!”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猛的一下翻过身来,手足并用,便向茅房方向爬去。 忽然身后呼呼声响,汪老板不及回头,有一事物已从天而降,结结实实摔在他眼前,待定睛看去,却是那秃子的身子,只是脑袋已被人齐脖子根砍去,胸前肩头全是血,腰以下也无影无踪,肠子拖了一地,手脚兀自颤个不停。汪老板顿觉裤裆一热,嘿嘿傻笑两声,头一歪,昏死过去。 ※※※ “你叫什么?” “阿……阿柯……” “哦,阿柯……你不是在玩笑吧?” “这、这种时候了,”阿柯鼻涕眼泪一起下来,哽咽道:“谁还开得玩笑?” “那你……” “我、我是真忘了!”阿柯双脚乱跳,急道:“我忘了衣服被订住了!” “那……那……那抱歉啊,我又射了你两箭……” “没、没没……没关系!”阿柯嘴唇抖个不停,抓住身上的箭羽,咬紧牙关,将四、五支小箭一一扯出。他痛得眼前金花乱闪,幸好着袖箭虽快,毕竟细小,还未伤到骨头。他一个劲的吸冷气,伸手摸到周围穴道,管它是与不是,一阵乱点,好歹止住了血,扶在柱子上喘息一阵,低声道:“现、先在怎么办?” “出去呀!”少女惊惶不已,拿被子遮住头,叫道:“你快出去呀!” “我、我、我……现在怎么可以出去?怎么可以这个样子出去?”阿柯后退一步,扯下帘子,好歹遮一下身子,道:“出去就是死啊!” “那……那怎么办?你……你这个样子,我怎么可以留你在此?” “我也不想留在此地呀!能走我早就……姑娘,你还有衣裳没有?” “我女儿家的衣服,怎么能给你穿?你快走呀!” “管他是什么!”阿柯身上伤口痛得他险些昏过去,终于忍不住低声咆哮:“衣服也好,布也好,什么也好……对,对了!你、你的被单,好歹借我一用!” 窗外呼哨声忽然又起,声音急切,仿佛有什么事发生。立时有几声呼哨谣相呼应,声音已近至一条街的距离。 那少女双眼一闭,两行泪水顺着脸颊流下,将被子往外一丢,哭道:“拿去!快,快出去!快走!” 耳边响起嘘嘘嗦嗦的声音,想来是阿柯正在将被子披在身上。少女将眼睛闭得更紧了。 “姑娘,你有剑没有?”阿柯突然问道。 “没有!” “刀呢,你使的刀呢?” “我不会使刀。哎呀,你快走吧,迟了就来不及了!” “哦……你的拳脚功夫如何?” “我……我不会……我就只会袖箭!” “真的假的?”阿柯声带哭腔。 “是真的!我……我现下一点力气也没有,怎么也不可能逃走了,你快些走吧!” “那……那袖箭还有没有?” “还有三支。” “那就好!” “什么?”少女诧异的抬起头,仍是紧紧闭着眼,问道:“好什……” 话未说完,突感右手手腕一紧,已被人紧紧捏住。她大吃一惊,刚要反击,那人用力一扯,将她横着拉下床来。 少女的腿重重撞在地上,伤口顿时如裂开般剧痛,她忍不住惨叫一声,睁开眼睛。只见眼前一人赤着上身,腰间乱七八糟的缠着被子,不是阿柯是谁? 少女张口就要放声尖叫,阿柯出手如电,一把捂住她的嘴,低声急切地喝道:“要死要活?要活就闭嘴听我讲!哎哟!” 那少女口一松,阿柯拼命抽回手来,但见手掌边上已凭添两排整齐的牙印。他刚要叫骂,少女已反手一掌捂上他的嘴,低声道:“怎么活?快讲啊!” ※※※ 铁杖。 铁杖长六尺,三尺为刃,刃口漆黑,乃精刚所锻,极之锋利。杖首则为千年古木所制,雕着三狼吞日,张牙舞爪,活灵活现,狼眼中更嵌入血红玛瑙,挥舞之间,红光若隐若伏,甚是骇人。 老头。 老头高不过五尺,比之杵着的杖还矮了一头。干瘦,秃顶,鹰鼻,长须。披一件破烂麻衣,脚上的鞋子也已磨穿了头尾,露出几个黑漆漆的脚趾。握着铁杖的右手五指上却各戴了一枚戒指,顶着小指大小的翡翠,一看便知乃西域进贡的名品,衬着他那老树枯枝一般的手指,怪异异常。他胸前的麻衣已脏得失去本色,倒是那一滩鲜红的血迹清晰可见。只是,无论从哪个角度看,也知道那不是他自己的血,而是地上躺着的那两具尸体的。 尸体。 其实一开始并不是尸体。他们曾在此吃酒,喝茶,看伦四爷发彪,看汪老板插科打诨,听夏莲香艳的小调。 只不过,他们的心思并不在吃酒喝茶。这一点,从他们一边喝一边不停的在桌子底下摸刀就可看出。动武,或者直接一点,杀人──他们其实想的是这件事。 于是,当那扇门按预料中越过头顶时,他俩同时地一挺腰身,一个拔大砍刀,一个持青锋剑,一个飞刺上三路,一个横劈下盘,目标绝对的统一,就是那缓缓随着冷冽的雾气跺进店门的老头。 坐在窗边的庄稼汉一直没动──其实不是镇静自若,实是变化太快,根本还来不及动──从他坐的位置,可以非常清楚的观赏到搏杀的全过程:那青锋剑刺出笔直的一道亮线,迅疾无比,剑锋眼看着就要刺入老头的喉头,不料他那秃头鬼使神差的往左闪动,刚剑划过他那花白长须,离着喉头只去一寸余。那剑刺过来时雷霆万钧,到此刻却突然的一顿,再也移动不了分毫──老头的左手五指,犹如五根利刃,已深深插进发动袭击的妇人的喉头,“咯”的一声脆响,拧断了喉骨。 白光闪动,那秃子猱身以近,声息全无,脸上每一根肌肉都已收紧,嘴唇咬嚼出血,眼旷迸裂,几乎贴着地面,以一个难以想象的力道与角度斜着劈上来。令人窒息的杀气逼人而来,隔着两张桌子远的一个酒杯就在庄稼汉眼前“砰”的一声龟裂开。庄稼汉往后一靠,运足七成功力方在抵住这一波劲气,饶是如此,他也感到眼前一花。待得再度看清时,那秃子浑厚敦实的身子正翻在半空,手中刀已不见。 一定有什么东西在疯狂的喷血,庄稼汉想,因为源源不绝翻滚进来的白雾,已被染成一片紫红色。但不及他细想,秃子的手在地上一撑,身子借势扭转,双腿飞旋,呵呵有声,激得四周雾气一阵狂乱的翻卷,向四周迅速散去。 这是山西逵门连环十三腿──庄稼汉子想──好深厚的功力,好迅疾的一脚! 他再一眨眼睛,不对啊,那老头什么时候左手拿着大砍刀的?但见他似玩耍般举起刀来,说快不快,说慢不慢,就在那秃子的腿踢到面门前一刻,“唰”的一下,砍刀化作一道白虹直劈下来,一刀、两刀、三刀……象劈柴,更象切菜,随着一声声清晰的利刃破开肌肉和斩断骨骼的脆响,那秃子的腿就那么被切成一段一段的,四下飞落。秃子惨叫一声,再叫一声,待得第三次刚张开嘴,白光闪动,“嗤”的一声轻响,脑袋已飞离身躯,再也喊不出来了。 “他连铁杖都没用!连铁杖都没用!”庄稼汉感到口干舌燥,眼前天旋地转,所有的事物都覆上一层刺眼的血红色,什么也看不分明,只有这个念头在心中上下飞串。他想是不是也该站起来一下──好歹自己也是一道前来讨命的,但不行,脚肚子拼命颤抖,软得象面条,说什么也站不起来,就那么痴痴傻傻的坐着。 那老头刚刚才经过险至极点的博命厮杀,却混若无事,站在门口,先不紧不慢的四下扫视一周,将铁杖往地下一杵,“!”的一声,缓步向书生那一桌跺去。 那书生此时已离席而起,手里握着一柄两尺长的铁扇,一袭长袍隐隐抖个不停,脸色惨白,整个身子如泥塑般僵在当场,愤怒却又绝望地看着那老头走到桌前,慢慢的躬身坐了。他张口欲言,喉头却似有什么东西堵着,怎么也挤不出一个字来。 老头端起那书生刚才饮过的酒杯,伸出一根指头,在木制酒壶半腰的地方划了一划,跟着曲指一弹,一声脆响,酒壶象被人用刀子整齐劈开一般,上半截飞出老远,下半截立在桌上纹丝不动。老头探头往里瞧了瞧,见酒已见底,深觉失望,舔了舔嘴,左手凭空虚抓,旁边一桌上的酒壶突的一动,一柱酒水从壶口激射而出,在空中划出一道完美的圆弧,径直注入老头手中的酒杯里,稳得一滴也未溅出杯缘。看看就要装满,老头左手横切,那酒柱自壶口而断,剩下尚在空中的酒便往下跌落。老头嘿嘿一笑,未见他身子怎么动,只是左手伸到桌下,几到影子闪动,待得再次伸到桌面上来,竟已将那些跌落的酒一一接在手心,未曾漏掉一滴。他满意地掂了掂,就着口喝了,再举起杯子,一饮而尽。 “老……老……老贼!” 落魄书生好容易自口中憋出几个字来,但无论怎么努力,也掩饰不了哆哆嗦嗦的声音,听起来不象吆喝,倒象是乞求一般。 那老头并不抬头,转了转酒杯,开口道:“‘云风寨’的寨主司马云风,上个月你的二姨太给你生了个女儿吧?老夫手下从不留遗孤,今日就饶你一命,再给你三年时间,滚吧。”他声音嘶哑如破金,听来让人极不舒服。 庄稼汉子全身抖得筛子一般,那张本来刚毅的脸,此时已衰弱得一塌糊涂。听了那老头的话,扶着桌子,好容易站起身来。他也觉得应该回一声,但肺里这个时候好象已经一丝气也没有了,怎么也发不了声。终于决定还是不说为妙,便向前迈开一步,不料脚下酸软,实在是支持不住,一下跪到在地。好在手还有些力气,四肢并用,拼了老命爬出店门去了。 落魄书生往后一步,眼角一瞥,只见左首的回廊里坐着的四个行脚客商仍旧悄无声息的喝酒吃饭,于这边发生的惨烈争斗视若无睹。他顿时怒从心起,况且自觉已无生机,豁出去了,大声吼道:“霜雪四剑,原来虚有其名,虚有其名!” 那四个行脚客商眼皮也不多眨一下,继续吃喝。落魄书生一边盯着老头一瞬不瞬,一边继续高叫:“……原来都是贪生怕死之辈,见到铁杖老贼,屁也不敢放一个!出来啊,有种出来跟老贼拼了啊!” 那老头哑然失笑,伸手捻了花生,放在嘴里慢慢地嚼,乐呵呵地静看落魄书生干叫。那书生叫了一阵,里面始终不理不睬,自问也没那个胆子敢当真冲进去喊,终于把心一横,铁扇举到胸前,向那老头道:“老贼!我萧某自知不敌,可是杀父之仇,不得不报!有种就上来跟小爷我真刀真枪的干!哼哼,你一介成名前辈,杀我这样的无名小辈,日后传到江湖上,不知羞也不羞!” 老头呵呵的笑出声来,嘴里嚼着花生,含糊不清的道:“你……你真要是有种,就象阮雄夫妇一样上来硬拼呀,却去求人帮忙。铁扇王萧余有你这样的儿子,那才当真羞也羞死了。” 落魄书生怒道:“住口,不许提我爹……” 话尤未尽,有一事物突然呼啸着直奔面门而来,声势惊人。落魄书生唬得魂飞天外,想要躲闪已然不及,当下用力一咬,正咬在那事物上,只觉牙关一阵剧痛,折缺门牙两粒。他惊惶之下连退几步,被凳子一拌,险些摔一交,只道是中了什么暗器,吐出来一看,却是一枚花生──门牙缺了,花生却仍旧完好,这份内力委实可怕。书生掌心托着门牙与花生,耳边雷鸣般“咯咯咯”的响,那是剩余的牙齿在使劲相互撞击,说什么也止不住。 只听那老头如刀锋一般冰冷的声音传来:“我数到三,你若还不自行斩断右手,给我屁股朝天地爬出去,你就准备好没有四肢的过下半辈子吧。一。” 落魄书生再看一眼左边走廊上大吃大喝的几个人,脸色一时三变。 那老头道:“二……” 落魄书生再无迟疑,终于一狠心,左手提起铁扇,使劲一劈。不料左手劲头没有右手那么大,劈了两、三下都未能斩断手骨,痛得几欲昏死过去,耳听那老头又要喊“三”了,委屈得哭出声来,嘶声叫道:“这、这不是在砍吗!” 那老头仰天大笑,道:“哈哈哈哈……萧兄,你见到了吗?有子如此,也算你前世作孽今世有报,哈哈哈哈……滚吧,永远不要让我见到你!” ※※※ 窗外“格”的一声轻响,与刚才那阵几乎震塌楼板的响动比起来,几乎难以察觉,但阿柯立即注意到了。他不清楚那阵激烈的崩裂声和让人毛骨悚然的惨叫声是怎么回事,也没时间多想,现下唯一要考虑的就是怎么样应付眼前的危险,保住小命就不错了。 有一刻,他满脑子都是小真的影子──不知道她现在怎么样了,是不是在隔壁,有没有掺和进去,有没有受伤……不过一想到小真的父亲,这念头就从极远处“嗖”的一下收回来,撞得一颗小心脏砰砰乱跳。 他强迫自己不去想,躺在床上一动不动,摸着那把从不离身的可哥给的短剑,仔细聆听窗外的动静。 床板微微动了一下,那少女在下面拿什么东西捅。阿柯伸手到床下,拼命挥了挥,要她少安毋躁。这丫头,年纪轻轻的,毛躁得不得了──阿柯想──否则怎会一上来就射这么多支箭,插得他象刺猬一样?自打离开林芑云之后,说不出的倒霉,一路磕磕碰碰,身上的伤就没断过,好不容易眼看就要在这四境闻名的令城老店混出生天,转瞬之间,却又要开始亡命拼杀了。想到这里,阿柯心中酸楚,眼角发涩,肚子里哀哀长叹──命啊,怎么就老跟我过不去? 床下又是一捅,震得他伤口一跳。阿柯鬼火直冒,抡起拳头,刚要擂回去,突然一惊,察觉到窗户上有个小小的黑点显露出来。他赶紧收手,盖好被子,凝神看过去。 不错,果然是一支细小的竹管,捅破窗户纸慢慢伸了进来。略停了一停,有一丝白烟若有若无的从中透出,借着靠窗边昏暗的灯火,可以见到烟气渐浓,向四周迅速扩散开去。阿柯虽然知道有香炉阵保护,也不由自主伸手捂住口鼻,减慢呼吸。 约莫过了一盅茶的时间,那少女自床下甩出一支茶杯,“桄榔”一声,在床前摔得粉碎,同一时间,阿柯一只手伸出被子,无力的垂在床缘。 窗外之人又等了一会儿,那支竹管被抽了回去,有一根手指悄悄的将小洞又捅大些。阿柯知道来人已经在观察迷烟似乎已生效,当下努力保持身子僵直。 “咯咯咯”的一阵响,窗外之人插进一只匕首来挪开窗栓,跟着“吱”的一声,推开了窗户。寒冷的腥腥的夜风立刻卷进房间,带得轻纱帐子波浪般滚动起来。窗下的油灯也灭了,屋子里刹时阴森得可怕,院子里马棚的灯光透进来,将几个拉伸变形了的影子映在地板上,摇曳不定。 窗外之人又等了一阵,估摸着迷香已被风吹得散了,一个翻身,悄没声息的跃进来。接着又是两声响,三个人进了房间,毫无迟疑的向床边慢慢摸来。阿柯屏住呼吸,暗自用力,等待着那雷霆一击…… “七哥,看!”有人忽然低呼一声,三个人立刻停住了脚。阿柯心中狂跳,以为计已被识破,刚要跳起身,却听其中一人道:“是袖箭!” “恩……是那丫头的。不过,为何在这柱子上钉有一支?” 阿柯暗叫糟糕,刚才急匆匆的收拾乱局,竟然遗漏了一支箭,想来应是钉在面窗的一面,此时外面灯火照进来,箭头放光,才被人发觉。 那人沿着柱子摸上去,道:“七哥,这里到处都有痕迹,你摸摸看。” “有打斗?有人先来了一步?”另一个人问道。 “不太象,”那七哥沉吟道:“这袖箭上并无血迹,这些痕迹上也没有。那丫头的袖箭神出鬼没,端的厉害,不可能出箭露空。况且若有打斗,丫头也不会再留在这里了。先看看床上之人再说。” 三人再度走到床前,其中一人悄然俯下身子,凑到床上躺着的人面前张望。阿柯事先解了头发,任其垂下,散得满脸都是,那人一时瞧不分明,便有手指勾住被子,轻轻掀开一角,见到被子下露出一袭黄衫。 “大哥,是这丫头,这衣服我认得!”那人回头低声道。 “是你爷爷!”阿柯突然粗着嗓子大吼一声,翻身跃起,双目圆瞪,撕牙裂嘴,状如中魔。那三人毫无准备,都是一声惊呼,还未回过神来,“噗噗噗”三声轻响,床前两人齐声惨叫,胸口要害已中了那少女自床下发出的袖箭,向后翻倒。那俯身查看之人却没发出一声,就被阿柯剑锋割破喉咙,立时了帐。 “成了!”那少女一声欢呼,身子一探钻出来。 阿柯突然暴喝一声:“回去!”声音惊惶,同时奋身扑来,少女一呆,胸口忽地一凉,毫无先兆的,一柄利剑已透胸而过。 奇怪的是,那突如其来的一刻,她完全感觉不到痛楚,也没有惊慌,只是非常的讶异,身子为何突然变得如此之轻,仿佛只须展臂一挥,便可腾身而起,飞入天际一般。 还有一件令她惊异的,是阿柯那张因绝望和愤怒而睁大的眼睛,竟然隐隐闪动幽暗的蓝光…… 接着就是无尽的黑暗扑面而来。 ※※※ “来,干!” 四只酒杯一起举到空中,与几丈之外另一只酒杯遥遥相对,略一停顿,端酒的四位行脚商人几乎同时一仰脖子,“咕隆”一声干了。 “好,爽快。”铁杖老头赞赏的点点头,“咕隆”一声,也将自己的酒干了。他放下酒杯,叹道:“都十几年了,没想到还有人愿与我喝酒……哈哈哈哈!”不住摇头感慨。 四位行脚商人不动声色同时站起身来。这四人一般的衣着,一般的顶着高高的发冠,连腰带颜色都一般无二。最小的二十五六岁,最大的已年近四十。他们四人师从同门,学一样的《霜雪无归剑法》,行走江湖也绝对是四人同路,绝无落单的时候,是以江湖上人称“霜雪四剑”。当先一名身材略胖的中年人是大师兄刘志行,此刻面色肃穆,手往下一抄,“!”的一声轻响,一把黝黑的长剑已握在手中。跟着“!”三声,那三人也分别擎剑在手,剑身一般的长,一般的黝黑,一般的隐隐透着杀气。 刘志行伸出左手食指,在剑身上轻轻一弹,剑身震动,发出一阵嗡嗡之声,如龙暗啸,良久不绝。 那铁杖老头竖起么指,道:“好剑!刚硬纯直,柔韧有度,果然不愧霜雪宝剑!” 刘志行跨前一步,朗声道:“穆前辈,你武功已臻化境,我们四兄弟自知不敌,却也不能眼见你滥杀无辜,为祸世间。既然你重新出山的消息已经传开,自然有无数江湖豪杰会来与你一战,我四兄弟不才,愿在此先会会前辈。” 铁杖老头嘿嘿笑道:“我在山中闭关十年,才出来一个月,竟然弄得好象天下都知道了一般。不巧得很,你们来晚了!早先大概……有十三个人吧,已经来找我寻仇,是什么……哎,抱歉得很,我下手太快,连名字都忘了问了。” 那年轻的一人接口道:“武林祸害,人人得而诛之!我们兄弟前来,并非讨教,亦非想以此扬名,只是要为武林除害而已,穆前辈未免太小看我们霜雪四剑了!” 刘志行点头道:“张师弟所言极是。穆前辈当年杀虐太重,被你弄至家破人亡的不可计数,此番出来,武林正道早得到消息,正源源不绝的向此地赶来。穆前辈若能幡然悔悟,从此退出武林,回到你隐居之所自然最好。若不能,想要走出这座山,恐怕还需要花些力气。” 铁杖老头脸色一沉,冷笑道:“武林正道,武林正道,好大的牌子!老夫当真就怕了么?哼哼,有种的就都来,老夫十年没怎么开杀戒,正闷得紧!” 刘志行道:“如此,请恕我兄弟四人得罪了。” 话音刚落,四个人一道迈步,既无花哨的移行换位,也无多余准备动作,就这么将剑斜斜的指向地面,缓步而行,直到离那铁杖老头一丈左右距离方停下。 铁杖老头眉毛微挑,并不起身,一双老却未必昏花的眼睛往四人身上一一瞄过去,见那四人一般的镇定自若,却也并非无知小辈,而是各自暗运内力,目光内敛,长剑微颤。他们的动作极其简单,只是笔直的站作一排,然而隐隐然间,似已封住厅中所有方位,让人徒生无处可遁之感。 铁杖老头不禁长叹一声,道:“霜雪四剑,果然名不虚传!老夫当年与你们师傅大战三百回合,最终落败。你们师傅为人,那是没得说的。江湖上自诩大侠的多了,在老夫看来,统统是猪狗不如的伪君子,曾打败我的人也有五、六个人,当得起大侠这两个字的,却只有你师傅,我心中始终只对他敬重有加。他怎么没有来?” 四人一起拱手,刘志行道:“家师已于五年前驾鹤仙游了。” 铁杖老头默然半响,方叹一口气,道:“可惜呀,可惜……当年一同煮梅谈武的缘分,就这么烟消云散咯……只不过,嘿嘿,老夫这十年闭关并非虚渡,现下就算你师傅未死,要想赢过老夫也没那么容易。四位呢,老夫就实话实说,只怕与你们师傅火候还差得远,真要动手,凶多吉少……念在你们师傅份上,今日之事就此作罢,如何?” 霜雪四剑一起一躬身子,刘志行不卑不亢地道:“穆前辈,此言差亦。十年时间,以前辈的悟性,武艺自然进展神速,但若我师傅还在人世,难道就毫无尺寸进展?况且我师傅胸怀博大,眼界高远,所修武功得之天地奥妙,实在不是邪魔歪道可以一窥径门的,愈到年老之时,于武学认识愈深。若当真现下你二人比武,只怕是前辈更不用三百招,就会败下阵来。” 铁杖老头并不生气,捻须微笑,道:“好一个孝徒,陈海山有这样的徒弟,当是死而无撼了。” 刘志行极有涵养,铁杖老头说话,他就闭嘴不言,直到他说完,方续道:“我们兄弟四人自然与师傅他老人家不可同日而语,明知与前辈相斗,胜算极小,但既然为着江湖太平作想,怎还会计较什么生死?我们死了,还有其它侠义之士,穆前辈难道还想一一谦让过去么?请穆前辈赐教!” 四人同声道:“请穆前辈赐教!” 四道黑色的剑气就在那一个“教”字当止未止之时突然激起,犹如四条潜渊千年的黑龙,骤然挣脱禁锢的天条,奋身而起,越波踏浪,直透天际,势不可挡。数十道黑影刹那间便覆盖了铁杖老人周遭的所有空间。 若有人此刻在旁,当可以清楚的看到,那疾风暴雨般攻击展开的一瞬间,店堂内的所有事物──饭桌、凳子、残破不全的尸身──几乎同时被纵横激荡的剑气震得一跳,略小一点的如杯盘碗筷等更被震得飞腾起来,破裂成片,四面激射。一时间,厅内似乎已为凛冽的剑气充满,断裂、破碎之声不绝于耳,连巨大的厅柱都似抵受不住,一个劲的呻吟颤抖。 只除了铁杖老头。 他不动。 一动不动。 就是石头人,在这惊人的剑气阵中,也早粉碎了,但铁杖老头坐在那里,头不仰,手不抬,身不移,杖不动,刚才谈话时是什么样,现在还是什么样。周遭的剑气无论多凶狠霸道,总象递不到他一尺之内般。霜雪四剑上纵下跳,围着铁杖老人不住转圈,剑花闪闪,却怎么也不刺出关键的那一剑。 刘志行忽地往后一纵,双手一背,那狂暴的剑气说停便停。三个师弟跟着往后跃开,收下长剑。铁杖老头眼光如电,在收剑的一瞬,已瞧出三个年长的功力相若,只最小的那一个步法飘忽,看来入门并不太久,心中已有了计较。 刘志行照例一拱手,客客气气的道:“穆前辈,你是前辈高人,自然不屑与我等后进晚生相斗。我等冒昧求战,本属越礼,但今日之事,本就并非为讨教而来。等一下无论前辈动与不动手,我们四兄弟都会性命相搏,请了!” 铁杖老头淡淡一笑,并不多言,手一伸,做个请君自便的手势。 刘志行看了众师弟一眼,微微点头,发出了动手的信号。他跨前一步── 铁杖老头突然强攻! 刘志行只感到一阵若有似无的微风拂面,等到猝然而觉时,那铁杖就已出现在面前,事前竟毫无一丝预兆,仿佛自盘古开天起,那铁杖就横在此地一般,刘志行跨出那一步,看上去倒像是自己送上门一般,只差两寸,即可封喉。 刘志行暴喝一声,右脚凭空一踢,拼命后退!这个时候,这个姿势,这个状况已不允许他做出任何合理的回避,或是反击,逼得这位坚信“剑离则身亡”的剑客,也只有尽其所能的用手一送,长剑如离弦之箭般向前飞去。 这两下变故鹫起兔落,快得只是电光火石的一刹那,但“霜雪四剑”同门多年,早已心意相通,当此生死之际,更是已将状态提升到颠峰,三个师弟心念如电,已料定铁杖老头要么中剑,要么侧身回避,同时的一跃,剑花纷飞,劲气四射,封住了所有铁杖老头所能退避的方位。 铁杖老头立足,回手,铁杖一勾,一带,如有灵性,那柄墨黑的长剑在他胸前一寸之处骤然转向,“噗嗤”一声,鬼使神差地插入正奋身上前解救师兄的“霜雪四剑”老四的胸口,直透背脊。 这一转折在旁人眼里绝无可能,以至其余三人根本还未看清那柄墨剑的去向,继续退的速退,刺的猛刺。铁杖老人哈哈一笑,向左一跨,肩头抵住已然断气的老四,站在了被老四本应封住的地方。他这么一站,不仅立时脱离险境,更随着其余两人往里冲入,反而站在了剑阵之外。 刘志行狂喝:“快扑地!” 铁杖老人右脚一翘,接住了跌落下来的老四的剑,顺势往上一踢,同样清脆的“噗嗤”一声,插入听到师兄号令,反应最快的老二的右肋间,力道猛烈,横着穿过身体,从左肋刺出。这一次,老二哼了一声。 他右脚还未放下,铁杖雷霆般往下猛戳,从刚俯下身子的老三背部刺入,“咯咧”一声脆响,老三背上脊骨寸断,发出惊天动地般的惨叫,右脚发疯似的一踢,正中也已向下坠落的刘志行的胸前。铁杖从前胸穿出,将老三死死订在青石地板上。 刘志行被老三一脚踢得飞出四、五丈之外,撞塌三张方桌。他此时全身血液都已冲上头顶,不待落地,便欲纵回去拼命,不料刚才那用尽所有功力的虚空一蹬,力道全无发泄之处,尽数反回,将他自己的腿震得气血倒涌,已完全麻木,这一脚踩下去,顿时跌落在地,胸口被老三踢中的地方几声脆响,肋骨断了数根。他就地一滚,想要奋力爬起,然而撑了两下,全身不知是因愤怒或是惊恐或是悲伤,竟一丝力气也提不起来,“哇”地吐出一口鲜血,匍匐在地,动弹不得。 几丈之外,三柱鲜血象喷泉一般,从三具尸身上狂喷而出──从这一点亦可看出,三人最后的那一刻,都是拼尽了全力,此时身子尚温,功力还未消退,澎湃汹涌,将那血送至两丈余高的地方,方徐徐洒落,染得方圆数丈之内的地板如漆过一般,红得让人不敢逼视。 “老三!老二老四!”刘志行呆了片刻,终于放放声痛哭起来,脑袋在石板地上叩得“砰砰”作响,只两三下,石板上便已血迹斑斑,再叩得两三下,一注血顺着石缝向外流去。 “你们……这是为了救我……救我……师兄无能!师兄无能啊!” “你是无能。” 铁杖老头绕过满地尸骸,一步步慢慢走过来。他的身上、脚上沾满了血迹,铁杖上的血亦顺着浅浅的血槽往下淌。刘志行闻言抬起头来,泪眼模糊中,看着那血一滴滴的滴落尘土,每滴一下,同门数十载的师弟便离人世更远一步,心中痛得几欲裂开,唇齿咬嚼出血。 “你是无能。”铁杖老头重重地又说了一遍“你与你师傅,岂只是相差,简直就不敢让人相信,你是陈海山的弟子!” “我……我愧对师傅……”刘志行哽咽道:“愧对师弟们……穆前辈,你杀了我吧。” 铁杖老头一凛,沈声道:“你叫我什么?” “穆前辈,请你动手罢,好……好让我与师弟们同渡奈何。” 铁杖老头像是吃了老大一惊,连退数步,呆了片刻,突然仰天大笑道:“呵呵呵呵……陈海山那陈海山,没想到你霜雪无归剑,竟然──竟然──找了这么个继承者,哈哈哈哈……荒唐啊荒唐,简直是南辕北辙,南辕北辙!哈哈哈哈……” 刘铁听他言语中对师尊不敬,抗声道:“穆前辈,我师傅曾饶你性命,算来也是有恩于你,你……你不可放肆!” 铁杖老头闻言收声,慢慢低下头,一张脸不知何时已青得可怕,森然道:“什么是不敬?不能守其业,传其术,反而贻害自身,徒留江湖笑柄,此乃至大之不孝,难道算敬得很么?” 刘志行身子剧震,颤声道:“什么?” 铁杖老头突然用力将铁杖一杵,“啪”的一声,杖尖杵到的青石板寸寸碎裂,跟它邻近的几块青石也破裂开来。他提气大吼一声:“霜雪无归!什么是无归,你师傅是怎么说的?” 这一吼内力十足,刘志行耳边嗡的一响,顿时眼前一黑,什么也看不见了。 ※※※ …………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奇寒袭来,他全身一个哆嗦,终于睁开眼睛。只见眼前白茫茫的一片,似乎正下着鹅毛大雪,天与地都混在着漫天飞雪中,辩不分明,只有一扇乌黑的大门,如一座永不可攀的高山立在不远处,森森然的凝望着自己。 这是哪里?刘志行糊涂了。他微微动了一动,头上、肩上的雪絮絮地往下掉,他这才意识到自己正跪在雪中,或者说,埋在雪中,因此时积雪已高过腰间,已将下半段身子牢牢压住。 师傅,他想,师傅呢? “志行,”一个熟悉的声音自门后传来“你还在吗?” 啊是师傅,师傅来了。刘志行奋力挪动,将身子拔出一些,俯在雪中。 两扇巨门无声的开了,一个高而瘦的人慢慢从黑影里步了出来。 “师傅,此刻风雪正大,您怎么出来了?徒儿让师傅担心,实是罪过!” 那人无声的叹了口气。 “志行,你想通了吗?” “师傅,徒儿主意一早已经定下。” “你的心思师傅明白。诚然,请听师傅一言。你本是书香子弟,父亲也曾官至仆射,算得是诗词方面的大家了。你自幼饱览诗经,上通天理,下达人情,心中自有大道。为师这几天来一直在想,承袭无归剑法,对你来说,是否太过勉强了。也许,我传你武学,根本就是错的。你的前程并不在此,这也并非是你的天地,你明白吗,志行?你还是走吧。” “师傅此言,叫弟子有何面目留存于世!”刘志行在雪中拼命叩首,哽咽道:“当年我年轻气盛,恃才放旷,惹下巨祸,致使家中惨遭灭门横祸。若非师傅拔刀相助,我与母亲早成冤死之魂了。我死,命也,母亡,则深负先父在天之灵。师傅再造大恩,弟子粉身碎骨,亦难报万之一二。现下几位师弟年纪尚轻,师傅又要全力策划对付强敌,弟子此时离开,岂非与禽兽无异?弟子不才,请师傅将霜雪无归剑法传于弟子,弟子当倾己所能,教导师弟,协助师傅,光大师门!” 那人再度叹了口气。 “志行啊,现下你名义上还非我门人,要回心转意,还可继承家业,安安静静的扶母教子。一学无归剑,你便是我无归剑宗门人,终身就要在江湖中行走了。前途艰险,虎狼不测,你真的下了决心么?” 刘志行脑袋几乎埋到雪里去,泣道:“弟子决心已定,断无后悔!今日师傅若决心不收,弟子情愿跪死在此!” “唉,志行啊,”那人道:“你真乃至孝之人也。即如此,我不再勉强了,自今日起,你便是我无归剑宗的第一门徒。” 刘志行大喜过望,重重叩了三个头,道:“师傅在上,受弟子三拜!弟子自今日起,生为无归门人,死为无归门鬼,若有违背,天诛地灭!” 那人捻须点头,道:“起来吧。你要学‘霜雪无归剑法’,为师先问你,你在此跪了两天两夜,霜雪无归的奥秘,你有所领悟了吗?” “是。徒儿这两日来见大雪连天,纷纷扬扬,不可至歇,心中已有所感──所谓无归,当是绵绵不绝,踪无所定之意。不知徒儿所言对否。” 那人似乎怔了一怔。下一刻,他忽然轻轻地笑了。 “师傅?请师傅示下!” “天啊……”那人并不理会他,抬头向天,良久叹道:“让志行做无归剑的传人,这难道真的是天意么?” ※※※ “霜雪无归!霜雪无归!你知道是什么意思么!” 这声吼叫如霹雳般,在耳边轰然作响,刘志行“啊”的一声低呼,清醒过来。他睁开疲惫的眼睛向上看去,只见那铁杖老头涨红着脸,须发皆张,在他身前大步走来走去,一面喃喃念道:“无归无归……哈哈哈哈,陈老头,你居然……哈哈哈哈……荒唐啊荒唐!” 他突然一停,转过头来,看着刘志行挣扎着要爬起来,呵呵一笑,铁杖往前急戳,“噗”的一下,刺入刘志行肩头。刘志行一声痛哼,立时闭嘴。 铁杖老头缓缓抬手,用铁杖将刘志行带得立起身来。刘志行血流得满身都是,硬是咬紧牙关,一声不吭。只听铁杖老头道:“你知道这套‘霜雪无归剑法’的无归,是什么意思么?” 刘志行摇摇头,并不说话。 铁杖老头道:“我知道你心里有自己的想法,却不告诉我。嘿嘿嘿,不过,我也敢拿这条老命打赌……赌你对这两个字的领会,根本就错得一塌糊涂!” 刘志行勉强挤出一丝笑容,继续摇头不语。 铁杖老头道:“你不相信?嘿嘿嘿,那就是你的不幸了。霜雪无归剑被你们几个练成今天这模样,陈海山在地下,只怕也要哭醒,哈哈哈哈!陈海山那陈海山,你也有如此糊涂的时候!” 刘志行脸上变色,道:“我们几人愚笨,不能领会师傅要诀,那是我们的事,自然愧对师傅在天之灵,却与师傅无关!” 铁杖老头摇头道:“非也,非也。罪魁祸首就是你师傅,你不要激动,听我跟你说──你知道你师傅的为人吗?” “正直,善良,无私,谦和……总之,为人之道,你师傅是做全了。”铁杖老头不待刘志行回答,自己道:“然而,你见过真正与人搏斗时的陈海山么?谅你也没福分见到──果绝,凶狠,剑一出鞘,非见血绝不收回,江湖人称四大凶剑之首!嘿嘿,你没见过吧?” “胡说!”就算刘志行涵养再好,此刻也忍不住怒道:“老贼,你胆敢玷污我师傅清誉?” “我没胡说,今日之言有一句不实,叫我天打雷劈!”铁杖老头一双眸子里精光四射,一瞬不瞬地盯着刘志行,一字一句地道:“霜雪坠地,永无归途!犹如长剑出鞘,非死即伤!这才是霜雪无归剑法的真谛──你师傅教过你么?” 一声青天霹雳就在刘志行脑中炸开,轰得他一时间魂无定所──这确确实实是师傅曾亲口说过的!然而,面对始终和蔼可亲、为人景仰的师傅,刘志行怎么想都一直只把这句话当做玩笑,甚至当做反面典型,在练功及教几位师弟时竭尽所能的避免如此出招。没想到,没想到这竟然才是霜雪无归剑的真谛! 不用铁杖老头多说,在那一刻,刘志行已经完完全全相信了──无数回忆刹那间闪电般掠过心头:师傅传功时的犹豫、师傅一二再再二三的要自己领悟,甚至,师傅在临去之前说的那句话: “志行……你优柔寡断,性善行纯,无归剑……并不适合你,忘了吧……最好忘了吧……” 霜雪坠地,永无归途! 原来是真的!—— 第二十三章面目 铁杖老头道:“你师傅这套剑,当年号称‘天下第一绝情剑法’,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刘志行汗如雨下,颤声道:“不……不知……” 铁杖老头缓缓地道:“剑一出手,绝不容情──对对手如此,连对使剑者本身都是极其残酷,每一招都极尽所能的发掘使剑者的最大潜力,以命搏命,嘿嘿嘿,当真绝情到家了。你这无归剑,学了几招啊?” 刘志行此时已完全被这些从未知晓的师傅的另一面所震惊,脑子里一片混乱,眼光无神,不知道看到什么地方。听到铁杖老头问话,他张了张口,条件反射地答道:“五……五十七招……” 铁杖老头脸上忽然露出不忍的神情来,叹道:“唉!我就知道,你师傅英雄一世,却始终活在矛盾之中──他竟宁愿绝学失传,也不教你们最后五招。” 刘志行混身剧震,失声道:“什……什么?还有五招?” 铁杖老头手一抖,将刘志行抖落在地,道:“不错!十六年前,我俩在凤回山顶生死相搏。那一晚的情形,我现在还记得很清楚,犹如昨日才发生一般──你师傅一开始就是只用了五十七招。我见他剑法虽妙,却好象总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就象一个人蹲着劈柴,虽然手中斧头还是能一斧斧的劈下去,但由于根基不对,始终不能爆发出最大潜力,只与我斗了个旗鼓相当。随着拼斗渐久,我心中的这个疑虑越来越深,但始终想不到是为什么。你师傅年事毕竟已高,渐渐的体力跟不上来,却仍只用那几十招应付我。” “我以为机会来了,因为我还有一个杀手!未使出来,而你师傅却像是已经黔驴计穷了。能打败天下第一的霜雪无归剑,那可是当时江湖中几乎所有人的梦想,我顿时兴奋起来。那时候,你师傅出的每一招我都用心记下,每次我使出‘神杵拂山’这一招时,头会微微低下,杖扫足间商丘穴,而你师傅总会用‘霜气掩潭’这一招,削我头顶。这一招就颇有些蹊跷──待我向左闪开,翻身飞刺他腰间之机,他总是不由自主的一怔,然后才以连环腿踢我手臂温溜穴,逼我收剑。我故意使了几次,你师傅招式或有变化,但一旦‘霜气掩潭’这一招出来,必定会迟疑一阵。我想,大概他在这一招上有什么极大的破绽,遂决定就在此设下圈套。” 我想想,那是……是第二百八十四招的时候,我又使了一遍‘神杵拂山’,果不其然,你师傅身子微侧,剑尖抖动,横切我头顶,正是‘霜气掩潭’。我大喝一声,双臂一展,铁杖由下至上突然地转向,借着挺腹之力,猛地劈他丹田要害。这招‘鬼魅反身’正是我的杀手!!” 铁杖老头拳头不由自住握紧,手臂上青筋暴起,两眼放出光来,直楞楞地盯着前方,仿佛仍站在那烟云萦绕的绝壁之上,面对著名动江湖的‘霜雪神剑’陈海山,倾进全力地一击。 “可是……我万万没有料到,那并非破绽,绝对不是破绽……就在那雷霆万钧的一刻,你师傅……你师傅变了,那本是仙翁一般慈祥的脸,突然间就扭曲变形至可怕的地步,那一头银丝也根根竖立,在冷冽的风中上下舞动,状如鬼魅……我发誓,我亲眼见到他的一双眸子中,竟然隐隐射出幽幽的红光,太可怕了!” 铁杖老头讲到这里,浑身一颤,后退一步,跟着再退一步。他那张风干橘皮般的老脸已变得铁青,面上肌肉不住的轻轻抽动。刘志行也早已屏住呼吸,同样惊惶地看着铁杖老人,仿佛在听一个素昧平生的人的事一般。 “他很快的刺出了一剑,轻且随意,仿若信手一挥般,直取我的咽喉。我的铁杖明明就要击中他的要害了,他竟不避不闪,更怪的时,明明他的剑后我而出,然而当时的我看来,就像是早就出了这一招般,比我的铁杖更先击中我!” “这真是一种怪异至极的感觉。后来我反复将那一刻的情形在脑中重现了无数次,想要知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可能那个时候的我,已被完全笼罩在他那铺天盖地的杀气之中,自己就先放弃了抵抗。不,那决非简单的杀气,应该说,还有惊人的剑气,随着这随意的一挥,突然间就似充满了整个空间一般。他刺出的仿佛只是一剑,在我眼里,却象有无数剑同时自四面八方刺向我。没有任何可退避之路、可阻挡之法。” “只这么一招,便使我彻底崩溃了。” “‘霜雪无归剑’的第五十八招──雪破长天!” ※※※ 空旷的大厅内一时寂静无声,只有间或的滴答声隐隐传来──那是某处残破的伤口上滴落的鲜血。 刘志行无声地吞了吞堵在喉头的浓血。 “雪破长空……雪破长空……原来真有这一招。”他喃喃地道。 “不错,就是这一招。但你知道这之后的结果么?” “不知……” “是你师傅受伤了。极重的内伤。” “什么?”刘志行听到受伤两个字,总算恢复了一点神智,惊道:“怎么可能是我师傅受伤的?” “是你师傅受伤了。”铁杖老头重复一遍:“这也正是我敬重你师傅的地方。在那一刻,我这条命可以说已完全掌握在他手里,毫无挣扎之处。我双眼一闭,心想要死就死个痛快吧。不料突然之间,一道强烈至极的劲风刮过,割得我面上皮肤撕裂般疼痛,跟着‘叮叮铛铛’一阵金属断裂之声传来。我睁眼一瞧,大吃了一惊──你师傅竟突然倒地,长剑击在地上,寸寸碎裂,最后一段直插入岩石里。说来好笑,我那个时候竟还以为是你师傅的什么怪招,心中惊疑万分,但能逃过一劫总是好事,于是往后急纵,退出老远。你师傅匍匐在地,半响没有动静,我凝神观察,发觉他正自剧烈颤抖。我想也许他是突然走火入魔,遂壮着胆子摸上前去,先用铁杖敲了敲他,还是不动,便动手把他翻过来。” “他的脸又恢复到慈眉善目的样子,本来双眼紧闭,这个时候忽然睁开──吓了我一跳。他嘴一张,吐出大口鲜血,却又露出一丝笑容,勉强道:‘好……好险,险些就杀了你了……’” “这低低的一句话,我听了却如遭雷击──原来他竟是为了救我,在那一瞬间挺剑向下,避开了我。但那一招实在太过霸道猛烈,所发出的剑气尽数弹回,反将他自己打成重伤。想我只是一介粗蛮残忍的武夫,不知天高地厚与他挑战,还想乘机杀了他,而他竟为了我而甘受重伤,将生死交于别人,这份悲天悯人之心,真是我平生仅见。” “我彻底服了。出道以来第一次甘心情愿的认输。其实就算他不救我,就在那惊人的一剑刺出的瞬间,我也早服了。我背他下山,找地方替他疗伤,并遵守诺言,三年之内不杀一个人。他那样的武学大家,也足足养了一个多月才好,可以想象当时的那一剑威力有多大。分手前最后的一晚月朗星稀,我与他在山林之间彻夜煮梅子酒,纵谈天下武功。我问他,那一剑威力如此之大,却为何一直不用?若是一早使出来,我只怕三招都过不了,就要弃杖投降了。” “当时他的回答时的样子,我到现在仍记得很清楚:他注视着跳动的火舌,脸上仍是那般自然微笑的模样,仿佛说的是与己无关的事一般,道:‘那是一个不应存于世间的鬼煞之招。” “鬼煞?” “是,你师傅便是这么说的:残暴、疯狂、嗜血如狂的一剑,一旦使出,便是不留任何余地的强攻,自身所有的劲力全压在那一剑上,已没有一丝自卫的能力。不是敌死,就是我亡!这样出招必见血的招数,在你师傅心中,即如鬼煞。” “他微叹了口气,续道:‘其实这一剑之后还有四招,‘霜风断玉’、‘岚雪长天’、‘风临绝顶’和‘霜雪归无’,这五招一气呵成,当真使出来,连我都无法预料后果如何。唉,这是当年我内子不幸遇害,心中悲愤,练武成狂,无意间创出来的。最后的五招至今只使过两次,由于威力太猛,在一次比武中无法控制,竟伤及周围数十无辜,心中大悔,已决意永远封存。不料与你拼斗之时,你那一杖杀气十足,竟使我突然疯狂,不由自主使出这一招来。呵呵,幸好总算尚有一丝清明,在最后一刻生生止住。看来这些年的清修,也算略有功效啊。’” “我忍不住问他:‘这么厉害的招数,堪称天下第一剑,若真的使出来,世上能招架的人屈指可数,却为何要封存?听说你至今都未收徒,难道真想将这剑法带到坟墓里去吗?’” “你师傅摇摇头,长叹一声道:‘杀人的剑法,永远都不会成为天下第一,这道理,我也是直到最近才悟到。这鬼煞之剑,在你眼中是至宝,在我看来,却是唯一无法承受的负担,这种心情你可能永远都无法明白。我收养了几个孤儿,却一直不收为门徒,就是不想让他们也如我一般,终生为其苦恼。’” 刘志行喃喃道:“难怪……师傅一直不愿传我们剑法,竟是这个理由?” 铁杖老头道:“正是!象你这样优柔寡断的人,怎么可能练那般刚强绝情的剑?刚才我坐着不动,那么好的机会,你居然不刺一剑,待到老夫出手杀了你三个师弟,嘿嘿嘿,你这小子,竟还口称我为穆前辈,真真是迂腐到了极点!如你这样的人,只可吟诗作对,斗鹰走狗,到官场里去风雅。学武?哈哈哈哈,让人笑掉大牙!陈老头还要传你剑法,我说他荒唐之至,难道错了吗?” 刘志行脸色白得几乎透明,双眼一闭,一行清泪流下,惨然道:“是我……是我逼师傅的……都怪我一个人,你杀了我吧。” 铁杖老头眼珠转了两转,厉声道:“自然要杀!老子手下可还没有动过手不赔命的。话说完了,也让你做了个明白鬼,你跟你师弟们一道走吧!”铁杖一挥,便欲往刘志行身上戳去。 “呼”的一声,一事物突然激射而来,气势惊人。铁杖老头似乎早有预见般忽地收杖,反手一挥,左手长袖飞出,将那物一圈一带,已兜在袖中,却是一只酒杯。铁杖老头哈哈大笑,回头向楼上回廊望去,道:“阁下观赏半天,终于忍不住要动手了么?” 一位儒生模样的人慢慢自黑暗中走出来,身后跟着位妙龄少女。那儒生模样的人一张国字脸,面白如玉,一对浓眉下双目炯炯有神,不怒自威。他一手持折扇,一手背后,缓步走出,风度自然潇洒,让人一见忘俗。他身后的少女却生就一对浅浅的弯月秀眉,大大的眼睛,眸子里流光四射,散着发髻,任一头怒瀑般的头发披在肩头,在隐约的夜风中波浪般翻动,说不出的神采飞扬。她穿一身淡紫衣裳,镏金腰带,外面更懒懒地罩着一件轻薄透明的纱衣,用银线锈着两朵怒放的兰花。这般装束,在京城王族中并不罕见,在这荒野山村里,恐怕算得上恒古少见的了。 那儒生模样的人一拱手,道:“穆前辈,在下陈束,这是小女小真。在下本无意与前辈为敌,只是眼见江湖义士命在不测,迫不得以出手惊扰了前辈,还望恕罪,恕罪。” 铁杖老头道:“什么江湖义士?” 陈束一指刘志行道:“在下再眼拙,也认得出这位乃是霜雪四剑之首的刘志行兄。霜雪四剑,是江湖上公认的侠义之士,济贫扶危,惩奸除恶,那是大大有名的。此次与前辈动手,也是为江湖大义而舍身,其精神实在让在下即感动,又自愧不如。在下不才,斗胆请穆前辈手下留情,放他一条生路如何?他的三位师弟已丧身在你铁杖之下,自己也身受重伤,前辈难道还忍心下手么?” 铁杖老头嘿嘿一笑,道:“斗胆?你真是斗胆得很哪,老夫一进来动手开始,你们两个就躲在廊后窥视,待我杀人,也未见如何义愤填膺,直等到我说了无归剑的秘密,嘿嘿,你们就立刻又是感动又是自愧不如起来,哈哈哈哈,当真有意思得紧。” 陈束脸色微变,刹时又恢复平静,打开扇子摇了摇,并不说话。小真抢前一步,喝道:“无耻之辈,血口喷人。父亲与我正要出手相助,怎料到你出手如此卑鄙阴险,立时毒害三位义士?现下你要再害刘伯伯,可没那么容易了。” 铁杖老头忽地仰天大笑,声如夜鹫,极之难听,偏偏他内力充盈,良久不息。刘志行身受重伤,在这般内力冲击之下,立时昏死过去。小真眉头微皱,伸手掩住耳朵,到后来只觉胸口越来越郁闷难受,禁不住闪身躲到父亲背后。陈束仍是那般泰然自若的负手而立,见到女儿吃紧,轻轻伸手按在她肩头。小真感到一股柔和至极的内力自云门穴缓缓注入,那股郁闷之感立减。她心中恼怒,却也暗暗吃惊,若父亲真与这老冬瓜交手,不知胜算几成? 她正暗自盘算,突然“砰”的一声,隔壁一间房门被人猛地踢开,有人尖声长叫:“别叫了!别叫了!我投降了!我出来了!” 小真这一惊非同小可,象这般鬼哭狼嚎的求饶,原是阿柯最拿手的本事。她慌忙转头看去,只见一个披头散发的少年赤着上身,腰间乱七八糟的裹着一袭女子的黄衫,怀中抱着一女子,正从门里奔出──不是阿柯是谁?那抱着的女子似乎受了重伤,胸前一大片血渍,手无力的垂着,一动不动,似已昏迷过去。 小真眼前一黑,脚下一软,便欲往后倒去。陈束一把托住她腰间,轻轻一笑,低声道:“女儿啊,这下是他自己跑出来,可怪不得爹爹了。” 小真泪水一下涌上眼眶,颤声道:“爹爹……”却不知该如何再说下去了。 ※※※ 阿柯飞身出门,左面一看,魂飞魄散,右面一望,活路生天。当下更无迟疑,一言不发奔到右面楼梯,三步两跳地往下赶,不料脚下突然一绊,顿时重心全失,“哎哟”一声惨叫,翻身倒地。他反应也算迅速,倒地的一刹那,拼命的转过身子,背朝下,将那昏迷的女子始终顶在面上向下滑落,一路腾然有声,他也一路“哎呀”连天的叫。终于脑袋“砰”的一下重重撞在最下面的柱子上,顿时没了声息。 小真忽地往前一纵,越过横栏,便要往下跳去,蓦地一只手疾如闪电般伸来,一把握住她右脚脚踝,硬生生将这股下坠之势截住。小真左脚往后飞踢,却突感右脚三阴交上一热,一股力道瞬间自右脚传到左脚,双腿同时一软,再也无力挣扎,被陈束拉回走道。她刚要开口,陈束左手食指一弹,劲风凛冽,封了她的哑穴,低低地道:“不要再闹了,爹的耐心是有限度的。你乖乖待着,或许他还有一线生机。你若再有举动,坏了我陈家清誉,我立时毙了他,绝不留情!”他声音虽低,却透着极大的威严,眼中杀气微现。小真知道她爹说一不二的脾气,眼泪顿时夺眶而出,却也不敢再动。 陈束心中微软,柔声道:“你看那小子,衣冠不整,神色暧昧,抱着个女孩子从里面跑出来,难保不是在做什么苟且之事,你又何苦如此?” 小真紧咬下唇,脸上飞红,眼泪更是如注般涌出,却固执地摇了摇头,始终不发一言。陈束暗自叹了口气,转过身不再理她。 铁杖老头停了长啸,先望陈束那里瞥了一眼,随即喝道:“是谁?给老子过来!” 柱子后面传来一声哀号,阿柯慢慢坐起身子,捂住后脑。从背后看过去,见他脑袋不住晃来晃去,好象仍在天旋地转之中挣扎。 隔了片刻,阿柯一边哼哼叽叽一边往外爬,手一下碰到那少女昏迷不醒的身体。他猛地一震,清醒过来,“啊呀”一声叫,刚俯身去抱那少女,想了一想,又将她放下,奋身爬起来,径直向铁杖老头奔去,一边不住挥手催促道:“快!快、快……有止血的伤药没有?她还没死,还能救回来!” 铁杖老头斜眼瞥着阿柯,问道:“怎么,她不是你伤的么?” “不是!不是!”阿柯猛摇其头,坚定地回答道。 铁杖老头又上下打量一番阿柯,问道:“她是你媳妇?” “不……不是!”阿柯神色尴尬,偷偷往楼上一窥——但见陈束仍然面无表情地看着自己,小真却已不见——不禁心中喜忧参半,道:“她……她的名字我都还不知道。” 铁杖老头似信非信地点点头,又道:“你身上也有几处伤口,是同一个人下的手?” “也……也不是。”阿柯困难地吞一口唾沫,勉强解释道:“是……是她刺的。” 这一下铁杖老头也有些懵了,怔了一怔,道:“你小子,在耍老子是不是?敢耍老子的还能活到第二天的人,只怕还未生下来。” 阿柯双脚乱顿,脸涨得通红,叫道:“不……不……不是耍你!哎呀,这些以后再解释……再说好不好?先拿点药来,救人要紧啊!” 铁杖老头将头一昂,道:“没有!” “没有?你骗我吧!”阿柯几乎跳起八丈高,道:“你一个行走江湖的武林人士,整日价打打杀杀,会没有伤药在身边?要是不肯给就明说啊!” 蓦地一股凛冽的劲气扑面,阿柯心中一跳,眼瞧着有一事物眨眼间已杀到眼前,其时退无可退,当下毫不犹豫地往下一蹲,翻倒在地。“嗖”地一声轻响,那股劲风贴着脑门飞过,刮得头皮发痛,身后两丈开外的一张百年古树做的圆桌“砰”地一跳,顷刻间裂成数段,四面飞散。 铁杖老头眼中寒光四射,慢慢将铁杖又放下来,冷冷地道:“对老人家说话,最好客气一点。老夫成名之时,你小子还未出生,却敢这么说话,胆子不小。你是哪个门派的,师傅又是哪一位高人?” 阿柯小心翼翼站起来,张口欲言,却又忍不住往陈束那边胆怯地看了一眼,话从口中出来时已变成了:“我是……我没有门派。我师傅么……我也没师傅,你……这位老伯,我、我刚才一时急了,对不住啊,对不住!你到底有药没有,什么都行,好歹救她一命啊。” 铁杖老头并不说话,也一瞬不瞬地盯着阿柯,心中隐隐有些惊异。他自十七岁出道以来,横行江湖数十年,杀人如切草芥,嗜血成狂,毫不留情,往往手段极之残忍冷酷,以至江湖上人称“穆血王”。最盛名之时,市井小儿都会吟唱“阎王领着小鬼来,见着血杖倒着走”,江湖人士更是避之如瘟神。他所练武功也全是以杀人为目的,阴狠毒辣,浸淫年久,眼神中都已带有强烈的暴虐之意,莫说普通人,连寻常一点的练家子乍一见到,也会不由自主的打个寒战,赶紧移开。眼前这少年随便怎么看也不像是个会武之人,形容怪异,举止失措,神色惊惶不堪,却混混僵僵毫不客气地与自己对视,眼皮也不眨一下。他口气忽硬忽软,一派少不更事的模样,却始终未曾后退一步,软磨硬套,隐然一番不得伤药绝不甘休的架势。 铁杖老头突然心中一软,好似从那少年执作的眼光背后,见到了自己当年的依稀模样。他叹一口气,傲然道:“我穆奎山行走江湖数十年,从来只有我伤人,可没有人敢伤我,是以从不带伤药。小子,你若不信,大可四处打听打听,看看我说的是真是假。” 阿柯顿时露出大失所望的神色,跺脚道:“那……那可怎么办?”不住搔头,四处乱旋。但他胆子再大,也不敢公然跑上楼找陈束要。小真此刻也躲到回廊一角,既不敢看,更不敢说,深怕父亲一怒之下,立时便要了小阿柯的命。 一时之间,偌大的令城老店内,就只听见阿柯一个人上窜下跳的哀叹之声。 ※※※ 忽听一人吃力地道:“小兄弟,我……我这里……还有点药……” 阿柯闻言猛地一顿,回头望去,正见到一直匍匐在地的刘志行颤巍巍地扶着张椅子慢慢坐起身来。他肩头伤口本已被他自己封住穴道,但随着右手用力撑地,又是如注般涌出。待得终于在椅子上靠定了,刘志行伸手要去掏药,然而手抖得怎么也伸不进衣裳里去。 阿柯往前直冲,不想敷满鲜血的青石地面不胜之滑,他脚下一使劲,顿时摔出老远。他也顾不得伤痛,手脚并用的爬到刘志行身前,老实不客气地伸手进去乱摸,一面道:“哪里?药在哪里?”忽然手指碰到一物,掏出来一看,大喜过望——原来是一只小瓷瓶,上面书着五个娟秀的红字,是即便连阿柯这类常吟“什么计长什么计短”的人也识得的“凝血归元散”。 阿柯紧紧拽着瓶子,问道:“是……是不是这个?”声音颤抖。 刘志行牙关紧咬,嘴角流出一丝血,并不言声,只点了点头。 “你脸色好白……”阿柯迟疑道:“你哪里受伤了……胸口有几处突出的地方,那是什么?” 刘志行摇摇头,尽力露出一个微笑,低声道:“小兄弟,你有情有义,不惧生死,实在难得。快拿去救那位姑娘吧。” 阿柯后退一步,呆了一呆,突然恍然大悟,一翻身跪在地下,磕了一个头,道:“你胸口骨头断了三……四根,千万别动!等我回来想办法!”不等刘志行回答,爬起来就向那少女跑去。 他这般浑然不顾左右的跑来跑去,大呼小叫,铁杖老头一时拿不稳这小子到底是干什么的。说他武功高强吧,走几步就会摔一交;说他是普通人吧,见着满屋子缺腿少脑袋的尸体,又好象熟视无睹,并不惊慌。这一点倒也罢了,寻常胆大一点的自问也可做到,但这小子甚至连惊异都看不出来,好象被砍死的人就该如此一般。刚才自己一怒之下忍不住出手,虽未使上全力,也使了个六七成,这小子说快不快,说慢也不慢,就那么恰好躲了过去,反倒还让自己一下子不知如何是好。这一手,怎么看也不像是凑巧。铁杖老头混迹江湖多年,还楞没见过这样的人,当下也不出声,冷眼旁观,暗自留心。陈束站在二楼,也因一时看不透铁杖老头的来意,仍旧负手而立。只有小真一颗心小鹿似地乱跳,直跳得耳朵里擂鼓似的砰砰作响,透过栏杆的缝隙,默默地注视着阿柯的一举一动。 阿柯奔到那少女跟前,左右一打量,将她抱到一扇翠竹屏风后。他伸手摸了摸少女鼻翼,还好,还有气息。阿柯轻轻撩开少女外衣,只见血仍不停自淡绿色的贴身小衣下涌出,当下略一踌躇,双手合十,低声道:“从权,从权,得罪了。”慢慢解开小衣,露出少女柔嫩的胸脯。 说老实话,这其实已并非阿柯第一次见到少女的身体了。记得三年之前,阿柯第一次手持长剑,壮着胆去追狗狗,不想迷了路,只得沿着山涧一路磕磕碰碰往下摸索。刚转过一处瀑布,脚底一滑,以一个非常壮观的姿势跌入潭中。除了激起一丈来高的水外,还有正在洗澡的小真。阿柯虽然如他后来解释的那样只在慌乱中瞄到一两眼,但小真仍然将近一个多月没答理他。之后还是阿柯每日上山,采了无数山花野果,才得美人一笑。其实也不冤——阿柯有的时候想,虽然只那么一眼,影像却是出奇的深,害阿柯好多天没睡好觉,似乎只需略略伸手出去,就可触到那雪白稚嫩的肌肤一般…… 然而,回忆与想象,毕竟做不得真。所以当阿柯乍一见到那对被血渍染得鲜红的小小的淑乳之时,心头依旧砰砰狂跳,全身的血似都冲到脑中,只觉口干舌燥。他勉强舔舔嘴唇,深吸了一口气,收敛心神,小心地将药粉洒在寸长的伤口处。 那少女浑身猛的一震,呻吟一声。她痛苦的一蜷,侧过身子,立时有好些药粉散落开去。 “散……散落了……”阿柯看着那些药粉纷纷扬扬散落到她右边的乳房上,再掠过让人目眩的完美的圆弧,散落在浅绿的小衣上,眼前几乎一黑,呆了一呆,手颤抖着伸过去,将药粉慢慢抹匀。 “好冷……软……软的……”阿柯痴痴呆呆地想,突然一惊,提起手一巴掌扇在脸上,脱口叫道:“我……我在想什么?我在干什么?无耻啊无耻!” 外面几个人面面相觑,想不通这小子到底在干什么,但估计绝非好事。只是自碍身份,谁也不愿进去看个分明。小真眼尖,刚才见到那少女胸口有伤,此刻听阿柯在里面大呼小叫,隐隐猜到他定是见到了少女的身体,毛手毛脚起来,担心之余,愤怒之火渐旺。 阿柯果然毛手毛脚地抹完伤药,在自己穿的黄裙子上扯下几条布,先将少女胸口的血渍略擦拭一下,再搂胸裹上。他一面缠,一面却也忍不住多瞧几眼,有个叫“机不可失”的词此刻突然涌进脑海,怎么也掩不下去。正胡思乱想之际,忽听那少女低声道:“小贼,我……我杀了你!” 阿柯惊得魂飞魄散,慌乱间做了一个自己也想不到的动作——双手乱划,如潜入水中一般,往后坐倒,叫道:“不、不、不是我……我没有……我只摸了一下!真的,药……药散了!” 小真在楼上听得清清楚楚,顿时面色惨白,听旁边的父亲怒哼一声,眼泪再度夺眶而出,却银牙咬碎,绝不出声。 那少女听他纵声大叫,只道他已动了手脚,且外面更不知有多少人听见了,羞怒交集,眼前一黑,再度昏过去。 阿柯跳起身来,见她头歪到一边,小心地叫了两声,待证实她真的昏死过去,赶紧手忙脚乱帮她掩好衣服。做完这一切,忽觉手脚酸软,靠在旁边一张桌子上喘气,摸摸脑袋,已是出了一头的汗。 只听外面铁杖老头喝道:“小子,你到底在里面干什么?给老子滚出来!” 阿柯一震,方醒悟到自己目前的危险处境。他摸了摸挂在腰间的短剑,知道此刻断不可逃走——况且逃也绝对只是死得更快而已,只有走一步是一步了。 “这位伯伯,你……你好。”阿柯打躬作揖地自屏风后走出,一双眼珠提溜乱转,道:“非是我……看不起你老人家,实在是……哎。”摇头不止。 铁杖老头冷冷看着他,并不开口。 “这其实……这里其实非常凶险!”阿柯见他不应声,硬着头皮道:“你可能不信——正有大批好手前来此地,俱都是些江洋大盗,这个……总之,伯伯你最好还是暂避一避的好。虽说你老人家武功那个……盖什么世的,也犯不着招惹他们不是?楼上那位伯、伯伯,最好也避一避……”说到这里,心虚地摸摸软发,不敢抬头。 铁杖老头道:“小子,我现在问你话,你一句一句的回答,要多说一句废话,老子立即让你嘴巴与屁股凑在一起,下半辈子从哪里进就从哪里出。” 阿柯实在忍不住“噗嗤”一笑,突然骇得脸色苍白,呆立半响,问道:“笑算不算?” 铁杖老头瞪眼道:“算!怎么不算?你再笑一次试试?” 阿柯顿时死死捂住嘴,木然挺立,果真一动不动。 铁杖老头被他样子弄得浑不自在,待要开口,却忽然忘了自己要问什么。正在迟疑间,忽听门外一声尖利的呼哨响起,声线极高,长久不绝,发声之人显然内力充盈。 随着这声呼哨终于渐渐低落,隐隐一阵雷鸣之声自村头传来。铁杖老头脸色微变,屏神静气去听那轰鸣声。陈束也眉头微皱,打开了折扇慢慢摇着,不明白阿柯所言是否真的。 其实屋内耳朵伸得最尖的当属阿柯,他侧着身听了一会儿,突然惨叫一声。铁杖老头正在凝听,冷不防被他尖锐的叫声吓一跳,怒道:“干什么?” “马!好多马!我、我说他们来了嘛!快快快、快跑!” 铁杖老头哼的一声,道:“来了又怎样?老子这几天手痒得紧,倒要看看是什么来头。” 阿柯不住偷偷往后溜,一面道:“你说的,是你说的要一个人抵挡的,到时候可别拍屁股开溜!” 铁杖老头懒得跟他多说。他听这些马来的速度极快,联想到村头到此处蜿蜒狭窄的小路,策马的人马术不错,难道真是匪帮不成?他重出江湖才一个多月,却已惊动大大小小好几十个帮派注意,一路追杀,虽不能伤他,却也让他疲惫不堪。好容易在此地一口气干掉两路人,以为至少可以休息一两天了,谁知又来这么一帮人,心中愤怒之余,也暗自心惊,深恐这般打下去,没被仇家杀死,自己先倒累死了。 正想着,马队转瞬之间已到了店门前,只听人声鼎沸,吵吵嚷嚷,都在叫:“那丫头呢?”“老子一刀划了她,替三哥报仇!”“冲进去呀,还等个屁!”数十人翻身落马,马靴踩在青石板上铿铿有声,合着无数刀剑枪戟碰撞发出的叮当声一起传进店里来。 陈束轻轻道:“阿真,你到后院去,看看有没有合围。若有必要,自己先冲出去找你大伯,知道么?”小真急道:“一起走啊,爹!”陈束轻轻摇头,眼睛半眯,凝神盯着阿柯,道:“阿柯好歹是我们组织内的人,知道那么多秘密,我岂能让他落于他人之手?况且来者身份不明,这一带究竟还有哪些势力,不正是我们此次要查访的么。这是危险,亦是机遇,万不可漏过,你别再说了,若不放心,就立即去找你大伯来吧。”小真只得点点头,悄悄站起来往后走去。走出两步,突地回身跪下,凄然道:“爹!爹你别杀他,女儿求你了!”陈束略顿一顿,皱眉道:“大敌当前,还谈这么干什么?爹自有分寸,你去吧。”小真咬咬牙,磕了两个头道:“我……我相信爹不会杀的。爹也保重!”一转身去了—— 第二十四章无归 “听好!给老子四面围起来,一只耗子也不要让它溜了!” “是!” 数十人齐声大喝,跟着一阵刀剑!铛做响,两路人沿著令城老店老旧的围墙往后跑去。 这个时候,铁杖老头突然回头,不经意地向楼上望去,正迎上陈束热切的目光,后者先向他笑着点了点头,后又双手抱拳,微微摇头。铁杖老头摸摸胡子,不知是否接纳陈束的请求,一时踌躇,干脆找了张椅子,正对着大门坐了下来。 阿柯明白这是来找那少女的,心中更是惊惶。刚才在屋中设计截杀那三人时,未料到窗外还有望风之人,他一剑刚挑破刺杀少女的那中年人时,外面风声忽起,待他赶到窗前,只见到一个黑影正迅速翻过马棚顶,闪身出店。只因要为这少女止血,竟耽搁了时间,也将自己暴露在陈束面前,此刻往哪里走都是龙潭虎穴,脑袋涨得斗大,偏偏一条见真章的主意也没有,一下子懵了。 刹时人潮涌动,一口气冲进三四十号人来,个个虎背熊腰,凶神恶煞般,都提着明晃晃的刀枪,有独眼的,有断臂的,也有一身黑毛的,更有一人头上顶着两个拳头大的肉瘤,如阎王殿前的牛头一般。总之,若是有人夜里忽然见到这么一帮人,只怕要吓老大一跳。 当先一人却身高不足五尺,面色圆润,和颜声色,身子滚圆,一只胖呼呼的手上勉强拿着只黄铜算盘,在这一群人中真是鹤立鸡群。 这伙人冲进来便破口大骂,各种污言秽语层出不穷,如突然闯进来一大群苍蝇。铁杖老头倒是听得津津有味,陈束不觉一皱眉头,那份想要结交之心顿减,正要开口说话,那胖子忽地将算盘一举。 这一举象一把巨刃突然间挥去,将所有人的声音一刀切断一般,店内从极喧闹突然就寂静得可怕。看着那些五大三粗的大汉们个个如小媳妇般紧闭着嘴,有些甚至紧紧捂着自己的嘴,店内四人心中都是有好笑又吃惊,惊讶这矮胖子的权威竟如此之大。陈束与铁杖老头见他始终笑容可掬,均想:“此人面虽和善,定是阴毒之人。看那几个独眼缺臂的,说不定就是他的杰作。” 矮胖子先不紧不慢地环视一周,方一拱手,笑道:“在下麒麟山威服寨宋观,今日带弟兄们下山有事,不意惊扰诸位了,告饶,告饶。” 陈束拱手回礼,铁杖老头马马虎虎的一抱拳,刘志行此刻正自运功疗伤,况且也看不起这些山匪,并不回答。阿柯嘛,躲在屏风后,那是大气也不敢多出一口的。 宋观道:“看此处尸首遍地,大概刚刚也有一场恶战。在下绝无卷入其中的意思,只是来寻一个人的。诸位若是信得过在下,且让在下在这里略搜一搜,除了在下欲找的人,其余事一概不管,就当今日没到过此地。各位看如何?” 陈束道:“未知宋兄所寻何人,不妨说来听听,或者我们见过也未可知。” 宋观道:“一名十五六岁的少女,身上有伤,还有一名十八九岁的少年同伙。这两人阴险狡诈,一刻之前,在此店二楼一间房内,袭杀我山寨三位兄弟。这是我另一位侥幸逃回来的兄弟所报,千真万确。” 阿柯自屏风后偷偷露出半边脸来,又是打拱又是作揖,哀求陈束放他一马。陈束瞥他一眼,不紧不慢地道:“这个嘛……少女我未曾见到,少年倒是有一位……” 阿柯耳朵里嗡地一响,心道:“完了完了!”却听陈束接着说:“不过他是我门下弟子,一向管束有加,似乎不象是阁下口中说的那种阴险之人。不如我叫他出来与你见见?阿柯,出来!” 阿柯心中一跳,陈束这话,竟仍承认他是门下弟子,那岂不是公然袒护?可是要他这模样出来见人,却也着实冒险。阿柯迅速四下打量一番,见旁边一堆破门板下似有一个人,拖出来一看,见他锦衣华冠,当下更不迟疑,扒下那人外套,胡乱裹在身上。正套着,那人突然睁开眼,吃力地道:“老……老子是伦……家……你敢抢老子……”阿柯自己小命正在可有可无之中,老实不客气操起一根凳子腿,一击闷棒下去,那人顿时没了声息。他抹一把脸,故做轻松地道:“是,二……二师伯。”走出屏风。 宋观道:“是否此人?”有一手下越众而出,大声道:“回三当家,正是此人!” 宋观却并不忙动,向陈束拱手道:“敢问阁下是?” 陈束也一笑拱手:“散尽浮云月华见,闻遍馨香风自清:在下清月楼陈束。” 铁杖老头十年未出山,听这名头耳生得紧。宋观却是一凛,道:“清月楼陈二当家?” 陈束道:“不敢,正是在下。” 宋观呆了一呆,脸上神色颇不自在,似乎未料到在这山村野店竟遇到这般角色,但自己刚才挑明了要拿他门人好看,话已出口,不由踌躇起来。 陈束笑道:“麒麟山威服寨的威名好大,在下在洛阳城中即已得闻。这次南下,本欲特意上山拜访贵寨司马寨主,不想在这山野小店竟遇上宋三当家,实在是有缘哪。在下有一言,不知宋当家肯听否?” 宋观道:“陈二当家请赐教。” 陈束道:“不敢言赐教二字。我大哥听闻司马寨主的名头,一手‘龙飞手’端地厉害,这个……宋三当家的一手‘千珠盘’也独步武林,使得威服寨这一两年间风起水涌,已隐然成为永安郡内数一数二的大帮,特有结识之心。说老实话,我们清月楼对这边的黑崖寨、牛鼻山两派颇有些隔阂,也很想借重贵山的力量。以司马寨主之能,要做这一带之霸,那还不是手到擒来?” 宋观眼睛一翻,心念如电。清月楼虽说现身江湖还不到五年,但据称内中高手如云,更有极大的官府势力背景,行事也颇为诡秘,亦正亦邪,大有通吃黑白两道之势。若是能与清月楼接上关系,自然对山寨有利,况且这话明摆着要去除那两家对头,让自己做一方霸主,这买卖实在有些划算……只是那丫头……也是山寨的心腹大患,不拿住她也不甘心……他咳嗽两声,主意已定,当下笑道:“能得清月楼赏识,鄙寨何幸之有?这位小兄弟即是贵楼门下,鄙寨上下自然会对他以礼相待,只是那位姑娘……恕在下直言,此人屡次伤我山寨兄弟,这个……” 陈束接口道:“那位姑娘么,呵呵,敝门上下也无人识得,阿柯与她也只是凑巧在一起而已──是不是阿柯?还不带威服寨的兄弟进去找那姑娘?” 此言一出,阿柯浑身一震,刘志行也诧异地看过来,似乎不相信陈束竟为了江湖利益,毫不犹豫地出卖一位少女给山贼土匪。宋观哈哈一笑,道:“如此,敝寨上下,恭迎陈二当家大驾了!来呀,给我搜!” 阿柯跨前一步,双手乱挥,叫道:“等等!等等!等一下!”不理众人不解的眼光,径直走到铁杖老头前,道:“帮、帮忙行不行?” “老夫从不做善事。” 数名威服寨人已提着刚刀,跨步走来。 “那……那咱们谁也不亏谁,做笔买卖如何?” “金银珠宝,老夫拿着只当玩儿。” “我有一个秘密。”阿柯简单的说。 “说。”铁杖老头也不想废话。 四个人已走过身边。 阿柯凑到他耳边,低声说了四个字“阴阳铜鉴”。 铁杖老头慢慢瞥了他一眼,摸摸胡子,问道:“我要怎么信你?” “命。”阿柯无所谓的一摆头:“开不开玩笑都只有一条命。” 铁杖老头眼中寒光一跳。他沉吟一下,又道:“你在怕什么?” “我怕杀人。” “嘿嘿嘿,”铁杖老头笑道:“我从来只听说怕人杀的。” 阿柯叹一口气,低声道:“杀人可不好玩。这个时候杀人更无法交代,况且,我、我既杀不了他,也不能杀他──”说着嘴角往上一翘──那上面,陈束正摇着清凉扇,一瞬不瞬地盯着自己。 “怎么说?”铁杖老头不知不觉已站起身来,虽然尽力装出一幅毫不在乎的模样,不过目光如炬,任谁都看得出里面几乎伸出爪子来。 “今日我若能救那少女脱身,明年六月六日之前,必定送上──贵府是……” “老夫流浪之人,居无定所。那一天之前,我自会来找你,料你也逃不到天边去。” 阿柯“啪”地一拍手,指着铁杖老头,道:“爽快!”脚尖一挑,一柄霜雪墨剑已擎在手中,转过身,对着陈束深深一躬。 陈束眼中突然闪过一丝不安。阿柯这神情太熟悉了,就象他每次要…… 他手突然地一伸,张口叫道:“阿柯……” 话尤未尽,眼前一花,铁杖老头已腾身而起,越过一名威服寨人头顶,一手虚抓,内力到处,那人脑袋象只西瓜般“砰”地爆裂开来。 铁杖老头哈哈大笑,喝道:“这是赠送的,不另付帐!”话音未完,已冲到陈束面前,笑道:“呵呵,我俩亲近亲近!” 陈束反手一勾,卸掉戳来的一杖,急道:“穆前辈,此刻不是你我说话的时候,且待我……”便欲跳下楼去。 铁杖老头笑道:“待你怎样?你不跟老子说话,就是看老子不起,老子还非找定你了!”说话声中,铁杖横扫,击他上盘,陈束无暇多说,只得往后退去,同时扇子急点,切他脉门。铁杖老头道:“好一招‘鬼拂手’,原来是无极门南宗高手!”打点精神,左勾右切,一套“嗜魔杖法”舞得呼呼作响,劲力激荡。陈束心中又惊又怒,想不到这老头说出手就出手,一上来就是搏命打法,当下再不敢迟疑,倾力抵御,一时你来我往,斗了个旗鼓相当。 同一时间,阿柯笑骂一声:“老冬瓜,还不是怕货拿不到手。”抬步向前走。 第一步,他长剑闪电般挑出,刺穿三个正欲奔过他身边的壮汉喉咙。三人哼也不哼,立时向前扑倒。 第二步,横切,两人喉头中招,顺势一划,两人胸口中招,一人长声惨叫中扑地,另一人甚是刚硬,跌落之时仍向阿柯砍出一刀。阿柯腰身一挺,长剑一带,那柄刀斜着飞出,正劈中对面抢上来的一人脑门,立时毙命。 再一步,他侧身避开身后劈来的两刀,刺中三人咽喉,贴着第四人横切的大刀,一剑划过鼻梁,那人双目立瞎,惨叫声中大刀乱挥,劈翻两个自己兄弟,后被另一个兄弟一刀砍翻在地。 宋观喝道:“退!” 数十人无论正在交战的、正准备交战的、正在逃的一听此令,立时毫不犹豫往后急退。阿柯赶着又劈翻两人方停住脚,心中暗叹,后悔刚才不多等一刻,否则此刻那些后退的人自己也可顺便收拾了。 宋观怒道:“陈二当家,这是何意?”抬头一看,却见陈束正与铁杖老头斗得正紧,心中顿时明白姓陈的也被这小子卖了,当下冷冷道:“小子,你今日是硬要强出头了?” 阿柯舔舔嘴唇,试探着小心翼翼地问:“可、可不可以现在和解,大家一拍两散,各走各道?” 宋观勃然大怒,一张肥脸涨得通红,狂喝道:“你他妈耍我!”呼地一纵,身已在空中,正对着阿柯,黄铜算盘夹着凛冽的劲气直劈而下,正是他的成名绝技“千珠碎金”。 阿柯侧身,长剑直指宋观喉头要害。“砰”地一声巨响,他身旁的青石地板被宋观巨大的劲气激得破碎开来,石削四散,他自己肩头亦波的一声,衣裳并裂,合著血肉飞溅。 可是阿柯不避!长剑仍直直地指向宋观喉头,这一剑速度本快,再加上宋观下坠之势,几乎眨眼间就已递到跟前。宋观说什么也料不到阿柯竟然如此死顶,而且也根本没有想到他的剑会自这劲力中心刺来。那一刹那,他突然省悟,原来这就是自己这一招唯一的破绽──只要有人不要命的强攻!而自己混迹江湖数十年,竟也会中了这小子的激将之法! 噗嗤── 随着清脆至极的一声响,长剑干净利落地刺入宋观喉头,自颈后穿出,将他挑在剑尖。 当剩下的数十人同样如潮水般拼命往外涌时,阿柯正将剑从那具肥肥胖胖的尸体里往外抽。“真重。”他只是这么简单的想。有那么一刻,他完全沉浸在杀与被杀的狂暴而寂静的世界里,杀手的冷血让他陶醉于慢慢自尸首里抽剑所带来的那份充实的快感,以至根本没有听见身后有人用几乎比那些逃命的人还要惊慌诧异的声音低声吼道: “霜……霜雪无归!” ※※※ 陈束叫道:“住手,别打!别打了,人都走了!” 铁杖老头嘿嘿一笑,铁杖一横,逼开陈束快捷隐蔽的一击,双足一点,轻飘飘如无躯之魂般向后掠去。“哚”的一声,铁杖插入一根顶横梁中,他就那么靠一只手抓着铁杖悬在半空,笑道:“你这家伙不地道,喊着别打了,还来一手阴的。亏得老子干的架比你见的女人还多,否则,嘿嘿嘿,今日就着了道儿了。” 陈束老脸微红,一闪即逝,怒道:“都是你自己,不论青红皂白上来就拼命,坏我大事。你自己看——”扇子往下一指,道:“霜雪四剑中的刘志行也被阿柯那小子带走了,你高兴了?” 铁杖老头道:“咦,这倒奇了,你不是刚才还又是感动又是自愧不如,还有什么不能眼见江湖义士命在不测,迫不得已出手惊扰我老前辈么?现下居然为我叫屈,好笑啊好笑。不过我老前辈现在心情好了,做次好人放他走,你管得着吗?” 陈束一整衣裳,已恢复适才那份从容不迫的气度,对铁杖老头的冷嘲热讽毫不介怀,摇摇扇子,问道:“阿柯那小子,跟你谈了什么,居然请得动你出手相助?” 铁杖老头仰天大笑,道:“这可不能告诉你咯!总之大大的好,大大的妙,哈哈哈哈!这小子不错啊,老夫还曾以为他不济事,那知道杀起人还真有一套,哈哈!老夫越看他越顺眼,比你这伪君子顺眼多了。对不住得很,搅了你的大好事!老夫去也!”双手一扯,“咯咧”一声脆响,那根粗壮的圆木从中而断,向下坠落,带得一大段房顶坍塌,无数瓦石碎片飞散而下。尘土飞扬中,铁杖老头已借力向上,穿透屋顶而出。 陈束急道:“前辈!留下一叙!”双足一顿,亦顶着铺天盖地的烟尘从破洞中穿出。他站在屋顶四面一望,朦胧的月光下,只见到一溜黑影向南飞快掠去,轻快如烟,只眨眼功夫已转过一棵大树冠丛,消失不见了。陈束暗暗心惊,知道此人武功远在己之上,除非大哥来,否则想要留下他还真的难办,当下顿足不前,一时踌躇起来。 阿柯不知去向,还当着自己的面搅了与威服寨的好事,硬添一个仇家……这姓穆的老头来头不小,此刻是敌非友,以后要杀阿柯,不知还会出什么事……陈束念及此,心中无名鬼火直往上冲。 忽然听见下面杀猪般惨叫,却是店主汪老板醒了过来,见到偌大的店堂一片狼迹,尸首遍地,连顶梁都折成两段,悲从中来,正自嚎啕大哭。陈束深深吸一口气,一长身,掠过雾重露寒的夜色走了。 ※※※ 阿柯一手抱着少女,一手扶着刘志行,飞也似的自后门奔出,一眼见到院子里停着辆马车,当即将那少女摔进车厢,刘志行也被他不管死活的一把推进去,拉过缰绳,呵斥一声,抢出大门。 借着夜色掩护,阿柯一路东闯西冲,居然让他混出了小镇。他依稀记得小镇往西是一片稀松的树林,地势平坦,利于车骑,当下驾着马车向西而行。幸好此时雾气渐淡,月光如水,依稀照见前路,虽然道路崎岖,颠得里面的刘志行险些昏死过去,却也无惊无险的摸进了林子。 再走一段,树木参天,已完全遮住月光。阿柯拉住马,摸进车厢,点着了火褶子,问道:“前辈,你还好吧?” 刘志行呻吟着回了一声。阿柯看看四周一片漆黑,估计也无人能找到这里了,长长舒了一口气。 跟着他又连连吸冷气——劲一松下来,身上的伤口顿时火辣辣的痛起来。阿柯拿出凝血归元散,勉强给自己上了药。今日一天连场打斗,他已是累得不行,刚上完药,头一挨着车蓬,几乎立即就睡死过去。 ※※※ “不行。”林芑云道。 “那你说,你说!”坐在桌前正大快朵颐的道亦僧恼了,一面“吱吱”的呷酒,一面不耐烦的道:“说一个太露,说两个不通,说了四五个法子了,你就只知道回一个‘不行’。你有脑袋你说啊,哼,亏我想了这么多天,被你林大小姐一杆子捅了——是哑巴问久了,也还吼两声呢。” 林芑云微微一笑,并不作答。她站在窗前,轻轻掀开一角,向外张望。 清晨的雾气立时如烟一般涌了进来,与屋内温暖的空气一触,又飞快的消融不见了。林芑云不由得打个寒颤,手就在嘴边哈一口气。 放眼望去,只见到白茫茫的一片,天地似乎都已躲藏在浓重的雾气之后。这个时候太阳应该已经升起来了,却依然躲在厚厚的雾幕后面,看不到踪影。但是不要紧,林芑云知道,不论雾气多浓,多厚,总有那么一刻,它那万丈如火的光芒,会将眼前的虚幻的白幕撕得粉碎。 “雾终究是雾,”她忍不住喃喃地道:“再看远一点,仍然是天啊。” “你说什么?”道亦僧奇怪的问。 “啊,没有。我看到铛铛妹妹出来浇花了。” “嘿,我说这傻丫头,恁的大雾,用得着她浇花么?” “你才傻!”林芑云道:“铛铛妹妹说,要每天跟花说话,花才长得好,长得大。铛铛妹妹说,这是你以前跟她说的,她傻,你不更傻?。” 道亦僧用力撕一条鸡腿,含含糊糊地道:“……这个傻丫头,骗她的话却当真了,嘿。不说这个了,你究竟是怎么想的,难道不想出去了?哦,哦,我明白了……” “你又明白什么了?” “你定是过惯了这样奢华的生活,不肯走了,哈哈,休要瞒我!”道亦僧一边说,一边烈酒喝得哎呀连天的叫,一只手又去撕鹿肉,叫道:“这肉是奢靡!这莲子玉羹也是奢靡!这三珍汤亦是奢靡!啊,这酒,这、这是……二十年的沉霜!太奢靡了!” 林芑云哑然失笑,道:“咱俩到底谁过惯了奢华生活,我现下也懒得跟你争。等到时候又出去闯荡时,看谁先熬不住,要喝这样那样的好酒。” 道亦僧闻言住手,看着酒壶发呆,良久,突然叹一口气,道:“酒啊,真是世间动乱的根源!如此可恶,岂能让你胡来!罢,罢,罢,今日我道亦僧就来舍生取义!”直起脖子猛灌一气。 林芑云搔搔脑袋,将系头发的软丝娟绳握在手里把玩,道:“你要喝就喝,罗嗦这么多干嘛?趁现在李洛还没来,一边喝一边听我讲。” 道亦僧继续口不离壶的灌酒,只点头做答。 林芑云白他一眼,转头又往窗外瞧去,只见铛铛耐心蹲在地上,正对着一盆芍药讲着什么。她清清嗓子,慢慢地道:“你当这里是什么地方,乡下么,县城么?这里是东都,禁宫所在,国家重要之所!能容你想来就来想走便走么?这几个月我天天看公文祗报,看关防文案,越看越是心惊,不能不谨慎啊。我跟你说,单是城防,每日的驻兵就是两万八千,外城每关一千五,巡视二十五队,每队两百;内城每关二千五,巡视十队,每队两百五。我粗粗算了一下,单是自长夏门经升乐、永业、嘉合,过洛河,到宾耀门,再过东城门,途中就有十一道关防,八处巡视。就要换三道过关文书,其中一道必须经由四品以上官员核实,方能放行。况且现下皇帝銮驾在此,再过两日就是祭祀大典,除了城防外,还有两万余禁军护卫加入戒严中。内城已完全封锁,外面别说是人,不相干的苍蝇也别想飞进去。” 道亦僧歪头插嘴道:“里面的苍蝇呢?要是不想闻皇帝老子的臭脚丫子气了怎么办?” “里面的也别想飞出来!”林芑云没好气的道:“我跟你说正经的,你别打岔行不行?我们这东城看上去好似没有什么动静,其实内中管制亦严。从东城往北是含嘉仓城,那里现在已是禁军驻地,甭管什么人,进去就别想出来;往西是内宫皇城,更是想也别往那处想;往东须过阳市,过两道城门,还要过河。你知道河上有几座桥?” “怎么也得……也得三座吧?”道亦僧手指一弹,一粒花生飞起一丈有余,不偏不依落在他口里。 “三座?也真亏你想得出。哎,看来你是没怎么进过大城市——三十七座!几乎每隔两射之地就有一座桥,面临城区内的河道亦是整修过的,均宽两射。两射,你知道是什么意思吗?” “两射?我们这些人没见过大市面,哪里知道?”道亦僧毫不在乎,继续边弹边吃花生,嚼得清脆作响。 “好比你吧,武功高强,内力深湛,可以毫不费劲的从这里跑到河边,在四支巡视长队合围之前来得及跳到河里。”林芑云转过身,边比划边说:“可是呢,你一跳下去就发现,两岸边、两边桥上已经站满了弓箭手。两边岸上的人一起射,可以封锁到河心;两边桥上的一起射,就可以封锁整个河段。就算你游到正中心的河心处不动,一样可以从四个方向把你穿起来。” “嘿嘿嘿,厉害呀!”道亦僧甲一口酒,拿根筷子起劲地敲碗,一面不清不楚地唱:“就算你是千年养的乌龟,万年长的王八,也一样被俺穿呐……锵锵锵锵锵……那要是往南呢?” “我说过了,往南要先能出得了宾耀门,再过洛河,出嘉合,过永业。永业之后,选择就比较多了,共有厚载、定鼎、长夏、建春几个门可以出,而且路过多为集市,房舍,还有三处庙宇,五座道观。人多、房多,易于掩藏。所以这一边看起来虽然路长了许多,却有可能是最能逃出去的一条。” 道亦僧道:“有这么多老鼠洞洞,还愁逃不出去?那你还在等什么?以老子的能耐,要走随时都可以走啊。” 林芑云摇头道:“是可能,可能!哎,你脑袋怎么这么简单?途中的巡视就不说了,那十一道关防怎么过?没有通关文书,想也别想。就算你用武力闯,或是什么飞檐走壁啦,过得了一道关,关防上立时飞马通报,还未等你走到下一关防,已经是全城警戒,各路巡视、督察、禁军涌上来,将你围得铁桶一般。想跑?须臾间就让你变成刺猬。不跑么,擅闯关卡,那是斩立决的罪,就算你是天王老子,也只有等被砍头的牵到东市上时才能喊天了。” 道亦僧放下酒壶,摸摸脑壳,叹道:“我算是琢磨过来了——但凡我说的,问的,你林大小姐都有话说。得,我脑袋不如你,你就干脆点,怎么样将那可能变成能,一口气说出来好不好?” 林芑云低头用手绕着腰带玩,扭捏地道:“我……我也没什么想法啊。守得这么紧,就是小一点的官想要出去都得费点劲呢,何况是我们?你别看李洛成日里对我百依百顺,没什么顾忌,哼,其实那是他料定本小姐根本就走不到东门!若我真的到处走动,你看他急不急?他是京畿道副统,又是御前左飞卫,一道令下去,说封门就四门紧闭,说拿人就全城搜捕。莫说我这弱小女子,便是大师你……恐怕也难逃生天。” “所以你绕了半天的意思就是说,想办法搞了这个姓李的,大家才有活路,是不是?”道亦僧斜眼瞥她,继续吃自己的东西。 “正是!这几个月来,我无时不在观察,不在想。若真要逃走,最重要的两个关键所在,一是让李洛至少在十二个时辰内,察觉不到我们已经离开;第二就是通关文书。李洛节制城防,手中的青铜令可在洛阳境内通行无阻,可比什么文书都有用。第一个,靠的是天时地利,找准机缘方可行事;这第二嘛,就要看大师的本事了。” “嘿嘿嘿,丫头……看你憋了这么久,屁也不放一个,为什么这个时候跟我说?是不是已经想到什么办法了?都痛痛快快的说出来吧!” 林芑云似乎已习惯了道亦僧满嘴胡柴的脏话,浑当没听到。她伸出一根白得透明似的玉指,到旁边窗台上茶杯里沾了点热水,在朱漆木窗格上既轻且浅的画了几个字。刚画完,便即抹去,道:“就是这样。” 道亦僧“咕隆咕隆”灌下老大一口酒,长出一口气,道:“怪只能够怪我老人家交友不慎,遇上你这么个爱惹麻烦的蛮丫头。罢,罢,罢,且去一趟又有何妨?须知今日事,却乃昨日因。因果聚散无常数,芙蓉帐前弄珠花……”咦呀咦呀的又敲又唱了一阵,忽然停筷,翻着白眼道:“这么搞,只怕姓李的脱不了干系,等你林小姐逍遥快活之时,他的麻烦不小哦。” 林芑云剑眉一竖,恨道:“那又怎样?这是他自找的。哼,害得阿柯现在流落江湖,生死未卜,害得我在这里受尽羞辱,夹缝里挣扎。” 道亦僧瞥她一眼,低声道:“受羞辱的怕不是你吧?” 林芑云不理他,越说越火气直冒,手按窗台,道:“他以为以将军之势、皇家之权,就可对我林芑云为所欲为了么?荣华富贵,就可让我甘心情愿了么?哼哼,这辈子也休想!此仇不报,我、我……我怎么也咽不下这口气!” 她回头一看,却见道亦僧根本未听,又在那里一手油腻腻地抓扯肉吃,一手提壶灌酒。林芑云素来急躁,更兼正在痛诉李洛奸险,见到道亦僧一幅浑然不放在心上的模样,一口气堵在心口无处可泄,急步向道亦僧冲去,但她脚伤初愈,刚走得两步,脚下一软,“哎哟”一声跌在地毯上。她熟练地往前一挪,一手扯着道亦僧的衣角,一手拍地,叫道:“非报不可!非报不可!你听见了!” “什么东西非报不可呀?林姑娘,一大清早,谁惹你这么大的火气?”李洛的声音自园子门口处遥遥传来。 道亦僧“噗嗤”一声,刚包进口里的酒飞溅而出,忙伸手捂住嘴。耳边听见李洛一边走来,一边道:“啊,是铛铛姑娘。这么大的雾,也来跟花草说话?哈哈哈,你真是有心呐。来,让我看看这又是什么花?”照例先不忙着进来,在花圃边与铛铛说一阵子。 林芑云慢慢撑起身子,歇了一歇,低声道:“你的酒水喷到我脸上了。” “哦?啊,是吗,对不住对不住啊。” “算了。”林芑云无所谓的一挥手,扶着桌子站起来。她先细心地整理一下衣裳,再掏出根丝巾在脸上慢慢的擦。 “看在你答应我一件事,无论什么时候提出来,无论是什么都帮我做的份上,就不计较了。” “喂,太狠了点吧?弄脏了姑娘的脸是我的错,可是罪不至死吧?” 李洛此时推门进来,笑道:“哦,大师这么早就来了?” 道亦僧已挺直腰杆,摸摸胡子,咳嗽一声,道貌岸然地道:“嗯,这几日需得辰时以前,雾气未尽之时,以柔阳之力疏导手少阴、足少阴两路,方能见效,是以起得早了。李将军来得真巧,在下刚为林小姐疗完伤,也告辞了,还有一些药方需要打理。请。”站起来一拱手,挺着肚子,迈着八方步一摇三晃的出去了。 李洛拱手送他出去,回来先看了一眼桌子,笑道:“大师好大的酒量,清早起来就吃了三壶。对了,刚才听见你在屋里吵着什么非报不可?” 林芑云面露不忍之色,道:“大师真乃世外高人。没有他的医治,我这一辈子可能都无法下地行走了。可是……可是,他打算等我脚再好一点之后就离开此地,继续浪迹江湖。我跟他谈到要好好谢谢他,他竟说什么替我治伤乃是有缘,一口回绝。哎,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好。” 李洛动容道:“真没想到,看道大师整日少言寡语,竟是这等有心人。林姑娘别心急,在下自会替姑娘好好酬谢大师的。对了,这两天忙着朝会的事,没来问候,不知林姑娘的腿又好些没有?” 林芑云颤巍巍地勉强向前走了几步,便似乎不胜其累的扶着桌子,皱眉道:“还是……哎,还是不成的。” 李洛道:“怎么不成?这不是又比以前都走了几步么?林姑娘,你别心急啊,这病是靠养的。来来来,先坐下。”扶着林芑云在几前坐了,自己走到门边,先瞟了两眼,道:“铛铛妹妹,麻烦你照看一下,我与你姐……”使个眼色。铛铛会意,抱着盆花走到门边去。 林芑云心中好笑。她与道亦僧谈话,密谋要李洛好看,须铛铛做掩护,没想到李洛与她谈话,也需要铛铛掩护。当下也不便做何表示,只端茶喝水。 李洛慢慢坐到她旁边的椅子上,不住抚摩下颚,好象又不知从何说起。林芑云知道他有事要说,便也装傻,抬头睁大了眼睛看头顶的藻井。正头一点一点地看得起劲,不料一粒尘土落下,不偏不依正掉进眼睛里。林芑云惨叫一声,伸手去揉。李洛忙道:“别动!让我来吹!” 他用手撑开林芑云眼皮,林芑云喊痛,一把推开。他好说歹说,轻轻去撑她眼皮,林芑云却又使劲闭着,怎么也弄不开。李洛看她一张粉嘟嘟的脸绷得紧紧地,双手也死死抓住自己的手,心中突然好笑,不过知道眼前这位火气大,只好辛苦忍住,道:“林姑娘,你……你放松一点,你……你笑一个?” 林芑云紧咬下唇,使劲摇头,两行泪水顺着涨得通红的脸颊流下。李洛道:“我吹,我帮你吹,你睁睁眼好不好?”见林芑云仍是摇头,四面看看无人,老实不客气,曲指在她眉心之间一弹,林芑云骤然遇袭,“啊”的一声惊呼张大眼睛,忽感眼前一阵凉风吹过,李洛已抓住她想要揉眼睛的手,柔声道:“好了。” 林芑云只羞得恨不能将脑袋缩回脖子里去,谢也忘了说了,装做擦眼泪,拿丝巾遮在脸前,半天不移开,一颗心砰砰乱跳,想:“惨了惨了,这幅狼狈模样被他见到,不如死了算了!” 李洛坐在一边,想到刚才为林芑云吹灰时,第一次如此贴近她的脸,看着她泪盈满眶、梨花带雨的娇小模样,也自砰然心跳,端着茶杯发呆。两人都各自忙着整理慌乱的心思,一时间厅内寂然无声。 过了半响,林芑云咳嗽一声,低头看自己的鞋尖,低声道:“李公子今日来,是否有什么事呢?恩嗯李公子?” 李洛一震,道:“啊!啊,是,是,有事,有事!” 林芑云知道他还在想自己的窘状,脸上又火烫起来,忙伸手去端茶,不料慌乱中手一碰,茶杯飞落。她“啊”的一声还未叫完,李洛不知何时已来到几前,一把将杯子抄在手里,轻轻放回到桌上。他转身走到窗前,沉吟一阵,道:“林姑娘,再过两日是祭祀大典,想必你已经知道了吧。晚上在皇城里,皇上大宴群臣,你也在受邀之列。” 林芑云大感意外,指着自己道:“我?” “是,你现下的身份是在下表妹,再加上武娘娘的关系,虽然并不能直接面见圣上,但亦可参加皇家之宴,与四品以下官员及三品以下命妇一同进膳。” 林芑云想了一想,问道:“是否太子会出席?” 李洛一笑,道:“怎么都瞒不过你。今日我来其实就是想说这事——太子会在晚宴时到场,代圣上赐酒,有可能……武娘娘亦会代圣上面见各位命妇、各番国使臣的夫人,以及贵族女子。” 林芑云道:“哼哼,想你也是为着此事而来。祗报两天前我就阅过了,只是没想到我也有份参与。你大概是想来跟我说,好让我有个准备,见着太子和武约时,不至于失态吧?放心吧,我还想要这条小命呢,他们是皇亲贵族,君临天下,我只是一介草民,躲还来不急,哪里敢招惹?” 李洛听她直呼武约的名字,知道她仍是心存瓜葛,苦笑道:“你若在宴会上这么直呼‘武约,’不单是你,连我也一并拖出去了。林姑娘,你是聪明人,许多话不用我说你心里就明白——武娘娘和我当初对你和阿柯兄弟做过什么,你当时即已完全明白,可是……武娘娘她……并不知道你已然了解。” 林芑云摆摆手,示意他别再说下去,脸色沉重起来,端起茶杯,若有所思。李洛朝她看过去,突然见到她的眉心间,刚才被自己弹的地方,不知何时鼓起老大一个包,隐隐发青,却仍然故做老成的皱眉沉吟,顿时忘了正在说的事,险些“噗嗤”一声笑出来,赶紧连连咳嗽,走到窗边去,拼命忍住。 林芑云浑然不觉,沉默片刻,方道:“你想说的我都知道。其实我该当好生谢谢你,若非你这么瞒着,以武约的为人,早就要了我的小命了。你这么担着,也是冒了极大的险。武约生性狡诈多疑,多疑者也必狠毒残忍。这事要是让她知道了,对你可大可小。可虑者,一旦有一件事使她疑心,恐怕终身都不再得其信任,那之后的下场不用我说了罢。你要小心呐。” 李洛听林芑云即轻且缓的柔声道来,想到武约艳若桃李的面容和深不可测的心机,竟不由自主打个寒颤。林芑云道:“你放心,在宴会上,我知道该如何行事——为你,更为我自己。” 李洛道:“林姑娘能如此知事明理,在下实在佩服。那么,也请林姑娘准备一下,待会儿……”他看一眼林芑云脑袋上的包,改口道:“今晚在下会请靳府的刘夫人和秦夫人来给你讲讲宫廷礼仪,顺便也再替你剪裁几件衣服。军营里还有些事,我先告辞了。”一拱手,转身出门。 “哈哈哈,铛铛妹妹,这花怎么这么长的?哈哈哈哈……哦,这是什么草来着?绛紫草?哈哈哈哈?” 林芑云听他在外面大笑不止,莫名其妙,心想:“有什么可乐的?”习惯的一摸刘海。 “哎哟!啊……啊……死李洛!” ※※※ 清晨的浓雾散尽之后,晴空万里。 阳光透过高高的树冠,一团一团,一线一线的洒下来,照在林间空地枯黄的地上。一道道光柱里浮尘飞扬,绵绵不绝,刘志行看得久了,再看四周,只觉明的更明,暗的更暗。巨大的盘根错节的树根后,有些细碎的不可窥探的小动静,仿若无数鬼魅藏身其间,乘着阳光尚不能照拂,正卖力地构建自己的世界。不时有鸟雀飞过,扑扑的扇动翅膀,在地上留下闪烁的影子。 刘志行看着看着,眼泪不觉就下来了。 同门十余载,不是一两天的事啊。昨天这个时候,还有三兄弟围坐在周围,听自己谈古论今,析文解道。四师弟是怎么说的?“大师兄所言极是。其实霜雪无归剑法,重在一个无字,须使剑无进无退,无攻无守,亦是即攻即守,无所不攻,无所不守。” 极是个屁!刘志行狠狠一巴掌扇在脸上,打得耳朵嗡嗡直响,尤不解恨,又重重一拳擂在鼻子上,顿时鲜血长流。 他是大师兄,更是半个师傅,自传承无归剑那天起,便协助陈海山辅导几位师弟。八年前陈海山旧伤复发,卧床不起,刘志行已俨然是无归剑宗的掌门,几个师弟学习无归剑都仗他的指导,特别是四师弟,由于进门最晚,陈海山几乎就没正经教过他,是刘志行一手一脚教起来的。教导不可谓不用心,甚至是倾囊相授,十几年如一日的呕心沥血。然而命运竟然如此与他开玩笑,他用心教导的结果,却是将自己的软弱、迂腐尽数传给师弟们,让他们也沾染上这份恶习,只学了无归剑的皮毛,与真正的精髓完全背道而驰。他们四兄弟闯荡江湖数年,一来江湖中人人敬重陈海山,二来有不少人着实被无归剑的名头吓住,更重要的是,根本就没遇到过真正的高手性命相搏,是以几乎从未吃过什么亏。就在昨天这个时候,刘志行心中还将自己当做霜雪无归剑宗的正统传人,想的是如何光耀门派,仗剑江湖。然而此刻,面对三位师弟惨死的事实,他已经知道,自己终到了不得不吞下这杯自大的苦酒的时候了──霜雪无归的秘密,其实自己从来就未曾领悟过。 霜雪坠地,永无归途。 他刘志行永远也做不到了! “哎哟!”一声,阿柯从车厢内飞出,结结实实摔在地上,手中拿着的烧饼散了一地。 车厢里传来那少女的声音:“臭小贼,永远也别让我见到你!”顿了一顿,呜呜咽咽的哭起来。 阿柯爬起身,手脚麻利的拾起烧饼,先吹口气,再狠狠咬了一口,嘴里塞得满满的,一边嚼一边哼哼叽叽地道:“哼,不吃……我吃!吃完了看你哭不哭……” 一根腕口粗的木头呼的飞出,阿柯熟练地一缩头,逃过一劫,不敢再待,一路小跑着往刘志行奔来。 “来,吃!”阿柯意气风发,塞给刘志行几块烧饼,道:“今、今天我回去看了,都走了!嘿嘿嘿,这下安全了。” “我师弟们……怎么样了?”刘志行将烧饼转来转去,问道。 “这个……这个就不知道了。汪、汪老板报了官,现下尸体大概都已收殓了吧。听说里面还有个什么姓伦的有钱人受了伤,闹腾得挺大的,现在正挨家挨户的搜,城门口查得更严。嘿嘿,好、好在我昨日……”忽然想起易容术这事不能乱提,装着吃烧饼敷衍过去。 刘志行却没仔细听。他拿着烧饼,思及师弟们,心中无比凄苦,怔怔地险些又坠下泪来,忙转过头去。阿柯有了吃的,下口是又狠又快,对他的异样浑然不觉。他几口吃完了自己的烧饼,在少女那份烧饼上不住抚摩,想了一想,还是小心的包起来,心中想:“就算她现在不吃,晚上饿了总要吃的吧?” “这位小兄弟,敢问尊姓大名?”刘志行回过身来,客气的一拱手。 “啊?哦……哦哦!”阿柯愣了一下,方知道这“尊姓大名”是问的自己,忙爬起来,也跟模学样的一拱手,道:“我……我尊姓大名阿柯。” 刘志行道:“原来是阿柯小兄弟。救命之恩,永难相报,请受刘某一拜。”说着长身而跪。 阿柯慌忙道:“别,别!这……这有什么,反正……”实在不知道该怎么说,只得抓抓脑袋道:“反正我也是要逃的。” 刘志行道:“不然。对你是小事,于我却是大事。”仍然恭恭敬敬磕了个头,方站起来。 阿柯道:“你也给了我药的,不是也救了一命?说起来我该向你道歉,不知道你胸口伤成那样,还在你怀中乱摸药,实在抱歉。”说着也跪下去,不轻不重的磕个头。 刘志行道:“小兄弟恩怨分明,很好!你这剑法,可不可以再演练一下给我看看?” 阿柯奇道:“我的剑法?这个……我没有什么剑法,只是随便学了点。你既要看,我给你练练。”说着拿出短剑,试着比划几招。 刘志行拾起地上一根树枝,道:“来,试试向我进攻。” 阿柯踌躇道:“你伤势未好,最好不要动武吧?” 刘志行道:“不妨,我们只是虚比试而已。”不待阿柯说话,已一招刺他前胸,正是霜雪无归剑的第一式:“风霜迎门”。阿柯侧身,短剑直切刘志行左肋。刘志行道:“好!”树枝一挑,袭他手腕。阿柯手一伦,避开这一下,剑指刘志行丹田。阿柯顾忌刘志行的伤势,下手处不觉又轻又缓,刘志行一把老骨头碎了几根,挥舞起来也是颤巍巍的,两个人客客气气斗了十几个回合,似乎分不出高下。 斗了一阵,阿柯一剑挑向刘志行左肋,刘志行往后一避,不料扯动胸口伤处,顿时一滞,阿柯的剑已指到他肋下三存处,一动不动。刘志行想了想,摇头道:“不行,我躲得开。”阿柯立时将剑收回,两人对望片刻,刘志行哼的一声,又挺树枝扑上。斗得几回何,又被阿柯逼得一退,他再想想,仍然道:“躲得开!”阿柯也不多言,他一说便收手,从头来过。两人再斗三十几回合,刘志行早已汗出如浆,肩头胸部的伤口也被撕开,不住有血渗出。 阿柯后退一步,剑反背在后,道:“前、前辈,你的伤口又破了,干脆好了再来打过,行不行?”他只道刘志行昨日吃了大亏,心中不服,是以陪他打打消气。 刘志行脸色一沉,道:“你看不起我,是不是?你当我是懦夫,是不是?哼!”转身走到车边,伸手进去拿昨日匆忙间带在身边的一柄长剑。“砰”的一下,一根木头正中头顶,只听那少女叫道:“小贼!你敢进来我就……啊……是前辈……” 刘志行也不管脑袋被敲得生痛,擎剑在手,怒气冲冲的往阿柯冲来。阿柯没料到他说气就气,连忙边退边叫:“前、前辈!我没有啊……你别冲动!”话说出口,自己也不知道到底惹了他什么地方。 刘志行突然地一跃,疾若脱兔,刹那间已扑到阿柯身前,右手一抡,长剑划出道浑圆的弧线,径取阿柯胸口要害。这一招乃是“霜雪无归剑”中难得的以气御剑、全攻全守的招式,刘志行在上面浸淫十数年,早已身剑浑然一体,划出之即,内力醇和饱满,无声无息,但无数剑气顷刻间已如疾风骤雨般扑向阿柯。 阿柯大吃一惊,万没想到刘志行一上来就是如此拼命的架势。未等他明白过来,凛冽的剑风已扑到面前,“扑扑扑”数声响,肩头衣服再度破碎,向后飞去。他眼前一花,一股如山一般的内力已压到身前──这个时候,所有的想法都如衣服一般,片片破碎开去。 阿柯突然一剑! 这一剑即非劈,亦非挑,总之根本不是冲着刘志行那一招去的。他似乎随意地一刺,直取刘志行眉间,只是这一式浑然天成,无须任何修饰,亦无从修饰,却以一个匪夷所思的角度和速度,赶在刘志行的剑、的眼、的念头有任何反应之前,已递到眉前。 无与伦比的一剑! 其实那一刻,刘志行还是有念头闪动的。 他想:“原来霜雪无归剑是这样刺出的。”—— 第二十五章承传 “你脑袋上有角?”道亦僧麻利地坐上席,继续喝酒吃肉,一边问。 “没有。” “那你搭张绢布在脑门上干嘛?哎呀,还凸起一块?” 林芑云小嘴一嘟:“我高兴,哼!”不料她习惯性的一仰头,丝巾滑落。她赶紧接住,要往头上遮去,道亦僧已在一旁哈哈大笑起来。林芑云只得恨恨地丢掉丝巾,悻悻道:“笑吧,小心等一下吃酒也噎住。” “不是不是,绝对没有取笑的意思!”道亦僧一本正经地道:“这一点嫣红分外夺目,实是美人之态。让我想起哪一句来着……” 林芑云脸上飞红,羞不可抑,急道:“哎呀别闹了!说正经的啦,说正经的啦!你再闹,明天不给你准备酒了!” 道亦僧果然立刻住嘴,老老实实吃他的酒。林芑云整整微斜的发髻,道:“李洛刚才来见我,说是明日要我参加皇家大宴。” “先说断,后不乱。”道亦僧眼中精光四射,头一次严肃地看着林芑云,沉声:“有好酒一定带回来,一定带回来!我答应你一件事,无论什么时候提出来,无论是什么都帮你做,绝无反悔!” 林芑云被他这番模样吓了一跳,道:“好,好……哎呀,你又打岔!我是说正经的!你看李洛这次力促我进宫,是为什么?” 道亦僧道:“这还不是正经事?要带啊!嗯……我看哪,他是要你见识见识官场,顺便也让你混个眼熟,以后送进宫去,也省下不少交代的麻烦。太子和那个什么武……武约的,也会见到你么?” 林芑云点头道:“你看得准,他是在为我以后的事一步一步安排。哼哼,大概这几个月来朝夕相处,他以为我已经释然,准备接受现实了。” 道亦僧嘴里塞着牛脯,含糊地道:“也可能武约在催他,谁知道呢?” 林芑云叹道:“是啊,谁知道呢?我们也只是板上之鲤,任人宰割的。不管是怎样,开了一个口子,以后我出去的机会可能就多了。这也正是我们逃离的机会所在。只是……哎……我怕……” “怕什么?” 林芑云站起身,慢慢走到撑开的窗前。这个时候,三三两两的丫鬟小厮们已在不远处的花园打理。假山后的长廊外,也隐约传来船号的声音。她扶着柱子,向远方那云雾重重的群山望去,低声道:“我怕……我怕阿柯已经落在他们手里了,甚至……已经不在人世了。也许李洛正是得到了这个消息,才敢让我更自由一点,毕竟阿柯是他们心中的一根刺,有他在,谁也不舒服。那日我虽然见到他放阿柯走了,可是谁又能料得到他会不会再去追杀呢?阿柯……我更怕阿柯……那家伙头脑简单,却爱认死理,要是他伤好了就不顾一切回来找我怎么办?这皇城重地,天子脚下,他一个人,怎么斗得过别人?哎……”她眼睛一眨,不觉泪已盈眶。 道亦僧猛拍大腿,叫道:“哎呀,阿柯那小子,哪有那么容易就玩完的?老子见他手脚头脑,都是一等的伶俐,准没事的!你不要想那么多,先把自己管好。这样吧,反正现在也没剩几个丫头了,也买了房子,请了人照料,就叫丁丁出去走一趟,替你打听打听,省得你整日里瞎猜乱想……哎呀,好了好了,越说你倒越哭了,哭个什么劲啊?来来来,陪我喝酒,喝着喝着就不想了,哈哈!……嗯,说起来,要是他真的回来,可就不大好玩了……哎呀,你又哭什么呀,我是说如果,这不是没影的事吗?好了好了,别哭了……” ※※※ 毫无征兆的,阿柯左手已闪电般袭上右手,就在剑尖即将刺入刘志行眉心的一刹那,猛地一推,剑擦着刘志行额头掠过。饶是如此,犀利地剑风已将刘志行额前划出又深又长的一道口子。 同一时刻,刘志行的剑亦已刺入阿柯左面肩头,但他突然低哼一声,手腕急抖,只听“叮叮铛铛”一阵碎玉断金般的脆响,长剑寸寸折断,一片一片映着模糊的日光,四面散落。“霜雪四剑”之首的刘志行浑身巨震,软得似全身已无一根骨头般扑进阿柯怀里,“哇”的一声,吐出大口鲜血。 阿柯顺势一退,蹲下身子,将他放倒在地,急道:“前辈!有没有药?” 刘志行艰难地摇摇头,勉强一笑,道:“没关系……只是内息错乱了……扶、扶我躺好……” 阿柯小心地将他抱到一堆枯草之上躺好,为他抹去嘴边的血丝,让他运气静养。刘志行双眼紧闭,脸色由青转红,又由红转青,过了好一会方长出一口气,睁眼道:“好了,死不了了。” 阿柯端水给他喝,一面道:“你怎么……你身上有那么重的伤,为何还要强用内力断剑?” 刘志行笑道:“你不一样么?你那一剑之快,我亦是生平仅见,你的左手却还能推开长剑,一定是在出手那一刻就已经决意要避开我,所以才两手同时挥出。你小小年纪,能将剑术练到这番地步固然不易,更让人惊异的是,你竟然能对自己的意志如此收发自如,这番定力,武林青年一辈中实属少见。你扶我起来吧。” 他一手撑树,在阿柯的帮助下站起来,呆呆地仰天沉思,双眉紧皱,似乎正在想什么疑难之事。过了片刻,突然一笑,道:“天意所为,岂是人能增减半分的?小兄弟,你我今日一会,冥冥之中自有缘份,若不嫌弃,你我结拜为兄弟如何?” 阿柯一呆,没想到他思考的竟是这事,忙道:“兄弟?你是前辈高人,我哪里敢……” 刘志行哈哈大笑,跟着又咳出些血来。他喘息着道:“什么前辈,什么高人!我……我只是一介迂腐书生,白白害了三位师弟性命的大罪人!你若不肯,就是嫌弃我刘志行,也罢,我走就是!”做势挣扎要走。阿柯忙拉住他,道:“不、不嫌弃,我哪敢嫌弃?我们结拜便是。你重伤未好,可别乱动!” 刘志行大喜道:“那好,我们掐土为香,这就拜了罢。”说着先行跪了。阿柯无可奈何,也只得跟着跪了。 刘志行颤巍巍的磕了三个头,道:“皇天在上,弟子刘志行,今日与……” “阿柯。” “阿柯小兄弟结为异姓兄弟,从此祸福同当,绝无反悔,否则天诛地灭!阿柯兄弟,你跟着念一念。” 阿柯见他一片诚意,心中感动,也重重叩了三个头,跟着念完之后,又磕三个头。刘志行道:“好了好了,够了,起来吧。阿柯兄弟,我痴长你几十岁,就叫你一声兄弟了。” 阿柯心道:“我早先已结拜了段大哥,现下又结拜一位刘大哥。好在刘大哥是侠义之士,段大哥想必也是喜欢的。不知道他们谁大谁小?……不过,段大哥已经去了,喊他刘大哥好象也没错。”拱手道:“刘大哥。” 刘志行在他帮助下坐了,道:“阿柯兄弟,你我既已结拜,做大哥的没有什么礼物送你,却要先说说你——你的剑快、准、恨,非常善于进攻,但是却太粗、太糙,缺少精髓。你虽然在拼斗时勇气过人,但是单凭一个勇字,动辄与人同归于尽,碰上真正的高人,也是没用的。就如一块好玉,没有很好琢磨,所以虽然希奇,却也并非就能成为罕世之宝,你明白吗?嗯……待我想想你刚才与我对招时的剑法。” 阿柯歪着脑袋,觉得这话好不耳熟,想了一想,终于记起那日沙老大欲收他为徒时,也曾这么说过,却不料刘志行也这么说。他不知就理的点点头。 刘志行几十年的练剑生涯,受他师傅的影响,到后来几乎嗜剑成狂,除了练自家的霜雪无归剑之外,闲暇时更游历天下,或与人对招,或找高手切磋,几乎见识过中原所有以剑为主的门派武学,武林中人称“剑痴”。他剑法并非很好,却是博闻强记,于各派各门剑法的套路、特点,乃至精华都了解颇深。此刻他坐在树下,仔细回想刚才与阿柯相搏的每一招,记不清楚的地方便叫阿柯再行比划过,不住比较。过了好一会,刘志行道:“行了,不用再练了。来来,阿柯兄弟,你坐下我给你讲……你的剑法,虽然犀利怪异,鬼神莫测,但仔细看来,却并无定式。你看,这一招横切,剑走昆位,似乎是麒麟庄‘流嗜十三剑’中的‘横岭侧风’,下盘本应走离位侧应,你却根本未动。那一招我刺你下盘,你以剑尖绕我手臂,袭我手腕处的‘简使’穴,看似轻浮,其实内含杀机,只须侧身一过,即可撩我胸前要害。这一手神似‘江淮七剑’中甄跃龙老先生所独创的盘剑式。但甄老先生的盘剑式讲究以气御剑,是以剑凝而不拙,气强而不霸,使起来大开大合,气势恢弘。你的剑式却基本上飘忽不定,看来看去,似乎讲究的只是两个字‘异、快’而已。嗯……我仔细想来,其实你的剑并无根本,说明白一点,你……你根本没有剑法,只是有极高的杀人办法而已。教你剑法的人是谁?” 阿柯道:“是我大伯。” 刘志行紧紧盯着他眼睛,道:“恕我冒昧的问一句:你大伯是否以前当兵打过仗?” 阿柯搔搔脑袋,道:“是……是曾带兵打过。” 刘志行吁出一口气,道:“这就对了。这些剑招,根本就是战场上杀人的招式,是以简单到毫无章法,却出奇的实用。嘿嘿,若非我曾在大漠中见识过两军相遇的血战,还真看不出你这剑法来。不过如你这般的身手,你大伯定是位了不起的人,能将这杀人的技巧提到如此的高度,以无招之剑胜有式之招,当真厉害,厉害!嘿,其实说起来,哪样武功最终又不是杀人的技巧呢?”他说到这里,似乎又想到昨日那场腥风血雨,脸色发白,不再说话。阿柯想起大伯,既而想到过世的母亲,亦是默然。 过了一阵,刘志行回过神来,道:“你这杀人的技巧虽然厉害,但就如我适才说的,终究走的是阴僻之径,更多的是血气、杀气,以命搏命,而缺少真正剑客的王者之气。我曾习有一套剑法,此剑法如日行长空,如月照空山,如云吞山峦,如海纳百川,乃真正的霸王之剑。只因悟性太差,自己练了几十年,也没什么进展,反倒糟蹋了。原本已是下定决心打算带到地下去的,现在闲着也是闲着,不如就教阿柯兄弟你学学,也好借这套剑法,弥补你的一些缺陷,你意下如何?” 阿柯迟疑道:“这……这不太好吧,我大伯说过,如果不入一门而学其武功,那是偷技,不成的。” 刘志行大声道:“你是我兄弟,对不对?” “是……啊。” “兄弟之间相互切磋武艺,比试武功,以长补短,以强辅弱,这算偷学么?我跟你讲,你大哥我就会好几十套剑法,都是与各大门派高手切磋武艺时,相互交流而习得的。霜雪四剑这名头听说过没有?” “听说过,那是大大的侠客。”阿柯一脸崇敬之状。 刘志行顺口说出“霜雪四剑”几个字,心中一颤,突然想到昨日一战,若不是眼前这少年相救,已经成了名副其实的“霜雪死剑”了,当下羞愤交集,一时哽咽难语。但此刻他也顾不得许多了,勉强压下心头琐绪,咳嗽一声,老着脸道:“对……对嘛,你听说过霜雪四剑是偷技么?根本没有嘛……咳咳……啊,我知道,我知道了!你是见大哥我这幅狼狈模样,打心底里瞧不起这套剑法,根本不屑!好啊,我的命是你救的,你看不起我,这条老命留着还有什么意思?徒增笑料尔!”一手撑地,便欲往阿柯手上短剑上撞去。 阿柯忙用力压着他,道:“不是不是!我……我没有!我学就是了,大哥!” 刘志行一双红肿的眼睛死死盯住他,慢慢坐回去,道:“好,这才是我的兄弟嘛。你去看看车上,还有剑没有,替我拿一柄来。” 阿柯心中隐隐觉得跟刘志行结拜兄弟,似乎上了他的套。但这套究竟是什么,自己也说不清,搔搔脑门,只得到车边去找剑。幸亏昨日他出手杀敌的墨剑还留在车前座位上,当下取来交给刘志行,道:“剑法么?我、我的悟性也很差,不知道学不学得会。” 刘志行猛点其头,道:“学得会,学得会的!你天生就是练这剑法的料……哎,不说这么多了,我先给你讲一遍口诀。”不待阿柯多言,当下道:“天地之道,不外阴阳。阴阳转接,出于自然。故静极而动,阴断科阳也;动极而静,阳断乎阴也……”背了一段口诀。阿柯懵懵懂懂跟着背了几遍,好在口诀不多,只百十来字,他听着刘志行边教边解释,花了半个时辰时间便记住了。 刘志行道:“这是剑法口诀,虽然短小,然却是这套剑法的根基要诀所在,希望你以后每日晨起即诵,假以时日,必会领悟到更多精深的东西。现在我们先来看看招式。这剑法一共五……六十二式,只是大哥我愚笨,没有学到最后的五式,实在是罪孽深重,罪孽深重啊……这前五十七式是这样的。”拾一枝树枝,在泥地上一五一十的画起来。 阿柯虽然不明白为什么没学到后面五招就是罪孽深重,但看着刘志行认真的样子,也不敢多问,留心看那些招式。刘志行自幼在书香门第长大,论书法那是没得说,却偏偏对画一巧不通。他卯足了劲,在地上歪歪斜斜地画着,好容易画出几十个是似而非的拿剑人形,已累出一脸的汗。阿柯凑上去仔细辨认,依稀认得出人的手脚,拿着扭曲的剑,比着莫名其妙的动作。阿柯道:“大哥,这是……” “嗯……是太粗糙了一点,不过不要紧,大哥给你慢慢讲解你就懂了。这套剑法,其实说起来与你的那套颇为接近,亦是以攻制敌,不过更讲究气势,需得使剑者有磅礴之霸气,有与敌同偕之勇气,有一剑出,不见胜负绝不回头之决心——不瞒你说,我也是直到昨天才明白这些道理,哎,惭愧呀惭愧。这第一招是‘风霜迎门’,你刚才也见过的……” 那天下午,刘志行边讲边画,有时候也起来,用墨剑比出剑招指导。他讲招式的动作,讲招式的攻击与防守重点,讲招式的用力与重心所在,极尽耐心。阿柯虽是初次学这剑法,却总觉得似曾相识。这剑法中许多地方都好似自己早已用过一般。特别是当他一剑刺出,或横着一劈时,刘志行慢条斯理的给他将这招哪里哪里需要防,需要避让,他心中却隐隐觉得,这一剑只是要刺、要劈、要挑断对手咽喉而出手的,全无防范的意识。只是这份心思与刘志行所说的攻守兼备相去甚远,他也不敢多言。 到了黄昏的时候,他已练到第三十三招“雪降霜临”。这一招有七个变化,刘志行画出图形后,叫他照着做。阿柯比划半天,前六个变化没费什么功夫就会了,就是在最后一个变化上,老是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因前一式是剑锋平推,但这一式时却突然化为斜挑,中间差着老大一段连贯不上。去问刘志行,得到的回答是:“我师傅只说了有这么些变化,却没有讲明怎么用。这一变化逆行向上,可能有其它的用法,比如,若是倒在地上,即可上挑——我是这么领悟的。” 于是阿柯只有闷着头练。练了十几遍,不知为何,每次都在第六式完的时候嘎然而止,仿佛剑式在此已绝,无论如何连不下去。然而身体内涌动的剑气却似乎并未休止,滔滔江水般一浪接一浪不停的冲击着身体。阿柯心中越来越说不出的烦闷焦躁,一剑挥出去,那一式明明就在眼前,却总象隔着万水千山,怎么也达不到。他再练几遍,渐渐已听不进刘志行说下面的剑招,只翻来覆去的练这一招。 不知练了几十遍,或者几百遍罢,阿柯眼前发花,手脚渐渐酸麻。他想停,但手脚好似不听令的在自行挥舞一般,怎么也止不住。他不觉惊慌起来,闭了眼,任凭手中长剑舞动。堪堪练到第六个变化结束时,耳边隐约听见刘志行道:“好了,阿柯兄弟,你该……” 阿柯闻言突然一震,如中电击,眼前赫然出现段念天人般魁梧的身影,身前身后横七竖八的插满了刀剑,血流如注,映得周遭一片紫红色,遮天蔽日。他一手缓缓向他伸来,轻声笑道:“阿柯兄弟……” 蓦地黑影闪动,两人自他身后跃起,刀光飞舞,正向他颈中砍来。阿柯一股热血冲上头顶,大叫:“休要伤我大哥!”手臂中骤然涌动一股前所未有的力量,沿着一条从未尝试过的角度,迅捷无比地拉出一道白虹。刹那间,他只觉全身所有的力量、精神、甚至性命都已融入这三尺青锋之上,所有的一切,都已成为剑的附庸,既无法阻止这剑气的来,亦无从阻止这剑气的去,而只是引导它来,顺着它去。他可以强烈的感到那剑锋劈开厚重而凝滞的空气,划过绚烂而无垠的空间,直至排山倒海的剑势突然到达那极小的一点,电光火石之间,便在那一点猛然爆发开来! “砰!” 一股巨大的冲力迎面而来,阿柯被震得不住后退,眼前一片混乱,四周的一切都在拼命晃动。他心中更是茫然一片,弄不清到底发生了什么,却觉得说不出的畅快。突然背心一震,重重撞到一棵大树上,终于停下脚步。他摇摇脑袋,定睛看去,只见三丈开外,刘志行手持墨剑,正一动不动站着,他身前身后一丈方圆的地上,刚才还被落叶覆满,此刻却出奇的干净,连一片叶子都没有,一丈以外,枯枝败叶堆出一个整齐的圆环。 阿柯呆呆地看着刘志行。刘志行两眼圆瞪,也一瞬不瞬地看着他,并不发一言。阿柯看了片刻,小心地问:“大、大哥,我干了什么?没伤到你吧?” 刘志行摇摇头,慢慢道:“没有。” “真的没有?” “真的没有。先练到这里,你休息去吧。” “哦。”阿柯松了口气,虽然觉得刘志行神色古怪至极,却也不敢多问,搔搔脑袋,一溜小跑着走了。 …… 又过了一盅茶的时间,一片落叶一悠三荡地缓缓落下。在它触地那一瞬间,“乒”的一声轻响,刘志行手中那柄墨剑崩裂一角,同一时间,他身后那棵大树“咯咧”一下,一根腕口粗的树枝从中齐齐折断,树冠摇动,滚落泥中,大树上“呀呀”作响,十数只鸟受惊飞起,四周盘旋,鸣叫不绝。 刘志行跨前一步,“哇”地吐出一大口血,长剑及地,勉强撑住身体。他一张脸白得可怕,肌肉不住抽动,自言自语道:“真的没有。只是擦过而已。嘿嘿嘿嘿,幸好没中……哈哈哈哈哈哈!”放声大笑,却忍不住流下两行热泪,心中默念道:“师傅,师傅,你老人家恐怕也没想到,竟然会有这么一位无归剑的传人吧。非是徒儿气短,这一招‘霜降雪临’徒儿再练十年,也不敢奢望有阿柯兄弟适才这份杀气。他的领悟力之高,徒儿自叹弗如,这套剑法竟像是为他量身而做。师傅,当年你违心传我剑法,焉知不是老天爷要我在十六年之后,再传与他?哈哈哈哈,此剑既有后人,我亦可安心的陪师弟们去了。” ※※※ 晚上,阿柯到山里打了几只野山鸡,拿树枝穿了,燃起篝火,就著火烤肉。他对别的事情不怎么看重,对吃可研究颇深。不到半个时辰的功夫,一股肉香传出,刘志行远远的即能闻到,顿感腹中饥饿难忍,不禁收了心思,赶到火边。阿柯招手道:“来,刘大哥,正要找你。看看味道如何?” 刘志行见那鸡烤得热油滚滚,面焦而不糊,先叫声好,待得一口下肚,只觉味道鲜美异常,虽在山野之中,没有作料,但阿柯不知到哪里找来些野菜混合其间,竟是另一番滋味。刘志行赞道:“好好,真好!想不到阿柯兄弟竟有这本事!” 阿柯一笑不答,心中说不出是喜是悲。他本来手脚极是笨拙,以往一个人得过且过,有得吃便不错,哪里分得清好吃难吃?但自从与林大小姐一路行来,大有改观。林芑云自小与爷爷东奔西走,游览无数名山胜水,也吃过各地名产小吃,那张小嘴除了能说便是能吃。她也吃不了许多,只是隔两天便要换换口味,既不能自己做,又买不到现成的,只好连哄带骗,连欺带压的教阿柯做。几个月下来,阿柯正自得意手艺大有进展时,却转瞬间各奔东西,生死两茫。他想到此处,转头向天上望去,眼角一瞥,啾见停在不远处的马车车帘一晃,当下低声道:“刘大哥,麻烦你给那位姑娘送点东西去。” 刘志行道:“人是你救的,干吗不自己去?” 阿柯神色腼腆,抓著脑袋道:“我……我惹她生气,她一见我就打,不肯吃的。” 刘志行微微一笑,道:“阿柯兄弟,你真是不明白女孩子的心。我问你:她手上不是有袖箭么,可曾射你?” 阿柯摇头道:“这倒没有,只是用木块砸我而已。” 刘志行道:“这就对了嘛。这叫害羞,不是生气。你救了她性命,她又不是傻子,怎会不记恩反记仇?你放心,过了这阵她自然会理你的。” 阿柯不论怎么想,也无法将害羞与生气联系起来。这两件好象不相干的事,为何反应却是一样?但刘志行即这么说了,他也放下不少心,拿起烤鸡,狼吞虎咽,果然颇有霸气。 刘志行道:“今日练剑之时,我察觉你步法飘忽,身形单薄,似乎内力不济,但为何出剑之时,却又似带有一股怪异的功力,不知何故?” 阿柯道:“我?我不会内功。” 刘志行想了想,伸手搭上他胸前膻中穴,略一运气,阿柯哎哟一声惨叫,拼命退后。刘志行皱眉道:“真的不会?难道是我看错了?” 阿柯苦著脸道:“说、说过不会啦。我从小就没练过。” 刘志行沈吟半响,摇头道:“不对!那一剑气势之高,剑气之强,若无内力驱使,打死我都不信。”又一把抓住阿柯手腕,不理他连连告饶,沿著他劳宫、大陵、臂中运气向上,探他手厥阴心包络一线,未有异状;又沿他少商、太渊、尺泽、云门向上,探他手太阳一线,仍未果。他不甘心,翻过阿柯的手,手按在阳池、三阳锋等几处手少阳三焦经上运气,还是没有反应。 阿柯道:“怎样?没有骗你吧?” 刘志行只得悻悻放开手,奇道:“那可真是古怪了,难道当真凭剑势转折就可达到那样的剑气?恩……”待得阿柯俯身拨火,刘志行突然出手如电,点他后背天瘠穴,蓦地一股内力自阿柯体内突然反弹,刘志行没想到这种只能养生益气的偏穴竟有如此强的内力,促不及防下顿时被震得手臂酸麻,惊道:“这是什么?” 阿柯恍然大悟,脱口道:“这、这是‘海若经络’!”遂将辩机教他的奇门运功之法说了一遍。刘志行尤然不信,又探了他几出穴道,果真察觉在他奇经八脉之外的脉络中,潜藏内力,皆因平时并不如其他门派内功一样沿大、小周天运行,故而表面看上去与不会内功者一般无而,但在拼斗中,这股内力却自然而然从手少阳、手少阴、足少阴等经络发出,游历全身要害穴位,有如突然功力辈增。 刘志行啧啧称奇,捻须叹道:“这位辩机大师真乃高人,竟能从这些旁门中演化出如此精妙的内功,想来他的造诣已臻化境。阿柯,你能有此奇遇,屡次化险为夷,可谓命大。” 晚饭之后,刘志行继续教阿柯剑法。阿柯想要偷懒明日再练,刘志行却一改谦和温顺的脾气,连拉带扯,非要他今晚就学完不可。阿柯只有强打精神,听他详细道来。 不过这开始,刘志行不再要求他马上练习,只要他记住每一招的基本运剑方法,以及各路变化要点,却绝口不再谈攻击与防守重点,或是他自认为领悟的诀窍,一切都听凭阿柯自己理解。这后面二十四招较之前面的招式更加犀利,招招都是攻多守少,变化也越来越多而繁琐。阿柯一边听著,一边在心中默默比划,实在想不通变化时,便站起身来,或凭空虚刺几剑,或一动不动站著发呆。刘志行知他在钻研其中的奥妙之处,也不言声,下决心将自己的迂腐带到地底下去。 不知不觉几个时辰过去,篝火也渐渐暗淡,只剩些微暗火,不时“劈啪”一声,冒些火星。阿柯已将这一套剑法的大致招式学完,连贯起来演练一番。刘志行再指点几处漏洞,两人都是疲惫不堪,倒地便睡。 第二日一早,刘志行梦中隐隐听见练剑之声,睁眼望去,发觉阿柯不知何时已起来,正手持短剑,有一招没一招的舞著。刘志行不动声色,依旧躺在地上,冷眼旁观。只见阿柯似乎有什么问题想不通,舞几下剑便停下来苦苦思索,不时又挥几下。他挥的招式浑无定法,有时根本一招接不上另一招;又或出剑时是第十三招“云升霞蔚”,待得收招之时已变成了第二十七招“雾锁深谷”;或是一剑刺出,姿势上看象是以守为住的‘寒起渊潭’,可是架势却似如同攻击般,连连前冲。有时看上去怒气勃发,却又反剑在背,只是一个劲的往前冲;忽而又一个翻滚,急急如丧家之犬般奔回,剑光闪动,将后路封得严严实实。特别是在三十三招之后,阿柯的动静愈怪,往往平平刺出一剑,半天不动,忽又一模一样的刺出。明明是同样的角度,同样的姿势,同样的力度,在刘志行看来,却象是完全不同的两招,甚至如完全不同的两人刺出一般。他心中惊疑不定,不知阿柯究竟在练什么,不知不觉已坐起身来,凝神细看。 此刻太阳已然自东边山坳露出一角,道道光箭穿过密密的树丛,照得干燥已久的土地上到处是班驳的影子,斜斜的光柱里流光飞舞,如云如烟。阿柯越舞越快,短剑在这光影阵中飞旋,不时反射出一道道眩目的光线,照在刘志行脸上。刘志行眼前渐渐一片模糊,只看得见无数七彩光点闪烁不定,他却痴了一般,仍是眨也不眨一眼地盯著前方…… “志行啊,你来看为师这一招如何?” “是,师傅。” 陈海山背剑在手,屏气凝神,眼半眯著,不知在注视哪里,半响一动不动。初升的太阳从他宽阔的肩头露出一角,映得他脸颊一侧通红,大部分脸却因此而潜藏在阴影之中,看不分明。四周万籁寂静,微风不起。 刘志行深深的吸气,心中砰砰乱跳。他站得远远的,仍能强烈的感受到自师傅那里传来的逼人的剑气,整个空间都似因这气势的逼迫而沈静起来的。 突然,没有任何先兆的,陈海山刺出了一剑。 “嗖”的一声,墨剑又缓又慢划过几尺的距离,简简单单的平刺前方。刘志行虽然早有准备,耳中仍是“嗡”的一声响。那一剑隔他老远,且完全刺向另一个方向,声音并不大,却如利刃直接割到他耳朵里般,刺得脑袋一痛。他双手急速交叉,刚一运气,“噗嗤”几声脆响,肩头、手臂处血珠飞溅,已被那道无形而猛烈的剑气划破。他硬著头皮顶下来,缓一口气,叫道:“好剑!” 陈海山轻轻摇头,重又收剑在背,低头不语。俄顷,同样没有先兆的,他又一模一样的刺出一剑。 这一剑平顺至极,毫无花俏,简直就如一个从未使过剑的人随便举剑一挥般,即无杀气,亦无剑气。刚才那逼人的气势转瞬间消失得干干净净,以至正全神贯注抵御的刘志行冷不丁往前一扑,跨出一步。 “师傅?” 陈海山轻轻一笑,自己道:“好剑!” “嗖”的一声,阿柯刺出一剑,阳光照耀下,那剑犹如游龙般奔走飘忽,闪烁不定,忽然一顿,凝势不发。刘志行望著那剑纹丝不动,心中蓦地生起一个古怪感觉,仿佛这剑上的反光是它的魂魄般,虽然滞伏不动,仍然巡视著世间万物,随时可自三尺白刃中飞出,予胆敢窥探它的人致命一击;却又似随意的一刺,毫无力道毫无准头,如风中飞絮般既不知其去亦不知其返,飘飘渺渺,渐渐离尘而去,只剩天地苍苍,四野茫茫。 他打自心底深处叹出一口气,道:“好剑!” ※※※ 早饭的时候,阿柯照例拿了几个烧饼走到马车前,飞快的丢进去,撒腿就跑。过了半天,里面却一点动静也没有。他担心的偷偷摸到车旁,贴在木板车厢上,仔细听去,里面那少女正呜呜咽咽的边哭边吃,过了一会,抽泣道:“好硬的饼,呜……”阿柯心中欢喜,拿了水袋跑到车门边,道:“有、有水,喝水就不硬了……哎哟!”又被一飞木击中,只听那少女怒道:“小贼,好不要脸,偷听我的话!呜……” 阿柯捂着头回来,见刘志行负手站在火堆前,面露微笑,似乎有什么高兴之事,便问:“大哥,什么事这么高兴啊?” 刘志行道:“做大哥的是高兴啊,能有你这样一位至纯至性的兄弟,又能让无归剑找到它真正的传人,实在高兴,太高兴了,哈哈哈哈!如此,我可以放心去了!” 阿柯茫然道:“去?到那里去?” 刘志行眼光越过阿柯头顶,望着前放层层叠叠苍茫的群山,道:“我这就要走了,阿柯。我要去找我的三位师弟去了。” 阿柯吃了一惊,问道:“这就去找?你伤势未好,怎、怎么能行?不如我下山去找找吧!” 刘志行一手轻轻搭上他的肩,一瞬不瞬地看着他,眼中温情流露,道:“阿柯,你不明白的。我与三位师弟十几年同门,情同手足,这次都是因我之迂腐而命丧他乡,我的罪万死难辞。但现在还不能死,我是说什么也要带他们的尸骨回师门,好好安葬。我已将无归剑传与你,而你的资质悟性亦无愧做无归剑的主人,我最大的心愿已了,也可安心见师傅去了。阿柯兄弟,我乃不祥之人,咱们就此别过,从此天涯一方,若是有缘再会吧。” 阿柯心中一颤,刘志行说这番话时,语气神情竟与当日段夫人临终时,对他说那些关切之语一般无二。他刹时间明白刘志行已真当自己是兄弟般对待,亦明白他决心已下,万难更改,不禁眼圈一红,哽咽道:“大哥,我……我笨手笨脚的,还有好多没有学到。” 刘志行哈哈一笑,道:“阿柯,你的悟性远超我想象。你若还说未学到,我这几十年就算白活了。大哥只有一句话送你:霜雪坠地,永无归途!这便是霜雪无归剑的真谛,你千万记住,以后慢慢领悟吧。大哥已没有东西可教你了。” 阿柯喃喃道:“霜雪无归……霜雪无归……大哥,这剑叫霜雪无归剑吗?霜雪坠地,永无归途,是否就如一剑刺出,非死即伤?” 刘志行看着阿柯,一时不知道该叫他天才还是怪胎好。他沉思片刻,叹道:“阿柯,大哥不知道,真的不知道。不过,大哥要你记住当年创这剑法的人说过的一句话:杀人的剑法,永远都不会成为天下第一。你若善用此剑,它会助你达成心愿,但若用它滥杀无辜,它亦会让你永无归途!好了,我能说的只有这些了,你……你保重吧,大哥走了。” 不待阿柯说话,一摆手,转身即走。 阿柯呆了一呆,虽知无可挽留,心中仍是不舍,一转眼见墨剑插在一旁,忙提剑追上去,叫道:“大哥,你的剑!” 刘志行浑身剧震,猛地回头,眼中寒光闪动,一把抢过墨剑,顺势剑柄一戳,封了阿柯“天枢”、“风府”、“灵池”几处要穴,顿时让他动弹不得。阿柯刚一张嘴,哑穴亦被封住。刘志行道:“兄弟,得罪了。”擎剑在手,仰天长笑,良久不息,内力到处,周围山峦应和,天地间一时间都回荡着他那嘶哑绝望的苦笑。 刘志行忽地呵的一声低呼,左手一挥,剑光闪动,右手已被齐肩斩断,断臂飞出老远,洒了一天的血雾,跟着手腕一抖,“丁丁丁”一阵响,墨剑寸寸碎裂,闪着依稀的青辉,飞入四周草丛之中。 阿柯心中狂跳,却动不了分毫,只能眼睁睁看着刘志行撕下衣裳,将伤口处勉强包起来。他转过头,脸色白得可怖,慢慢道:“阿柯兄弟,勿要怪做哥哥的卤莽。我实在不配用剑,不但害己,更会害人。自今日起,天下再无霜雪四剑了!你的穴道半个时辰后自会解开,大哥这就走了,保重啊!”一转身,蹒跚着走入林中,转过几棵大树,终于不见。那一路暗红的血,也渐渐渗入泥中,变成暗红的一块,再也看不分明。 ※※※ 网友宋乙兄抓到我一个bug,大为感激,无以为报,只能以继续努力上传报答各位对小弟的支持!有bug欢迎继续抓,到: /gb/literature/li_expert/shih/1.asp这里提出来!—— 第二十六章报君 敬事堂掌事太监筌明术一手提衣,一手扶帽,小跑着穿过长长的长春殿外的回廊,进到殿中。他刚一进门,门边管事太监已提起金锤,在身前的铜锣上重重一击。那铜锣乃上等黄铜锻成,又大又厚,重两百五十斤,声如轰雷般,震得殿中站着等候的一百多位贵妇人们耳中都是嗡然作响,忙不迭的收了环扇香囊,整顿衣冠,纷纷肃立。 只听筌明术拉长了公鸡嗓子,大声宣科:“圣天子殿下祭祀太庙,跪──”尖利而沙哑的声音在森然的殿堂中隐隐回荡,倒也颇有皇家风范。 “!──”又是一声悠长绵然的锣声,筌明术领头朝向殿外跪了,支着干瘦的脊骨深深叩下头去。于是听得大殿中衣袂扑扑、佩环叮当之声不绝于耳,贵妇人们已如割倒的麦子般一排排跪下,叩头,山呼万岁。 林芑云愤然道:“不跪!”然而身后秦夫人早得李洛吩咐,哪容她争辩,一把推着跪了。左面刘夫人伸手拉住她,低声哀求道:“我的大小姐,你好歹忍耐过去,等祭天结束了再发脾气不迟!”林芑云待要开口,身前身后几位夫人都是李洛特意安排的,当即遮的遮,挡的挡,推的推,拉的拉,硬是把林大小姐压服下去。 这一众娇生惯养的贵妇人们自早上牟时开始就在这殿中,等候皇帝祭天。每过一个时辰,就有太监来报圣驾已到宫门,圣驾已移驾怀仁宫,圣驾已至应天门……扫尘、大赦、接受百官朝拜、阅兵……一件件走马灯似的报来,贵妇人们也只有跟着一次次的行礼。耳边“!”的一声锣响,便跪,呼“万岁万岁万万岁”,“!”的又一声响,便起,立……倒也简单。如此三番五次,中途虽有短暂休息之时,但按礼也“心从”着站了一上午,到此刻已是又累又乏又饥,这“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的呼喊之中,未免就夹这不少呻吟哈乞之类的怪声。也有人乘机整顿松散的云鬓,搓揉酸麻的腰,伸伸僵硬的腿脚;也有人使劲吸两口鼻烟解乏,或是猛按太阳穴,擦些迷炼膏药;有的干脆头歪在地下打个盹,反正这一跪至少是一刻钟的时间,起来时自有旁人提醒。门口站着的管事太监那是早收了银钱,睁着的两眼只盯紧了锣,任这些小姐太太们撒野。 只苦了林大小姐,脚伤并未痊愈,稍站得长点就喊腿软,这一上午若不是身旁的几人连搀带扶甚至带背,早趴下了,要长跪那是说什么也不成。此刻干脆躺在地上,已是“一腔孤魂兮游四方,两眸寒星兮睁半只”,拿着手绢一个劲的抹汗,心中自是对那坐在金銮大轿里,被人到处抬着显威风的皇帝老子愤恨不已,念头转动,已盘算好了数十种要那皇帝老子好看的毒药,正想着要找谁做替死鬼。周围几个命妇人也各自脸青面黑的擦汗,那刘夫人乘前面的人直起腰再拜时,附在林芑云耳边低声道:“要不是今年要大庆皇上凯旋,本早就该完的。林丫头,你再撑一会?” 林芑云怎么擦也擦不完虚汗,干脆甩了手绢不擦了。她神色惨淡,额头鬓边的头发被汗湿,软软地贴在苍白的脸上,长一口短一口的出着气,道:“什么劳什子的祭天!哎……看来我今日小命是要断送在这此了……” 正说着,殿门处人影晃动,筌明术站起身来,扯着已近嘶哑的嗓子道:“起──。有旨:圣驾祭天,汝等立而从之,钦此。”念完圣旨,他转身要退出去,不料又跑又跪的忙了一上午,此刻一时脚软,被高高的门槛绊住,一个踉跄飞出门去,只听门外摔得山响,数名太监侍卫慌忙冲上去搀扶。林芑云听着声音,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一撑地板直起身,看着门口,确信那人当真摔了,咯咯一笑。 忽感衣裳一紧,几个命妇人抢上来下死力将她扯倒,更有一人伸手捂住她的嘴。林芑云自知理亏,也不挣扎,一转眼,却见到殿中倒有一大半的人正掩嘴葫芦而笑,不禁大是高兴。 又折腾了一个多时辰,到了下午庚时,筌明术方一瘸一拐的进来,宣布:“圣上祭天礼毕,有旨:宣汝等入明云殿侍侯──” 这说是侍侯,其实只是几位娘娘出来接见一趟,完事后就可休息一阵了。众人差点欢声雷动,第一次心悦诚服的将头磕得山响,随即搀老扶幼,一起涌出殿门。林芑云总算松了一口气,但转念想到马上就要见到武约,心中说不出是怕是恨,刚两眼一翻想要装昏,几个命妇人左右一夹,不待她开口,已飞也似的跟着众人去了。 ※※※ 山林之中,风云变幻无常。刚才还是晴空万里,不知什么时候已浓云四合,寒风凛冽起来。天地似乎顷刻间就变了脸色。云雾在山间四处游走,一点一点,悄无声息之中将这林间空地严严实实围了起来。 阿柯穴道仍未解开,泥塑般力着,无力的看着四周再度变成白茫茫的一片。雾气很重,他的衣服很快便湿了,贴在肌肤上,再被寒风一吹,冻得他直哆嗦。 可还是动不了!阿柯鼻涕眼泪一起下来,拼命打着喷嚏,忽然觉得脸上一凉,接着又是重重的一下──这次是冰寒刺骨的水直接打在头上。 下雨了。 一滴接一滴,虽缓却重的打在阿柯头脸部分。周围的草地上也响起了一阵沙沙的声音。 冬季的雨,照理不该这么大才对啊。阿柯眼睛翻上去,才发觉原来是高大的树在做怪。那雨其实早已下了一阵,只是仍未枯黄的树冠接住了大部分雨水,汇集之后,再沿着叶片的边缘一颗颗的滴落。刚才还勉强能见的山头,此刻已彻底被纷纷扬扬的雨丝笼住,天地间除了眼前这块苍绿,便只剩下了白、灰、黑的单调而生硬的颜色,在刺骨的雨与肆虐的风中若有若无的舞动。 冷啊冷啊冷! 冷…… “啊……啊……”阿柯仰头,阔嘴微开,鼻子里奇痒难忍,全神贯注的等着那惊天动地的一下。 “阿柯……好冷啊。你进来啊。”林芑云没有鼻音的声音自车内传来。阿柯吁一口气,强忍下打喷嚏的欲望,抹了抹脸,低头钻进车中。只见林芑云裹着重重叠叠的被子、布料及能找到的衣服,只隐约露出口鼻,缩成一团的坐在大堆药材之中。她一见阿柯进来,伸出一只白得耀眼的手拍拍身旁。 “坐……啊。” 阿柯一屁股坐下,使劲揉鼻子。 “来……”林芑云用手捅捅他。 “恩?”阿柯一回头,见林芑云指指旁边一件衣服,便抓过来胡乱披在自己头上。 “喂……”林芑云继续用手捅捅他。 “干嘛?” “替……替我搭上啊。”林芑云又指指自己脑门。 “哦……”阿柯伸伸舌头,半躬着给她搭好,再把她身上一些未盖好的被子拉好。干完这一切,又龟缩着坐到一边。 “喂。”林芑云脑袋蠕动,从厚厚的衣服被子后露眼睛来:“你不冷吗?” 阿柯使劲吸鼻子。 “哦,这样啊。”林芑云僵直着想了一下:“你靠过来点吧。” 阿柯挪挪屁股,靠林芑云近些。 “再过来点啊。” 阿柯再挪挪。已经要靠到林芑云身体了。 “再过来点。”林芑云一双清澈的眸子在暗中隐隐发光。 “哦。”阿柯扭扭身子。 在这个位置,已经可以很清楚地闻到林芑云身上那股淡淡的草药的馨香。阿柯通常以此为界,阻止自己再靠近。 林芑云不再说话,却低低的叹了口气。阿柯耳尖听见了,心中不明所以,又偷偷往外挪了挪。他看着外面稀稀沥沥的秋雨,看着似水墨淡染的画卷般败叶枯枝的森林,看着那顺着篷顶一滴一滴落下的水珠,随着风斜斜地溅落在车前的横木上,破碎成更小的水珠,融入阴冷潮湿的空气中。那寒润的泥地上便升起了雾,顺着草黄露莹的林间空地悄然弥漫开去。 “阿柯,我冷。”林芑云也使劲的吸鼻子:“还有多久才能到下一个集市?” “快了……明天吧。”阿柯拿不稳。 “可你昨天就说过明天了,明天到底是哪一天?” “这……这不是雨淋坏了路,把车子陷住了吗?”阿柯翻动面前的包袱,一边道:“这里还有一块饼,你吃点吧。” “不吃!哈──啾!哈──啾!呜呜呜……帮我一下!” 阿柯忙转身,帮林芑云擦拭打得到处都是的鼻涕,一面道:“你还冷啊?再喝点药吧?” 林芑云满脸飞红,脑袋缩得更进去,就只剩张嘴露在外面,嘶嘶的吸气,道:“没……没有了。那药再过一个时辰才能喝……你别老看着我啊!” 阿柯哦了一声转过去,继续看车外的秋雨。他一边盘算一边说:“到、到了洛阳就好了。洛阳地方大,人也多,我们卖药赚点钱,就买辆新的牛车,不会再这么漏风漏雨进来。那儿也比这里暖和,你也不必再病了。” 突然一双柔软温暖的手自背后绕过来,将他轻轻环在臂弯内。林芑云将黔首埋在阿柯惊慌的背上,低声道:“傻瓜,我身子弱,要生病,到哪里都是一样的……你靠着我,就不冷了……” 阿柯头中嗡的一响,只觉背上靠着的人似火一般,烫得他几乎脑门冒汗。但他不敢稍动,只暗暗用力挺直腰身,让林芑云靠得舒适一点。 “阿柯……你干嘛在抖啊?”良久,林芑云模糊的问道。 “啊?我、我、我没有抖啊?”阿柯愣了片刻,突然道:“我没抖,是你在抖!” 身后“咕咚”一声,林芑云滚落下去,露出被子的通红的脸上全是虚汗,已然昏厥过去…… “啊!”阿柯手往前一伸,突然身子剧震,一步跨了出去──原来是穴道终于解开了。他站了几个时辰,脚下酸软,一个踉跄摔在泥水中。冰寒刺骨的水一激,阿柯立刻又跳起来,一抹脸上的雨水,呆了一呆,“呵呵呵”地叫着往车子冲去。刚冲到车前,却又突然一个急刹,险些再摔一交。他扶着车辕想:“那丫头会不会再给我一下?”但此刻被雨水打湿的衣服似已将全身的热气都耗尽了,连肚府之中都是冰冷一片,也顾不了许多,一翻身爬上去。 “喂喂喂!别、别打,别打!我绝不碰你一根头发!你再来,我……我不客气了!”阿柯闭着眼弓着身捂着脑袋一阵乱喊,想来个先声夺人,同时一只脚踩在外面的车辕上,预备随时逃命。 过了半响,并无一人应声。 阿柯睁眼一看,吓了一跳──那少女斜着靠在车篷上,早已昏死过去,胸口衣襟敞开,那晚阿柯给她包着的布也被松开了,胡乱的搭在胸前,血流了一身。想是她自己给自己换药,但伤重乏力,终于晕倒。阿柯慌忙凑上前去,先摸摸她的额头──似火烧一般,再将那布扯掉──果然,伤口处已溃烂老大一块。阿柯冷汗一下袭上头顶,他知道,这条弱小的生命已在须臾之间。 阿柯环视左右,除了那瓶什么归元散,并无一可用之药。他略一迟疑,猛的一咬牙,似下了决心,伸手入怀掏出火折子,一怔,失望地丢在地下──那火折子已被雨水浸湿了。他心中乱跳,想了一想,将那柄短剑咬在口中,跳下车,往早上烧的那堆火跑去。那火此刻早熄了,只剩一屡若有若无的烟尘仍在细雨朦朦中低回萦绕。阿柯不顾一切跪在冰冷的泥地上,小心用手拨开湿灰,露出下面略干的一点碳。他轻轻的吹,一口接一口,直吹得脸颊发酸也不停下。 好一会儿,忽然一粒火星一跳,只晃得一晃便即消失。但阿柯心中却因这一火星重新然起希望。他继续小心的吹,待得有几块碳终于渐渐变红,他再加大力气吹,一边躬起身子,遮住这保命的火种。过了片刻,一股青烟冒了起来──火又重新然起来了。阿柯小心地用碳灰将微弱的火苗围起来。他站起来四处打量──到处是阴湿的雨,阴湿的雾,再难找一块干的柴了。他转了两圈,忽地一拍脑袋,飞奔到车驾前,一弯身钻入车底,拿剑又捅又砍,弄下老大一堆干柴,在车底用剑细细劈了,再拿到火边支起来。 火苗婉转盘旋,时熄时燃,好象也在回避这阴沈的天。阿柯拼了命又吹又赶,前后折腾了小半个时辰,全身湿透,也不知是汗是雨,那火终于再度熊熊燃烧起来。他喜得几乎忘了寒冷,双手擎剑在火上烤。待那剑烤得一侧通红,才转身向车驾快步走去。 他刚一登上车,那少女一动,已然醒了过来,模糊中只见阿柯拿着柄红红的东西正迅速靠近,不觉一惊,再低头一看,自己胸前大片肌肤都裸露在外,只道阿柯对自己又做了什么,惊呼一声。但她伤重之下,连抬手的力气都使不出来,只觉四周事物在眼前不住旋转,泪水夺旷而出,再也看不分明,哭道:“小贼,你……你杀了我吧……啊!”突感伤口处一阵撕裂般的剧痛,跟着是一阵火烫,直烫得她五脏六府都似烧起来一般。这一下痛楚非同小可,脑中嗡的一响,几乎要炸裂开来一般。 “啊呀!” 阿柯也一声惨叫,那少女的手指死死掐住他的手臂,长长的指甲直透肉中,怎么甩也甩不掉。阿柯也没时间来扯她的手,强忍痛楚,用剑沿着她锁骨下的伤口继续剜,要把那些烂掉的肉尽数除去。少女被这撕心裂肺的痛楚折磨得几欲昏死,好在也明白过来,知道自己已到了生死存亡的关键时刻。她咬得下唇一片血肉模糊,手亦越掐越紧,几乎要捏断阿柯的骨头,却拼命硬挺着胸,让阿柯一剑剑切下去。阿柯咬着牙关,勉强道:“丫头……撑住啊……”下手愈来愈快,切得好几处都露出白骨来。约莫一忽儿──阿柯觉得已过了三百年──终于做完,手一扬将剑甩得老远,一把抢过归元散的药瓶,管它多少,一股脑全洒在伤口处。 阿柯沈声道:“放手!我替你裹伤!” 少女不放,一双大大的眼睛瞪得浑圆,透过车内隐约的白烟,死死盯着阿柯──那羞愤痛楚之情,若是寻常间见了,胆小一点的不定得吓死。 阿柯喝道:“放手!”用手拼命掰那只冰冷的小手。但那手似铁铸一般,纹丝不动,一丝丝的血顺着阿柯的手臂流下。 阿柯吐一口气,右手颤抖着四下里乱摸,摸到一根那少女准备打他的木头,掂一掂,一棒敲在那少女头上。 不放! 再敲! 还是不放! 那少女泪如泉涌,全身抖得似筛子一般,却怎么也放不开手。 阿柯不知为何,眼泪也一下涌出眼眶。他颤声道:“放了啊丫头,别怕死不了的……”牙关一咬,重重一棒下去,那少女眼睛一翻,终于晕厥过去。 阿柯慢慢拔出她僵直的手,自己整个左手臂已被捏得乌青,还有三个血洞。他强忍痛楚,拿出早准备好的干净布料小心地替她裹上,一面哽咽道:“好……我们走,管他有没有人要杀我们呢……到镇上找大夫去!” 雨越下越大,雾也越来越重了。数十丈之外就是一片苍茫,道路泥泞不堪,崎岖的山坡上到处是浑浊的水坑。 “冬天不该有这样的雨啊。”阿柯一摔马鞭,驾着车歪歪扭扭地向来时的路上走去,一边想:“他妈的老天爷真要让我死么?他以为就这么可以要我的小命么?哈哈哈哈……” “滚一边去吧!” 他抹一把泪,在风雨中昂然驾车而行。 ※※※ “我将我享,维羊维牛,维天其右之──” 一名军前书记官模样的人跨前一步,手持绛节,长声吟来。他的声音沙哑,低垂,却透着说不出的沧桑浑厚,在大殿内悠然回响。大殿内的人都是一凛,那一瞬仿若见到大漠苍苍,黄沙万丈。 那人对着北面重重帷幕深深一躬,转身下去了。大殿内随即寂然一片,但在这寂然之中,隐隐约约潜藏着一股躁动的空气,似乎人人都被那苍凉的一嗓子吼得有些坐立不安,都是目不转睛的盯着中间那块红毯铺就的场地。 “咚!” “咚咚咚咚……”忽如其来的一阵鼓点,敲得正凝神注目的人们心头一跳。这鼓较之寻常花鼓简单多了,变化极少,又无任何转折、跳跃之处,但自有一股激昂、粗旷之气铺天盖地而来。每一击下去,都带着一去不回的决心,生死等闲的豪迈;每一声响起,仿佛三尺青辉横空而出,映得血光万丈,又如狂沙千里,掩得累累骨骸。随着鼓声愈近,声势愈大,震得大殿内一时隆隆作响,竟似千万铁蹄正从众人头顶横过一般──原来是营中军鼓到了。 “呵!” 又是一声简单干脆的呼喊。但这一次是数十人一起吼出,更比那一人独喊有力了许多。众人眼前一亮,只见十三位黑盔黑甲的军人迈着整齐的步伐自两旁的回廊内齐步走出,手持长剑举在胸前,一般的高,一般的壮,一般的威武,一般的磅礴大气。李洛只瞧了一眼,便知道这是真正在塞外效过死命的军人。他心中暗赞了一声好! “李洛,李洛!快给我讲讲,这些是什么人?”旁边的林芑云兴奋莫名,一把握住他的大手,道:“是不是真正的军人,恩?” 李洛看她一眼,见她平素苍白的脸上泛起红晕,一双晶莹剔透的眸子里似乎透出光彩来,不禁一笑,道:“你倒是观察入微──不错,这确是真正的军人。来,你看:这殿中如此多的达官宠臣,名流贵族,论穿着,无不极尽所能的奢侈华贵,论佩戴,珠光宝气璀璨绚烂,恐怕天下间莫此为胜。但这一群人上来,目不斜视,耳不旁听,行便行,立便立,唯命而行,若非在极苦之地历经生死的人,绝难做到。你再看:他们握剑的手青筋突起,却绝不是使蛮力握紧,而是力量张驰有度,随时可以动手,亦随时处在休整之中──那是只有无数次握剑杀敌的人才能对剑有如此领悟。我敢拿脑袋跟你赌一票,绝对是刚从边疆回来的军人。右武卫葛将军真是有心人,上次见到的时候还只是让人扮演军人,没想到他真的弄来这么些军人表演,当真出人意料,却又撼人至深。普通戏子,哪有这份荡气回肠的魄力?” 林芑云点头道:“果然如此,呵呵,真正冲锋陷阵的军人,气质果然比那些个什么城防啊巡视啊只知道欺压老百姓的兵们高太多了。” 李洛听惯了她出言讥讽,傻傻一笑,也不往心里去。他刚要伸手端茶,突然察觉到林芑云的小手仍握着自己,看得入神了,浑没有收回去的念头。他感到那柔弱的手心传来的温度,甚至微微颤动的血管,心中不知为何一阵急跳,甚至有些口干舌燥。他舔舔嘴唇,不敢移动分毫,就任她那么握着。 那十三名军人往台中一站,“呵”的一吼,一股立千军万马之前毫不动容的气势顿时扑面而来。只听那鼓声愈响,如奔雷,如速电,如狂风骤雨,震得这皇家大殿似乎都晃动起来,人人脸上都是肃然,听那鼓声阵阵,如直接敲在自己心头一般,不由得心跳加快。忽地重重两下鼓点,跟着一声炸雷般的锣声,刚才那老者在这叫人心荡神摇的当口大喝一声:“祀!仪式刑文王之典,日靖四方。” 他说到这“方”字结尾时,鼓声锣声便与他的声音一道嘎然而止。这一切突然的来又突然的去,众人似都被这鼓声震得呆了,竟无一人发声,全场刹那间就由极震撼转为寂静,静到针落可闻的地步。 就在人们还沉浸在刚才那响彻天地般的鼓声中,不少人抚胸自静时,忽地一声苍凉如歌般的声音凭空响起,凄厉而悠长,恰似一道轻烟般突入沈静如水的天幕,旁横旋绕,不住拔高,直没天际。所有人都是怵然而惊。李洛感到握着自己的手一紧,便低声道:“是羌笛,西域之乐器。” 只听场中十三名黑甲军士同声唱道:“伊嘏文王,既右飨之。我其夙夜,畏天之威,于时保之!”声音低沉,略带沙哑,更带着一些生疏,词亦是诗经周颂里的老句,说不上华丽堂皇。但凄婉动人的羌笛之声却如利刃般,将这一字字一句句生生刻在众人心头,让人感到说不出的豪迈,那一幕幕金戈铁马、血泊黄沙,就这般简单而深刻的呈现在众人眼前。 接着鼓声又起,十三名军人唱一声喏,迅速分开,就在场中舞起剑来。一时间剑光闪动,黑影飘忽,看得文官贵妇们眼花缭乱,就连内行武官们也暗自赞叹,知道这一招一式乃战场上拼杀所用,难得的是这十三名军人练得如此纯熟,一起舞剑,规则同一,如一人舞动般整齐。 这舞剑对李洛来说,可远不如那鼓声吸引人了。他耳边听着犀利的剑舞之声,一边放眼往那低垂的黄绢锦帘望去。他心中略有些奇怪──也许大殿之中绝大部分人都是同样的奇怪,为何一向亲近臣子、素好与民同乐的皇帝,当此祭奠之日却一改常态,待在幕后一直未曾现身。他不经意的想起了一些在宫廷内传言已久的话: “皇上病了……病得很重……” “听说圣上猜忌某位大人……” “听说,祸患就在内城之内……” “牡鸡司晨啊……” 想到这里,李洛眉毛一跳,眼光转动,望向左首不远处的二楼回廊。在一干如花似玉却又千篇一律的妃子之中,只有一位妃子自始至终昂然端坐,薄薄的嘴唇紧紧抿着,既不言语,亦不欢笑,眼望前方,仿佛这天籁之乐与她无关。她的神情仿佛在显示她之所以坐在那里,只是因为要她坐在那里。而无论她坐到哪里,总是立刻受到最大的关注,善意的,和更多恶意的。也许就因为这样,她的风度与姿态时刻都保持着最佳──放眼座中,无可匹敌。 武约……莫非你察觉到什么了吗? “李洛,李洛!你也去过西域吗?” “恩?”李洛忽的一顿,回过神来。林芑云正看得眼睛发亮,使劲扯他的手,一面指着楼下某处道:“看──那是哪国人啊?穿着那么怪的衣服。” 李洛往下看:“哦,那是西域薛延拓部人。他们新近战败,特来纳贡的。这些化外之人,不懂礼仪,亦无规矩,见了我大唐皇帝陛下居然还不自称儿臣国。后来与之接壤的都护府都督黍将军连夺他们二十多个城镇,这才慌了神,承认我大唐皇帝陛下为天可汗。嘿嘿,如今我大唐乃天朝圣世,威服四海,随便给他们一点教训,也好让这些粗蛮之邦早日得享圣化……” 正说着,只听军鼓声音又急促响起,那十三名军士迅速收了剑,仍平举在胸前,有条不紊的聚在一起,在鼓声与羌笛合奏声中徐徐后退,直入幕中不见。那激昂的鼓点与悠长的笛声相携拨高几个回合,骤然一顿。“!”的一声锣响,四下刹那间只剩下清越的铜锣声激荡纵横,绵延漫长,但终于也消失不见。 大殿内静得可怕,并不闻一丝人声,连轻轻的佩环扣响都没有──人人都绷紧了身子,屏住呼吸,在沈静中略现忐忑的等着。 须臾,长春殿首领太监陆福儿自那黄绢幕后钻出,一扬嗓子,道:“圣上命:赏金百两,绢百匹!” 大殿内顿时彩声雷动,掌声四起──这是今晚皇上赏得最多的一次,焉有不拼命鼓掌的理? 林芑云也道:“好!”抽手回去,跟着鼓掌。李洛感到手背上略略一寒,心中微叹一口气。接下来的节目不外是歌舞、戏文,他心中不知为何烦闷不已,便转了头,又往武约那边看去。他想起今日下午武约面见林芑云时的情形:两人在众目睽睽之下,竟公然以姐妹相称,其欢跃之情,瞎子也看得出来。一张艳绝宫廷傲视天下的脸与一张清丽绝俗飘然出尘的脸凑在一起,满殿人都看得呆了。但只有他李洛知道,其中一个人几乎恨不得提着刀子来见,另一位呢,自己就是她的刀子,而且是早就已出手……这般尔虞我诈你死我活的事他见得多了,亦早麻木了,然而,当他看到林芑云笑得那么甜,那么纯真,喊得那么亲切时,却突然心中一痛──那不该是那个嘻嘻哈哈笨手笨脚的林芑云做的,绝对不是!那般的假,那般的无助,那般的虚以委蛇委曲求全,那般的让人心碎…… 那一刻仿若天雷崩顶,他只觉得自己已犯了世间最大的罪过,这辈子烧香拜佛盖庙捐身乃至自残自戮以谢天下……都无法挽回了。 而武约呢?她又是幸福的么?看到她那份矜持的表情,愈是坚强,李洛心中愈痛。难道世间之事就是这么无奈,一个人被逼,便逼别人,然后又逼到下一个人身上,一个个一代代的传下去么?到底有没有既不逼别人,又不被逼的终点呢,有没有他李洛可以无所谓欢与悲,无所谓敬与畏,无所谓一切所谓的地方呢?那个终点,是否就是死呢…… 忽然间,林芑云重重的推了自己一把。李洛身子一颤,脱口而出道:“不……” 却听楼下一个女子唱道:“北阙层城峻,西宫复道悬。乘舆历万户,置酒望三川。” 这声音如莺啼燕语,柔若无骨,偏偏又声声震耳,让人打心底里软得魂魄荡漾,不知身之所处。林芑云俯过身来,在他耳边兴奋地道:“娇芙娘!看她那身衣裳,好美!”掩嘴而笑,拍拍他的手,又缩回去,继续俯在栏杆上,睁大了眼睛看。李洛便往下看了一眼,见是风韵十足的一位女子,容貌虽比不得武约那般惊心动魄的娇艳,却也别有一番动人姿态。她穿的衣服嘛,只是一袭淡青长裙,不过看得出乃得自名师之手,削剪得体,衬得她娇小动人的身体愈发玲珑。裙上自底到腰间,用白线绣着一朵怒放的牡丹,似乎还嵌着一些散碎的珠玉,在她随歌翩然起舞之即,不时闪出一两处光辉,耀得人眼前一花──这样的衣服,怎么看也是也只能算得中等嘛。她的腰带间只松松的系了几块玉佩,缀着小小的金铃,举手投足之间,叮叮咚咚,叮叮咚咚,整个大殿中似已被这跳跃不定却又动人心魄的声音充满。 李洛侧头一看,却见林芑云眼中流露出的简直是崇拜的狂热之情,手中紧紧地拽着丝巾,一副恨不能身插双翅飞将下去,硬将那衣服抢来的模样。李洛吃了一惊,再转头看去,才发现场中几乎所有人都目瞪口呆的看着这女子盈盈舞来──特别是女人们,崇拜与妒忌两个词几乎就如刻在粉脸上一般明显。 那女子似乎弱不胜衣的转了一圈──李洛此刻定下神来,也不得不承认,她那一转一折一挥之间,竟是那般的完美,天下女子所有的神情,娇羞、妩媚、柔弱、腼腆……统统集于这不经意的舞步中。她的转,她的跳,她的低回,她的昂然,她的不可琢磨的一哀一愁一颦一笑……恍惚间,她不似踩在舞台之上,倒似无形的风在托着她轻盈的身体梦一般飞舞。她的那一头缎子似的秀发也在这不可琢磨的气氛中,合著妙到毫巅的节拍飘荡起来。乍见之下似乎是风月无边,再看看却又变成了典雅高贵,当真变幻莫测。李洛在那一瞬间,只想到了一个词“女人”。原来一个女人可以女人成这样! 娇芙娘舞了几圈,慢慢退回场中,突然的一顿,那双含烟似雾般淡淡的眸子一转──全场人都是不由自主的往后一缩,跟着又齐齐往前一伸,心中都是一般的念头:“她看到我了!”──轻启朱唇,续唱道:“花柳含丹日,山河入绮筵。欲知陪赏处,空外有飞烟。”到了“烟”字,她的声音渐渐提高,宛若雨后乳燕,于柳絮之间来回穿梭,其音之清越清新,叹为观止,让人浑然忘形于翠色天地之间,留恋忘返,以至她何时唱完,何时退场,竟无一人意识到。 直到陆福儿又自那黄绢幕后钻出,一扬嗓子,道:“圣上命:赏翠玉十块,金五十两,绢百匹!”时,众人方回过神来,自然又是喝彩之声雷动,比之刚才那番军舞还要热闹,良久不息。更有无数男人心中如火烧般,摩拳擦掌,只待宴会结束,立刻去抢个头排,近距离一睹娇颜之风采。 那陆福儿待四周呼喊渐低,手中拂尘一挥,大声宣布:“御前左飞卫,领京畿道军政副统领李洛献曲一首!” 林芑云一惊,回首一看,身旁的人却已不见。只听楼下李洛扬声道:“微臣李洛,斗胆献曲一首。陛下素知臣五音不识,仓促成行,不恭之处,还恳请陛下谅解!”一边说,一边已自幕后旋出,手持一根遍体墨绿的长萧,微笑缓步而走,自然一股潇洒气派。 他这么一露脸,场中倒有一大半的人吃了一惊──没想到他竟弃了那么好的一台戏,更没想到他竟自己登台演出。就在人们还兀自不信之时,李洛已举萧就唇,微一吸气,吹奏起来。 刚吹了两三段,众人不禁面面相窥,再听一阵,所有人都惊异的张大了嘴。 这是什么样的吹奏!曲调时断时续,声音忽而呜咽难辩,忽而尖涩难听,完全就如初学者般,连基本的运气都未掌握。更有甚者,好几次发不出声时,李洛竟然大模大样停下来,摆弄一番,换两口气再继续吹。而变调走音、前后掉段、无谓重复之处更是罄竹难书! 就是李洛那不堪入耳的吹奏,众人也感觉得到,那曲调绝非什么欢喜敬贺之曲,反而充满了哀愁悲怨之情。年纪大一点的部分将军们隐约记得这是多年前塞外边关的军人常在日暮时分吹奏的思乡之曲,而年纪大一点又略通文学的更少的将军们,则还能大致记起其中的几句词: 昔日长城战,咸言意气高。 黄尘足今古,白骨乱蓬蒿。 这、这、这等哀怨之词,竟敢在庆功大宴上,当这皇帝的面吹出来! 大殿内刚才热烈的气氛此刻骤然降下来,所有人不是裹紧了衣襟就是握牢了扶手,脸黄得不能再黄──这个胆大包天的李洛,难道想把大家伙混一锅里害死不成! 只除了林芑云。她悠然地端起茶,就嘴边喝一口,忙又“呸呸呸”的吐出来。 好烫的茶。 --(本卷结束)-- 第五部(上半部完) 27雪夜 28帝王 29相逢 30再散 31其乐 32虎聚 33 凤舞 第二十七章雪夜 “蝉鸣空桑林,八月萧关道。 出塞复入塞,处处黄芦草。 从来幽并客,皆向沙场老。 莫学游侠儿,矜夸紫骝好。” 楼下一人长身而起,合著李洛似是而非的曲调,沈声吟来。他的声音不大,只因大殿内除了箫声外再无第二种声音,是以仍然满堂皆闻。 “乒乒砰砰!”突闻一阵桌椅翻腾之声,那人身前身后的十几个人象见了瘟神般跳起来,拼命挤到其他地方去,刚才还满面春风称兄道弟,此时此刻生怕与此人有任何瓜葛。他的四周退潮般迅速空出一大片。 林芑云眼角一瞥,察觉到自己周遭的人也在迅速而无声的退开,暗自一笑,往楼下望去,心道:“此人好生厉害,竟比之李洛还进了一步,吟出诗来。不知是哪一个高人?” 正想著,那人已自人群里慢慢走出──挤得密不透风的场地,只有他似劈波斩浪般前行,所到之处人畜闪避,替他让出一条坦坦大道。他先向幕帘方向深深一躬,再对李洛一拱手,转头往后看了一看。灯火映在一张瘦小而坚毅的脸上,暗淡的嘴唇不说话时便紧紧地抿住,孤高与纤柔交织在那对凤眼内──林芑云已认出他是那日曾见过的楮遂良。 李洛也似乎略略一惊。但他并不停止,继续吹著让人浑不自在的难听的箫。楮遂良负手立在他身旁,对四周惊诧莫名的眼光视若无睹,朗声吟唱道: 饮马渡秋水,水寒风似刀。 平沙日未没,黯黯见临洮。 昔日长城战,咸言意气高。 黄尘足今古,白骨乱蓬蒿。 竟以此诗公然讥讽皇上的亲征! 一阵衣裳扑然之声响起,坐前排的长孙无忌、萧禹、马周等一干人已纷纷起身躬立,而大殿内其余人等见到朝中重臣都已惶然至此,哪里还敢多坐,也跟著慌乱地站起来,人人汗出如浆。其实整个殿中,犯了事的,或是受人猜忌排挤的,或是暗地里搞鬼而自觉露了点尾巴的十之八九,心中都是七上八下,不知待会儿将会有怎样的雷霆之威降下,而降下之后又是否会砸到自己头上,是否莫名其妙牵涉到自己……殿内空气好似冻住了一般,人们大气也不敢透一口,好象只要自己出的气粗一点,都会吹落那厚厚的黄缎帘子,让那天庭之怒勃然爆发。有那么一刻,绝大部分的人不约而同想的都是同一件事:如何让台上那两个天杀的十八代祖宗都不得安宁。 楮遂良吟到最后两句,已声带哭腔,眼中隐隐有泪──竟然当著众人的面哭了。下面的人这个时候虽然已将这杀才的祖宗折腾到二十几代,却也忍不住起了好奇之心,不明白他到底是装傻还是真疯。 林芑云也暗自惊讶,心道:“此人狡诈至斯!那日听到他力捧李洛的‘百丑闹春’,还以为是一普通官僚,没想到竟留著这么一手。今日李洛的吹奏,风头倒被他抢去一大半了。嘿嘿,朝中还有如此人才,以后倒要多多留意留意。” 突然,那巨大的帘子一阵抖动,太监陆福一脸惨白地钻了出来。大殿内顿时“乒砰”之声不绝于耳,那是仓皇的人群不由自主往后退却时撞翻了桌椅。有的人更跌倒在地,被其他人踩的踩压的压,却都是咬紧了牙关不发一声,所有的目光都齐齐集中在陆福儿身上,心惊胆颤的等著他开口── “圣上问──”陆福儿的底气似乎也不如刚才足了,扯著嗓子吼:“为何而歌,因何而哭?两位如实禀来!” “臣──”李洛极干净利落地单膝跪了,朗声道:“为千千万万战死疆场、保我大唐江山永固的将士们而歌!” “臣──”楮遂良也一撩袍子,双膝跪下,深深地叩下头去,哽咽道:“为千千万万赴不毛之地、征蛮夷之邦,血染黄沙、身陷异国、战死疆场、扬我大唐天朝声威、保我江山万年永固,却尸骸无存、声名无传的将士们而哭!” 林芑云眼中一亮,还未等她叫出好来,身旁突然又是“乒乒砰砰”之声响个不停,她愕然转头一看,只见楼上楼下所有人正在拼命推开周围的桌椅,腾出地方跪下。有腿撞到椅子上的,也有脑袋撞到桌子腿的,更有脚蹬到别人脸上,自己眼前也有双脚的,却都没有丝毫怨言,各自抱了头趴在地上,恨不能脑袋钻进地里去。 林芑云虽然早料到有此一节,却也恨声连连。好在她周围的人本就离得远远的,由得林大小姐慢慢地摆谱,一摇三晃地扶著椅子跪了,还不忘凑到栏杆缝隙处,偷眼往台上望去。 “臣有本上奏!”楮遂良膝行几步,继续对著帘子高声道。下面的人几乎同时抬头,想看看这既不要命又不要脸的家伙到底还能玩出什么花样来。连李洛都忍不住看他一眼,脸上肌肉隐隐抽动。 “奏来。”陆福一干巴巴地道。 “臣请陛下择一地,为无名之将士们立碑纪念,以宣陛下仁怀圣德,使天下知我大唐将士之勇武,亦保将士们之英名永存世间,为万世之表!” 几名重臣身子颤了一下,都是同样的心思:若得皇上恩许,当是大好事一件,但若是交代不清,反过来可就是皇上不顾民生狂征暴敛的象征!这事太大了,任谁也扛不住。几只老狐狸迅速交换一下眼色,都闷不作声,由得他在台上一个人表演。 那帘子后始终是沈默,寂静得如死一般的沈默。这沈默更如山一般,压得人人自危,好些人几乎就此昏厥过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帘子后突然隐隐传出一声叹息──低低的,若有若无的,疲惫至极的叹息。林芑云似乎听到了,却又觉得不真实。待她刚把脑袋偷偷伸出去打量时,正见到陆福一又钻出来,朗声道:“有旨:圣驾劳累,不堪酒宴,今日之会作罢──” 接著一转身,喝道:“起驾,回宫!”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这是什么意思?既无意料之中的震怒,亦无意料之外的询问,甚至连一句关于此事的话也未提,就那么干瘪瘪的一句“圣驾劳累”就打发了?众人一头雾水,有点不敢相信是真是假,待帘子后一干人等走得干干净净,仍是匍匐在地,不敢稍动。直过了一柱香的时间,马周第一个颤巍巍地站起来,挥一挥手,道:“诸位,皇上已回宫了,请起身吧。这庆功宴……”他回头看了一眼仍站在台上的李洛与楮遂良,心中亦不知是什么滋味,默然一叹,“散了罢。” 人们纷纷你扶我推地站起来,却听马周身旁的长孙无忌道:“不忙。诸位臣工,这庆功献戏虽然散了,祭天大宴还未完呢。请诸位到前面的明徐殿,继续观赏歌舞。” 众人乱七八糟的应了,都看著台上那个活宝──居然还一幅欣然之态,简直不识时务! “哎,什么东西绊我脚上?” “什么玩意儿……” 大家伙有意无意指葵骂桑的一边议论著,一边急急地退出。顷刻间,大殿之内就只剩下李洛、楮遂良与行动不便的林大小姐三人。 李洛眨眨眼睛,似刚从梦中醒转。他尚未开口,楮遂良已朝他一拱手,道:“小弟素来急躁,不知收敛,在此欢庆之时提这等事情,恐怕已使天威动怒。让李兄无辜牵连进来,小弟实在抱歉得紧。李兄放心,此事自有我一人承担。李兄今日为将士而歌,小弟亦感念在心,他日再聚!”不待他说,一转身,昂然出殿。 “你好多汗。”李洛上来扶林芑云时,林芑云一皱眉头,掏出丝巾,帮他擦拭额上冷汗,一面小声问道:“那楮遂良对你说什么来著?” 李洛到此刻方长出一口气,一屁股坐下,脸色苍白,叹道:“我走眼了。那人竟如此刚硬,胜我百辈。亏我还是带兵打战的,刚才却也吓得一句话不敢说。他、他竟连声音都不抖一下!” 林芑云笑道:“你今日也遇见真横的人了?不过也没关系,总算朝中还有人与你志同。只是……哎,此人我都有些怕,以后还是少跟他交往比较好。来吧,我饿坏了,赶紧吃东西去!” ※※※ 日暮时分,张馒头正在自家店门前忙得不亦乐乎。一笼笼热气腾腾的馒头蒸笼被他细心地堆好码齐,再端上几坛自酿的咸菜,摆好桌椅。他往阴暗的屋里看了看,吆喝道:“老婆,快些将稀粥熬好,山上下工的人可说话就到了!”一边说,一边麻利地将遮雨的布蓬支起来。虽然此刻仍有太阳,但在这寒冬腊月,太阳一落山立即就是浓雾锁镇,在屋外待久了也是浑身冰浸,支起布蓬,来的人也好吃得舒适些。 正忙著,忽然身后传来一阵不寻常的声音,仿佛是一辆马车什么的在凹凸不平的青石路上疾驰所发出的隆隆声。不应该呀,这石板路又硬又不平,老乌龟爬快一点也得磨穿壳,照理,没人敢把车驾得这么野啊? 张馒头回头一看,顿时魂飞魄散──一辆几乎就要抖散了架的马车正对著自己飞奔而来,车上一位少年举著马鞭猛抽,那马也已跑得口吐白沫,惨叫著发了疯地在街上乱窜,拖得马车屁股东摇西晃,将来不及收拾的小摊冲得七零八落。路上行人奔走呼叫,都喊:“张馒头,快闪!快闪啊!” 张馒头五短身材,水桶也似的腰,此刻见那疯马被抽得血红的眼睛,脚早已软得抽了筋似的,哪里移动得了分毫。眼看著就要连马带车冲进店来,张馒头想著老婆孩子还在屋内,本能地往后一退,想要堵在门口,车上那少年猛一拉缰绳,马长嘶一声,被扯得往右急闪,但车子仍横著雷霆万钧地撞过来,“轰”的一声响,冲翻了所有的桌子摊面,直擂到泥墙上才停下来,包子馒头飞起老高,七零八落散了一地。 张馒头被一股大力冲翻在地,倒塌的布蓬披头盖脸砸下来。他惨叫一声,还未弄清状况,忽地只觉寒光一闪,眼前那层布骤然破开,一张疲惫的少年的脸凑了过来,双目圆瞪,问道:“镇上有几个大夫?” 张馒头被他红肿的眼中恶狠狠的凶光骇住,颤声道:“两……两个。” 那少年往他左首一指,道:“那边有没有?” “有……李大夫,专、专治皮癣、妇科,也治猪瘟……” 那少年不待他说完,伸手到怀中一掏,掏出锭二两来重的银子,往布蓬内一塞,道:“赔你的馒头,别给人说我往哪里去了!”转身上车,一抽马鞭,那马大概也被他打野了,嚼著牙拼命一扭,一头拱倒一根插在路边的竹竿,长嘶一声,拉著车继续猛跑。张馒头从破口处望去,见那马车雕工精美,倒是辆好车,可惜不知在哪里弄得全是泥水,已脏得不成模样,尤其两只轮子都已歪斜,恐怕不等跑到李大夫那里就要崩裂。他在身边摸了摸,找到那锭银子,掂一掂,这才抹一把冷汗。这个时候才听见老婆孩子在屋里号啕大哭起来。 张馒头怒道:“哭什么丧!老子还没死!”从布蓬下挣扎出来,见到馒头散落在泥中,心痛得要命,正要张罗去捡,忽然石板路的那一头又是一阵喧哗惨叫,更隐隐夹著雷鸣般的马蹄声。他心中一惊,抬头看去──乖乖不得了,这次是几十骑拿刀提枪凶神恶煞般的人,正打马急行,赶得人群飞也似的逃命,如风般穿过狭窄的街巷,又是直冲自己而来! 张馒头撒开两条短腿飞奔到门前,先将那银子往老婆身上一扔,道:“快躲起来!”一把关上门,也不敢跑远,就沿墙角站了,心惊肉跳的看著那群人奔近。 当先一人奔到店前,一拉缰绳,右手一举,身后的人显是训练有素,立时稳稳停住,并不发一声。那人左右一打量,皱起眉头──张馒头骤然省悟,原来自己这店正在一个三岔口上,难怪来的人都在自己门前刹住,先问了路再走。以前只觉这是自己做生意的一大优势,今日才知原来这等倒霉事也是优先来到自己门前。 那人哼了一声,瓮声瓮气的道:“店家,适才见到一个少年驾了马车经过此地吗?”他身材极之魁梧,背著柄巨型弯刀,从柄到尖只怕跟不足五尺的张馒头差不多。张馒头浑身一哆嗦,拼命点头,道:“见……见过,他、他往……往那边去了……”手往那少年去的方向一指。 “那边有大夫?” “啊?啊,对!有大夫,李大夫,治皮癣,治猪瘟是一、一绝。他、他找大夫去了!” 那人也不多言,点了点头,道:“赏!” 身后一人掏出二两银子,向张馒头丢去。张馒头又惊又喜,便要伸手去接,忽地眼前又是寒光一闪,一股劲风扑面而来,吹得他往后一趔趄。待站定了,见那人正慢慢将大刀插回去。张馒头“啊”的一声惊呼,吓得几乎尿湿裤子,上下一打量,却没一处受伤。只听那群人中有人道:“我们寨主赏你银子,还不快接住!”张馒头低头瞧去,见那锭银子已落在脚边。他惊疑不定,伸手去拿,不料入手一声轻响,却是两块银子。张馒头拿到眼前细细一看,倒抽一口冷气:那一刀竟在空中将这细小的银锭整整齐齐切成两段,居然仍是拼成一块的模样落在地上!他的裤裆立马就湿了。 那人冷冷地道:“若是等一会查出你敢撒谎,就等著被切碎了包包子吧。”一提缰绳,那马人立而起,那人手略略的一指,雷鸣似的马蹄再度响起,一行人狂风般卷过张馒头小小的馒头店,震动之大,那原本半塌的蓬这下彻底倒了。张馒头一个筋斗,跌坐在满天尘土中,死死抱住脑袋,看著那群人冲过石街,在尽头处拐过那棵百年老槐树,消失不见了。 过了半响,张馒头方七魂回来三魄。他一摸脑门,全是冷汗,颤巍巍地爬起来,尤似梦中,一脚高一脚低的走到门前,拖了张凳子坐下,出了口气,用袖子慢慢地擦脸上的汗。眼前沙尘渐渐落定,这场吓煞人的梦看样子总算要结束了…… “你不地道,我给了银子,叫你别说的。”那少年看定了他,沈声说道。 张馒头发出惊天动地的一声惨叫! “咯咧”一声,那本就脆弱的小木凳裂成数块。他一屁股跌坐在地,全身僵硬地看著那少年慢慢自屋角转出来,背上背著位少女,似昏迷不醒,脑袋无力地垂著。那少年手中拿著柄短剑,眉目清秀,虽是逃命中,却未见得如何惊惶。他眼角瞥到张馒头裤裆处湿了一大块,不禁绷紧了脸,皱一皱眉。 “我、我给你银子了,对不对?” “是……是……” 那少年衣著甚是华丽,但血渍泥浆敷得满身都是,一只袖子也掉了,露出光光的健壮的手臂,在这寒冬里,冻得皮肤微微发青。他叹一口气,又伸手入怀,掏出约莫四、五两一锭的银子来,道:“接著。”顺手一抛。 看到白花花的银子飞来,张馒头仍是控制不住的想要去接,忽地眼前寒光第三次闪动,嘘得他一声怪叫,反身扑到地上,叫道:“不……不敢了!” 那少年抢上一步,乘张馒头未见到,将虽然被劈成两段,但落到地上散成两块的银子又拼在一起,退回身去,低声道:“拿银子!快啊!” 张馒头一把鼻涕一把泪的转身捡起银子,又哭又笑道:“又……又是两半?” “我的剑快还是他的刀快?” “恩?” “恩──”手中短剑抖了几抖。 “您……您的快,我的爷!” “恩。我的银子多还是他的银子多?” “您的多,我的爷!” “还有一位大夫在哪儿?” 张馒头往右首一指“那边,我的爷,姓蔡的,主治风湿麻木,跌打损伤,那是一绝!” “恩。”少年将背上的少女往上凑了凑:“待会儿要是那些人又转回来,你怎么说?” “打死也不说!”张馒头一脸豁出老命的神情。 “说,怎么不说?不然你一家老小怎么办?” “那……爷,您说……” “这地方谁是欺压百姓的主?” “恩?啊……伦家!得算伦家!我知道怎么做了,爷,您放心,准误不了您事!也是让姓伦的吃吃苦头的时候了,收我们家租象揭皮一样,实在是叫人不能活了……” 那少年不待他唠唠叨叨说完,微微一笑,偏头看那少女一眼,一咬牙,踏著最后一抹夕阳在树间投下的影子,大步钻入小巷,刹时不见踪影。 ※※※ “秦塞重关一百二,汉家离宫三十六。 桂殿嵚岑对玉楼,椒房窈窕连金屋。 三条九陌丽城隈,万户千门平旦开。 复道斜通鴗鹊观,交衢直指凤凰台。” “台”字普落,场中那翩然翻飞的十几朵红云骤然一停,簇拥著中间领舞的白衣女子,摆出百花盛开的模样。四周叫好声顿时轰然雷动。 林芑云掩著嘴,重重地打了个哈乞。 不是舞不中看歌不中听,实在是林大小姐太过乏味了。此刻她一人霸著张八人坐的圆桌,握著玉调羹,将满桌的山珍海味从头数到尾,又从尾数到头,什么顺德鱼头、太极水蛋、凤凰三宝……统统只略尝了一点,有的甚至原封未动。饶是如此,也把林大小姐吃得犯起油腻来。 四周的桌子密密麻麻挤满了人,有人干脆就一直站著,可谁也不敢往这边多看一眼。这也难怪,适才那阵让人透不过气来的震撼还未消除,圣上既未责罚,可也未见褒扬,在此不清不楚不明不白的尴尬时候,哪还有人胆敢公然出来,与始作俑者的妹妹同桌共食? 这么空落落的坐著,傻子也感受得到四周逼人的目光。林芑云有的时候故意突然地转头,就见到一干人慌慌张张自她这里将目光收回,吆喝吃酒,装作毫不在意的神情,其实每个人脸上都清楚的写著“疑问”与“惊异”几个大字。 林芑云这么玩了几次,开始还暗自得意,后来也就觉得无聊而可笑。李洛那可恶的家伙不知道跑哪里去了,害她一人枯坐在此,承受著所有的目光。林芑云坐得腰酸背痛,心中愈来愈愤懑,不停地吃吃吃,吃得想吐,便又愤然提了壶酒灌。两口浓烈的二十年“辅笙”下肚,顿时五腑六脏如火烧一般。她再也坐不安稳,只觉眼前晃来晃去的人影越来越模糊,更似乎有无数人在耳边呱噪绕舌,听得她头痛欲裂,终于一拍桌子,喝道:“住嘴!” “!铛”一声,竟有人被她这一句吓得摔了酒杯。四周的人惊诧莫名地看著这位脸红得娇若桃李的少女不胜柔弱的扶著桌子站起身来,两只慑人心魄的眸子在众人脸上挨个扫来──人人脸上表情不自然到极点──突然打一个嗝,按著胸口喘息片刻,一转身,大咧咧地出门去了。 走出大厅,一阵凛冽的寒风迎面而来,林芑云猝不及防,冷得浑身一激灵,头脑刹时清醒。只见廊前数十盏巨大的宫灯照得园中亮如白昼,再看远一点,那青砖金瓦、飞龙掉檐之上,竟已是白茫茫的一片。 “原来……呃……原来雪下这么大了。”林芑云哈一口气,将身上衣服裹紧一点,仍觉得冷。但这寒冷的空气中自有一股清新的味道,比之大厅内浑浊不堪的酒肉之臭简直有天壤之别。林芑云深深吸了两口气,心中顿时欢欣起来,跨步走下石阶。天空中纵情翻飞著无数小雪点,一片片,一粒粒闯入她怀中,落在她如云的鬓发之间,不多时便在她肩头发梢上罩上浅浅的一层霜色。 旁边早有宫女递蓑衣与伞过来,却被林芑云推开了。她也不去管头发或是衣裳是否被雪浸湿,只想离这些世俗人情越远越好,漫无目的的向园中走去。雪一下下地碰到脸上,冰寒的一激,随即消失,林芑云便感到自己似乎与万物天地又近了一步。她信步走著,不时用手轻轻拍落树间花丛上的积雪,见到露出被浸润的叶片或是树干,便兴奋莫名,呆呆地看上一会儿。 再走一阵,渐渐到了园子深处,路上的灯越来越少,但四周一片雪光反射,林芑云也不觉有多黑──再说,看著漆黑的天上纷纷扬扬地落下白雪,那有多惬意。有好几次,林芑云就那么站在风雪之中,仰著头,眯著眼,注视著一片稍大的雪花飘飘荡荡、浮浮沈沈,最后终于落到自己脸上,那么清冽的一触,她便得意的偷笑,仿佛是自己令这场大雪降临的一般。 忽尔一阵狂风刮过,漫天的雪被吹得狂乱起来,那细润无声的雪花,转眼间变得似针刺、似刀锋一般,打在林芑云肌肤上,一阵阵的痛。林芑云浑身猛的一颤,只觉寒气直透脊背,稍微清醒了一点,意识到自己似乎不该如此穿行于风雪之中。她有些慌乱的回头一看,只见身后白茫茫一片,不知什么时候雪越来越大,已将刚才经过的地方覆盖,路旁的灯火也被树木山石遮住,早失来时之路。她试探著往回走了一段,不料看不到那雪下覆盖的草丛,险些摔一交。她记得来时曾经过一处有桥的小溪,若是这么走跌进小溪里,非得丢了小命不可。 林芑云这才意识到有些麻烦了──皇家园林如此之大,要等到李洛发现自己不见了来寻时,恐怕早冻僵了。以林大小姐之智这个时候也有些手足无措,只有惊慌的四处张望。忽然风吹树伏,前方不远处露出一盏灯火,隐隐约约象是一座楼亭。林芑云虽看得并不分明,但此刻也管不了那么多,奋身向前,深一脚浅一脚的往灯火处走去。 那灯火似乎在有意引导林芑云,每当她感到无路可寻、前途渺然之时,总是及时的出现在前方,在她眼前一闪,林芑云便又有了精神,拖著酸软无力的腿,勉强向那处摸去。也不知走了多久,林芑云只感全身骨头冻得快要散架,手脚越来越麻木,正要绝望得哭出来之际,突然脚下一顿,竟踩到一块石头上。林芑云呆滞的眼睛看去,见地下一溜白玉石阶,不知为何竟无一片雪花落在上面,她再抬头,原来自己不知不觉间已进到那楼亭的一侧回廊之中。林芑云大喜过望,见那灯火就在咫尺之遥,顿时忘了寒冷,扶著柱子栏杆,一路跌跌撞撞的摸过去。她手脚僵硬,摔了几交,好在身子冻木了也不觉疼痛。 进了楼亭,只见正中一张白玉石桌,燃著一支上等红烛,映得满亭堂皇。桌子上摆满了酒菜,却并无一人在侧。林芑云哪管有人没人,抢到桌子前,用手一试,咦,还是热的。她在雪中冻久了,此刻又饥又累,抓起一旁的银筷,先大快朵颐一番再说。提起酒壶灌了一口,哇咧,好劲的一口!从发尖直烫到脚趾尖,爽!她突然想起道亦僧,自己平日里总吵他滥酒,这时却后悔起来──原来酒竟是这么好的东西。 她胡乱的喝了点热汤,灌几口老酒,身子慢慢热起来,终于长出一口气:好了,小命看来是保住了,老天爷毕竟还没瞎眼。她再吃几口菜,隐隐觉得不对──外面那么大的雪,就算飘不到这亭子里来,可也不能这么温暖呀。她不觉停筷打量,才发现这六角楼亭的每根柱子下都立著两只三脚铜鼎,内中通红,显是正烧著上等碳火。十二只铜鼎如凭空竖起十二道热墙,将严寒拒之门外,是以虽在风雪之夜,这亭内依旧温暖如春。 林芑云饶是见多识广,也不禁咽口唾沫,叹道:“咦,皇帝老子的排场是蛮大的呀!” “是么?” 一个苍老的声音透过亭外咧咧的风声传了过来,飘飘忽忽,隐隐卓卓。林芑云尖叫一声,全身汗毛顿时根根倒竖,吓得险些跌坐在地。她一把握住酒瓶,颤声喝道:“是谁?” “你又是谁呢?”那声音淡淡的问。 林芑云往楼亭的另一侧回廊望去,见那回廊的尽头处有一个魁梧的身影,风雪漫漫,吹得他衣袖不住狂乱的翻滚,他却纹丝不动,傲然挺立。林芑云刹那间心头一跳,似乎觉得此人站在哪里,哪里便成为他的领域,即便以天之广,地之阔,也无法夺其神魄一般。 是人。林芑云想。她也不知为何有这个感觉,仿佛觉得鬼魅之流应该没这番气势。是人可就不用怕了。林芑云便道:“你是谁?干吗站在风口啊,过来取取暖吧。” ※※※ 那人闻言一笑,道:“也好,站太久,也有些累了。”转身跨步而来。林芑云再度眼睛一亮,只觉此人姿势风度无一不透露著逼人的气势。他走得不快,但稳,稳得仿佛扛天负地的巨人般。他的步伐也出奇的齐整,一步一步,脚抬的高度,跨出的距离都一般无二。她突然冒出个古怪的念头,觉得纵使在千军万马之中,此人恐怕也是如此行路的。 须臾间,那人已步入亭中。灯火照亮了他的脸,林芑云这才看出来者乃是一位老人,须发皆白,背略有些驼。他有著一张器宇轩昂的脸,虽然无情的岁月在那上面刻下太多的沧桑,即便眉已斑白、眼已朦胧、皮已衰老,但仍是那么英气逼人,让人一见难忘。 他站住了,双目往林芑云瞧来,说道:“风雪飘零,四野茫茫,一时看得走神,险些忘了寒气袭人。多得姑娘出声,才使老夫惊觉,反倒吓著了姑娘,抱歉之至。” 林芑云愣愣地看著他,心中暗道:“此人好超然的气度!不知年轻时有多帅?”这么想著,突然感到脸上发烫,忙低了头,一指身旁的凳子道:“请坐吧。你也是因风雪而阻在此处的么?幸好这里是皇家禁宫,连这么个小亭楼晚上还准备得如此丰富,嘿嘿,正好便宜我们了。否则这漫天大雪的,还不知该怎么办好呢。” 那人一欠身坐下,微微一笑,道:“皇帝老子的排场大呀!” 林芑云一惊,却见那人看著自己的眼中隐约透著一丝诙谐。两人相视一阵,突然都是忍俊不住,扑哧一声笑出来,只觉对方可爱率直,比之那些官场上虚以委蛇、笑里藏刀的伪君子简直有天渊之别。林芑云便替他斟了杯酒,道:“先喝喝酒暖暖身子吧。这雪说下就下,可不知道什么时候停。说不定我们今晚可能都要困在此地了。” 那人举杯仰头干了,放下酒杯,笑道:“如此,可搅扰姑娘了。” 林芑云道:“什么搅扰啊,我这也是借花献佛而已。反正皇帝老子的,还怕吃穷了他么──未请教老先生尊姓大名,小女子不知该如何称呼?” 那人摸摸寸长的胡须,望著亭外飞雪沈吟道:“雪似胡抄暗,冰如汉月明──老夫雪月明。不知姑娘是──” 林芑云知他不肯以真名相告,便回道:“凤皇佳可食,一去一来仪──小女子凤来仪。” 雪月明赞道:“好名字,有凤来仪,也只可你这般的佳人当得。姑娘是今日参加庆功之宴而来的么?以前似乎从未见过。” 林芑云听他评论自己,偏生一点也不觉失礼,反是心中窃喜,动手为他端来碗筷,道:“是啊。说起来,我也是第一次参加皇家大宴,却连皇帝长什么样都没见著。真是……哎!”重重叹一口气。 雪月明笑道:“你当皇帝是给人观赏的么?真是个小丫头。你想皇帝长什么样?” 林芑云道:“就是不知道啊。我见戏文里皇帝一个个都是白胡子、国字脸、浓眉怒目,身有八尺,能文善武。虽然知道那是装的不可相信,但没见到皇帝,总也不能想象他到底长什么样。对了,你见过皇帝的吧?” 雪月明道:“见,经常见。皇帝有次还说我跟他长得挺象的呢,你要不看看我,也可猜猜他究竟什么样?” 林芑云道:“真的?”便双肘支在桌上看他。雪月明也将脸转来转去,道:“看清楚没有,小丫头?” 林芑云凝视良久,忽然探出一手,沈声道:“把你的手拿来。” 雪月明奇道:“怎么?”却见林芑云眼中闪著不同寻常的光,这光射得他一凛,竟不由自主的将手伸了过去。林芑云在他脉门上搭上两根手指,歪著脑袋,屏神静气,似在追寻某种常人无法窥测的玄机。雪月明见她神色肃然,也不说话。 过了一柱香的时间,林芑云道:“你是否近来常常觉得腰腿酸软乏力,夜有盗汗?” 雪月明惊异地道:“正是。你通医术么?” 林芑云不答,又号了一阵脉,道:“嗯……是否数日不思饮食,而又数日食而不饱?” 雪月明点头不语,任由她号著。只见林芑云脸色越来越白,忽尔抬头道:“请把舌尖伸出来,容我一看。” 雪月明一愣,刚要反驳,林芑云急道:“快些快些,别磨蹭!”他好似完全无法拒绝这丫头的要求,苦笑一声,只得照她吩咐,又是伸舌头,又是睁眼,跟著又吸气,吐气……折腾了好一阵。 林芑云又在他左手号了一阵脉,慢慢坐回座位,剑眉紧锁,沈思良久,突然道:“你……你在食红丸!” 大唐年间,李渊因李耳之故宠幸道教,全国境内道观林立,香火鼎盛,道家养生益体之术也在民间广为流传。其时不止大富人家聘请得道之士炮制红丸,甚至在京城,公子王侯、达官贵人们也常有私下炮制之事。但因正统医术一派强烈反对,再加上屡朝屡代皆有因红丸而致人死命之案,是以尽管信者颇众,却都秘而不宣。当朝为官者更是讳莫如深,深恐传出去,即有‘毒害君父’之嫌,那可就是灭九族之罪。 雪月明脸色一沈,抽回手,道:“你说什么?仅凭号脉观色,就断定我食红丸,岂非可笑。” 林芑云眼中露出不忍之色,道:“信不信由你,若是继续服食,性命就在两、三年间了。” 雪月明仰天大笑,道:“小丫头知道什么?我命系于天!哈哈,老天爷不让我死,岂是人力可及的?” 林芑云知他听不进去,心中想:“老天爷要你死,不也是非人力可及?”只是这话却不能说出来。她喝口酒,笑道:“也是……就当我没说吧。嗯,平日里总听说皇家排场怎么奢华,今日得见,果然真的这么大,这么隆重。看来自古豪杰欲拼死相争的窥探九鼎,也并非全无道理。” 雪月明道:“什么全无道理?这道理根本就是天下第一的法则,成王败寇,古来如是。天下为鹿,能者逐之,一朝身登龙台,便领有亿万生灵。这点排场,嘿嘿,还算小得很了。” 林芑云点头道:“不错,前朝的皇帝,猎一次虎,摆的庆功宴也比这大,几乎燃起一座山以示庆贺。只不过这功庆得越离谱,世间万象也糜烂得越离谱,如今早已是身首异地,宗祀不存了。” 雪月明眼中精光一闪,道:“姑娘,想不到你一个女流之辈,竟也懂得这番道理。不错,想那隋炀帝之时,天下何其富庶,比之今世尤有过之,却短短几十年,溃败到任由蛮夷践踏我神州山河。若非有高祖和当今圣上重统中国,开疆扩土,我汉家天下,还不知会毁在哪一蛮人手里呢。可怜他一个九五之尊,被部下围攻,临死时哀求一个全尸亦不可得,千古帝王,由他这样极盛而至极衰的还真是微乎其微。”说完微微叹一口气,那神情倒似在怀念一位故人。 林芑云道:“是啊,我爷爷说,隋炀帝修筑运河,可说为天下打通了一条泽被万世的通道。有了它,南北从此不再有天险阻隔,互通有无,联络紧密,也再不会出现东晋时五胡乱华,将汉人压在江南,万难动弹的局面了。只是这条运河耗费巨大,人民劳损不堪,他自己也那么穷奢极欲,才终于导致了天下易姓。” 雪月明再看她一眼,眼里有种古怪的神情。他慢慢地喝了口酒,沈吟片刻方道:“你爷爷是谁?为开凿这条运河,死伤千万,弄得中原之地百里断炊烟,千里无良田。天下人到现在对它还恨之如骨。没想到你爷爷竟然深析此理,他做的什么官?为何我从来都未听过群臣议论此事呢?” 林芑云鼻子一哼,得意的道:“只有做官的才能知道这些事么?我爷爷只是普通老百姓,不过他的学识,可比朝中这些当官的强多了。啊……”突然想起对面坐的人恐怕就是朝中高官,吓得掩住了嘴,眼往别处瞧去。 雪月明一笑,道:“是啊,世外之中多有高人,确实比之朝中某些官要好,却也并不能一概而论。我朝自高祖以来,文韬武略,能人辈出。有李靖、徐世绩这样立万军之前而面不更色、取敌将首级如探囊取物的不世武将,亦有杜如晦、魏征、房玄龄这样纵横谋略、决胜千里的谋国智士,才使我大唐能在短短几十年间,平息四境,收服西域,创不世伟业。此次皇上庆功,也是为了宣扬天下臣服,四海归心,宇内升平的意思。这番道理,想来万千臣民是能体会到的。” 听到这“万千臣民”几个字,林芑云心中不知为何忽然一颤,淮阳道上成群结队逃难的饥民,被官与匪夹在中间屠杀,号哭无人应的情形;洛阳城边乞食的乞丐,为著迎和天下升平的旷世之景,被禁军们如野狗一般拖出,数十人挤一辆牛车内的拉到军营关押的场面……一幕幕划过眼前。她眉头一皱,叹了口气,轻轻地道:“这是皇帝老子的四海归心宇内升平,可跟老百姓无关。” 雪月明自己斟了一杯酒,将那翠玉薄胎酒杯端到眼前,摇曳不定的灯火透过酒杯,映得那酒也似碧绿一般。他看了足有移时,方一口干了,嘿嘿笑道:“皇帝乃万民之主,他的四海归心宇内升平难道只是说说吗?自然是天下老百姓共有的。” 林芑云心中突的愤懑起来。听他那口气,仿佛皇帝只须一说宇内升平,就真可以宇内升平一般,什么灾民,什么饥荒,什么强权,什么苟且,以及自己与阿柯受的这些压迫、羞辱,统统被这一笔抹杀得干干净净。她虽出身富贵之门,但自小便与爷爷一道流浪江湖,官匪勾结、掳人田地、拐卖人口的事屡见不鲜。民间的疾苦见得多了,内心深处对官府一向不大看得起,此刻雪月明随口一句道来,仿佛天下民众除了身子“莫非王臣”外,连头脑也唯皇帝之所想而想。这种既迂腐又可笑的想法,偏又出自一位看似气度不凡的人之口,让她心中颇有些不是味道,顿时不再作声,只闷著头喝酒,那辣辣的烈酒一入口,仿佛可以些微减少一下心内的感触。 雪月明也未察觉她脸色有变,越说越是兴奋,声音也逐渐大起来:“论地域之广阔,千古未有!昔日以汉之强盛,虽领有西域诸国,但威慑之下,仍有不规之徒,日生战乱。霍去病、卫青雄才一世,也不过将匈奴赶至更远的边陲不毛之地而已。我大唐开国以来,只三十年时间,便令诸国臣服,尊吾皇为天可汗,兵出祁山而天下震动,令出宫门而举世皆行,那可是前所未有之大帝国。为何?李靖以区区七千将士,杀退突厥十万虎狼之师,又于阴山全歼残余,杀突厥王。哈哈,哈哈,这是怎样战无不胜的将领,这又是怎样攻无不克的军队?单此一点,我大唐即可永为万世之表!论世间民生,因我大唐之鼎盛而得益,人民丰衣足食,耕者有其田,商者安其行,工者乐其业,夜不闭户,路不拾遗。贞观四年,处决的死囚竟只有二十九名!这等政通人和、天下太平、举世繁荣的景象,古之圣贤如尧舜者,可曾得见?岂不壮哉!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林芑云听到这些歌功颂德之词,几乎忍不住要将耳朵捂住,但见他说到后来,状如中魔,手舞足蹈,不能自持,不禁暗暗惊诧,却也不敢多嘴,只偷偷地往旁边挪动,离他越远越好。 雪月明仰天长笑,声如雷鸣,正震得亭摇楼撼之时,突的一阵狂风穿过长而黑暗的回廊闯入,吹的蜡烛一跳,几乎熄灭,人的影就在忽明忽暗的灯火里变得狰狞怪诞。林芑云扑上前用手掩住烛火,心中无比惊惶──雪月明的笑声在这凛冽的风中变得如哭腔一般,“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刺破迷茫的大雪,划开阴森的长风,直透天地!她忍不住尖叫一声:“别笑了!这等逢迎谄媚之词你也信?你吓到我了!” 雪月明猛地住了口,起身走到柱子旁。外面的雪愈来愈大,苍茫的大雪似已笼罩一切,何处是天,何处是地,什么是近,什么是远,已经看不分明了。 半响,雪月明长长的吐了口气。 “原来……原来这一切……都是假的。” 他说。象有一把锈钝的锉刀,慢慢割过他的咽喉,那声音发出来,苦涩难辩。 ※※※ 请关注《你死,我活》的朋友继续到 /gb/literature/li_expert/shih/1.asp留言!谢谢!—— 第二十八章帝王 “林芑云这丫头,好象有什么心事?今日我见她在殿上,言谈高贵,举止不凡,风采照人,确实比以前要出众多了。然而静下来时,看上去却有种怎么也挥之不去的淡淡愁态──你没有怠慢她吧?” “臣岂敢!”李洛赶紧放下茶杯,拱手道:“这大概……与她仍旧思念阿柯有关吧。小女孩子都是这样的,过一阵就没事了──微臣是这么想的。” “哼,你当她是小女孩子可就错了,她是只雏凤,可也有展翅高飞的一刻。真到那时,只怕你我都是她眼中的小虫,囫囵一口吞了,连味是什么都辩不出来。”武约一长身站起来,走到窗前,轻轻撩开厚重的窗帘的一角,向那灯火通明的大殿望去。李洛知道武约的习惯,在任何时候,都不忘瞧瞧四周是否清净──这大概就是所谓的狐性多疑吧。他想到这里,又记起林芑云说过的话:“多疑者必狠毒残忍”不禁卯足了劲,下决心咬紧牙关,不该说的话绝不露一丝风出去。 “那个阿柯到底有消息了没有?”过了一阵,武约轻轻问。 “没……没有。”李洛每次听到这个名字自武约嘴里说出来,都是不由自主的一颤,道:“陈束已经亲自到剑南、黔中与江南西三道去查此事,微臣也暗中布置可靠心腹于淮南及关中东西两道密访。臣亦已在十道和西域几个都督府下了通缉令,只要他胆敢在这些地方露面,一定将其擒获,请娘娘放心。” “呵呵,放心。”武约放下帘子,慢慢走回桌前,一面把玩著手里的玉蝉,一面道:“你们做事啊,没做完前,老是说放心放心,可结果呢……实在难说啊。你以为,就任你这么的查,别人就干看著?” 李洛听她话里讥讽,坐不住了,借著为她倒茶的工夫乘机站起来,一面道:“您是说,有人也在查著阿柯?” “你当人人都是傻子么。”武约飞快的飞他一眼“马周那老头的几个心腹半个月前就已离京,去向似乎也是江南两道。内线传来的消息,你叫人精心画的阿柯的像,此刻就悬在马周的内室里!” 李洛吃惊道:“马周?难道他察觉出了什么?若他真是冲著阿柯去的,这事就复杂了。那老头可是出了名的狡诈难缠……” 武约面无表情地道:“你能明白最好。阿柯这个人,来历很有些诡秘,性子倔,又是杀手,身份……实在见不得人,乃是我们这些在朝上受万人瞩目的人最怕惹上的麻烦。他若真的死了倒也干净,若还活著,甚至若还想著回洛阳来见林芑云,可就不大好了。” “您的意思……”李洛全身都似绷紧,伸手在脖子处一比,小心地问。 “我没什么意思,呵呵,你自己去办吧,我相信你。”武约爽快的一笑,伸了伸懒腰,道:“哎,今日真是累得慌……” 李洛道:“那臣就告退了,娘娘请休息吧。”躬著身退到门口,正要去推门,武约突然喊住他。 “李洛,今日你吹的那曲,是谁教的?” 李洛背心一凉,心道:“终于问了。” “这个……这是臣自己想的。因那‘百丑闹春’实在难登大雅之堂,所以逼迫无奈,只有出此下策。时间仓促,未及先通报娘娘,微臣实在有罪!万岁怪罪下来,还请娘娘替我多担待担待。” “嘿嘿,逼迫无奈。”武约悠然地端著茶,道:“你这逼迫无奈,倒抢了全场的风头。什么十三铁骑的盖世雄风,什么娇芙娘绝代风姿,统统不及你那两声不成胡吹乱奏。那楮遂良是长孙无忌的座上宾啊,什么时候与你李将军成了搭档,配合得如此天衣无缝?” 李洛扑通一声跪下,颤声道:“绝无此事!臣若有欺瞒娘娘之心,天诛地灭!此前臣也未曾料到,楮遂良竟然会在那种场合突然出头。说起来,当初臣向其余大臣展示‘百丑闹春’之时,这姓楮的还百般夸奖,鼓励我献戏,他自己却深藏不露。娘娘,请相信微臣所言──此奸险小人,决非等闲之辈。今日就算没有臣献曲,他自己也定会找个机会表现的!” 武约咯咯一笑,道:“瞧你,怕成那样,叫人看著心里怪痛的。起来吧,我若信不过你,还会跟你说这些么?那楮遂良奸是奸点,却并不足为患。他今日如此表现,那恨不得有朝一日身为权臣,只手遮天的模样,只怕群臣心中都是憋著一口气。也好,让他做出头鸟,总强过别人老围著我们转。至于万岁那里嘛……哎,你这一宝看似凶险,其实却是有惊无险,撞大运皇上听进去了,那就是最好的结果,就算皇上没明白,可这是为将士而出头,皇上一生沙场上闯过来的,难道还不体恤你的苦心?嗯,你呀,还是在瞒我──你别狡辩,别看你平日里威风八面,其实是最谨慎小心的一个人,怎可能想到这样胆大妄为的事?定是林芑云那最好险中求生、出奇制胜、无事也要生点非的丫头给你出的主意吧?呵呵,还真不枉我这么看重她,好厉害的一招。李洛,看来你调入京畿这几个月,也逐渐明白什么叫玩政治了,就冲你今日为前方战士一歌,在皇上面前的资本可捞了老大一票,哈哈哈哈。” 李洛不知为何心中一寒,那一个个抛妻别子跋涉千里,在苦寒荒漠之地年复一年驻守边疆的战士的消瘦凄苦的脸,那一具具躺在血泊中泥泞里,或是被黄沙半掩的战士残缺不全的遗骸,甚至,那一匹匹在西风呼啸中望东而嘶的战马,一幕幕如烟云般划过眼前。这些再真实不过的人,再真实不过的尸体,再真实不过的思乡之情,在武约的眼里,却只是拿来博皇上一笑的风景而已……他艰难的吞了口气。 武约挥了挥手,道:“好了,没事了,把林丫头照顾好就是你现在最重要的任务。先下去吧,我也乏了……” ※※※ 雪月明喃喃自语道:“我有多久没出宫门了……五年?十年?还是二十年?哎……厚厚的宫墙朱门,满朝的阿谀奉承,隔得远了,什么都见不真了……嘿嘿,什么九五之尊,什么天之骄子,什么万国之皇……有的时候,也被人如猴子一般的耍,还不自知!”他狠狠地一拳击在柱子上,震得楼亭都是一晃,愤然道:“这天下,难道真是朕心目中的天下吗!” “乒砰”一声,碗碟翻飞,林芑云一个趔趄,险些跌坐在地,顷刻酒醒了一大半。她脑中一片混乱,只蹦出一个字:“跑!” 可是这风雪交加之夜,自己孤身一人,往哪里逃去? 如果面前这人真是世间之主,招惹了他,天下之大,却又能往哪里逃去? 林芑云一瞬间恢复了镇静──或者说,装做镇静──重又坐回凳子上。 雪月明──其实应该是李世民──慢慢回过身来,只见林芑云兀自在石桌旁正襟危坐,见他回身,利落地一跪。 “小女子参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坐。” “谢万岁!” 李世民看著她不急不缓地坐了,眼帘一抬,那双清澈至极的眸子毫无怯意地向自己看过来,也禁不住暗自喝了声彩:“好有胆识的女孩!” “你叫什么名字?” “小女子林芑云。” “知道我是皇帝,你一点都不怕么?” “朗朗乾坤,浩瀚世界,万民皆是皇上之臣民,则皇上之于小女子如父。小女子既尊妇德,亦守孝道,且从不败坏法纲。是以不知见父有何可惧之处。” “好刁钻的一张嘴!‘皇帝老子’四个字,要在其他地方说了,无论如何都是死罪,今日念在你我有缘,哼,给你个机会,解释给朕听!” “三皇五帝开我华夏之源,直至秦一统天下,始称皇帝。万物以老为尊,上古以子为敬。是为‘皇帝老子’。” “嘿嘿,你胆子不小啊。恃才放旷,耀于君前,朕一念之间就可要你的小命,你凭什么还这么狂妄!嗯?” “据实而回陛下所提之问,难道不是天经地义之事?小女子实不知放旷为何物。天下生灵之性命祸福,皆在陛下一念之间,世上善恶真伪,也皆凭陛下定夺。小女子惊慌也好镇静也罢,难道也可左右陛下之意?” “……!” 李世民一时语塞。自提剑起义,反隋建唐以来,他所战皆披靡,英雄一世,更难得的是文武兼备,饱读诗书,胸有韬略万千。他手下的幕僚,如上官仪、魏征、杜如晦等皆是一代文豪,也常与他辩论争执。但辩归辩,议归议,这些身为臣子的,总是想方设法保全皇帝的颜面,凡事都留三分余地,让皇帝自己下台。从未象今日这般,竟被这不知好歹的刁蛮丫头说得哑口无言。要驳她吧,偏偏每一句话都是可以正经八百拿上台面说的,无从辩驳;要发怒吧,看到她乖巧伶俐楚楚可人的脸,李世民胸中血气翻腾,这一口气竟是怎么也提不起来。他呆了半响,忽地伸手出去,道:“再号脉来!” 林芑云离座而起,盈盈地跪下去,道:“小女子不敢。” “嗯?为何?你适才不是主动给朕号了脉么?” 林芑云抬起黔首,一瞬不瞬地盯著李世民──那双漆黑的眸子倒瞧得李世民心中凛然──道:“君者,国之大体也。陛下之生死安危,关乎国家大事,岂容小女子妄加揣度?况君命系于天,又岂是小女子所言可左右的?陛下之令,小女子万万不敢从!小女子也恳请陛下将刚才小女子之妄言忘记,顺天意而行之,方是我大唐之福。” 李世民望著亭外翻飞的雪花,默然良久,叹道:“起来吧。朕不怪你。嘿嘿,朕这么多年来,还从未见过你这样敢大胆直言的了。好个有胆有识的丫头!坐。” 待林芑云坐了,李世民好奇的看著她,道:“你究竟是谁?满朝文武中,朕竟想不起一个有你这样的女子?” 林芑云道:“小女子乃御前左飞卫将军李洛的……表妹。” “李洛的表妹?”李世民略一沈吟,道:“李洛武艺出众,作战神勇,可惜胸中少了大丈夫气概,处事唯谨慎二字。以他自己,断断想不来今日所奏之曲──怕是你教的吧。这几个月来,我见他上奏之文,多有切中时事要害之处,还当他逐渐开窍了呢,原来有你这么个女诸葛在幕后。”他虽是猜测,但言语中透露著极大的自信,林芑云忍不住吐吐舌头,惊讶地道:“皇上果然英明!就凭小女子一番话,竟猜到这么多事。” 李世民摇摇头,道:“什么英明,嘿嘿,哄小孩子罢了。朕多年未出皇城,这一两个月自辽东返京,竟遇三次行刺,有十四个县上万民书,要求减赋罢征。哎,这天下,何时变得连朕自己都不识得了?你好象也知道不少吧,听你刚才的口气,似乎对朕的治理颇不以为然。” 林芑云一翻身又跪下,道:“请陛下治小女子妄言之罪!” 李世民两根手指在桌上敲个不定,道:“今日之遇,或为天意。朕赐你畅所欲言,绝无拘束,你给朕说说外面究竟如何?” 林芑云叩头道:“小女子不敢!或有不同,但陛下怎能为了小女子一面之辞而动摇朝廷纲领?” 李世民忽地端起茶杯,重重地一顿,便要发作。但他呆了一呆,长叹一声道:“哎,终究……寡人寡人,这世上,再也找不到一个人可以跟朕说说真话了。” 林芑云抬头看去,却见李世民脸上不见愤怒,只是说不出的疲惫、孤寂之态,垂著头,驼著背,仿佛一瞬间老了十岁般。她没由来心中一酸,说道:“陛下珍重!陛下的心思,小女子明白,但……我爷爷说,国之重事,最忌的便是旁门偏听,惑于宵小之言。若言之不实,于社稷固然有碍,但若言之实,然不容于朝中主流,则陷君于两难,甚或引君臣之争,于社稷更是大害。” 李世民闻言剧震,细细地揣摩这两句话,片刻方道:“你爷爷真乃高人。不知可否一见?” 林芑云垂头道:“我爷爷……早已去世了。” 李世民“啊”了一声,颇为失望,也低头不语。 忽然间,林芑云站起身来,双手一拍,叫道:“天!且听小女子一言!” “嗯?”李世民不知其意,茫然望向她。 ※※※ 林芑云不管他,大声向著天道:“小女子凤来仪,雪夜偶遇老头子雪月明,心意相通,遂成莫逆,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今日之事,唯天可证!” 李世民接口道:“正是!今日之事,唯天可证,亦唯天可判!若他日有只言片语引至降罪之说,天神共愤!哈哈哈哈,凤来仪,你可真是我老头子雪月明的莫逆之交,来来来,我们把酒畅谈!你说这大唐天下,是否鼎盛强悍?” 林芑云替他斟了杯酒,道:“是!四海来朝,五州同心。” “是否太平盛世?” “是!宇内升平,民享其乐。” “是吗?” “是。但请听凤来仪一言。日前小女子自建春门而入,见乞丐数百人,聚集城门下,拖儿携女,饥色满面,污浊不堪,哭嚎著要入城乞食。城门关防竟以圣上曾赞当今乃太平盛世为由,责其不自重,派兵驱赶。不去者,锁入囚车中,押入军营,既而以对上不敬罪,发配边陲。试问:京畿之地,已如此场面,其余荒野边疆,只怕更难言传。天灾人祸,逼人至乞讨的地步,还如何自重?皇帝轻轻的一句话,恐怕绝没有想到,下面的人为维护这圣上的面子,做了些什么事吧。” 李世民一仰头干了酒,道:“没想到!” 林芑云再斟一杯酒,道:“来洛阳途中,小女子曾在路上偶遇匪帮劫杀官府中人,其时正有难民们路经该处,被夹杂在官匪之中,死伤惨重。日前梁州一带!灭牛冠山匪帮张仲夫一伙,捷报称杀匪五千余。哼哼,五千,那可比一个州府的常规军力还多,一个山头能容下那么多匪人,岂不可笑?下面这些虚张声势以求官爵富贵的龌龊手段,皇帝想不到吧?” 李世民再一仰头干了酒,道:“想不到!天灾难免,非人力所及,但人祸又为何,让万民流离失所?” “兵事。” “哦?说来!” “我大唐立国数十年来,前期历经大小百余次战事,方有如此广阔国土。战至今日,万国归降,我大唐也是民生早疲,军心已怠,皇帝却仍不停征战,年内竟同时开辟四处战场。就以最小规模一战计,也有军士十万,从军征夫十五万,骡子马匹七万余。要供养这一场战争,粗略一算,就需要江南西道一年的赋税收入,还不论阵亡者的抚恤费用,犒赏费用。更不用说此次东征高丽,所费巨大,将士伤亡惨重。所战失利,而国家又损巨资,如何不艰难?国家艰难了,怎么办?还不是对老百姓加重苛税,如此自上而下,百姓焉得不疲惫生厌,上万民书以告天子?” 李世民脸色越来越白,薄唇抿紧,过了好一会儿才说:“你说东征失利……何出此言呢?” 林芑云自己也喝了杯酒,乘著酒兴道:“倾我大唐六十万精锐之师,伐高丽十万之众,鏖战大半年,进军不足百里,只攻下三城。不谈那数万伤亡将士,单只军马、粮草,就比就地取食的高丽国耗费了近四倍!而成果亦只是维持高丽称臣纳贡的旧规而已。如此结果,与灭东突厥、平吐谷浑和党项之战相比,小女子实在不敢称之为胜。” 李世民嘴唇哆嗦了两下,想要出言,却不知该说什么好。迟疑片刻,终于道:“我大唐战高丽,有五利:一则以大攻小,二则以顺讨逆,三则以治乘乱,四则以逸待劳,五则以悦当怨。为何还战之不下?” 林芑云早见过奏折上有过此言,彼时就当著李洛的面驳斥过,此刻酒劲上来了,更是豪气万千,冷笑一声道:“以大攻小不错,以顺讨逆则未必,之后的几个更简直是在枉想瞎猜了。贞观十六年高丽内乱,若那个时候去讨,还称得上以治乘乱,今年高丽早已平息内乱,国内安定,何乱之有?说以逸待劳,嘿嘿嘿,没听过奔袭千里还算以逸,固守城池还算劳的。至于以悦当怨,早在隋朝,我中国便征服高丽,杀十万之众,民皆怨言,今日再讨,果然是以悦当怨,却不是怨的高丽王,怨的是我大唐皇帝!” 李世民猛的站起身,急行几步走到亭边,五内翻腾,不知究竟是什么味。这五条乃是他出征时于军前宣布的,那万人齐欢的景象还尤然在目,自己心中也感慨,有这五条,征高丽当是手到擒来,还发誓不下高丽绝不褪战袍。没想到,跟了自己大半辈子的战袍穿出去,竟又带著一身的尘土穿回来……左武卫将军王君愕死讯传来时,他已经知道自己错了,但错在哪里?始终想不明白。今日大雪飞扬,又让他想起了那被鲜血染红了的雪城,正自感伤时,鬼使神差的进来一个妙龄丫头,左一句右一句,竟句句都是诛心之言!如一把利剑,毫无保留地刺入心中那最重的创口,翻搅得浓血直冒。 痛啊! 为君二十年来,从未感到如此的百口莫辩,亦从未感到如此的无地自容!难道自己真的竟老迈糊涂到这种地步了?李世民深深吸了一口气,心中一片冰凉,叹道:“若是魏征还在,当不使朕有此之失……” 林芑云因喝了酒,脑中越来越昏,待听到“朕”字,忽然激灵灵打个寒战,想:“哎呀,我……我说了什么了?”心中不觉再度惊惶起来。 忽然亭外有人朗声道:“臣赵无极参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林芑云往外望去,只见风雪中稳稳单膝跪著个铁塔般的身影,正向这边叩拜。耳边听见李世民道:“起来回话。”那人再拜一下,方站起来──真是魁梧!身长九尺,臂膀比寻常人的腿肚子还粗,黝黑的脸绷得紧紧的。这么寒冷的天,他只穿了件寻常衫子,露出大块毛胡胡的胸膛。他似乎刚急行而来,那敞开的衣服内冒出腾腾热气,乍一看还以为是到了夏天。 “他未穿官服,竟能深入到如此禁地?”林芑云心中一惊,听那人开口道:“臣已查明,辩机半个月前在襄州、荆州一带出现,目前仍滞留该处,不知何干。” 李世民猛地一转身,林芑云在他背后,看不到他的脸,但不知为何心中一寒,只见那赵无极也似乎吃了一惊,小小的退了一步。 “给朕带来。”李世民的声音如刀,割得两个听者心头剧跳“不论你用什么方法。不要死的,听好了,朕要看看活人!” 赵无极那刚硬的脸上也露出抑制不住的恐慌之色,躬身道:“是……臣领旨!臣这就去办!”匆匆退后几步,一转身,飞也似地钻入漫天大雪中,刹时消失不见。 李世民眼望亭外,不再说话,然而那僵硬的背脊仍透露出他在沈思什么难言之事。林芑云脚心一阵阵的痒,知道自己无意间已闯入皇帝的隐私之中,此时不走,恐怕越陷越深,再难爬出来。她忍了一会,小心地道:“皇上?” “嗯……嗯?” “皇上有事,小……小女子就告退了。” 李世民漫不经心地看她一眼──仿佛洞悉林芑云的小心思──忽地微微一笑,道:“这风雪交加的,你一个小丫头往哪里走?我已吩咐太监们,未得号令,禁止跨入此园子,你想找人都找不到。哼,是不是想起伴君如伴虎之言,要开溜了?” “呵呵……”林芑云一脸惨笑。 李世民见她模样,也忍不住想笑,忽然心中一动。眼前这少女身子纤弱,神情稚嫩,却难以抑制的好强争胜,这一颦一笑好不熟悉。这雪,这风,这灯烛,这少女……仿佛都是上天特意的安排。恍惚间,那心中最为挚爱的长孙皇后仍坐在对面,不言,但笑,衣抉飘然,风采依旧,自己的满腹无从言述的辛酸、人前从不表露的委屈、追悔莫及的遗憾……在这深深一眼里,尽化为乌有…… “皇……皇上!” 林芑云惊呼声传来,李世民猛的一震,才发觉自己不知不觉间已走到她面前,正轻轻地抚摩这她漆黑如墨的长发。林芑云满眼惊惶之色,却不敢躲开。 李世民看著那对深不见底的黑瞳,全身忽然僵硬。半响,他慢慢地退到桌前,长长地吐出口气。他伸手不知在桌子的什么地方一拧,须臾,亭外脚步声急,十几位太监簇拥著一顶厚幕大轿匆匆赶来。 李世民负手背著林芑云,道:“你去吧。今日之誓,天可证之。”顿了一顿,低声道:“多谢你……替朕把脉。”声音竟是出奇的温柔。 林芑云心中惊疑不定,也不敢多说,礼也忘了行,几步赶上轿子,为首的太监一挥手,众人不发一声,抬了轿子便走。 走出十几步远,林芑云偷偷掀起窗帘一角,只见风雪之后,那温暖如春的亭中,李世民独自傲然立于桌前,忽地纵声长吟,如歌如泣,念的却是: “莫怪常有千行泪, 只为阳台一片云!” ※※※ 第二日寅时,当大多数人还沉浸在温柔梦乡时,皇城应天门已提前下了禁锁。厚重的大门尚未完全开启,几骑马已飞驰而出,马上坐的都是从三品以上的太监,身背黄绢包裹,神色肃穆。待出了城门,领头的回头望了望厚厚积雪下的城楼,右手一挥,身后五个人都是无言的一拉缰绳,分作几路,飞速的打马而去。 到了早朝的时候,国之重臣们还未列班完毕,皇上还未露面,圣旨就一道接一道的下来了:先是为宣天之仁德,感民之疾苦,下令关内道、河东道、河南道三道免赋三年,其余各道减赋一半。接着急召安西都护府与北庭都护府都护卫入京述职,两府与薛延陀之间的战事暂停,以待来年。这一来,国内除一处剿匪外,竟无一处战事,亦是大唐建国以来罕见。 之后的旨意乃升楮遂良为谏议大夫,准其所奏,特命其为钦差,往燕京修建报国寺,供奉所有捐躯沙场的战士亡灵。大家伙心知肚明,晓得姓楮的这一票是赌赢了,昨日来冷落门厅的楮府,一大早登门照访的车鸾相接,几乎磨平楮家的门槛。 这几道圣旨倒也罢了,接下来关于李洛的旨意就有点让人摸不着头了。那份发往全国各地官员的祗报是这么写的: 李洛侍君唯勤,报君唯忠,领京畿道军政以来,怀奉公之心,下体民情,所奏皆为万民之所疾,朕甚佳之。旨任李洛担中书门前詹事之任,品为下三品,兼领左卫率府。山南西、山南东两道岁末饥荒,贼匪横行,圣令李洛即刻以抚民钦差之职,起赴利州,督察救济灾民与剿匪之事。 李洛乃御前左飞卫,本就是下两品的官,这一来无端降品至下三品,怎么看也是降职了。但担中书门前詹事之任,却又是跨入了直接对皇帝负责的中枢重地。这地方,天天见的是圣面,听的是圣旨,就算是排到五品的书记文案官员,也比寻常三品官大一头。连李世绩、萧禹这样凌烟阁挂像的公侯,此刻亦是中书下三品之衔。这么一调,又好似李洛一步登天了。 但李洛掌管京畿军政,几乎同时节制东西两京,那是天下十道里最举足轻重的军政大权,让多少人眼红心热的位子。一纸诏令,就从这喝水也犯油腻的肥差上,莫名其妙地被调去做什么赈灾钦差,那不又是明着贬了么?这似降非降似升非升的诏书,实在是让人费解。 但朝廷之事,往往就在这些小事上透着无可言传的玄机。是以刚一落朝,钻营的、刺探的、拍马的、察言观色的、刨根问底的大小官员们,几乎将李洛府第的大厅挤满,纷纷嚷嚷,拍凳敲桌,誓要问出个名堂来。 正闹得不可开交,忽听门房喝声传来:“老爷回府!”众人顿时涌到厅门,向外望去,等了好一会儿,也不见人进来。众人正自窃窃私语,忽见照壁后闪出一人,身着军服,腰佩长剑,面如土色,不是李洛是谁?他后面还跟着个小厮,端着酒壶酒杯,另有一名军前书记,拿着纸笔。 李洛不急不缓地步上白玉台阶,不待众人开口,先一拱手,挤出一个皮笑肉不笑的难看模样,道:“诸位,诸位!多谢前来为兄弟送行,兄弟敬诸位一杯,先干了!”一仰脖子干了,将杯子往后一丢,虎目圆睁,那张俊朗的脸上不知何时已笼上了一层霜,在一干不知所以的人脸上一一看过去,冷冷地道:“多余的话兄弟就不说了,总之,圣上之命,兄弟我亦是不甚明白,但既为人臣,只有尽心而为之份,绝不可枉加揣摩。诸位今日来的心意,兄弟我明白……来啊,将各位大人的名号记下,来日呈给皇上,看看臣子们的赤诚之心。” 那书记官跨前一步,只说了声:“诸位大人,请……”人群已炸了窝般喧闹起来,人人脸色惨白,有的还勉强道声:“李兄珍重。”更多的抬脚就跑,一时大门处人头窜动,拥挤不堪,立时便有开口痛骂别人抢了先踩了脚撕破了衣服的。挤出门的打马的打马,赶车的赶车,没马没车的也撒开腿跑,刹时间走得干干净净。 那书记官回头笑道:“若非林小姐让小的在门口截住老爷,如此行事,还不知要费多少口舌。” 李洛阴沉着脸,道:“哼,来跟我打探──我还想找人打探打探呢。”一转身,也不回书房,径直往林芑云房中来。 刚进桂香斋园门,但见四门大开,内中小厮丫鬟们正奔走穿行,翻箱倒柜,似乎正忙着收拾东西。林芑云搬了张藤木躺椅,端端正正坐在大厅门口,一面看着身旁的丫鬟呈上的清单,一面悠哉的喝茶,不时指点一下小厮该将箱子搬到何处。铛铛俏然立在花丛中,手捧着花盆,正对几名丫鬟细心教导:“早上起来的时候,一定记得要洒够水。这阵子天雪,这几盆花要围起来……” 李洛脑中嗡的一响,担心的事终于发生了。他低着头深吸了几口气,一跺脚,手扶剑柄,快步走进园中。周遭的下人们见他来了,纷纷行礼,道:“老爷。”他也不答,眼不斜视,直走到林芑云身前方止。弯腰下来,鼻子几乎撞到林芑云脸上。 “干嘛?” “该我问你吧,小姐?”李洛脸上肌肉一跳一跳的:“您这是……” “走啊。祗报我已见着了,为赶时间,这就动手收拾啊。” “我的行李不多,”李洛尽量露出狰狞的面孔:“而且不劳你收了。” 林芑云慢吞吞地喝口茶,叫道:“哎呀,不是云泉山水泡的,教他们多少次了……”顺手一泼,李洛慌忙跳开,待得重又凑上来,气焰已不觉低了。 “谁要给你收行李?这是我和铛铛妹妹的。” “谁说你要去的?”李洛卯足了劲道。这几个月来,他对林芑云几乎是百依百顺,无事不应其求,就算平日里自觉万难办到,也想尽办法去做。但此次乃身负钦差重任,况且亦不知武约的意思,是以下决心拼着被林大小姐放火烧了整座府邸也要让她断了此念。 “我。” “我同意了?” “没有。” “那不就结了。”李洛见她坦然承认,心中稍安,一转身,喝道:“林姑娘不去了,统统收回去!” 这一吼声如轰雷,震得旁边的人都是一跳,园中顿时一片寂静,丫鬟小厮们齐齐往他身上看来,又看看纹丝不动的林芑云,一时都不知如何是好,不敢稍动。李洛在自己府邸里,若是驳林芑云的命令,那是连下人也支不动的。往日里他只有一笑置之,但今日之事不同寻常,他连喊两声都无人应,顿时恼了,一反手拔出剑,怒道:“谁敢不听的,今日就军法处置!” 下人们见了真招,这才慌忙动起来。李洛看着众人又将箱子大柜的往回搬,心中得意洋洋。林芑云却也不发一言,继续喝着茶笑盈盈地看,好象不关她的事一般。 不料到了晚上,武约派来的幕僚与李洛直谈到半夜,临出门了,却道:“将军明日动身,往赴草莽之地,小人就不来相送了。武娘娘说,她虽派林姑娘与将军同去,但想到林姑娘腿伤尚未痊愈,就要受这车马劳顿之苦,十分关心,特为她准备了一辆马车,明日一早就送过来。武娘娘吩咐小人提醒将军,此次乃是林姑娘对州府官僚了解的大好机会,还请将军尽力照顾协助。小人传言已尽,告辞,不送!” 当李洛低声下气赌咒发誓好容易才求得林芑云开了门,又亲自铁着脸指挥个个眼中闪着怨言与笑意的下人重新收拾东西时,才明白又被那鬼见愁的小丫头彻彻底底的玩了一次! ※※※ “爹……爹爹……我要爹爹……”那少女虚弱地哭道。她满身冷汗,衣服都已湿透,一头如云的秀发此刻亦是水淋淋的。她闭着眼,苍白的脸上泪痕干了又流,流了又干,身子火一般烫,握着阿柯的手却是冰凉。 阿柯的脸上亦全是冷汗,手亦是冰冷,心中却是抑制不住的欢喜,颤声道:“活……活过来了!” 他身后“咕咚”一声,站了大半天的蔡大夫长长出了口气,脚一软,跌坐在地,隔了一隔,嘿嘿嘿地笑起来。 阿柯凑到那少女耳边,颤声道:“姑娘,你、你家在哪里?” “爹……我要爹爹……”那少女有气无力地哭着。她刚才接受针灸疗法的时候手指几乎刺进阿柯骨头里去,指甲断了好几根,此刻也没力气松开。 “是,是,爹爹……爹爹在哪里?” “在……在家……爹爹在家……我、我再也见不到爹爹了……呜……” “好好,见得到,见得到的……家在哪里……你别哭啊,家在哪里的?” “神……神木山……庄……” “神木山?神木山在哪里?喂……喂,你别睡呀,喂!” “利州。”蔡大夫扶着桌子爬起来,一面道。 “利州?哦,是利州啊。”阿柯歪着脑袋默思良久。 “利州在哪里?” “……” 蔡大夫舔了舔干燥的嘴唇。 “利州乃山南西道道府所在,由此往北,大约三百里左右,要过四个县城。”他捻着山羊胡须沉吟道:“神木山庄……当年‘一剑穿云潇湘子’尹凌在时,那可是江湖上数一数二的大庄。” “哦,数一数二的大庄?那就好办了!”阿柯一拍大腿,抹着头上的汗道:“我、我们找上去,就不怕别人追杀了,嘿嘿,说不定为了感谢我,连我的债也一并了了,嘿嘿嘿。” 蔡大夫冷冷地道:“你去找吧,说不定连他们的债也一起背了──十九年前,神木山庄在一夜之间被人荡平,人畜不留,全葬身火海。据说当时只有远在辽东的二公子侥幸逃脱,下落不明。这丫头,大概就是他的后人吧。” 阿柯一听到“十九年前”这几个字,全身不由得打个冷战,脸色变得煞白,仿佛想起来什么旧事。他呆了半响,方喃喃道:“灭门……原来,他们亦是被灭门的……不知道凶手是谁?” 蔡大夫沙哑低沉的声音徐徐传来:“你知不知道这是江湖这二十年来最大的疑案?神木山庄当时那么大的势力,竟被人围着屠灭干净,下手之人的势力简直可称得上遮天蔽日。但这股势力之后竟也再未在江湖出现过,你说古怪不古怪?就因为如此,这么多年过去了,江湖中人还是谁也不敢与神木庄的人扯上关系,深怕惹上这大麻烦。” “你……你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连阿柯这样迟钝的人都蔡大夫那诡异阴森的表情吓住,茫然问道。 蔡大夫躬身去拿床边的烟杆,一面含混地道:“……江湖人,总知道些江湖事……都是多年前的了,也不知世道变了没有……” 烛火如豆,照不到阿柯的正面,他的脸隐藏在阴影里,看不分明,只听见犹豫不定的呼吸声。蔡大夫拿出火石,打着了叶子烟,慢慢地抽着。呛人的烟合著逼人的血腥,老头微微皱起眉头,在这暗淡的烛光中显出怪诞的神情。 良久,阿柯一俯身,抱起少女,沈静地道:“我、我们要走了。救命之恩,日后必报。” 蔡大夫淡淡的叹了口气,嘴角奇怪的翘起,不知是笑是哭。 “好说。看小老儿有没有命活到那天吧……” ※※※ 请关注《你死,我活》的朋友继续到 /gb/literature/li_expert/shih/1.asp留言!谢谢!—— 第二十九章相逢 “吱!” 随著一声清脆的鸟鸣,一只飞鸟极快地由东至西掠过长空,引得一位赶车的老汉绕有兴致地抬头观望。这是一条林间驿道,两旁参天的古木遮天避日,只头顶上见得到一线天,那鸟一越而过,自然无从再寻,但那老汉仍伸头望了半响,叹道:“哎,好久没有吃到烤小鸟了。” 车帘子一下拉开,一个老婆婆探头出来,道:“烤小鸟吃?真残忍,亏你也吃得下。” 那老汉嘿嘿一笑,道:“肚子饿了,可……可什么都吃得下。”说著咂咂嘴。这个时候肚子也凑热闹似地一阵欢唱,那老汉长叹一声,道:“饿了一天了,什么时候才能找到东西吃啊?” 那老婆婆温言道:“快了快,刚才那位牧童不是说了么,前面几里远就是古桑镇了。到那里,咱们痛痛快快吃上一顿。” 老汉闻言稍振,用力一抽马鞭,却又道:“哎,还不知道能不能在那里吃呢?那些人……”说到这里探头在四周打量一阵“不晓得跟来没有?” 老婆婆轻轻笑道:“哪有那么担心?大不了买个馒头什么的就走,我不信就能认出我两来了。” 这两人正是阿柯与那少女。两人自告别蔡大夫之后,阿柯小心地将自己扮做老头,那少女装做老婆婆,两人昼伏夜行了好几天,不往别处走,偏往威服寨所在的麒麟山行,围著山转起了圈子。威服寨上下几百人,正在各处刮地三尺的搜,万没料到两人大摇大摆在自己势力范围内转悠,待得寨主司马南风自觉不对,重回小镇搜寻时,两人驾著车忽而南下,驶上了去山南西道的驿道。虽也有几次遇到威服寨的人拦道盘查,但见到两个家伙老态龙钟、颤颤巍巍的模样,多半只看上一眼便大叫放行,甚至有一次还遇上个正在热孝中的人,送两人老大一包食物。 就这样走走绕绕,躲躲藏藏,两人已出了剑南道,进入山南西道境内。那少女的身子也一天好似一天,当然,见了阿柯的面也不再一记闷棒下去。只是始终娇羞,与阿柯面对时,常常未语先脸红,言语间也对阿柯礼敬有加,却怎么也不肯告诉阿柯自己的名字。但阿柯已知她是神木山庄的人,口中“尹姑娘”、“尹丫头”的乱叫。有几次逼急了,叫她“赢丫头”“输姑娘”。但那丫头却并不受激,红著脸的任他叫著。这般任打任挨的姿态摆出来,阿柯也不好意思再耍横下去,不再逼问。她说是到利州寻父亲,在路上行侠仗义,出手救了一位被打劫富家小姐,不料被仇家威服寨的认出。她用袖箭杀了两人,侥幸逃到小镇上。但这位小姐作风惯了,又毫无江湖经验,居然大咧咧住进酒店,若不是遇上阿柯,恐怕早把小命丢在那里了。 本来取道涪江走水路是最佳途径,但两人一合计,威服寨的人大概已对来往水路的船只严加看管,虽说两人易了容,但若真在船上遇见对方,言语间稍微露出马脚,可就麻烦了。是以乾脆拖延时间,慢吞吞的在山路上晃荡著,只要晃个十天半月的,对方的巡查一松,就是出逃的机会了。 未曾料到阿柯一个眼花,走错了路,两人在山里摸了近十天,好容易遇到进山猎虎的猎人,才辨明方向出山。此时粮食早已耗尽,连猎人赠与的麃子肉也吃光了,这时节又恰是初春,树上的果子再晚的也收了头,再早的也还未出来。阿柯饿得眼花缭乱,若非见到驿道越来越平坦宽阔,知道离市集越来越近,止不定要把马杀了来吃。 中午时分,眼见著渐渐地势开阔,已出了山,远远的炊烟缭绕,阿柯兴奋莫名,一个劲催马前行。绕过一处山头,两人眼前一亮,只见一条宽阔的河流破山而出,浩浩荡荡向南而行。这自然是两人日思夜想的涪江了。 冬末的天空,乃是一年内最暗无生趣的时候,映得河上也弥漫著一层无精打采的灰暗的光。但阿柯可看不到这些,他的眼光早飞到曲曲折折的河道拐弯处。在那里,百来座稀稀拉拉的房子组成一个简陋的小镇,镇外是小小的码头,靠著几艘破烂的渔船。也有艘大而坚实的船,看著一些人上上下下的搬运,就知道那是贩盐与茶的私船。 一阵河风吹过,阿柯使劲抽抽鼻子,叫道:“哎呀,有……有面响,哎呀!”肠胃顿时翻腾起来,让他恨不能身背双翅飞将过去,只得将一腔激情寄马鞭。一时间,阿柯高亢,马儿惨呼,拖著马车乱跳著向小镇奔去。 正赶得起劲,远远地望见镇头一群人围在路上,阿柯眼尖,瞧见内中不少人手提大刀,不知在喧闹什么。若是平时,他早停下来小心打量,但此刻饥火烧心,也管不了那么多,自付一张老脸也无人识得,当下并不停车,继续催马前行。 待走近了,见是那群人在路上设障盘查。那群人个个身著黑衣,袖子上红红的一个“威”字,果然是威服寨的人。阿柯与尹丫头交换一个眼色,尹丫头当即缩回车中装睡,阿柯则乾咳一声,继续不紧不慢的驾车,直向那群人冲去。 立刻有人叫道:“喂,老头!把车停下!” 阿柯装得老眼昏花,眯著眼四处打量,却继续一个劲往前赶,一面哑著嗓子道:“啊?” “老头,叫你停下来!嘿,你眼睛瞎了怎么的?” 看看就要冲到跟前,有人抢上两步,一把拉住缰绳,将马车扯到路边停下。另两个人跳上车架,叫道:“老头,你聋了!叫你停车!” “哦……哦……”阿柯只顾点头,口中含糊不清地念:“大爷……大爷……” 那两人见他一幅老得糊涂的样子,各自摇摇脑袋。其中一人便用刀挑起帘子一角,往里张望两下,回过头来道:“是个老婆子。” 另一人点点头,任不死心,凑到阿柯耳朵边,大声叫道:“老头,在路上见到过一个小子和一个丫头没有?” “什么?牛?我这是马拉的车!”阿柯抖抖缰绳:“是马车!” “是丫头!受了伤的丫头和一个小子!” “瘦了的牛?嘿,我说你……这是马车!”阿柯一个劲的抖缰绳:“瘦了的牛?嘿!” 那人抹把脸,摆摆手道:“过去吧,过去吧。” “我跟你说小伙子,这是马,”阿柯颤巍巍地抓住那家伙的手,循循善诱地道:“这——是马!” “行行行,这他妈的是马。快点过去吧老头!”那人头痛地甩开阿柯跳下车,一挥手,路上的人手脚麻利地撤走障碍。阿柯一甩马鞭,打马前行,一边兀自摇头叹息:“现在的人……嘿,连马和牛都没见过……” 正慢吞吞地走著,忽听身后一个人大叫道:“什么,老子钟大恶少过路,还要盘查,你他妈长眼睛了吗?” 另一个尖细的嗓门也嚷道:“我们钟家二恶,你就算没福见过,名头总也听过的吧?就算没福听过,见到我俩天人般的魁梧身型、傲然不群的卓越风姿、手中这两柄‘横断翠微骇浪惊涛’剑,总也会心中惊觉吧!就算没福心中惊觉,总听过我们‘血剑联盟’沙老大的名头吧!” 阿柯吃了一惊,回头偷偷望去,不是“血剑联盟”里的钟家二恶是谁?只见他俩衣著光鲜华丽,就是女孩子穿上也嫌花哨了一点,脑袋上各插朵英雄花,一人在左,一人在右,随著他俩神气活现的摇头晃脑而颤动不已。他们一人怀抱一把镶金嵌银、蛇皮玉钩的宝剑,大咧咧地站在路中,斜眼窥著威服寨的人,端的磅礴大气。有诗为证之曰:专铸刺庆鹰击殿,钟郎战雄气如虹。 钟大恶少打鼻子里哼出一声,眼瞧天外,叹道:“兄弟,你又何必与这种混人罗嗦……” 话尤未尽,忽听“叮”的一声轻响,在场诸人中,只有阿柯见到那威服寨中领头的一剑刺出,既轻且快,将钟家二恶鬓边英雄花挑落在地。那两个家伙还油然不知,只觉得似有一阵微风刮过。钟大恶少续道:“……他们这样低俗的人,又怎能理解……” 钟二恶少突然大喊大叫起来:“哥,哥!我、我、我的英雄花掉了!” 钟大恶少横他一眼,微怒道:“干嘛如此惊慌失措!我给你讲过多少次了?我们习武之人,讲究的是‘从容’二字,明白么?嵩山崩于前而面不更色!” 那领头的人冷冷地道:“只听过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更色的。” 钟大恶少毫不以为然,哧的一笑,道:“所以你见识只得如此:天下山岳何止万千,难道就只有泰山会崩么?” 那领头的本来懒得跟他俩胡扯,但见对方气势嚣张,忍不住道:“在下果然见识短浅。向来只听说过一只蛙坐井观天,没想到原来是两只。” 钟二恶少惊讶地道:“原来是两只啊……”脑袋上早重重挨了钟大恶少一击,只听他怒道:“那是说我们啊笨蛋!提刀子上啊!” 领头的等的就是这句话,手一挥,早冲上来四五个帮众,一阵老拳下去,可怜钟家二恶连“横断翠微骇浪惊涛”这样的千古名剑都未来得及拔出,便遭这帮不识嵩山会崩的流寇毒打,惨叫声此起彼伏,“弟弟啊”“哥哥啊”“痛啊”的呼声直叫得四野惊闻,百兽奔走,山川恸号,风云变色。 阿柯心道:“他俩到此地何为,莫不是沙老大也知道了我的行踪跟来了?”想到沙老大的毒手,不觉有些惊慌,打马前行,只想早早打完尖上路。 进了镇子,两人找了间客店歇脚。照阿柯的意思,本来是想一拍桌子,叫小二“只管捡好吃的上来”,但尹丫头提醒他此刻正是“六旬老翁”,如此暴饮暴食,岂不是自揭身份?阿柯只好含恨要了两碗面,一边吃,一边看著旁边桌上的鱼肉叹气。 正吃著,忽听有人在店门口大叫:“什么?你连我钟大恶少的名头都没听过?快叫你们老板出来接待,迟了一步,老、老子伸根指头,拆了你们店门!”原来是钟家二恶大驾光临了。 但见两人鼻青脸肿,头发蓬乱,相互搀扶著走进店来。威服帮的人见他两穿得小丑一般,特意卖力将两人衣服撕得七零八落,花哨的一概扔之,另拿了两件破烂衣服给他两套上,看上去倒还人模人样了一些。他两人进到店中,拍桌子吆喝,老板脸色一沉,进后面招呼几个伙计拿著菜刀扁担,正欲款待两位贵客,忽见其中一个顺手摸出老大一锭银子丢在桌上,叫道:“谁他妈的去给老子叫大夫来,这银子就归他了!”那老板第一个反应过来,一个饿狗扑食,抢在众人之前抓到那银子,一张又干又瘦的脸几乎笑烂,道:“小、小的就略通医术!”不待钟家二恶回答,已一迭声的吆喝伙计们只管捡好吃的上,再去镇上捡贵的衣服买来(其实是到他自家女婿的衣服),自己搬出些跌打损伤膏药,竟摆出大小通吃的架势。钟家二恶也无力再走,由得他折腾。 阿柯要听听他二人为何到此,倒不忙著走了,吃完后又要了茶,慢慢喝著。那两个家伙百宝使尽,开始吃起东西,终于安静了不少。吃了一会儿,只听钟大恶少低声呻吟一下,似乎撞到伤口。他拿起酒壶狠狠灌了一口,呆了一呆,破口骂道:“妈的,伙计,你们这里卖的是酒还是醋啊,酸掉你大爷的牙!”一扬手摔在地上,果然酸气熏人。老板一溜小跑出来,打躬作揖地陪笑脸,一面叫伙计赶紧到村头老王家打最好的酒来。 钟大恶少兀自怒气不息,道:“妈的,为个什么丫头,叫咱们兄弟跑到这穷乡僻壤来受鸟气。” 钟二恶少咬著筷子道:“大哥,那丫头到底长什么样啊?这么瞎头瞎脑地找,不是个办法啊!” 钟大恶少道:“我哪见过啊,沙老大只说她脸上有块红斑……” 阿柯脑中嗡的一响,几乎跳起身来。尹丫头见他脸色有异,忙伸手抓住他的手。阿柯一惊,镇定下来,心道:“原来他们找不到我,就找可可!天,若是可可单独与沙老大遇上了,岂不糟糕!” 尹丫头低声道:“阿柯大哥,他们说的人你认识?” 阿柯啊了一声,点点头,与可可相处的日子刹时袭上心头:她的沉默寡言,她的冷若冰霜,当自己有口无心的叫她“贱人”时,她那愤怒而悲伤的眼神,以及与自己生死与共,击退沙老大…… 正在心神激荡之时,店外忽然闯进一身背金环大背刀的人,对钟家二恶喊道:“你们两个,怎么还在这里清闲!快出来,找到那丫头了!你们到村南面守著!” 钟二恶少刚叫道:“我们这样子怎么……”脑袋上已挨了钟大恶少重重一下。只听钟大恶少陪笑道:“我们兄弟马上就来,就来,呵呵!”那人哼了一声,转身出店。 钟二恶少哭丧著脸道:“哥,干嘛打我头?” 钟大恶少怒道:“没看见那是沙老大新收的徒弟泉哥吗?得罪了他,我们俩不得从此吃屎?走!”连扯带拉,拖著钟二恶少奔出门去。 阿柯慢慢伸手出去,握住尹丫头的手。尹丫头浑身一颤,却并未挣扎,听阿柯压低了声音,一字一句地道:“你先走,到前面的市集等我三天。三天不到,你自己保重吧,我帮不了你了。” 尹丫头没由来鼻子一酸,眼圈顿时红了,颤声道:“你……你真要去?” 阿柯点点头,已麻利地解下包袱,替兀自发呆的尹丫头系在背上,轻轻抚摩她的秀发,道:“记著,只等三天,立即回利州,千万别等我!”不待她说话,闪身出店。 他先跟著钟家二恶走了一段,只听钟大恶少问道:“泉哥,那丫头在哪里啊?这丫头害我们这帮兄弟追了一个多月,小弟恨不能第一个冲上去……”那提刀的人冷冷打断他道:“又是粉身碎骨再所不惜吧。放心,现在还不用你去拼命。刚才有兄弟在这村里见到了她,不过现在又不见了,估计躲在哪户人家里。你们还是与飞鹰帮的兄弟去守著村南,自有兄弟去寻她的。” 钟二恶少忍不住叫道:“村南?威服寨那帮人还在,刚才还打……哎哟!”脑袋上自是又重重挨了他老哥一下。那泉哥回头道:“怎么,你们又去招惹威服寨的人了?沙老大早说了,这地盘是人家的,我们是过客,不管你吃喝嫖赌,在这关头,惹了威服寨就是死罪。” 钟大恶少脑袋点得好似拨浪鼓,笑道:“咱们哪敢?就是当面见了,也只有陪笑脸的份,嘿嘿,泉哥你放心,咱这就过去,包管一只耗子也别想溜出去!”扯著钟二恶少的耳朵,飞也似的跑了。 阿柯听到还未抓住可可,先松了一口气。他知道沙老大其实想抓的是自己,这也是目前唯一能救可可的办法。他再打量打量,偷偷摸进一处店铺后面的树丛中,几把扯下易容装束,想了一想,又穿上一件白得耀眼的衣服,将短剑斜斜插在腰间,理好头发,一幅贵公子进城的模样。收拾停当,他扶著泥墙,深深吸了几口气,稳一稳狂跳的心,方大摇大摆走上街。 他在街上神气活现的一走,立时吸引了不少人目光。有人见他面容,吓一大跳,连著退好几步,反身跑了。不到一盅茶的时间,刚才还人迹稀少的街道上突然涌出几十个人,阿柯眼角瞟过去,不少人都是当日林中见过的。他心道:“来了!”慢慢握紧剑柄,预备砍他一两个人就跑。但过了半天,这许多人在他周围跑来跑去,上上下下仔仔细细打量他,甚至明目张胆在他耳边道:“我们‘血剑联盟’……”却并无一人上来动手。 阿柯刚开始想到要面对沙老大,紧张得手心见汗。没想到等了好久,从小镇西都逛到东头,又从北面逛到南面,还是无人上来发问。阿柯肚子咕咕一叫,顿时恼了,乾脆到一店里要了一斤牛肉,坐在店堂内慢慢吃。过了一阵牛肉也吃完了,阿柯提起短剑,一见到看似血剑联盟的人,几个大步赶上去。那些人却吓得一哄而散,又不甘心就此离去,隔得老远的张望,再摸过来……如一群赶不走、捉不到的苍蝇般围著他打转。 阿柯追了几次,甚至有次大叫:“我是阿柯!”那些人跑得更快。他心中明白,这些人是忌惮自己的剑,在等著沙老大前来。这么想著,他突然玩心大发,来到一处马房,买了匹黄膘马,耀武扬威骑上去,打马慢慢围著镇子走。有的时候突然快冲几步,后面跟著的人就拼命吆喝著跑,待他突然的一勒缰绳,有不少人刹不住脚,摔得喊爹叫娘。渐渐的整个镇血剑联盟的人都已被吸引过来,在他前前后后围著一百来人跟著跑,场面一时蔚为壮观。 这个时候却听有人叫道:“是这小子!抓他去见寨主!”阿柯斜眼一瞥,原来是几个威服寨的人也跟著过来看热闹,正在人群中乱窜。他憋住了气,仰天大笑,一挥手,轻轻道:“拿了。” 数十名血剑联盟的人立时奋不顾身冲上前去,围著威服寨的人“乒乒砰砰”一阵乱打。那几个小子没料到刚才还对自己恭敬不已的人,这会儿说翻脸就翻脸,毫无准备,只拼得几下,立刻缴械投降。血剑联盟的人被阿柯牵著鼻子耍,此刻一腔怒火毫无顾忌地发泄在这几个小子身上,打得每个人身上断了的骨头几乎跟好的一样多,跟著再拿出绳子,捆得粽子也似,丢到猪圈内,嘴里塞满粪便,免得大叫大嚷。阿柯满意地点点头,想:“这下尹丫头要走也容易多了。”当下更是心情大好,沿著官道慢慢往镇外走,准备将这些人引开,好让可可乘机脱身。 眼看著就要到镇外,阿柯打量著前前后后围著的人,正在思量待会儿如何杀出重围,忽然听到一个熟悉的女声自镇中传来,喊的正是:“阴阳铜鉴在我这里!” 阿柯这一惊非同小可,险些跌落马背,回头望去,那一处青瓦绿檐之上站著的身型婀娜妙曼的少女,不是可可是谁?但见她一身小厮打扮,手中握有一白布包著的事物,一双眼正直直地盯著阿柯。隔著数十丈的距离,阿柯仍是强烈感受到她眼中那挚热之情,禁不住浑身一震。 周围血剑联盟的人呆了一呆,突然发一声喊,一齐向可可所在的房子涌去。人人举刀提剑,个个争先恐后,深怕这天大的立功机会被别人抢去,那可后悔一辈子了。 阿柯在马上乱叫:“我、我是阿柯!我是段念的兄弟!铜鉴在我这里!” 听到他的喊叫,众人又犹犹豫豫停下脚步,向他这里看过来。钟大恶少尖著嗓子道:“你有么?拿出来瞧瞧?” 阿柯叫道:“怎么没有?在这里……这里……”伸手在自己身上乱摸,正想著拿个什么东西出来糊弄糊弄,那边厢可可又冒出脑袋来,叫道:“他没有,骗你们的!铜鉴在我这里!”一把扯开白布,阳光下瞧得分明,确是巴掌大小的一块铜牌! 血剑联盟的人顿时再无怀疑,又是一阵欢呼,仿佛此牌已到了自己手中一般,纷纷你挤我抢的往前冲去。阿柯再大叫,也无人信他。钟二恶少跑过他身边时,还狠狠地呸了一口,道:“敢骗老子,小心……”话没说完,已照例被他哥扯著耳朵跑了。 阿柯急得汗如浆出,想要挥剑杀过去,但就算是百多根木头,要砍也要砍一阵啊,况且还有仍未显身的沙老大,若不能让他确信铜鉴在自己身上,可可绝对凶多吉少……正在此时,忽见左面不远处黑影一闪,一人自房顶轻如纸鸢般飘下,在一众血剑联盟的人脑袋上蜻蜓点水般踩过去。被踏到的人不必看清来人,只凭那熟悉的脚力已知道来的正是盟主,顿时开口乱叫: “沙老大!沙老大!” “沙老大来了!” “是我最先发现她的!” “是我最先听到她声音的!” “是我最先猜到是她的!” “是我最先……” 阿柯突然间灵光一闪,想到了一件事,当下不动声色,提起马鞭猛地一抽,向著镇外飞弛而去。刚跑了几步,就听见后面有人挨了老大一个耳刮子,沙老大咆哮道:“哪有拿了真家伙反而说出来的,你们他妈的都是猪啊!还不快追那小子!” 阿柯拼命抽马,有多快跑多快,只听身后人声鼎沸,血剑联盟帮众们终于在英明的沙老大领导下找准目标,干叫著向他追来。更有数人骑马追来,听那蹄声,就知所骑的马乃是上等良驹。阿柯知道自己这匹马腿短膘肥,只能算勉强能跑,平日里大多拿来拉车推磨的,当下调转方向,尽往树林茂密处钻去,尽量减小马匹奔跑距离。 一冲入林中,顿时有无数树枝袭来。阿柯人小,抱紧了马脖子任它狂奔,除了手脚不时被扫到之外并无大碍。后面追他的个个人高马大,加之马速又快,可就不如阿柯这般轻松了。当即有两人躲闪不及,被横著的树枝扫落在地,剩下的几人也是险象环生,只得放慢马速,一边呼喊林子外的人左右包抄。 一百来号人围著林子跑起来,声势惊人。阿柯知道不能在林中久待,必需在包围形成之前冲出去。他见身后追赶的马匹落下老长一段,当下策马往最稀松的一面奔去。那一面本已聚集了一些人,见到阿柯挺剑杀到,离著老远便大声吆喝,却并无一人上前邀战,只在他周围旋来旋去,尽量吓阻马匹拖延时间。阿柯想要当真杀一两个人突围,苦于手中剑太断,又不惯在马上作战,心中叫苦,瞅见不远处还有一块空地,一咬牙又策马冲进林中,向那边靠拢。 忽然斜刺里冲出一骑,手持大刀,正是刚才那位泉哥。阿柯一拉缰绳,与他对冲而过。泉哥新近拜了沙老大为师,热心想要表现一番,也未曾参加上次围歼段念夫妇的行动,对阿柯又小又瘦的个头毫不放在眼里,一言不发,大刀直劈阿柯肩头。阿柯就势一斜,剑光闪动,泉哥只觉右臂一软,险些刀也握不住。他再奔出几步,才发现臂上已被划出又深又长的一道口子,鲜血喷涌而出。他也颇为强悍,大喝一声,刀交左手,双腿一夹马肚,又纵马回来,仍是死追阿柯。阿柯轮起马鞭猛抽,然而跨下的马实在不堪使用,没跑出十余丈,泉哥已追至身后。阿柯伏在马背上,暗自准备突然回身给他致命一击,忽听自己的马一声惨叫,他大叫声:“不好!”向左一扑,滚落地下,连翻几个筋斗,钻入草丛中。原来泉哥自知不敌,追至身后,用刀背斩断阿柯所骑马的后腿。那马惨呼连连,冲出几丈,方重重跌落在地。 泉哥大喝一声:“点子没马了!”不管地上的阿柯,驾马飞一般冲过。他尤不放心,经过那躺在地上的马时,顺手一刀,将马头砍出一丈来远。 阿柯跳起身,低呼一声,才发现刚才跌落马背时,左手似乎有些拉伤。喊杀声此起彼伏,已从四面八方向自己围过来。他知道这个时候能阻止他的其实只有沙老大一人而已,其余人只能吆喝骚扰而已。没有了马,在这诡秘的林中若遭沙老大偷袭,那可万事休亦。当下将剑含在嘴里,爬上一棵树,环顾四周,辩明河道方向,挺剑杀过去。 一路上遇到三五拨人,大多数一见他,跑得比他还快。只有一、两个未曾见识的上来一拼,阿柯剑光闪动,交手的不是手折就是喉断,并无多大阻力。跑了一阵,树木渐次稀少,眼见著一片苍色的涪江就在不远出,阿柯心中正喜,忽然身后“呼”的一声,一柄利器劈头斩至,劲风凛冽,刮得周围的草木列列作响。阿柯一个翻滚,避开这一击,心道:“终于来了!” 只见来人尖鼻厚额,鹰视狼顾,正是血剑联盟首领沙老大。他仍披一件猩红大袍,只是秃顶已被他用一块黑布细心地包起来,再看不见戒疤。他的那柄古董厚背剑那日与阿柯相斗时丢失在林中,此刻换了柄剑身稍长的剑,看那手柄上的花纹,居然又是古董。 阿柯笑嘻嘻地站起来,道:“怎么,把头顶遮起来了?长虱子了?” 沙老大也嘿嘿冷笑道:“你小子有种,居然敢主动出来,老子还真看轻你了。” 阿柯笑道:“废话少、少说。你猜猜看,铜鉴到底在谁手上?” 沙老大道:“眼见为实……” 阿柯抢断他道:“刚才可可露了铜鉴给你们看的啊,那还不叫实?” 沙老大哈哈大笑,用长剑在地上有一道没一道的划著,道:“这就叫实!不瞒你说,一开始我还真分辨不清到底在你们哪位身上,多亏得她这么一露,我才坚信——就在你小子身上!” “哎?”阿柯倒起了好奇心,问道:“这是从何说起?” “嘿嘿,你们两个小兔崽子,还想骗老子。”沙老大得意洋洋地道:“天下间哪有得到宝贝还拿出来显的?你们俩分明是达成默契,设下这计中之计:先让你出来晃荡一圈,好似要掩护可可逃走,再让她突然‘忍不住救你’,引开我们的注意,你才怀著真货远走高飞!厉害,这一著确实出人意料,那丫头也是够胆,若是寻常人,被你们这一‘相互救助’之情感染,可就分不清东西南北了。只可惜,算你们运气不好,碰上老子,嘿嘿……”他低头笑了两声,突然仰头大吼:“老子可不是那么好糊弄的!” “唰”的一剑,既准且狠,直取阿柯面首! 阿柯早料到他阴谋偷袭,身子一矮,避开剑锋,短剑疾挑他咽喉。沙老大吃过阿柯骗人的亏,一上来就打定了速战速决的心,他也见识过阿柯的剑法,知道他飘忽有余,沉稳不足,且功力低微到忽略不计的程度,是以这第一剑便使出全力,满以为这一剑刺出,阿柯非死既伤。没想到阿柯居然举重若轻的避开,一招之内便反守为攻,偏偏自己这一下因未留任何余地的强攻,仓促间胸腹要害大开,反倒要成就阿柯一招制敌。他也算见机极快,左脚猛踢阿柯手腕。阿柯就势一划,切他小腿,只听“铛”的一声响,砍到一坚硬事物上。阿柯一愣,沙老大乘势往后纵开。 阿柯哈哈一笑,道:“原来血剑联盟的首领,还在护腿中暗藏铁板,高明,实在是高明!” 沙老大一张脸黑得吓煞人,这一下虽成功逃出,也惊出他一身冷汗,小腿上被劈到的地方亦是痛彻入骨。他一面暗运功力疗伤,一面沉声哼道:“小子,看不出这几个月,你功夫进展很快嘛。” 阿柯一怔,才醒悟到刚才那一剑正是“霜雪无归剑”中“风临寒秋”的一个变招。他又惊又喜,心道:“原来这霜雪什么无归剑的真这么厉害,以前拼出小命也打不过的沙老大,竟然被我一剑就逼退,哈哈,如此说来,今日打赢他也未可知?” 原来他一直对“霜雪无归剑”信心不足,概因见到传他剑法的刘志行太也稀松平常,连自己都打不过。他一向认为老师自然要比学生高明得多,而不如学生的老师,所传授的也不会好到哪里去,所以当初学的时候,大半原因只是不愿驳刘志行的面子而已。虽然练到后来,隐隐觉得剑法中奥妙精深的东西越来越多,但也只以为是自己初学,一时没有领会,并不放在心上。今日与沙老大一过招,不知不觉便将此剑法用上,立时见效,心中大喜过望,才想起刘志行曾说过“只因悟性太差,自己练了几十年,也没什么进展,反倒糟蹋了。”居然并不是谦虚! 他既知自己剑法大进,胆气顿时壮了,向沙老大道:“怎么样?有本事今日咱俩再战、战他三百回合!” 沙老大一双小眼窥视他良久,点点头道:“好,成全你!”挺剑又上。 阿柯当下打点精神,不再一心想逃,暗自默想,将“霜雪无归剑”一招招使出来。沙老大也不再托大,稳住心神不求进攻,见招拆招,首次采取守势。阿柯见他不再猛攻出来,更是得意,剑尖游走,指南打北,好不轻松写意。舞到后来,已浑然忘了自己是在与人生死相搏,只觉体内仿佛亦有一股真气被自己的剑势带动,于奇筋八脉内飞速游走,每一剑刺出,那力道便增一份,下一剑便刺得越发得心应手。五十七招使完,自然而然又从第一招“风霜迎门”开始,自顾自的一一挥出,形同练剑一般,一时间长袖飘然,短剑青辉上下翻飞,好不潇洒写意。 正在尽情舒展之即,忽听沙老大低吼一声,如恶兽乍醒,一剑刺出,夹著雷霆之势,刹时穿破阿柯所有剑招防线,快到在他有任何反应之前,袭到胸前。 阿柯一声闷哼,身子向后一翻,左肩处一屡血柱激射而出。沙老大跨前一步,挺剑再刺。阿柯此刻心中一片混乱,“霜雪无归剑”中的无数变化在眼前一晃而过,偏偏找不到任何一招可以在这身体失去重心的情况下自保的。只那么眨眼的一瞬间,“哧”的一声,右胸又中一剑。前一剑沙老大还带著试探的想法,这一剑再不留情,内力使得十足,阿柯眼前一黑,再也无力支持,滚落在地。 沙老大大喜,正要挺剑斩他右手,忽地心中有一丝犹豫,刚一迟疑,眼前青光疾闪,一道从未见过的怪异剑气,沿著一条自己绝料不到的曲线自下盘疾风骤雨般猛地杀到!沙老大暴喝一声,拼出老命横剑一挡,手臂顿时剧震。在那电光火石的一瞬间,他眼中什么也见不真切,只有耳边传来“铮铮铮”一阵珠落玉盘般的脆响,似乎有数十把剑同时砍在自己的剑上一样。沙老大顾不得双足是否受伤,一脚“龙跃点苍”使尽全力踢出,借力向后退却。 这一退就是五六丈,眼前那让人魂飞魄散的青辉终于不见。这一下死里逃生,待得重落回地面,沙老大只觉全身虚脱般,再也使不出一丝气力,脚一软瘫倒在地。他第一眼先检查身体,发现肩头、臂膀、小腿等各有数处鲜血飞溅,这一剑虽未刺中要害,但仍让他受伤非轻。沙老大喘得一口气,拼命撑起身子,只见几丈之外的阿柯亦是伤重,用剑撑著支起半身。 ※※※ 请关注《你死,我活》的朋友继续到 /gb/literature/li_expert/shih/1.asp留言!谢谢!—— 第三十章再散 旁边一树丛“哗”的一响,泉哥手持大刀冲出来,叫道:“你敢伤我师傅,老子跟你拼了!”向阿柯扑过去。 沙老大猛地大吼道:“刘泉,不可!” 刘泉一愣,回头见沙老大对他急切招手,忙奔过来。沙老大顾不得伤痛,挣扎著扶住他肩头,压低声音道:“叫其他兄弟一起来,你在后面……记著,要在他动手杀了几人,意气最高的时候动手!” 刘泉略一迟疑,但他对师傅的话从来深信不疑,当下应了,纵声大叫:“弟兄们,点子在这里,已经身负重伤,都过来啊!砍他一刀的,赏银十两,搜到铜鉴的,赏银百两!” 周围顿时欢声雷动,刚才还寂然无声的地方,顷刻间涌出大群“血剑联盟”帮众,好似从地底钻出一般,纷纷提刀向阿柯杀去。 沙老大满意地看一眼刘泉。自从在阿柯与可可手里功亏一篑之后,他痛定思痛,下决心要教一个真正帮得上忙的徒弟。这刘泉本是一个小帮派内不知名的小子,但生性坚韧耐苦,脑子又灵活,被沙老大看中,刻意培养,不几个月,竟是进展神速,除了武功已在帮中崭露头角外,处理大小事务更是谨慎唯勤,于细微处见真章,著实帮了沙老大大忙,愈发得他宠信。沙老大刚才在跟阿柯一招一式对的时候,意外发现他的武功愈强,以往那股与敌同檄的狠劲与杀气反倒愈弱,他愈杀得得心应手,对自己的威胁反倒愈小,是以自己突然偷袭竟大获成功。只有当他面临生死存亡的关键时刻,才会突然爆发难以遏止的惊人杀气,这个时候的阿柯往往才是最危险的人物。当下沙老大附在刘泉耳边嘀咕几句,刘泉露出惊讶与敬佩的神情,低声道:“徒儿明白了。这人现下还杀不得,徒儿在旁侍机斩断他的手臂,抓起来待师傅细细拷问。” 沙老大拍拍他道:“你想得很周到,去吧。” 此时数十人围著阿柯拼杀,阿柯肩头与胸口受伤极重,且被沙老大阴毒的内力震得半身又痛又软,若不是凭著积威,不时拿剑比划比划吓退众人,围攻的人也不愿第一个送死而刻意拖延的话,恐怕早被乱刀剁碎了。他眼前金星乱闪,周围的一切都变得模糊不清,力气也似乎正一点点一点点的从沉重的脚底漏走,再挺一会儿,别说挥剑,只觉要拿著它也越来越不易做到。 周围的人慢慢靠近,耳朵尖一点的似乎听到他在喃喃自语:“我不要死……我不要死……我还要见……” 刘泉在一个小头目背上一推,道:“上啊!” 那头目手中刚刀乱舞,大叫道:“你小子要见阎王啊!”合身扑上。 忽听“嘘”的一声,好似秋日里凛冽的风掠过林间。那小头目身子一顿,脚尖越掂越高,尽力抬头,象在眺望远处灰淡的天色。旁边有人叫道:“老酒鬼,你怎么……” “铛啷”一声,刚刀落地,那头目硬得似根木头般仰天重重摔在地上,脖子处一道激射的血柱喷出一丈来远,洒了毫无准备的人一头一脸。 所有的人都毫不张扬,只管用手使劲捂住嘴,往后飞也似的退却。刘泉慢慢退后两步,心道:“这人果然愈是身处险境愈是厉害。怎么想个法子让他杀气减弱一点?” 突然脚后一顿,他回身看去,却是碰到一个树墩。刘泉略一沉吟,招手道:“来两个人,把这树墩子挖出来。” 众人不明白他这个时候叫挖树墩子是什么意思,却也不敢多问。当下两个平日里最好拍他的马屁的人忙不迭地跑上前来,拿著剑又挖又刨,使尽浑身解数,几下便将若大的树墩挖出地面。 刘泉笑道:“很好,有劳二位了。两位如此勤勉,小弟永记在心。”那两人笑得嘴也合不拢,各自报了七八道姓名,方转身离开。 刘泉待他两人刚一转身,忽地双手齐出,“扑扑”两声,封了两人腰间穴道,一手提一个,大吼一声:“老子跟你拼命来了!”用力将两人抛向阿柯,跟著一脚踢出,将那木头墩子亦踢向阿柯。 那两人身在空中,半分也动弹不得,眼睁睁地看著向阿柯飞近,只吓得屎尿齐流。阿柯眼不能视,听著风声,想也不想,本能地反身一剑,挑破一人咽喉,再向左一递,刺穿另一人咽喉。此时另有一巨大的事物扑面而来,他斜著猛地一劈,“咄”的一声,短剑劈到一节又硬又干的木头内,顿时卡住。 就在这时,面前一道寒气袭来,刘泉寂然无声地跃在空中,直到临近阿柯,方用力猛劈。阿柯心中刹时一片空明,轻轻地道:“好……” 忽听刘泉一声怒吼,“铛”的一声,兵刃交击,阿柯倒退一步,一交坐倒。 原来刘泉这一刀正要劈下,忽闻身后破空之声传来,眨眼间便杀到背后。此刻他后背大开,毫无遮拦,只得反刀一阻,间不容发挡开那物。就这么缓得一缓,他真气已尽,跌落下来,不敢托大,几个翻身跃回人群中,凝神看去,一支羽箭正斜斜插在泥中。他提气喝道:“是谁?” 只见林外路上风尘滚滚,有一女子驾著一辆马车飞弛而来。那女子一头倔强的怒发在风中如浪般翻腾,身著短衣短裙,左手腕上系著一根火红的缎带,亦在风中飘荡——正是可可。她手持一把乌胎铁背犀把弓,弓长二尺余,弓弦银白,一脚跨在车架上,一脚居后,稳稳地立著,张弓搭箭,众人还未反应过来,“噗”的一声,早有一人胸口中箭,箭头直从后背透出半尺方止。那人哼也来不及哼一声,立时毙命。 刘泉大喝道:“大伙儿使暗器废了她……”话未说完,周围的人早跑出几丈有余,谁还当真留下来听他的?沙老大亦在后大声吆喝,但这群血剑联盟的帮众跑路是跑惯了的,各有路数,配合默契,有的向东,有的向北,有的钻林,有的上山,比耗子还溜得快,刹时走了个乾乾净净。 可可也不多说,只顾一股脑地向刘泉射来,刘泉大怒之下,一步也不退却,一箭箭的射来,他就一刀刀地劈落。随著马车奔近,可可射出的箭一箭沉似一箭,一箭快似一箭,刘泉适才手臂受伤,全靠左手支持,越发感到吃力,待劈到第八箭,终于往后退去。 沙老大眼看著可可驶近,拼命运功想要起来,但适才阿柯那一击剑气极强,刺破他数处要穴,真气岔动,怎么也站不起来。想到近在嘴边的东西,明明只须微微一张口便可吃进肚子里的,偏偏每次就差那么一点,那么一点点……心中简直悲愤难平。 突听对面林中脚步声紧,竟有多人快步奔来。沙老大听到声音大喜,以为自己的人又回来了,待抬头一看,又是大悲——就在自家的孽徒孽孙们仓皇逃窜之时,十多名威服寨的人一言不发,疾向可可冲去。刘泉明白今日一闹,全天下的人都知道阴阳铜鉴已落在阿柯手里,这一独门生意是吃不上了,说不定待会儿这伙人立时便要杀人灭口,当下更无迟疑,背起沙老大,乘威服寨的人一心放在阿柯身上之机,拔腿便跑。倒是沙老大接连失败,眼见著门众们几十人顶不了对方一个丫头,心中痛得难以自持,竟至伏在刘泉背上,老泪纵横,哽咽难语。 可可大叫道:“阿柯!快起来啊!”一边猛射。威服寨此次来寻阿柯与尹丫头的俱是好手,又隔得远了,纷纷闪避让开。可可再射一阵,一摸箭筒,却已射光。她回身拿箭时,数人已奔近马车。可可大喝一声,回身一气射出两箭,最近的两人一人胸口中箭,当即身亡,另一人一避,射中左肩。那人兀自咬牙冲到车驾面前,挥刀劈向可可。可可此刻无可退却,只得挥弓挡他一刀,“铮”的一声清响,弓弦立时绷断。可可顺势一绞,羊筋弓弦缠住那人手臂,那人伤重下再难使力,被可可一把拉得伏倒。那人痛哼一声,右手猛将刀子向可可甩来。可可反手抽出背后的弯刀,见不容发间挡了这一下,跟著就势一刀,解掉他他半边臂膀,那人长声惨叫,跌落下地。可可叫道:“阿柯,快起来啊!” 这时三人围著可可拼斗,七个人越过马车,继续向阿柯奔去。可可见两人已从后攀上马车,当即挥刀斩断车驾,跳上一匹马。一名威服寨的门徒舍命一扑,想要拖住可可的马。可可一刀下去,砍断他一双手掌,那人痛嚎声中,另一人已自他背后跃过,可可促不及防,肩头中了一剑。她弯刀翻飞,使的武功诡异莫测,那人与她斗了几招,脸上被斜劈了一刀,惨叫著滚到一边。可可用刀背在马臀上一拍,痛得那马人立起来,往前猛冲。剩下一人提气追赶,但终究跑不过受惊的马,渐渐被甩开。 此时那七人离阿柯只有数步之遥,可可急得大叫:“阿柯,你站不起来,我们俩今日就要死在这里了!” 阿柯躺在地上一动不动,似已失去知觉。那七人中为首的一人几步急行,务要抢在可可之前赶到阿柯身边,忽听身后破空之声大作,那人听到风声接近,算准方向,往左一闪,却见一柄怪异的弧形兵刃飞速旋转著从身旁一晃而过,在空中划一道圆弧,远远地又旋到后方,可可纤手一伸,稳稳接住。原来是她那形状独特的弯刀。 这么缓了一缓,可可的马又纵近了几丈。那领头的叫道:“快带那小子走!”自己提剑向马首冲来,怎么也要阻她一下。那马瞬间逼近,领头的大喝一声,跃在空中,长剑挑出数十剑花,疾向可可刺来。可可猛一甩头,那遮在她面目之前如瀑怒发飞散开来,但见她杏目圆瞪,一双眸子内隐隐闪烁蓝辉,皮肤白胜玉石,更显出脸上那块红斑的可怖。领头的没料到她竟生得这般怪异,吃了一惊,真气立时浊了,剑尖还未递到可可面前,已然下坠,向可可腿上刺去。可可双腿一夹,那马又是人立而起,“扑”的一下,剑尖刺入马鞍前端皮革中,皮革又硬又韧,剑尖情急之下再难拔出。可可居高临下,顺势将刀一劈一拖一带,那头领后退两步,脑袋骨碌一下滚入草丛中,身子尤自晃了两晃,方自跌倒。 就这么一阻,剩下六人已奔到阿柯身旁。当先一人道:“要活口!”四人一起蹲下,伸手去拉阿柯。 左边一人去拉阿柯的腿,突感阿柯一动,他吃了一惊,叫道:“这人还没……”话音未落,忽地几大滴水溅到脸上,他正在惊疑,只见前面两个去拉他手的人仰面而跌,脖子处鲜血狂喷而出,洒得自己满头都是。 这一下变故快得实在匪夷所思,那人蹲在地下,竟连站起来看一看的念头都还未生出,只见到一道剑光闪动,身旁与自己同去拉阿柯脚的人亦微微抖了一下,哼也不哼一下,像是头晕昏厥般往前扑去,直到头快要接近地面的时候,才突然从脖子最脆弱处暴出一根血柱。 “砰”的一下,那人脑袋结结实实撞在地上,终于发出这梦魇里的第一个声音。蹲著的人适才几乎停止的心,随著这一响,骤然狂跳起来——然而亦是最后一跳。 他只来得及往后退出半步,一道幽冷的剑光便袭上喉头。最后的时候,他想总也要喊出点什么来吧,但全身的活力已被那一剑彻底剥夺,终究只是不争气的哼哼两声,便直挺挺扑在冰冷地泥中,刹时再无一丝感觉。 直到这个时候,旁边撩阵的两人才察觉到不对,转过身来。其中一人悲呼一声,一剑疾刺阿柯。阿柯就地一滚,那人跟上再刺一剑,这次阿柯却滚向剑尖。眼见就要刺中阿柯,另一人叫道:“别杀他!留活口!”那人一愣,剑尖刚提开,阿柯一剑挥出,刺入他小腹要害,那人长叫一声,立时毙命。 另一人暴怒,一挺手中大刀,正欲对著阿柯劈头砍下,忽地后颈一凉,已被可可抛出的回旋弯刀砍中。他晃了一晃,这一刀说什么也劈不下,终于咽下最后一口气,倒地死了。 可可慢慢策马上前,看著阿柯用剑勉强撑著站起来,再回头望望,追她那人自知不敌,不知逃到哪里去了。她这短短一刻之内,连杀数人,侥幸至极地救下自己与阿柯的小命,自己都觉不可思议,至此方松了一口气,只觉脚一阵酸软,滚鞍下马,跌坐在阿柯身旁,颤声道:“原来……原来你早计算好了的。” 阿柯向可可一笑,道:“可、可可……你好……”忽地眼前一黑,一交重重摔倒。 可可抢上前来,将他抱在怀里,轻轻掀开衣服一角,只见右胸伤得著实不轻,那一剑斜著刺入,创面极大,且似乎还震伤了肋骨。当下一面给他上药,一面道:“别怕,小伤,死不了。” 阿柯笑道:“嘿嘿,你、你少骗我……我血都要流光了……这次可不、不是小伤了……” 可可眼圈一红,轻轻地道:“好好的你出来干什么?傻瓜,我就那么容易被人抓住?” 阿柯叹了口气,道:“你还不是一样……你救过我好多次了……”一说到“救”,两人不约而同想到那日林中的事,不禁都是一阵脸红,一时似乎无法再沿著这话题说下去。可可不再说话,手脚麻利地给阿柯包好伤口,阿柯也破天荒硬气起来,由她折腾,哼也不哼一声。 包好伤口,可可又拿出几颗药丸,捏碎了喂阿柯吃下。两人做这事时,脸更是红得发烫。可可一转眼瞥见自己给阿柯的短剑放在一边,心中忽地涌上一阵柔情,道:“这短剑不趁手,你还带著干嘛……” 阿柯老老实实地道:“我啊……最近没找到其他合适的剑啊。” 可可刚要说话,忽闻对面路上又是马蹄声急,两人一惊,随即听出只有一匹马的声音。可可放阿柯躺在地上,匍匐在草中,悄悄抽刀在手,预备给来者一击。 阿柯懒懒地躺著,望著苍凉的天,心中莫名其妙地涌出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他想动动手,没想到手也懒懒的;想挪挪脚,脚也软软的;他觉得应该想点什么,却连心也空空的,什么念头也没有。有那么一刻,他只想从此就这么懒懒的软软的空空的躺在这里,也不须杀人,也不必逃亡,也不用受伤,与这浩瀚的尘世再无一丝瓜葛,那有多惬意?这么一想,渐渐地好似全身已轻如羽毛,禁不住飞腾起来,飘飘渺渺,晃晃悠悠,随风沉浮,直向天际飘去…… 猛听有人声带哭腔地喊道:“阿柯大哥!阿柯大哥!”阿柯猛地一震,刹时清醒过来,失声叫道:“尹丫头?” 可可道:“又是你的相好?”将阿柯扶起半身,果见尹丫头骑著马一路边喊边跑。阿柯暗想:“自己在逃难中,此刻可不能让她见到。最好她叫一阵,就赶紧走了……”突然一惊,才发现尹丫头穿著一系黄衫,戴环佩玉,只一头秀发还未来得急挽上,在风中散乱的飘著——竟也恢复了原貌! 阿柯长叹一声道:“哎,又来一个傻丫头……”他体虚力弱,叫不出来,只得推一把可可。可可朗声道:“你阿柯大哥在此!” 尹丫头策马上前,见阿柯果然躺在地上,一身白衣已被血染得无一处乾爽,眼睛紧闭,也不知是死是活。她顿时哭出声来,叫道:“阿柯大哥!”扑到阿柯身旁。 风吹过,无数的芦草随风舞动,阿柯缓缓睁开眼,吃力地道:“我……我只想……想死前……知……知道……” 尹丫头眼泪如断了线的珠子般滚落,哭道:“你想知道什么?你说啊!” 阿柯喘几口气,眼睛渐渐翻白,道:“你……你的名……名……” 尹丫头抓住他的手,凑到他耳边大声叫道:“我叫尹萱!尹萱!尹萱!你听见吗?” 阿柯“哎呀”一声惨叫,拼命挣扎,喊道:“我、我听见了!耳朵都震破了!” 尹萱呆呆地看著阿柯狼狈地被强忍笑容的可可扶起,一面不住掏耳朵,道:“差点被你喊破脑袋……”突然一跃而起,使劲将阿柯推翻在地,不理他大声惨叫,叫道:“我再也不见你了!”掩面飞也似地跑开。 ※※※ 暮色四合,弯月初上。静静流淌的涪江边,一处隐蔽的支流小溪汇入的地方,三个人影鬼鬼祟祟地从树丛中探出头来。 “就在前面那处芦苇丛中。”可可轻轻地道。 “没、没别人知道吗?”阿柯尤不放心,四面打量。 “我可是出了高价,”可可道:“十两银子的小船!此地是涪江上游最大的一处码头,这山里十几个县的官差押运犯人,都是从这里上船前往利州府,所以黑道上帮人逃亡的人也聚集在此。那卖船的人是老手,看我是熟面才做的,拿了银子后早已出外避风头去了,还会有谁知道?” “黑道……”尹萱低声念叨。阿柯知道这丫头满脑子侠客英雄的,害怕她哪根筋突然犯了,闹起不上船可就糟糕,忙向可可道:“是啦,是啦!你厉害,快去拖船吧。” 可可果然是老手,先将弯刀叼在嘴里,摸到河边,一面警惕地东张西望,一面用手舀水上来不住打湿自己的衣服。尹萱凑到阿柯耳边问道:“可姐姐怕冷么?为何不直接下水去?要不我去帮她。” 阿柯拉著她的手,道:“看好,小丫头,这是逃生秘诀。这么冷的天,要下水前先得打湿身体,否则搞不好会抽筋。而且衣服湿透之后贴在身上,下水声音就小,不易被人发现。这种时候,一点失误都会要命的。”他不无忧虑地看著可可慢慢潜下水去,道:“哎,若、若是我伤不是这么重,能不走水路最好……对方太容易发现了……” 尹萱感到握著自己的手冰冷,小心地靠他近一点,低声道:“没关系。可姐姐说,她知道一条密径,应该很少人知道的。” 阿柯默默点头,心道:“密径?现在只怕没径的地方也塞满人了,哪里还有密径可走?小丫头太嫩,一点江湖常识也没有。”却不想说出来吓著尹萱,瞪她一眼道:“还没问你呢。下午不是叫你走吗,怎么又换了衣服跑出来?你想找死啊?” 尹萱脸上一红,道:“人家想来帮你嘛,你叫我走我就走,那岂不是很没面子?再说了,眼见江湖同道身险绝境,我们身为侠义之士,又怎能装聋作哑不问不管?” 阿柯脑袋正痛,不想这个时候跟她长篇大论的辩驳,忙挥手道:“是是是,算你有理由。也算你有运气,这么走出来也没被人追杀。” 尹萱睁大了眼道:“说也奇怪啊!我明明当著威服寨那帮人走过去,他们却理也不理我,一个劲地往镇外跑。我又喊又追,跑了好一阵也没追到,跑得我脚都痛了,又回镇里买了马才赶过来的,可气坏我了。” 阿柯嘿嘿笑道:“你这丫头,别人不来追,你好象比他们提刀子来杀你还生气……” 正说著,一艘乌蓬小船悄无声息地划了过来。可可用撑杆支住小船,不让它撞到岸边。尹萱一颗心扑通乱跳,扶著阿柯几步抢到河边。可可一双眸子在黑暗中盈盈生辉,低声道:“快上。我到河对岸打探了一下,没什么动静。” 阿柯血流过多,手脚没劲,在可可与尹萱的帮助下上了船。这船是寻常最不起眼的渔船,船舱仅容两三人并卧,几根撑杆,几张小几,还有两个包袱,打开一看,是几套渔家衣服,男女都有,以及几天的食物。看来果然是黑道老手所为,十两银子价钱公道,童叟无欺。 可可道:“阿柯,你看舱内还有什么?” 阿柯探头看了看,道:“还有什么……”突然脑后被人重重一击,顿时眼前一黑,昏死过去。 尹萱大吃一惊,叫道:“你要干……”可可纵身一扑,伸手捂住她的嘴,同时左腕一翻,一柄锋利地匕首架在她脖子上,低声道:“别动,动一下我在你脸上连划十七八道,让你变得比我还难看!” 尹萱本打算跟她拼了,没想到她会出这种狠招,想到自己娇弱的脸别说被划上十七八刀,就是只划那么一刀,自己也不想活了,当即吓出一身汗,颤声道:“你……你要怎样?别、别伤阿柯大哥。” 可可见她一双大大的眼睛内已满是泪水,想到她如此年幼便经历这么多生死劫难,心中一软,放下匕首道:“尹姑娘别怕,我只是怕你一时激动,闹出声音来。阿柯受的伤极重,半个月内都无法与人动手,我走之后,他的命就拜托你了。” 尹萱惊道:“可姐姐,你要走?我们不一道走吗?” 可可似乎感到寒冷,双手抱在胸前,走到船头,听著河水静静地流淌,低声道:“不。今日之事,天下武林都知道阴阳铜鉴落在我与阿柯手里,从此之后再无清净可言了。你道走水路当真安全么?若是我与阿柯都未受伤,绝对不会冒此大险的。但现在这道坎非过不可了。你带著阿柯走水路,我驾马车,先往北走一段再……再说。” 尹萱虽然江湖经历极少,也知道可可这是要舍命引开众多追赶者的注意,她一个女子,不是送死是什么?当下急道:“不行啊,可姐姐,你一个人怎么能逃走?对……对啦,我们可以易容!阿柯大哥的易容术很厉害的!” 可可打断她道:“别太小看江湖了。若我是追踪者,知道阿柯受了伤,绝对会严令水陆两处盘查的人,只要是身有伤口的,一率捕获。错抓一千又怎样?绝不放过一个,这才是江湖道理!” 尹萱听她冷冰冰地道来,禁不住打个寒颤,脑子里一片混乱,想不出任何可以驳她的话,只道“这……这怎么好呢……这怎么办呢……” 可可走回船舱,将阿柯小心地扶著躺好,轻轻摸著他的脸,道:“尹姑娘,记得我下午跟你说过的密径么?其实世间哪有密径,能逃出生天的就是途径。你放心罢,我也自有逃生的办法的。现下我们已是全天下武林人的目标,即便有我引走一部分人,你与阿柯走水路仍然也是危险重重的。所以你身上的担子也不轻。阿柯心就是太软了……自下午他一露面想要救我那时起,我就下了决心,纵使我死了,也不要他死……” 尹萱流著泪道:“可姐姐,你……你这又是何必呢?跟我们一起走,大不了死在一起……” 可可抬起头来,看著尹萱一笑,道:“死?我可还不想死!我要杀的人可还活得好好的呢!阿柯也不想死,你想死吗?死有那么容易吗?哈哈,哈哈,真是孩子气!能活著多好,干吗要死?”提气纵身跳上岸去,用力一蹬,将船身推开。 尹萱凄然道:“可姐姐……” 黑暗中,可可微微一笑,挥挥手,转身便走,再不回头,几步跨进林中,刹那间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一阵夜风拂过,林间树叶沙沙地响,不知不觉间,河中雾气上来了,月亮的脸也模糊了。天地间的一切都似笼在梦中,不真切了。 尹萱一边抽泣,一边使劲撑动竹竿,划进涪江河道中。河水脉脉无语,她一颗小小的心亦如河中飘渺的月影,随著河水静静地飘著,荡著,渐渐的化作无数碎片,连自己也不知飘到哪里去了—— 第三十一章其乐 这之后的几日,两人白天就在僻静的河道内躲藏,傍晚时才顺流而下,一路上除偶尔遇上些晚归的渔舟与灯火通明的官船外,倒也清净。 阿柯知道可可走后,性情大变,好几天一言不发,只抱著短剑,呆呆地望著河水发呆。尹萱跟他说话,百宝出尽的逗他,他却始终木著脸,毫无反应。给他吃的他就吃,不给也不闹,叫他撑船他就毫无方向地乱撑一气,说是该睡了,他“咕咚”一下倒头便睡,转眼便呼呼作响。尹萱拿他半点办法也没有,有时真想抱头痛哭一场,但想起可可走时嘱咐自己的话,咬紧牙关,一个人硬撑下去。 这几日对小小的尹萱来说,好似足足过了几年一般,往日矜持高贵的小姐,现下划船、煮食样样照做不误。以前骑马泛舟,统统有人包办,她大小姐只需坐享即可,别说学,连见也没见过船夫如何划桨,如何转舵,如何避过礁石险滩。头两天他俩几乎就在原地转悠,船头一会儿撞上左岸,下一刻又冲上右岸沙滩,天色晚了又辩不清道路,好几次直直撞上礁石,险些弄得船翻人亡。 好容易遇上一位晚归的老渔翁,见尹萱一边抹著泪,一边精疲力竭地撑船,心中怜惜,教了她一些行舟的基本方法。到第三日傍晚,总记撑断了三根杆,丢失了两只桨,外带掉入河中两次,尹萱终于学会借著水势放舟向下,利用舵与桨避开礁石险滩的方法。她高兴得放声大叫,见阿柯仍在一旁呆著,又忍不住抱著他大哭一场。 到第五日,食物吃光了。尹萱将船停在一隐蔽的支流处,到岸上寻觅一番。但此刻仍无任何可吃的野果,河滩外就是一大片望不到边际的竹林,茂密得除了山鸡什么也别想穿过。再后面则是百仞悬崖,只偶尔听到猿鸣声自崖顶传来,或是单飞的鸟长叫著划空而过。尹萱自问袖箭没办法对付那些飞得高及云端的鸟,也没办法穿过竹林爬到悬崖上去。她踌躇半天,终于想到法子。 她将船划到河滩略浅的地方,用撑杆试了试深浅,下锚定标,对阿柯道:“你,转过去闭上眼睛!” 阿柯一言不发地照著做了。尹萱仍不放心,用一张布将他眼睛牢牢掩起来,这才来到船尾,脱了外裙,把里面的裙子拉到大腿上扎好,赤脚跃下河中,小心地摸起鱼来。 她的摸鱼本领比之阿柯可差太远了。虽然自小便学过“混水摸鱼”这句成语,这个时候竟然一点也想不起来,还深怕水浑浊了看不到鱼,不敢乱动,只傻傻地站著,待有鱼路过,才弯腰伸手去抓。幸好此地人迹罕至,鱼又多又不怕人,一个劲地在她脚边转来转去,鱼嘴不时触到她赤裸的小腿,痒得她只想跳。饶是如此,尹萱抓了一下午,也才抓到三、四条不知是游不动了还是瞎了眼总之是命该如此的小鱼。她累得腰好似要断了一般,勉强爬上船,见阿柯还是呆呆地坐看船头的流水,那张布不知被他扯到哪儿去了。尹萱再也没精神管他看了没有,歇了一阵,到岸边支起火,用竹签串了鱼烧起来。过了半响,她提著一串焦了的与一串还是生的鱼回到船上,让阿柯自己挑。阿柯看了几眼,慢慢接过生鱼,有一口没一口的吃起来。尹萱一屁股坐在他旁边,大口吃起焦鱼,只觉生来十余年,竟是今日这鱼才最为好吃。 她吃得满嘴漆黑,到船头洗了洗脸,将满头乱发随便挽了一下,已累得眼也睁不开,倒头便睡。 半夜里,尹萱突然醒了。她觉得彻骨的冷,便翻身裹紧了被子,眯著眼再睡…… 被子? 尹萱猛一翻身坐起来,茫然四顾,半响才意识到自己正躺在漆黑的船舱里。 自己不是一向睡船头,胡乱裹些衣物的么?只有伤势未愈的阿柯才睡船舱盖被子的啊。难道梦中冷了,迷迷糊糊爬进来的?这么想著,她又是一惊:难道正跟阿柯睡在一起? 尹萱赶紧伸手在周围摸了一圈,还好,并没有阿柯的身子。她松了口气,心中却隐隐有一点失落。呆了片刻,忽听蓬外一阵水声传来,她便胡乱披件衣服,踮手踮脚地爬到舱边,掀开帘子的一角向外看去。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广漠无垠的星河,满天璀璨的繁星都在一个劲的向她眨著眼。尹萱痴痴地跟著它们眨了几下眼,方低头向河中望去。那里,有个消瘦的身影,微躬著背,左手提著一盏油灯,右手握著一把寒光凛然的剑。跳动的灯火映在他苍白的脸上,不是阿柯是谁? 他全神贯注的盯著冰冷的河面,身子如铁铸般纹丝不动,良久,忽地剑光一闪,跟著“哗啦”一声,他已经抽剑回来,剑上挑著一条尺余长的鱼。 阿柯顺手一挥,那鱼越过几丈的距离,重重摔在船头。尹萱这才发现原来船头上已堆了十几条这样的鱼,刚才那鱼一摔到鱼堆中,挣扎不休,顿时引得其他鱼也乱扑腾起来。“扑通”、“扑通”,好几只鱼竟挣下船去。 放在以前,尹萱若是见如此多的乱扑腾的鱼,早吓得花容失色,飞也似的找爹寻娘去了,现在唯一的念头却是不能白白浪费了这些食物!她顾不得寒冷,甩掉外衣,光著脚一步跨到鱼堆中,抡起船桨,见哪条鱼挣得最凶,便一桨打下去。河中的阿柯也不多言,继续一剑一剑的刺下去,一条条地甩过来,尹萱也跟著一桨桨地打下去。半个时辰不到,船头已堆得满满的,所有的鱼除了身上中一剑外,脑袋上还不偏不倚挨上一记尹小姐的绣桨,再也无力挣扎。阿柯回头看看,收了剑,在没膝的水中慢慢走过来,爬上船。 尹萱打得出了身汗,也不觉冷了。她抹抹脸上的汗水,向阿柯看去,却见他也正一瞬不瞬的望著自己,灯火闪动,映在阿柯那双眸子里精光四射,透著会心的笑意。尹萱被这目光射到,胸中如遭重重一击,一股从未有过的情绪刹时涌上心头,自己也说不清是喜是悲,下一刻,连耳根都热得发烫。她呆了一呆,忙低下头去,却见自己只穿著一件单衣,赤脚站在一堆半死不活乱吐泡沫的鱼中,裤脚已然湿透。她心中又是一跳,想:“死了,死了!这个样子被他全瞧在眼里了!” 阿柯突然道:“你……” 尹萱好几天来乍听到阿柯开口说话,又是在自己心神恍惚之时,竟吓地双脚一跳,仓皇间顺手一桨,正中阿柯脑门。她“哎呀”一声惨叫,好似那桨砸在自己脑袋上一般,没头没脑地转了两圈,一扭身跑进舱内,死死抓住帘子,一颗心扑通乱跳,可是连她自己也不知到底在怕什么。 过了一阵,却听阿柯在船头坐了,轻轻笑道:“傻丫头,我、我只是想问你,知不知道晚上怎么抓鱼?” 尹萱颤声道:“不、不知道。” 阿柯道:“你不是见我提了灯么?鱼儿也是爱光亮的,夜晚里见到灯火,自然会聚集过来。只是你那样的抓鱼方法,便有再多的鱼,也是枉然。” 尹萱又羞又怒,叫道:“原来你全看见了!叫你别看的,你、你这个不守信用的小混蛋!” 这话出口,尹萱尖起耳朵,想要听听阿柯怎么说,谁知过了好久,舱外一直寂然无声,只有宿鸟惊飞,或是岸边鸣虫的鸣唱之声间或传来。尹萱等得手脚发麻,终于忍耐不住,低声问道:“你……你生气了?” 又过了一阵,阿柯才长长的叹了口气,道:“你说得没有错,我为什么要生气?我救不了母亲,伯伯,救不了她……也救不了可可。也许,也许连你也救不了。我是个什么人呢?我是个什么人呢?……只是没用的小混蛋罢了。” 尹萱听他话音里带著从未有过的感伤惆怅之情,心中一颤,想要说两句安慰的话,却又不知从何说起。正在犹豫时,阿柯忽然撩开帘子进来,也不看手足无措的尹萱,自己抱了衣物走到船尾,道:“睡吧。明日还要赶路呢。”倒头便睡,须臾传来轻微鼾声。 尹萱赤脚站在舱门边,心中默默念著他那几句话,竟自痴了。 第二日拂晓,薄雾还未散尽,小尹萱仍在梦乡时,阿柯已撑船出航。由他掌舵后,船速大进,一路顺流而下,到中午时分已走了将近十几里水路。远远望见前方炊烟缭绕,船帆点点,到了一处码头。两人易了容,仍旧扮做老头老婆婆,携手上岸,到村中采购些乾粮衣服等物。尹萱变卖了两粒珠子,换来的钱足够两人大吃大喝直到利州。但两人已比以往老实了许多,只买些寻常事物,在一家小店里吃了面,便往小船走去。 正走著,远远的过来一群提刀拿剑的江湖汉子。两人赶紧躬腰驼背地让在一旁,尽量低著头。那群人看样子是本地匪帮,一路耀武扬威地走来,所过之处路人纷纷闪避,见到好吃好看的东西,随手抓了就走,也无人敢说半个不字,自然也未将这两个老家伙放在眼里。 待人群走过,两人方缓缓步上道来。这个时候,只听身后一人笑道:“他奶奶的,抓个丫头还这么麻烦,老子可从来没见过……” 另一人道:“哈哈,看她长得身段丰满,只可惜脸上那红斑……” 阿柯浑身剧震,一下顿住脚,手一翻,已握住藏在衣服内的短剑剑柄。尹萱忙按住他的手,只觉他全身冰冷,抖个不停,抬头看他的脸,不禁吓了一跳——阿柯眼中如欲喷火,眼眶并裂,牙齿紧紧咬著嘴唇,几乎陷进肉里去。 阿柯转身,向前一跨步,尹萱已闪到他身前,张开双臂拦住他。阿柯低声道:“让开!”尹萱眼圈通红,毫不后退,也低声道:“可姐姐不一定被他们抓住了,你身上伤还未好,别逞强!” 阿柯拇指一弹,“叮”的一声轻响,剑出吞口,尹萱立时觉得一股杀气扑面而来,身不由己倒退半步。 阿柯再道:“回船上去!” 尹萱咬咬牙,道:“好!要上一起上,可姐姐救的可不只你一个人。”伸手在脸上一抹,扯下易容人皮。见阿柯一呆,她催促道:“动手啊,被人见到一次易容,就再也别想瞒过人了!” 阿柯突地仰天大笑,道:“好!”一把扯下面具,眼望前方,说道:“别离开我!”大踏步向那群人走去。尹萱暗自扳动袖箭机关,亦步亦驱的跟在他身后。 那群人听到有人大笑,不觉停了步回身打量,只见一个少年与一位少女正疾步向自己走来。那少年脸色苍白,一幅大病初愈的样子,手提一柄墨色短剑。他一双眼睛死死盯著自己这边,每个人与他眼光一触,都是不由自主心中一颤——好冰冷的目光。 当先一人眉头一皱,不动声色的作个手势,其余人迅速站开位,纷纷拔刀在手。一时间小镇街头杀气腾腾,顿时听得四周响起一连串关门闭户之声,街上行人小贩奔走如飞,生怕一个疏忽,不长眼睛的刀子就落到自己身上。 那领头之人手扶剑柄,朗声道:“在下‘鞍虎寨’定三山,不知这位小兄弟高姓大名,哪座宝山的?” 阿柯一言不发,见他出首,一双眼睛牢牢盯在他身上,继续一步步向前。 定三山眉头一皱,心念如电,怎么也想不起来自己山寨与哪一位少年结过仇,或是哪位仇家有这么个少年帮凶。正犹豫间,阿柯已近在数丈之内,定三山道:“小兄弟,你是找在下么?还是有其他什么事?”他本是一带霸匪,平日里打家劫舍威武惯了的,与人说话哪有这般客气?但今日不知为何,见了这少年的眼光,竟觉心中冰寒,连专横之气都不自觉的收敛不少。 阿柯继续走,四丈……两丈……一丈。 定三山突然右眼一跳,一种从未有过的心惊肉跳的感觉袭上心头。他再不犹豫,暴喝一声,长剑“铿”的一声脱鞘而出! “咄”的一声,长剑脱手飞出两三丈外,直直订在一家店铺门前柱子上。 鞍虎寨帮众们莫名其妙的眼光随著那剑飞出去,都是一愣,再收回来看向定三山处,却见阿柯正缓缓自他胸前抽出短剑。定三山右手青筋暴出,仍保持著拔剑时的姿势,他怔怔的看著插在胸口的剑,怎么也不相信眼前这苍白的少年,在自己拔剑的那一瞬间,也说不上快,也说不上急,也说不上巧,好象就那么随随便便的一插,自己的前胸后背就同时一凉。他张口“啊啊”低叫两声,阿柯抽剑出来,顺手一推,定三山仰天而倒,立时毙命。 …… 隔了足有移时,才有人从震惊中清醒过来,嘶声大叫道:“替寨主报仇啊!” 周围十几人顿时齐声呐喊,一起举刀冲著两人掩杀过来。那喊叫之人原是鞍虎寨二当家蒋明,武功不在定三山之下,且才智出众,向来是山寨中的军师。刚才见到阿柯那匪夷所思的一击,他已经清楚明白的意识到,这少年的剑法远在己方任何一人之上,只怕大家伙一道拼命也不过送死的份,当下吆喝众人扑上,他自己慢慢后退,打探后路。耳边听得喊杀声惨叫声不绝,他估摸著怎么也有一盅茶的时间逃跑吧。回头见一名兄弟脸色煞白的站著,蒋明怒道:“怎么还不上去!你想一个人逃命么?” 那人浑身抖个不停,颤声道:“血……血……”突然裤裆处一动,竟自尿湿了。 蒋明回头看去,心头狂跳,差点也湿了裤裆——但见眼前一大团血雾慢慢散开,那少年垂头站在血雾中心,地上横七竖八躺满了帮众,所有人都抱著断腕痛呼惨叫,哭天抢地,方圆数丈之内都已被血染红。 这少年竟在转眼之间斩断十六个人的手腕! 蒋明刹时间念头百转,第一个想到的是“跑”! “扑扑”两声,身旁那名帮众刚转身要逃,背上中了两只袖箭,“哎呀”一声惨叫,扑地倒了。 蒋明乾净利落地一跪,磕头如捣蒜,口中大叫:“英雄!少侠武功盖世,仁义通天,手刃定三山这个老贼,为我们鞍虎寨除歼惩恶,我们全寨五百多兄弟,恭推少侠为主,永不反悔,天地为证!”他只道阿柯是来挑场子的,或是跟定三山寻仇的,当下痛骂定三山这个奸淫掳掠无恶不作人神共愤的老狐狸,原本五六十人的帮众也轻而易举翻了十倍,只盼阿柯一时心动,先饶下一命再说。 正说得痛心疾首声泪俱下之时,忽敢耳边一凉,剧痛传来。他大吃一惊,以为对方已经动手割了自己的头,“啊呀”一声翻倒在地,随即发现原来只是左耳不翼而飞,脑袋还好好的生在脖子上。 阿柯冷冷地道:“我问一句,你答一句,有一个不实的字,你身上的东西就少一件,有种就赌一赌,看看少了十七八件之后,你还能活多久?” 蒋明猛拍胸脯,道:“我但有一个字乱说,不用爷动手,我自己切了去!” 阿柯点头道:“好。你们刚才说的那个脸上有红斑的姑娘,现在在哪里?” 蒋明颤声道:“不……不知道……哎呀!爷!别忙著割啊,容小的说完啊!” 阿柯抽剑回来,蒋明眼泪汪汪地看著无辜被斩的左手小指,声带哭腔的道:“我……我们也只在三日前见过她一面,当时有兄弟抓住了‘血剑联盟’中两个姓钟的家伙,从他们口里套出‘阴阳铜鉴’可能在那个丫头……哎呀!我、我的爷,她……她是您朋友?哎呀,该割,该割!”他哭丧著脸捡起第二根指头,道:“那位风姿卓越、气度高贵的姑娘身上。定三山这个贼性不改十恶不赦的老东西!”说到这里又是一番痛骂,方道:“强令我们下山来抓……那位姑娘。可巧竟被我们在前面的陆家村遇上其他两个帮派的人在合围她……” 阿柯猛地一剑插在蒋明身旁的泥土中,离他的头只去数寸,喝道:“怎样?你们动手伤到她没有?” 蒋明魂飞魄散,急道:“我、我、我们哪敢伤她……哎呀!不是不是!爷我错了我再不乱讲了!其实我们赶到的时候,那位姑娘已经受了伤……啊?伤在哪儿?好象是手臂和背吧?爷您别急!都不是要命的重伤。正在我们……不、不、不,其他那两个杀千刀的帮派的人准备擒她时,突然出来一个和尚……” 阿柯一惊,脱口问道:“是不是一个青年和尚?” “是啊?可他说……”“他说他不是和尚,对不对?” 蒋明猛地点头,不料扯动断耳伤口,痛得几乎昏厥,勉强道:“是啊……爷,您怎么知道的?” 阿柯回退两步,呆了一呆,突然放声大笑起来。尹萱从未见过如此杀人如割草的场面,虽然知道这些匪帮个个就算被杀也毫不冤枉,但闻到这浓烈的血腥气,心中仍是难受得想吐,正在一旁扶著棵柳树闭眼歇息。忽听阿柯大笑,睁眼见阿柯神情有异,吓了一跳,忙道:“怎么了?阿柯大哥,可姐姐出什么事了?” 阿柯一把将她拉进怀里,紧紧搂著,欢喜得几乎哽咽难语,好半天才道:“没事了,可可她……彻底安全了!” 尹萱大喜之下,也禁不住紧紧抱住阿柯,叫道:“真的么?那和尚是什么人,真能保护可姐姐么?” 阿柯道:“那是当然!这位大师的武功胜我何止万倍,有他在,再无人可伤到可可了。”转头对蒋明道:“你走吧。有本事就尽管带著你那五百多兄弟,找这位大师的麻烦去。” 蒋明乍出生天,大喜过忘,颤声道:“小、小的怎敢?那位大师一根指头,便废了那两个帮派六十几个人,我们私地下传言,这位大师只怕是神人化身,又怎敢去招惹他老人家?” 阿柯不理他胡扯,对尹萱道:“走吧,我们回马车去。” 尹萱点点头,突然意识到自己光天化日下正与阿柯紧紧抱著,顿时羞得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她一下甩开阿柯的手,低著头顿了顿,叫道:“你这个混蛋!”飞也似的跑了。 阿柯不明白她为何又发怒,但既知可可无碍,说不出的开心,也懒得管,挥手道:“把你们什么三山的帮主埋了,以后别当土匪了。” 蒋明道:“是,是是是。少侠所言,小的句句谨记在心。少侠于我,如再生父母,小的回去后,当立长生牌坊,为您日夜祈福,多子多孙、长命百岁……” 阿柯不去管他,径直往镇中走去,买了匹马,当著他的面向北疾驰而去。待得出了小镇,将马放生,悄悄摸回小船。尹萱见他回来,躲在舱里不出来。阿柯此刻胸中豪气万千,一扫几日前的阴霾,重又生起无穷希望,当下用力撑著小船出河,只想著赶紧赶到利州,将尹萱交到她父亲手里,自己好早日北上,去找那个古灵精怪的林大小姐。 ※※※ 第二日,两人已出了梁州境地,离利州城不到百里,算算路程,也就在四、五天之内。 尹萱破天荒起了个大早,阿柯尚在睡梦中,迷糊听到一阵断断续续的歌声由远而近。他勉强眯开眼,正见到尹萱抱著一大堆岸边采来的芦苇、野花,还有两根一尺来长的翠竹,“咚”的一声跳上船来,那双沾满露水而晶莹剔透的玉足险些就踩到他身上。阿柯吓一大跳,口中叫道:“慢些!”爬到一边。尹萱毫不理会,径直入舱。阿柯以为她还在莫名其妙的生气,但怎也不明白自己哪里招惹了她,往舱内不住探头探脑,想要探些风头。忽听“咄”的一声轻响,一支袖箭就订在自己脑门边,尹萱道:“你又想偷看什么?还不划船去?” 阿柯摸摸脑门,不想再穿几个洞,只好回去划船。一路上不住大惊小怪,一会儿叫道:“啊呀,有只白头猿猴,牵著两只小猴,在悬崖上荡秋千!”一会儿又道:“哎哟,千年的王八游上来了,背上还驮著只小王八,啧啧,希奇,希奇。”渐渐地开始胡辩乱造,什么“两只乌鸦打架,打得巢翻蛋落,亏得有只修道的黄鹂在一旁劝架,否则还不知怎么样呢……”,又是什么“两只狐狸在岸边赌局,比谁的尾巴长,长的就赢鲜肉吃……”他故意把“赢鲜”两个字吐得又慢又怪,听起来好似“尹萱”。 尹萱在舱内扑哧一笑,既而道:“我才不上你当呢。”还是不出来。阿柯只讲得口乾舌燥,见她软硬不吃,颇为气馁。 中午时分,尹萱端了食物出来,放在舱门,道:“来吃。”阿柯抢上一步,想要拉她,她却嫣然一笑,迅速缩回去了。过了一会儿,突然戴著个花环伸出头来,板著脸道:“好不好看?”那花环虽只由芦苇与野花编成,但雪白的芦苇与碎黄小花,再配上她缎子般亮丽的黑发,浑然天成,让人眼前一亮。阿柯不觉脱口道:“好漂亮!”尹萱脸上顿时一红,却也不无得意地道:“算你还有眼光。”又缩回去,一下午都不再露头。阿柯只听里面不时有奇怪的声音发出,却不知道尹萱在做什么,也不敢再去偷看。 不知不觉时光飞逝,一轮红日眼看就要触到对面山头,忽听帘子一响,尹萱乾咳一声,缓步走出船舱。她穿一件淡淡的天蓝长裙,到了下摆则逐渐化为翠色,裙脚一直拖在船板上,随著她一步步轻移莲步,不时露出那双白得透明的小脚。阿柯见到那十只脚趾个个做淡粉色,如玉之润,如水之柔,顿觉喉头一哽,热血上冲,心中生起一个古怪至极的念头,只想飞身上前,一口咬住那些脚趾不放。这么想著,他不由自主跨前一步,突然一个激灵,想:“啊呀,我在想什么?我在做什么?真……真是无耻啊阿柯。”忙又后退一步,双手牢牢抓住撑杆,但眼睛说什么也离不开尹萱的小脚。 尹萱却没见到阿柯怪异的神情,自顾自在船头旋了两圈,皱眉道:“恩,这里地方太狭小,怎么也施展不开舞步……算了,将就了。”手一扬,从宽大的袖子中抽出一物,洋洋得意地道:“看,这是什么?” 那物长约一尺,盈盈一握,却是翠竹做的箫。原来这丫头忙了一天,除了编她的花环,就是在舱内削竹做箫。也难为她缺少工具,还能做得似模似样的。阿柯忙移神到箫上,道:“原来你会做箫?真厉害啊!” 尹萱道:“做箫有什么难的?不过是手工巧技罢了,难的是吹箫,讲究的是闲雅、清 俊、温润……哎,反正你什么也不懂,说了也是白说。” 阿柯自知对乐器音律是七窍通了六窍——一窍不通,当下只有暗自形惭,不敢多问。原来尹萱曾祖父尹凌乃一位不世出的武学天才,当年以一柄木剑,一套“穿云剑法”名动江湖,创下了“神木山庄”的威名,靠的是极繁琐诡异的招数与深厚的内力。到了她祖父与父亲身上,自感再无实力拿木剑与高手相斗,因此改为真正的铁剑,但“神木山庄”的名头可不能因此受损。她祖父虽在武学上造诣不如其父,却是位音律天才,从小便自学各中乐器,对箫、笛等尤为擅长。吹奏之余,也好自制乐器,凭他对音乐的理解及灵巧的双手,造出不少传世名器,因此不知不觉间,尹家反以制造乐器闻名,往来求购一箫之人甚至远胜当初尹凌在时要求比剑的人,“神木山庄”的名头不降反升,亦成江湖中数一数二的富贵之门。若非十九年前那场灭门惨案,尹家今日在江湖上的地位,当不在武林三大家族之下,以阿柯的身份地位,就算有本事削尖脑袋混进尹府,也只怕一辈子都无福分见到尹大小姐。 尹萱不再理他,自己走到船边坐下,一双小脚在水面上荡啊荡的。此刻远处天穹一抹红霞耀眼,水面上波光粼粼,照得她露出裙角的小腿和足上色彩斑斓。她清清喉咙,举箫就唇,略一停顿,须臾,一阵空灵清幽的箫声响起,如风拂竹海,如月照松山,洋洋洒洒,让人闻之一震,胸中豪气万千。阿柯不自禁走到尹萱身旁坐下,望著无数碎乱璀璨的波纹,听著耳边荡人心魄的箫声,一时血脉翻腾,只觉人生一世,能游此天地,听此雅乐,伴此佳人,已是不枉了。 尹萱吹了一阵,不觉间曲调已变得委婉缠绵,箫声时而呜咽难辩,时而跳跃欢腾,如怨如慕,如泣如诉,忽而又激越如歌如舞,飞扬激越,仿若天籁。若是阿柯稍通文墨,又或略懂音律,当知道这乃是一段古曲。昔日萧史以一曲“华山神游曲”,得获秦穆公的掌上明珠弄玉公主倾心,终于在凤凰台前驾龙飞生,成为千古佳话。东晋时以三曲箫音送王曦之而闻名的桓伊,为这一典故自编此曲,并曾以诗经中两相欢跃的《君子阳阳》为其词。尹萱一边吹箫,一边在心中默默念著: 君子阳阳,左执簧,右招我由房,其乐只且! 君子陶陶,左执聄,右招我由敖,其乐只且! 水波荡漾,箫音清扬,她的一颗心也随著箫音与波光飞扬激荡,渐渐入云穿空而去,再不复归…… 是夜,月朗星稀,万里无云,天际一片澄清。阿柯吃完饭后,早早进到舱中练功,抵御每月一次的毒发去了。尹萱知道阿柯要不动不闻不问的待上几个时辰,不能进去打搅他,就独自一人在船头闲逛,四处打量。但此刻周围所有的风景皆没于黑暗中,连远处的山也在月色照耀下变做一幅剪影,看得久了,也觉无聊。想起适才自己都不知为何会突然吹奏那首曲子,脸上火热,幸好无人见到。她时而暗自侥幸阿柯不懂音律,没听出曲中之音,时而却又说不清道不明的懊恼,暗恨阿柯怎么连这首曲子也未听过? 正在胡思乱想之际,忽听河中划水之声传来,尹萱吃了一惊,忙伏身下去,手扣袖箭。只见河中一点灯火如豆,晃晃荡荡,随著划水声逐渐逼近。待那船近了,尹萱才看出只是一艘寻常渔船而已,船上立著一位老渔翁,正一下下撑著船沿著河岸向上游驶去。 尹萱想起自己这船为了隐藏而未掌灯,担心那老渔翁黑灯瞎火的撞上来,忙起身点起油灯。那老渔翁正撑得起劲,乍见几丈之内突然亮起一盏灯,吓得连撑杆也掉了,一转身抓起身边的桨,颤声道:“谁!是……是人是鬼?” 尹萱没想到他如此害怕,心下歉然,忙提了灯走到船边,道:“老爷爷别慌,我不是坏人,也不是鬼。我们只是路经此地而已,天色已晚,正准备安歇,没想到吓著老爷爷了。” 老渔翁见是一妙龄少女,声音清脆动听,而且又悄悄见到她身后有影子晃动,才放下一颗心,道:“原来是过路的人,小老儿见到凭空多了一盏灯,还以为是见了鬼火呢,呵呵。” 尹萱陪笑一阵,问及收获如何,听说有钓到蹩,便顺口恭维两句。那渔翁见有人赞他钓鱼技巧,顿时大为高兴,老著脸说了好一阵钓鱼心得,吹得几乎能钓起东海龙王一般。好在尹萱正自无聊,且也未曾听过这些村野之谈,听得津津有味。直吹了半个时辰,那老渔翁见天色更晚,虽然仍是兴尤未尽,也只得准备划船回家了。 他与尹萱相互道别后,撑出两三丈远,才突然想起一事,问道:“姑娘这是要北上呢还是南下?” 尹萱老老实实地回答道:“南下。” 老渔翁“啊”的一声,忙压低了声音道:“姑娘,小老儿劝你一句,此时千万别南下,还是北上的好。” 尹萱诧异地道:“为何?” 老渔翁道:“姑娘不知道?离此三十多里的王村码头,这几日聚集了各路山头水寨的人,总有几百人罢,把持水道陆路,不许任何人通过,据说是在寻什么人。哎呀,一个个凶神恶煞般,往来客商无不被他们押下,就是渔船采舟都不放过,害得小老儿都不敢下去钓鱼了。此刻下去,准被他们逮到,你一个姑娘家,不是送羊入虎口么?” 尹萱脑袋里嗡的一响,心道:“惨了,原来他们并未上当,仍是吃准了我们会赶到利州,一定已将通往利州的各条道路都已封锁。这下可怎么是好?” 那老渔翁见她脸色惨白,只道被吓得心慌意乱,安慰了两句,自行走了。 尹萱一个人重又坐回船头,思寻究竟该怎么办。是仍旧乔装打扮以图混过去呢,还是折返,暂避风头?可惜她江湖经验太少,又对自己与阿柯的武功颇无自信,想了半天,仍是不得要领。又想:“也许因为这些人知道从可姐姐那里已得不到消息,所以才千方百计前来搜寻我们俩。哎,那铜鉴到底是什么东西啊,竟惹得这些人一个个不要命的前来抢夺。阿柯大哥昨日杀人时,那表情真是可怕,我从来没有见过……他究竟是什么人呢?说起来,从认识到现在,他可从未向我提起身世……他与可姐姐都可毫不犹豫的为对方舍身,究竟是什么关系呢……在他心中,我又到底算是什么呢……”这么想著,好象又与阿柯隔了一层见不著摸不到的阻隔。她心中愈来愈烦躁,乾脆取出竹箫,眼望明月,有一段没一段的吹起来。 刚开始还只是解烦,吹著吹著,尹萱不知不觉被无边月色感染,想到世途艰难,为著一块小小的铜鉴,无数人性命相搏,掀起血雨腥风;而人心又是那样的难测,不论怎样的生死与共,终究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道路,这道路永远也无法重叠,只能期盼那突然的交会,或会碰撞出些许火花……尹萱吹著,念著,想著,各中烦恼的、欢跃的、焦躁的、忧心的情绪,都好似著了魔般,一股脑流到她的指尖,再化作飘渺的箫声传出,在如霜一般的水面上跳跃激荡。 也不知过了多久,尹萱吹到一段低音。那一段本不该如此之低,但她心中惆怅,音随情动,竟降到一个她从未尝试过的低调上。她自己也颇为惊讶,便想将此箫声再提起来,但手中的箫好似不听使唤般,无论她如何努力,总在低音处不停徘徊,即便偶尔升起一两声,立时又再低沉下去。她心中暗惊,再吹一阵,忽然想起父亲曾对她说过的一段话:“有的时候,音律会左右吹奏之人,就好象它不再是你奏出的声音,而是自有灵魂一般。这就是吹奏者步入了自己的魔障。若不能脱出,恐怕终身都会受其影响,严重时,除非破除魔障,否则再也不能吹奏了……” 她一想到父亲说这番话是冷俊的表情,顿时脑门上暴出一层冷汗,心道:“难道我入了自己的魔障了?可得赶紧破除才行!”更加努力提音。但无论她怎么使劲,总也无法顺利脱出,好几次那音调甚至更低。 正在她心神恍惚之际,忽听“叮”的一声琴响,恰好在自己节奏的关节处响起。那声音清越至极,听尹萱心头一震,未等她回过神来,只听那琴“叮叮咚咚”的一连串响下去,声声合著自己节拍而来,竟似与自己合奏一般。 只听一人朗声道:“三湘愁鬓逢秋色,万里归心对月明。旧业已随征战尽,更堪江上鼓鼙声!” 他一边颂诗,一边奏琴愈快,渐渐的疾如风雨,高亢如焰,带得尹萱身不由己的跟著他的琴音不住加快,待得颂到最后一个字时,忽听“诤”的一声,一根琴弦受不了如此激烈的弹奏,猛的崩断,那最后的一声变得尖利刺耳,直破长空。尹萱浑身剧震,亦是猛的一提,箫声骤然拨高,终于冲破一切阻障,破云而出。尹萱顿觉胸中一畅,手不停,口不住,接著刚才那人所弹之曲吹奏下去,那些堵在心中的无限郁闷,亦随著清扬的箫声不住散去,终于消失得无影无踪,灵台一片空明。 她慢慢放下箫,好一会儿才从这番不输于生死之战的心灵搏击中清醒过来,茫然四顾,发现一艘两层高的官船不知什么时候停在河中心,有一人须发皆白,负手站在船头仰天望月。他身后摆著一炉香,一张琴,此外再无一物,更显风格清高。 尹萱抱著箫长身而起,对那人一躬到地,道:“这位老伯拂琴相助,渡小女子于迷途,小女子感恩不尽。” 那人轻轻一笑,道:“区区小事,何劳挂齿?老夫亦只是见月色苍茫,闻姑娘箫声雅耳,胡乱弹奏,略散心尔。姑娘何必多礼。” 尹萱听他毫不贪功,心中对他更增好感。她遥遥望去,只隐约见那具琴色泽沉朴,似为古物,想到他为唤醒自己,竟不意毁掉如此好琴,心中更是过意不去,便道:“老伯伯,你的琴坏了,小女子家父颇懂一些制琴之术,不如将琴交于小女子,待小女子日后修好,在行奉还,如何?小女子家居河北道幽州,不过现下父亲却在利州,离此不远,数日内就可为伯伯修好。” 那人刚听她说要将琴交她,还觉得此人忒也不知好歹,萍水相逢,凭什么要陌生人相信自己的话?但听到后来,突然明白眼前这少女单纯至极,并非使什么心眼,而仅仅因为自己有助于她,是以顷心相报。他好久好久都已未遇见这般纯洁的心灵了,心中不禁一颤,随即笑道:“好孩子,不过是张琴而已,何须如此?” 尹萱摇头道:“我爹爹说,一张琴,一支箫,若在爱惜它、真正懂得用它的人手里,就不再仅仅是乐器,而成是一个人心意所寄之物,有了自己的灵魂。伯伯月夜弹琴,自然有许多的心事付与琴音,怎能说它仅仅是张琴呢?” 那人闻言,思索良久,方道:“好一个心意所寄,看来你父亲真是一位通识音律的高手。哈哈,你自然也是位爱惜乐器的好孩子,老夫失礼了。”说著转过身来,对著尹萱一拱手。尹萱忙欠身还礼。 那人道:“如此,来人,把琴送过去,别辜负了姑娘一番好意。” 船舱内立时有人沉身道:“是。”转出一位身著白衣的中年人,躬身走到琴前,小心的抱起琴。尹萱见中间隔著十来丈的距离,忙道:“等等,我把船划过来。”便去抓桨。那中年人躬身道:“姑娘不必费心,请后退一步。”说著手一招,船舱内立时有人抛根木桨出来。那中年人接桨在手,掂了一掂,顺手一丢,跟著奋身而起,直往小船纵来。他长长的衣袖在空中翻飞,飘飘荡荡,浑若无体之魂。这一纵就有五六丈的距离,待得气竭下落,一脚蹬在先前丢在水面的桨上,借力又窜出数丈,纵到小船船头,稳稳的立住,连船身都不曾晃动一下。他恭恭敬敬将琴递与正自惊讶的尹萱,一点头,又返身纵回去,依法炮制跃到官船上。官船上自有人飞出一个飞虎抓,将桨也收回来,手脚乾净利落,显然训练有素。 那弹琴之人似乎对此毫不惊异,一挥手,淡淡的道:“下去罢。”那中年人再鞠一躬,一言不发的进了船舱。 尹萱抱著琴打量,摸著琴身,只觉入手冰寒,果然是难得的好琴。她向那人道:“小女子定当修好此琴,亲手奉还,不知伯伯家住何处,如何称呼?” 那人沉吟道:“老夫亦会在利州盘横几日,若修好了,你谴人到利州舞凤楼前,就说为雪月明所修之琴好了,自会有人来取的。小姑娘,老夫还有些事要办,这就告辞了,他日相见,再谢不迟。” 尹萱虽只与他相识片刻,但觉此人谈吐、风度无一不显得大气,言语间又透著亲切之感,对他已隐约引为知己,听到他告辞,心中不由得一阵失落。忽然想起一事,忙道:“伯伯要到下游的利州去么?” 那人道:“正是。” 尹萱道:“千万不可!”便将刚才那位老渔翁所言之事一一道来,末了道:“此刻下去,危险重重,不如先在此逗留几日,待……待风头过去再说。” 那人哼了一声,道:“这些贼子,太也胆大妄为了,竟然敢公然封锁河道,岂不是犯上作乱么!”他沉思一下,又道:“他们是在寻什么人,莫非与官府有关么?” 尹萱道:“不是的,他们……他们其实是在找我……与我大哥。” 那人似乎略有些吃惊,道:“是么?” 尹萱歉然道:“是啊。他们就是想要截杀我们而已,没想到竟然弄得四境不宁,让众人及伯伯受累,小女子实感抱歉。这样罢,等明日一早,我与大哥就此北上,或许他们听到风声,前来追赶,就不会再难为旁人了。” 那人一笑,并不问尹萱原因,只道:“小姑娘,你很有勇气啊。只不过却无须怕这些强人。现下海内大治,还出这样的事,旁人不管,朝廷可还要管呢。你放心罢,明日只管顺流而下,老夫敢保证,绝对再无一人对你们有所伤害。告辞。”向尹萱一拱手,大步走入舱中。只听有人大声道:“开船!”桨声撸撸,水声阵阵,那官船缓缓向下游驶去,不到片刻,只看得见黑暗中几盏灯火,再过一会儿,船转过前面弯道,连灯火也见不著了。 尹萱抱著琴,痴痴的站在船头。明月在云中浮沉,四周忽而明亮忽而昏暗,让她觉得似在一场梦中。 第二日清早时分,阿柯与尹萱正在商量该是弃舟登岸,还是继续行舟向下的好,忽听船外鼓声阵阵,水声大作。两人探头出去,顿时吓了一跳——只见十几支双桅战舰,满载兵士,正擂著鼓,打著“山南西府刘”的各色大旗,浩浩荡荡开往下游。不到一上午的时间,就有三、四支庞大的战舰编队向下驶去,除了“山南西府刘”的旗帜外,更有“剑南道余”、“京畿护卫薛”等旗号。两人惊诧之余,上岸打听,又见到驿道上成群结队的重骑军队开过。好容易找到一位老人,才打听到不知是谁下的令,从今日开始,涪江沿岸全线封锁,有任何非法私封河道、拦路打劫者,一率严惩。据说离此不远的王村码头,昨日下半夜突然被大军封锁,骑兵水师共同攻打了几个时辰,水匪山贼们枭首过百,剩下几百人统统发配边疆。此事轰动百里,人人击鼓相庆,而各路强人们则个个心惊肉跳,不是溜走便是躲藏,现在市面上想要找个小偷都难。 阿柯以掌击额,眼睛睁得铜铃大,不敢相信自己运气有这么好,居然碰上这样的事,连呼要买几斤牛肉庆祝庆祝。只有尹萱知道是怎么回事。她暗自兴奋之余,也不禁纳闷——那人究竟是何方神圣,竟有如此手段?—— 第三十二章虎聚 利州。 利州城不大。东西横贯三条街,南北纵横五条街,再加上穿城而过的涪江两边的街市,也不过七、八万人口的规模,在这盛唐之世,实在只能算得小城。但北城边上的那片庞大的宅院可不小:单是三层以上的楼阁就有两座,南北走势,一条五马并骑的青石道贯通两楼,道旁整齐的列著立马、飞虎,周遭是四方的庭院,再外的围墙每隔二十丈就是一座岗楼,插著鲜艳的五色旗与肃穆的黑豹旗,站著面色同样肃穆的军士。这是其时最盛行的亭楼格局,当年高祖重建东京,整个洛阳都是依此南北走向、四方楼群而建的。 如此的小城,居然供奉著山南西道的官邸,这事常常连道府刘大人自己都想不通。但这利州城在整个道内大大的有名,却不是因为道府官邸,而是因为那横跨涪江的舞凤楼。 提到舞凤楼,当地人都是掩饰不住的得意之色:整个楼群均高三层,最高的“飞凤顶”更高五层,人登其上,不仅可一览整个利州城镇,天气晴好时,那几十里外蜿蜒连绵的涪江河道也尽入眼底,美不胜收。最绝的是,东、西两岸各建一楼,中间连著两根手臂粗细的铁索,高高的悬在涪江道上。这是当年修建它的隋朝巨豪陈俊义的得意之作,建好之后的一个月,天天有杂耍高手在这长三十余丈的索道上穿梭表演,盛况空前。 如今几十年过去,陈家早随隋朝的灭亡而散,这楼几经易主,亦曾几次险些毁在战火中,最惨烈的一次,“飞凤顶”被流寇点火焚毁,但那火被突如其来的大雨淋熄,居然让主楼苟延残喘下来。如今的楼主将它修缮一新,改做酒嗣,“飞风顶”重建时亦只修了一层,只比对岸的三层建筑高出一头而已。远远望去,红柱绿瓦,雕梁画栋,那战争的伤痕在它身上再也不容易寻到,而时间一长,利州的百姓们似乎也都忘了还有那么一栋可俯瞰整个利州的“飞凤顶”,觉得舞凤楼原本就是如此的。 此刻风轻云淡,太阳懒懒地在云后穿行,轻易不肯露脸。林芑云也闲闲地依在东楼三层的栏杆边,看著几尺之外那锈迹斑驳的铁索发呆。 离开京城到此处已近两个月,眼看著河水慢慢变得暗绿,那华丽焦躁的洛阳城已离得太远,风雪之夜的奇遇,也慢慢在心中沉淀下去,轻易寻不到了。脚下涪江水静静的流著,她的心思也随著那河水起伏波荡,偶尔打个旋儿,懒懒地任其涌向远方。楼下热闹的街市,吆喝的小贩,楼内喧嚣的歌舞,贪酒寻欢的登徒之辈,似乎远在另一个世界,与她毫不相干。她的思绪的结,早已系在一个单薄瘦小的背影上,无人在侧时,这背影就格外的清晰…… 忽而脚步声紧,径直上楼来,林芑云略略一惊,从那遥远的地方收回心神,望向楼梯——这整个舞凤东楼已被钦差御使李大人包下,还有什么人可直登上楼? 眨眼间,一张清秀逼人的小脸冒出楼道,长长的秀发在头顶挽了两个髻子,垂下的发用两根流苏细心地系了,散散地搭在胸前。来者那双灵巧的眸子一转,先叫道:“好啊,林姐姐,你又偷偷喝酒,看我不告你!” 林芑云忙将手中酒杯丢了,双手合十,露出一脸无辜可怜样,哀求道:“铛铛妹妹,求你了,千万别跟道大师说。他恼我没给他带皇家的酒,昨天还跟我吹胡子呢。要是知道了我带病喝酒,不重新打折我两腿才怪。” 铛铛一屁股挨她坐下,凑到林芑云面前低声道:“你倒是可以放心,我爹爹今早已经按计划走了,这两日怕是回不来的。嗯……姐姐,你说我们真能逃走?” 林芑云道:“你在担心什么,铛铛?你信不过你爹爹么?” 铛铛一幅苦闷的模样,道:“没有啊。只是……只是李公子这么大的势力,我怕……哎,不知道能不能全身而退。” 林芑云道:“所以啊,要道大师去联络江湖上的朋友。这里离洛阳远,毕竟不是李洛的地盘,再有人相助,要逃走应该不难。哼哼,现在最要紧就是让李洛对我们放心,时机一到,我要看他哭都哭不出来。” 铛铛默然不语,良久,突然想起一事,道:“不过,林姐姐,你什么时候也跟我爹学贪酒了?” 林芑云苦笑道:“我也不想啊。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心中一烦了,便想灌几口酒。哎,做个女酒鬼,将来怕是没人要了。” 铛铛扑哧一笑,随手拍她一下,道:“什么没人要?你这样的人精上哪里找去?多少王公贵族一天到晚的往李公子府里跑,难道都是找他公干的?少骗我了。”她眼望远方,眉头紧皱,凄凄哀哀地道:“不知阿柯大哥此时吉凶如何?小女子心内如焚,无一日可安寝,怎不叫我借酒消愁……哎哟!”被林芑云按在椅子上,伸手到腰间猛搔。她吃不住痒,笑著大声求饶,与林芑云扭做一团。 忽听有人在旁咳嗽连连,她俩一惊,却见李洛不知什么时候窜了上来,在楼梯口,上也不是下也不是,神色尴尬。林芑云神色不改,坐直了身,恼道:“李公子,见了我们姐妹玩耍,怎么也不回避一下?”铛铛却满脸飞红,手忙脚乱的整好衣裳,一言不发的跑到屏风后梳理头发去了。 李洛搔搔头皮,陪笑道:“见两位姑娘神态相貌,当真艳绝天下,在下又怎敢打扰?” 林芑云哼了一声道:“今日才知原来你也是好色之徒,以后可要倍加小心才是。”话虽如此,心中却是窃喜。李洛早知她口是心非,见她神色转缓,当下放心地走过来,一面道:“姑娘的容貌,就算是有道高僧,只怕也要动容。在下心中景仰,随口而言,姑娘千万勿怪。” 林芑云心中受用,但随即想到那笨蛋阿柯可从未说过赞美自己的话,至多不过:“你、你脸好白,又病了?”或是“你头发真顺。我娘说,头发顺的女孩,脾气也是好的。嗯……她、她大概是没见过你这样的女孩子……”顿时沉下脸,挥手道:“别说了!你不是和道府巡视东城的水渠了么,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李洛压低声音道:“我听门下报说这舞凤楼可能有江湖厮杀,特意赶回来看看你们是否安全。道大师不是今天出门了么,你们两个可得小心才是。” 林芑云一听到江湖仇杀,顿时来了兴致,站起来道:“哪里?带我看看去!” 李洛眼往对面舞凤西楼瞧去,道:“对面。喂,你别象看猴戏一样兴高采烈的好不好?低下身来,别让人看出你在观察他,否则这群亡命之徒发作起来可不是好玩的!” 林芑云俯在栏杆上,装做望水,铛铛顾不上害羞,也跑出来依在她身边,一起偷偷打量对岸的楼。李洛轻轻道:“看见那僧人没有?那是江湖上号称‘翻浪秃头’的苦真和尚,出身少林,现在却是替人卖命的杀手。那靠窗坐的三个白衣人,别看他们年轻,已是崆峒派这一辈中的佼佼者,人称‘崆峒’三杰,特别是老大管驰樊,据说论剑法已是崆峒第一。左边喝酒的那一桌人,嘿嘿,更了不得,那带头的长胡子的乃是威震岭南的‘铁鹰教’教主慕容荃,乃是当年慕容皇家血脉,一套‘铁鹰爪’神出鬼没,论拳脚排名还在少林的智止大师之上。据说今日是他做的庄,那么这些人也很有可能是他召集的了。” 林芑云插口道:“他与你如何?” 李洛微微一笑,道:“比拳脚,我不行。比武么,就不知道了。” 林芑云想了一下,摇头道:“肯定不行。你这人好勇斗狠,手段毒辣,真打起来,恐怕论拳脚他也不是你对手吧。” 李洛同时被赞与贬,一时不知该承认还是反驳,只得咳嗽道:“没动手比过,怎会知道?那里面的厢房里还有几桌这里见不到的,也是来头不小。有这一带近年来势头看涨的麒麟山威服寨寨主司马南风,使一把大刀,据说也是少有的好手;有江南梅庄的几个人;有山西‘服威镖局’的张启老爷子——这么大把岁数了,也来凑什么热闹?二楼和底楼也各有十几个人物,我手下也辩不出来,但看样子来者都非善类。他们具都刻意掩藏身份,嘿嘿,可也太小瞧了这舞凤楼的老板,那是多少年的经验?看出苗子不对,赶紧遣人来报。” 这些名字有许多林芑云也曾听爷爷说过,当下颇有些惊疑,沉吟道:“什么人来头这么大,竟引得让如此多人前来。恐怕在道上的还有许多未赶到的。你这做御前飞卫将军的,怎不派人前去驱赶?” 李洛苦笑道:“小姐,整个利州此刻的兵不足三百,且都是些守门巡街之流,在这些枭雄匪帮眼里算什么?到时只怕横尸百人,也拿不下一个来。再说人家若是好好的在此聚会,官府管他们做甚?倒是你们两个,这种是非地别待久了,快些回去吧,楼下有车候著。” 铛铛哦了一声,老老实实转身下楼去了。奈何林芑云生平除了好整人就是好看热闹了,如此旷世之遇,怎肯轻易离开?随便李洛怎么劝怎么说,甚至动手拉人,死活抱著栏杆不肯走,低声哀求道:“此处离对岸那么远,怎会打到这边来?求求你让我看一会儿吧,就一会儿,求你了……” 两人正拉得冒汗赖得起劲时,忽听楼下一阵喧闹声,过不久楼梯处脚步声急,李洛的心腹师爷刘宝山一脸仓皇地跑上来,手里握著个事物,见两人拉扯也不象平日一样避嫌了,叫道:“李爷,有人上楼来了!” “什么人这么大胆?”李洛脸色一沉:“不知道这里已被钦差大人包了么?” 刘宝山并不言语,将那事物在李洛面前一晃。林芑云见那只是一块寻常的铜牌,但李洛竟浑身一震,呆了一下,颤声道:“是哪一位?” “十八位都来了!”“什么?”李洛一吼,跳起身来。他刚往前走了两步,楼梯处黑影晃动,一个人已不声不响的上了楼来。那人肩宽体壮,皮肤黝黑,一脸的刚毅之色,身上穿著便服,那宽大的衣袖也掩不住他粗壮的臂膀。来人见了御前左飞卫李大将军,竟然招呼都不打一个,大咧咧地一站。倒是李洛极乾净地行个礼,道:“见过大人。” 楼梯处黑影继续晃动,一连无声无息上来七人,内中还有一位鲜卑人,都是一般的便装打扮,一般的魁梧身材,一般的刀砍斧削般的冷酷的脸。而李洛那句“见过大人”连念了七遍,竟是一声比一声恭敬。 林芑云正自惊讶,脚步声响,又有一人上楼来。但此次来者脚步沉稳、缓慢,透著让人心跳加快的威严。待他冒出脑袋,李洛与刘宝山扑通一声跪了,脑袋叩得山响,并不言声。 林芑云颤声道:“雪月……皇上?” 来者毅然便是当今圣上李世民。他随意地穿了身淡紫长袍,手握长扇,对林芑云微笑道:“凤姑娘别来可好?” 林芑云呆了一下,正要跪下,李世民已步到她身前,扇子作势一拦,道:“免了。这里又非内宫朝廷,你是凤来仪,我是雪月明,还是朋友相称,拘这么多礼作甚?过来陪老夫坐下。” 林芑云平生最不喜礼节,当下能免则免,对李洛挤眉弄眼视而不见,就坡下驴,笑道:“好啊。雪先生真是好兴致,竟到这山野之处游玩。我跟你讲,对面有难得一见的江湖聚会,说不定待会儿还有番打斗,有没有兴趣看看?” “呵呵,我刚到利州,听见有这种事,就猜到你这丫头肯定会去凑热闹。”李世民被林芑云拉到栏杆边,凝神望去,道:“知道里面都是些什么人么?”林芑云见他毫不提赶自己走的话,兴奋莫明,当下不厌其烦添油加醋的说那边有哪些哪些江湖名人。 李洛脑壳里又是嗡的一响,心道:“今番真要死在这丫头手里了!她什么时候竟跟皇上扯上关系的?”这当口也不急细思量,扑到李世民脚前,颤声道:“此处险恶是非之地,臣冒死请陛下速速离去!” 李世民头也不回的道:“李爱卿这是怎么了?你表妹尚且不惧,难道朕是贪生之人么?” 这话透著极大的威严,李洛浑身颤抖一下,但皇帝在此地掉一根毛,自己都是脑袋搬家的干系,硬著头皮又道:“江湖宵小作乱,陛下万金之体,怎能轻易涉险?臣以为……” 李世民哼了一声,道:“不必多言了。朕的十八铁卫在此,谅什么人也没本事伤得了朕。卿不必再说了。” 李洛知道十八铁卫乃是皇帝最信任的贴身侍卫,乃是从当年他亲自打造的那支黑骑军中千挑万选出来,武功高强,亦绝对忠于皇帝,是以官职虽是侍卫,但品级都是从一品,连封疆大吏在他们面前也不敢托大。他若是再争下去,恐怕不仅是皇上不乐,连这十八位铁骑的面子也驳倒了。当下叩头告了罪,飞也似的跑下楼,吩咐手下戒备去了。 李世民笑道:“凤丫头,该叫你疯丫头才是。胆子不小啊。来来来,今日老夫就陪你看看什么是江湖险恶。” 两人依在楼头,边喝酒边看,谈风土人情,论成王败寇,不时见河中渔舟喝唱,好不得意。正谈在兴头上,李洛又匆匆赶回,道:“臣已派遣多名手下扮做小厮入内,另有三千益州节制的军队正在路上,梁州驻军正巧有一只水军离此不远,已沿河而下,估计一个时辰左右即可赶到。楼群四周的百姓也已悄悄疏散,利州州台李段委与山南西道府刘明此刻正在对岸坐阵,不便过来候驾。” 李世民对林芑云笑道:“你瞧瞧,人家好好的在此吟酒作乐,居然有这么多兵将侍侯,兴师动众的,岂不奇怪?” 林芑云见李洛在一旁拼命做脸色,要她过去,便告了方便,走到厅外。 “干嘛?” “老实说!你是怎么认识皇上的?敢瞒我一句,哼哼,让你知道我狠辣手段!” “你要多问一句,”林芑云直视著他的眼睛,笑得无比甜蜜:“我就到皇上那里告你揭他隐私。” “啊……当我没说!你、你别当真啊,林姑娘。” “今晚给我摆宴谢罪,再罚你三个月之内都不许叫我丫头。我进去了。” “喂!喂……别忙啊。你过来……想个办法让皇上离开。我知你机智过人,这事只有交给你做了,嗯?” “想都别想。本姑娘还要看呢。放手,我进去了,说不定那边动手啦!” 李洛死扯住不放:“你……你要什么?我都给,我都答应!你说啊!” 林芑云刹那间灵光一闪:若是此刻答应了李洛,留下若大的人情,将来让他替自己做事,逃走的机会又大了许多。这白送上来的机会,她只须小脑袋往下那么一点,就万事大吉了。但……但毕竟心痒难搔啊。林芑云几乎是柔肠寸断的探头看了看对岸,好不容易才强令自己回身,颤声道:“答应为我做一件事,绝无反悔!” “……好!”李洛铁青著脸道:“绝无反悔!” 林芑云转身进厅,几步路的光景已想到了三、四个藉口,可以要皇上陪她离去。不过面前毕竟是一国之君,如何说得婉转,又让他心甘情愿,倒必须好好想想。她低著头走到栏杆处,还未开口,李世民道:“看,那边又上来一对男女。不过看起来似乎与那些人并非一帮人啊。” “嗯。”林芑云想:“我该是称他陛下呢,还是硬著头皮叫雪先生?” “江湖帮派聚集,照例应已经包下该楼才对。为何还允许外人进入?”李世民自言自语的问。 “哦?雪先生是怎么判定他们不是一伙的呢?”林芑云脑中还未算计完毕,有什么问什么,让他一时不察觉自己的念头。 “陛下是见他俩在楼下询问店家,后又被伙计引著登楼,并未与一人招呼。坐上了位子,又连声喊著点菜。若是一伙人,岂能自己点菜?”旁边一位铁骑说道。他内力深厚,可以清楚的听见对面一举一动,而李世民全凭感觉,并无实证,他便代言。这其实亦算越礼,但李世民似乎非常宠信这些近身侍卫,微笑点头。 “哦。”林芑云稍微分了一下心,沉吟道:“也许这伙人故意设下陷阱,等的就是这两人呢?” 李世民眼中寒光一闪,刚要开口,旁边那铁骑低声道:“行动了。下两楼的人已开始封住楼梯,店内的伙计亦正被赶出去。看来林姑娘所言非虚!” 李世民点点头道:“不错。摆下这么大的阵势,只怕要血溅当场了。” 身后的李洛忽地低呼一声:“啊……可,可是,皇上在此,岂容江湖仇杀?芑云,你……你跟我来一下。”他的声音有些惊慌迟疑,一把抓住林芑云的手,便往外带。 林芑云不惯被他拉住,道:“什么啊……”突然感到李洛的手臂竟在微微颤抖。 林芑云心中不知为何突然一跳,撞得她半边身子都是一软。仿佛有某种诡异难言的东西,让她诧异而又惊慌地转过头,向对岸望去—— 穿过雕工精细的暗朱色窗格,穿过偶尔随风浪荡的翠色芙蓉纱帘,穿过形容猥琐、面目狰狞的各路江湖豪杰,穿过潜藏在背后、桌下,浮现在人们脸上的刀光剑影,林芑云的目光一路飘飘忽忽,终于停在一张略显张皇的小脸上。 阿柯! 林芑云全身猛地一颤,如坠冰窟,所有的毛孔都在往内拼命吸冷气。她一刹时什么也听不见,身子挺直地往后倒去,不知撞到什么东西上,眼角扫过,是李世民惊诧的神色。 她想:“什么……为什么惊诧?啊,对了,是阿柯……阿柯中了埋伏了!” 这念头一起,不知哪里来的劲,林芑云又猛地往前一跳,想:“救他!这边有皇上在,还救不了么?”这么想著,身体里顿时涌上来一股热流,冰冷僵直的手脚重新活过来。 她一回头,却见李洛已稳稳站在身后,不言声的望著对面,那脸上毫不掩饰的显露著杀意。林芑云又是一悸,想:“啊呀,阿柯……阿柯是通缉要犯!怎……怎可以……”又是寒气逼人……林芑云又跌跌撞撞的往一边倒去…… 李洛一伸手,将她扶住,在她臂上轻轻捏了两下,眼中透著古怪的难以琢磨的光。整个楼中,只有林芑云知道那是什么意思,然而她轻轻地摇头,叹道:“即便如此……仍有人要害他啊。” 她迅速镇定下来,深吸了口气,道:“你放手。”李洛犹豫不决,被她甩开,径直走到兀自惊疑的李世民面前,一长身跪下。 “陛下,小女子求您一件事。” “恩?说来。” “请您借此人给小女子一天。” “哦?”李世民顺著她的纤手瞧过去,却是李洛仓皇失色的脸。 “他是你表哥,何借之有?” “对啊,别开玩笑!对君妄言是死罪!”李洛在后面脸由白变青,又由青变绿,不知道林芑云在玩什么花样,吓得声音都哆嗦了:“还、还不快向陛下认罪!” 林芑云抬起头,一瞬不瞬地看著李世民,道:“小女子让表哥做事,为请。请者,可做可不做,视乎人情。陛下若将此人借与小女子,则小女子之言则如君命,李洛非从命不可。请陛下恩准!” 李世民慢慢审视著林芑云的刚毅的神情,半响道:“借来何干?” “陛下……”李洛知道任由林芑云说下去,自己多半逃不了干系了,一翻身跪了,道:“臣请陛下勿听此女之言……” 李世民脸色已恢复到平日上朝论政时的冷肃,一挥手截断他的话,向林芑云道:“说。若有欺君之意,定斩不饶!” “救人。” “谁?那对男女?” “是。” “是你什么人?” “朋友。” 李世民往栏杆上靠去,换做一个舒适的姿势,道:“你知不知道那里面随时都会爆发搏命拼杀?” “小女子知道。” “什么样的朋友能让你以死相救?” 林芑云眼中烟波缥缈,望向远处模糊的阿柯的身影,道:“他……他曾救过小女子的性命。” 李世民声音越来越低,说道:“李洛乃当朝重臣,若随你牵扯进江湖恩怨,你知道有什么后果吗?” “是。若失手而归,朝廷体面无存。若滥杀好人,皇上亦无颜面。” 李世民“砰”地一拍栏杆,声音突然变得凶狠,指著林芑云怒道:“你好大的胆子!明知如此结局,你还敢来求朕!你视朝廷的大臣为何物,你的奴才么?你视朝廷的颜面于何物,堂堂的中枢重臣,竟然掺进江湖仇杀?哼,你知不知道犯有藐视国体之罪!” 李洛从头到脚暴出一身的冷汗,伏在地上拼命磕头,道:“臣家教不严,家教不严!臣死罪!” 耳边却听林芑云抗声道:“小女子知罪!为人君者,乃万民所依。如今有臣民命在旦夕,小女子不知朝廷颜面竟高过人命,妄加揣度,实乃死罪!” 李洛恨不能跳起来堵住林芑云的嘴,几乎绝望地叫道:“你住嘴!你……你敢犯上?”偷眼看李世民,却很吃了一惊——见他竟露出“早知你会如此说”的得意神情,嘴边带笑,哪里是发作的样子?他不再说话,端起茶杯慢慢地吹,那碧绿的水被吹得泛起聚离不定的涟漪,看久了便有些头晕。过了半响——李洛觉得手脚都已僵硬冰冷——他终于浅尝了一口,仍不看她,低低地道:“你说要借……嘿嘿,拿什么还呢?” 林芑云道:“陛下心中早有打算,又何须小女子多言?请示下。” 那几名铁骑跟随李世民几十年,从未见过敢如此说话的臣子,也未见过李世民被如此顶撞还面露得色的,心中都是禁不住纳闷。 李世民站起来跺了几步,负手望著外面灰淡的天,良久,从口中郑重地挤出一句话:“朕要一位幕后臣僚。” 林芑云也露出“早料到是此结局”的神情,脸色刹时苍白,却只犹豫了一刻,从容地道:“好!” “什么?”李洛到现在才反应过来,惊得脱口而出。李世民并不回头,从腰间解下一只玉佩,随手一丢——早有一名铁骑上前接住,交与林芑云——道:“这玉佩赐与你,从现在起,李洛归你管辖十日,朕再给你三名铁骑护卫,有什么要办的速速去吧。下个月朕要巡游江南,希望到时候见到你。”一转身,从容下楼而去。几名铁骑交换一个眼色,三名留下,其余人都跟著走了。 林芑云握著玉佩站起来,也不理兀自傻傻的跪著的李洛,向那三名铁骑道:“三位大人,有劳了。” 那三人一起单膝跪下,一一报名道:“臣单信”“臣王杰”“臣欧阳不平,听候姑娘吩咐。姑娘之命,即陛下之命,我等万死不辞。” 林芑云点点头,向对岸看了看,似乎还未起冲突,低声道:“过河!”匆匆向楼下跑去。那三人一长身,都是悄无声息的跟著。 跑下一层楼,才听见李洛惊惶的叫声:“人呢?啊……啊,我呢?我怎么办?” 林芑云大声道:“不听令的,明日拖出去斩首!要命的就找副弓箭,在这边候著,随时听令!”一溜烟的跑了。 ※※※ 阿柯与尹萱进城时,心中兴奋莫名。自那日知道官兵大举剿匪后,两人还不放心,小心翼翼走了两日,果然是连个小贼都看不见。各处只见到骑兵纵横搜寻,河道上战船穿梭往来,竟是吃定了涪江。尹萱知道是那人之力,心中欢喜,却也赌气不告诉阿柯。 那群围追他们的人对往来百姓是又搜又抢,但官兵可不同,收钱放人几乎是行规,也绝对不会勤快到一个个慢慢搜查的地步,是以两人光天化日放船而下,几日之内就赶到了利州城。 待到了利州城门,竟然见到连通缉文告都没有了。阿柯欣喜之余到处打听,才知道皇上大年之夜大赦天下,各州府半年内都不再贴通缉文告。所有的事都从未有过的顺心顺意,阿柯简直乐得翻了天,憋了这么久的气,实在憋够了,当下去了易容,与尹萱大摇大摆的进了城。 刚进城不久,尹萱就从自家标志上认出一个行脚医生打扮的老头是自家的奴仆——他带来了尹萱父亲的消息。原来自她失踪之后,她父亲已起身到永安、成都一带寻访,说是如果尹萱回来,就在此等候。 在山野中熬了这么多天,嘴里早淡出鸟来,好容易进了城,又顺利遇见故人,尹萱与阿柯都是兴奋莫名。阿柯第一件事就是打听那里的东西好吃。谁知问了几家小店,异口同声都说已被人包了,不接生意。那老仆便介绍说舞凤楼的“十八翡翠”乃是一绝,左右无事,不妨先去尝尝。阿柯一听“十八”样好吃的,哪里还忍得住,当下跟著老仆来到这里,恰好又剩一桌。那老仆将他二人引进楼,说是阿柯少爷来了,要去安排房间,告个罪走了。阿柯手扶娇媚少女,怀揣大把金钱(自然是尹家财产),昂然登楼,自觉风光无限。坐下后一巴掌拍得桌子山响,连唤小二只管捡好酒好菜上来,当真意气风发,再不复当日逃难时的窘状。 他吩咐完毕,顺手掏出一吊钱,略一思索,在桌上排了三枚,算作给小二的小费。那李洛手下人扮的小二顿时装著欢天喜地的去了。两个人都没发现周围的人俱都暗自摇头而笑。阿柯是摆够了阔少的谱,却只赏这么几个铜板,气量实在不够,一看便知是外锦内草的枕头架子;而那位在这闻名的“舞凤楼”跑腿的小二,竟也贪图如此小钱,在老板见了,不骂作贱人拖出去痛打一顿才怪。 阿柯这个时候才四处打量打量,见满壁挂的诗画题词,大半的字龙飞凤舞,气势唬人。他今日是大主顾,可不能让人以为不通风雅,便跟著念了两句:“赤岸杂云霞,绿竹绕溪涧。” 尹萱轻轻道:“是‘绿竹缘溪涧’。”脸上一红。 “哦,”阿柯无所谓的点点头,担心被这些字搞到待会败了胃口,便打住不看。喝了两口“十八翡翠”中的“淡翠玉峰”茶,苦得皱眉,也不好意思叫小二换,便推到一边,只干嚼著花生,向那少女道:“你们家不是毁了么?为什么还回利州来,不怕再被人追杀么?” 尹萱道:“那是多少年前的事了,难道现在对方还在这城中守著么?你也真是的……去年中秋的时候,有位父亲的老友来访,说是探询到了当年灭门凶手的一点线索,就在利州附近。我父亲立即随他到这里来查访。两个月前,他突然飞鸽传书给我,吩咐我也暗中前来,不料在路上遇见了仇家。若不是阿柯大哥相救,只怕……”摸著胸口,似乎想到几乎命丧荒野,仍有些忌惮。 阿柯打个哈哈,道:“没关系没关系,有我在怕什么?我跟你说,我可是老江湖了。嗯……你瞧!”他突然压低了声音,凑到尹萱耳边道:“那靠窗边的和尚,见到没有?他椅子后放有一把刀的那个?” 尹萱偷偷看了一眼,道:“武僧有什么希奇的,少林的和尚都习武啊。” 阿柯道:“普通僧人会喝酒吃肉吗?多、多半是被逐出山门的野和尚。看他眼光内敛,嗯……很有杀手的味道。他若真是杀手,也太笨了,这么明目张胆吃肉喝酒,别人不是很容易认出来么,嘿嘿。”言下颇不以为然。再四处看看,又低声道:“看那两个人……穿白衣的那两位。” 尹萱道:“又有什么奇怪的?” 阿柯叼著象牙筷,道:“两把剑都放在桌上,已推开了吞口,那是随时准备动手的意思啊。难道他们在等什么人在此寻仇么,嘿嘿,也太笨了。人家一上来,见到剑出鞘,还有个不转身逃的?” 尹萱突然也压低了声音道:“那左边的一个,手内还有机关。” “哦?没看出来啊。” 尹萱道:“没有错。他的袖子张弛古怪,大概是袖箭或飞刃一类,已上了机巧,随时可以发射。” 阿柯知道她是袖箭高手,便点点头道:“我说的没错吧。哼,看样子就是要动手的。哎,再看那一位浓眉大眼的大叔,瞧见没有?他那双手孔武有力,一看便知是外家高手。别看,别看,他在注意我们呢,装做吃茶好了……你瞧见他刚才倒酒没有?那酒就那么一条线纹丝不动,定力真好……怪了,怎么这楼上今日来的都是走江湖的高手?” 两人你望望我我看看你,眼中都是闪过一丝疑惑与不安。尹萱迟疑道:“我们还是……”忽听脚步声急,那小二乐呵呵地端了小菜上来,叫道:“客官,来咯!” 阿柯猛一抬头,喜道:“好好好,菜来了!” 正在此时,那外家高手手一送,“铿啷”一声,酒壶摔得粉碎。那小二一哆嗦,随即转身,笑道:“哎哟,客官,没伤著您吧?小的这就下去给您换去。”抬脚刚走到楼梯口,忽地眼前一亮,几柄兵刃当头划来。他也是练武出身,当下一个地滚,滚到阿柯这一桌前,喝道:“什么意思?” 楼梯口慢慢上来几个脸色狰狞的人,提著长剑大刀,一边冷冷地笑,道:“什么意思?今日这店我们大爷包了,是小二就滚出去,是披了层皮的官差,就他妈把命留下!” 阿柯一把抓著尹萱站起来,道:“打倒官差,强抢民女!各位大侠为民除害,替天行道!小的就不耽搁诸位了。小的回去后,为诸位立长生牌位,日夜拜祭!”胡言乱语,便往楼梯口奔去。突然楼下冒出个人来,阿柯一见,吃了老大一惊,失声叫道:“沙……沙老大!” 来者慢慢扯下罩在头上的布,露出一颗光亮的秃头,正中几个戒疤,不是“血刀联盟”盟主沙老大是谁?他嘿嘿冷笑,身后跟著刘泉,一步步走上来,笑道:“阿柯兄弟,咱俩有缘啊,又见面了。” 阿柯一时间脑中飞速转动,要想出沙老大的最大弱点,好一鼓而下。他一边往后退著,一面慢慢摸向剑柄。突感尹萱使劲拉自己的手,他茫然地一转头,才发现整层楼里的人都慢慢向自己逼来,肆无忌惮地露著各种奸笑的、阴险的、卑鄙的、可恶的、杀气腾腾的目光。“嘎吱”一声,旁边的厢房门赫然洞开,一路追杀的几路人马,包括威服寨寨主司马南风也一并阴笑著走出。阿柯心头剧跳,终于明白,原来那穷追猛打的人无法在野外截杀自己,竟胆大包天,在这看似安全却也最是人蛇混杂的城里设好陷阱,自己一时得意忘形,不察觉那老仆已被收买,居然自动跳了进来!—— 第三十三章凤舞 阿柯拉著尹萱冰冷的手,想往窗边退去,不过众人知道这小子逃命本事是一绝,早定好了包围路线,将他俩始终压著背靠厢房,再无任何道路可逃,但都与他隔著两丈远的距离,却是忌惮这小子剑法诡异,剑剑封喉。大家就象围住了野狼的猎人,虽然狼是绝对插翅难飞了,但怎么样兵不刃血的擒获,却是份耐心的活。倒是那小二躲在一边,无人理会。他是李洛派来的窝低,虽然现在行迹败露,但任务未完成,也不甘心就这么下去,偷偷想办法怎样把消息传出去。 尹萱惨白了脸,低声道:“是……是我连累了你。” 阿柯将她的小手紧紧握住,看著突出在人前,咬牙切齿恨不能生吞活剥了自己的沙老大,苦笑道:“还、还不一定是谁连累谁呢。” 只听内中一个苍老的声音道:“沙摹志,是这小子拿了阴阳铜鉴么?” 沙老大阴恻恻地笑道:“张老爷子这是信不过我姓沙的。当日小弟倾全帮之力,截杀江湖败类段念夫妇,这小子就是段念的结义兄弟,最是狡诈多端。兄弟我一个不慎,竟被他与另一丫头联手刺伤,不得不败走。后来这小子在十八弯码头,再次露出马脚。我沙某人敢拿人头担保,阴阳铜鉴绝对在这小子身上!”他心中其实也曾想过被辩机拿走的可能,但在他看来,谁夺得这铜鉴,都会杀掉不相干的人,以求自报。现在阿柯活得鲜蹦乱跳的,而可可又两次舍身引开追杀,让他更加坚信辩机并未横插一脚,铜鉴则绝对在阿柯身上。 服威镖局的张启老爷子点点头,郎声道:“小子,这铜鉴乃是段念自我手中抢去的,快快还来……” 阿柯还未开口,四周众人比他还急,一起七嘴八舌吼起来:“张老爷子,说好了东西到手之前不分你我,怎么又说这种话?” “张老爷子,是你自己最先说摒弃前嫌一同行动的,怎么倒先耍起横来?” “张启,老子敬你是前辈,怎么说话当放屁?” “姓张的,你别倚老卖老!” 威服寨寨主司马南风也跨出一步,一张马脸拉得更长,道:“张老爷子,我威服寨包括三当家在内的十几位兄弟都死在这丫头手里,可为著大局,在下硬是忍著让这两人来到利州。这当头听到张老爷子的话,在下实在有些为死去的兄弟心痛。” 张启刚才一时冲动,忘了统一行动的宗旨,此刻老脸通红,羞愧难当,连连摆手道:“是老朽言语失当了,失当了……” “铁鹰教”教主慕容荃最早闻得沙老大之言,赶到利州时,各路被官军打得屁滚尿流的英雄们已聚齐。他乃是当年慕容皇家血脉,自恃身份,武功又在一干人中位居前列,凭这两个优势说服了众人同心协力,先制服阿柯再说,是以也算得上此次的头领之一。当下咳嗽一声,道:“别说了,大家既然都是冲阴阳铜鉴而来,现在至紧要是将那东西拿到手。楼下的封锁好没有?其他几个帮派的人都上来没有?” 人群越来越密,足有五、六十人涌上三楼,挤得椅子桌子上全是人。当下有不少人应道:“慕容老大,我们来了!” “我们金钱帮的也来了!” “俺们断魂枪的人也到了!” 慕容荃跨前几步,纵到一张圆桌上,向四周招招手,道:“大家静一静,听老夫一言。今日这二十多个帮派聚集于此,是给足老夫面子,老夫先谢谢诸位了。”说著团团一揖。 有几个小帮的人大声吆喝欢呼,慕容荃脸有得色,道:“总算苍天不负有心人,让我等不费吹灰之力得到阴阳铜鉴的传人。现下至要紧的是盘问出铜鉴下落。嗯,这一节却有些麻烦。” 有人在后面大声道:“慕容老大是否考虑到人多嘴杂,不易套问?没关系,我们推举慕容老大一人询问即可。” 慕容荃眼中精光一闪,刚要答话,却听一个粗哑的嗓门呵呵大笑,道:“好啊好啊,全让慕容兄一个人做了得了,乾脆,这铜鉴也让慕容兄一人得了算了,我们还瞎起什么哄?” 慕容荃沉声道:“哪位朋友有意见的,可以痛痛快快的说出来。我慕容荃别的本事没有,江湖道义还是讲的。若哪位认为可以服众,老夫让他盘问,又有何不可?” “翻浪秃头”苦真和尚粗壮的手臂几推几攘,毫不费力就挤到人前,大咧咧地盯著慕容荃,冷笑道:“老子是没本事,也服不了众。嘿嘿,这里的人,老子看来没一个可以服众到让他一个人盘问的地步!司马兄,你说是不是?” 司马南风一双鹰眼始终不离阿柯与尹萱的身子,点头道:“不错。” “崆峒”三杰中的老大管弛樊也道:“不错,若是一个人问,谁知道他问出什么?大家的事,还是大家一道解决的好。” 张启老爷子适才自取其辱,这个时候也咳嗽一声,插进来道:“正是。此事干系太大,可不能由一人说了算,但也不可能全部在场。要盘问,不如由大家共推几人出来,共同商讨。” 慕容荃一张脸由黄变青,小眼在一干人面前晃来晃去,终于一拍手,笑道:“好!老夫本来也是想如此的……既然如此,大家认为几人盘问合适?” 下面慕容荃当初安排要推选他一人盘问的帮派首领们一时傻了眼,不知如何应对,倒是其他帮派响应积极,纷纷道: “三人!” “三人哪够?我看要五人!” “五人也不够,按老子看,起码得十人!” “十人?照刀哥的意思,乾脆全部都去问算了!” “哈哈哈哈……” “你他妈耍我是不是?你龟儿子给我出来!” “七人!” “八人!” “中!” 人人争先恐后地叫嚷表态。张启、司马南风、慕容荃几个势力大的人亦忙指挥门徒混入其中,讨价还价,看看自己能争取到多少人。“舞凤楼”中一时喧嚣吵闹,各种方言土话,黑语切口轮番上场,声闻十里,更有人举著大刀长矛,漫骂挑衅,场面蔚为壮观。 阿柯与尹萱两人面面相觑,不知所以。这伙人居然嚣张到还没拿住人就开始分赃,实在是太不将两人当一盘菜了。若换了林芑云,不必旁人动手,自己先就气死过去。阿柯倒是暗自侥幸,偷偷地打量四周,却见虽然人们正在热烈的勾心斗角中,仍有十数人一言不发牢牢盯著自己,守著每一处出口。看来这帮人计划周密,早就安排妥当,而且更暗地里想到会出现分赃不均的内讧,连内讧时派什么人把守都布置好了。他自信要干掉这些手下并不费力,难的是那几位高手,如追了自己一路的司马南风,一柄大刀比之沙老大更重更狠,单是这一人出手,自己今日就别想全身而退,再加上那什么慕容荃,看来亦是外家高手;酒肉和尚浑身杀气腾腾,没准就是自己的同行,那刀也是可以瞬间致命的;张启老态龙钟,但手底下未必没有绝活;就是沙老大也是个难缠的主。更别说在这层楼如今已挤得水泄不通,脸挨脸,屁股对屁股的,要想拼命时恐怕连剑都递不出去。 他越看心中越凉,握著尹萱的手也越来越冷,鼻子一酸,几乎就要流出鼻涕来。忽地有个温暖的身子靠过来,只听尹萱在他耳边轻轻道:“阿柯大哥……与你一起死也好!” 阿柯闻言,向尹萱看去,见她那双深邃的黑瞳内光彩流离,透著生死与共的脉脉柔情,不觉心头一震,想:“若真的一道死了,倒也不寂寞……” 猛听有人在楼外大喝一声:“要分就分彻底,一家出一人轮流打擂,胜者得之!” 这一声轰如雷鸣,震得所有人耳朵都是一麻,功力稍弱一点的更是心头一跳,好不难受。更奇怪的是,这声音竟来自面江的窗外,难道那人飞在空中喊话不成? 所有人都同时住嘴,一起往窗外望去:只见两条魁梧大汉正双手抱在胸前,脸如铁铸一般,踏在横贯涪江的铁锁上。那铁锁随风摇荡,那两人却象粘在上面一般,铁锁动,他俩人也跟著摇摆,自始自终身子挺得笔直。见众人瞧向这边,两人一起开步,在晃荡的铁锁上如履平地般大摇大摆往这边走来。 慕容荃与张启、司马南风迅速交换一个眼色,都是一般心思:绝不能再掺和外人进来。三人几乎同时小声道:“上,斩断铁索!” 门下数人应声而出,手持明晃晃的弯刀,一起向那铸铁索的窗口奔去。其中几人拼命晃动那铁索,不让那两人轻易靠近,另外两人俯下身子,在接头处猛劈。那两人见了,既不惊讶也不慌乱,倒好整以歇地站在索上不动。其中一人淡淡地道:“动手。” “呜——”一道尖利的破空之声传来,众人只觉有道亮光自对岸楼中激射而出,速度快得匪夷所思,大多数人根本还未看清来者何物,“砰”的一声响,那几个晃动铁索的人眼前已溅起一道血雾。 左首一人呆了一呆,失声叫道:“啊!死……死了!射死了!”站在俯身斩索的人身后一人突然狂叫一声,仰天倒下,却是一枚羽箭鬼使神差地订在自己腿上,到此刻方才发觉。 司马南风抢上一看,见那俯身斩索的人已被羽箭射穿,一声不吭早死了。那羽箭竟穿过厚厚的楼板,刺入另一条汉子的腿中,这份力道当真可怕。 众人都在注意看这两人时,右首一人去推斩右边铁索的人,道:“别斩了!快起来!”推了两把,那人动也不动。他心头狂跳,探身出去瞧了一眼,立时象被毒蛇咬了一口般缩回身来,一屁股坐倒在地,颤声道:“也……也死了!” 慕容荃一把推开身前乱叫的人,探身出去,见那人亦被一支羽箭订在楼板上,羽箭直没至头。 这人竟在一瞬间同时射出两支又准又狠的箭! 刹那间楼中人人变色,不知是谁抢先往后奔去,其余人恍然大悟,你推我攘,拼命向后面挤去。楼中响起一阵“乒乒砰砰”的声音,那是有不少人竖起桌椅,祈望真有箭射过来时能缓多少缓多少。 阿柯心中亦是狂跳,这一箭勾起他纷乱的回忆,想到了那一日林中空地上,李洛飞箭射杀五十余人的骇人情景。但……没有可能他也到这里来呀? 司马南风自信有这般准头,慕容荃对这力道也有把握,但揉在一起,举重若轻的同时射这么两支箭的本事可从未想过。见众人后退,两人自恃身份,背负著手立在窗前,却也不再去动那铁索。苦真和尚、沙老大、“崆峒”三杰等人立在他俩身后,都是默不住声。 只见对面顶楼窗口出,一持弓之人自暗处慢慢露出身子,眼以下用块黑布盖住,那双眸子里闪烁的杀意,远在这边的人都见得到。他一出现,这边楼里嘘嘘唆唆之声大作,人们又争先退了好几步,仓皇地盯著他手中的弓,屁也不敢多放一个。 那两人缓步走来,跃到楼中,姿势身法透露出极强的自信。他俩居中一站,就如立起两座铁塔,将那索链守得滴水不漏——事实上这个时候就是请人去动那铁索,也无人敢拿脑袋开玩笑。 左首一个黑脸的道:“我家主人与这小子有仇,今日一见,也忍不住想要分他一块肉,得罪之处,还请见谅。”他把“见谅”两个字吐得又重又缓,内力到处,象架了一把刀在众人耳朵边割一般。众人都各自忙著运功抵御,仓皇间竟有数人脱口答道:“好说,好说……” 对岸舞凤楼的窗台上人影一晃,又一位彪型壮汉跃了出来,似乎还背著一人。他双脚在铁索上一滑,未见如何动作,已如风般掠过河道,眨眼间便跳进窗来。先前来的一人端出张椅子,扶著那后来的背上背的人慢慢坐下——众人眼前一亮,竟是位明眸皓齿的美貌少女。 她仿佛刚从河上万分惊险地过来,有些心虚气短,圆润的脸上泛起一层红晕,衬的她整个人如烟似雾般的缥缈。她微微地皱了眉,拿一张丝巾轻轻的抹著汗,良久,终于抬起眼来,在众人脸上轻快的一晃。所有人犹如在黑暗中冷不防被强光照到的老鼠,不由自主全身一紧,一时间连呼吸都变得困难——竟有这样如水晶般清澈美丽的眼睛! “乒砰”一声椅子倒地之声,在这鸦雀无声的时候响起,格外刺耳。慕容荃、司马南风等猛地回头,却见阿柯翻倒在地。尹萱因靠著他,不提防也跟著坐倒在地,伸手拉他,惊慌地叫道:“阿柯大哥,你怎么了!” 林芑云咳嗽一声,大声道:“此人与本人是你死我活的干系,今日诸位要他的命,小女子我本是没什么意见的,但关系到小女子的巨债,却不得不插上一脚,诸位大侠念著小女子年幼无知,想来不会怪罪小女子的卤莽吧?” 阿柯挣扎两下,坐起身来,眼望著地板,颤声道:“没……没事。” 司马南风与慕容荃对望一眼,两人几乎同时开口:“姑娘与这小子有仇?” “嗯。”林芑云无所谓地道:“欠一条命。”她伸手接过身旁一人端来的茶,喝了口定定神,也不敢往阿柯这边看来,生怕一不留神露出关切的神情,让人看出来。她拍拍胸口,对那背她过来的大汉笑道:“欧阳先生,你轻功真好,风那么大,走铁索还如走平地一般稳当。我闭了眼还吓得半死呢。” 她在一干人面前说些不相干的话,司马南风与慕容荃同时变色,旁边的人听她清泉一般动人的声音,却是说不出的受用,觉得如此美貌少女,若是不容许这般撒撒娇,简直是罪过。那欧阳不平冷俊的脸上也刹时露出一丝笑容,道:“能服侍姑娘,是在下的荣誉。” 林芑云转过脸来,道:“这位是司马先生吧?小女子在洛阳时,即已闻得‘威服寨’大名,今日一见真是三生有幸。这位面目刚毅、神采飞扬的大概就是‘铁鹰教’教主慕容荃了,你的一身‘铁鹰爪’神出鬼没,上次小女子与少林的智止大师谈论起来,他称赞说慕容教主的这套拳还在他的‘少林伏虎拳’之上,想来应是非比寻常了。这三位英武不凡的少侠,若小女子没认错,应是江湖上响当当的‘崆峒’三杰罢?小女子常听人说,‘崆峒’三杰尽得‘崆峒长风十六剑’真髓,是今年来江湖中名声最响的后起之秀,不料今日相见,真是小女子的福分……”她一张嘴,便将楼内诸人猛灌一阵迷汤,也将自己的身份搞得诡异神秘。人人听她侃侃而谈,气度从容,又竟与“少林三圣”之一的智止大师一同论道,都不禁猜想:这小丫头到底什么来头,如此气势? 慕容荃冷笑道:“姑娘果然厉害,在下等在此等候了十多日,从未见过姑娘,今日正主一到,姑娘却从天而降。姑娘说著小子跟你欠著人命,难道刚才射杀我的人就不算人命了么?” 林芑云道:“慕容教主的话小女子明白。适才大伙儿看得清清楚楚,我的人要过来,贵教手下动手斩索,也许只是想警告一下,不料我的手下竟误以为贵教的人当真要取人性命,情急之下动手,真是罪过。小女子虽是迫于无奈出此下策,哎,终究……在教主眼里,小女子还是犯了滔天罪行了。” 她垂下黔首,那头乌黑如缎子般的头发遮住了半边脸,愈发的楚楚可人。楼中大半人胸口一阵酸痛,想:“呜呼!让这样娇弱的少女伤心,这姓慕容的真他妈不是人!” 崆峒三杰的管弛樊刚才还恼慕容荃想要独占秘密,此刻瞪了他一眼,大声道:“姑娘不必难过。江湖上你打我杀,生死相搏的事平常得紧。自卫出手,谁还能有什么意见?” 后面人群中不少人大声赞同。慕容荃眼睛一翻,知道刚才惹了众怒,这节骨眼上可不能露出什么尾巴来让人逮,却也不愿坠了声势,当下咳嗽一声,粗著嗓子道:“这事以后再谈罢。姑娘,你既与这小子有仇,咱们旁人也不会相干。只是我们现下要问他一件事。这事么……姑娘是不会关心的了,待会问完后,自当将这小子交与姑娘处置。” 阿柯突然开口叫道:“姓林的丫头,那铜鉴的事,打死我也不告诉你!” 林芑云脸色一沉,向他喊道:“臭小子,什么铜鉴铁鉴的?你我之事自有公断,你想乘著今日这么多武林同道在此时蒙混过关?哼哼,趁早死了这份心罢。慕容教主,不好意思,说来其实小女子只想问他一件陈年老事,问明白了便交给教主,教主要问什么尽管问他十年八年的,可好?” 慕容荃、司马南风等人脸上都是同样的愤怒:这丫头是摆明了要硬插一脚,还说得好象让自己这方占了老大便宜似的。司马南风哼了一声,道:“未知这位姑娘芳名,哪里人士?” 林芑云向他甜甜一笑,道:“小女子姓林,名字嘛……就不便说了。” 司马南风道:“林姑娘,大家江湖上混,有些话还是打开天窗说好些。我们这么多人辛苦追踪他一个多月,死了二十几个兄弟,也只是想知道一件事物的下落。姑娘这么横著插进来可不大对江湖规矩。这样罢,待我们问完之后,明日再将他送到姑娘府上,让姑娘慢慢问来,十年八年的,嘿嘿,倒也不急。” 林芑云恍然大悟,啊了一声道:“原来……原来大家花了这许多工夫啊。如此,小女子今日一来,倒有些捡现成便宜之嫌了。好罢,各位都是江湖前辈高人,小女子又怎好意思跟诸位争?诸位请便,请便。反正有这么多前辈在此,谅这小子也跑不到哪里去。” 楼上众人都是长出一口气,这丫头下手又狠又准,若真让她强插一脚,还不知该如何收场才好。现在她主动退出,好多人纷纷赞道:“姑娘好气魄!”只有苦真和尚、慕容荃、司马南风等人皱皱眉头,觉得此人雷霆一般杀进来,却如此轻易放弃,实在有些不合情理。 林芑云再喝口茶,盈盈笑道:“只是小女子与此人干系非浅,为防他再度逃脱,不得已在这楼中看著他,不耽搁大家的正事吧?” 慕容荃刚要开口保证明日交人,要她现在先行回避一下,身后却响起一片叫声:“好啊!” “不耽搁不耽搁!” “姑娘想坐多久就坐多久,反正今日这楼已被我们慕容教主包了!” “就怕姑娘嫌我们这些人粗俗,看不过眼才是。” “就是,就是!” 个个伸长了脖子,奋勇争先的表态,生怕林芑云一个不高兴,转身就走,那这眼福可享不到了。慕容荃铁青著一张脸,道:“不……耽搁,姑娘请尽管在此歇息。”暗下决心,回去后非把那表态的门人挖眼割舌不可。 林芑云笑著谢了,自与那三人低声谈笑喝茶,一副全然置身事外的模样。司马南风道:“我们还是再来商量商量,到底由谁发问?” 这一句开口,楼上又冷了场。大家心中明白,只要此刻乱说一句,得罪了哪路人马,以后都是吃不了兜著走的麻烦。但如此宝物眼看到手,谁也不愿就这么拱手与人,都在看,在猜,在揣摩,在犹豫,在等几个老大先开口说话。 这一等就是小半个时辰,连阿柯都等得不耐烦,搔首弄姿,一直给林芑云递眼色。但林芑云只顾喝茶谈天,要不就望著河水发呆,一眼也未看他。他心中焦急,终于忍不住怒道:“想好没有?要给爷一个痛快也这么难?要想问也行,把她放了,”一把拉过尹萱:“问什么我都说!” 尹萱眼泪夺眶而出,一把抱住他的手臂,泣道:“不!阿柯大哥,要死也死在一块!” 林芑云眼往尹萱脸上飞快的扫了一眼,脸色微微发白,嘴唇哆嗦了一下,但仍不开口,低了眼继续喝茶。她喝了两口,只觉那茶水又冷又苦,想要放下,却又不愿,端在手里愣愣的发呆。 司马南风沉声道:“好!只要你给我说出来,不论是这丫头还是你,我保证绝对安全。” 管驰樊在后面冷冷地道:“司马兄,你这话好象是在说,只要放了这姑娘,他就给你一个人说一般。” 司马南风怒道:“这丫头前后杀了我十几个兄弟,我三弟也死在这小子手里,难道不该听么?” 管驰樊笑道:“这是你一帮之事,怎么拿来做公用?既有这血海深仇,司马兄又何必勉为其难呢?我们兄弟做主,不放这丫头如何?” 司马南风道:“原来管兄是一个子儿不出,捡现成便宜的高手。兄弟倒是走眼了。” 慕容荃见他两人越说越上了火,便道:“两位冷静一点。当初大伙儿说好的,事完之前,都是一同行动的,怎么等了这么久,到最后这阵却忍不住了?” 林芑云忽然咯咯一笑,忙伸手掩嘴,但满座的人都已听见。慕容荃变色道:“不知老夫说的哪句话那么好笑,竟能博林姑娘一笑?” 林芑云谦然道:“慕容教主莫怪,只是小女子听了一阵,有些不太清楚了。诸位是要找这小子问一件事呢,还是问人?这事是可以分享的呢,还是只能一个人用的?管少侠,不知可否为小女子一解疑惑?” 她一双亮得让人不敢逼视的眼睛有意无意地在管驰樊脸上一晃,管驰樊的脸骤然通红,忙道:“是,姑娘有问,在、在下自然是知无不言的……嗯,这个,其实,也不是什么要紧东西,嘿嘿,只是,当然……只能一个人使才行。”慕容荃与司马南风向他猛使眼色,要他闭嘴,他却视若无睹。 林芑云笑道:“谢谢你。这倒让小女子不明白了。既然这人已是到了手,该做的就只剩下问了,怎么在慕容教主口里,还未到最后?什么是最后呢?难道要大家伙一道去拿到了手再分么?当然,铁鹰教高手如云,教徒众多,象我们这样的小帮小派,自然是无法猜得透慕容教主的想法。”说完低头喝茶。 她说的声音不大,又是温言软语,但最后一句“高手如云,教徒众多”却如雷霆般滚过一众小帮派人的心中。慕容荃勃然变色,怒道:“姑娘这话是什么意思?”缩在袖子内的右手暗地里一抖,功力已提至八成。 林芑云身旁的王杰与单信不动声色地向前一步,双手仍是负在背后,但慕容荃却隐然感到两种若有若无的劲气已围绕在林芑云周围,对岸楼中更是隐含杀气。他怒哼一声,道:“林姑娘,这是我们内部的事,你一个外人,最好还是回避一下的好!这小子的命,明日我必亲自送上门来。” 林芑云不忍地瞧向管驰樊,道:“管少侠,哎,小女子不知轻重,惹……惹人讨厌,也无脸在此待下去了。咱们有缘再见罢。”便作欲起身离去状。 管驰樊大声吼道:“什么叫惹人讨厌?若不是林姑娘慧眼,洞悉某些人的奸计,我们都还蒙在鼓里!姓慕容的,早瞧你不顺眼了,你是不是早就打算仗著人多势众,想要独吞秘密?林姑娘说得对,人都到手了,还怎么才算最后?我们现在就要讲好!” 这一彻底摊牌的宣言出口,楼上数十人顿时齐声吆喝赞成,纷纷叫道:“现在就分!现在就分!”司马南风、苦真和尚等人亦是不言,都拿眼瞪著慕容荃。慕容荃手下虽拼命辩解,但此刻原先投靠的小帮派也都跟著起哄——谁知道混乱之中自己有没有运气搞到手——“铁鹰教”反顿成弱势。慕容荃一张老脸又青又白,终于大声道:“讲清楚就讲清楚!大家要怎么分,说啊!” 沙老大阴恻恻地道:“就那么大一块牌子,就那么一个愿望,怎么分?难道将铜鉴剁碎了,一人一块,求人家斩只手或是救只脚么?” 管驰樊得美人高看,受宠若惊,只觉此刻正是大好男儿建功立业之千载良机,意气风发地道:“不错!还是刚才林姑娘的提议,咱们一家出一人比试,谁赢了归谁,想要凭著人多耍横的,大伙儿就一起对付,如何?” 四周的顿时乱吼起来: “比武比武!” “谁赢归谁,最是公平!” “大家都是刀口上舔血的,难道还怕了不成?” “比武招亲,比武招亲!” “喂,你喊错了……” “……” 一阵混乱中,慕容荃死死盯了管驰樊一眼,又看看司马南风、苦真和尚等人,见各自都在暗地里加劲。他明白此刻道上还不知有多少江湖高手正往这边赶来,若拖得久了更加不利。当下冷笑一声,淡淡地道:“比就比。”他看著管驰樊,心道:“比武就比武。待会儿老子打得你这小娘皮到江里喂王八!” 自从得知“霸刀”段念现身,阴阳铜鉴重出江湖的消息后,张启老头不顾痔疮刚愈,跳出被窝,一路鸭行赶来,到了利州才发现早已好手云集,都在打这铜鉴的主意,自己一把老骨头,能拼命撑到这里已经是奇迹了,要争那是说什么也不可能了。他本来只存了能看上一眼也好的心思留了下来,此刻见众人内讧,心中一动,觉得未尝不是自己的机会,便热心地跳出来,打个哈哈道:“诸位听老夫一言!老夫年事已高,咳咳……”捶胸顿足的咳了下:“早已是绝了得这阴阳铜鉴的心了。今日若是诸位还看得起我,就由老夫来做公判如何?赢了的人自去询问铜鉴的下落,能让老夫在死前看一眼,老夫就感念不尽了。” 大伙儿听他说得凄楚,又觉得这老头确实已老成朽木,无力再争,当下异口同声的称好,纷纷退后,让出场地来。张启得意洋洋,搬张椅子坐到场中。 管驰樊道:“在下还有一个提议。既然林姑娘并不掺和进来,不妨就请林姑娘暂时替我们看著这小子如何?在下担心到时候争执起来,让这小子乘机溜走了,大伙岂不白忙?” 司马南风与慕容荃对望一眼,都是一般的心思。看守阿柯的人都是这两人门下,若是待会儿真有争执,自己人少了可占不到便宜,便同声道:“也好。” 林芑云爽快地道:“既然大伙信得过小女子,小女子就贸然担此重任了。等比武有了结果,自当奉还。来呀,拿了。” 王杰单信同时跃起,飞身向阿柯扑去。尹萱大叫一声,“嗖嗖”两声,射出两支袖箭。王杰长袖一拂,尽收手中,左手如电,抢在她再度出手前已封住所有要穴。尹萱往前扑倒,被王杰顺势扛在肩上。 同一时间,阿柯还没拔出剑来,已被单信点倒,亦是扛在肩上,两人一道又纵回林芑云身边,身法潇洒迅捷,周围的人忍不住大声叫好,心中都想:“有这两人看著,不怕他跑得掉!” 阿柯被扛在背上,脑袋就在林芑云眼前晃来晃去。林芑云咬著下唇,用只有他才听得到的声音轻轻道:“想要活命就拼命挣扎,唾我一口。” 阿柯听得这好久没有聆听过的命令似的熟悉的口气,内中又有“活命”两个字,兴奋得几乎晕过去。他仔细打量林芑云的脸,忍不住低声道:“你……你胖了……” 林芑云大怒,使劲抽他老大一耳光,叫道:“小混蛋!死到临头了还嘴硬!看我等一会怎么收拾你!” 阿柯卒不及防,被打得尖叫,一边脸顿时红肿起来。尹萱怒道:“你干什么打他啊!要杀就杀,折磨人算什么好汉?” 林芑云心中亦痛得要命,但听到尹萱替他说话,便道:“嘿嘿,我就是喜欢折磨他,怎么样?我是小丫头,又不是什么好汉,高兴干什么就干什么。你心痛啊?你再说,我还打!” 尹萱脸上飞红,颤声道:“好,我……我不开口了。但我不说只是不想他被打,可……可不是我心痛他……” 林芑云作势要打,阿柯抢先叫道:“别、别再说了!她真的会动手哦!”尹萱看他两眼,终于忍住不再开口,只是一双妙目中隐隐透著泪光。林芑云硬著心肠,不去看她与阿柯。 慕容荃等人见林芑云上了真火,只道她果然与这小子有仇,彻底放下心来,各自交换一个怒气冲冲的眼神,准备上场开练了。 ※※※ 张启咳嗽一下,朗声道:“刀剑无眼,生死难测,各安天命。上场之人,以力竭为败。有自言不敌者也算。好,比武开始!谁第一个上来挑战?” 管驰樊大步跨出,手握剑柄,随手一挥,蛇皮金丝剑鞘飞上去,“咄”的一声,直插入顶梁之中。他向周围无所谓地一揖,又向林芑云这边恭恭敬敬地拜了拜,脸上极尽潇洒之态,笑道:“在下不才,讨个头彩,请林姑娘为在下撩阵。” 林芑云心想:“这头胖得象猪一样的人,看一眼也觉恶心。看他十足绣花枕头的样子,多半第一个了断。”因此笑得无比开心。管驰樊还以为她心有所动,不觉大喜,耍了个轻巧的剑花,道:“谁先来?不会都怕了吧,哈哈哈哈。” 一直愁眉苦脸的苦真和尚步出人群,沉声道:“我来。” 管驰樊老早前就看不惯他的哭丧脸,好象全天下人都欠他一屁股债似的,况且身份可疑,这种人不拿来磨剑做什么?当下也不开口,苦真还在低头行礼,他“唰”地一剑,直取苦真眉心,正是“崆峒长风十六剑”杀气最盛的“苍鹤品红”。眼看那剑尖一瞬间就抖出数十个剑花,剑风凛冽,围观的人都不禁“咦”的一声惊呼。 苦真闪电般地往地下一扑,那剑尖几乎是贴著他的头皮划过。若他此刻还有头发,也必是满天碎发了。他的手一伸,那柄大刀不知何时已操在手中,就势横劈管驰樊下盘。管驰樊不料他的反应如此迅速,叫一声“好!”高高跃起,自上而下一剑刺出,欲将苦真钉在地上。苦真侧滚,大刀袭他手腕,管驰樊回剑,刀剑相击,“铛”的一声,清越无比。两人怒目相视一眼,又杀作一起。 这两人一上来就是拼命的打法,劲气纵横,招招致命。众人见刚才还嬉笑言开的同路人,此刻已在你死我活的争抢,虽然人人早有此准备,但心中不免有些感慨。林芑云知道过不了多久,这楼上大部分人不是惨死就是重伤,虽然知道是咎由自取,心中仍是砰砰砰地跳个不停,转过了眼不去看。 斗了三五十个回合,管驰樊忽见苦真左腿一顿,似有隐疾。这几天等候时,大家喝了酒,曾谈到自己以前的经历,记得苦真曾说过有一次被仇家追杀,跳崖逃生,摔断了左腿,今番激烈争斗,一定是内伤复发。他心念如电,剑刺向苦真胸前的同时,右脚飞足踢他左盘。苦真这一刀本欲顺著管驰樊的剑拉下,砍他前臂的,见此情景,猛叫一声,往右闪动。 管驰樊心道:“秃驴今日死在你小爷剑下!”往前急冲,又是一脚踢他左腿,同时剑花翻飞,绕他心神。 苦真再退!大刀不顾一切地横砍管驰樊袭来的腿。“噗嗤”一声,他肩头中剑,血珠四溅。周围的人“哦”的一声,武功稍微好一点的都已看出苦真的破绽,心道:“这和尚八成死了。” 管驰樊得势不饶人,大喝一声,乾脆一手支地,身子在空中横著一旋,又是飞踢苦真左腿,同时长剑借著身体的掩护,斜刺苦真小腹要害。这一招阴狠毒辣,诡异难测,苦真若要护左腿,小命不保;若是要防著剑,左腿中招之后更那行动,迟早小命也是不保的。慕容荃、司马南风等人不觉点头,都想:“这小子果然深得崆峒剑法真传,倒不可小视。” 苦真果然大刀猛劈,让管驰樊长剑回避。管驰樊暗笑一声,一脚又重又狠地踢在苦真腿上。 咯咧—— 在场所有人都清清楚楚的听到这一腿骨断裂之声。 管驰樊重重摔落在地,发成惊天动地的惨叫。他也只叫了一声,苦真和尚的大刀直劈下来,乾净利落地砍在他脆弱的喉骨处,管驰樊的头颅顿时跳起老高,越众而出,在窗台上一弹,轻飘飘地落入滔滔涪江中,“咕咚”一声,就此告别人间。 众人大哗,纷纷后退。有人走避慢了一点,被管驰樊颈腔中喷出的血洒了一身,破口大骂。林芑云与尹萱两人惊得浑身寒毛倒竖,闭了眼,只觉胃中一阵阵的翻腾,若不是强忍著保持风度,早就吐了一地。 “崆峒三杰”剩下的两人抢出来,抱著管驰樊的无头尸身大哭。其中的老二欲上前拼命,被众人拦住。张启皱眉道:“说好了各安天命,吵什么吵?要打的上来,不打的下场!”又指挥两个小徒弟道:“把尸体拖走,拖走,免得脏了场地。” “崆峒三杰之剩余二杰”自知不敌,耳语一阵,抱起师兄的尸体,哭天抹泪的下楼去了。苦真和尚慢慢环视一周,被他冷冷的目光看到的人都不觉一颤,仿佛被那刀劈到脖子一般。 司马南风沉声道:“你左脚没事?” “没事。” “管驰樊踢你的脚断了?” “是。” 司马南风点点头,道:“看来你几天前就在计划著今日,倒是小看你了。” 苦真和尚仍是那幅哭丧脸,只道:“谁又不是?” 司马南风笑笑不再说话。张启老头子老当益壮,记起刚才还有个官府的密探,叫人拖出来一顿拳脚,逼他擦乾净血淋淋的地板。他大声宣布:“第一回合,苦真和尚胜出。为公平起见,下一回合另出两人比试。谁欲上来挑战?” --(本卷结束)-- 第六部 1戏语释群雄 2只言惑青衣 3故人西来 4君自东去 5桃花深处人欲痴 6长梦曾拾旧泪 第一章戏语释群雄 慕容荃等人见林芑云上了真火,只道她果然与这小子有仇,彻底放下心来,各自交换一个怒气冲冲的眼神,准备上场开练了。 张启咳嗽一下,朗声道:“刀剑无眼,生死难测,各安天命。上场之人,以力竭为败。有自言不敌者也算。好,比武开始!谁第一个上来挑战?” 管驰樊力排众人,大步跨出,手握剑柄,随手一挥,蛇皮金丝剑鞘飞上去,“咄”的一声,直插入顶梁之中。他向周围无所谓地一揖,又向林芑云这边恭恭敬敬地拜了拜,脸上极尽潇洒之态,笑道:“在下不才,讨个头彩,请林姑娘为在下撩阵。” 林芑云心想:“这头胖得象猪一样的人,看一眼也觉恶心。看他十足绣花枕头的样子,多半第一个了断。”因此笑得无比开心。管驰樊还以为她心有所动,不觉大喜,耍了个轻巧的剑花,道:“谁先来?不会都怕了吧,哈哈哈哈。” 一直愁眉苦脸的苦真和尚步出人群,沉声道:“我来。” 管驰樊老早前就看不惯他的哭丧脸,好象全天下人都欠他一屁股债似的,况且身份可疑,这种人不拿来磨剑做什么?当下也不开口,苦真还在低头行礼,他“唰”地一剑,直取苦真眉心,正是“崆峒长风十六剑”杀气最盛的“苍鹤品红”。眼看那剑尖一瞬间就抖出数十个剑花,剑风凛冽,围观的人都不禁“咦”的一声惊呼。 苦真闪电般地往地下一扑,那剑尖几乎是贴著他的头皮划过。若他此刻还有头发,也必是满天碎发了。他的手一伸,那柄大刀不知何时已操在手中,就势横劈管驰樊下盘。管驰樊不料他的反应如此迅速,叫一声“好!”高高跃起,自上而下一剑刺出,欲将苦真钉在地上。苦真侧滚,大刀袭他手腕,管驰樊回剑,刀剑相击,“铛”的一声,清越无比。两人怒目相视一眼,又杀作一起。 这两人一上来就是拼命的打法,劲气纵横,招招致命。众人见刚才还嘻哈玩笑的同路人,此刻已在你死我活的争抢,虽然人人早有此准备,但心中仍不免有些感慨。林芑云知道过不了多久,这楼上大部分人不是惨死就是重伤,虽知是咎由自取,心中仍是砰砰砰地跳个不停,转过了眼不去看。 斗了三五十个回合,管驰樊忽见苦真左腿一顿,似有隐疾。这几天等候时,大家喝了酒,曾谈到自己以前的经历,记得苦真曾说过有一次被仇家追杀,跳崖逃生,摔断了左腿,今番激烈争斗,一定是旧伤复发。他心念如电,剑刺向苦真胸前的同时,右脚飞足踢他左盘。苦真这一刀本欲顺著管驰樊的剑拉下,砍他前臂的,见此情景,猛叫一声,往右闪动。 管驰樊心道:“秃驴今日死在你小爷剑下!”往前急冲,又是一脚踢他左腿,同时剑花翻飞,绕他心神。 苦真再退!大刀不顾一切地横砍管驰樊袭来的腿。“噗嗤”一声,他肩头中剑,血珠四溅。周围的人“哦”的一声,武功稍微好一点的都已看出苦真的破绽,心道:“这和尚八成死了。” 管驰樊得势不饶人,大喝一声,乾脆一手支地,身子在空中横著一旋,又是飞踢苦真左腿,同时长剑借著身体的掩护,斜刺苦真小腹要害。这一招阴狠毒辣,诡异难测,苦真若要护左腿,小命不保;若是要防著剑,左腿中招之后更难行动,迟早小命也是不保的。慕容荃、司马南风等人不觉点头,都想:“这小子果然深得崆峒剑法真传,倒不可小视。” 苦真果然大刀猛劈,让管驰樊长剑回避。管驰樊暗笑一声,一脚又重又狠地踢在苦真腿上。 喀`咧——在场所有人都清清楚楚的听到这一腿骨断裂之声。 管驰樊重重摔落在地,发成惊天动地的惨叫。他也只叫了一声,苦真和尚的大刀直劈下来,乾净利落地砍在他脆弱的喉骨处,管驰樊的头颅顿时跳起老高,越众而出,在窗台上一弹,轻飘飘地落入滔滔涪江中,“咕咚”一声,就此告别人间。 众人大哗,纷纷后退。有人走避慢了一点,被管驰樊颈腔中喷出的血洒了一身,破口大骂。林芑云与尹萱两人惊得浑身寒毛倒竖,闭了眼,只觉胃中一阵阵的翻腾,若不是强忍著保持风度,早就吐了一地。 “崆峒三杰”剩下的两人抢出来,抱著管驰樊的无头尸身大哭。其中的老二欲上前拼命,被众人拦住。张启皱眉道:“说好了各安天命,吵什么吵?要打的上来,不打的下场!”又指挥两个小徒弟道:“把尸体拖走,拖走,免得脏了场地。” “崆峒三杰之剩余二杰”自知不敌,耳语一阵,抱起师兄的尸体,哭天抹泪的下楼去了。苦真和尚慢慢环视一周,被他冷冷的目光看到的人都不觉一颤,仿佛被那刀劈到脖子一般。 司马南风沉声道:“你左脚没事?” “没事。” “管驰樊踢你的脚断了?” “是。” 司马南风点点头,道:“看来你几天前就在计划著今日,倒是小看你了。” 苦真和尚仍是那幅哭丧脸,只道:“谁又不是?” 司马南风笑笑不再说话。张启老头子老当益壮,记起刚才还有个官府的密探,叫人拖出来一顿拳脚,逼他擦乾净血淋淋的地板。他大声宣布:“第一回合,苦真和尚胜出。为公平起见,下一回合另出两人比试。谁欲上来挑战?” ※※※ 那边人群喧哗吵闹,磨拳擦掌,各路人马纷纷下场,为著那巴掌大小的一块铜牌争个你死我活。助威的、起哄的、吵架的、看戏的喧嚣尘上,眼红的、不服气的、拼老命的、捡便宜的、打落水狗的个个粉墨登场。更有乘乱打黑棒、背后捅刀子的。一时间,曾是才子吟诗佳人放歌的舞凤楼,成了一群江湖跳梁小丑聚众豪赌之所。 林芑云只觉心中烦闷异常,转了头。她想看看阿柯的脸,想问问他怎么样了,身体还好吗,有没有病痛,毒发了没有……但不知为何,总觉得这咫尺之距,却似比当日千里相隔、生死两茫还要遥远。她咬著唇想了好久,竟不知从何问起。 这少女是谁?林芑云不敢问。 她是阿柯的什么人?林芑云更不敢问。 可是,就如所有少女一样,林芑云小小的心思,具有将一点现象加入自己的想像后无限扩大的本领。这本领更随著心中关切的那个人的到来而日趋增强。 “阿柯大哥,要死也死在一块!” 她为何要说那句话? 她为何要与阿柯共死? 不不不……也许……也许她知道,自己是不能逃走的了,是以如此爽快…… 也许……也许她明白,这些人在逼著阿柯说了什么铜鉴的秘密后,也会杀她灭口…… 死的时候能有人相陪,终究是好事…… 可是,她若明明知道如此,却为何愿意陪著阿柯来? 阿柯究竟为她做了什么事,能让她甘心一道死的? 阿柯……阿柯还记得……还记得我么? …… 在这名驰天下的舞凤楼头,在江湖豪杰们生死相搏,血溅当场之时,在大唐下三品中书门前詹事亲执长弓,下一品铁骑侍卫守护之下,小小的林芑云手里端著将冷的茶,神色凄然,呆呆地望著窗外那乍暖还寒的嘉陵江水,一腔玲珑心思,浮浮沉沉,早出云霄之外,不知想到哪里去了。 就在她胡思乱想,一张小脸忽而嫣红如火、忽而苍白如霜之时,身旁的阿柯可万万猜不到这位大小姐的心思。他自见到林芑云起,脑子就习惯的懒惰下来,知道林芑云一定会救、并且也一定能救自己出去。所以当单信出手封自己穴道时,他手都没动一下,巴不得早点被带到林芑云身边,到了那里,一切自然就妥当了,小命也自然就算保住了,这会儿躺在桌子上,兴高采烈地看起打斗来。那群人也似乎都想让林芑云这个外来的势力做个公道,在她面前留出个空档,正好让阿柯一览无遗。 他见到司马南风十招之内了结三阳派掌门。那最后的一招“断山式”端的厉害,单刀直劈,势如破竹般斩断对手三尺长剑,从头到脚劈做两半。三阳派掌门一腔雄魂上云霄之时,他身后隔的近的几名弟子被那排山倒海的刀锋的余力所伤,最重的一位当即荣幸的“与师同携”,剩下的弟子在一干看热闹的讥笑声中拖了尸体伤员,狼狈逃窜。 接著是沙老大与江南梅庄的老二,以“花飞花落折叶手”闻名的梅雨村比试。沙老大的古董厚背剑那日与阿柯相斗时丢失在林中,此刻换了柄剑身稍长的剑,看那手柄上的花纹,居然又是古董。“折叶手”以灵巧见长,最适于无形中取人要害。梅雨村身法飘忽,内力阴软绵长,更兼一对长袖舞动起来如翩翩白蝶,煞是好看,将“折叶手”的长处发挥得淋漓尽致。沙老大自从在无名小辈阿柯手里吃了大亏之后,愈发的小心谨慎,长剑在身侧盘旋守护,务求先守得滴水不漏,再做计较。他防得死,剑光翻飞,梅雨村一时也拿他没有奈何。两人在场中将绝招练得呼呼有声,却象同门师兄弟在一起各自练武一般,半天也交不到一两下手。一众看客便略觉没劲,阿柯也暂时收回心思,见林芑云还在低头沉思,便低声道:“幸、幸好你来了,否则今日可糟糕了。” 林芑云抬头白他一眼,不想正见到他清澈的眸子凝视自己,突然脸上一红,忙低了头,恼道:“好什么好?现下这里众人争抢,你以为我们真能全身而退?” 阿柯急道:“喂,你别吓我啊。有你出马,还有什么搞不定的?我与尹丫头的小命,可、可真在你手上了。” 林芑云听他“尹丫头”叫得亲热,脸上顿时沉下来,看著他道:“呵呵,我小小女子,可没那么大的本事。我问你,那个什么铜鉴的,到底是什么东西?” 阿柯压低了声音,诡秘地道:“是一件宝物!” 林芑云冷笑道:“看这一楼血流成河的,傻子也知道是宝物啊。你不说就算了,我再问你:那宝物在你手里?” “不在。” “你知道下落?” “……不、不知道。” 林芑云轻叹一口气,有些茫然地看著远处,良久方道:“这真是最惨不过的事了。在你手里或知道下落,都还有路可退。象这般什么都不沾边,却偏偏别人以为你沾边,就如无底深潭,只有用命来填了。” 阿柯颤声道:“命?我、我的小命填得了吗?” 林芑云道:“哪谁知道啊?也许填了你还不够,再把尹……尹姑娘填了。还不够,再把我也填了,大家一……一锅子都端了。”她本来想说“大家一起死了,黄泉路上倒也不寂寞。”但这话说著太暧昧,况且还有个尹姑娘插在中间,太也奇怪,因此话出口时,不觉变成了道亦僧的口气。 阿柯瞪视她良久,突然傻笑道:“你、你骗我!” 林芑云向他横眉怒视,道:“这种时候了,我哪还有心情骗人?” 阿柯舔舔嘴唇,慢慢道:“你、你的手指在轻轻地敲桌面。” “那有怎样?” “你每次想要骗我的时候,都是这个动作。” 林芑云转过头去看场中的打斗,不在意地道:“你说他们俩谁会赢?” “啊……”阿柯道:“你每次被我发现骗我,耳朵都是这么的红。” 林芑云头转得更过去,一边伸手理著鬓角的头发,一边道:“你的话越来越罗嗦了……单先生,可否劳烦你让他闭嘴?” 单信见她手指颤抖,窘得几乎头顶冒烟,好容易才忍住笑,手一扬,封了阿柯的哑穴。林芑云手在垂到前胸的一束秀发上抚摩半天,终于回过头来,虽然脸上仍有些绯红,但此刻已换做得意的模样,似乎想起什么事来。她看著对岸的舞凤东楼,说道:“你想不想知道我今日怎会在此的?你不必点头我也知道你很想。呵呵,我嘛……我是陪李洛到这里利州来的。”她刻意将“陪”字说得又重又缓,见阿柯眼中流露出惊异的神色,心中大快,便道:“单先生,替他解了罢。” 阿柯待穴道一解,立即惊喜地道:“是李洛?呵呵,那就好了,呵呵……那就不用怕了。” 这下轮到林芑云惊异地道:“什么?” “李洛武功既高,又、又是大官,有他在,我岂不是死不了了?嘿嘿嘿嘿!” “你是……”林芑云看了身旁两个铁卫一眼,硬吞下“通缉犯人”几个字,道:“你做的事,李洛会放过么?” “咦?”阿柯大是诧异:“不是说皇帝大赦天下,不抓通缉犯了么?” “闭嘴!”林芑云大叫一声。 正在观看比武的人回头打量一下,见阿柯好好的躺在桌上,以为林芑云正跟他翻旧帐,又见她神色尴尬,面如艳桃,只道这帐弄不好就是风流债,都是暧昧地一笑,回头继续看比试。 欧阳不平道:“林姑娘,主人只吩咐我们兄弟保护姑娘安危,其余的事,我等一概不问,不听,不管。” 林芑云只觉自己的脸快要烧起来,拿著丝巾一个劲的抹汗,含糊地道:“谢谢欧阳先生。”又向阿柯道:“你是傻子呀?那是国法,可你做的事事关那……那位大人物的……的计划,你当真以为那么轻易放过么?” 阿柯定定地看著林芑云,突然柔声道:“原来你也是知道的啊。这么多天来,委屈你了。” 林芑云鼻子骤然酸痛难忍,眼泪几乎夺眶而出。但她拼命忍住,转过脸去,哑著嗓子道:“单先生,让他闭嘴。”同时心中已下定决心,纵使粉身碎骨,也要让这个人活下去。 这个轻而易举就将她看穿的人! ※※※ 沙老大暴喝一声,长剑一瞬间挑出无数剑花,旋转著刺向梅雨村,剑风凛冽,正是他的成名绝招“破金剑式”。周遭的人只觉劲风刮面,那剑尖就在不到盈尺的地方疾速飞舞,定力稍弱一点的禁不住地往后挤,生怕一个不防被沙老大割了鼻子去,那可就冤大了。 梅雨村赫然长身,在空中鬼使神差的一扭,避过长剑。他的右手急探,只听“劈劈啪啪”一阵轻响,那手臂竟不可思议地暴长两寸,直取沙老大咽喉处,亦是“折叶手”绝技之一“落梅飞霜”。沙老大一来不信他竟能以这般腾越之势避开自己志在必得的一剑,二来更料不到他的手臂竟会凭空伸长,想要避、要挡都已不及,仓皇间中只有纵身跃起,以结实的胸膛代替咽喉硬生生受他这一抓。 “噗”的一声,跟著“喀咧”一响,饶是沙老大用尽十二分的功力聚在胸前,仍被梅雨村抓破皮肉,击断数根肋骨。沙老大受此重击,痛哼一声,长剑急转,心想无论如何也要在对手身上划一道才叫划算。梅雨村虽身在空中毫无借力之处,但他自幼习的都是腾挪翻转的小巧轻功,当下毫不费力的再转个圈,右脚猛踢,踹中沙老大腕骨。沙老大再也握不住,长剑脱手飞出,高速打著旋向一旁观战的人群飞去。众人色变惊呼,各掏随身的兵刃乱挡乱打,偏偏这一剑力道十足,总也不被打落,一路横飞。“乒乒砰砰”一阵响,终于听到“噗嗤”一声割肉响,老眼昏花体力不支的张启老人家惨呼起来,原来那剑斜著劈进他的大腿,险些连命根子一起切断。 沙老大连退数步,咬牙点了穴道护住心脉。梅雨村刚才一记杀手不成,便不再穷追,收手回来,仍是彬彬有礼道:“沙兄谦让了,请。” 沙老大知道今日无论如何已讨不了好。他倒也乾脆,怒哼一声,身后刘泉上来扶了他,抬脚便走。 张启老头年轻时也曾是条汉子,身上中个二三十刀只当是耍,但现下七老八十了,被陈年老痔疮折磨了十几年,英雄气概早磨光了,受此无枉之灾,哭得比他八岁的孙子还响,老泪纵横地叫:“姓沙的,打了人想跑么!”自知此地已无自己插足的份,一挥手,几个门人抬起椅子,飞也似地追著沙老大去了。 慕容荃与司马南风对视一眼,均想:“没想到失传多年的‘筋髓功’被姓梅的习得,而且看他内力当不在其兄梅老大之下。这楼上能破他‘折叶手’的恐怕没两个了。” 再接下来的比斗就不甚有看头了。慕容荃亦是十招之内便要了一个连名字都不肯报的家伙的命。苦真和尚苦著脸再下一城。那人也不勉强,打不过就求饶。苦真和尚一刀解了他的膀子,让他滚了。 其余的小帮派眼瞅著这几个主一个比一个凶,一个比一个狠,哪里还敢出来讨命?许多人乘著混乱,纷纷下楼而去。慕容荃打到最后,越战越勇,似要把刚才受辱的恶气出个精光。他一拳击得对手五脏俱碎,兴犹未尽,又生生折了那家伙四肢,丢到一边,恶狠狠地打量四周,道:“想比试的上来,不敢比的滚蛋!” 话音未落,众人提起裤子,你抢我挤,飞奔散去,更有数十人直接飞身下楼。偏生这舞凤楼比普通的酒楼高了不只一层,当下折断人腿数根。这些人倒也硬气,一声惨号没有,有伴的抬,独身的就跳,顷刻间走个乾乾净净。偌大的舞凤楼头,除了林芑云一伙人外,就只剩司马南风的威服寨,慕容荃的铁鹰教,以及梅庄的梅雨村、独来独往的苦真和尚了。 慕容荃兀自涨红了脸大吼道:“下一个送死的是谁?”却见那三人都慢慢摇头,目光越过他,不约而同地射向他身后的林芑云,跟著同时动身,向她走去。慕容荃呆了一呆,随即醒悟,要照这般拼斗下去,到最后剩下最强的势力,却是一人未损的林芑云一伙,到时候她说声要横著插进来,那可谁也拦不住。这道理他本在比试之前就已明白,没想到杀人杀起了瘾,反倒忘了这重要的一环,好在还算有清醒的人。想到这里,慕容荃暗叫羞愧,忙跟著众人转过身,向林芑云这边逼过来。 林芑云见众人慢慢聚拢,忽地拍手笑道:“好了!各位既然不忙打,小女子就松口气了。否则诸位要是继续打下去,小女子可惨了。” 慕容荃忍不住怒道:“你惨什么?你已经将这小子抓在手里,只等我们一个个血肉模糊的分出胜负,就可大摇大摆地拍屁股走人了。你打这如意算盘时,当真就以为我们都是傻子,嗯?”慕容荃自命一世英明,适才却不得不被这小丫头牵著鼻子走,若是身边的人始终不明白这道理,今日恐怕真要刀子见红的拼命,让她坐一旁白捡便宜。一想到这里,心头就怒火乱窜,手指捏得“格格”作响。 林芑云笑道:“原来你们真的很傻,连这点道理都想不明白。喂,叫你们别再走过来了。” 司马南风冷笑道:“我们是很傻。” 苦真和尚接口道:“只是我们还明白一个道理。” 梅雨村嬉笑道:“那就是绝对不能让一个可以收拾一切的势力留下来。” 慕容荃咆哮道:“所以,你们这群人就要叹自己命不好了哈哈哈哈……” 他刚笑了两声,突然尴尬地一收,最后那一声笑变得如鸭子干叫。四个人一起停下步来。后面的帮众也慌慌张张地跟著停了下来。 因为就在慕容荃傻笑的时候,欧阳不平手持钢刀,走到阿柯身旁,不紧不慢地比在他脖子上。他非常专注地比,一丝不苟地划,仿佛要找到最佳落刀处,可以保证一刀将阿柯的头劈出五六丈远。阿柯感到脖子处冷冽的杀气,骇得魂飞魄散,脑门处汗出如浆。 林芑云神采飞扬地道:“各位不妨再走两步。我曾听说人被砍了脑袋并不马上死,你若叫他名字,他还会答应你。待我的手下将这小混蛋就地正法,就看诸位能不能及时问出点什么来了。” 慕容荃怒道:“你她奶……”被司马南风抓住衣襟往后猛扯,后面的话就没说下去。苦真和尚道:“林姑娘真是爽快人。你要如何,说说看。” 林芑云道:“我一个弱小女子,还能做什么呢?我本来是好好的在这里等,等诸位有了个结果,再盘问这小子之后,带他回去杀了祭祖的。没想到诸位竟然以为小女子是打定了主意隔岸观火,好坐收渔人之利。哎,身死事小,名节事大。小女子只好将他立即正法,以表心意。” 梅雨村鼓掌笑道:“姑娘冰雪聪明,明辨是非,又兼伶牙俐齿,当真厉害啊。”林芑云报以甜甜一笑:“过奖。” 苦真和尚道:“姑娘,非是我们不信人,实在这件事干系重大,任谁也会谨慎行事。姑娘若无心掺和,何不将此人交出,待我们问完了,明日再交还姑娘如何?” 林姑娘回头对王杰和单信道:“你们过去吧,留欧阳先生在此陪我就行了。别担心,他们关心这小子的命,远胜过要我这不知名的小丫头的命。” 王杰与单信两人对望一眼,王杰拱手道:“姑娘小心。我们就在对岸,谅这些人也不敢对姑娘怎样。”俩人携手跃出窗外,踏著铁索去了。 司马南风等人面面相觑,不知这丫头又要出什么花招。但将这两个看起来相当扎手的人调开,对自己这边来说总不是坏事。就算对岸有个神箭手,也不见得就能射到自己身上。 林芑云笑道:“几位是真的想得到宝物呢,还是想弄得全天下人都知道?若是想前一件,就先请将自己的部下遣开再说。” 司马南风与慕容荃自思就算手下在此,对面一张弓也解决了,况且林芑云已先表了诚意,当下吩咐手下统统下楼去。 苦真和尚道:“姑娘此举是什么意思?刚才姑娘说若是我们继续打下去,你便惨了,那又是什么意思?” 林芑云喝口茶,慢条斯理地道:“因为小女子虽然很贪心,却也很想活著贪心。轻易就死了,贪心也没用了。” 慕容荃道:“你是怕最后得胜的人杀了你?” 林芑云掩嘴笑了一阵,道:“笑话,慕容先生真以为能以一抵挡我这边三人?别说一人,就算慕容先生的铁鹰教一个不剩的来,小女子要叫你们一个不剩的留下命来,也非难事。” 慕容荃勃然大怒,刚要发作,突然“呜”的一声,一支箭直扑自己面孔而来。慕容荃大叫一声,反手夺下,只听“呜呜”声不绝,对面竟如数人同时射箭一般,接踵而至,箭箭瞄向他的要害处。慕容荃打点精神,长袖挥舞,将来箭一一收到手中。直接到二十余支,他突然叫道:“好了好了,不玩了!” 司马南风等人正在惊异他的话,那边果然闻言住手。慕容荃愤愤地将手中收到的箭往地下一丢,道:“阁下高艺,兄弟领教了。” 梅雨村拾起一支看了看,道:“果然是好箭法,去了箭头还这么准。” 司马南风低声道:“几人?” 慕容荃略有些沮丧地道:“从劲道来看,只有一个人。妈的,臂力好大。” 几个人默不作声,心中都明白,这是林芑云在向他们示威。单是对面这箭手就可牵制他们一到两个人,再加上那个什么欧阳先生等三个人看起来也非庸手,真打起来恐怕吃亏的还是自己。苦真和尚的眉头皱起,看起来更是一幅苦相,道:“那么林姑娘所谓的惨事是什么?” 林芑云道:“诸位还不明白么?今日这楼上拼斗之事,只怕用不了十天,全天下的武林人士都会知道。小女子可不想做第二个阿柯。” 众人心中一凛,竟同时打个寒颤。这个秘密,本来就只应一个人知道,知道的人,也必将为所有江湖人士追杀。这道理本来大家都懂,偏偏众人聚在一起,大家捅破了窗户纸,一起著商量如何如何时,竟然统统忘了。现在想想,众人都是不由自主地感到一层冷汗爬上背脊,冷得心肺俱颤——今日这楼中最后出去的人,就是第二个被追杀的阿柯! 林芑云见面前几人一个个脸青面黑,悠然地喝茶,一边道:“所以小女子也在暗中后悔,今日真不该来趟这混水。现在不论小女子如何解释,只要是活著出了这舞凤楼的,就有洗不乾净的嫌疑。小女子既不想死,可诸位中的得胜者又势必要逼著和小女子来个生死决斗。小女子若侥幸出得去,也要终生受这劳什子的拖累,恐怕更死得不明不白。各位觉得呢?” 那四个人沉默不语,俱知林芑云所说分毫不差。这才真真叫作茧自缚,然而当功利到了眼前时,居然都似傻了一般,再没有考虑过这些身后事。良久,慕容荃方迟疑道:“看姑娘的模样,是否已经想出什么可以全身而退的计策了?” 林芑云扑哧一笑,道:“都进了这是非圈了,还谈什么全身而退?不过小女子倒确实有些想法,不知当讲不当讲?” “讲!” 这个时候,不知是因为刚才打斗费了力,还是想到今后无穷无尽的逃亡生活,四人脑子都同时僵住了,一点主张没有。好在总算还知道眼前这少女的灵巧心思,是以四人异口同声地叫出来。 林芑云却不忙回答,先转身问阿柯道:“那铜鉴在你身上?欧阳先生,解开他的哑穴罢。” 阿柯哑穴得解,见林芑云对他微微摇头,便答:“不在!” 林芑云便向那四人道:“请诸位与欧阳先生一道,去那厢房中搜搜他的身体,看看是否属实。” 欧阳不平始终用剑比著阿柯脖子,那四人此刻也无心使坏,几个人扛起阿柯进屋去了。不一会儿,听见阿柯在里面咯咯的笑,想是搔到痒处忍不住笑出来,忽而又听阿柯大笑道:“别……别看那里!”林芑云脸上不禁绯红,侧过头去,却见躺在另一张桌子上的尹萱一双大眼睛里满是泪水,透著无限关切神情,正定定地望著厢房的门。林芑云心中一颤,险些摔了茶杯。 好一会,几个人又扛著衣冠不整的阿柯出来。慕容荃阴沈著脸,道:“没有。” 林芑云又问阿柯:“你知道不知道那铜鉴的下落?”一边这么说著,一边微微背著那四人,小嘴微张,作出“知道”的口型。 阿柯道:“知……知道。” 林芑云一拍手,叫道:“诸位!小女子有个提议。若是诸位能接受呢,大家不仅可安心下楼,也许以后的日子也并非就到了穷途末路。若是不接受,非要弄个你死我活呢,小女子也无话可说,大家提刀子相见罢。只是小女子倒宁愿此刻就死在这舞凤楼上,还可堪称风雅而去,最后那个活著出去的人,就慢慢的去受罪吧。” 苦真和尚道:“林姑娘都这么说了,我们还有什么话?哪个不想多活一天?说来听听。” 几个人都默默点头。林芑云一双眸子精光四射,在众人脸上一一看过去,一字一顿地道:“铜鉴刚才诸位也搜了,不在他身上。但他知道那铜鉴的下落,这是确定无疑的了。不如就让他当著我们大家的面说出来,谁能拿得到,要看他自己的本事。如此一来,这楼上共有我、慕容先生、苦真大师、梅先生、司马先生五个人知道,就算其余武林人士想要再从我们嘴里撬点东西出来,至少目标大了,谁逃得掉,也得看他的本事。这就从一个人必死无疑的情形,变作五个人各自逃命的情形;从大家在这楼上就拼个两败俱伤,再让其他江湖中人坐收渔人之利,变作各自凭本事去找别人麻烦。化敌为友,同仇敌忾,岂不是最好结局?” 这番话林芑云用她妙不可言的声音徐徐道来,众人心头一跳——亏这丫头想出这么个不是办法的办法!大家你望望我我望望你,突然同时纵声大笑,良久不息。林芑云知道今日之计已成,乐滋滋地自顾喝茶。 慕容荃收了笑,沉声道:“好!林姑娘这化敌为友,同仇敌忾之计,说到老子心头去了。佩服,佩服!司马兄,我看等问完了,这两人就交给林姑娘,你要是耍赖,老子也跟你没完。” 司马南风瞪他一眼,怒道:“你当老子也是小气的人么?老子好久没象今日这般佩服一个人了,这两人当然归林姑娘带走,还有什么话说?” 林芑云嫣然一笑,道:“谢谢两位前辈了。”伸手一拍阿柯脑门,道:“小混蛋,说吧,不说个清楚,你也不用奢望留住小命了!” 阿柯苦著脸,叹道:“哎,今日中了你们的奸计,我、我也没什么话说了。司马前辈,说起来那人你也是知道的。就在来时的那个小镇上,他抢走了我的铜鉴……”心道:“这铁杖老头想要阴阳铜鉴那是没错的,如果我身上有,他说不定就抢了。今日只有让他老人家背背黑锅,也算为刘大哥报了几分仇。幸好沙老大此时不在,否则穿帮穿定了。” 司马南风瞳孔急缩,道:“铁杖老怪物?他为何又没有杀你?” 阿柯还来不及答,林芑云抢著道:“啊,铁杖老怪,我也听过的……此人生性狡诈,想来也明白这个道理,是以故意不杀阿柯,让你们跟著阿柯屁股走,还搞得江湖上人尽皆知,他自己一早跑了。” 司马南风目眶崩裂,咬牙道:“好个老怪物,老子跟你没完!” 苦真和尚一拱手道:“今日若非姑娘,和尚也不知能不能走出这楼。若有再会之日,只希望与姑娘是友非敌。告辞了。我向北走。”一转身翻出窗口,在一排青瓦屋顶上疾驰而去,转过几座楼亭不见了。 慕容荃生怕晚一刻出去就被别人抢了先,忙道:“后会有期,告辞!我走东面!”跳出窗口走了。 司马南风神情古怪地看看尹萱,又看看阿柯,道:“今日老夫给林姑娘面子,管她是救你们也好杀你们也好,总之以后不要叫老夫再看到你们!林姑娘,告辞!我走西面。”他讲究的是从容,当下昂然从楼梯下楼,径直去了。 梅雨村道:“还是苦真秃头说的好,林姑娘算无遗策,见识过人,下次见面,真的希望是友非敌。我们几个一走了之,若姑娘落在最后,嫌疑总是最大,可不大好。不如姑娘先行一步,在下殿后。” 林芑云嫣然一笑,道:“梅公子果然艺高胆大。这份心意,小女子著实感激不尽。不过小女子自有脱身之法,倒是梅公子身在异地,总不太方便,还是先行一步罢。” 梅雨村仰天大笑,道:“今日识得林姑娘,平生无憾!不知以后姑娘到江南来玩,在下可否一尽地主之谊?” 林芑云笑道:“江南梅庄的霜雪玉梅酒天下一绝,小女子又怎肯错过?” 梅雨村道:“好!在下必定请姑娘尝最好的藏酒。家兄不干,在下就偷出来,哈哈哈哈!”说到最后一句,豪气干云,长笑声中,身子翩然飞下楼去,却直落入河里早已等候的一叶扁舟内。只听桨声阵阵,和著他的吟唱传上楼来: “岱北鸾骖至,辽西鹤骑旋。 终希脱尘网,连翼下芝田。”—— 第二章只言惑青衣 不一会儿,山南西道道府刘大人并利州州台李大人,以及五位骑著高头大马的五品军爷,领著二百多号人,浩浩荡荡自城门开来,一声令下,赶得围在舞凤楼旁的一干江湖人士鸡飞狗跳,连沿街所有店铺都被勒令关门闭户,船只停航,小贩收摊,行人回避。总之,顷刻之间,舞凤楼周围几里之内外人畜不留,杂草不生。这个时候若有胆大妄为的人从门缝里偷看——只看得到一群群一排排面目狰狞的大兵;但若从远处的山上偷看,便可看见几乘大轿被抬进门里,为此还砸了舞凤楼的金装门框。不一会儿,那些轿子又被抬了出来,道府大人在前开道,州台大人殿后压阵,两百多士卒举著长枪护驾,锣鼓喧天,大摇大摆的抬进了道府大院。 对于普通老百姓们来说,这种事根本不值一提。或者说,这些高高在上的事,本就不是该他们管的。只有江湖侠客们一个个摇头叹息不已——最后出来的人居然有如此官府背景,哪还有什么指望?也有胆大包天深夜前去打探的,天一亮,一根铁链串了十七、八个鼻青脸肿、脚断手折的汉子,发到军前劳役。其情之惨,让观者心惊,闻者胆寒。于是乎骑马北上者有之,坐船南下者有之,东进有之,西去亦有之。此是后话。 却说林芑云等人从舞凤楼下来时,尹萱兀自不信已经死里逃生,再见到大群气势汹汹的官兵,吓得不知所措,拉著阿柯的衣袖不放。林芑云笑得无比欢畅,说是好久没这么痛快过了。但是,她又煞有其事的补充说,善后的事要做好了才行。于是硬拉了李洛与她同坐一轿。阿柯看她几眼,欲言又止,只得与尹萱坐了另一轿。 待得轿子一起,外面的锣鼓一响,刚才还唧唧喳喳的林芑云立时不说话了。她拿了丝巾掩住嘴,将窗帘拉开一条逢,百无聊赖地往外面看。窗外的光线照进来,在她脸上映出极亮的一道线,这亮线划过她的眼睛时,那瞳孔就一缩,幻化出猫眼一般的琉璃色。她这个沉默的样子让人想起闺隽里的薄胎细纹碎玉花瓶,沾不得分毫浮尘,经不起任何颠簸,只能小心地放在几上,浸一支檀香,默默地在远处观赏。 李洛盯视良久,终于忍不住道:“其实如果你想……” 林芑云一口截断他道:“是,我是想。我早想到江南去玩玩了。这里天气太坏,十几天见不到阳光,城镇又小又冷清,哎,憋都憋死了。我有……十年没品过君山的茶了罢?” 李洛咽了口气,道:“其实我是想……” “我知道你想什么。”林芑云一本正经地坐直,严肃地道:“那晚皇室宴会,我回来得很晚,你记得么?就是那次,我一个人走啊走啊,迷了路,却遇见皇上在亭中观雪,这才认识的。” “我不是问这个,我只是想说你……” “啊,是啊。那个时候我还不知道他是皇上呢。他说他叫雪月明,哼,什么人会有这样的名字呢?还说什么雪似胡抄暗,冰如汉月明——分明是哄我罢了。于是我也说我是凤来仪——凤皇佳可食,一去一来仪——很合我的品位嘛,对不对?” “我是说阿柯!”李洛终于吼出来,道:“你不是很想……” 但是他说不下去。因为林芑云一双冰冷的手已掩上他的嘴唇,她神情自若,但脸色白得几乎透明,有一种绷紧的感觉通过她的手迅速传到李洛身上。绷紧,那是种把一切都死死压紧,封住,不留出一丝一毫的空间,连念头都逃不出生天的紧迫。 她只是淡淡地道:“别说。” 李洛慢慢伸出手,轻轻握住她的小手。林芑云浑身颤了一下,却没有挣脱。良久,只听见李洛也淡淡地道:“若是有人欺负你,我就要他的命。” 一行人回到府中,林芑云早瞧出尹萱体虚病弱,问明原由,自将她带到屋中治疗。阿柯呆坐在厅中,脑袋里尚是一片混乱,只觉今日之事实在太过奇怪。本来自己好好的进城,突然间就一步踏入陷阱;正在四面楚歌之时,那多日不见却无时或忘的林芑云从天而降,也不知使了什么手段,居然将冤家对头李洛收服,更添几位高手,好整以暇的凭栏而依,临风而笑,顷刻间,围追自己的众多江湖高手们就在自己面前土崩瓦解,打得血流成河;待得最后几个人正要发威,林芑云恩威并施,晓以厉害,竟然人人口中称善,施施然而去。面对从未有过的困境,自己却一剑未出,一人未杀就此脱险,实在是平生仅见。这之后,自己这“图谋行刺朝廷重臣”的通缉要犯,大摇大摆的坐上官府大轿,前涌后呼地抬进道府大院内,坐的是安南都护府(今越南)进贡的盘虎根雕朱漆大座,喝的是离此两百里的双角山中绿珠泉水泡的金井枫,陪坐的是面无表情的当今御前红人左飞卫将军李洛。阿柯只感到全身每一个毛孔都似被胶封住了一般,浑身不自在,屁股在椅子磨来磨去,也不敢抬头随便张望,屏息静气,并膝垂手,生怕有一丝不规矩的地方,让人给看扁了。 铜滴漏慢慢的漏著,阿柯的心七上八下。也不知坐了多久,已觉得腰背酸痛难忍,偷眼看一旁的李洛,却见他仍是挺胸抬头的正襟危坐,好似尊泥塑。阿柯暗自纳罕,想:“难道当官的先得过坐功这一关?我又不想做官,那么歪一下大概也无妨罢?”便略歇著坐一点,过一会儿又再歪一点,再靠一下扶手,再蜷一下腿……到后来乾脆缩进大座里,全身放软了,舒服得几乎呻吟出来。 李洛有一口没一口的喝著茶,对旁边偷偷乱动的阿柯视而不见。过了好一阵,他放了杯子,对著空旷的屋顶道:“十日之内,我听林姑娘的吩咐,绝不动这小子一根头发。若有违背,天可罚之。” 阿柯小心脏扑通一跳,坐直了身子,却仍有些将信将疑地问:“是、是么?” 李洛哼了一声,傲然道:“我李洛对林姑娘素来报之以诚,不象有些人,生在福中,却狠心辜负人家一片心意!” 阿柯茫然道:“啊……哪些人?” 李洛大怒,一摔手飞过一只茶杯,来势极猛,阿柯“啊哟”一声,抱头躲避,然而仍被四溅的茶水湿了一身。他跳起身来,就要飞奔出门,有多远逃多远,却见李洛一闪身已站到门边,冷冷地道:“你想到哪里去?林姑娘还未准许,你要出这门,只有横著抬出去!”右手伸出,食指向他胸前穴位戳来。阿柯见他动手,亦不多言,以手为剑,切他手腕。 两人刚要交手,忽听门厅处有人大叫道:“住手!”正是林芑云的声音。 李洛闻言,说停便停。阿柯收扎不住,险些冲进他怀里去。只听林芑云怒道:“叫你在外好好坐著也不行么,非要动手!李公子,麻烦你先出去吧,我有话与阿柯说。” 李洛对阿柯怒目而视,眼神几可杀人,向他传达一个“千万别犯在我手里”的意思后,转身出门,反手关上房门。 阿柯最怕林芑云发怒,呆站在门前,耳边听见林芑云缓缓步到桌前坐下,良久,方柔声道:“过来坐罢,我不生气了。” 阿柯小心翼翼坐回座位,不敢看林芑云的脸色,问道:“你……你脚怎么好了?” 林芑云无声的一笑,道:“难为你还记得。这是道大师替我运功治疗的。” 阿柯道:“啊,道亦僧……原来你、你找到他了,那就好了。” 林芑云道:“是。这些日子来多亏有他和铛铛妹妹陪著我,否则……我一个人在洛阳,真不知该如何是好。” 阿柯摇头晃脑地道:“原来道大师真会医术。那日在林中,怎么反被你驳倒?” 林芑云白他一眼,道:“这治疗之法我早就知道了,只是需要一位既通医术又内力淳厚的人协助我打通封闭的脉络而已。道大师人看起来随随便便,但一身正宗内力确是非同小可,在他的帮助下,我才能这么快恢复。只是中毒已久,要想完全治愈恐怕也不是件容易的事。我现在多走一会儿就不行了。” 阿柯被林芑云白了一眼,顿觉通体舒坦,顺手把弄著白玉茶杯,又道:“武约没难为你吧?那一天他们设下埋伏,要杀、杀我灭口,我就猜到他们是想留住你了。” 林芑云深深看他一眼,见他的侧面比以前又消瘦了许多,但也刚毅了几分;唇上短短的胡碴浓密了许多,头发更显凌乱,像是多日未有打理;眼神依旧飘忽不定,但忽而的一凝,便很有些慑人的气势。心中那个懵懂稚气的少年,忽忽数月,骤然间仿佛已长大了几岁,林芑云心中不知是喜是悲,低声道:“是我连累了你。” 阿柯啊了一声,跳起来双手乱挥,叫道:“不、不、不……不是这么回事!我、我……我并不是说……不是连累不连累,我是说……哎,怎么说呢?”一个劲的搔脑袋。 林芑云见到他那熟悉的焦急尴尬的神情,那段共同经过的难忘岁月仿佛一瞬间又回到眼前,心中一暖,浅浅笑道:“你别急啊。我……我知道你的心思。” 阿柯一拍手,指著她道:“啊!是吧。我就说你能明白的……你明白就好。” 林芑云点头道:“我明白的。哎,你的毒没有再犯么?你又是在哪里惹上这么多麻烦的?” 阿柯舔舔嘴唇,缩回椅子,长叹一声——居然也透著些许似模似样的沧桑,长话短说,将当日怎样与可可逃出洛阳,如何在林中与段念夫妇相遇,又如何见到辩机和尚,最后辩机又是如何教他《海若经络》内功心法的。他口齿不清,语焉不详,记得又颠三倒四,常常说到后面,忽然说到之前;又或猛的记起忘了什么,费力解释。好在林芑云早熟知他的这些毛病,一边听,一边指正他的毛病,帮他纠正错误,理清思路。若是李洛在此,多半听得莫名其妙,林芑云却听得津津有味,时而紧张,时而释然,时而扼腕叹息段念与段夫人的不幸,时而又对沙老大的狼狈大笑不已。她听到《海若经络》四个字时,不觉凛然,道:“我听爷爷也提到过此书,据传里面记载的内容极之深奥,非常人能洞悉,确是一部奇书。只不过百多年前即已失传,这位辩机和尚竟能习到这门内功,不知是哪里的高人。你把手伸来我瞧瞧。” 奇 书 网 w w w . q i s h u 9 9 . c o m 阿柯挽起袖子,让她探脉。林芑云闭著眼,把了半天脉,又让阿柯伸头过来看。她一边看一边道:“你的听宫穴倒是不再颤动,颧鹘穴略有温火,不过也许只是体内温寒所致。后溪、阳谷、小海这一路看起来是被那股内力压制住了。下齶、肩胛、肘部这一路的鸠火之毒……好象探脉象仍能探到。中府、天府、尺泽、列缺、少商这一路真气仍是逆行,但已不能至中焦,只能到府舍。承光、搌竹阴气内敛未消,但左右各有偏穴制约,好象也未加重……玉枕、天拄有精血向下……恩心俞、督俞、肝俞、胆俞、脾俞、胃俞、三焦俞……”她扳著手指一一道来,过了好一阵,皱著眉坐回去,沉思片刻,问道:“你真的连著两次都未服药了?” 阿柯见她脸色不善,担心地道:“是啊……好象也没什么不适应的地方,身体也不僵硬了,只、只是每次需要静坐运功,直到那几个时辰过去为止。怎么?你看出什么来?” 林芑云道:“我也不明白。但是从目前看来,毒只是被内力压下,还是未彻底解除,这么做究竟有没有效,还需看一阵再说。” 阿柯道:“管它有没有效呢,反正现在不发就好。哦……对了,尹丫头怎么样了?” 林芑云便端了茶,看著那淡淡的热气冉冉而出,又迅速弥散,只余脉脉暗香弥漫空中,良久不散,表明那香茗真的曾存在过。她幽幽地道:“你才想起她么?我道你心中,无时无刻都在念著她呢。” 阿柯道:“啊,需要无时无刻的念吗?那岂不是太麻烦了。” 林芑云一怔,皱眉道:“你这是什么话?想念也是麻烦事吗?算了,不跟你胡扯。她受的剑伤很重,虽然经过医治,目前伤口已经长好,但那个时候血气伤了内腑,又经这么多天的奔波劳累,焦躁惊惧,导致气血亏损,恐怕得好生调养一阵才行。她是什么人,怎么又与你遇上了?” 阿柯不由自主坐正了些,乾咳一下,将如何在令城老店与尹萱相识,如何联手退敌,尹萱如何被一个未死的人刺伤,之后又是如何如何救了刘志行,逃出生天。这几件事他倒是记得清楚,重点猛吹自己怎样英勇杀敌,又是怎样“义”字当头,扶危救困。这乃是他听了道亦僧说林芑云的父亲鬼手大侠总结出来的,借鉴了不少原话,因此未免说得自己好似神功盖世一般。那些被尹萱钉在柱子上、摔下楼梯、哀求告饶等等支章末节,自然略去不表。 然后是两人如何一路顺江而下,甩掉众多追兵,破除层层阻碍。这一节本是可以大书特书一番的,但阿柯先有迷路之错,后有被两个丫头轮番救助之嫌,是以也轻轻带过不提。 林芑云一个字一个字的仔细听著,并不开口,也不揭那些一眼就看穿的短处。待他说完,她喝了口茶,盯著浅绿的细碎茶叶,不经意的问:“尹姑娘那伤口……是你包的罢?” “是啊。”阿柯一下坐起来,洋洋得意地道:“怎样?弄得好不好?以前跟你学的方法,我还记得呢。” 热气蒸腾,一时间看不清林芑云的面容。只听她低低地道:“好。你可要对得起……”后面的声音愈低,阿柯听不清楚,问道:“什么?” 林芑云一抬头,眼睛快速地眨了两下,笑道:“没什么。来,咱们吃饭去罢,铛铛妹妹可还等著呢。”扶著桌子站起身来。阿柯上前一步,伸手托著她手臂。林芑云待要拒绝,可偏偏觉得阿柯这动作自然流畅到无可挑剔的地步,愣了一下,那“不必”两个字无论如何也挤不出来,身不由己任他搀著向门外走去。 阿柯亦觉得林芑云的手冷得出奇,但他只道是身虚体弱,并不在意。 晚饭之后,林芑云牵了尹萱,早早的进里院歇息去了。阿柯一个人在房间里,坐也不是站也不是,看古玩不懂,看字画不明,那书桌上厚厚的一叠泛黄的古本更是不敢亵渎。好容易找到一柄翠玉薄扇可以把玩把玩,谁知道果然是“脆玉”,只摸了几下,一开,“咯”的一声轻响。阿柯脑门暴出一层冷汗,强做镇定地放回原处,摆得好似从未动过的样子。这一来再不敢乱动事物。 他再呆坐一会儿,实在坐不住,起身开了门,信步走到院子里。这是个四进的别院,年岁已久,院中老大一棵槐树,树冠遮住大半个庭院。四周静悄悄的,并无一人,只有廊下挂著的气死风灯间或的晃荡一下,整个院子里的影子便跟著移动。那吹得灯动影移的夜风也吹过阿柯的脸,清冽的冷,带著些许草木香味,让他确信自己并非在梦里,也不是在一幅古朴诡秘的画卷中。 他一边仰头,看著在云后浮沉不定的玄月,一边穿过一道道回廊拱门,四处走著玩儿。偶尔遇见下人或是守卫,对他恭敬有加,他的胆子更壮。不知不觉走进一处更大更幽深的宅院。这院子里的树更大更密,还有不少假山巨石,廊亭过道,看样子好象是后花园。院子的回廊上挂著几盏忽明忽暗的灯火,晃晃悠悠,倒衬得那些假山古树更显阴森。天地间弥漫著初春欲至前最后一丝苍白的寒意,阿柯不禁缩了缩脖子,想:“这个地方有些阴冷,还是不要多待的好。”便欲转身回去。这个时候,突然有一个若有若无的抽泣声传来。 阿柯乍一听到,以为是鬼魅出没,吓得背脊一股凉气直透天庭,禁不住连著几个寒颤。他一下俯下身子,想要乘冤魂发现自己前悄悄溜出去,才摸出几步远,又是一声抽泣传来。这回阿柯听清楚了,像是女声。 “莫不然是女鬼?”阿柯想。对于女人,不管她是人是鬼,阿柯虽然敬而远之,却也不甚害怕,还有些好奇。他弓起身,借著树木掩藏,向那声音传来的地方摸去。 那抽泣声断断续续,在这静寂的夜里,随著夜风飘飘荡荡,让人一时辩不清方向。阿柯摸索了一会,钻过几个假山的矮洞,终于确定那人藏身在一处没有灯火的回廊中。他绕过一处假山,手足并用地往前爬。正爬著,忽然眼前什么东西一闪,阿柯吓一大跳,接著方发现原来是一条小溪横在面前,月亮正巧出来,照得溪流一片流光飞舞。他暗叫侥幸,若不是月亮帮忙,只怕就要爬进水里去了。他就伏在溪边,隐约见到那回廊中的一系白裙,抽泣声就是自那发出的。他心中扑通扑通跳个不停,不知道该去看看,还是趁早溜走为妙。 看了一刻有余,阿柯手脚酸麻,正在举棋不定时,忽听那人呸了一声,恨恨地道:“死阿柯!” 阿柯如遭雷击,本能地脱口答道:“在!”猛一抬头,“砰”的一声,重重撞在头顶的岩石上,劲大力沉,撞得脑壳几乎破裂,连叫都叫不出声来,眼前望出去一片金星,天旋地转中,直挺挺向前扑倒,“咕咚”一声响,翻到溪流中,溅起老高的水花。 ※※※ 林芑云爱静,所以晚上吃饭的时候,叫李洛陪什么州大人府大人的径去外厅,自己与铛铛、阿柯、尹萱,以及不愿露面的欧阳不平三人在内厅用餐。她先拉了铛挡坐在自己左面,又笑盈盈地拉了欧阳先生坐右面,说是谢他今日相助。一抬头,却见阿柯大咧咧地坐在自己对面,这下除非她闭著眼睛吃饭,否则怎么都不能避开阿柯的瞪视了。尹萱仍是寸步不离阿柯,陪他坐了。 阿柯想要找林芑云说话,没说两句,便给她三言两语扯到其他人身上,一会儿拉著铛铛低语,一会儿又与欧阳不平、单信等谈论行走在舞凤楼上那两根铁索上时是如何惊险,今日会的江湖豪杰中,梅雨村又如何气度,司马南风又是如何老成,慕容荃别看是一教之主,见识只怕还不及苦真和尚……她此刻的身份是皇帝的臣僚,但皇帝老子对她用的都是“请”字,这三位如何敢托大?只得打点精神,有问必答,言语必慎。欧阳不平在十八铁卫中武功只算得中上,但脑子最好,江湖履历也最为深厚,一向是这十八人中的智囊,见林丫头兴致高涨,搜肠刮肚的找些江湖奇闻来说,听得林芑云不时拍掌叫好,铛铛与尹萱两人也听得津津有味。只有阿柯撑著腮帮,独自吃饭。满桌的山珍海味,若是平日里见到了,那是杀头也要吃上一口才甘心的,今日却不知为何,口口如同嚼蜡。 不一会儿,林芑云推说吃好了,便一手扶著铛铛,一手牵著尹萱,与铁卫三人告了乏,飞快的横了阿柯一眼,也不说话,自去尹萱房间为她疗伤。她开了几张方子,叫人连夜抓药。尹萱身子本虚,加上今日受惊不小,已是累得眼也睁不开。林芑云再关照她几句,自己回房。 她想先到铛铛房中坐坐,却发现铛铛不在屋里。林芑云记起她晚饭时说过,今日未看见那场好戏,大是后悔,定要找李洛赔回来,此刻大概去闹著李洛带她出去玩了罢。这个小丫头,每到了一处地方,就缠著李洛带她出去瞎逛。哎,又剩一个人了。 她一个人呆呆地坐了半天,无聊;想喝茶,尝了一口,却是凉的;想要翻书看看,走到书桌前,见厚厚一叠书,无非是些《诗》《经》《礼》之类,并几本乐府诗集。她随手翻了翻,眼角却窥见铛铛的一张浅黄菊色丝巾搭在书桌旁。 “阿柯大哥回来就好了。嗯,你说……他待会会对你说什么?哈哈……” 晚饭前,铛铛扬著这张丝巾,笑嘻嘻的跳著,对林芑云说。 说什么?林芑云想,说了什么呢?照理,应该已经说了什么啊,可是……可是为什么自己一句也记不住了? 她想,努力的想,一根指头一根指头的掰著想,坐著想,站著想,走来走去的想——哪怕是记得一些枝章末节也好!可是偏偏脑子里一片混乱,什么也想不起来,下午与阿柯的一席话,好象凭空自脑中飞走了一般。越想她心中烦闷越深,越想也越害怕——难道自己中魔了? 她终于忍不住起身推门而出,几步跨到院中。吸了两口冷清的空气,觉得精神一振,咬牙想:“管他说什么呢,不去想那笨蛋了!”左右无事,也不想再回屋中,便信步在院中乱逛。逛著逛著,见一扇拱门虚掩著,石墙上爬满各种植物的根茎,显得年岁久远。她隐约闻到初开的丁香的味道自院中飘出。这香味如看不见的手,轻轻撩拨起林芑云心中尘封的些许回忆,她小心地推开门,走进院中。 进来才发现,里面是个老大的后花圆,昏暗的灯光,长而幽静的回廊,四周寂然无声,连只虫子的鸣声都没有。各中草木花卉娇羞地隐藏于夜色中,大块的假山石突出在黑暗里,看上去比白天时更大,也更单薄。林芑云顺著曲曲折折的回廊漫无目的地走著,间或追逐一下那若有若无的丁香芬芳。走了好一阵,咦,只觉眼前这景物好熟,愣了半响,方明白是围著院子转了一圈,又转回原地了。 是不是所有的事都是如此的兜圈,无论走得多远,终会回到起点? 林芑云觉得脚说不出的酸软,便坐下;手说不出的酸软,无力的垂在一边;身子说不出的酸软,她便依著柱子。 可是,连心也跟她较上了劲……又酸,又软,又乏,却又憋气得紧,在她小小的身体里虚弱无力地跳著。林芑云烦躁得恨不能将心掏出,偏生手一点力气也没有。她便茫然地看天上忽隐忽显的月亮,看著看著,眼泪就下来了。 为什么自己不能象其他小孩一样,有父亲宽广结实的胸膛可以依靠? 为什么自己不能象其他小孩一样,有母亲慈爱的眼睛,可以一述心事? 为什么自己不能象其他少女一样,可以无忧无虑地过日子,嫁人,生子,儿孙满堂…… 为什么自己就注定要陷入这些让人头晕目旋的旋涡之中,身不由己的见到一张张假的脸,虚伪的心,装的容,变幻的笑? 为什么各种生死、离别、忍辱、偷生、逃忘、挣扎、苦难、虚假、强颜……都要自己独自忍受? 为什么自己只想置身世外,但是强权、虚荣、黑幕、陷阱、争夺、阴谋……统统不请自来,非要扯上关系? 为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这个时候,阿柯不在自己身边…… 一想到“阿柯”这两个字,林芑云倒抽了两口冷气。她掩著隐隐作痛的胸口,想:混蛋的阿柯,凭什么让我如此牵挂你? 你醒醒吧傻丫头,阿柯可从未瞧得起你! 林芑云这么想著,转眼间怒火战胜伤感,不禁坐直了身,想:以后都不要再理那个混蛋!此间事一了,有那么远走那么远,再也不见他了! 于是她深吸几口气,清清喉咙,卯足了劲,狠狠呸出一声,道:“死阿柯!” 突然间,黑暗中有个人仓皇地答了声“在!”,接著是脑袋撞在石头上的闷响,月光朦胧,有个东倒西歪的身子在不远处晃了两晃,“扑通”一声栽进溪流,溅起冲天的水花。 那一声叫喊出来时,林芑云心咯瘩一下,吓得几乎晕厥过去,待得见到那人跌落水中,她才突然回想过来:哎呀,是阿柯!这笨蛋掉水里了! 林芑云提起裙子,奋力跨过栏杆,向溪边奔去,一边叫道:“阿柯!阿柯!是你么?” 水中波浪翻腾,有个家伙挣扎著向岸边扑来。林芑云正要上前拉他,突然脚地一滑,摔在草地上。那处是一斜坡,她险些顺著坡滚下去。水中的家伙立刻叫道:“别……别过来!” 林芑云紧紧抓住草根,叫道:“阿柯,阿柯!你怎么样?” 阿柯惨叫道:“我、我的头……我的头裂开了!” 林芑云哭出声来,叫道:“别胡说,头裂开人就死了!你别吓我,快过来啊!” 阿柯再扑腾两下,幸亏水不深,已扑到岸边。他抓住岸边的树枝,挣扎著爬上岸,大口喘气,叫道:“林芑云!” “干嘛?”林芑云俯在地上,向他爬过来。借著月光,她见到阿柯浑身湿透,面容隐藏在阴影之中,只有一对眸子精光四射。 “你……你帮我摸摸,脑袋裂开没有?” 林芑云道:“别乱说!”但终于爬到他身边,伸手在他脑袋上摸了一下。阿柯“哎哟”一声惨叫,林芑云只觉摸到老大一个包,她抽回手凑在眼前仔细看了看,颤声道:“没血,没、没裂开,阿柯。” 阿柯长出了一口气,释然道:“那……那就好。” 林芑云偷偷抹一把眼泪,忍不住好笑,道:“你那么怕死干什么?瞧你碰了一下脑袋慌成什么样,就你最胆小!” 黑暗中,阿柯慢慢向前挪了一下,靠近林芑云。他头上的水一滴滴顺著发尖落下,脸上也全是水。他便用手一抹,水洒了林芑云一脸,他不知道,林芑云也不觉得。溪水静静的流过,夜风静静穿过树梢,林芑云就那么静静俯在露水晶莹的草中,看著如霜月色下静静的阿柯,听著他静静的道:“我怕死了就见不到你了。” 林芑云好长好长好长好长一段时间,心中一片空明。这话就如白水般,毫无滋味可言的划过心田,自己连一点感觉都没有。 真的,什么感觉也没有……悲伤、痛楚、孤独、寂寞、无奈……或是欢乐、痛快、幸福……什么都没有!这些平日里充满她小脑瓜子的纷纷嚷嚷的嘈杂的小东西们,此刻象被阿柯那句口水话统统冲到龙宫里去了一般,怎么也找不到一个。她就那么半张著嘴,呆头呆脑,迷惑地看著阿柯,身体都似僵硬。 风吹过,月光如水,掠过溪流边两个呆滞的身影…… 不知过了多久,“呀”的一声,一只惊飞的夜鸟长叫著,张惶的飞过庭院上空,扑到另一面茂密的树林里去了。远远的听见树林里树枝“啪啪”作响,那鸟不知撞到多少树干,干叫几声,终于又归于沉静。 阿柯仰起脑袋,打了个惊天动地的喷嚏,震得头上的包剧痛。他用手扶著脑袋,一面呻吟著,拖泥带水的往岸上爬。 “哎呀,冷啊……好冷……”他嘶嘶的吸著鼻涕自言自语。 林芑云浑身一震,“啊”的低呼一声,问道:“你……你刚才说什么?” “好冷……” “不是……”林芑云皱著眉仔细想:“前面一句。” “冷啊。”阿柯也仔细地想:“还有……哎呀!” “不是不是!”林芑云道:“再前面一句……” “哦。”阿柯抹鼻子,含糊地道:“嘶……是叫你看看我脑袋裂开没有。” “不是!”林芑云扑上前一把抓住阿柯衣角,怒道:“后面那一句!” “我……哎哟,脑袋好痛,别扯啊……我不记得了……” “你说——怕死了见不到我了!” “哎?”阿柯搔搔脑袋“你怎么记得比我还清楚?” 林芑云在他手臂上使劲一掐,咬牙道:“你这个混蛋!” “哎哟……啊!我要冻死了,等我换了衣服再问好不好!”阿柯痛得跳起脚叫。 林芑云顺手一拧,拧著阿柯耳朵,压低了声音道:“别出声!跟我来!”拉著他一路扑腾著出了院子。此刻人已稀少,两人默不作声,顺著黑暗走,不多时便来到阿柯住的小院。两人正要进去,忽听欧阳不平的声音自里面传出来,正在问一个小厮:“见到住这屋的少年了吗?”那小厮答道:“好象去内院逛了……” 林芑云忙死死拉住正往里窜的阿柯,低声道:“别让他发觉了,跟我来。”径直带他到自己房间,一把推进屋,自己也跟著进去,转身关了门,低声道:“快把衣服换了!” 阿柯冷得牙齿咯咯作响,赶紧钻进帐里,三下两下脱去湿衣,突然惨叫一声。林芑云道:“怎么?” “我……我没有衣服了。” 林芑云一跺脚,随即想到阿柯这几个月奔波逃亡,落到连换的衣服都没有,心中又是一酸,想了一下,道:“你等著,我一会儿就回来。”推门而出。 不到片刻,林芑云又喘著粗气踢门进来,反手掩门,奔到帐前,叫道:“衣服来了!” 阿柯一下冲出来,又惊又喜,道:“哪里来的?呵呵!”也不跟林芑云多说,抢过她怀中抱著的一堆衣服,又冲进去换。 他刚才冲出来时,上身精赤,下身穿了没有可就不知道了。林芑云促不及防,骇得心差点从嗓子口跳出来,还来不及说话,阿柯已欢天喜地进去换衣。她掩著狂跳的心,加之奔跑之后腿脚酸软,扶著桌子慢慢坐下。今晚发生之事太怪,又太快,她到现在还未回过神来,听见阿柯在里面问了几遍“哪里来的衣服啊?”她勉强回了一句:“李洛的……” “哗啦”一响,有人拉开帘子,缓步走出。灯火跳动,照著他一身淡色锦缎长袍隐然生辉,一张小脸略显苍白,头发一丝儿不乱地梳在脑后。他稳稳地在屋中一站,刹那间,一股风卷云动的气势扑面而来。林芑云眼前一亮,几乎要脱口喊出“雪月明”三个字,幸好那人猛地打个喷嚏,狼狈不堪地又抹又擦,她才认出,来者乃洗了脸、梳了头、换了衣服的阿柯是也。 阿柯左右找不到手绢,便偷偷背过身去,伸袖子抹了鼻子,一转身,见林芑云呆呆地看著他,神情古怪,忙上下打量打量自己——并无一处不对呀,便小心问道:“怎么?哪……哪里不对么?” 林芑云摇摇头,低声道:“没有……我看花了眼,以为是另一个人……” 阿柯才懒得管林芑云把自己认成什么人了,扯著袖子左顾右盼,道:“恩……肩宽了一点,袖子也长了些。不过这料子摸著好舒服。是李洛的么?明日洗了还他。哎呀!”想起重要的事,赶紧跑回床边,自己衣服里摸了几摸,证实那几十两银子没掉水里,才松一口气。 林芑云向他招手,道:“过来。” 阿柯隔著张红木方桌坐了,大咧咧地道:“怎么?” 林芑云道:“我跟你谈正经的,坐我旁边来。” 阿柯只好老老实实搬到她身边,小心地问:“怎、怎么?” 林芑云看著他的眼睛道:“尹姑娘你打算怎么办?” “怎么办?送她回家呀。” 林芑云皱眉道:“就这样?” “不这样还能怎样?我、我答应了她的。哎,你不知道,带著这丫头,要逃命别提多难了。”摸摸肚子,一幅沧桑岁月熬过来的模样。 林芑云踌躇良久,终于鼓起勇气,未开口脸先飞红一片,含糊地道:“你……你看了……你替她包了伤……难道就这么不负责的走了?” “什么?”阿柯一头雾水:“包了伤要负什么责?” 林芑云头几乎埋到胸前,连耳根都似烧起来一般,声音低得不能再低:“你……你看了人家的……身体,难道不该负责么?” 阿柯恍然大悟,打个哈哈道:“啊,看了身体就要负责啊,那我还看了……”突然脑中灵光闪动,生生吞下下面的“小真”两个字,脸色刹时惨白。林芑云也猛地抬起头来,剑眉一挑。 “还看了谁的?” “啊……没有……我是说,我还……看了其他人的伤口……” 林芑云慢慢转著左腕上的玉镯,直看到阿柯眼睛里去,半响无言。阿柯背上汗出了一层又一层,脸上兀自做镇静状,有一句没一句的瞎扯。 林芑云突然道:“你就想将尹姑娘送回家去?” 阿柯见她不追问,大喜道:“是啊,呵呵。” 林芑云道:“看你笑得这么奸诈……你说不负责就行了么?人家姑娘家怎么想你知道么?” 阿柯歪著想了想,大是头痛,道:“不会吧?那……那我该怎么办?” 林芑云轻轻地笑,道:“这么一个娇小玲珑的可人儿,你舍得么?” 阿柯再迟钝,也知道林芑云在涮自己,苦著脸道:“喂,这个时候还笑我,太不够朋友了吧。快帮我想想法子呀。” 林芑云忽地目光灼灼,道:“你当我是朋友?” 阿柯连连拱手,道:“是啊?要不我叫你大爷行不行?” 林芑云似乎对阿柯哀求自己很是受用,便不再耍他,凑到他耳边道:“明日一早,你就动身离开这里。” 阿柯道:“为什么?这里不是……很安全么?刚刚才死里逃生,这会儿心里还跳得慌呢。打死我也不走的。”他在山野中熬了这么久,突然一步跨进富丽堂皇的州府大院,睡著软软的床,吃著山珍海味,且再不用提心吊胆的防备,哪里还舍得走? 林芑云道:“哪里安全?李洛只不过听了……答应了我的话,十日之内不对你动手。但十日之期一过,就难说得很了。你若不乘现在离开,到时候可就后悔莫及了——你打得过李洛吗?” “打……打不过……” “谅你也没那本事。”林芑云小鼻子里用力哼出一声:“就他那一手弓,十个你也一起射穿了。乘这几日我还压得住他,赶紧走,走得越远越好。” 面对这种公然侮蔑,阿柯纵使胆子再小脾气再好,也忍不住道:“那……那也未必……”却说得有气无力。林芑云不去管他,侧耳听听四周确实无人,几乎咬著他的耳朵说:“你沿江而下去荆州。道大师三日前已动身到那里去,你若找到了他,可保一时安全。” 阿柯觉得一股股热气喷到耳朵里,痒得受不了,却不敢稍动。林芑云拍拍他肩头,又道:“你与道大师在江南等著,我与铛铛妹妹自会脱身来寻你们的。” “哦……哦?” “至于尹姑娘,她父亲不是要回利州来寻她?她跟我住在这道府大院里,你就说,自己是朝廷命犯,非逃命不可了,这不就乘机抽身走了?” 阿柯一拍大腿,抓住林芑云的手,哆嗦了半天,蹦出个“中!” 林芑云满脸通红,幸好灯火昏暗,也看不出来,她便装做不知,任他握著。只听阿柯道:“你的手好凉,你、你又生病了么?”伸手过来,熟练地摸到她额头处。林芑云浑身一激灵,正要开口,忽听院子外铛铛的声音道:“那好,明天我们再去那个临渠寺玩吧!”—— 第三章故人西来 林芑云猛地往前一冲,站起身来,又急又羞,低声叫道:“铛、铛铛妹妹回来了,定会到我房中来的,怎、怎么办?” 她这一跳,险些撞上阿柯脑袋上的包,阿柯也是吓了一大跳,随即道:“铛铛妹妹?好啊,大家一起叙叙旧也好……” 林芑云满脸通红,急道:“不可以!怎……怎么能让她见到你在我这里?” 那日与道亦僧等人相遇后,大伙结伴上洛阳,每日晚饭之后,林芑云、阿柯、丁丁、铛铛等同龄人总是聚在一起玩乐游戏,或是听道亦僧海阔天空的神吹。这些事阿柯常常想起,觉得再自然不过。谁知今日林芑云却如此惊慌,他不解地道:“为什么不可……哎哟!”已被林芑云扯住耳朵,拉到衣柜前,低声道:“快,你快进去!” 阿柯浑不自在,但见林芑云急得跺脚,只得硬著头皮挤进去。衣柜里本已装了不少衣物,好在他瘦小,倒也勉强挤进。林芑云道:“千万别出声!”“光啷”一声反手关上了门。 几乎同时,房门亦被推开了,铛铛一步跳进来,叫道:“阿柯!” 阿柯心中狂跳,几乎本能地便要回答,却听林芑云惊异地道:“什么?阿柯?没在这里啊。” 衣柜上沿镂空雕了些行云图案,透进烛光。阿柯踮起脚,刚好可以看到铛铛脑袋后的用金线系著的两个发髻在柜子前一甩一甩的,听她自言自语地道:“咦?怎么不在?” 林芑云笑骂道:“臭丫头,想来吓我?哎,还找,要不要开柜子看看?”说著便伸手来拉柜子的门。铛铛笑道:“林姐姐真是的,阿柯大哥好不容易回来,也不找他来聚聚。我还赶著回来听他讲故事呢。”说著在椅子上坐了。 林芑云一笑,拉开没有掩藏阿柯身体的那一扇门,却小心地用身体挡著,取了件衣服出来披上,极低极低地道:“别动。”方关上门。 只听铛铛道:“啊,林姐姐,你都没去东市玩玩,可有意思了。” 林芑云道:“这么小的城,有什么好玩的?洛阳那么大,什么东西买不到。” 铛铛颇不以为然地道:“你这就不知道了吧。有些土特地产,哪里是洛阳那样的大都见得到的?哼,不到河中一试,怎知水深水浅?” 林芑云道:“你呀,越来越象道大师了,活脱一个小大师。我不惯去那些地方,人又多又杂,还有些龌龊的事,不见也罢。” 铛铛叹道:“哎,你始终是贵门出身的人,比不得我们这些孤儿,在市集上游荡惯了的。” 林芑云忙道:“别这么说,我……我不是那意思,只是……” 铛铛的脑袋晃来晃去,仰头望著天棚,道:“这也没什么错。爹爹说,一个人总有自己的出身,也就总有自己的生活习惯,那是自小形成的模子,怎么也改不了的。不过呢,大有大的好处,小也有小的好处。在一个方面坚持了,就很难能体会得到另一面的乐子了。所以有的人孝廉入朝,封王拜相,有的人退居山林,与野兽为邻——可也未必分得出谁好谁差。林姐姐每日只品茶看书,自得其乐。我呢,一天不出去晃荡晃荡,或是种种花啊草的,就过不得,都是一个道理。” 林芑云慢慢咀嚼著她这几句话,一时神往,道:“是吗?原来还有这许多道理……” 铛铛道:“那是。”喝了两口茶,跳起来道:“啊,不跟你聊了,我找阿柯大哥去了。他这次定有不少新鲜故事说给我听!” 林芑云脱口道:“阿柯不在他房里……”突然一惊,想要掩嘴已然不及。铛铛在门口停住脚步,回头诡秘地看著她,笑道:“咦,你怎知阿柯大哥不在房里?” 林芑云只觉耳根后面烫得几乎要把头发烧起来。她本也是大咧咧的一个人,与铛铛几个月相伴下来,同食共寝,早已亲如姐妹。但要命的是自阿柯走后,她思念阿柯的小动作统统被铛铛看在眼里,不时拿来笑话她。刚才在溪边,阿柯突然说出的那句话,让她的小心脏到现在还扑通乱跳,是以一听到铛铛的声音,立时吓得六神无主,鬼使神差的将阿柯推到衣柜里,自己也不知为何如此怕铛铛进来撞见。这一下心神恍惚间说漏了嘴,饶是她聪明绝顶,也是呆了。 正在此时,突听房顶上“嗑”的一声轻响,像是有人在瓦上行走。林芑云就算不发呆也绝听不到,但铛铛与阿柯的耳朵同时一竖,凝神听去。 林芑云想:“铛铛妹妹如此诚心以待,我又怎能以如此行径对之?况且本无什么事,这样子偷偷摸摸做什么?”便开口道;“其实……” 铛铛突然一纵,扑到林芑云身前,一把捂住她的嘴,低声道:“别说话,有人!” 林芑云一呆,猛听窗外欧阳不平长笑道:“阁下好身手,夜半入府,竟然潜伏了半个多时辰。”跟著“丁丁”两声轻响,屋顶上又是一阵轻微但急促的脚步声。欧阳不平喝道:“大家小心,点子暗器厉害。” 东面单信的声音传来:“哪里走!”接著是长剑破空之声,有人哼了一声,似乎在单信那边讨不到好,又急步向西面窜去。欧阳不平坐镇院中,道:“王兄,抄他后路。南面是树林,天黑林密,可别让他混进去了。” 铛铛伸手在窗上戳了一个洞,向外打量,低声道:“欧阳先生怎么这么说,如此明显的圈套,人家会上当么?” 林芑云此刻终于冷静下来,也趴在窗台上看,道:“林中没有人,欧阳先生就是怕他乘机逃走,乾脆施之以弱,让他心中怀疑不敢过去。李洛呢?怎么没见人影?他平日里倒是吹得厉害,关键时候就不知道跑哪里去了。” 铛铛道:“林姐姐,你老是对李大哥有陈见。刚才前院抓了十多个前来探风的贼人,李大哥赶著照应去了。” 林芑云道:“轻易就被官兵抓住的毛贼,想来也厉害不到那里去,稍为有点脑子的人也知道这叫调虎离山之计。哎,只叹某些人哪,老是不长进……” 铛铛知道她一日不挑李洛的毛病就不安心,也不介意,嘿嘿一笑。 那人果然纵身向北而去。他轻身功夫不在三大侍卫之下,武功似乎也不弱,且还有在夜里暗中难以察觉的暗器,王杰与单信两人一时也不敢过分靠近,只一前一后把住屋顶。四周吆喝声大作,护院官兵正迅速围过来。 欧阳不平运功到左手,刚才被暗器击中的地方又酸又软,怎也使不上力。他心中暗惊,凑到灯下细看,却见是一枚细小的银针,伤口处略显黑色,显然浸了毒物。他提剑在手,纵声喝道:“阁下究竟是谁?用此毒针伤人,恐非英雄好汉所为。”王杰与单信听他出言警告,也各自暗抄一把暗器在手。 那人嘿嘿冷笑,道:“对付官府走狗,不必讲什么江湖道义。中了老夫的毒,休想活过明日!”他环视一下,见门口越来越多的兵士涌进,心中暗喜,只待等著人再多一点,便杀入阵中,大可乘乱溜走。 忽听一个稚嫩但毫不含糊的少女声音传来:“欧阳先生,快遣散士兵,在外院守护。命弓箭手准备,只射墙头之人。另遣五十名弓箭手守住树林,一百骑在林外待命。马房内其余马匹尽数取走。叫下人掌长竹灯来,照著屋顶。” 这一声呼喊出来,欧阳不平一愣,随即连声吩咐手下火速照办。屋顶上那人一惊,没想到府中竟有如此人物,临危不乱,这一招招的使下去,几乎断了自己所有后路。虽然他也知道所谓“弓箭手五十名、骑手一百”等等皆是吓唬人的,仓促间哪里有这么多人准备,但此地毕竟是州府大院,再拖得一刻,只怕比这还多的人都会赶来。他怒哼一声,提气径往墙上纵去。 王杰大喝一声,挺剑上前疾刺。那人使一柄短剑,与他斗在一起。欧阳不平在下面看得真切,那人剑法走的阴柔一派,指东打西,神出鬼没,在这暗夜里实是占尽便宜。王杰与他斗了十来合,渐落下风,但他军人出身,最是强悍,如钉子般立著,任凭那人如何急攻,竟是一步也不退。 单信叫道:“看鞭!”在腰上一抽,一条长约两丈的鞭破空而出,直取那人后背。他的鞭子乃牛筋混杂金线编就,末端还嵌有数枚刚针,舞起来赫赫有声,加上他浸淫三十几年的无上外家硬功,端的气势惊人。 那人左手反手一抄,又从背后掏出柄短剑,顺势一勾一带,接下这一鞭。那鞭梢击在屋顶,顿时砸破数块青石瓦,碎片四射。 这一下变做两人合围之态。王杰对付他擅长使剑的右手,主守;单信则凭著长鞭威力主攻。那人一手一剑,应付两方,居然仍是不落下风,只是因为顾及下面持剑而立的欧阳不平,不肯不顾一切的痛下杀手,是以一时间三人斗了个旗鼓相当。 欧阳不平眼角一瞥,见到林芑云与铛铛两人胆大妄为的推开窗子,正看得聚精会神,忙道:“林姑娘,此地危险,还是暂避一下的好。这贼子暗器有毒,伤著姑娘了可不得了。” 林芑云悠闲地端茶就口,铛铛笑道:“使毒?他算是遇上对头了。欧阳先生放心,待会姐姐就为你解。” 那人突然大笑道:“呵呵呵呵,好一个眼睛长过顶的丫头,不知道我这‘日分阴阳散’的厉害。好,让你见识见识!” 突然双臂同时一挥,竟将剑当大刀猛劈,内力到处,剑尖嗖嗖作响。王杰与单信暗叫不好,这人功力远在自己之上,想要硬碰硬必定吃亏,但此刻那人身在屋顶横梁上,自己站在斜顶,退却就只能往下,那就等于让敌人从容袭击自己的头顶要害。若是再退猛一点,对手则可能乘机逃走。他俩都是战场上拼死拼过来的,断无胆怯后退之理,当即各自奋起全身功力,预备顶下这一击。 猛听欧阳不平大喊一声:“退!”两人心中一惊,还未回过神,那人在双臂劲道猛烈的情况下竟举重若轻的一收,两柄剑快如闪电般插回腰间,跟著双臂再一展,王杰与单信同时一哼,各自胸前中了一针,正中胸前要穴,顿时站立不稳,跌落下来。 他俩本已全力取守势,但预备防的却是那人的剑,万没想到他能如此收发自如,电光火石间,已改剑为毒针,哪里守得住? 欧阳不平见此人武功智谋均是绝顶,心中暗惊,知道今日要想生擒恐非易事,自己的主要责任是保护林芑云,当下打定主意,预备虚张声势射他一轮箭,让他乘乱走掉为上策。 那人笑道:“怎么样,小姑娘,我给你出了题了,敢不敢做?”他转瞬之间废了对方两名高手,竟然藐视一干官兵,并不乘机逃走,反而双手抱在胸前,好整以瑕看著院中诸人。 林芑云与铛铛大步走出,向三大护卫走来。欧阳不平叫道:“林姑娘,不可轻涉险境,待在下……”突感一口真气提不起来,毒已攻心,顿时双腿一软,坐倒在地。 林芑云走到他身边,自怀里掏出双银丝软甲手套戴上,小心地拔出毒针。欧阳不平浑身一震,挣扎道:“快……快叫放箭!” 林芑云道:“别忙,现在放箭也拿不下他。况且他伤了你们,心中其实愧疚得紧,还没见到你们脱离险境,又怎会舍得离去?”转头对那人甜甜一笑,道:“是不是,这位伯伯?” 此时大批家丁用长竹杆顶著灯烛过来,照得墙头一片光明,林芑云这才看清来人乃是一位老者,约莫五十来岁,头发已有些苍白,但满面红光,气度不凡。 那人哈哈大笑,道:“小丫头,你想要老夫留下,又何必用激将法?直说就行了。只不过老夫早发下誓言,有三救三不救,却不能坏了规矩。” 林芑云一边将针凑到鼻子前闻,一边把著欧阳不平的脉,一边兀自饶有兴致的问道:“伯伯规矩真多。敢问是哪三救,又是哪三不救?” 那人一本正经地掰著指头道:“妇孺老迈者,救;侠义之士,救;精通音律者,救。官府之人,不救;串通官府者,不救;滥竽充数者,不救。” 铛铛奇道:“啊,不救的人中,两类都是与官府有关的。但什么叫滥竽充数者不救呢,这范围好象太大了吧。” 那人得意洋洋,乾脆一屁股坐在屋顶上,道:“小丫头,这你就不知了。我说这滥竽充数,嘿嘿,乃是特指对音律狗屁不通而硬充会吹箫弄琴的人。例如,连琴的‘颤’、‘震’、‘依’、‘叠’、‘打’、‘增’都分不清,还要奏什么‘苏武牧羊’的人;或是连一点内腑真气都没有,还要十月里游太湖,烟波浩淼内吹‘平湖秋月’的人。又或是只知将‘用指轻利、取声温润、音韵不绝,句度流美’这几句俗不可耐的话奉为经典,而不知‘声韵皆有所主’,还敢强说懂琴通律之人。这样的人岂只不救,简直该杀!其他的滥竽充数嘛,可太多了,老夫并不放在心上。” 铛铛道:“原来伯伯所谓的精通音律者,也是单指吹箫弹琴了?” 那人摇手道:“那倒不是。精通音律者,可以会弹琴,会吹箫,又或是鼓,或是瑟,或是钟。总之,‘匏、土、革、木、石、金、丝、竹’八音中,只要占了一样的就算。只不过这些都还不好滥竽充数,江湖中最易充数的,且又充数充得最离谱的,则当属箫与琴了。不管自己是否长得人模狗样,有没有那个天分,嘿,个个都要装腔作势的学上一学,附庸风雅。老夫要是遇上这样的人,不论品行好坏,先打一顿再说,最起码打折两手,让他这辈子也别想唬人。” 铛铛走前几步,仰头看他,说道:“那……那要是有人刚开始学琴艺,还在磨练中,根本连‘声韵皆有所主’这话听都还没听过,更惶论参悟。这个时候就被伯伯遇见了怎么办呢?” 那人哼道:“一样的打!怪只能怪他命不好,谁叫他不早一日领悟这样的道理,就犯到我手上?” 铛铛又吃惊又好笑,对这人的戒心更减。她歪著脑袋想了一阵,道:“那……那伯伯你一定是位演奏高手咯?” 那人呵呵长笑,道:“小丫头,你到现在才明白啊。可惜老夫今日出来没有带琴,你真是没福气。” 铛铛笑道:“小女子自然是没福气。不过,话说回来,伯伯你一身绝艺将来失传,岂非也没后福得紧?” 那人愣了一下,突然仰天大笑,道:“哈哈哈哈,小丫头,老夫知道你想说什么了。你猜得不错,老夫是没弟子——见到那些蠢笨如猪的人,吹起箫来声音粗得如野猪呜咽,弹起琴来双手硬得似劈柴捣火,叫人怎么受得了?所以仅有的几个弟子统统被我打折了手赶出去了。不过,嘿嘿,嘿嘿,老夫的绝学却并不见得就此失传,你猜猜看,是怎么回事?” 铛铛正自沉吟,林芑云站起身,拍拍两手,道:“这有什么难猜的。伯伯你去娶妻生子,再传给你儿子。我就不信,令公子就算真吹得比野猪呜咽还难听,你敢打折他的手。只怕他生起气来,将贵府上上下下所有箫啊琴啊瑟的摔个粉碎,你也不敢多说半个不字,还不得乖乖地教?是不是这样,伯伯?” 那人眼睛顿时瞪得老大,惊异地道:“你怎么知道她把我府上……哦,不是,你这丫头,心思倒还敏捷,是个可造之材呀,嘿嘿。我跟你说丫头,音律之事,得之在天,那是与生俱来的,什么练啊学啊的,根本是唬人的。天生会的,那便不用学也会,天生不会的,再怎么练也是装模作样,有型无神,怎么不该打?” 林芑云笑道:“多谢赐教。只是伯伯你武功虽好,弹琴奏箫的本事小女子没见过,不过听你的口气,大概也算不错罢……” 那人道:“什么叫算不错?分明就是天下第一!小丫头没见识过就不要乱说!” 林芑云不理他,继续道:“……只是这下毒的功夫嘛,啧啧,实在太差。” 那人顿时大怒,站起身来,喝道:“小丫头,你说什么?老夫这‘日分阴阳散’的威力,你到江湖上打听打听去,哪个不是闻之变色,思之胆寒……” 林芑云道:“什么叫‘日分阴阳散’?” 那人道:“中了此毒,昼不过夜,夜不过昼,总之一日之内就阴阳两分,是为‘日分阴阳散’。” 欧阳不平虽身在宫中,但江湖内耳目纵多,是以也听过这名头。他只觉内息愈来愈错乱,知道那人所说不假,低声叹道:“哎,林姑娘,在下无能,认载了。你快些叫人放箭吧!” 林芑云掩嘴而笑,道:“欧阳先生,别听他瞎说。什么日分阴阳散?这是我……这是一、二十年前江湖上颇为流行的‘鬼神颠’,由蛤婆草、夭脾、血见愁,混合七星菊、六指残根而成,对普通人完全无害,专是为修炼内功者所备的。中了此毒,身体其他并无任何异状,只是手少阳、手少阴内息逆行。功力越深,则损伤越大,若有二十年以上功力者,多半一日之内走火入魔,旁人见了,还以为是自己练功失败所至。当年此毒横行时,江湖上愈是高人对它愈是心惊。不过此毒早为人所破,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毒物。最好笑的是这位伯伯,不知从哪里学来此毒的配方,却认不得六指残根是什么。从这味道可以判定,他寻来寻去寻不到,只好自作主张,找了也有个六字的六叶蒲替代,所以欧阳先生你现在手臂酸痛,四肢无力,随便什么人也知道你中了毒,哎呀,真是失败!还有,这位伯伯大概也不知道七星菊不能长熬,须得其余药物熬足火候之后再加入,而是混在一锅里煮,真是失败中的失败!这么煮下来,七星菊里的毒物早失效了,欧阳先生你现下只是手少阳一路错乱,只需运功半个时辰即可消除。” 这番话林芑云徐徐道来,好象欧阳不平等人不是中毒,只是寻常伤风一般普通,在场的人中除了铛铛,无不听得目瞪口呆。那人鼻子眼睛几乎挤到一堆,半天方颤声道:“那……那为什么中了毒的人都死了?” 林芑云无所谓的拍拍手,道:“蛤婆草、血见愁与六指残根混用,本是强精壮气之效,这是当年研制‘鬼神颠’的特意安排,好让人功力激增,死得更快。你胡乱配药,偏偏找来六叶蒲,与蛤婆草、血见愁混合,立时成为‘断肠散’一类的三流毒物。我问你,中了毒的人是不是最后都内腑极痛而死……是嘛,分明是给‘断肠散’毒死的。想必这些人慑于伯伯您的威名,又被内息错乱吓得半死,还没弄清楚怎么回事就死了,哎,真是冤枉。其实只须用陈年老姜混极常见的紫苏、厚朴、半夏等配元理气之物煎熬,一大碗就成。” 那人一张老脸由青变黄,又由黄转绿,跳起身来,手指著林芑云,哆嗦著道:“你……你小丫头胡说!你、你……你说‘鬼神颠’被人破了,是谁那么大本事?简直胡说八道!” 林芑云整顿衣襟,仰头傲然道:“十七年前,为鬼手大侠所破!” 此言一出,在场诸人无不动容,欧阳不平等人脱口道:“原来是为鬼手大侠所破!早听说这肆虐江湖数年之久的毒物,竟在一夜之间销声匿迹,难怪,难怪!” 那人本在屋顶暴跳如雷,一听到“鬼手大侠”四个字,好似当头挨了一棒,顿时木了,搔搔脑袋,道:“是他……难怪……难道我真的弄错了?不行,我得回去查查看!小丫头,你……你可千万别走,我去去就来!”转身便往后院纵去。 突然“轰”的一声响,他刚才站立之处猛地爆裂开来,碎瓦激射,有人长啸一声,自破洞中飞身而出。那人吃了一惊,刚急回头,只见到眼前一片银光闪动,辉煌如浩月,夹著一股巨大的力道扑面而来。那人大叫一声,短剑疾刺,众人只听“叮叮铛铛”一阵疾风骤雨般的兵刃相交之声,震得耳朵一鸣。 铛铛大声叫道:“李洛大哥!这人惯会使毒针,可要小心!” 原来李洛在前院听到后面喧闹,匆匆赶来时,欧阳不平、王杰、单信已尽数中招,瘫软在地。他一时弄不清来者深浅,知道自己若贸然出击,一旦失手,这院中可就没人能撑大局,是以一直藏身屋檐下,静观其变。待得林芑云三言两语,将那人把戏拆穿,使他心神大乱之际,他才出奇不意的杀出。这一出手便是杀手绝招,那人果然不防,立时中招,肩头被枪身扫了一下,血肉四溅。 但他亦是个中高手,当此最危机之时,仍是以短剑挑开李洛雷霆般杀到的银枪,避开致命一击。李洛得此先手,更不迟疑,银枪舞得密不透风,招招只攻不守,劲风凛冽,一时逼得那人手忙脚乱。他连著几次千钧一发间避开枪头,叫道:“看针!”李洛并不上当,一枪竖劈,跟著一挑,那人脑袋拼命一闪,一屡头发被强劲的枪气挑得飞散。他再退一步,肩头再中一枪,终于怒哼一声,跌落下来。 李洛不让他有丝毫发毒针的机会,贴著墙壁而下,如影随形的跟在那人身后,银枪大开大合,时而袭其后背,时而横扫下腰,时而飞出无数朵枪花分刺他全身要害。那人的武功本不弱于李洛,但在心神恍惚下一招失去先机,加上兵刃并不称手,在李洛这样强劲攻势下要想再扳回局面已是千难万难,唯一可做的只是双手短剑上下飞舞,接下李洛层出不穷的击杀。 欧阳不平见到李洛无论轻功、内力、招数都是一等一,心中暗想:“今日若非有李洛与林姑娘,这跟斗可就栽大了。看他一身硬功,甚至不在无云大哥之下,皇城内能与他一交高下的恐怕只有赵大哥。平日里禁军们谈起他,还以为皇上如此器重他皆因他的皇族血统身份,真是大错特错了。” 耳边听得那人不住怒吼,欧阳不平打点精神看去,只见李洛落在空旷的院中,更是如鱼得水,将一套家传“出云十三枪”耍得出神入化,刹时间,方圆数丈之内草木翻飞,顽石迸裂,只见到一团团枪影,将两人身形彻底罩住。欧阳不平知道李洛已占绝对优势,忙吩咐下人绳索铁镣准备。旁边的林芑云亦吩咐人抬了伤重的王杰与单信,自己一边看一边开药方。 忽听“叮”的一声,一柄短剑自那枪影中激射而出,显然那人已吃了亏。欧阳不平喝道:“抛下兵刃,我们不伤你!现下你的毒针被破了,武功亦不及,真想把命送在这里么?” 那人怒道:“他妈的官府,老子宁死也不投降你们这些吃屎的官差!” 欧阳不平刚要接著喊话,突然一位少女自后院中奔出,直向两人跑去,一边跑一边哭道:“别伤我爹爹!”正是尹萱。 林芑云大吃一惊,叫道:“李洛别伤他!” 李洛一枪刺出,正取那人眉心,听到林芑云的话,顺势一扫,“铛”的一下打掉他另一柄剑,方纵身向后。那人受此羞辱,怒发冲冠,“哇”的吐出口血,正要合身扑上来拼命,尹萱已奔到他身前,扑进他怀里,哭道:“爹!别打了!” 欧阳不平突然道:“阁下精通音律,剑法精深,原来是赫赫有名的神木山庄尹禹鸣尹前辈,真是失敬。” 李洛也一抱拳道:“不知是尹前辈,在下多有冒犯。前辈武功博大精深,在下若非偷袭得手,此刻已是输了。”他倒并非故做谦虚,而是觉得自己在一击得手之后,倾尽全力的进攻,对方仍能在间不容发之际以短剑与自己的银枪抗衡,若不是尹禹鸣肩头受伤无法发力,又或是平等对打,自己是否能拿下他实在难说得紧。 尹禹鸣怒哼一声,不去管他,也不去看自己伤势,先扶著尹萱的肩上上下下仔细打量一番,道:“萱儿,你没事吧?让爹看看。我一听说你被带到这狗官差府里,就立刻来寻你,你没受委屈吧?” 尹萱抽泣道:“我没事……爹你的伤要不要紧?” 林芑云跨前一步,道:“尹前辈,恕小女子适才口不择言,胡说八道。你的伤……小女子略通些医术,还望能替尹伯伯看看。” 尹禹鸣看她一眼,长叹一声道:“不需要了。你的医术胜我百倍,不过这点小伤,老夫还是自己会看。” 尹萱道:“爹爹,这位是林姐姐。女儿今日身陷险境,若非林姐姐与这几位伯伯救助,只怕也见不到你了。”便指著李洛、欧阳不平等人一一介绍。 尹禹鸣似乎对官场中人甚是讨厌,诸人被叫到名字时都是躬身行礼,他却只鼻子里哼一声,算是作答。只有林芑云欠身时,他仔仔细细盯著林芑云看了一阵,眼神迷离,似乎想起什么故人,也略一回礼,道:“林姑娘医术神奇,不知师从何人?” 林芑云一笑道:“也没什么师承不师承,小女子自小与行医走江湖的爷爷相依为命,学了些三脚猫的东西,让前辈见笑了。” 尹禹鸣道:“你能对‘鬼神颠’了若指掌,再说自己是三脚猫,老夫这张脸从此只好不要见人了。好了,废话少说,多谢姑娘救助我家小女,来日有机会,定当答谢,告辞了。”一拉尹萱的手,便欲出府。 尹萱大急,扯著他老爹叫道:“别忙啊,爹爹,我……你……你还没见过……见过……” 尹禹鸣今日被林芑云当面揭了毒针的底,又在李洛手下吃了大亏,虽然对方礼数到家,但毕竟这张老脸是丢够了,只想赶紧走得远远的,说道:“这些官府走狗,有什么好多见的,你忘了……跟爹走!” 尹萱急道:“不是官府的人,他……他是我的救命恩人……”转身大叫:“阿柯大哥,你快出来呀!我爹……” 话音未落,突然手腕一紧,尹禹鸣下意识的抓住她的手,沉声道:“你喊什么——阿柯?” 尹萱答道:“是啊,阿柯大哥。”一回头,吓了一跳,只见她爹如遭雷击般,刹时脸变得惨白一片,双目圆瞪,死死盯著自己,颤声道:“你再说一遍——他叫什么?” “阿……阿柯呀。爹爹你别吓我呀!” “他叫阿柯?你说他叫阿柯?” “啊,爹爹,你抓痛我了!放手啊!” 尹萱猛地一挣,扯出手来,只见雪白的手腕上已捏出几个红红的手印。尹禹鸣视若无睹,喃喃自语道:“不……不是他。天下叫柯这个名字的何其之多……对,怎么会是他呢,哈哈,哈哈,是我多心了。走罢。” 尹萱道:“人家冒死救了女儿性命,你连见都不见他一面?”往院子里大叫:“阿柯大哥快出来呀!” 尹禹鸣皱眉道:“阿柯……阿柯……他姓什么?” 尹萱道:“他啊,他说……他说他没有姓!” 尹禹鸣浑身又是一震,失声道:“没姓?他、他……人怎会没姓?难……难道真是他……”眼神又直了。 尹萱见爹爹状如中魔,吓得胆怯地道:“不……不知道,他……他就叫阿柯……” 林芑云见尹禹鸣情绪激动,也搞得一头雾水,忙在一旁道:“尹伯伯,你别怪尹妹妹了,那小子……”突然觉得这话太过随便,脸上一红,改口道:“阿柯就叫阿柯,他从来不说自己的姓的。” 尹禹鸣双眼失神地转了两转,突然道:“他……他使刀?” “使剑。”李洛走上一步,挡在林芑云之前,答道。 尹禹鸣盯著他看了一阵,道:“你跟他交过手?他的剑快吗?” 李洛点头道:“快。但还不如他的狠。” “他……他的狠……”尹禹鸣似乎说话都不灵便了,结结巴巴地道:“多、多狠?” 李洛的脸也白了一下。 “一剑之内,就可赔上自己的命!” 尹禹鸣深深吸了一口气,良久,忽地仰头向天,放声大笑,叫道:“王老三,真有你的,真有你的!竟办成了,竟办成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一边笑,一边却泪如泉涌,到后来浑身颤抖,不能自持,直到嗓音嘶哑难辩。 尹萱吓得眼泪跟著流出,抱紧了他,叫道;“爹啊,你怎么……你别吓萱儿啊!” 尹禹鸣突然一顿,止住大笑,环顾四周,仿佛刚从梦中醒来般,脸色重又变得惨白,叫道:“这是哪里?这是在哪里……啊,对啦,是官府大院!不行,这怎么行,他……他……他怎么可以在这里!他是……他怎么可以在这里!”挣脱尹萱怀抱,一把抢过地上的短剑,怒发倒竖,向李洛叫道;“我就知道是你们害他!你们害他!又是那人的命令,对不对?哈哈哈哈,老子今日跟你们拼了!有种就再灭我全家啊!”奋身一跃,便欲向李洛冲来。 李洛一把将林芑云拦腰抱住,向后急退。尹萱已发疯似地一扑,紧紧抱住尹禹鸣,叫道:“爹!人家没害阿柯大哥!阿柯大哥好好的!你清醒清醒啊!”但尹禹鸣大声喝喊,如痴如魔,哪里听得进去? “七叔,我在这里。我很好。” 这句话不紧不慢,懒懒散散,好象夏日午睡乍醒的人随口一句问候般。 尹禹鸣全身在那一刻骤然僵硬。 阿柯慢慢步出房门。 他的脸很苍白,没有一丝血色。他的修长而结实的手指伸在袖外,在冰冷的空气中迟疑地微微颤抖。他的一双眸子深不见底,静,静得似波澜不惊的古井;但顾盼之间,又好似一道利刃,划破喧嚣尘世,直投射到久远的已为世人所忘的年代…… 他站住了。懒懒地负手在后,懒懒地叹一口气,懒懒地垂头沉吟一刻,终于懒懒地道:“七叔,你好,好久不见了。” 林芑云小小的心脏扑通一跳,震得耳中轰然作响。这一瞬天地迸裂,她心中明白,有个从未曾在自己面前表露过的阿柯出现了。 从未有过的彷徨无助地袭上心头。 “当啷”一声,尹禹鸣手中短剑坠地。他的一张扭曲变形的脸上老泪纵横,不知是喜是悲,是哭是笑?他傻傻地看著阿柯,上上下下的看,片刻,方哽咽道:“是,少……你,你也好啊?” 阿柯嘴角微微上翘,表达一个模糊的笑意,道:“我真傻。我早该猜到。小时候你常骗我说是‘只赢不输’叔叔,其实你真的姓尹。那日尹萱吹的箫,难怪那么耳熟。十几年了,我还记得你为我吹奏过的每一首曲子。” 尹禹鸣道:“难为少……你还记得……我真是高兴……你三伯伯呢?你娘呢?” 阿柯眨眨眼睛,转向天际,深吸一口气,淡淡地道:“他们两年前已去世了。” 尹禹鸣颤抖得几乎软倒,道:“好……好,倒也乾净了。”尹萱在一旁拼命撑著他,叫道:“爹啊!阿柯大哥是谁啊,我怎么从来没听你说过?” 尹禹鸣一把拉她到面前,道:“宣儿,好好记住,这人……这位……他……”他似乎对如何称呼阿柯困惑不解,愣了片刻,终于只有直呼其名道:“阿柯是、是我们尹家的大恩人,这一生一世,我们尹家只侍奉他一个人!” “什么?”尹萱吃惊地道。 “还有,你听好,”尹禹鸣直看到她眼睛深处去,斩钉截铁地道:“他是你早已约定终生的丈夫!” “什么!” 林芑云吼得简直比尹萱还要大声—— 第四章君自东去 林芑云慢慢地穿行在清晨薄薄的雾气中。 她知道前方是一片茂密的樟树林,虽然在此刻看上去影影绰绰,并不分明。 她也知道阿柯正在那林中,检查昨日设下的捕兽陷阱。运气好的话,会有獐、麃子一类的小动物落网,那今日的午餐可就无忧了。 林芑云只要有青菜、水果,就可度日,但阿柯可是无肉不欢的家伙。一想到他面对烧得油水直冒的肉时口水直流的样子,林芑云忍不住露出一丝微笑。 她赤著脚,踏在露水晶莹的草上,脚底传来的湿润柔软的感觉,让她心中惬意无比。 原来自己的脚真的好了。 可是——林芑云不无遗憾的想——还是阿柯背著舒服些。虽然那家伙走起来一摇三晃的姿势,常常让坐享其成的自己都累得腰酸;他那瘦而高耸的脊背,也常顶得自己的胸口生堵。 但是不管。林芑云还是喜欢阿柯背自己。她喜欢伏在阿柯的肩上,搂住他的脖子,慢慢地收紧,直到阿柯大叫求饶,答应晚上多给她讲两个故事,才得意地松开。 其实重点不在讲几个故事。最关键的是,林芑云觉得从后面看阿柯拼命伸长舌头求饶的样子实在太可爱了,可爱到自己明明心中放软,还是忍不住要欺负他的地步。 当然,这是林芑云自己心头小小的秘密,可从不跟阿柯谈起。 单是这么想想,林芑云已心痒难搔,况且昨夜一宿失眠,想了好几个整人妙法,此刻轻雾缭兮,晨雀鸣兮,四境幽兮,正是使计的最佳时刻,怎不让她兴奋莫名?当下猫著腰,暗中加快脚步,拨开层层叠叠的蒲公英向前迈进。那蒲公英开得正艳,被她的素手一拨,漫天飘满了细雪般的碎花,随著轻柔的雾气飞腾舞动,暧昧的浮沉著。 渐渐地,前方一个消瘦的青影愈来愈清晰了。阿柯蹲在地上,左手撑腮,右手持剑,正在地上胡乱的画著。再走近些,发现阿柯并不是在乱画——他一纵一横用力交错地画著,仿佛在写某一个字,画完了,他轻轻抹去,接著在画,仍是一模一样的笔划。 林芑云心中大奇——这家伙可从来没在自己面前露过会写字,连城墙上贴的布告都是听自己念叨,今日到底在写什么?她也忘了游戏,踮手踮脚地走到阿柯身后,凝神看去。 但不知为何,当她注意的去看这个字时,她的眼睛就会忽然的一花,什么也看不分明。她眨眨眼,再看,仍是花的。她禁不住揉一揉眼,再看——还是不行。 林芑云心中有些慌了,难道脚治好了,眼睛却坏了?她转头四处打量一下,咦,周围的树啊草啊花啊,统统都那么清晰啊。她使劲甩甩脑袋,再看——这一次,连阿柯持剑的手臂都模糊一团了。 林芑云惊异地叫了一声,扯住阿柯的衣裳使劲拽,喊道:“阿柯,阿柯,我看不见了!” 阿柯并不回头,亦不停手,淡淡地道:“看不见什么了?” 林芑云正自惊慌,听他口气淡漠,似乎毫不在乎自己,心中有气,叫道:“我看不见你在画什么!你在画些什么啊?” 阿柯仍是淡淡一笑,道:“你没见我在写一个字么?” “什么?阿柯,你会写字么?你写的是什么字?” 阿柯却不答,手中的剑划得越来越用力,剑尖划穿了腐叶尘土,刮得地表露出淡红色的岩石,他便在这僵硬的岩石上继续划著。“咯咯咯,咯咯咯”,尖利的声音听得林芑云背脊一阵阵的发凉。她不觉习惯地伏在阿柯背上,道:“你在写什么字啊,阿柯,你跟我说啊。” 阿柯终于一顿,停了手。他满意地打量著地下的字,道:“我在写我的姓啊,林芑云。” 林芑云吃了一惊,嘴张得大大的,讶然道:“哎呀,阿柯,你不是没姓的吗?” 阿柯突然发怒了,猛地站起身,林芑云退避不及,下颚被阿柯的肩头重重撞了一下。那时节她正要开口说话,这一撞险些将舌头咬住。她吓得连退两步,见阿柯已回转身,手中握著的剑不知什么时候已变作一根黝黑的木棒。只听他怒吼道:“你这个笨蛋!林芑云,我也是有名字的!”说著抡起木棒,一下下敲在自己的小脑门上,直敲得“梆梆”有声。 林芑云大叫一声,猛地挣扎著坐起身来,眼前金星乱闪,头上全是冷汗,一时间不知身在何方。 忽听又是“梆”的一下,就在不远处响起。林芑云举手遮额,叫道:“别打了!” 却听阿柯的声音焦急地道:“喂,开开门啊!” 林芑云一愣,这才发现自己正躺在山南西道府大院里一张雕龙刻凤的朱红楠木大床上,床前一支红烛仍无声无息的燃著,提醒她刚才只是一场幽梦而已。她定神的当儿,房门处又是几声急促而又被刻意压低的敲门声,阿柯在门外道:“林芑云,我听到你的叫声了!快来开门!” 林芑云“啊”了一声,忙披上外衣下了床,刚走到门口,突然想起刚才做的那个梦,心中有种说不出的恍若隔世的感觉。她呆呆地站在门口,不知道为何有这样的心情,便不忙开门,低声道:“干什么?” 阿柯喜道:“你、你终于起来了?快开门,我跟你说件事。” 本来以往两人同坐一辆车的时候,常常夜班三更肩靠著肩的瞎吹牛,从来也不觉得有男女之嫌。但如今分开了一段时间,突然听阿柯夜半来敲门,林芑云自觉衣裳不整,不由自主的矜持起来,脸上发烫,俯在门上,道:“什么事啊,我偏不开。” 阿柯急道:“喂,你当我是在玩吗?我来跟你说……”说到这里,他似乎小心地打量了一下四周,声音压得更低:“跟你说明日脱身的事。” 听到“脱身”两个字,林芑云脑中念头一闪,电光火石间,已明白自己为何会有隔世之感了。 尹萱! 阿柯的未婚妻! 这个彻头彻脑的骗子! 夜间所发生的事潮水般涌入心头:夜袭的黑衣人怎样被制,又鬼使神差的变做尹萱的父亲,跟著更是喊出阿柯的名字,转眼间又成了阿柯的七叔。再后来简直天崩地裂五雷轰顶,他竟大言不惭的做了阿柯的岳父!阿柯是怎么说的……“原来,这事是真的……” 他还真好意思装傻!为何又在池边对自己说那样的话?只恨自己当时如坠云雾之中,恍惚间已被铛铛扶回房间休息,没有当面质问,反长了宵小气焰。 林芑云顿时一股怒火直透天顶,什么矜持、避嫌,早抛到九宵云外去,“呼”的一把拉开门。阿柯在门外敲了好久,此刻生怕林芑云仍不开门,正趴在门上听动静,不料房门突然洞开,他重心全失,“哎哟”一声冲进门去,直直撞进一个温暖的怀中,一起跌落在地。 林芑云羞愤交集,险些昏过去,左手死死扯住衣领,右手顺手一巴掌,阿柯已飞也似地跳起身来,一把抓住她的手,另一只手捂住她的嘴,道:“别闹!闹咱俩就一道完了!” 林芑云挣扎两下挣不开,眼睛拼命对著门那边眨,阿柯醒悟过来,道:“你、你别动啊!”转身关门。 他一回头,“啪啪”两响,林大小姐左右开弓,例无虚发。阿柯闭了眼,道:“打吧,是我瞒著你。” 林芑云手抖了半响,终于打不下去。她鼻子一酸,两行泪夺眶而出,但她绝不想阿柯见到自己这个样子,转身疾步走到床前,一口吹灭了烛火,道:“你……你来做什么?” 阿柯叹了口气,道:“我来……我想和你商量怎么逃走的事。” 林芑云使尽全身力气,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显得轻松一点,道:“咦?这位连高姓大名都不屑告之的公子恐怕走错了房间,问错了对象吧?尹伯伯与尹姑娘在前院里歇息,你是人家的大恩人,又是人家的乘龙快婿,这等事情,怎会来问我这……我……我、我这不相干的人……”说到最后几个字简直柔肠寸断,终于忍不住用手捂住嘴。 黑暗中,阿柯慢慢靠近,林芑云听见自己的心“扑通扑通”做响,震得耳边一阵嗡鸣。她甚至几乎感到阿柯身上的热气逼上后背,颤声道:“你……你别过来……我说的是真心话。别说我什么都不知道,就算知道又能怎样呢?我不过是个身弱体虚的小丫头,又能帮你做什么呢?你……你还是跟你的尹伯伯走吧,阿柯。阿柯?” 一双手搭上她的肩头,慢慢用力捏紧。林芑云全身颤抖,再也站立不稳,便欲往床上倒去。但阿柯将她拉回来,靠在自己身上,林芑云只觉全身酸软,无力挣扎。心中正自痛恨自己太也软弱时,阿柯开口了,语气出奇的平淡,好似寻常拉家常一般: “我有十七位叔伯,你知道吗?我娘说,我还未满周岁时,父亲就死了。是他们将我与娘救出……带我们到山中。他们为我们开辟山路,建造木头房子,弄来生活所需的一切。三伯伯留下抚养我,教导我,其他伯伯们则每个月都来看我,给我带各种好吃的和好玩的东西来。他们每个人对我都如同对待亲生儿子一样痛爱。不怕你笑话,好长一段时间,我根本不会叫‘爹’这个字,除了娘,便是伯伯叔叔,所以还以为,世上所有的孩子都没有爹呢。” “我记得……是我满七岁那年吧,我的叔叔伯伯们便一个接一个的不见了。一开始不知道为什么,只要有位伯伯带著好吃的来见我们,娘总要一个人躲在屋里哭,不肯出来。那位伯伯就会照例大笑著带我到山里,抱著我坐在膝盖上,给我讲他的故事。我这才知道,原来我的叔伯们来自完全不同的地方。四伯伯以前是军人,在边陲作战;五伯伯是商人,富贾一方;八叔开了间‘龙虎镖局’,当年在关内、河东道一带赫赫有名,号称‘关中四虎’之首。十三叔是有名的学士,做的诗词曾进献高祖皇帝,得到御笔亲赞,名动一时。不过很少有人知道,他还另有一手铁掌外家功夫,亦是出神入化。十四叔……我的十四叔……” 说到这里,阿柯喉头一哽,住了口。林芑云依在他怀里,感到阿柯身子颤抖,深深吸气。她想转头看看,但阿柯双手一紧,将她牢牢圈在怀里动弹不得。 他重重吁了几口气,续道:“他们一个个的来,一个个的跟我讲故事,又一个个的走了。这些故事,我现在还记得清清楚楚,可他们的面貌,我却模糊了,怎么想也想不起来。” “隔了很久,都再没有叔伯们来。三伯伯也带著我们搬了好多次家,有的时候我深夜里突然惊醒,才发现自己伏在三伯伯背上,娘跟在后面,腰间系著绳索,被伯伯拉著翻山越岭。月亮的清辉映在伯伯宽大的肩头,天空高得可怕,惨白的云聚了又散,散了又聚,好似鬼怪们奇异的脸,默默无言的凝视著同样默默无言凝视著他们的我。那场景我一辈子也忘不了。” “我觉得奇怪,终于有一天忍不住问三伯伯,为什么叔叔们不再来看我了?是不是我们搬了地方,他们找不到了?” “三伯伯很凶,对我一向严厉得不得了,我要是练功错了一点,他可以罚我三天三夜不许吃饭,要是问了不该问的事,更是要吃板子。可是那天他却生平第一次按著我的肩,说,说……说他们都死了。” “那个时候,我才九岁,还以为死了就跟进城过年一样,只是走得很远罢了……于是我哭著要叔叔们回来,给我带好吃的东西。三伯伯摸著我的头,说人死了,就再也回不来了。” “我虽然小,也大致知道再也回不来是什么意思。我就问,为什么呢?他们不要我了么?” “三伯伯说:‘不,他们是去杀一个人,一个也许永远也无法杀死的人。但无论这人杀不杀得死,去杀他的人却一定会死。死了,就回不来了。你四伯伯,七叔,九叔,十三叔,十四叔,十五叔的家,就是这样被满门抄斩的。成百上千的人,就是这样用血染红天际的。’” “他说了那么多杀呀死的,我都听糊涂了,便问:‘为什么要去杀那个人啊?’三伯伯看著我,他看著我……”阿柯的声音越来越飘忽不定,喃喃地道:“他那苍凉的神情,那双慑人的眼睛,那左脸上一寸来长的疤痕……好象就在昨日,昨日他才跟我说起一般……他说:‘阿柯,你记住了,他们都是为了一个人,心甘情愿付出生命的。这个人,就是你的爹!’” 林芑云突然奋身一挣,挣脱阿柯的怀抱,扑到床前,靠著宽大的雕花床架,使劲捂住耳朵,叫道:“别说了!别说了!这……这是你的身世,你的秘密,为什么要对我说?为什么现在要对我说?” 阿柯轻轻地笑了。这笑声诡异得如同暗夜里的鬼魂,沙哑而刺耳,听得林芑云毛骨悚然。他低低地道:“你不明白吗,林芑云?告诉我你不明白,我立刻就走,明日与尹伯伯一道离去,永远不会再回来打搅你。” 林芑云颤声道:“我不知道!” 忽感一只手抓住自己的肩膀,用力一扳,林芑云不及防备,立时被扳得转过身来。她惊呼一声,只见阿柯两只幽幽发光的眸子近在咫尺,一瞬不瞬的盯著自己。他道:“你好绝情,林芑云!你明明知道,却不肯帮我,为什么?” 林芑云从未见过如此咄咄逼人的阿柯,第一次惊惶得不知所措,道:“我……我真的……我又怎么帮得了你呢……” “带我走,让我离开他们,让我……让我不再是我!” “阿柯……”林芑云一时心都停止了跳动,颤声道:“我……我们逃走吧!” 阿柯猛地捧住自己的头,痛苦地道:“我逃不了,林芑云,我怎么也躲避不了……你不明白的,林芑云,他们的复仇之心……如果我不在,他们或许还会隐忍的活下去,可是我……我……终究还是会掀起血雨腥风的!这么多年来,开始是三伯伯带著我们躲,逃,与世隔绝……他死了,娘、娘也死了,我就自己躲,自己逃……我躲,我逃!” 他跌跌撞撞地往后退,一交坐倒在地,拼命压底了嗓子叫道:“好,好!他们还是找到我了!可是……可是我又不能再躲,再藏下去。他们知道我还在,就一定会舍弃性命的来寻我……你不明白的,林芑云!” 林芑云伸手去拉他,结结巴巴地道:“我……我……阿柯,你、你冷静一点!” “我不想死!”阿柯愤怒一挥手臂,不让林芑云抓到。他向后挣扎著爬了几步,叫道:“我不想死,我不想被人杀死!可、可我也不能看著他们去死,你……你……我要逃走,可我又不能逃走,你……你明不明白,林芑云?” “我……”林芑云透过朦胧的泪眼望著阿柯煞白的脸,脑中一片空白,嘴唇哆嗦著,怎么也挤不出一句话来。 阿柯盯视她良久,终于长长吐了口气,疲惫地缩回手脚,抱著脑袋踡成一团,呆呆地坐了半天,方低声道:“好罢。夜深了,你……你早些睡吧。”扶著床站起身,也不看林芑云,垂头向门口走去。 林芑云突然叫道:“阿柯,你……你想好了没有?” 阿柯一震而住。 “你想干什么?” 林芑云道:“不是我想,是你想。你想逃离这血腥的命运,只有一条路可走。” 阿柯的眼睛眯作一条线,道:“死?” 林芑云用手捂著自己的胸口,仿佛一不注意,那里面的心仍会蹦出来一般。她依著床栏慢慢坐下,低声而果决地道:“不错!只有死,才能让你彻底解脱这不仅束缚著你,也束缚著所有痛爱你的叔伯们的命运。你阿柯不死,就还有无数人要跟著你一起沉入地狱。你自己知道,才来找我的,对不对?”她站直了身子,整著衣襟,慢慢道:“阿柯,我想问你一句话。” 阿柯并不回头,用一根手指轻轻地划著自己的脸,道:“说。” “你真的那么放心,将性命交于我手么?” 阿柯沉默了好久好久。 “不太放心。”他终于道:“你要是死了,又或是一辈子关在这样的大院里,我怎么办?” “嘿嘿。”林芑云轻轻笑了,眼睛一眨,却有一滴泪悄然滑落脸颊。她不动声色地用手抹去,一面道:“你可真是太贪心了点。过来。” 阿柯上前两步,将耳朵凑到林芑云嘴边。只听她轻声道:“明日一早,你会做什么?” “尹叔叔一定会带我走的。我、我也必须得跟他走。” “带他们到江南来,阿柯,不论用什么法子也要让他们跟你一路来。先到荆州,如果没找到我或是道大师,就到扬州、杭州来。我也一定会在那里等你的。” 阿柯抬头注视著林芑云那双大而深邃的眸子,好象想要在里面找到些什么,道:“你已知道该怎么做了?” “只差几味药,相信在路途上就会找到。到时候我会给你记号的。记不记得以前我们行医时,你的名头?” “记得,‘终南神医木’嘛。” 林芑云不知想到了什么,扑哧一笑,忙伸手掩嘴,道:“就是这个!如果不出意外的话,这个‘终南神医木’会在许多地方留下名头,你只须跟著他走就行了。你到底还有几位叔叔伯伯在世?” 阿柯搔搔脑袋,道:“刚才七叔跟我说,除了他之外,好象还有十叔、十一叔、十六叔、十七叔,以及几十个其他叔伯的后人。” 林芑云道:“正好,人越多越好。记得尽量多找几个人跟你一路来,明白吗?” 阿柯点点头,沉吟一下,慢慢伸手出去,握住林芑云的手,道:“谢谢你。” 林芑云脸上一红,却不挣扎,任他握著,眼转到一边,看著几旁的铜炉顶的镂空处冉冉升起的熏香,叹了口气。 “谢谢我吗?你以后若还能记得……也就够了。” 阿柯看著她如漆的秀发,道:“你……你想知道我的父亲是谁吗?” 林芑云坚定而缓慢地摇了摇头。 “那是你的事,阿柯。那只是属于与你过去有关的人的秘密,什么七叔啊,未婚妻啊……阿柯,你去跟他们谈吧,我可没兴趣听。我只是一个愿意帮助你的朋友而已,别的……还是不要知道的好。” 阿柯走到门边时,再也忍不住,哈哈地笑出来。林芑云怒道:“有什么好笑?”阿柯一脚踏在门外,回头看她一眼,说道:“林芑云,你才是根木头。‘终南神医木’,哈哈,哈哈,倒是蛮合你的。”不等林芑云抓狂,转身出门去了。 ※※※ 清晨,薄雾,丘云山十八里拐,张老头支起了第一根杆。 这里是丘云山山道的最高处,南来的人要走十一道拐方能爬到此处,而后向北而下,又是七道拐,所以人称“十八拐”。自襄州向南,除了水路,这是必经之道。 别看丘云山不高,这路还特别难行,行脚商人们早上寅时便从山下的小村出发,穿云绕雾,翻梁涉水,一刻不停的赶到这里,也已是午时之后了。再透过脚下那一片幽闲懒散的云朵,看到望不到边的茂密森林,无论多么强悍的马队,也得心中打鼓脚下发软,非歇歇脚不可。 走到这一步,前无村后无店,左边十余丈是百仞悬崖,右边则是愁杀猿猴的陡峭山壁,除了往前只有退后,所以常走这一线的商人们也习惯称这地方叫“慢刀背”——慢慢的磨死你,还就只有这么一条窄道。 人走到这鸟不拉屎鬼不生蛋的地方,早已是又饥又乏,若是闻到又辣又鲜的牛肉汤面的香味,看到上好的卤汁里捞起来的茴香面,那是任谁也抵受不住。这般占尽天时地利,独此一家的张老头生意就特别的好。 张老头今年快六十了,生得面黄寡瘦,一副痨病样,偏偏身子骨出奇的结实,十里八村,就他一个人能坚持天天担著面担上这儿。他的卤水牛肉面也是出了名的好吃,除了面辣、汤鲜、肉嫩外,张老头最得意的还是祖传秘方。据说吃了他的面,再体弱的人走上个十几二十里,也腿不软气不短。张老头的心也好,手脚麻利,冬日里会给大伙生炉烤火,夏日还免费提供清茶,遇到路过的落魄书生,或是无依无靠的孤儿寡母们,还常常奉送面食,分文不取。一来二去,张老头就大大的有名了。行脚走路的商人、差役、农夫对张老头尊敬有加自不必说,连逢此过路的强人土匪,也不敢对张老头有任何歹心,恭恭敬敬掏钱买食——山里人常说,张老头死后是要封为这一带的山神的。 这个时候还早,张老头知道无论从哪一边都还未有人上来。是以他不慌不忙的支好蓬,架起柴火熬起汤后,便拿了老烟杆,踱到一旁,眯著眼抽起来。 今天过了,他就要回故乡长安了,忙活了大半辈子的事,也终于要走到头了。一早起来他的右眼皮就跳个不停,怎也停不住。他喝了几口冷茶,还是不行。他就望著眼前这片再熟悉不过的山和云,心中默默念叨:“难道你们不愿意我走么?不要急呀,这把老骨头,将来还是要埋在这里的……” 正在暗自想著,忽听南面山下人声鼎沸,夹杂著兵刃之声。张老头眉头一皱,站起身刚要过去看个究竟,猛听北面山下有人猛吼一嗓子:“弟兄们,提刀子跟老子上啊!”立时数十人齐声高喊:“杀啊!” “杀死叫刚的孙子!” “荡平木梁寨!” 只听南面山下立刻有人高叫:“他妈个熊的,我劈了你个叫史的!”数十人也跟著大叫:“老大我们跟著你!” “杀光石堡寨!” 张老头听出当先一个叫喊的人是北面山头“石堡寨”寨主秦史,那些跟著喊的自然是他的弟兄了,没有猜错的话,南面上来的则是木梁寨的秦刚和他的弟兄们。他心中微微一笑,才想起今日是三月十五,又到了这两个寨三月一次争地盘的时间了。 说起来秦史秦刚本是亲兄弟,当年一起师成出道,在这丘云山打拼,仗著身强力壮,及一套当年在江湖上也算得有些名气的“伏虎棍”,闯出一片局面,几年时间,合并了大小三十几个山头。但这两人素来性格不和,打小就好相互争强,你不服老子,也别叫老子服你。对手歼灭之日,也成了他两兄弟分道扬镳之时。于是乎一个在南,一个在北,各扯大旗,相互殴斗也不只一、二十回了,输赢几乎对等。打到后来,两人俱都精疲力竭,见实在是实力相近,任谁也吃不了谁,只得做罢。但丘云山这山头乃是南来北往的商家必经之道,那是远近闻名的流油之所,两人既不能独吞,也不愿放弃,乾脆搞了个比武争胜,谁比武赢了,就拥有三个月收过路钱的权利,另一人不得在此染指。就这样,两帮人在张老头面前打打杀杀好几回了,张老头知道劝解无用,只得不闻不问,只当三个月看场不收钱的把戏。 这两帮人打得累了,照例还要猛吃一顿。张老头揭开锅盖看看,估摸著面刚刚够,待会儿自然有打肿了脸吃不进,或是打坏了肚子吃不下的,多喝点水也就对付过去了。 刚刚算计完毕,“呼”的一声,北面山路上窜出一个铁塔般的汉子,浑身黝黑,一脸络腮胡子又粗又长,提一根碗口粗的火烧棍,在中间用红麻绳扎了几圈,左耳上还穿著金环,端的杀气腾腾。张老头还来不及开口问候,“呼”的又一声,南面山路上窜出一个铁塔般浑身……总之,与刚才那人几乎一模一样的家伙,只是红麻绳换作灰麻布,金环穿到了右耳。 这两人抢上顶来,几乎同时互相“呸”的一声,同时叫道:“叫史的!”“叫刚的!”——概因两人同姓,是以由骂姓改作骂名——破口大骂。 两边各自帮众此时也纷纷涌上来,提著刀枪棍棒,站在老大身后,各以方言土话相互喝骂。什么老祖宗、兄弟姐妹一类自是不免被问候了成百上千次。一时间,这仙云缭绕、鸟声幽鸣的山头顿成恶霸流氓为一、二个小钱吵得翻天覆地的屠宰市场。 张老头知道这两伙人相互忌惮,各怀鬼胎,所以离真正开打还有一段时间。他不慌不忙的收拾摊子。两边各有几名兄弟奔出来,恭恭敬敬帮他搬到一旁去,免得翻了面摊,待会挨了打还吃不成面,那可太不划算了。 张老头气定神闲地指挥众人搬灶炉,一面道:“小心,那是肉汤……放桶的时候轻一点,别摔坏了碗……你们两个,去拾点柴火……”突然声音一顿。 那两个嘴唇上还是绒毛的小子憨头憨脑地问:“到哪里拾柴火?”却发现张老头痴了一般,半张著嘴,向一旁的悬崖望去,眼中闪动著变幻莫测的神情。其中一人顺著他目光望去,见一人正立在悬崖外。 悬崖外…… 他突然浑身抽风似的一抖——悬崖高百仞有余,那人竟悬在半空? 身旁的伙计此刻也惊呼一声,几个搬东西的人都吓傻了。其他人正吵得昏天黑地,谁也没注意到著崖边一角。 听见旁边张老头慢慢地道:“你……你终于来了。” 那人四十来岁,面目极是俊朗,两眸如星,嘴唇边挂著一丝微笑,仿佛见到多年的老友,却不忙说话。他双手无所谓的抱在胸前,一身白衣胜雪,在烈烈的风中尽力舒展。众人这才看清,原来他并非飞在空中,却是一只脚踩在悬崖外一棵百年松树之颠。那松树颠恰好与崖顶齐平,离崖顶有七、八丈的距离,山下云雾蒸腾,绕树而上,恍惚看去只见白茫茫一片,只有风卷云动时,才露出树枝一角。 那树枝细得仅一握有余,此处又当风口,他单足踏在上面,长袖飘飘,身子却一动不动,好似磐石一般。见到的人都是倒抽冷气,浑身冰凉——说他是鬼吧,鬼好象是会飞的;说他是人吧,天下间怎会有如此轻功? 忽然身旁张老头走上一步,对这一切视若无睹,又道:“你来……你又来做什么呢?”声音苍凉,透著无限惆怅之感。 那人仍旧微笑不语,伸手入怀,好似在掏什么事物。突然地一挥手,众人眼前一花,“咄”的一声轻响,却是一支断了一半的箭头钉在摊子上。张老头回头看去,“啊”的一声低呼,神色大变,脸上肌肉不住抽动,好象见到了什么鬼魅之物。有个家伙就站在摊子边,见张老头盯著箭的眼珠子几乎都突出来,禁不住伸手去拔那断箭…… 蓦地一股大力迎面而来,他连叫亦未叫出一声,身子已飞在半空,直直掠过十来丈距离,重重砸进吵架的人群。 只听秦史怒吼道:“他妈的到底你先动手了!”狠狠一棍劈下,他面前的秦刚怒道:“谁先动手谁断子绝孙!”毫不客气的回棒相击。见老大动了先,两派人顿时“乒乒砰砰”打作一团。 这几个搬摊子的人却浑身颤抖,连一根小指头也不敢稍动——别说现下悬崖外有这么个似人非人似鬼非鬼的家伙,就连平素里老态龙钟、生个火都慢吞吞的张老头,适才隔得老远一挥袖子,便把一个块头比自己还大的人震出那么远,谁还敢乱动一下? 张老头慢慢走进断箭,脸上也不知是哭是笑,所有的皱纹都挤作一团,抖个不停,道:“这……这是……原来他……少主他……” 悬崖外那人朗声道:“正是!十哥,半月之内,覆云楼就会重振,哈哈哈哈!你我兄弟再聚,天下焉得不震动!哈哈哈哈……”长笑声中,他象根柱子一样笔直地往后倒去,刹时翻进云雾里,消失不见了。好几人顿时尿湿了裤子,却听他的声音自悬崖下遥遥传上来,念的是:“转蓬随马足。飞霜落剑端。连旗下鹿塞。叠鼓向龙庭……” 张老头呆呆的拔出箭头,小心地捧在手里,好似捧著个婴儿。再多看一阵,自言自语地道:“十三年了……你终于回来了么……嘿嘿,哈哈……”旁边的人见他傻子般又哭又笑,两行老泪自他腮边流下,一滴滴落在箭上,人人心中发毛,却拼死捂著嘴,一声也不敢发。 张老头捧著箭,一边喃喃低语,一边闷著脑袋向前走去,渐渐走近打斗中的人群。有人叫道:“张老头,别进去……” 张老头浑若未觉,再走几步,已逼近最外围的两个人。那两人鼻青脸肿,正是杀红眼的时候,哪还关心其他东西?一个使“黑虎掏心”,一个来“矫龙盘海”,忽然眼前一花,这一拳打出,鬼使神差的打在张老头的肩膀上,那一脚也踢到了张老头小腿。 “砰砰”两响,夹著轻微的“咯咧”一声,两个身影飞腾起来,越众而出,结结实实摔在地上,力道之猛,顿时昏厥过去。 只听得“哎呀!”“哦哟!”“他奶奶……”之声不绝于耳,圈外几人目瞪口呆的看著张老头就那样一步步走进去,自己的兄弟们就象飞蝗石般一个接一个飞出来,摔得七荤八素。待得他走近最里边的秦刚、秦史两人时,自己这边的人几乎全都飞了出来,堆成两个小山。剩下几人吓得险些湿了裤裆,不等他上来,已自行跑得远远的。 只有秦刚秦史两人毫不察觉,仍旧斗得呼呼有声。一个头上见红,一个左脚微跛,都吃了点小亏。这两人棍法本就出自一家,力气经验也相当,一棍扫来,有几个变化,重心在哪,下一招又会怎么……全都心知肚明。所以他们的决斗,往往只能靠打上几个时辰,待得对方力竭出现一两处破绽,而自己恰好灵光一闪,给予致命一击时才能分出。 是以两人现下都不忙著进攻。秦刚头上挨了一黑心棍,脑子却还清醒,知道秦史脚踝中招,行动不便,其实吃的亏更大,自己只要尽力将他的力道往左脚上引,看他坚持得了多久,只怕不消一个时辰就会胜负分明。想到这里,秦刚不觉为自己敢用脑袋去换这一下颇为得意,心中暗自憋足了劲,决意今日一战一劳永逸的结束纷争。 忽的眼前一道灰影闪动,竟似有一人插入战团。秦刚大吃一惊——自己一套棍法舞得滴水不漏,全是冲著秦史去的,要有什么人钻进来,岂非立时破了自己的攻势?他不假思索,一招“黑风压顶”,向来者当头劈去,不管是否自家兄弟,务要瞬时踢他出局。但见秦史那边亦是一模一样的劈下,两兄弟这种时候倒也心意相通。周围的人齐声惊呼,要知这两人同时使出杀手绝招,威力碎石裂钢,任你是神仙也必砸成齑粉了。 猛的一股大力袭来,有人闪电般抓住自己胸前衣襟,往前一拉,秦刚受不住力,向前扑去,结结实实一棍,正击在秦史脑门。“啪咯”一声,棍棒从中而折,秦史闷哼一声,口鼻眼耳中同时鲜血飞溅,再也把持不住,也往前一扑,棍棒不偏不倚击在重心全失的秦刚左腿,又是“啪咯”一响,秦刚只觉自己左腿骨头剧痛,终于放声惨叫出来。 “扑通!”“乒砰!”两人先后坠地,震得尘土飞扬。两帮人马心惊胆颤的定睛看去,只见两位寨主一个抱著腿长叫,一个闷著头扑在地上,也不知是死是活。 站在两人中间的张老头慢慢回过身来,眼中血光闪动,须发皆张,衣衫无风自舞,状若猛鬼,哪里还有半点平素里和和气气老眼昏花的样子? 不知是谁失心疯的喊出一声:“冤鬼上身啊!”众人浑身寒毛同时一炸,当真如青天白日撞见鬼魅一般,飞也似向山下狂奔而去。有打伤了腿打昏了头的,不免跑得东歪西倒,听得山下“哎呀!”“哇啊”之声不住传来,自是跑得急了失足落山之人发出。 秦刚翻两个滚,扑到秦史身旁,叫道:“哥!你怎么了!”向张老头怒目而视,喝道:“你使的什么妖法?有种就连老子一块杀了!”他从未这样连对方如何出手都未看清便一败涂地的,只道张老头当真是冤鬼附身。 张老头右脚一挑,将面朝下的秦史翻过来。秦史口吐白沫,满脸的血,不过好象还未死过去,眼睛还眨一眨的。 张老头嘿嘿冷笑,厉声道:“兄弟自残,天地不容!念在你二人本性还不算大奸大恶,今日略加惩罚,他日再犯,就不是老夫能判,而是天谴了!”一转身,大步向山下而行。 秦刚叫道:“张老头!你……你上哪里去?”他此刻方明白,这个老老实实在一旁看他们打了无数次的糟老头子乃是一绝顶高手,心中又是吃惊又是惭愧,又有种说不清的古怪感情。概因他与秦史两人皆好武成癖,一直勤练不休,十几年来,骤然见到一个闻所未闻的新境界,惨痛之余,竟也隐隐高兴。见张老头要走,一时又有种失落感袭上心头,忙出声叫住。 张老头望著山间幽幽的白云,傲然道:“我不姓张,我姓苍!” 秦刚道:“是,是,苍……苍老伯,你要去哪里?” 苍老头嘿嘿一笑,道:“大丈夫生于世间,若不能建功立业,至少也要忠心侍主。现下主人已再出尘世,老夫又岂能苟活偷生于此?哈哈哈哈,若真能杀掉……咳,若真能干出几件惊天动地的大事,将来埋骨他乡,又有何憾?” 秦刚顾不上伤痛,一翻身向苍老头跪下,拼命磕头,道:“苍老伯!我与兄长自幼落魄,无父无母,就因少一个主心骨,是以兄弟相残,无日或休。今日听老伯一言,小的方得彻悟。请苍老伯收我俩人为徒,一道闯荡江湖,将来无论身死何处,也总比在此碌碌平庸一生的好。请老伯答应吧!” 那边秦史也挣扎著翻起身,一言不发的跟著磕头。苍老头回头打量他俩几眼,忽地仰天长笑,道:“好!孺子可教,老夫便收了你们。跟老夫来吧!浩瀚天地,任我辈纵马平川的日子才刚刚开始呢!” ※※※ 关外。营州。九回山。 今年的冬天特别漫长,此时已是三月中旬,厚厚的雪仍旧覆盖著巍巍山脉。天也是苍苍的,山也是茫茫的,放眼望去,何处是山,何处是天,完全辨不分明。大雪掩埋了所有有形迹的事物,还在沟坎峭壁之间设下完美的陷阱,稍不留神,连狡猾的狐狸都会落入其中,化做天地神灵的供物。 所以,此时的九回山千鸟飞绝,万兽遁灭,就算最富经验的老猎手,也老老实实待在家中烤火,耐心的等待著春风化雪的一刻。 忽的一声尖利的呼哨声自山中响起,愈爬愈高,良久不息,打破了九回山恒久的寂静。不到一会儿,几个黑影突然凭空出现在白得发蓝的雪地中,一字排开,向南而行。 说他们凭空出现其实不然,这几人只是从一处山坳里转出来而已。但那山坳与其后的山峦一般的白,远处望去几乎没有分别,是以这几个黑色的身影好似从一片白色中硬挤出来的。 另一个让他们看上去凭空而出的原因,是他们的速度。在这雪深过膝的地方,哪怕灵巧一如野兔,也得狼狈的迤俪而行,绝对谈不上矫捷二字。 然而这几个人一闪便转出山坳,贴著山壁前行,速度快得似贴著雪飞翔一般,不到一盅茶的时间,已飞弛过两里有余。奔近了,方看清是四个人,一样的黑衣黑袍,头顶蓑帽,正顶风穿行。再仔细观察雪地,会发现只有一行较轻的脚印。这四人显然训练有素,一人领跑,其余两人完全依著他踏过的地方前进,连举手抬足的速度都完全一致,是以若有人见到足印,还以为就一个人跑过。 若是平常人,要练到这般配合无间,非十数年功夫不可。但这四人中除了当先一人年纪超过四十外,其余皆是青年模样,跟在最后最小的看上去仅十六七岁,稚气未脱,难道打从娘胎一出来就开始练了不成? 其实当先一人乃是此地大富周纪宇,身后三人则是他的三个儿子。周纪宇一家十九年前才从关外来此,以皮毛生意起家,由于经营有方,短短十余年,几乎已垄断这一带的来往交易。无论是关内的丝绸茶叶,还是高丽的人参皮货,举凡他周家经手之处,绝对是那一行的龙头老大。此次圣上亲征高丽,周纪宇不知得来哪里来的消息,早一年就到江南一带收购药材、马具、牲口,待大唐和高丽杀得人仰马翻,苦不堪言时,周家捐出所有药材从军,立时接下了所有军需物品的定单,大卖特卖,当仁不让成为最大赢家,势力更是如日中天。 周纪宇为人最是耿直豪迈,行事也一向低调,立家之后,对乡内百姓颇为眷顾,是以深富民望。他的这三个儿子分别以成明、成武、成义为名,也深得乃父风范,完全没有二世祖的架子与脾气,反而自小便饱读诗书,从父行商,助父行善,一时名动关内,人号“关东三杰”。 然而,除了最亲近的家眷,谁也不知道一副商贾派头的周纪宇竟还有如此武功。他父子四人一向只待夜深人静时,才在自家后山练习,却从未在外人面前显露。近日大雪封山,四境无人,周纪宇方带儿子们上山练习轻功。 奔了一阵,领头的周纪宇忽地一顿,手一仰,他身后三兄弟立时停下,四人一起偏头聆听,均默不作声。 少顷,周纪宇左手背后,飞快做了几个手势,成明、成武同时飞身而起,一个向东,一个向西,箭一般射出去。成义后退两步,与父亲拉开两丈距离。 周纪宇眼角瞥到成明已掠入林中,成武亦已攀到峭壁边,双手背后,握住背上的两柄短枪,朗声道:“何方高人,既来此地,何不出来一叙。” 过了片刻,并无一人回应。 白茫茫的雪地上,只有不时刮过的凛冽的风卷起阵阵白雾。 周纪宇的眼睛却不住转动,好象盯著某个并无形体的鬼魂般,握著短枪的双手暗中加力,低声道:“成义,再退。” 周成义不动声色的后退。他年纪最小,第一次遇上这样的事,见到父亲神色凝重,禁不住地全身发僵。侧头看看,只见哥哥们一左一右守住隘口,并无慌乱之情,方心中稍安。 忽然间,有人长声念道:“连旗下鹿塞。叠鼓向龙庭!” 周成义隔得最近,清清楚楚见到周纪宇浑身猛的一颤,颤声道:“你……你是……” 话音未落,“轰”的一声响,周纪宇面前一丈开外的雪地猛地爆裂开,岚雪如雾般四散,拳头大的雪块夹杂其中,劈头盖脸地向父子俩砸来。 周成义大喝一声,长枪一抡,刹时在身前舞起一道屏障。雪块如雹子般砸在枪身上,虽无一枚穿进来,但仍震得他手臂发麻。忽地眼前一花,一个灰色人影已如鬼魅般透过雪雾袭来。周成义大骇,长枪猛劈,那人向侧一滑,长袖拂动,击在周成义肩头,周成义顿时腾身而起,飞出数丈,重重摔在雪中,力道犹自不减,向后滑去。周成义只觉全身百骸都似空了一样,竟使不出半点力气阻止滑行。 耳边听两位哥哥齐声怒吼,疾速袭来。周成义拼命抬头,突然见到爹爹呆呆地站在原地,背上的短枪仍束得好好的,心中一突,猜想父亲已遭毒手,眼泪几乎夺眶而出,嘶声叫道:“爹爹!” 此时成明、成武已与那人动上手。成明承袭父业,使一对短枪,一套“双龙枪”结合了“枪、剑、刀、笔”之法,小巧灵动,专门针对人的奇经八脉而动,属于近身缠袭打法;成武则与成义一样使长枪,劈、扫、挑、横、带、绕,是典型的大开大合的硬战,与成明相辅相承。两人同时全力搏杀,方圆数丈内劲道纵横,气势惊人。 那灰衣人却始终如一道不真实的剪影般,在这密不透风的枪阵中匪夷所思的飞速窜动,忽左忽右,飘忽不定,成明、成武两人的枪竟连他的衣角也未沾上。他二人心中惊异,知道已遇上平生仅见的劲敌,都是定下心来,打定主意慢慢周旋。成明听到成义悲号,不知爹爹究竟怎样了,心道:“难道我周家今日注定断送于此么?”当下提气大喊:“三弟,速回庄中,叫张师傅他们来!” 成武一下明白哥哥的意思,是无论如何也要为周家留下后人,立时也吼道:“正是!此人我俩就可对付了,就怕有人乘机打庄子的主意,你快回去接应娘亲!” 那人哈哈大笑,道:“好大的口气,我倒要看看你们俩如何对付。”忽然身子一顿,立在两人正中。 成武当即一招“涛袭九宵”,抖出数十个枪花,分袭那人胸腹要害,同一时刻,成明跃在空中,以枪作刀,猛劈那人天顶。 那人嘿嘿一笑,长袖挥动,一引一带,成武的枪身不由己向上挑去,“当”的一下,与成明的短枪相交,两人手腕都是一麻。 成明不假思索,变劈为踢,足尖向那人眼睛挑去。那人未料到他变招如此之快,轻轻咦了一声,右手击他脚底太白穴。哪知成明这一下乃是虚招,不等他封住自己穴道,在他手上一踩,借力纵起三丈有余。 成武乘此机会脱身,咬牙叫道:“再来!”仍是一招“涛袭九宵”向那人袭去。那人叹道:“愚蠢!”仍旧长袖一拂,卷上枪身,一带之下,成武收扎不住,踉跄向他冲去。 那人变掌为抓,便欲一把抓住成武的脑袋,忽听“唘啷”一响,那枪身竟自中而断,成武往后一抽,又抽出一个枪头来!那人万料不到这黝黑朴实的枪身竟还藏著这样的机关,此刻成武被自己扯得已深入腹地,空中的成明亦疾速落下,双枪攻向头顶,自己一时大意,竟落入两人设计的圈套中! 在这电光火石的一瞬间,那人忽地双手齐出,对杀向自己脑门的成明浑若无视,单单只擒住成武双肩。成武只觉两股极大的内力透体而入,刹那间传到手臂,自己的双手一酸,再也抬不起来。他心中暗喜,想道:“好!成明这一下成功了!” 蓦地成明大叫一声,一股巨力突然从身旁袭来,震得他身子向一旁飞去。他心中大惊:“完了,还有同党!”双手一送,短枪脱手,仍旧往那人头上插去,无论如何至少要灭掉一人。 那人浑然不顾,眼看锋利的枪尖就要刺入脑中,“当当!”两声响,身旁发动袭击的人已欺身上前,千钧一发间打落双枪。成明身在空中,看得分明,不觉惊叫道:“爹!” 那偷袭自己的人赫然便是周纪宇! 那灰衣人哈哈大笑,手一送,成武飞出两丈开外,却稳稳落下,好似有人扶著一般。他怔怔的看著与那灰衣人相视而笑的父亲,一时不知所措。 周纪宇眼中掩饰不住与老友久别重逢的欢喜之情,笑道:“老十七,你的轻功愈加厉害了,跟了我五里路,老哥我瞧来瞧去,硬是没发现破绽。” 那灰衣人拱手道:“十一哥,在你法眼面前我哪敢托大?其实我以为跟你七里路不成问题,没想到才拐个弯,就被你瞧出痕迹。你们在谷底跑,小弟只好在上面跟著跑,竟一直找不到机会下来。这是三位侄子吧?果然是虎父无犬子。” 周纪宇一笑,马下脸对三个儿子道:“还不过来见过你们十七叔?见面就动手,没大没小!” 成明、成武、成义这才明白原来是爹的兄弟,忙一起欠身行礼,说道:“拜见叔叔!小侄们不识好歹,胡乱动手,还望叔叔见谅!” 那灰衣人道:“这有什么?原本我就是打主意要来试一试你们的身手的。嘿嘿,不错,不错!这是老大吧,刚才那一脚险些取了你叔叔的一双招子去。” 成明忙道:“小侄鲁笨,岂是叔叔对手?叔叔适才那一拳若是变抓,早将小侄的太白穴拿住,哪还容小侄猖狂?” 周纪宇哼了一声,道:“知道好歹,算你还有点见识。你十七叔一套‘麒麟手’,一套‘临渊步’名动天下,江湖上提到‘鬼步神手十七郎’凌宵的名字,哪个不是必恭必敬的?些微本事,就敢班门弄斧……以后多跟十七叔学学!” 三兄弟听父亲的口气是一杆子全教训了,忙一起欠身答应。 凌宵道:“十一哥,你还是老脾气,对儿子严得不得了。说句实话,刚才那一脚变招之快,只怕当年你这般年纪时还做不出来。” 周纪宇脸上得色一闪便逝,拉住凌宵衣袖道:“你别抬他们,小孩子就得多磨练磨练。来来来,你我回庄慢慢叙去,今日老哥陪你,不醉不休!” 凌宵摆手道:“别忙,小弟今日是有要事而来的。”伸手入怀,掏出一只断箭。 成明站得最近,见那断箭已有些年头,箭头乌黑,不知何种金属制成,箭杆靠近箭头的地方,隐约刻有东西。他凝神看去,好象是“十一”两个字。 身旁的父亲猛地一个激灵,连退两步,神色大变,颤声道:“这……这是……” 成武成义见父亲身子摇摇欲坠,忙奔上前去扶,不料周纪宇双臂一展,将他二人震出老远。他死死盯住那箭头,双眼几乎滴出血来,叫道:“这不是……不是早已封存起来……” 凌宵挺直了腰,一刹那豪气干云,神采飞扬,正色道:“二十天前,七哥同时向我们几个兄弟发出此令,说是少主已出,重掌覆云楼!” 周纪宇再退两步,呆了半响,忽然仰天长笑,喝道:“天!竟在我暮年之时,得闻此讯。纵使立刻叫我身死,又有何憾?哈哈,哈哈哈哈!” 成义吃惊地道:“爹爹……” 周纪宇不理,上前一把抓住凌宵的手,道:“走,回庄子去,与老哥大醉一场!你放心,误不了事。成明、成武,速去准备马匹行李,我们明日就上路!” 成明成武吃了一惊,都问:“到哪里去啊爹爹?” “你们两个先到幽州接你娘亲,顺便打理事务,统统交给你们舅舅管理。我与成义这就南下。哈哈,就要有大事可干了!我周纪宇岂可落后于人?”—— 第五章桃花深处人欲痴 一艘乌蓬船晃晃悠悠穿过古旧的石拱桥,桥下石阶上泛著微青的,船划过的痕迹带著它们舞动来。一位卖花的小姑娘睁著大眼睛,怯生生地道:“卖花,卖花啦,刚采的白晶菊。” 此刻刚过寅时,天刚蒙蒙亮,狭窄的河道内薄雾弥漫,大多数船仍静静地停靠在堤边。上面的街道两旁,也只有几家卖包子馒头的店开了门,路上行人甚是稀少。那卖花的小姑娘赤著脚,一面断断续续的喊著,一面用手捧了河里的水浇在花上。其实露水充盈,本无须再浇水,但这小姑娘仍是小心地捧出一束花,上上下下洒了水,再换一束。 毫不察觉的,那艘乌蓬船已靠近石阶。那小姑娘啊的一声低呼,以为有人要下船,忙抱著篮子往上走去。忽听帘子一响,一位少女探出头来,看了一眼那小姑娘脚边篮子里的花,突然叫道:“啊呀,真的是白晶菊啊。船家,停一下。小妹妹,你等等!” 掌舵的是个瘦小的男子,戴著斗笠,看不清面目,但他扶舵的左手一扳,右手持桨,在石堤上一撑,那小船顿时稳稳刹住。就算最有经验的老船工见了,也要惊叹他那一撑的力道与技巧。 同一时间,两旁岸上两个挑担小贩,一个相面先生,一个磨刀师傅,三个不时吟诗阔谈的书生跟著止步。那三个书生中两人一前一后也走近小姑娘,笑道:“卖花么?我也来瞧瞧。”另一人并那磨刀师傅则有意无意站在河堤上石阶两端。 那小姑娘平日里只有等到日上三杆,赶场的人多了,才卖得出一两束花,没想到今日一大早就来了三个买家,兴奋之余,也有些紧张,忙张罗著将篮子内的花一束束捧出来,递给客人。 当她递花到那少女手中时,抬头瞧了一眼,微微吃了一惊——薄雾中,那少女娇美的脸上透著一层淡淡的愁绪,让人禁不住心生怜惜,却有一双异常精神灵动的眸子,顾盼之间流光溢彩。那少女察觉到自己在看她,眼一抬,微微一笑,卖花的小姑娘不知为何脸上一红,转过头去。 那少女颇识得花卉,不住翻检,一面道:“啊,金丝桃花,好漂亮的粉色;这是紫牵牛吧,这样纯的色泽,也算不容易了;咦,紫芳草!好巧,正找它入药呢。这粉红的花,怎么花瓣边上还有小刺啊,这是什么?” 卖花小姑娘轻轻道:“是明火石竹。” 那少女一呆,像是记起什么,神色刹时变得有些落寞,伸手在那花瓣上轻柔的抚摩著,道:“原来明火石竹就是这样的……爷爷真的见过……” “哗啦”一响,一个高大的身影钻出来,道:“芑云,还在看什么,走了!” 卖花的小姑娘转头看去,只见那人肩宽体壮,甚是威武,虽然穿著寻常服饰,却于人以极强的威慑之感,仿若千军万马之前的大将军。但他看上去只有二十来岁,脸异常的白,眉目清秀,与他的体形构搭配起来,初看之下只觉怪异,再看两眼,却又似浑然一体。 那人微皱著眉头,对卖花的小姑娘不住打量,看得她禁不住心中发虚,不觉蹲下去收拾篮子。那少女突然道:“别收了,我们全要了。” 卖花的小姑娘吃惊的抬起头,只见那少女一回头,颇不客气的对那青年道:“你看你,一出来就吓著人家。快给钱给钱!” 那青年道:“什么?这么大一篮全买了,放哪里?” 那少女道:“你管这么多干嘛。雪先生也喜欢花,不信你问他。” 青年一听到“雪先生”三个字,顿时不言声了,伸手入怀摸出个装碎银子的布包,正待掏几两银子打发小姑娘,那少女夹手夺过布包,一并塞在小姑娘手里,道:“这里,花钱。” 那青年还未开口,卖花的小姑娘已惊慌地推让著,道:“不……不用这么多。” 那少女柔声道:“小妹妹,看你的花娇艳水灵,就知道你是爱花之人,这花啊就值这价。钱拿去先买双鞋,天寒地冻的,赤脚走路最伤元气了。” 小姑娘听了这话,眼圈顿时一红。但她眨眨眼睛,也不多说,尽力将篮子提起,预备放到船上。那青年长臂一伸,轻轻接过,咳了一下,也道:“快回去吧,今日扬州城内有集市,去看看也好。”使个眼色,那梢公一撑浆,乌蓬船又晃晃悠悠向下划去。 那少女随意的歪坐在船头,白若皓玉的手慢慢抚摩著明火石竹,好似痴了一般。 卖花的小姑娘望著她消瘦的身影,呆呆站了一阵,忽听那两个书生道:“小姑娘,明日还卖花吗?”她忙转身点头道:“要,要。”其中一个一伸手掏出一锭约莫十两重的银子,塞在她手里,道:“明日多带些明火石竹来,我们家小姐还要。” 卖花的小姑娘刚要说这些钱太多太多了,忽觉眼前一花,再眨眨眼,那两人竟已不在身旁。她抢上几步奔上石阶,却发现不仅那两人,连刚才在这里吆喝的磨刀师傅、对岸的挑担小贩都似溶入雾中般,消失得无影无踪。只有一两声“磨刀——快哩——”“庆元——乾货——”的叫卖声远远传来。过得不久,终于连声音也听不见了,只有漫天的雾气,在拱桥与青石墙面之间不住萦绕盘旋,透著萧瑟的寒意。 卖花的小姑娘静静的站了一阵,确信再无一人留下,终于既缓且慢的点了点头。 不远处一栋两层的酒楼上,有人也跟著点了点头,轻轻关上了窗子。 ※※※ 扬州城。 扬州地处长江淮河交汇之地,自东晋以来,文化昌盛,市井繁华;琴台舞榭,品竹弹丝,夜夜笙歌不息;四海之内,达官显要、墨客骚人云集而来,青楼名艳趋之若鹜,其中不乏多才多艺之绝代佳人。前隋曾遍选天下秀女,其中多为扬州女子,这事引起好色薄幸的隋炀帝的兴趣。自大业元年起,隋炀帝三次大运河巡游到扬州看琼花,携后宫佳丽数千与之同行,一时扬州之名更京都。大业十四年,暴虐的隋炀帝终于在扬州被刺,隋朝灭亡,天下动乱,扬州也因此险些被牵连进毁灭之途。 待得大唐建立,天下重归太平,客商们通过运河往来,扬州城凭著它天生的妩媚华贵,再次成为水乡首屈一指的繁荣之所,烟花之地。 林芑云与李洛乘著乌蓬小船进城时,半月一次的集市又开始了。运河两岸热闹非凡,商铺林立,各具特色。丝绸铺都撑著五色的丝旗;药材铺的大旗一律绣著十常药品,围著中间鲜红的“药”字;铁铺除了在店外支著数丈高竹竿外,更在门口挂上各种农具、刀剑之类器具,刃口无不经过精心打磨,日光一照,到处都是耀眼的辉光;酒店外一屡高悬特色菜谱,什么“无锡鸡肴”、“扬州酱菜”、“宜兴百合”,又是什么“正宗跳面”、“吴氏火饺”……单是名字就叫人馋出口水,小二们更是扯破嗓子吆喝又有哪位哪位名厨来此献艺。 与小儿们的干叫相比,更有燕燕春色,不必多言,就吸引一道道喷火的目光。一条不起眼的小河沿岸两旁立著一座比一座豪华堂皇的阁楼,自然就是名闻天下的烟花之所。不必比较阁楼的样式做工,单只看龟公们的架子就大不一样:一色的鲜绿绸服——只是衣上绣的花各不相同,自然是代表了不同花楼——嵌银顶冠,腰带挂著上等的玉钩,没客时双手叉腰,眼皮也不抬一下,那气派,那架势,寻常衣衫褴褛面目龌龊的穷书生们见了,脚先就要打哆嗦。 两乘宽的街面上更是人满为患,各地的行商、走贩、挑担、货郎、小吃、杂耍、武术、鬼术、测字、相面、算命、起名、相亲、狗皮膏药、挑鸡眼……不胜枚举,而与此相对的是更多的游人、看客、农夫、赶考书生、落地秀才、大家闺秀、花枝招展的小寡妇、面目狼狈拖儿携女的小媳妇、满街乱窜的孤儿、乞丐、小偷、地皮、打手……骤然置身其间,除了喊叫还是喊叫,除了人脸还是人脸,几乎连转身的余地都没有,就只有顺著人流东摇西晃的走,逛到哪里是哪里。 林芑云见到这般热闹景象,自然兴奋不已,拉著睡眼惺松的铛铛上岸逛荡。李洛苦劝无用,只得打点精神,与欧阳不平等人簇拥著她沿街而行。幸好他们几个身有武功,肩宽体壮,横冲直撞过去,倒也无人能挡。 李洛想到自己堂堂三品从中书令,竟然陪你这小丫头逛街,又当保镖又掏腰包,心中暗自不忿。但麻烦就麻烦在林芑云此时身份未定,圣上一句“幕后臣僚”,可谁也不知“臣僚”到究竟哪一级官,搞不好一个不小心,做了自己顶头上司都有可能。见比自己架子还大的“飞龙十八铁卫”都尽力陪著小心,李洛一腔鬼火,也只有压在肚子里自个儿熬。 好在铛铛不久便被街道上熙来攘往的人群、千奇百怪的事物引得兴奋起来,不时扯著他到处看热闹。李洛嘴上虽然兀自称“都是些小女儿家的东西”,却也著实被一些新奇玩意儿勾起兴趣,转了两圈之后,也就跟著施施然起来。 不知不觉逛了一、两个时辰,林芑云脚软腿酸,再也动弹不得,只得中途抱憾而退,由欧阳不平三人陪著进了家茶馆歇息。铛铛和李洛两个正逛得兴高采烈,又窜到一边看杂耍去了。欧阳不平与王杰四处巡视一遍,不见有什么异样之处。 正与林芑云有一句没一句的闲扯,上来两个白须老头,其中一个携著棋具,原来是上茶楼来下棋的。两人就在一旁拉开架势斗起来,不一会儿,看他俩斗棋的人越来越多,不时传来啧啧称奇之声,又或是惊叹声,嬉笑声,不原服输的争执声。幽静的茶楼顿时热闹起来。 欧阳不平与王杰生性好棋,忍不住起身过来观看。只见执红方双车对立,被黑方一马一卒看牢,却又顶在老帅面前,已立于险地。黑方闪炮,佯力攻相,实则借机飞象捉车,此乃胜负关键所在。执红的老头额头见汗,皱眉深思,执黑的老头看来赢得也不容易,虽是极力掩饰,一屡白胡子也忍不住翘一翘的。欧阳不平与王杰看出这两人棋力不弱,且又旗鼓相当,谁赢谁负还难说得紧,顿时来了兴致,负手一旁观战。 单信是个半天也挤不出一个字的闷葫芦,一杯清茶也可喝上半天。林芑云闲著无聊,便坐在窗前观望。 楼下喧闹的人流似乎永无至尽,新鲜东西虽多,看来看去,林芑云也烦了。她把玩了一阵刚买来的小玩意儿,突然想起一事,对单信道:“单先生,是不是一个人闷得紧?” 单信摇头。 “想不想玩个花样?” 仍旧摇头。 林芑云只好老老实实地道:“那么,单先生,帮个忙总可以吧?” 单信脸上表情绝无变化,点头道:“你说。” 林芑云取出纸笔,飞快写下一个方子,递给单信,道:“还是那个,玩解方游戏。” 原来林芑云每过一个市集,总要抄一份偏方,或治风湿麻木,或治虫咬蚊订,或治肾虚肝热,让人拿到当地的药材铺里去。若是老板解得了方,抓得出药,林芑云便奉送五十两银子。若不能解开,便需在药材铺的杆子上悬挂“终南神医木”的旗号一个月,林芑云才将此方赠送。这些药方看似简单,偏偏专治一些顽固不化之症,只要是大夫,见了著这药方的,就算一万个不高兴对方态度蛮横,却也不得不心服口服,宁愿挂别家旗号,也想要得到此方。 就这么这一路南来,所过的七八个集市,倒有十几家药材铺店头挂起了“终南神医木”的旗号。不知究理的人还以为出了什么大事,一时间广为流传,有说是当年的“断剑神医”蔡老先生重出江湖的,有说是终南山的得道之士下山行善的,说得再悬一点的,就扯到什么神仙下凡之类了。 李洛等人虽然不明白林芑云这么做是什么意思,但也只当她小孩子脾气闹著玩,也由得她高兴。铛铛自小在“当世三大名医之首”的道亦僧身旁长大,日常所见的除了赔钱,就是赔理,要不然大伙儿一起卷铺盖逃命。到此刻方体会到了真正名医的派头,自然乐得做林芑云帮手。 单信接过药方,看也不看一眼,往怀里一揣,径直下楼去了。林芑云在楼上注视他毫不费力的穿过拥挤的人群,消失在小巷里,心中不知是什么滋味。 阿柯,你真的会来么? 正在胡思乱想之际,忽听楼梯口脚步声响,有人尖著嗓门道:“老板呢?赶紧过来侍侯,钟家二少来了,怎么连个打招呼的都没有,恩?” 有人接口道:“哼!我说扬州是乡下地方嘛,连我钟家二少的名头都没听过。”声音与先前那人几乎一模一样。 说话声中,两个二十出头的青年大大咧咧走上楼来。两人一般身高,一般装束,连模样也差不多。两双金鱼小眼一起朝天,四个大鼻孔刻意摆出众生“仰丈鼻息”的姿态,一人抱一柄花里胡哨的剑,一走上来,先靠在柱子上,拿眼角瞥四周。若不知道这是茶楼的人见了,还以为是误走进了这二人家的客厅。 一个小二笑著上前行礼,道:“钟少爷,您二位大驾,真是小店的福。来,您请,雅间给您空著的,观山观水,那是咱扬州头一等!” 钟二恶少打鼻孔里哼一声,算是回答了。他刚要动身,却听钟大恶少道:“慢著!我要坐那边——”手一伸,指向正往这边看热闹的林芑云。 林芑云见他两眼直勾勾的盯著自己,心中一怒,转过头去,却听那二人大步走近,在自己旁边一张桌子坐了。小二忙著端茶送水,口中道:“这位置也好,正好见著前面的韵仁书院,那棵柳树,嘿,几百年,都成了精了!” 钟大恶少掏出锭五两来重的银子,大声说道:“好,看赏!”小二见他出手如此大方,喜得抓耳挠腮,连声称谢。钟大恶少却将银子在手里抛来抛去的把玩半天,并不给他。小二愣在当场,走也不是站也不是,正不知所措时,只见临桌的林芑云微一偏头,瞧向这方,钟大恶少立刻拇指一弹,故做潇洒地道:“小意思,拿去!”银子飞起老高,那小二也跟著跳起老高去接,弄得满座皆知道他钟大恶少赏了银子了。 林芑云也算见识多了,还真从未见过如此夸张的人,险些就此笑出声来,忙回过头装作吃茶。不过如此惊鸿一显,也让钟家二恶两人面上发烧,心中乱跳。两人当下你一言我一句的说起来。 “哎呀,哥啊,别人说什么腰缠十万贯,骑……骑驴下扬州。可我看这扬州地面也就这么回事。哪比得了京都的热闹繁华。” “嘿嘿,兄弟,这你就不懂了吧。这里可是有玄机的。” “哦,当真?”钟二恶少提高声音,好似唱戏的吊嗓子:“大哥真是英明神武,无所不知。” “哪里哪里,”钟大恶少以更高的音调道:“我啊,是越来越佩服父亲当年说的话:你我二人不惧其它,嗯?”他掰著指头道:“富贵、荣辱、生死,那是不在话下。难就难在这个‘傲’字上,是需要谨记的。防渐……这个……杜微,咳咳……最是要警觉的,不要闹得世人皆知啊。” “是是是,今日听兄长一言,真是胜……胜……好比多翻了好多书,哈哈。来,看茶。兄长,那……那这骑驴子下扬州究竟有什么玄机?” 这下连林芑云都忍不住尖起耳朵,想听听说得出“防渐杜微”这样名句的人究竟知道什么玄机。 钟大恶少环视四周,见满座的人都目瞪口呆地盯著自己,心中大是得意,端起茶杯,喝了半口,皱眉呸道:“咳,不是玉泉山的水,什么狗屁茶楼……我跟你说,这腰缠十万贯,骑驴下扬州,为什么呢?因为这些人就只有十万贯啊。要是腰间有个百把千万贯的,你看他下不下扬州来罢!嘿,自然是到京都、洛阳这样的地方去了。” “啪!”钟二恶少一拍桌子:“高!实在是高!” 茶楼上刹时间鸦雀无声。 过了好久,林芑云再也忍耐不住,扑哧一声笑出来,随即脸上飞红,忙道:“小二,小二!沏茶来!”企图掩饰过去。 钟大恶少见自己能博美人一笑,简直乐翻了天,双手乱摇,道:“只是天下又有几个能象咱们兄弟这般,随便缠个百把万的在身边游玩呢?所以,扬州毕竟还是扬州,虽比不了京都,逗些乡下人乐乐也是够的。” 周围的人觉得若跟这人争辩一句,以后也没脸见人了,是以无人开口,愣了片刻,又都浑若无事的继续干自己的去了。 钟二恶少见无人喝彩,有些吃惊,钟大恶少将手一摆,道:“少见多怪!你没听说过曲高……恩……那个便寡的么?我们说的事,这些凡俗之辈怎能理解?别看了。你我这次能在一百多人的围攻下全身而退,也算不容易。那什么覆云楼,几个点子还真是厉害得紧。”他见林芑云除了一笑外,并未多加理睬,而是转到一边喝茶,当下一计未成再生二计,说起江湖仇杀来。 林芑云一听到覆云楼三字,顿时一凛,正坐起来,侧耳凝神去听。钟大恶少见美人侧头,那一缕秀发无限娇媚的垂在微微起伏的酥胸前,随波沉浮,顿时心中砰的一跳,想道:“死了,死了!若得如此佳人眷顾,什么百万千万贯,便统统给了她又何妨?” 钟二恶少只顾著吃东西,一面含糊地道:“是啊,就那么两三个人,就把我们血剑联盟挑了,哼——呸,霉花生!哥,霉花生啊。” “别拿你的爪子乱晃!挡著我……”钟大恶少暴怒! “可是,爹说吃了霉花生会死的。”钟二恶少拿茶涮了口,随地乱吐,旁人无不掩鼻而避,他却浑然不觉,继续道:“连沙老大都被打成重伤跑了。可我听泉哥说,江湖上从未有过什么覆云楼,不知道是哪里钻出来的。” 钟大恶少还未接口,只听一个柔美动听至极的声音道:“原来这位小哥也知道覆云楼。小女子才自北面而来,已听到不少关于此楼的传说,但都说得不甚详尽。还望这位小哥能指点一二。”正是林芑云。 钟二恶少刚道:“是!这个……”钟大恶少在旁一推,叫道:“坐在这里干吗,还不快些叫菜去?” 钟二恶少道:“菜不是在这里点的么?这位姑娘要问我话……” 钟大恶少怒道:“点菜点菜,这些乡下地方的伙计,你当是可以比得了京都的么?只怕等上半日都不来,快下去点!”不由分说推他下楼,自己转过头,一脸严峻,拱手道:“姑娘所问,在下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咳咳……这个,话说……” 林芑云打断他道:“你知道这覆云楼的主人是谁吗?” “啊?哦,这个……其实覆云楼的主人,如今江湖上还是个迷……” “那就是不知道咯?” “哎,姑娘在开玩笑。在下以这柄‘横断翠微骇浪惊涛’剑名扬江湖,少说也有十几年……” “是他们来攻你们什么血剑联盟,还是你们刻意上门挑战?” “这个……这个说来话就长了。记得那一日,在下得到我们盟主沙老大的口令,正在与兄弟们一道准备南下,去寻什么……” “恩,那就是他们找上门来了。一共几个人?” “几个人?嘿嘿,姑娘这玩笑开大了。几个人就想挑我们血剑联盟?我跟你说啊……” “你兄弟说两三个人就挑了血剑联盟。或许他比你知道得清楚些……” “三个!”钟大恶少使劲比著三根指头:“他哪有我看得清楚?当时这三人分别从三处杀来,那真是刀光剑……” “你们盟主沙老大我也有些印象……他与三人相斗受伤,还是只与一人斗受的伤?” “跟……一个老头。我跟你说啊,他只在这老头手下过了十几招就受了重伤。想当时这老头杀进来,我还跟他拼了两三招,全身而退!嘿!记得那一招是……” “对方有没有说原因呢?不会只为了好玩才杀进来的吧?” “原因?嘿,亏这些人说得出来,竟是要我们帮主去给某个什么人道歉认罪!也不打听打听我们‘血剑联盟’在江湖上的名头!我们帮主是什么人,哪有去给人道歉的理?想当年……” “沙老大现在人呢,是逃了还是被抓去了?” “抓去?嘿嘿,你真当我们血剑联盟是这般好欺负的么?当时的情况真是千钧一发,眼见得那人横枪杀到,沙老大一个地滚启动机关,逃进暗道。那暗道道路多得象迷宫,任他千人万人杀来,一样的有进无回!那老头自愧不如,大笑三声,说道……” “他们三人分三处杀进来,应是为行成合围之势,显然颇有准备,”林芑云端著茶杯出神,一面自言自语:“一个人十数招内就了解沙老大,却连这样的混混也能逃命,表示并不滥杀,目的应该就只是沙老大一人。血剑联盟就算再差,要这样几个人就杀进核心去,这份胆识与智慧,也非寻常人所及……怎么就会一夜之间崛起的呢?” 她不由得想起一路来听到的关于“覆云楼”的各种传说:辽东的大富豪周纪宇突然失踪,家人在庙堂之上赫然发现他的随身玉蝉,及一块刻有云样花纹的铁牌;襄州附近五洞十三寨一夜之间人去楼空,有消息说,乃是在一老者带领下归顺“覆云楼”;雄距岭南十年之久的“霸枪帮”帮主被杀,帮众百余人北上,据说也是投奔“覆云楼”…… 短短一个多月来,各地传来关于“覆云楼”的消息接踵而至,以至连官府都被惊动,朝中监国的马周、上官仪等人连下数道密令,要各地严加监视。李洛等人心知圣上正在微服私访,更是打起精神,紧急抽调数十位大内高手,沿途布防,收集情报。但怪的是,除了这些归顺之类的消息,“覆云楼”本身自始至终并无任何行动,甚至连到底有没有这么一个组织都还是个谜。如果这两个自称“血剑联盟”的人所说不假的话,应该是该组织第一次露面。 如钟家二恶这样的人都是“血剑联盟”的人,想来也不是什么厉害的帮派。但林芑云还是有种说不出的心悸,甚至觉得背心隐隐发凉——关键之处还不在于只有三个人就敢硬闯别人的老巢,更重要的是,这三人布局周密的杀进去,拼死搏杀中却始终只针对目标而去,除此之外,绝不贪多。这种坚定唯一的纪律性与韧性才是最可怕的地方…… 忽听“哗啷”一声,接著数人一起惊呼。林芑云转头看去,发现声音是那群正在观棋的人发出的。所有的人都拼命往里挤著,吵嚷不停。钟大恶少怒道:“嚎什么丧啊嚎,没见到人家小姐在沉思啊!” 人群中有个老头子的怒吼特别响:“你奶奶的,输了棋就想赖帐是不是!天下没这般道理!” 另一个老头子叫道:“谁赖?谁赖?大家伙可眼睁睁看著的,是你手不乾净,乘我不注意,偷偷换子!” 竒 書 網 ω ω w . q i δ h μ 9 ㈨ . c ó M “乒砰”一响,像是桌椅碰撞之声,人群大哗,纷纷闪避,林芑云这才看清有个老头提起凳子,正准备向另一人扔去。他身后几人死死拉住他的手,都道:“张老头,你这是作甚!” “一盘棋而已嘛,干嘛弄成这样!” “都几十岁的人了,还搞这些?也不小心自己一把老骨头。” 周围人纷纷劝架,那张老头兀自挣扎,叫道:“不行,这老东西毁我名节,老子今日非跟他拼了!” 另一个老头往后一窜,缩身在欧阳不平之后,道:“谁做过的事谁自己心里明白!什么毁人名节,呸!跟你斗棋才是老子自毁名节!还老子的二两银子来!” 那张老头显然受不了激,满脸胀得通红,咬紧牙关使劲挣扎。欧阳不平与王杰对望一眼,都隐隐觉得此二人为这些微小事闹成这样不大对劲,但仔细看去,两个人都像是毫无武功根底,看张老头气得撑目的样子,也不像是在作假。欧阳不平悄悄点了点头。 王杰走近那张老头,道:“老人家,这是打哪里说的?好好的下棋……” 张老头一伸手,抓住王杰的手腕,隐有扣住脉门之势。王杰内力一吐,那张老头“啊”的一声被弹开,还以为是别人在推自己,道:“什么叫好好的下棋!这老小子成心找麻烦来的!嘴上说得好,跟我切磋——哪有连著三天都下同一路棋的!”说著怒气冲冲,又要往前冲。王杰忙道:“有话好说!”伸手拦他。 张老头又一把抓住他的手腕,冷笑一声,道:“不好说!”突然的一紧,王杰此次再无提防,顿感一股强劲的内力同时从太渊、大陵两处穴道突破,刹时自手少阳、手少阴两路向上猛攻。王杰这一惊非同小可,刚要运力抵御,腰间京门穴被人猛地一击,劲力直透膻中,再也撑不住,“哇”的吐出口鲜血,往后翻倒。 耳边听到欧阳不平喝道:“林姑娘快跑!” “砰”的一拳,有人被打得横飞出去,跟著“扑扑扑”数声闷响,欧阳不平怒哼一声,被逼到一边,肩头见血,三、四人手握短小匕首围著他斗,不让他靠近林芑云。 这一下兔起鹫落,谁也未曾料到好好的斗棋转眼便演成厮杀。几个小二吓得魂飞魄散,飞也似逃下楼去。林芑云看著楼上十数人慢慢围拢过来,一时也呆了。只有钟大恶少一拍桌子,奋身站起,怒道:“有种跟我钟家大少单挑三百回……”话音未落,鼻子正中挨了一拳,人如断线风筝般直飞出去,从楼梯口穿出。只听楼下摔得山响,那出拳的人收回手来,见一手背的血,还有些黄白相间说不清是什么的玩意儿,忙皱著眉擦了。 欧阳不平见林芑云形势危急,奋不顾身踢翻一人,身子一纵,跳起来抓住楼顶横梁,预备向这边荡过来。那张老头见机奇快,待欧阳不平身在空中之时,双足乱踢,将四周桌椅踢得飞腾起来。这么阻得一下,与他对棋的老头子已赶到欧阳不平身后,以指为枪,刺他下腰。欧阳不平与他斗了数招,围攻的人越来越多,终于再吃一掌,摔在楼板上。 林芑云突然道:“别伤我朋友,我跟你们走!” 那老头下手如风,点了欧阳不平数处要穴,欧阳不平怒目圆睁,再也动不了分毫,连话也说不出来了。 张老头一拱手道:“如此最好。林姑娘放心,我等决无轻慢之心。我家主人想要见见林姑娘,只是林姑娘这几位朋友颇有些麻烦,不得以出此下策,还请林姑娘见谅。等一下上路之时,还要麻烦林姑娘一下。” 一挥手,一名手下抽出条黑布,走上前欲给林芑云蒙上眼睛。林芑云端起手中茶杯顺手一泼,怒道:“别碰我!我自己来。”摸摸身上,并无可遮眼的厚布,一伸手:“拿刀来。” 张老头点点头,掏出柄解腕尖刀,倒转刀柄递给林芑云。 林芑云接过,在自己外衣角上割下一条布,也倒转刀柄递回去。张老头笑著伸手接过,突然一凛,那笑容僵在脸上,呆得一呆,猛地一声怒吼,手一送,那刀直飞出去,订在楼板上。 张老头后退两步,右手掌已变得漆黑,只来得及叫一声:“别碰她……”已翻倒在地。 众人一阵惊呼,两人挺刀就要冲上来,另一个下棋的老头伸臂拦住,喝道:“你什么时候下的毒?” 却见林芑云将刚割的布条顺手一丢,好整以暇地又从怀里掏出一张布巾,一面给自己围上眼睛,一面傲然道:“放心,十二个时辰之内死不了的。不过若是十二个时辰还见不到你家主人,可就难说了。若是我两位朋友有个三长两短,哼,就更难说了。” ※※※ 林芑云躺在船舱内,静静的听著流水之声。她眼不能见,只觉得适才被人扶著下楼后,没走两步就下到船中。记得茶楼后就是运河,这些人显然是有备而来。 但问题是:扬州茶楼何止百座,这些人怎么知道自己到那家茶楼?若说有欧阳不平等高手护著,还被人跟踪,那这跟踪之人的本事还真不小。 还有个问题——自己与李洛等清晨才悄悄进入扬州,这伙人竟如此快就得到消息,跟踪而来,还布好陷阱,一鼓而下。什么组织能有如此强的能力?难道就是那传说中的“覆云楼”? 可是,平白无故的,怎会找上自己,还是用这样的方式? 船行了不到一刻,迅速靠岸。有人轻声道:“人在这里。” 林芑云随即被两人夹著上了岸,进入一辆马车中。马鞭一响,车子不紧不慢的动起来。林芑云听见船离岸的声音,知道那船会继续向下,吸引追兵。 车子走了一阵,又换了一辆马车接著走。过了半日,似出城到了乡间,颠簸得越来越厉害。林芑云不得不死死抓住车身,心道:“凭李洛手下的追踪能力,应能跟到这里来。就看他们被那船引得有多远了。” 忽然听得一阵流水声响,好象又走到了河边。有一女子笑道:“张六哥,怎么才来啊?” 赶车的人道:“嘿嘿,点子有些难缠,拖了点时间。” 那女子道:“没事吧?卢郎呢?” 那张六哥笑道:“花娘子,你可真是三句不离你们家的卢郎。放心,有两个兄弟受了点轻伤,你们家卢郎倒是鲜蹦乱跳的。” 那叫花娘子的女子呸了一声,道:“什么鲜蹦乱跳,我们家卢郎是鱼么。快过来罢。” 车子停下,林芑云先闻到一阵若有若无的花香气,跟著帘子一动,有人上得车来,笑道:“这就是那位林小姐了?啧啧,真是生得水灵灵的,难怪……” 那张六哥咳嗽一声,道:“花娘子,快些将她弄到船上罢,我还要继续赶路呢。” 林芑云忽觉腰间一紧,有人将自己拦腰抱起。她“啊”的一声惊呼,刚要挣扎,只听那花娘子的声音娇笑道:“妹子别怕,姐姐抱著你,准落不了。” 言毕,她身子忽地一纵,林芑云顿觉腾云般飞出车蓬,只听耳边“呼呼”声响,随即那花娘子又是一纵。这次落下来时身子一晃,已到了船上。 林芑云吁一口气,忽地腰间又是一麻,立时全身酸软,向前扑去。还未等她叫出声,已被那花娘子抱住,径直入了船舱,将她轻放在一层柔软的被子上。 那花娘子咯咯笑道:“姐姐这船小,又不会撑,妹子若是闹起来,弄翻了姐姐可难办得紧,只好让妹子先躺一会儿了,呵呵。若是妹子要喝水呀或吃什么的,姐姐这里倒是有些小吃,妹子小声跟姐姐说就是了。”她的声音又柔又媚,听著让人说不出的舒服。 林芑云知道她是怕自己到时候乱动乱叫,叹了口气道:“你放心,我不会乱动。你们这般礼数请我,主人没见到,我还不打算回去呢。” 花娘子大喜,道:“好个乖巧的妹子呢,瞧得你姐姐越来越喜欢了!”当下在林芑云手边放了些瓜仁、乾果之类的小玩意儿,自己陪她坐了。舱外有人一撑杆,船又摇晃著走了。 过了不久,听得四周逐渐人声喧闹起来,叫卖声、吆喝声、酒楼上卖唱女子清涩的歌声一一传来。林芑云心中一惊,知道自己绕了一圈,又回到了扬州。她心中想:“这个时候少说也有五队以上的人伪装了四处奔跑,到处布疑阵。这些安排好细致,怕是早在我们来扬州之前就已开始准备了。什么人会知道我们的行程呢?” 忽觉那花娘子凑到她耳边低声道:“好妹子,委屈你一下了。”伸手一点,封了林芑云哑穴,跟著不知在哪里一翻,林芑云所躺的被子立时往下陷去,包著她的身子无声无息地落进一处狭小的密舱中。“咯”的一声,一块船板搭上,掩盖得天衣无缝。 林芑云顿时觉得气闷得紧,偏生动不了分毫,只听外面有人道:“那边是谁的船?划过来,划过来!” 花娘子媚声道:“哎,原来是陆军爷。怎么今日赶集也要盘查么?”说著咯咯娇笑。 那人道:“少罗嗦。花娘子,今日之事可不跟你开玩笑,上面的命令,过往船只一律盘查。快些划过来!” 花娘子道:“我们这卖花的船,也能被军爷查一查,那是荣幸啊。” 船身晃动,“咚”的一响,左首有船撞了上来。林芑云听得几个人跳过船来,军靴踩得船板嘎吱乱响,有人胡乱地翻著船上的东西,道:“看这花开得这般的鲜,怕是用了什么法术不成?” 花娘子道:“来来,先看看船舱里都有些什么违禁之物,一并缴了去,再不行,把小女子也拿下,只求几位爷别拿我的花出气!”领头进来。先前那军人笑道:“花娘子,你这又是生什么气嘛,不过例行检查看看。哦,我已看过了,啥也没有。” 花娘子道:“上头的命令,陆军爷还是小心检查的好,免得旁人说三道四,我们做小本生意的,可担不起。” 那军人哈哈大笑,道:“瞧,生气了不是?花娘子,咱们什么交情,还说这些个气话。哈哈,哈哈,你七蕊花店的招牌,谁敢说三道四啊?”说著又跳回去,带得船身一阵晃动。 花娘子半真半假的恼道:“就知道是你使坏,故意欺负我们妇道人家。” 好几人同时笑道:“你才知道啊,哈哈。” 那军人笑了一阵,正容道:“不过你可也要当心些,刚才府里传来的消息,好象有些不轨之徒已进入咱扬州,孙大人正在带人严查。过往船只一律盘查,这可不是跟你开玩笑。” 花娘子啊了一声,道:“怎么,这青天白日的,也有贼人进来?可怎么街面上见不到兵啊?” 那军人道:“今日是集市,所以没有铺张,不过暗中也查得紧。总之你自己也小心就是了。” 花娘子笑道:“那可多谢陆爷提醒了!下次泡了桂花酒,再来道谢!” 几个军人大笑声中,船再度启动,继续进城。林芑云心中暗道:“安排此计划的人真是厉害!这么一来,花娘子等人清白入城,可说已是再无人过问了。不知此人是谁?” 她刚开始还不甚害怕,但见到对方手段老辣,自己却一点端详都看不出来,心中隐隐紧张起来。 船在曲曲折折的运河河道内又转了半日,花娘子也不住在船头吆喝卖花。林芑云只听得四周人声鼎沸,扬州城仍旧热闹非凡,李洛等人似乎并未兴师动众的搜查。林芑云知道这是李洛投鼠忌器,怕追逼急了,对方会对自己不利。她叹了口气,想起李洛这家伙平日里对自己百依百顺的模样,不知为何竟颇有些感慨。 忽听岸上有个稚嫩的女童合著牙板说唱的声音传来,唱的是时下最为流行的上官宫廷词:“风光翻露文,雪华上空碧。花蝶来未已,山光暖将夕。” 林芑云一呆——这声音,这唱词,分明刚刚才听过的。 她略一沉吟,恍然想道:“原来这群人仍不敢确认是否真无人追随,还在城中绕圈子。想来岸上亦有人盯著,这么一圈一圈的转下来,什么都可看得清清楚楚了。” 果然,不到一刻,有人在岸上道:“喂,卖花的娘子,今日有什么花啊?”花娘子应道:“原来是方二哥。今日有刚摘的水月红与风灵子,方二哥要什么,只管吩咐一声,待会儿小女子自当送到府上去。” 那人毫不迟疑地道:“就是风灵子吧。” 花娘子笑道:“如此最好,方二哥就在家里静候吧。”说著船身悠忽一晃,向左拐去。林芑云心道:“风灵子微寒,可入药引,是为平心冷血之用。想来这次是真的报了平安了。这设局的人心思细密,计划周详,非等闲之人呢。”有如此精彩的入局,林芑云此刻心中一半紧张,一半倒也颇为期待,想看看究竟是何人物所为。 这一来,船不再随便停靠卖花,花娘子也回到船舱中,默不作声的守著林芑云。驶了一阵,人声渐渐稀落,终于四周一片寂静,只有船底的水声哗哗作响,提醒林芑云并非梦中,而是一段前途未卜的旅程。 不知过了多久,小船晃晃悠悠的,林芑云被晃得全身酸软,打个哈欠,几乎就要睡著。忽觉船身一震,已是靠上了码头。花娘子凑上来道:“姑娘好清闲呢,已经到了。” 林芑云不知道她是否见到自己打哈欠的样子,脸上微红,道:“你这船晃得好舒服,几乎就想在这里睡了。” 花娘子咯咯娇笑,道:“若不是主人等不及想早一刻见到姑娘,便让姑娘睡上一觉又有何妨?”伸手扶起林芑云,带她上岸。 林芑云在船舱内憋得久了,刚一落岸,就深深吸了一口气,只觉空气中有一股花的清香,吸进肺中,顿时全身筋骨为之一展,禁不住脱口赞道:“好香!是什么花?” 花娘子笑而不答,替她揭开眼罩,道:“一路委屈姑娘了,得罪之处,还望姑娘别往心里去。” 林芑云却不忙著睁开眼。她扶著花娘子,再仔细嗅那花香,半响方自言自语道:“是桃花……可还有一种香气,不是桃花的。” 睁开眼,眼前却是一堵白石砌的墙。这石墙高两丈余,墙顶一溜碧绿的瓦,甚是气派。她往左看去,那石墙一直延伸到几十丈外一处山崖方止,往右看,不远处一扇圆拱小门,之后又是石墙,直延伸出去五六十丈,至河道拐弯处方止。这堵墙往跟前一站,竟是阻隔了眼前一切事物。林芑云仰头望著高墙,吐吐舌头,道:“好大的院子!” 一阵微风袭来,林芑云乍从温暖的船舱出来,不觉背上一凉,打个寒战。旁边早有丫鬟递上芙蓉花色的披风,花娘子给她披上了,道:“这是主人的一处别院,虽说仍属扬州,不过离主城十里,东临瘦西湖,可观二十四桥,最是清幽之所。主人知道林姑娘爱静,特意安排在此的。这里风紧,姑娘还是先进来再说罢。” 林芑云跟著花娘子跨进圆门,不禁“咦”的一声低呼。外面看这院子至少数十亩地,里面竟全种的桃树,千千万万朵粉红的花朵正迎风绽放,印得人眼中嫣红一片。 有个青衣人静静地立在林中,手中握著一柄窄锋古剑,仰头望天,若有所思。听到人声,他回头看了一眼,顺手一抛,旁边早有童子接住古剑。他拍拍两手,大步流星的走过来,一面道:“啊,你……”不料脚在石阶上一磕,老大一趔趄,再抬头时,梳得溜光的头发散了一大片在眼前,刚才想说的话也早飞到九宵云外,“你……你……”了半天,终于只勉强挤出句:“你来、来了……” 正是阿柯—— 第六章长梦曾拾旧泪 扬州府尹大院内,无数灯烛正耀耀生辉,照得若大的堂内一片通明。在扬州卖了一辈子命的老捕头柴齐素有眼疾,此刻被晃得眼中生涩,侧过了头,望著通向后厅的昏暗的廊道。烛火被风吹得晃悠不定,他那乾瘦的身躯便在墙上拉出一道古怪扭曲的浅影。仔细看去,那道浅影还在微微的颤动。 他老了,翻过年就是满六十的人了,当年威震山南西道的“阎王铁捕”,如今连多坐一会儿,手脚都会止不住的颤动。三年前他就已经告老回家,道台大人亲自赐匾,满城百姓夹道相送,吹吹打打风风光光的荣归故里时,他以为此生都不会再坐在这堂内了。不想今日下午,一纸紧急公文,几名化了装的老部下一顶小轿,旋风般又将他抬了回来,这会儿他坐在这里,还油然有些恍若隔世的感觉。 一打听究竟,部下说,有位年轻女子晌午时分在周家酒楼被人劫持,下落不明。柴齐搔搔半秃的脑门,略觉诧异:一个寻常的失踪案件,怎么会巴巴的又将自己这个老人请回来?不过他毕竟是老于世故的人了,也不著恼,只以为是与府尹有什么暧昧之处的人,便起身道:“那么,我还是到里面去见见晋大人罢。” 一名部下忙道:“晋大人已经带人去南面驿道设关去了,这会儿还没回来。” 柴齐眉头一挑:“设关卡去了?那……那我等等看罢。周捕头、李捕头他们呢?” 另一名部下道:“他们今日中午便已动身,周捕头去北面的张家庄,李捕头去南面的陶村,刘老三跟朱老四去了东面,这会儿怕是已到了关庄了。” 柴齐觉得事情有些不对了。这样全扬州城的得力捕快悉数出动,他干了四十多年也未曾见过。难怪连自己这样的老家伙都被拖出来镇守府院! 他呆了一呆,低声道:“那女子是谁?” 所有部下一起摇头。 “不知道?那……那是怎么来的?还有其他人跟著吗?” 先前那名部下吞口唾沫,凑上前来,眼睛往内院瞟了瞟,低道:“里面现躺著两人,据说是那女子的护卫。我听晋大人都恭恭敬敬地称他两人为大人,好象领的是一品侍卫的衔。” 一品侍卫做保镖?柴齐顿时脑袋一涨——难怪连府尹大人都要亲自去设关盘查! 正想著,忽听大门处马蹄声急,似有大队人马开到。只听守门的衙役刚喊了声:“什么……” “呼”的一声,一匹高大的白马夺门而入,跟著是数十人滚鞍落马的声音。有人大声喝道:“你他妈大呼小叫干什么,没见是我们左飞卫李大将军吗?” 左飞卫李洛李将军乃是皇帝御前重臣,柴齐也曾听说过,不过他一把老骨头了,还著实没见过这么大的官,慌忙步出大堂,跪下叩首。李洛飞身下马,姿势极之乾净利落,众人只觉眼前一花,他不知何时已进入堂中,在中间的椅子坐了,顺手端起一杯茶,也不管是谁喝过的,“咕咚咕咚”几口喝干,将茶杯在桌子上重重一顿,沉声喝道:“报上来!” 他身后跟来的几十人此时低头鱼贯而入,个个绷紧了脸,显是心中十分慌乱,听这一吼,赶紧纷纷跪了,一个接一个大声应道: “小人已封锁往南的小道,共谴二十名衙役,都做平民打扮,在路边设点观察,目前没有发现任何形迹!” “小人带部下已沿河道而上,并十三艘渔船,沿途观察设点,根据目前所得消息,自今早起,共有一百二十三艘船由此而上,其中商船七十六艘,渔船二十九艘,私家船四艘。以上船只目前都已在小人监察之下。另有十四艘因沿途未作停留,尚未追到,小人已遣人至上游县城,命他们严查所有船只,但凡自扬州出的船,一律扣押!” “小人已派人严密监视那两艘往下游的船只,目前船停在谢家码头,并无一人出来!” “晋大人特遣小人回复李大人:往南的驿道目前已全面封锁,只准进不准出,请大人宽心。晋大人现下亲自到南面的曲阳县安排人手,估计今夜封锁范围还会扩大到山林一带。” “周捕头在张家庄飞鸽传信回来,说是那辆马车已于傍晚进入庄内,现在还未出来。庄子已在严密监视之下,只待大人之命,立时进庄搜捕。” “小人刚自南面的……” 一干人纷纷报告上来,柴齐在一旁听著,大致弄明白了现在的情况:看来这女子的身份当真非同小可,连左飞卫将军都投鼠忌器,不敢太过紧逼对方,除了在驿道、河道设点盘查外,其余地方均只是跟踪,并不急于下手,而是在等确实的消息。他偷眼打量了一下那座中的李洛,只见他不过二十几岁,但神气内敛,目光如炬,武功修为显然非同一般。此刻他铁青著一张脸,嘴唇紧咬,隔著老远,柴齐也可强烈的感受到他心中的狂暴之情,难怪下面这些人一个个噤若寒蝉。 忽而内堂内走出一位少女,约莫十五、六岁的模样,著一身淡绿的裙子,眼角含泪。她出了侧门,并不理会满堂跪著的捕快、军士们,只呆呆地望著李洛。柴齐正自惊异,却见李洛微一招手,那少女径直走到他身旁坐下。李洛伸出手,轻轻抚摩她的头发,似乎在劝解什么,下面诸人谁也不敢乱看,俱都将头埋得更下去。 待最后一人汇报完毕,李洛一长身站起来,双手负后,在堂中来回踱步,低头沉吟。少顷,他抬起头,没头没脑地问一句:“今夜可赶到什么地方?” 下面跪著的人面面相觑,不知他这话指的什么,都不敢贸然开口应声,一时间堂内寂然无声。 李洛沉著脸,再问:“今夜可赶到哪里?” 半晌,只见到下面人头乱动,却仍无一人回话。李洛眼中怒火一闪,刚要发作,突听一老者的声音道:“将军今夜自陆路可赶到的地方有三处:张家庄、山南驿和七巧镇,自水路可赶到的只有谢家码头。” 李洛一仰头,道:“是谁?上前来说话!” 柴齐走上两步,行礼道:“小人柴齐,原是扬州捕头,见过大人。” 李洛见他老迈,一挥手道:“免了礼数。你刚才讲今晚可赶到的有四处地方,分别都在什么位置,你过来指给我看。”他自怀里掏出张绢布地图,丢在桌上,铛铛忙将布摊开,四周用茶杯压好。 柴齐由一名衙役扶著上前,眯著老眼看那地图,颤巍巍地指出几个地方,道:“这几处都有大道相通,或是水路接近村落,较好行路,再远一点就要翻山了。这时节已近雨季,夜里山上十之八九会落一阵,路窄道滑,天亮前无论如何是赶不到的。” 李洛仔细看了看,沉声道:“好!来人,备马!传二十位好手,都换做夜行衣,这就动身。若是等一会单大人回来了,就把我们的路线告诉他,叫他速来策应。走吧!” 堂中顿时纷乱起来,几十名捕头争著要在左飞卫将军面前露个脸,都抢上来,都道:“我去,那地方我熟!” “我就是张家庄人,每根草我都知道!” “我打小便在谢家码头潜水捕鱼!” “……” 李洛见人群混乱,想要训斥,但人人争先效命,却也一时不知有何训斥之处。正踌躇间,忽听柴齐喝道:“别闹!都排好了听我点名,点到的去,没点到的今夜自在城中留守,干系一样的大!有谁不服的,找我老柴理论!” 这一喝,全场顿时寂静无声,众人果然规规矩矩站成几排,伸长了脖子等著柴老头点名。柴齐先向李洛行了一礼,道:“小人失礼了,将军初来乍到,对这些人想必还不熟悉,且容小人代劳如何?” 李洛点头不语,柴齐便扯起嗓子一个个叫道:“张贵,刘明,曹天宇……”点了二十人的名字。末了,柴齐一挥手道:“都去准备罢,换上夜行衣,趁手兵刃,每人一套绳钩,一支油火,一刻之后在后门上马。这是赶急路,只拣体瘦皮黑的马,摘铃包蹄。记著,严禁跟家人透露行踪,违者就是掉脑袋的干系。刘明、曹天宇,你们一人带三支烟火,要带哨音的,以备联络之用。其余人自回城防上去,还是那句话,许进不许出,管他是什么人,李大人未回来之前一个也不许放走。要闹事的,只管拿了,罚他个底朝天,权做兄弟们的辛苦钱。” 数十名捕头齐声应了,各自摩拳擦掌的走去准备。 李洛看他一眼,心中暗自佩服,不愧是老捕头,想的事确实周详妥当,不仅是跟著去的人有功,这些留守的弟兄们也有酬劳——看扬州城内富贾如云,随便拿两个晚归做东自非难事。他正要进内堂换衣服,却听柴齐在身后低声道:“李大人,可否方便到里面一叙?” 李洛略一迟疑,点了点头,示意铛铛先去准备。当下柴齐领头,将李洛带到一间偏房内,待他进屋后,看看身后无人,轻轻带上房门。 李洛见他行事诡秘,沉声道:“柴捕头这是何意?” 柴齐道:“请恕小人无礼了。此事小人并不知原由,也不知那位被劫持的姑娘身份,但见大人神情,当是非常之人。如此,行事更当稳妥才是。刚才小人听了个大概,目前是不是有四、五批有嫌疑之人在将军监控之下?” 李洛道:“不错。” “将军何以认为这几批人就有嫌疑呢?” 李洛听他言语中似有怀疑之意,心中不快,站起来道:“我自然肯定。出事之后,我立即加派经验丰富的捕快沿路追查。这伙人显然是早有预谋,在途中连著换了三、四辆马车,两、三艘船,意欲扰我眼目。哼,就算他再来十辆、百辆车跟我布迷魂阵又如何?惹恼了我,派出四五百人,一个个的跟,再一个个的查,不信就查不到!” 柴齐拱手道:“将军算无遗策,布局周详,能隐忍不发,以待万全之时,小人佩服得紧。只不过……” “只不过什么?” 柴齐咳嗽几声,道:“若小人猜得不错,将军对此女子极之重视,是不是欲亲自出马,一批批的抓来,以防对方防备之下,对人质不利?” “是。又怎样?” “大人神勇无敌,对这些亡命宵小自然是手到擒来。小人担心的是,若那人质并不在这几批人中,怎么办?” 李洛一怔,道:“怎么会?你是担心另有其他的人带了林……带了人质走,而我并未发觉?那我加派人手,再令各临近州府协同查办就是。” 柴齐嘿嘿乾笑,走到桌边,用小指将歪斜的烛芯拨正,一面道:“恕小人不懂礼数,胡言乱语了。大人常在军中行走,做的是在千军万马里对面取人首级的大事,对于市斤之间的偷鸡摸狗,嘿嘿,恐怕识之不深——小人敢拿项上人头担保,人质根本未出扬州一步!” 李洛一惊,抬头望去,正迎上柴齐炯炯目光,射得他一凛——原来这老头还有这般的精气! “对方是什么人?”柴齐不待李洛开口,抢先道:“知道对手是一品侍卫还敢动手,公然与朝廷作对,岂是等闲之辈?明明知道扬州府在半日之内就可出动重兵封锁四境,莫说人畜,连鸟都飞不出一只,这些人还敢堂而皇之的从各条道路离开扬州,岂不是找死?就算伪装得再隐秘,只要挨著搜过来,哪有搜不到的理?要说如此计划周密的人,还会出此下策,小人实不敢枉信。” “那么……” “离开扬州的人,统统是圈套!”柴齐用一根乾瘦的手指点著桌面,语气更加斩钉截铁:“就是要吸引大人往外走,以为对方想布迷魂阵,将人偷偷运至外地。大人想:若真的劫持了人质,当偷偷潜行才是,就算要使掉包计,也至多一两个,否则人多起来,一旦被官府擒住任中一人,严刑拷问之下,谁也不能保证没有马脚露出,这乃是做贼的大忌。况且掉包布阵,都是要人往向反的方向想,这些人一口气布下如此多的陷阱,却统统指向城外,这里就是最不合理的地方。其实迷魂阵是对的,不过人却是偷偷藏在城里。小人甚至可以肯定,这伙人先带了人质出城,待城防开始盘查,只许进不许出的时候再带回来,当著官差的面一出一进,嫌疑就洗脱大半!” 李洛脸色苍白,定定地看著柴齐,好一会儿,方重重拍了自己脑袋一下,接著抱拳道:“柴捕头,承教了。” 柴齐慌忙欠身回礼,道:“大人如此说,岂非折杀小人!” 李洛道:“你是多年的捕头,于黑白两道之事自然比我明了得多,今日之言,确是我受益良多。若真如你所言,该如何行事才好?是否应立即终止城外搜索,于城内开始布线?” 柴齐皱著眉头,捻著山羊胡子道:“不可。这毕竟只是小人一番猜测,大人不可全信。而且若对手真的为我们布下这迷魂阵,我们索性将计就计,来个瓮中捉鳖。” “哦?”李洛沉吟道:“你是说,我仍然装作被骗,带人到外地搜寻?” 柴齐道:“正是!大人今夜出发,先至张家庄等地,大肆搜捕,人逮得越多越好,统统关起来慢慢的审,也不急著点破,让他们心存侥幸;其他几个方向的人则装作漏掉。一面差人往海州、宣州、庐州等地,调派人手,沿路搜查,气势闹得越大越好,让对方以为我们真的被他们牵著鼻子走。扬州城内仍然戒严,只进不出,表面上装作人手统统调到城外的迹象,小人并几名得力捕快则在暗中探访,黑白两道同时下手。只要大人在外面功夫做足,这伙人稍一松懈,定会露出马脚。小人在此斗胆立下军令状——半月之内不破此案,请取小人项上之头!” ※※※ 打磨光滑的木制箭身……抽出来……有若秋露般的寒意迅速袭上心头…… 飒露紫马狂暴的咧著嘴,口中吐出的热气在雾中纷乱地弥散开,银白的马鬃绝望地上下翻腾,想要摆脱著黑血的命运…… 近了……更近了……那晨雾里晃荡的熟悉的背影…… 那曾经承载过自己幼年时无数美梦的宽阔的背影…… 弯弓……搭箭…… 僵直地手臂颤抖著拉开冰冷的弓弦,那一刻,铁胎弓上血珠四溅,仿佛有无数阴魂腾起,合著天幕下肆虐的岚风…… 那是……自己的血吗…… 还是……自己的泪…… “大哥——” 那宽阔的背影回头了…… 不是! 自己并没有喊出来……唇齿嚼烂,满口血腥,自己已经喊不出那个熟悉的名字…… 是心……自己的心在喊,在叫……在流血…… 他,毕竟也听到了…… 这一刻,天地万物都已死寂,所有的一切在自己眼里已成永恒…… …… 有什么东西在不受控制的动…… 政亮的箭头在凝固的雾的碎絮中穿行……划过乌黑的箭托,划过散乱的马鬃…… 想伸手去抓住它,不让它撕破这永恒的沉静,然而手却似无法动弹分毫…… 后来才明白——那只是手太慢,太慢而已…… 因为箭头在下一个瞬间,已经猛烈地穿透银白的铠甲,穿透柔滑的黄绢的朝衣—— 狠狠地穿透那熟悉的血肉之躯! 那身躯也猛烈地往前挺,往上挺,卑鄙的偷袭之箭仿佛只是更加突出了他的高贵。他的头依然往自己看过来,以一个超然宿命的微笑看过来…… 他说:“好箭法!” ※※※ “圣上!圣上!” 急切的叫声骤然在耳边响起,李世民猛地一震,惊醒过来,脱口叫道:“大哥!” “圣上,您醒醒!您……您是不是梦魇住了?”太监陆福儿掀开层层幕帘,一脸惊惶地转进来,手中端著热茶,道:“圣上,您用点茶水,舒舒心。” 李世民劈面一巴掌掼在陆福儿脸上,勃然怒道:“多事!滚出去!” 陆福儿侍侯李世民十几年,从未想到向来仁慈和蔼的圣上会突然间爆发如此雷霆之怒,骇得一时间全身血液好似被抽干一般,一声也不敢吭,急速退出帘外,跪在地上,只顾磕头。 李世民老半天才吁出一口气。他伸手一摸,浑身冷汗。 “大哥……你终于肯来看我了吗?你恐怕也没有想到,你的二弟有一天也会老成这个样子吧。”他颤巍巍地在腰间解下一块颜色浑浊的玉勾,托在手里。透过帘子的光线太弱,他的眼也花了,已看不清玉勾上的铭文,便用手轻轻地摸著,自言自语道:“这玉勾你总还记得吧……这玉勾我一直带著,就怕你回来了,认不出谁是你二弟了……” 过了半响,陆福儿在地上磕得血流成河,眼看就要昏死过去,忽听帘内的李世民说道:“别叩了,朕要起身。”陆福儿抹一把血泪模糊的脸,公鸭嗓拼命压低了哭腔道:“是!陛下,奴才这模样不敢见圣面,奴才去收拾一下,马上就来侍侯您!”手一挥,几位宫娥上前服侍李世民穿衣,他自己飞也似地跑出去洗脸更衣。 待得收拾停当进来,李世民已坐在灯下,正翻看京城送来的密折。他不敢多言,悄悄地站在一旁。 李世民头也不回地道:“福儿,委屈你了。” 陆福儿咕咚一声跪了,哭道:“圣上此言,奴才只有一死以报了。奴才惊扰圣上清梦,已是死罪……” 李世民回头见他额头上老大一块凝固的血痕,兀自在地上磕头,心中略愧,便道:“起来吧,你没有错。朕只是……只是梦见了一位好久不见的故人。” 他站起来,在厅中来回跺了几圈,忽然道:“昨日赵无极飞鸽传书,说他今日会到。怎么还没来?” 陆福儿道:“是,赵将军早在半个时辰前已赶到,听说圣上正在小憩,就在偏厅候著……” 李世民一挥手打断他,皱眉道:“朕早说过了,若是赵无极至,不论何时都要立即传见,怎么还要人家等。快传!” 陆福儿慌忙出去传人。须臾,一身布衣打扮的赵无极在门前叩首:“臣赵无极参见陛下。” 李世民道:“赵将军,朕早说过此处不是京畿,一切俗礼当免则免。进来吧。辩机的事查得如何了?”手一挥,陆福儿忙引著太监宫娥们出去了。 赵无极道:“是。臣这一个月来在江南听到不少辩机的事,江湖上对他的传言越来越多,大多只是捕风捉影,不过有些臣倒认为确系此人所为。” 李世民继续在厅中漫步,一面指著张椅子道:“坐下说,你听到的,想到的,统统说给朕听。” 皇帝站著自己坐,这是大不敬的罪,但是皇帝之命又不能不从,赵无极只得欠身挨著椅子边坐了,全身重量还是支在腿上,倒像是蹲马步一般,预备随时站起身来。他来之前已经打了无数次腹稿,该说的不该说的也早在心中过了多次,但为了此事李世民数次暴怒,他自接手以来心一直吊在嗓子眼,不敢有丝毫疏忽,当下屏气静心,略一沉吟,道:“臣在出京之后,得到的线报是辩机在江南一带出没,似乎造访了几处寺院,其他倒未有什么出格之事。正当臣日夜兼程往江南赶时,此人却突然踪影全失。臣在江南一带暗访了他曾到过的地方,打探到他……他原来只是做寻常的礼佛事宜。” 李世民道:“你是说,他竟然敢光天化日下敬佛烧香,浑若无事?” 赵无极偷偷抬眼打量李世民,却见他背著自己站在窗前,看不到神色,只得道:“这个……大致如此。” 李世民重重哼了一声,道:“继续讲下去。” 赵无极咽口唾沫,续道:“这个时候,臣突然察觉到江湖上有异动,不仅山寨码头、马帮盐贩的人倾巢出动,甚至许多大家高手,名门正道的人也纷纷北上。这件事,陛下自利州而来,想必也有所耳闻。” 李世民道:“不错,朕往利州途中,是有不少江湖中人聚集闹事。这与辩机有关联吗?”他素来要求严格,手下办事若分心干涉其他事情,就算做好了,也往往被严加斥责。 赵无极听他言语中有不悦之意,忙就便站起来,道:“臣一开始也并不在意,以为只是江湖仇杀而已,但也不敢掉以轻心,便也扮做江湖人打听了一下。原来……”他说到这里,声音明显一低,凑近了李世民,道:“原来又是为著十三年之约而去的!” 李世民的脸刹那苍白了一下,随即又恢复本色。他走到几前坐下,端起参茶喝了两口,呆呆地出了会儿神,突然呵呵一笑,道:“你怎么看?” 赵无极一撩袍子跪下,道:“当年王承望叛变生乱,臣也曾随定国公奉旨剿灭,亲眼见陛下念其昔日的功劳,饶他性命,只要他从此永绝江湖。陛下的仁义怀德之心,可比古之五贤!但此刻阴阳铜鉴重显江湖,分明是王承望所为,臣以为,对此顽劣不化之人,只能以极刑处之!唯此,方显我大唐国法恢恢。” 李世民面无表情,只定定地望著茶杯,半响道:“如今铜鉴在何处?” 赵无极神色尴尬,迟疑道:“据臣所知,如今正在……在辩机手里。” “光啷”一声,白玉茶杯飞出老远,李世民长身而起,怒道:“混帐!他要做什么,还要回来抢朕的阳儿吗?” 赵无极重重磕了几个头,道:“陛下息怒!据臣所知,辩机似乎并不打算利用铜鉴!” “什么?” “就在三天前,少林寺发下武林英雄会会帖,告示天下各门各派,说是十月初五,辩机将在少林寺内公开铜鉴。不少武林人士纷纷传言,届时将召开比武大会,夺得魁首者将拥有此物。臣正是因此事重大,才星夜赶回来禀报陛下。那辩机的行踪已在我掌握之中,只待陛下之命,臣等即可一鼓擒之!” “……!”李世民深吸一口气,憋在胸中,老半天才长长地吐出来。他那本已因愤怒而发青的脸已恢复常态。他悠然地负手跺到窗前,忽然沉声道:“传旨。” “陛下!”陆福儿闪身进门,叩首听令。 “即日起,赵无极进赐李姓,金三千,册封宜合侯。” “尊旨!” 从一品侍卫直接赐姓封侯?此时朝中重臣中亦只有马周、长孙无忌等人有此殊荣!赵无极惊得脑中一响,全身暴出一层冷汗。他拼命伏在地下,颤声道:“臣……臣侍君数十年来,所向皆君之所指,所为皆君之所令,就算有些微之得,亦是陛下之洪福,臣并无尺寸之功!骤受此大恩,臣愧不敢当,惶恐无尽,还请陛下收回成命!” 李世民呵呵一笑,道:“无极呀,想当年在宋金刚的千万铁蹄之中,你背著朕翻山越林,跑了整整两天三夜,身受数十枪伤,插在身上的箭矢拔下来二十余支。朕问你赏什么,你只说‘赏酒来!’那是何等的豪爽!怎么如今却做此小女儿态?起来,你不是自称没有功劳么?朕便送一个功劳给你。”他顿了一顿,一字一句地道:“朕命你从现在起,带人日夜潜伏在辩机身侧,十月初五之前,他掉了一根头发,朕都唯你是问。初五一过,朕要辩机的人,也要王承望的脑袋!嘿嘿,朕倒要看看,辩机究竟打的什么主意。” 赵无极明显的一哆嗦,随即重重叩下头去:“臣领旨!臣纵使粉身碎骨,亦绝不有负陛下之所托!” 李世民偏头略一沉吟,又道:“只是此物一出,辩机已成为整个江湖猎杀对象……朕再赐你金牌一面,可随时调动各州各郡官员、军队。”手一扬,陆福儿已自屋外捧进一面金牌。 赵无极毕恭毕敬地接了,正欲谢恩,忽听问外有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随即有太监禀道:“陛下,左飞卫李洛将军自扬州有急报送到。” 陆福儿出去接了一支信鸽载的小信筒进来,掏出一张小黄绢,念道:“罪臣李洛……”他读到这个“罪”字,吓了一跳,看一下李世民,李世民不耐烦地道:“念啊。” “罪臣李洛羞惭无地,泣报于皇帝陛下前:林芑云姑娘于今日午时在城中被人劫持,所幸据报并无任何伤损。现已封锁城池,全力搜捕。罪臣有负陛下之重托,万死亦难辞其咎,请陛下另遣能士,拯林姑娘于水火,严责罪臣……” 李世民冷冷地道:“行了。”陆福儿忙磕头退下。 李世民重又坐回座中,道:“无极,起来说话。你知道这林芑云是谁吗?” 赵无极略一思索,道:“可是那日亭中之女子?” 李世民出人意料地微微一笑,道:“正是。朕与此女子只有数面之交,但已感到此女子胸中珠玑,实不逊于朕的左右能臣。更难得的是,此女子博然大气,更胜许多须眉。此女子……跟朕有缘啊。朕在利州,已收她为幕僚,只是这具体的名分嘛,朕一时还没主意。” 赵无极这么多年来还从未听李世民对一女子如此称赞,而且数面之交便收为幕僚也是匪夷所思,心中暗暗称奇,一面也想:“只怕这个叫林芑云的女子人材出众,才被陛下看中的吧。”这想法却万不能出口,笑著附和道:“是。与陛下有缘,那是她的福气。” 李世民嘿嘿一笑,道:“也不知是她的福气,还是朕的运气。说说看吧,”他端起茶来,就嘴边轻轻吹气,一面道:“此次她被擒,你是怎么看的。” “是。臣对此次劫持一无所知,原不敢枉加揣度的,陛下见问,臣勉力一试:左飞卫将军李洛与臣关系非浅,他的能力臣是知道的。光天化日,能在他的手下劫人逃走,绝非等闲之人也。而且李洛如此迅速遣使请罪,应该是已经察觉到无法在段时间内了结此事,迫不得已而为。若林姑娘的身份只是一普通百姓,有人如此兴师动众抓她,臣……臣未敢信也。” 李世民笑道:“好,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啊。无极,看样子这些年来你长进了不少,不再一昧逞匹夫之能,也会动脑筋,阅人观事了。” 赵无极忙谢恩道:“陛下曾教臣要三多:‘多看’、‘多读’、‘多想’,臣能有今日,全是陛下恩赐的。” 李世民点点头,再抬起来时已是一脸严肃,道:“你说得很多,这些人不是冲林芑云,而是冲朕来的!哼,他们倒也消息灵通得紧。无极,你去寻辩机之前,先到扬州一趟,替朕带口信给李洛。” 这是口谕,赵无极不敢坐著听,伏地跪了。李世民想了想,道:“林芑云被持,李洛罪无可恕,但现下救人事急,只罚俸一年。十八铁卫中王杰、单信、欧阳不平跟他一起,也一样处罚。告诉他,朕还是相信他的,让他继续主导救人事宜,不得怠慢。嘿嘿,这个李洛,明明想朕多派人手给他,却说什么另遣能士……再命铁卫中呼延叔、柳青、亨丘巨三人也去扬州协助他。跟他说明白,朕派这么多人去,不是陪他玩的,他若寻不回林芑云,自己缚了来见朕吧!” 赵无极一一默记在心。他听到李世民最后一句话,心中微讶,看样子李世民是真的想不顾一切的寻回林芑云,甚至不惜以心腹要员为代价。史上为美色滥杀大臣的皇帝不是没有,亡国失身的也不在少数,都是骂名千古的昏君。但李世民乃世所公认的古来少有之圣君,怎也会做这种事…… 李世民见他神情闪烁,笑道:“无极,你在想什么?啊,是了,你在想,朕什么时候变得这般好色寡性,轻贱朝庭命臣了?” 赵无极吓了一大跳,拼命磕头道:“陛下玩笑了,臣、臣怎么敢!” 李世民无所谓地道:“你有这番心思,原也没有错。国无谏臣,那还成什么话?不过你误会朕了。好多人都误会了朕,朕也懒得跟他们理论。你是朕的股肱之臣,朕今日却不得不跟你说——林芑云虽美貌,朕也只当她是朕的女儿。朕之所以对她如此重视,却是因为朕有件事须借重于她!” 赵无极吃惊地道:“什么事需借重女流之辈?陛下有事,臣肝脑涂地,也必尽力做到!” 李世民哈哈大笑,道:“无极,朕知你忠心,你就别再问了。你于战场之上搏命厮杀,江湖之中往来纵横,朕是很放心的。只不过有些人,特别是某些女人……就不是你能应付的了。你去吧,朕今日所言,不可走漏只言半句,连太子也不可,否则,朕要取你的脑袋,那也是很容易的。” --(本卷结束)-- 第七部 1波起白泽 2风回云覆 3妾心红烛意 4谁言花无语 5铁衫狰狰 6孤火晦暗 第一章波起白泽 波起白泽 林芑云靠在朱红圆柱上,歪着头,望着云海间忽显忽没的月亮。 今晚的月亮虽然尚未全盈,但极其眩目,单薄的云层,已完全无法掩饰它的光辉。 有的时候,一、两只夜归的鸟,喳喳叫着掠过水塘,那轻盈的影子,在荷叶上一晃而过,引得趴在上面的青蛙们大声鼓噪,荷叶就在这鼓噪声中摇曳起来,带得那水里的明月也突地一震,化成了千千万万片碎玉。 林芑云低头凝眸看去,想要从那万千亮色中看出些什么,但隔了良久,终于有些气馁地摇摇头,道:“你说这亭……叫什么来着?” “啊,是……白泽亭。” 阿柯搔搔脑袋,道:“这里明明是荷塘,满眼绿色,却偏偏叫白泽。我也问过七叔,他说是建亭的时候,镇了一只白泽石兽在下面,所以叫做白泽亭。” 林芑云用丝巾掩住嘴,轻轻咳了几下。 “白泽……”她低声念了几遍,也困惑地摇摇头。 一阵夜风袭来,林芑云不由自主的一缩身子,阿柯在旁见了,立即手脚麻利地为她披上一件披风。 林芑云伸手抚摩着披风上金线绘就的凤舞图纹,突然脑海中闪过了尹萱清澈、无邪的眼睛。她剑眉一挑,将那披风扯下丢给阿柯:“不要。” “哦。”阿柯老老实实地将那披风折起放在桌上,可是转眼又是一阵寒风,眼看林芑云消瘦的肩再度一颤,不禁道:“还是披上吧,夜寒露重。” 林芑云听到这好久都不曾听到的熟悉话语,心中一软,随即又一咬下唇,倔强地摇摇头:“我不要。”她嘴唇哆嗦了几下,终于还是忍不住道:“你的这些闲心,还是给你的未婚妻子留着吧!对我这个外人,终究……” 阿柯再呆十倍,也听得出这中间的意思,当下也不知从何说起,踌躇了半晌,殷勤地递上茶杯,打个哈哈道:“你看今晚的月亮,不错吧。” 林芑云接在手里,却不忙喝,闲闲地道:“是啊!可就是在云里时隐时显,叫人看不清楚。你说,究竟是云遮住了月亮,还是月亮自己钻入了云?” “啊,这个……这个就不好说了。” 阿柯搜肠刮肚,想要找两句名言来凑凑风雅,却怎么样也抓不到缰,猛地想到小真说过的话,便道:“月亮和云那么高,谁也不曾到天上去见过。所以……所以,这个……咳咳……古人说——云蒸霞蔚!” 林芑云即刻头大了三分,皱眉道:“阿柯,是谁教你这句成语的?用在这儿,根本是风马牛不相及嘛。” 阿柯毫不为意,反而得意地笑道:“这你就不懂了,林芑云。嗯,其实云就是霞,霞亦是云,不过多了些色彩而已。古人说这个云蒸霞蔚,其实也、也就是嘻嘻哈哈,分不清楚的意思。” 林芑云闻言呆了一呆,老半天方吁出口气,有些唏嘘地道:“说得真好呢,阿柯。云霞尚且分不清楚,人岂非更难辨别?今日是贩夫走卒,谁知明日不会摇身一变,封王拜相?今日还是只知逃命的小混混,明日谁知会不会登高一呼,响应者众? “所以啊,不清不楚的时候,还是只有嘻嘻哈哈的好。” 她说完这话,自己心中升起了一阵莫名的愁绪,不知阿柯听了会怎么想,会不会由此生分起来? 然而,事实终究是事实,自己被阿柯的手下雷霆万钧地抢回来,到现在却连阿柯的真实身分都不知道,总不由得要想:“他已有了未婚妻子,那我呢,我又算得什么?总不能就这样不明不白的装傻吧。” 晚饭之后,阿柯约她到这亭里来,然而谈来谈去,始终只是在闲扯些无聊的话题。她的心跳得一阵紧似一阵,觉得每谈一句,似乎便与阿柯生分一些。 她百无聊赖地端起茶喝了两口,勉强压住焦躁不安,看向池塘的一边,静待阿柯的回应。 谁知过了半天,阿柯仍一声不吭。林芑云眼角瞟去,却见他兀自依在栏上抬头看天,似乎浑然不觉自己说这话的意思。她打心里叹出一口气,道:“我乏了,要去睡了。” 阿柯忙道:“啊……也是,夜已经深了。我送你回房,这里太大,乱七八糟,很容易就迷路了。来人!” 便有一青衣小童提了灯笼过来,在前引路。阿柯陪着林芑云走过曲曲折折的廊桥,穿过一片桃林,来到一处院门前。 院子里传来淡淡的花香,一栋两层的楼房内亮着灯火。早有几名丫鬟掌了灯在院门前候着,见了林芑云,便一齐行礼道:“林姑娘。” 阿柯道:“你怕潮湿,就住在二楼。早些休息吧,明日我再来找你。” 林芑云看了他一眼,淡淡地道:“多谢。”一名丫鬟上前扶她,其余人在前引着,迳直往里面走去。 走到楼前台阶处,林芑云微微一顿,回首望去,院门的方向一片漆黑,阿柯已走了。 林芑云怔怔地站了一阵,那扶她的丫鬟道:“姑娘,夜深露寒,请进屋歇息吧。” 林芑云回过神来,无言地点点头,进了屋子。 上到二楼,丫鬟们推开房门,林芑云眼前一亮,原来整个二楼就这么一间房,极其宽大。 靠南面是一张巨大的床,掩在层层珠帘轻纱之后,旁边立着嵌有青绿底、飞云纹玉的香檀屏风,屏风后是梳妆台、镂花朱漆柜子,屋子正中是一张几,一架琴,一鼎云兽镏金铜香炉,一排低矮的书柜,堆满了书籍。除此之外,再无一物。 屋子面东的方向是一排门,外面是个露台。 此刻,屋内只有几上一盏小灯亮着,开着两扇门,月华入室,洒下了一地银霜。 扶她的丫鬟似乎是领头的,回头低声训斥道:“为什么只掌了一盏灯?刚才是谁上来安排的?” 一名丫鬟慌忙道:“是……是我。我早已点了灯的,可能……可能被风吹了。”忙闪身进屋去点灯。 林芑云道:“别掌灯了,这样就好。我喜欢看月亮,替我把门都打开吧。” 那领头的丫鬟并不多问,点头道:“是。” 当下丫鬟们忙着将门全部推开,跟着熏香、沏茶,整理床被。 林芑云靠在门边,向外看去,只见到绵延不绝的桃林,桃林之外,远远的地方波光粼粼,想来应是瘦西湖了。 桃林不时被风吹得起伏跌宕,便有些花瓣翩翩飞来,落在栏杆上。林芑云拾起一、两片,凑到鼻下深深一闻,但觉得有一股清新之气直透五腑,精神不禁为之一振。 那领头的丫鬟细心,搬来椅子,放上软垫,道:“姑娘请坐。奴婢们这就备好洗澡水。” 林芑云回头看她,笑问:“妹妹叫什么名字?” 那丫鬟道:“不敢。奴婢叫作拂柳,小姐有什么吩咐?” 林芑云再闻一闻花瓣,顺手抛到楼下林中,道:“研墨,拿纸笔来!” 拂柳忙叫人将小几搬到露台,掌上灯,摊开宣纸,取出砚台、笔墨。 林芑云见那砚台雕的只是普普通通的一尾鱼,但色泽青紫,便知道是端石中的上品。 墨上无任何刻花标记,但气息古朴、淡远,磨散开浓而不黏,想来也是上等古墨。 这些旁人拿来装潢书房的玩意儿,此处返朴归真,毫不招摇,林芑云不觉对这宅子主人的品味大是赞赏。 待拂柳研好墨,林芑云挽起衣袖,取一支狼毫细笔,饱饱的蘸了墨,略一思索,飞也似地在纸上写起来。 拂柳在旁见她笔走龙蛇,也不知是写得太好,还是写得太草,只勉强认出几个词,什么“女真子”、“白芷”、“川乌”、“白术”,似乎都是药名。 林芑云写完了,自己看了一遍,道:“好久没写,笔都生了……都是些寻常药材,只不过有几味,这个季节可能不当时令……明日劳烦妹子给你们主人说,就说今日得罪了两位朋友,需要用这药调剂一下,让人抓去。” 拂柳忙道:“是,小姐。我们主人说了,小姐在这里,就当是在自己家一样,有任何需要,我们下人自当遵从。”她小心地捧起纸,吹干了墨,折好后放进衣袖中。 林芑云不置可否地点点头,看了一阵子月亮,自言自语道:“云蒸霞蔚……真亏你说得出口。白泽……白泽……对了,圣主出,天下定,则白泽现于世。如今把白泽镇在亭下,是什么意思?哎,算了,想得头痛……该睡了。” 几名丫鬟帮她更了衣,洗了澡后,就上床睡了。 第二日,薄雾尚未散去,阿柯早早起了身,但想到林芑云此刻多半还在呼呼大睡,且昨夜见她神色不悦,不敢去触霉头,只得自己在桃林里练剑。 他练习“霜雪无归剑”日久,越发觉得此剑法深不可测,往往一招使出,连自己都不知道剑的终点究竟在哪里,仿佛招数是活的,自有魂魄,只是牵着自己走一般。 他自母亲与伯伯死后,经过一、两年的漂泊,深知天外有天,人外有人,江湖之中人心险恶,连段念那般武功高强的人,亦死在小人手中;要想不死,除了以前自己总结的“不要惹”与“逃得快”两大秘诀之外,尚须加一个“打不死”才行。 况且,现下心中有了一件非做不可的大事,这事无论成败,都是极其凶险,因此练习起来愈加勤奋。 那套辩机传授的内功心法,他也一直努力修炼,不敢稍怠。“石素散”的威力越来越弱,可是,也并非就此消失不见,发作的时候虽然不用服药,可以凭借内力渡过,但仍要僵硬一、两个时辰,有的时候,甚至还需要其他人运功,来帮助自己醒过来。 他好几次忍不住想:“辩机只看出有四股毒,莫非教的法子也只针对这四道毒?看来想要根治,还得要林芑云跟他联手才行。好在,可可被他救了,想来应该也没事了吧。” 他练了一阵,忽然听见一个清脆的声音道:“阿柯大哥,这么早就起来练剑了?” 阿柯收了剑,笑道:“你不也一样早,丫头?”回头看去,只见尹萱沿着小路一溜小跑过来。 她穿着一系鹅黄纱衣,淡紫的抹胸,头上系着乐游髻,髻下是两串银丝串就的玉挂,直垂到肩头,随着她的脚步跳跃,相互撞击,“叮叮铛铛”响个不停。 她跑到离阿柯几步远的地方停下,转向一边,不高兴地道:“人家已经不是丫头了,你还老是乱叫。” 阿柯打个哈哈道:“是吗?不是丫头,难道是老太婆吗?” 尹萱白他一眼,叹了口气道:“你呀,总之并不把我……对了,阿柯大哥,林姐姐……”她往四周看了看,“怎么不在?” 阿柯道:“她呀,不到日上三竿,是不会起来的。” 尹萱凑近一些,低声道:“昨晚我爹回来了……我听到我爹在跟十七叔说林姐姐。” 阿柯忙道:“说什么?” 尹萱皱眉道:“我爹好像不大喜欢林姐姐,说是这种时候,弄她到这里来不好……还说……还说……” 阿柯道:“还说什么?你支支吾吾的干嘛?有什么话不能说吗?” 尹萱道:“他说……他说你是在胡闹……你也知道我爹一向说话直,什么弯也不会绕,你不会怪他吧?” 阿柯搔着脑袋道:“我怎么会怪七叔……他是跟我提过,说不宜现在出手,不过没有想到,他会这么反对。” 尹萱看看四周,凑得离阿柯更近了,问道:“对了,阿柯大哥,林姐姐是不是……是不是我们对头那边的人啊?我……我也不知道爹说得对不对。” 阿柯道:“你不要乱想。林芑云是我的朋友,被他们抓去了,现在我照约定把她救出来,怎能叫胡闹呢?好比你如果被别人抓了,我当然一定也要救你出来的,对不对?” 尹萱点点头,笑道:“那是当然!” 阿柯道:“那十七叔又是怎么说的?” 尹萱道:“十七叔可没说林姐姐的坏话。他只是说,大哥把她接来,自然有你自己的想法,只要林姐姐不故意放风传信,也没有必要大惊小怪的。” 阿柯道:“是吧?还是十七叔看得真切。我不是说七叔,只不过,他老人家就是太谨慎、太多虑了。哎,别说这些了。”顺手舞了两个剑花,得意地道:“我今天早上,又、又发现一个变化……哈哈,看来,我也越来越厉害了。” 这种话若是对林芑云说,多半会被她冷嘲热讽一番,说些“谦受益,满招损”、“傲不可长,欲不可从,志不可满”之类的话。 若是小真,定要出手跟他较量,打不过,当然要耍赖;打得赢,便狠狠教训他一顿。 尹萱却高兴地拍手道:“是吗?太好了!我想看看。” 阿柯于是愈加得意,退开两步,凝神想了一阵,将刚才揣摩出的变化使出来。 尹萱道:“好厉害!” 阿柯问她:“怎么厉害?” 她却说不出来,只是浅浅笑道:“……就是觉得厉害。” 阿柯又像表演一般练了会儿,尹萱道:“好了,该休息了!” 一旁的小童忙递上汗巾,尹萱接过来,道:“你去替少主准备茶水吧,我来就好。”待那小童跑远了,她才凑到阿柯面前替他拭去脸上的汗。 这个时候,初升的阳光穿过桃林,照在尹萱脸上,分不清是阳光映红了她的脸,还是她的脸映红了阳光,也分不清那若有若无的气息是桃花的芬芳,还是自她身上传来…… 阿柯心中一动,忍不住轻轻挽住了尹萱的腰。 尹萱浑身一震,她垂下眼,一颗心几乎要跳出来,不敢稍动,低声道:“阿柯……” 阿柯挽住自己的手,突然猛地一推,尹萱毫无准备,“啊”的一声跳开,只见阿柯脸色惨白,手中剑不住舞动,沉声道:“这……这招不行!你看——我的剑从下方挑来,你欺身上前,哎呀,危险呀危险!”边说边一本正经地摇头。 尹萱见他胡乱舞着,剑尖抖动,不觉一怔,忽听拂柳的声音远远传来:“……少主在那边练剑……” 跟着是林芑云懒懒地道:“让他练吧,难得这么清闲,我们还是不要去打扰的好。” 尹萱见她二人身影在林间一晃,不知转到哪里去了,回头看了阿柯两眼,忽地脸涨得通红,道:“你……你自己练吧……我……我走了!” 尹萱转身跑开,几大步窜入林中,不见了。 阿柯直起身,抹一把汗,长吁了一口气,自己也不明白为何会如此慌张。刚才林芑云斜斜的一眼瞧来,似乎见到了,但似乎又什么也没看见,不然怎会像没事一般走开? 更奇怪的问题是……她怎么这么早就起身了? 转眼间林子里空无一人,只听见阵阵鸟鸣之声。 阿柯心中乱跳了一阵,也懒得再练,一屁股坐在树下歇息。 眼前一树又一树的桃花竞相开放,一团团的花朵仿佛粉色的云彩,而身旁的草丛中也开满野花。 阿柯认得黄色的白屈、紫色的豆花,还有如铜铃一般的铃兰,更多的则是连名字也叫不出,一簇簇、一丛丛、一枝枝散在草中,异彩纷呈。 不时有蝴蝶或野蜂觅着芬芳而来,在花间飞舞,好不热闹。 吹面不寒的风穿林而过,便带来一场花雨,漫天飘散。 阿柯眯了眼躺下,有说不出的惬意,渐渐地眼皮打架,沉沉睡去…… “小、小真,你……你知不知道,什么叫做巫山云雨?” 小真放下绢书,回过头来,看着正在乱抹鼻涕的阿柯,想了半天才道:“不知道。” 阿柯有些吃惊——小真竟然也有不知道的东西?忙道:“呵呵,我知道!” 小真一伸手阻止他说话,道:“不要你说,我自己问娘亲去!”说着,跳下横贯在小溪上的树干,一路小跑去远了。 阿柯看着她的两支朝天小辫,摇摇晃晃地消失在树丛后,才拿起那本书看,遇到不认识的字便跳过,因此翻页翻得飞快。 过了一会儿,阿柯觉得有什么东西轻轻地落在头上,抬头一看,高高的槐树在风中摇晃着,无数淡黄绿色的花瓣,和树叶一起无声的飘落,纷纷扬扬,仿佛花雨。 阿柯呆呆地仰着头,任由花瓣散落在自己的脸上,心中有些迷茫,不明白小真为什么喜欢这些又不能吃、又不好看的花瓣。 这个时候,突然听见扑扑的脚步声,阿柯低头看去,见小真闷着头又向自己冲来。 阿柯拾了两片花瓣,叫道:“小真!我帮你拣的……” 小真光着脚跳上满是青苔的树干,咚咚咚跑过来,震得中空的树干不住地摇晃。 阿柯忙抓紧了枝干,道:“小心……” 话音未落,小真冲到面前,劈面一巴掌,打得阿柯耳朵里嗡的一响,翻下树干,扑通一声落入溪中。 等他天旋地转地爬起来时,小真正捂着眼睛,一边哭一边骂道:“臭阿柯,害我被娘亲打……呜……不要脸的阿柯!” 阿柯伸手捂着被打的地方,涨红了脸,叫道:“巫山上的云要下雨,关我什么事?” 他猛地一撑坐起身来,睁大了眼,哎呀,眼前落英缤纷,哪里有小真的影子?他使劲揉揉眼,清醒了一下。 原来只是梦而已…… “就算你梦到巫山云雨……”林芑云咳嗽一声,为难地道:“也不要大声喊出来……为好。这附近虽然无人,可是君子贵在慎独,不可不虑呀。” 阿柯跳起老高,回头看看坐在几丈之外的林芑云,嘴不由得张大,半天方道:“原来是你……呵呵。” 林芑云白他一眼,道:“很可惜,是不是?不是你的萱妹妹。” 阿柯跺着脚道:“不是!不是!我……我只是奇怪,你怎么这么早就起来了?” 林芑云道:“房间太大,床也那么大,我一个人怎么也睡不着……”突然脸一红,知道说错了话,忙低头去采一旁的野花。 阿柯道:“是啊!原来你也这么觉得。我刚来的时候,好几个晚上都睡不着,还以为自己有毛病呢,原来你也有同感,那就不是毛病了,还不如睡在牛车上……” 林芑云急道:“别扯这么远啊!”看看四周无人,对阿柯招招,要他过来。 阿柯三、两步走到她身边,林芑云低声道:“我跟你说……喂,你坐下干什么?” 阿柯坐在她身旁,呵呵笑道:“你不是要我坐过来吗?” 林芑云道:“谁要你坐过来?我只是……只是想跟你说,以前的事,不要再提了。” 阿柯茫然道:“以前哪些事?” 林芑云脸转向另一侧,道:“就是以前那些事啊……那些……我跟你一起……哎,反正,你跟我在一起是迫不得已,一路东奔西逃,也没什么可说的……总之,不要再提就是了。”一边说一边拔身边的野草,拔起来到处乱丢,可是神色肃穆。 阿柯顺手拣了一根草,叼在嘴里,道:“为什么?” 林芑云又收回手来抓脑袋,弄得头发上满是草根都不知道。她恼火地道:“不为什么,我不想被人知道,不可以吗?你记不记得当时答应过我,不能跟人说见过我? “现在,别人虽然知道你我认识,可是……也不必说了。那,我这也是为你着想,被你的萱妹妹听了,不知会怎么想呢。” 阿柯没有吭声,良久,叹息一声,道:“好吧,你说怎样便怎样。” 林芑云觉得他语气里有一些失落,可是并不分明,因此也不愿开口问他。 他既然这么说了,自己心中倒有一股酸楚之意慢慢地向上爬着,喉头不觉一哽。 林芑云忙咳了两声,清清嗓子,道:“你……你现在很了不起呀,哈哈。” 感到阿柯近在咫尺的身体,说话都别扭,手撑地想要起身站远一点,不料脚已有些麻了,撑了两下都没能撑起来。 阿柯一纵站起身,向她伸出手去。 林芑云自然而然抓住他的手,借力起身,待站起来后,才醒悟到本想避开他,却跟他站得更近了,当下瞪了阿柯一眼,甩开他的手,走到一边。 阿柯道:“你怎么了?”林芑云摇摇头。 阿柯道:“你哪里不舒服?” 林芑云还是摇头,说道:“没有,阿柯,我……我只是有点累了。” 阿柯道:“你变了……” 林芑云猛一回身,眼光灼灼地看着他,道:“我们别说这些了,好不好?阿柯,我有些问题想要问你,可是又不知道……不知道你肯不肯对我直说。 “而且也不知道,你直说了,对你自己,或是你的叔叔们,会有什么难处……” 阿柯道:“你问,我答,答不了的,不答就是了。” 林芑云迎着风站了一阵。 她的淡青色薄衫,在一片粉色间显得那么矜持,仿佛一束静静开放的青兰。 她说道:“你这覆云楼的少主,想要我做什么?” 李洛接过侍从递过的鹿皮水壶,猛灌两口,喘了口气,看着脚边山崖下树丛里露出的一角屋檐出神。 身旁一名三十来岁的侍卫李奇,是他的亲信家臣,凑近了他,道:“大人,张捕快说那是以前山南驿站,不过已经废弃好多年了。再过去就是张家庄,也就十来里山路,照这个速度,今晚我们就可抵达七巧镇。晋大人在南面布防,今晚大概也可赶到七巧镇。” 李洛点点头,再坐了一刻,站起身,登鞍上马,回首看了看身后坡上默不作声肃立着的十几条汉子,更不说话,双腿一夹,策马向山坡下冲去。 李奇跟着上马,挥手低声吼道:“都跟上!”十几人一起上了马,排成一线,在崎岖的山道上快速奔跑,并不拥塞,显然是训练有素。 李洛是昨晚带着大队人马出的扬州城,一路北上,说有多喧闹就有多喧闹,无论村舍、渔村、驿站,但凡有人的地方,都要盘查一番。 捕快们平日里黑、白通吃,对孝敬、殷勤的帮派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小打、小摸也当没看见,但此时王命在身,京畿大员亲自督阵,可是开不得玩笑的。 这些捕快一个个如狼似虎,管你是小偷也好、山大王也罢,逮着一个是一个,连身上未带玉门关防通牒的波斯、天竺、大食人等,以及爹妈没生好、面目稍微狰狞一点的,或是身有刀疤的,甚至既是汉人又没刀疤、可是穿着华贵、一看就是可以榨出油水来的……统统用长绳串了,押回府牢慢慢地审问。 如此闹到天亮,四境之内已经人畜惊散,李洛又遣出几路人马,打着自己的旗号,浩浩荡荡沿着扬州城周围的驿道,一路路盘查下去。 至于扬州城内,除了继续封锁城门外,已无多少兵卒巡街。 只有少数人知道,这些其实都只是些普通衙役及驻兵,真正有经验的捕快,一个也没出城,此刻都正在柴捕头的带领下,暗中查访。 李洛虽然心急如焚,但他知道,自己是对方眼中最大的靶子,他不走,对方的防守就绝对不可能松懈下来,是以只有强压心中的焦躁,先带人有多远走多远,等到柴捕头那边有确切的消息传来,再潜回扬州拿人。 让他心烦的还不止这件事。昨天晚上出门前,一名武约的亲信偷偷进了府,带给他一个令人震惊的消息:远在京城之外的皇帝,突然间连发几道圣旨,除了照旧例勉励奉命监国的太子外,命长孙无忌、马周主持中书省,李世绩从凉州星夜赶回洛阳,名为辅佐太子整顿军备,却同时领衔左仆射,主持军务。 单就这一条来讲,说是皇帝远行,不放心东宫,也算正常,但是跟着下禁宫令,所有嫔妃若无太子号令,严禁出宫。 稍微知道一点内幕的人,都明白这是冲着武才人去的。那名亲信得到的武约的手令,还是透过宫内知底的张小年传出来的。 这件事可大可小,小的不过是约束武约,不让她再出来干政,大的,可就涉及东宫了……李洛每每想到这一点,都忍不住感到浑身冰凉。 因后宫之事惹得父子兵刃相向,甚至祸及国家,这样的事历来可不少见,况且李治虽然位列东宫,但是性子文弱,众人皆知,原来的太子李承干、魏王李泰等人论到文治武功,都要强于他,虽然各自被贬或被逐,却无时不在旁虎视眈眈,梦想着重登大宝。 皇上虽立李治为太子,但看他一口气任命长孙无忌、马周、房玄龄、李世绩等数位重臣同时做他的太傅,名为老师,实为辅佐,可以想像其实在他心里,也是不放心李治的。 若是这件事稍有泄露,只怕又是一场涉及深远的宫廷斗争,到时候,别说自己,恐怕武约、太子都难保万全……局势如云似雾,时时刻刻都在变幻,以往认为已经老迈了的皇上,这段时间却突然精明了起来,做事往往出人意表,就连行踪也无人知晓。 单是他为何如此重视林芑云,就是篇大文章……偏偏这个时候,在自己手里丢了! 李洛策马一路冲过林子,淌过几条小溪,到了山南驿站外。眼见那驿站被废弃多年,房间在风雨的侵蚀下塌得差不多了,只剩几间大房仍旧屹立着。 院子里、井沿边杂草丛生,高过人膝,衬得驿站愈发的荒凉。 此刻,几只黑鸦站在数丈高的旗杆顶端,嘶声叫着,仿佛在宣称这是它们的领地。 李洛心中正自慌乱,见不得这衰败、残破的景象,看了两眼,不想过多耽搁,继续打马前行。刚绕过驿站坍塌了的北墙,突然一顿,勒住了马。 李奇驶到他身旁,道:“大人,什么事?” 李洛用马鞭指指地下,李奇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只见地面有一道浅浅的车辙痕迹。 昨天夜里下了场大雨,残枝、败叶本已将大部分地面覆盖,但仍有些地方看得出痕迹。 李奇翻身下马,招手叫了几名捕快过来,几个人用刀挑开杂物,那车辙印越发清晰,弯弯曲曲向前,在辕门外盘旋了一圈,终于驶入驿站里。 李奇又在周围寻了一阵,向李洛报告道:“没有出来的痕迹。” 李洛反手提起长枪,冷冷地道:“散开,围起来。”打马一步步向里踱去。 李奇忙举手向左右一指,做了个手势,身后的侍卫会意,八、九骑人向两边散去,形成合围之势。其中四人取下弩弓,上好了箭。 李洛一边骑着马慢慢向里走,一面屏神静气,到处张望着。 刚转过第一间房,便见到院子里果然还停着一辆车,那拉车的马却倒在地上,口鼻处流出的血已经发黑,似乎已经死去多时了。几只黑鸦在马尸体上啄食着,见有人进来,呼啦啦飞散开,还有两只扑腾了两下,却怎么也飞不起来,歪歪斜斜的躺在地上挣扎。 除了鸟的嘶叫,四周并无任何其他动静。 李洛又凝神观察了一会儿,沉声道:“李奇,去看看,小心有毒。” 李奇应了,打马上前,远远地围着那马车转了两圈,忽地圈指呼哨一声。 另外一名侍卫纵马上前,李奇对他耳语两句,两人散开,各自举着刀,策马在车前绕了一会儿,眼见并无任何动静,一起大喝一声,冲向马车,一左一右重重地砍在车蓬上,“砰”的一下,车蓬被高高掀起,木屑四散。 李奇绕了一圈回到车旁,叫道:“有具尸体……三十来岁,面目发白、肿胀,应该是中毒死的。” 他用枪杆挑了一阵,道:“没有什么特别的东西。” 李洛道:“不要碰他,也不要碰车,再搜搜其他房间。” 几名捕快跳下马,一一踹开房门,仔细搜查。 过了一会儿,其中一人回来报告:“大人,没有打斗的痕迹,没有烧火的痕迹,也没有遗留东西。可能这一人一马冲到这里时,已经死了。” 那边李奇丢了枪,也来回覆道:“那人有配刀,但是没有拔出来,也许受到袭击时并没有察觉,等到毒发已经迟了,见到这驿站便想冲进来求救,可惜……大人,要再找仵作来详查吗?” 李洛想了一下,道:“不必了,大概是江湖仇杀。我们自己的事更要紧,这就走吧,回来以后,再让衙门的人来收拾。”他心中急切,说完打马就走。 李奇忙招呼侍卫、捕快们上马跟着。 一行人匆匆上马,快马加鞭,继续北上,飞速钻入林中,马蹄得得,顷刻间就去远了。 那几只黑鸦飞下来继续啄食死尸时,驿站周围已经再度沉寂下来。 一只黑鸦在那死人身上乱啄,突然一顿,从那人怀里啄出了一封信函来。 那黑鸦啄了两口,觉得既干又硬,实在无味,正要吐掉,蓦地风声大作,一条又粗又长的鞭子袭来,啪的一声,黑鸦给击得飞出老远,骨肉破裂,羽毛洒得满天都是。 正当其余黑鸦惊慌失措地扑腾开时,那鞭子灵巧地一卷,将信卷起。 一个苍老的声音嘿嘿笑道:“这小子中了我的五更破魂散,还能跑出这么远,也算有种了。” 另一个少女的声音道:“幸亏李洛担心有毒,没有翻到这封信,否则就糟了!” 那苍老的声音道:“笨丫头,不过迟一些知道而已,又好到哪里去了?” 那少女道:“迟一些,也许就可以少死几个兄弟,有什么不好?为什么不干脆就在这里杀了他?” 那婆婆冷哼道:“你以为他像普通人一样,那么容易杀吗?他的武功之高,我早有耳闻,刚才见他进来时凝神屏气的架式,哼,就算我亲自下手,也还不是十拿九稳……况且他不过也是那人的一条狗,杀他有什么用? “我只希望他够聪明,知道兔死狗烹这个道理,以后可以助我们一臂之力。” 那少女道:“好了,好了,别说了,婆婆,快些走,爹伤得很重!你追这人已经浪费半天了!” 那婆婆道:“你慌什么,有我鬼婆婆在,阎王老子要来,也得避让三分……” 话虽这样说,声音还是在迅速地远去,须臾不见。 山林间飘下层层雾气,渐渐地下起细雨,将整个山谷笼罩在一片阴霾之中—— 第二章风回云覆 阿柯走到一棵树前,摸着粗糙的树皮,过了好一阵子,方道:“为什么这么想呢?” 林芑云浅浅一笑,道:“我早料你会这样问。我本来不知道你是覆云楼的主人,你这样说,便是承认了,不过我发誓,绝对不会从我的口说给第二个人听。” 阿柯痛苦地抓着头皮,道:“可是……可是有些问题,我不能回答。” 林芑云道:“这个我知道,瞒一个人和骗一个人,相差太远了。阿柯,你不愿意骗我,我很高兴。” 阿柯回头看林芑云一眼,见她淡淡的唇笑得微微歪在一边,眼睛里神采飞扬,忍不住道:“林芑云,为、为什么你每次都猜得这么准?” 林芑云道:“这还不简单么?你七叔那样的本事,还少主、少主的叫你,可见你的身世不凡。这样的身世却在外流浪,之前必然发生了什么事,致使主仆失散,你跟他一会合,覆云楼就突然出现,而且势力庞大。 “你瞧瞧,这宅子、这排场,还有请我来时的犀利手段,岂是小帮小派可以比的?江湖中事,哪有这般简单?除非是之前的门派重新聚合,否则是很难在如此短的时间里崛起的。这几件事凑在一起,我就是想要刻意忽视,也是很难的啊!” 阿柯点点头,道:“你想得很细,看得很透。哎,我早说过了,没有什么可以瞒过你……我突然在想,可能……可能李洛当日……大概也是这样被你一句话说穿,狼狈不堪吧?” 林芑云笑道:“你呢?你被我看穿,是不是也很狼狈?” 阿柯道:“我才不会,被你看穿,那也正常得很,只不过……你看得太快、太准了……不好。” 林芑云沉默了一下,道:“阿柯,你的意思是……就算你是少主,有些事也不由你定吗?你担心我看穿这一切,其他人会对我不利?” 阿柯背着手,绕着桃树走来走去,道:“这倒不一定……不过……我……我说不好,只是有些事不单关系我,更关系到其他人。单是我的事,很好办,可是其他兄弟……就……就……” 林芑云走到他身前,用目光阻止他再转圈,轻轻道:“我明白的,阿柯,你放心,我支走其他人,想单独跟你谈谈,就是考虑到这些。 “我的处境,我自己清楚,可是我担心你……阿柯,你的处境,你真的清楚吗?” 阿柯道:“我吗?我……我清楚!就是因为太清楚了,太清楚那个后果……所以我不能……林芑云,有的时候,事情并非由得你想不想,也不由得你做不做。有的时候,甚至分不清究竟是你带着别人走呢,还是别人推着你走。” 林芑云道:“阿柯,你有什么为难的事,给我说啊,我会帮你的,真的,我……我……我们不是朋友吗?是你说的。” 阿柯盯着她,见到她眸子里那份忧虑、焦急之情,霎时往日逃亡中那份生死与共的记忆涌上心头,胸中一热,身体倾前,几乎就要脱口而出,突听有人大声道:“少主!” 阿柯眼中精光一闪,直起身子。 林芑云见小路上有两人快步走来,情急之下一把握住阿柯的手,低声道:“你相信我,相信我啊!你、你……你找个时间给我说啊!” 阿柯回退两步,挣开她,迟疑地道:“不……” 这个时候,那两人已赶到面前,林芑云认得其中一人正是阿柯的七叔尹禹鸣,另一人面目俊朗,气度不凡。两人一起拱手道:“少主!” 尹禹鸣警惕地看了林芑云一眼,并不说话。另一人却向她拱手笑道:“林姑娘,在下淩宵。久闻姑娘聪慧过人,没想到会是这般的神仙人物。” 阿柯道:“林芑云,这是我的十七叔。” 林芑云忙回礼道:“见过前辈。” 尹禹鸣道:“少主,老十一、老十二都回来了,有些事要跟你禀告一下,正在前庭等着呢。” 阿柯瞧着林芑云,林芑云忙道:“啊,不耽误你们的正事。说来惭愧,小女子一早起来瞎逛,没想到这园子好大,竟迷了路,幸好遇见阿柯……” 淩宵笑道:“也不是大,只是树太多、太密,倒为难姑娘了,这样吧,七哥,你与少主去前庭,我送林姑娘回去就是。” 阿柯道:“如此也好,嗯……”踌躇一下,似乎还想说什么,但终于还是道:“走吧!”便与尹禹鸣两人匆匆走了。 林芑云目送阿柯的背影消失在树后,方转头对淩宵嫣然一笑,道:“有劳前辈了。” 淩宵在前引着路,穿过桃林向后花园走去,一面笑道:“什么前辈,不敢当,你是少主的朋友,就叫我淩十七就得了。姑娘是……” 林芑云道:“那怎么敢当……小女子姓林,名芑云。” 淩宵一震,似乎想起什么,随即笑道:“好名字,确是好名字呀。你住在这里,没有什么不方便吧?” 林芑云道:“还好,只是之前小女子不识尹前辈,多有冒犯,哎,一直想找个机会向他老人家陪不是。” 淩宵道:“你说那件事?哈哈哈,我听萱儿说了。七哥一向自负,没想到在你手里会输得这么惨,你别多心,他亲口说对你是心服口服。你第一次来扬州……哦,那得好好品尝一下这里的美食了……” 阿柯与尹禹鸣一起走进前庭,庭内几人一起站起身来,拱手道:“见过少主!” 阿柯拱手回礼,对其中一个白发苍苍、器宇轩昂的老头道:“十一叔,辛苦了,这次北上探到什么消息?” 这老头便是北国大亨周纪宇。当下众人落了座,周纪宇道:“托少主的福,这次北上,收获不小。少主知道,我儿子成明、成武两人这会儿就在洛阳,宫内……” 他环视了一下,脸上掩饰不住兴奋之色,道:“宫内果然出大事了!” 座中另一位干瘦的老头道:“老十一,别卖关子了,究竟怎么回事?那贼子出来了没有?”正是丘云山卖面的苍老头,本名苍别松,排行老十。 他生性最是急躁,与慢条斯理、和气生财的周纪宇大是不同。 还有一位四十来岁的武夫,本姓拓拔,乃北魏后裔,名流明,原是高祖贴身侍卫之一,因多次护驾有功,特赐李姓,排行十二。 周纪宇道:“十哥,你不要急,那贼子的事先不提。我要说的是另外的情况,一个意外得知的情况,你猜是什么?” 苍别松道:“你倒是说啊,你问我们干什么?反正,我只想知道那贼子到底出来没有?” 周纪宇端起茶喝了一口,道:“这件事,对七哥来说,可能更要紧一些……” 尹禹鸣一怔,眼睛忽地收成一线,那张红光满面的脸,像是突然间抽干了血一般苍白,一个字一个字地从嘴里挤出来:“阴、阳、铜、鉴。” 阿柯一惊,周纪宇已拍手道:“不错,正是这个阴阳铜鉴!少主,你说你之前曾见过它,是不是?” 阿柯道:“是啊,它本来是我大哥段念的东西,后来交给了一个叫作辩机的和尚,再后来又被可可夺去……不过,现在八成还是在辩机手里。” 尹禹鸣浑身颤抖,握住扶手的手几乎掐进木头里,道:“你……少主,你知道当初它真正主人是谁吗?”阿柯摇摇头。 尹禹鸣叹道:“看来三哥一心教你武功,什么都没有说——这阴阳铜鉴的主人,便是你父亲!” 此言一出,在座中除了阿柯外,全都露出了悲愤的神色。 阿柯大吃一惊,道:“这……这等江湖邪物,怎会是他……他的?” 尹禹鸣道:“这话说起来,也是四十年前的事了。当年高祖尚未起兵之时,势单力薄,处在中原各大门阀势力之间,那时候,各门阀派系斗争激烈,仗着财多势广,各自为政。 “虽然高祖谋划起事已经很多年,但因忧心这些潜在的势力会对己不利,所以迟迟不肯动手。于是,你父亲便想了个法子,组织了一帮武林游侠,成立‘天鉴门’,专门刺杀、策反那些与你们李家作对,或不愿顺服的家族。 “这一招极其狠毒,并且确实有效。长安的刘家、薛家、宇文家的一部分,辽东的段家、甚至远在凉州的杨家、吕家等当时的显贵之族,一夜之间或被荡平,或族长被杀,导致族内四分五裂,力量薄弱下来,因而不得不臣服高祖。 “短短几年间,就这样收复了几十个家族。你父亲平日并不出面,便做了一块铜鉴作为信物,调动人手,这便是阴阳铜鉴。” 阿柯道:“不对啊,阴阳铜鉴不是十三年才出一次吗?不是……不是可以换一条命吗?” 尹禹鸣道:“这便是你父亲的高明之处。这个‘天鉴门’因参与的都是显赫家族之间的争斗,平日极少露面,外人无从知晓,但当迫不得已需要出头,或是行迹败露时,便杜撰出阴阳铜鉴的神话,仿佛只是江湖帮派争斗一般。 “我记得第一次传出这个典故,是在山东青州,当时的武林盟主秦啸天因暗中与长安薛家有关联,你父亲为了杀一儆百,命人当街击杀之。只是,那秦啸天也有些本事,中了埋伏后,仍杀了‘天鉴门’十余位高手。 “这件事在江湖上闹得沸沸扬扬,为了消除影响,阴阳铜鉴一事才正式传了出来。 “后来,高祖与你爹攻克长安,平定中原,但除了洛阳仍被王世充占据外,河北、河南、山东等地也有刘武周、宋金刚、窦建德等匪割据为王。 “那贼子奉命征讨,仗倒是赢了,人心却未归附。窦建德的部属刘黑闼,就在两年后反叛,重扯大旗。你父亲一心政务,也无暇再管这些江湖之事,那贼子于是趁机将‘天鉴门’接手过来,更加频繁地动用‘天鉴门’的力量铲除异己,而阴阳铜鉴也因此被越传越神。 “一开始只是说,冒犯此铜鉴者以命赔命,江湖人多嘴杂,传来传去,到最后,竟传成了什么可以换命之类等荒诞不经的说法,你既然知道阴阳铜鉴,大概也听说过淮阳人李德被救一事吧?” 阿柯道:“是啊!听说是犯了死罪,关在天牢里,又被救了出来。” 尹禹鸣哼道:“什么死罪?那一年是武德七年,李德乃是那贼子天策府中的学士,曾向那贼子进言夺嫡之事,引为心腹。他因一桩公案作弊,被人告发,押入了天牢。 “那贼子担心屈打之下泄露他的阴谋,遂尽遣‘天鉴门’高手劫狱,救出李德。我听说,救出不久后即将李德灭口。此事传到江湖上,自然又推到了阴阳铜鉴身上。 “当年……当年玄武门之变,他的三千兵士中,就有不少‘天鉴门’的人。那贼子接手‘天鉴门’后,排挤忠于你父亲的人,偷偷地将他虎贲军中的精锐调入,狼子野心昭然若揭,我们早就劝你父亲有所准备,可惜……可惜还是被这贼子早了一步,终于酿成今日之势,悔恨晚矣!”说着,不住地捶胸叹气。 苍别松眼中几乎喷出火来,怒道:“王八蛋!这个贼子!亏我当年还曾在宋金刚大军之中救他性命,现在想起来,真恨不得自己索性死在乱兵中算了!” 李流明两眼也瞪得血红,道:“可惜,我当日在玄武门上射那一箭,被尉迟敬德那厮截住……唉,就那么半个时辰,血将城门都染红,兄弟们……什么都完了!” 周纪宇叹道:“这都是命中注定,现在谈这些又有什么用呢?怪只怪我们太大意,那贼子的心太狠毒……齐王当年也不该轻易下手,用什么毒药?被那贼子看出破绽,终于先下了手……唉!一切过往,永不可追了!”说完各自唏嘘不已。 阿柯年纪最小,他老子被杀的时候,他尚在襁褓之中,如今唯一对老爹的印象,无非是众人描述的话语——什么“豪气神武,天铸英才”,什么“胆色过人,千里单骑取敌首级”,又是什么“重义轻利,极有魄力的汉子”、“与兵同寝、待兵如子”、“礼贤下士、天下归心”……乱七八糟一大堆。 他小时候听来,还以为说的是评书里的天兵天将,或是“尧、舜、禹、汤”之类的古之大圣,总之,他不太确信那人是不是自己老爹。 只有娘亲说得稍微像人一点。 娘亲说他:“不高不瘦,脸黄黄的,不太爱笑。年少时也曾终日飞鹰走狗,与朋友佩剑神游,好充侠客。后来打仗了,就收敛了许多,也更不爱笑了…… “我认识你爹好多年,可是,他直到功成名就后才娶我。他说他最爱看的,就是我浅笑、飞舞时的样子,他舍不得我那么快便为人妇、为人母了……” 娘亲说这些的时候,通常都是有阳光的下午,她一个人坐在歪脖子的树下晒太阳,眯着眼,懒懒地看着云升云落。 阿柯从小就觉得娘亲懒懒的、瘦瘦的,眉间永远锁着一丝淡愁,那弱不禁风的样子,让人担心她是否能一个人走几里山路。 他实在无法想像,这样的娘亲竟会浅笑、飞舞,有这样的疑惑,她所形容的这个老爹虽然像人一点,却也不敢肯定。 所以,老爹虽然是死了,可是,硬要说悲痛……也不知道该悲痛到哪种程度。 他见众人红眼的红眼,拍桌子的拍桌子,好半天才醒悟到,这是在说自己老爹被杀的事,而自己这当局之人,反倒还是一副无所谓的表情。 他忙眨眨眼,做出悲痛的样子,不自觉间想到娘亲,竟渐渐地真的悲伤起来,眼中通红,差点垂下泪来。 周纪宇道:“少主,过去这么多年了,你也别太哀伤,总之大仇一定要报!” 尹禹鸣狠狠地跺着脚道:“一定要报!此仇不共戴天!少主,你可知道,那贼子后来对我们这些你父亲的老部下,亦是动用‘天鉴门’一一绞杀。可恨你父亲当年那样费尽心力培养的精英,竟成了那贼子篡权谋位、杀兄逼父的凶器!可恨呐可恨!” 阿柯道:“啊,原来竟是这些人!那……那四伯伯、九叔、十三叔、十四叔、十五叔就是这样被害的?” 周纪宇道:“那贼子要坐稳江山,自然要大肆清洗异己。有些人是被他冠冕堂皇抄了家,更多他找不到把柄的,就动用‘天鉴门’予以清除。 “当年与你爹结义,同创‘覆云楼’的共十七人,大哥早死,二哥、四哥战死沙场,照顾你和你娘的三哥病死,老九投靠那贼子,做了工部尚书……” 尹禹鸣叫道:“他不是老九!咱们没老九!” 周纪宇道:“是。剩下的,三哥、五哥、八哥、老十三、老十四、老十五、老十六俱被那贼子害死,你七叔当年若不是因事耽搁在辽东,恐怕也已与神木山庄玉石俱焚了……” 尹禹鸣摇手道:“罢了,罢了,这些陈年旧事也不要再提了……你说打听到阴阳铜鉴,究竟是怎么回事?” 周纪宇道:“我听到的消息是:这一次阴阳铜鉴现世,那贼子自己也正派遣大内高手追查,而且为首的就是当年‘天鉴门’四大高手之一的赵无极!” 李流明道:“赵无极……我听说过此人名头,据说外家功夫登峰造极。丢那妈,这怎么搞的,作贼的喊捉贼,自己查自己?” 尹禹鸣沉吟道:“难道他又在耍什么花招,这是他故意设的圈套?” 周纪宇道:“我当时也是这么想,以为是他设计的。后来找到一位相识的宫里的侍卫,当年也是‘天鉴门’出身。他告诉我,原来十三年前,十四弟被杀之后,那贼子以为众患已去,自己解散了‘天鉴门’,而阴阳铜鉴也密令销毁,当时的‘天鉴门’首脑王承望……” 苍别松听到“王承望”这个名字,重重地呸了一声,道:“这个叛逆小人,实在有辱我师门!” 周纪宇道:“老十,现在别动气,听我讲啊!那王承望似乎曾想将‘天鉴门’收为己有,也算是开宗立派,可是,那贼子怎会容忍自己的罪证昭然于天下?他甚至紧张到调动定国公李靖的玄铁军,剿灭王承望,可见一斑。” 尹禹鸣道:“李靖兵法举世无双,他要是出手,天下恐怕无人能敌。那王承望死了没有?” 周纪宇道:“好像是死了,具体的情况现在已无人能知,只不过,本应该绝迹江湖的阴阳铜鉴,这一次突然冒出来,那贼子自己恐怕也没想到吧。” 苍别松歪着头想了一阵,突然道:“段念是谁?” 周纪宇道:“老十,你卖了十几年面,江湖事竟真的一点也不清楚了?那段念号称‘关中霸刀’,出道时孤身一人,灭了湘南十三剑、北极门、无双剑庄这样赫赫有名的门派,据说还曾打败过天绝老人,是近几年江湖中少有的高手之一。 “只可惜,后来好像缠进风月之事,被人谋害,这一点,少主应该更清楚一点吧。” 阿柯点点头,将那日在林中巧遇段念夫妇,力拼沙老大,后又遇见辩机的事,简单地说了一遍,末了道:“辩机也未说过,段念究竟是怎样得到阴阳铜鉴的,只说段念认为这是邪物,要辩机找机会毁去,他却硬要塞给我。 “若不是可可将它抢了去,恐怕这会儿,我可以拿出来给各位叔叔辨辨真伪。” 尹禹鸣道:“这段念我也听闻过。他面对江湖上人人视为至宝的东西,还能如此清醒,也算了不起的人物了,那辩机又是谁?” 周纪宇道:“他的来头更大,乃是大总持寺道岳法师的高徒。玄奘法师回长安后,在弘禅寺院译经,参与者众多,而他以博学多识闻名,成为唯一一个撰写玄奘大师回忆笔录的僧人,我还记得书名叫作︽大唐西域记︾,轰动一时。” 尹禹鸣道:“这就奇怪了。不知道这阴阳铜鉴是怎么出现的,而辩机拿它,打的又是什么主意……奇怪,太奇怪了。” 周纪宇道:“这件事确实值得我们关注,不过,我还打听到一个消息,更加有趣,如果这事成了,可比要那贼子的命还要解恨。 “原来……那贼子对现在的太子,嘿嘿,可并不放心……” 苍别松大是失望,道:“我道是什么呢?天下谁不知道?原来是李泰跟李承干争太子位,闹得风风雨雨,却被这无用之人白拣了便宜。那贼子一向独断、好胜,这么个儿子继承大统,哼,也算是老天有眼。” 尹禹鸣皱紧眉头道:“不然,我听老十七说李治此人不简单,据说当初考虑谁为太子时,那贼子曾命几名重臣品论,其余人等或是以武胜,或是以文笔得着,唯独他的考语是‘聪慧异人,忠孝良恭’。 “单是后一条,可能就足以在一众王子中胜出,何况据说‘聪慧’二字,确非虚言,若真的聪慧到异人的地步,可不能小觑。” 李流明道:“七哥说的是,想那九鼎之位,谁不想坐?争抢的都是些人精,他能圣眷独得,恐怕绝非侥幸。” 苍别松与尹禹鸣同时怒道:“圣?哼!凭他也能称圣?” 李流明忙道:“是,小弟说错话了。” 周纪宇道:“老十二说得有道理。他能入主东宫,绝非侥幸,实际上,是有人暗中帮助!嘿嘿,你们猜是谁?” 连尹禹鸣也道:“老十一,你一次讲完行不行?你是打探消息的,还叫我们猜,那下次不用劳你的驾,大家伙坐屋子里猜猜就行了。” 周纪宇心中对众人的耐心实在不敢恭维,但是七哥见问,也只好道:“是,那贼子当初立他为太子,想来是为避免死后李承干、李泰等人对其他兄弟不利。哼,他当初下得了手,如今到了儿子一辈,倒要装慈悲了! “谁知道,李治入主东宫后,处事虽多机智,却优柔寡断,与他期望差得太远,所以也曾动过改立之心。但是李治韬光养晦,在暗中笼络了一帮朝臣替他谋划。长孙无忌是他舅舅,那不用说了,连房玄龄、江夏王等人都替他说话。 “最关键的,是内宫之中,亦有人替他说话……”他说到这里,实在忍不住想卖卖关子,故意端起茶来,慢慢地喝。 李流明见周纪宇不语,道:“这有什么古怪?他是太子,自然认得宫内的妃子,托个人情算什么,李承干、李泰不也一样有关系?” 周纪宇猛拍桌子,道:“是啊,大家都会的路子,可是为什么偏偏他就成了?嗯?” 阿柯一直没插嘴,此刻道:“要托对人。” 周纪宇正要自己吼出这句话,突然被阿柯抢了先,怔了一怔,道:“正是!少主说得很对。那么多妃子、才人,谁知道那贼子喜欢谁? “况且,那贼子生性狐疑狡诈,除了长孙皇后的话肯听,又几时听过其他妃子的话?随便乱托人,不但没什么效果,说错了话,嘿,可能连老本都得赔进去。 “可是,李治就选中了一个人……不,恐怕也是这人选中了李治。不知道她使的什么手段,竟然就让那贼子看重了李治,这个人……” 阿柯叹了口气,道:“是武约。” 周纪宇呆了半晌,道:“是……咳咳……就是武约。” 苍别松道:“武约?这名字好耳熟……” 尹禹鸣也道:“武约……武约……我在哪里听过?” 周纪宇道:“在哪里?嘿,就是光禄大夫、太原郡公、工部尚书武士镬的女儿!” 李流明惊道:“老九?” 尹禹鸣怒道:“什么老九?呸!姓武的奸诈小人,不过是个卖木材的暴发户,就因为早年资助了高祖,才混到工部尚书,他算什么名门显贵?他生的女儿,也好不到哪里去。“她是那贼子的才人?一个小小的才人能说上什么话?我不信!” 周纪宇眯着眼把玩茶盖,道:“七哥,这你可就小看人家了。这武约虽说只是个末流的才人,不过据宫内的说法,那贼子亲自下旨,指名要她做操办六宫祭祀的人,想想看,那可是一级妃子才能做的事!这是为什么?” 几个老家伙一起伸长了脖子盯着他,问道:“是呀,为什么?” “她太精明了。” 阿柯皱紧了眉头,叹道:“下手又狠又快,哎,不知道该怎样形容她…… “总之,李治跟她的关系不简单,连李洛那样的人,也甘心为她驱使。现在想想,连组织恐怕都听命于她,难怪要刺杀那些官员……” 周纪宇花费巨靡,上下打通关节,才探听到“此人工于心计,可能跟太子过从甚密”寥寥数语,没想到阿柯随便说两句,就仿佛武约是他远方亲戚一般熟悉,顿时傻了眼。 尹禹鸣道:“怎么,少主,你认识她?你……你怎么知道她跟李治关系不简单?怎么个不简单法?” 其余几人也凑上来,齐道:“是啊,怎么个不简单法?” 阿柯脑子里嗡的一声,懵了。如果照实说他见过武约跟李治,那麻烦可大了——竟然在眼皮底下放走太子!这件事,无论如何说不清楚。 他瞪大了眼,看着几个老家伙黑着脸,慢慢地从四周围上,突然间灵光一闪,叫道:“我……我是听林芑云说的!林芑云的身分,你们知道吗?她……她是李洛的表妹,李洛又是武约的手下,平日里怎么也知道一些,这、这不就跟我也随口说了些吗?” 周纪宇恍然道:“哦,原来如此!”既然有这亲戚关系,那自然比自己花钱打探方便得多,他当下定了心神,开始后悔为什么打探前不问清楚点,白花了近千两银子…… 大家都不觉点头,阿柯心中也是放下一块石头,正待再吹,尹禹鸣哼道:“既然她是李洛的表妹,那我们可就更不该劫她来了!这样一来,李洛岂不是掘地三尺,也要寻她出来? “而且,她这样聪明,如果放个风声出去,我们这里不是要一窝端了吗?不行,不行!她在这里迟早是祸害,得想个法子处置她,大家看呢?” “光啷”一声,阿柯的茶杯跌落。 李流明没瞧见他脸色大变,跟着道:“不错!我早瞧她不顺眼。昨日话没说上两句,已经把我手下的贺老六放倒。贺老六这个人,七哥你也知道,他是多精明的人?竟然这么轻易地就上了那丫头的当,实在是…… “有这使毒高手在家里,只怕被她下了药,放翻一屋子的人,都茫然不知呢!老十,你的意见呢?” 苍别松道:“我……我没意见,不过,这要看少主的意思。” 阿柯跳起来双手乱挥,叫道:“不行!不行!她……她是我的朋友,有……有什么祸害?” 尹禹鸣道:“少主,成大事者怎能拘小节?我们这里谋划的都是惊天动地的大事,稍有不慎,就会有全军覆没的危险。这女子……唉,也怪我这几天出门了,没能及时阻止少主你做这件事……危险呐!” 阿柯急得脑门冒汗,只是反覆地道:“她怎么会有危险?我……我知道她的,她……她……怎么会有危险?” 苍别松道:“少主,她跟你是什么关系?” 阿柯怔了一下道:“朋……朋友啊。” 尹禹鸣道:“少主,此女子如何与你结识的,我们并不清楚,也不便过问,只不过想提醒少主,她的根底以及她与李洛的关系,你就真的一清二楚吗?” 阿柯道:“我……我清楚。”但是想到林芑云不知为何一直与李洛一同南下利州,竟没有出来寻他的意思,不觉间声音已经不似刚才那般斩钉截铁了。 苍别松道:“是啊,她跟你只是朋友,可是她的表哥,是当朝的三品钦差大臣,你说她会听谁的?” 阿柯涨红了脖子,道:“自然是听我的!我跟她同生死过,那……那怎么能比?况且,她还救过我跟尹萱的命呢。尹萱呢?叫……叫她出来!” 尹禹鸣道:“这不关她救你与萱儿的事。少主,你想想看,她那时候根本不知道我们的大计,也不知道你的身分,自然可以帮这些忙。 “如今可大大不同了,你使出这番手段将她带回,她心里难道就没自己的打算?这种情况下,还可以跟你谈笑风生,城府真是深不可测……想起来就可怕,断断不可久留! “刚才我们说那么多,就是要你明白,世境险恶、人心难测呀!” 阿柯在大厅里走来走去,叫道:“是,是大大不同了,可是,她也还是不知道我的身分啊!我……我怎么能处置她!” 周纪宇摇手道:“少主,你冷静一下,七哥说得也不无道理,她一个女孩子,说到底,还是得替她家里人着想的。 “若我们这里没这档子事,少主与她,其实也没什么……只不过,如今情势逼人,可是马虎不得。” 苍别松道:“是啊,况且她会使毒,谁知道她什么时候会动手?不看着她,我们大家可都睡不安寝。 “我看呐,先把她关在地牢里,什么毒物也碰不到,什么人也见不到,然后再从长计议,大家看呢?” 尹禹鸣、周纪宇、李流明三人一起点头。 阿柯叫道;“不行!” 尹禹鸣正要说话,却见阿柯狠狠地盯着自己,目光如刀,竟情不自禁打了个寒战。 阿柯对着屋子里的人一个一个看过去,沉声道:“原来……原来你们今日聚集起来,就是要跟我说这件事。” 众人心中都是一紧,平日里只见到阿柯懒散和气,从不摆架子,没想到,他竟也有如此让人心惊的杀气,不由得全都沉默不语,大厅里一时沉寂下来。 阿柯看了一阵,走到桌前,深深吸了几口气,慢慢地道:“好,既然大家摊开来说,那我也毫不保留。 “不错,这一次我撇开你们,独自救回林芑云,是有些冒险,不过,我自有我冒险的原因。其他的事,都可以商量,但是,如果谁再提议对她不敬,那就是对我不敬。 “从今日起,我就住在她楼下,要毒先毒我,她要是敢报信,不劳各位叔叔,我自己就亲手杀了她!” 尹禹鸣不知道在想什么,脸色十分难看,其余的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也只有摇头的分儿。 周纪宇咳嗽一声,道:“既然少主这么决定,自然有你的道理,我们也无话可说。我看……我看暂时就这样吧!这次北上,还打听到一些事,要向少主禀报一下。” 阿柯黑着脸坐回座位,无所谓地点点头。 周纪宇见他浑身绷紧,如一只蓄势待发的猛兽,知道他心中对林芑云极之看重,只得艰难地咽口唾沫,续道:“上个月,那贼子不知道在哪里,突然连发了几道圣旨,约束太子及后宫。 “我看,可能那贼子对太子的担心日重;少主,你的那个组织,真的是武约的手下吗?” 阿柯道:“是,我知道得很清楚。” 周纪宇道:“这……这可就……” 阿柯见他面露难色,心中隐隐有一丝不祥的预感,道:“怎么了?” 周纪宇道:“少主被他们逼着服了药,老夫这次北上,原本就是打算替少主要解药的。不过……上个月,这个组织突然遭到清洗,单是洛阳城内就死伤了数十人,据说领头的陈仲已被刺杀,他的弟弟陈束也身受重伤,目前下落不明……” 此刻,阿柯觉得自己的心,已经快要彻底地停止跳动了—— 第三章妾心红烛意 “五湖楼”就在西湖边上,修得十分别致。 楼的西面尖尖的,仿佛船头,楼顶还有一支桅杆,楼三面全是翠竹,要登上二楼,才能远眺烟波浩淼的湖面,取的是“一船明月一竿竹,家住五湖归去来”的意思。 这里离市集稍远,看那楼前停着的各式马车、轿子,便知这是供有钱大爷们闲暇时享乐的闹中取静之所。 此时刚过了晌午,天际一片澄蓝,远山近水都显得格外清朗。 柴齐一个人缩在二楼最靠里的隔间中的一张椅子里,眯着眼,微张着嘴,乍看还以为是在打盹,可是,按在桌面上的左手,却在轻轻地敲击着。 隔壁房间里,有个稚嫩的声音正合著琵琶,唱着不知名的小曲。 唱歌的少女也许才刚出道不久,声音矜持而含蓄,再隔了道木墙,歌词便有些听不清了,不过大概也就是些“日斜江上孤帆影,草绿湖南万里情”之类的。 柴齐听这调子觉得十分熟悉,忍不住跟着哼哼两声。 忽听“砰”的一下,有人摔了酒杯,那唱歌的少女尖叫一声。跟著有人拖长了声音含混不清地道:“唱……唱……唱什么……屁!老子是来……”然后咕咚一声,似乎是不胜酒力,滚落下地。 立时有好几人喧闹起来,藉着酒意拍桌子大闹,那少女大声叫道:“不要!我不喝……爹!” 店小二慌张的声音也很快地掺和进去:“各位爷,这小妞才来,不懂规矩,我们掌柜的回来了,一定给大爷一个交代……哎哟我的爷,这可打死我了!” 柴齐皱起眉头,推开房门走出去,正见到站在门外的小二被椅子打得发出惨叫,不住地弯腰告饶。 那少女哭闹着要出来,却被几个人给拉扯住。周围几间房的人都出来看,不料那房里出来个凶神恶煞的人,吼道:“看什么看?妈的!没见过我们雷老爷啊?” 多数人是没见过,不过还都听过雷震峰的名头,知道他是这里的地头老大之一,把持着好几十家妓院、当铺,人称“雷老虎”,不是寻常人惹得起的角。 周围人一听,纷纷走避,各自回房,霎时间走得干干净净。 那人对那小二道:“滚一边去!雷老爷今儿心情好,要乐一乐!”小二苦着脸,却不敢说什么,便往楼梯退去。刚退到柴齐门口,柴齐一把抓住了他。 那小二惊得一震,柴齐将一块铜牌塞进他手里,笑道:“小二哥,麻烦你拿这东西,去给那雷老爷看看,就说我在这边等他。” 那小二双手乱摇道:“不行!不行!客倌,这雷老虎可惹不得!您这把年纪了,蹚这浑水干什么呀?” 柴齐掏出了块碎银,塞到他衣领里,道:“不要怕,你拿去,他们自然理会得。” 那小二将信将疑,但是看在银子的分儿上,觉得即使再挨上一拳,也是赚了,便回头拱着身走到门前。那门未关严,可以看见里面桌子被掀得乱七八糟,那少女被一个汉子拦腰抱着,正在拼命挣扎,躲开递到嘴边的酒杯,而弹琵琶的老头则昏倒在地。 那小二正看得心惊,不知掌柜的回来该怎样解释,门忽地被人拉开,等他反应过来,脸上已重重地挨了一巴掌。 “滚你妈的,雷老爷的事,你也敢来偷看?” 有人冲出房门,一脚踢在小二胸前,那小二痛得惨叫,忙不迭地将那铜牌递出来,叫道:“有……有人叫我……哎哟我的爷,踢死我了!”铜牌被踢到一边,也顾不上拣了。 那人正待一脚踢他下楼,忽地被人拉住。 那人扯了一下,骂道:“谁他妈……哦,老爷!”便慌忙住了嘴。 一个满脸横肉的家伙走出房门,瞥了一眼那小二,待他看到那铜牌时,眼光霍地一跳,亲自弯腰拾起来,仔细看了看上面的铭文,脸上肌肉禁不住抽动了几下。 “人……在哪里?” 那小二忍着痛,向柴齐待的房间一指。此时房间里几个人都冲了出来,其中一人道:“老大,是谁他妈的欠揍找麻烦?那间房?老子去抽……” 雷震峰回过身来,就用那铜牌重重地拍在那人脸上,“啪”的一声闷响,那人一声不吭,两眼翻白,如同喝醉了酒般踉跄后退,终于被一张椅子绊住,仰天而倒,再也不动。 其余人正在磨拳擦掌,见此情形全都吓白了脸——连内功都使出来,可见是要那人一句多余的话也不要出口,看来老大也是给逼急了。 雷震峰沉声道:“送这两人出去,客气点,多给些银子,给……给个五十两吧。 “妈的,老子以后要是听说你们黑了钱,就把你们一个个剥了皮,扔到湖里去喂鱼!这个小二哥也给几两。你们都走,我……我去会会老朋友。” 一个手下道:“老大,我们在店外面守着……” 雷震峰手一阵乱挥,“滚,都给老子滚!” 众人见老大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哪里还敢多嘴,抬了那老头跟口吐白沫的兄弟,扶着少女,一溜烟往楼下跑去。 雷震峰在柴齐门前定了定神,整顿了半天衣冠,方推门进去,笑道:“哎哟,柴老爷子……几时回来的?让小的们都不知道,没伺候好,罪过,罪过!” 柴齐放下茶杯,拈了颗青豆放在嘴里嚼着,一面含糊地笑道:“老了……也就是进城来凑凑热闹……你们如今也都混出名堂来了,还要我们这些老家伙干什么?” 雷震峰殷勤地替他斟上茶,在对面坐了,道:“老爷子,这是哪里话?当初如果不是你罩着我们兄弟,这会子我们恐怕早就被发配到酒泉郡吃沙喝风去了,哪有今日? “呵呵,看你身体……还挺硬朗,这就是福分!” 柴齐道:“你们几个兄弟,当初我最看重的就是你。没想到几年不见,也神气起来,连唱小曲儿的裙子,也要去掀掀了。” 雷震峰满面羞愧,不住道:“都是几个不争气的手下……一时灌了几壶烧酒,脑子也糊涂了,我才转身去趟消腹宫,他们就搞起乱来…… “我狠狠地教训了他们,妈的,给老子丢人!呵呵……老爷子喝茶……我已经给那姑娘几十两银子,送出去了,你放心,你叫我们做规矩人,我们不敢乱来!” 柴齐嗯了一声,道:“还晓得规矩就好……你们做皮肉生意也好,放高利也好,贩私货也好……只要不在这扬州乱来,任你赚到天上去呢,我也管不了,只不过要是乱来,惹得扬州百姓指着我老柴的鼻子骂娘,那大伙儿就不好看了,是不是?” 雷震峰一个劲地点头,又一迭声地叫了几个精致小菜上来,道:“喝两口?这五湖楼别的没有,二十年的若春倒还是道地……哦,老爷子戒了?戒了好,戒了好,哈哈…… “老爷子有三、四年没走动了吧,这次出山,是不是有什么棘手的事?只要用得着我的地方,您尽管吩咐!” 柴齐瞥他两眼,咧嘴一笑,满脸的皱纹堆在一起好不吓人。他一面品着小吃,一面慢慢地道:“你堂口多,路子也多……最近有没有听说什么门派有大买卖的?” 雷震峰皱着眉头想了半天,道:“没有!这几个月风平浪静,连个争码头的热闹都没有。这是实话,我都还纳闷了——难不成扬州城一夜之间,都成了良民了?” 柴齐无所谓地道:“没就没吧……嗯,好吃,这酱菜道地……这一、两个月来,有没有其他什么路子的人进来?可能不是很嚣张,而是默默无闻的那种。” 雷震峰愣了一下,眼睛转了两圈,道:“柴老爷子今日果然是有事……这个……您老别说,还真有。东边靠近湖边,那儿不是有座大宅子吗?您还记得不,以前是绸缎老张的,叫做‘蕉庄’,不过现在都换种桃花了。后来他儿子败了家,不知道卖给谁了,反正一直都空着,就在上个月,来了一群人,住了进去。 “我听手下的说,那群人好像挺阔绰,非老字号店铺不进,随便买啥都是大手笔……不过很少跟人交往,连家奴、婢女都是从别的地方带来的。听说扬州城好几个商家亲自登门拜访,全都吃了闭门羹。妈的,老子就看不惯,以为自己是天王老子吗?我看呐……” 雷震峰凑近了柴齐,低声道:“多半是犯了事的大家子弟,躲在里面,准错不了。” 柴齐眼睛眨了一下,道:“你别乱讲,小心他们家大势大。” 雷震峰一脸祖坟被挖的愤慨状,叫道:“我雷老虎怕他……” 正嚷嚷着,楼梯上@@@上来了两人,直接走进房间。 雷震峰一见,忙道:“周捕头、刘捕头!哎哟,今儿是怎么了,多年不出山的柴老爷子来这里,你们两个大忙人也来了,哈哈哈哈,那可该兄弟我做做东了!” 周、刘二人跟他招呼一声,对柴齐道:“柴老爷子,都查过了。” 柴齐道:“别急,坐嘛!今日难得震峰请客,我听说这里的嫩苏花鲤不错,还没尝过呢。” 雷震峰一拍脑门,叫道:“老爷子开了口,那是小雷子的荣幸!”他跑到楼梯,一迭声地叫小二送上好酒、好菜,嫩苏花鲤一定要请“叠翠楼”的汪师傅亲自来一趟,多少钱不是问题…… 周捕头道:“我跟刘兄刚才会了会城中几个堂口掌舵的,确实如老爷子猜想的那样,他们没有动,也不知道是谁动的。” 柴齐道:“扬州城这些地头蛇,我大致还是知道的,料他们加起来也没那能耐,也没胆量敢打大内一品侍卫的主意,这事可麻烦了。” 刘捕头道:“既然排除了本地帮派的嫌疑,单从外来的势力去找应该更容易了,老爷子怎么说麻烦了呢?” 柴齐叹道:“你们想过没有,那女子本身的身分就是一个大问题。除了皇亲国戚,什么人有如此排场,要李洛李大人亲自陪同?一旦在我们扬州出的事,救回来还好,要是救不回来,天庭之怒,可不是我们这些人扛得了的…… “再者,这伙人明明知道她身旁有这样严密的戒备,还敢下手,这可是公然与朝廷作对的胆量……来头都不小啊!这是个烈火坑,哪处都烧手。我六十几岁的人了,倒无所谓,我只怕兄弟们……” 眼见雷震峰转回来,柴齐闭口不说了,周、刘二捕头心中凛然,也不开口。 雷震峰道:“哈哈,老爷子是不知道,说到这嫩苏花鲤,在五湖楼中原本就算是第一等,客人点了,现成到湖里捞一尾花鲤上来,那个鲜,哎哟……可惜老师傅上个年关时去了,如今轮到‘叠翠楼’的汪师傅,那手艺也是…… “噫,怎么了,周捕头、刘捕头,怎么都白着一张脸?哈,我知道了,一定是出了什么大事,你们俩搞不定,要来请教柴老爷子!哈哈,休要瞒我!”他边说边给诸位添酒。 柴齐见他洋洋得意,笑道:“震峰,几年不见,可长进了不少,还真被你说中了,不然,我也不会一大早巴巴的跑来,在这里等你呀!” 雷震峰一愣,道:“什么?等我?” 柴齐道:“是啊!你雷老虎这两年也算扬州城最大的龙头了,我不找你帮忙,还找谁去?”说着掏出了一张信函,慢慢地放在桌上。 “这……这是什么东西?”雷震峰这个时候才像是走进了圈套中的狐狸一样,惊得跳了起来,指着那信函颤声问道。 “光光”两声,周、刘二人不知何时已站起身来,抽刀在手,恶狠狠地盯着雷震峰。 雷震峰的汗一下子湿了后背。 “这是府尹晋大人亲手写的免罪令,三年之内,你雷震峰只要不闹出人命来,扬州城任你逍遥。”柴齐阴沉沉地道:“要杀人,这一次够你杀的。” 林芑云正坐在偏厅里吃着晚饭,忽听外面传来一阵脚步声,仿佛许多人进了底楼。 她好奇地趴在扶手上,从楼梯间向下看去,只见一个管家模样的人,正在招呼仆人们把底楼客厅的桌椅推到一边,然后搬了一张床进来。 林芑云心中纳闷:“难道又有人要住进来?这院子恁大,还需要另外整理房间?” 见拂柳正上楼梯来,忙道:“拂柳妹子,是谁要搬进来吗?” 拂柳道:“是,小姐。少主人从今日开始住在楼下。” 林芑云一时张大了嘴合不拢,继而满脸飞红,道:“他……他干嘛住到我楼下来?” 拂柳道:“奴婢不知。” 林芑云慌了神,饭也不吃了,在房间里走来走去,道:“这是什么意思?这……啊,你们尹小姐呢?她住哪里?” 拂柳道:“尹小姐与尹老爷住在柳林苑里,小姐要去找她吗?” 林芑云猛抓一阵头发,道:“不是!我在想……他这是想干什么?阿柯呢?他……他在楼下?” 拂柳道:“不在。听说少主人现下在前厅里,小姐要遣人去问一声吗?” 林芑云呆了一阵,叹了口气,道:“不必了,我……我想到花园里走走。不用陪了,我自己一个人静一静。” 拂柳道:“是。天色晚了,小姐要掌灯吗?”林芑云并不回答,已@@@下楼去了。 拂柳怔了一下,还是提了盏灯,远远地跟在林芑云后面。 只见林芑云一个人在前面东摇西晃,不知道在想什么为难的事,不时隐约听到她恼火地道:“死阿柯……”而且边说还边乱扯周围的花草。 拂柳从未见过如此匪气的小姐,心中惴惴不安,不敢被她发现了,连灯也不敢点上。 渐渐地暮色四合,周围一片昏暗,连小路也辨不分明,天地间仿佛只剩下一片艳艳的桃林。拂柳见林芑云越走越快,眼下就要进入桃林之中了。 拂柳知道桃林甚密,别说这个时候,就是大白天进去,也容易迷失方向,正在想是不是叫她一声,忽听“咚”的一响,林芑云“哎呀”一声,摔倒在地。 拂柳吓了一跳,慌忙跑上前去,只见林芑云瘫在地上,捂着脑门不住地惨叫,想来大概是一时昏了头,撞在树上了。 拂柳抢上去扶她坐起来,叫道:“小姐,没事吧?” 林芑云挣扎着道:“掌灯!掌灯!哎哟——” 拂柳手脚麻利地点上灯,举在林芑云面前,林芑云把捂着额头的手绢拿到眼前看了半晌,颤声道:“没出血,还好……”可是她额头上鼓起了老大一个包,神志还有些迷糊。 拂柳使老大劲儿拉她起来,扶着树站了一阵,方才慢慢地回过神。 林芑云想到自己头上的包,不觉想到了李洛当初在自己脑门上也弹出了一个包,怎么自己的脑袋,就是喜欢玩这些花样? 林芑云羞愧满面,道:“唉,都怪我一时走了神……这个样子,羞也羞死了,还是回去吧。” 拂柳并不多言,一手掌灯,一手扶着林芑云慢慢地往回走。 走着走着,林芑云忽然道:“你们少主是什么时候吩咐下来,要搬过来住的?” 拂柳道:“奴婢也不清楚,只是隐约听张管家说,这还是少主在前厅议事时传出来的话。” 林芑云道:“哦,果然。”却没有再说下去了。 两人走回院子,见屋内早已收拾妥当,床摆在楼下偏厅里,阿柯也还没过来。 林芑云头顶大包,裙子也弄花了,自觉见不得人,匆匆地上楼换洗一番,并找来清热、消肿的药敷上。 她坐在露台弹了一会儿琴,又觉风吹得人心烦,便推开琴,在屋子里走来走去瞎逛。 因为喜欢月亮照进来,林芑云吩咐屋里只点上一盏灯。此刻灯火模糊,屋子里的一切,仿佛都隐在朦胧摇曳的暗黄灯光后面。 林芑云走了一阵,觉得心中从未有过的慌乱。这慌乱中,既有对阿柯暧昧模糊态度的焦躁与不满,又有对阿柯身处不测所感到的不安,似乎更有对自己如此不争气的恼怒…… 她走了一阵,渐渐地疲惫与无奈的情绪涌了上来,便倚着门席地而坐,望着树梢头露出的月亮发傻。 “我……我怕死了,就见不到你了。”言犹在耳,明月也是那时的模样,可是,人呢?却仿佛有千山之隔了。 林芑云枯坐了一阵,忽然想到一件事,忙提起精神走到几前坐下,也不唤仆人来,自己倒些茶水研了墨,在一张纸上写了起来。 正忙着,却听见院门外拂柳大声道:“少主,您来了。” 林芑云吓得手一颤,滴了一滴墨在纸上。她一面顺着那墨迹写字,一面暗道:“我慌乱什么?难不成还怕他欺负了我吗?哼!” 只听见阿柯道:“林姑娘睡了吗,楼上怎么没点灯啊?” 拂柳道:“小姐房里的灯点得很少,奴婢也不知道睡了没有,要不奴婢上去问问?” 阿柯忙道:“不用了,睡了就……就算了吧。” 拂柳一面领着阿柯往里走,问道:“少主这就歇了吗?奴婢叫人准备热水。” 阿柯道:“不忙。替我沏壶茶来,我还有事要想一想。”拂柳应了,自去准备。 林芑云写完了,折起放在衣袖里,吹了灯,脱了鞋,赤着脚偷偷走到楼梯处,向下张望,却发现阿柯并未在厅里,大概到自己房间里去了,林芑云颇有些失望。 她蹲着等了一阵,阿柯没有出来,脚倒蹲得又酸又麻起来。 林芑云心道:“臭家伙,躲在屋里干什么?为什么这么大胆搬到这里来住,却没胆量上来见我?” 她旋即又想:“哼,我干嘛要在意他怎么做?林芑云啊,别在这里自作多情了!” 如此一想,她又踮着脚尖走回房里。 此时月亮升得更高了,露台的门开着,月光照进来,仿佛一地水银。 林芑云走在银光之中,感到地板上传来的清冷,不知为何起了自怜之心,只觉得当日在李洛府里,虽然是被人胁持,到底还有铛铛陪伴,而李洛也事事顺着自己,从无其他别的居心。 然而到了这里,却连日日想念的阿柯,也仿佛成了路人一般。 她在提防着他,他也在提防着她;他提防着别人,别人也提防着他…… 林芑云想得头痛,叹息一声,靠着门坐下,把头深深地埋进双臂里,闭上眼,不想再去考虑这纷繁混乱的一切…… “喂。” 林芑云觉得头上痒痒的,好像有什么飞虫爬过,于是伸手抓了抓。 “喂,林芑云!” 林芑云赫然睁开眼,只见阿柯的脸就近在咫尺,一双眼睛正幽幽发亮地看着自己。 她骇得嘴一张,就要尖叫出来,阿柯眼疾手快,一把捂住她的嘴,低声道:“别叫,就我一个人!” 林芑云惊慌地点点头,渐渐地镇静下来。 阿柯见她眼神变清朗后,才放开手,不料林芑云往旁边一歪,“哎呀”一声惨叫。 阿柯吓得又去捂她的嘴,被林芑云一把推开,低声道:“不是……是我的腿麻了。” 她躺在地上动不了,脑袋伸出了门,阿柯道:“你……你进来,别被人看见了。” 林芑云怒道:“我动不了,怎么进来?哎哟!我的腿好麻……” 阿柯蹲下来,伸手去揉林芑云的小腿。林芑云觉得痒不可抑,噗哧一笑,踢开他的手,嗔道:“别碰!哎哟——好像针扎一样。” 阿柯一弯腰,林芑云本能地身子一侧,被他抱起往里走。 等到走了几步,林芑云才醒悟过来,原来以前脚不方便时被他抱上、抱下,早已成了习惯,竟然没有丝毫阻拦就任他抱住了。 她心中狂跳,脑袋却像是一片空白,也不知如何是好,仓促间只得装傻,“哎哟哎哟”地叫个不停。 阿柯走过屏风,掀起帘子,将她放在床上,低声道:“好了,你躺一会儿就没事了。”自己也老实不客气地坐在一边。 林芑云的心刚才猛跳了一阵,此刻有些乏力,歪在床上好半天才缓过气来。她坐起身子,道:“你这混蛋,干嘛吓我!”她高高地举起手,但拍在阿柯身上时却已轻如飞蚊。 阿柯既不躲,也不瞧她,盯着门口,半天才挤出了一句话:“我有一件事,不知道……该怎么办好。” “哦——”林芑云把裙子理好,道:“‘覆云楼’的少主人月夜登门,原来是请教小女子来了,只不过何需这般隆重,还要把床搬过来,有什么事需要秉烛夜谈?” 阿柯咬着手指头道:“我搬过来跟这件事无关,不管怎样,我不能让他们把你……” 他说到这里突然一顿,隔了一会儿,清了清喉咙方续道:“我住惯这房间了,昨夜搬到别处,反而睡不着了。” 林芑云冷笑一声,道:“谢谢你的好心。他们要对我下手,可没这么容易,倒是你呀——”她手指点在阿柯头上,“你呀,你这个呆头呆脑的家伙,知道自己跟你那些叔叔们的危险吗?” 阿柯吃惊地道:“什么?什么危险?” 林芑云哼了一声,重新又神气起来,正襟危坐在床上,道:“你先说说,你有什么事不明白的?” 阿柯叹了口气:“有一件事……不,是有一个人,我不知道该怎样帮她……你……你也知道的,我原是组织的人。虽然她骗我吃了药,可是终究……我……这一次,我非救她不可!你明不明白?” 林芑云皱着眉头道:“你说的什么,颠三倒四,谁能明白?你不要忙,我来问,你来答好了。组织里有个人,就是那个曾经骗你吃药的人,你想救她,是不是?” “是。” “是个女的?” “是。”阿柯老老实实地道。 林芑云轻轻叹了一声,道:“阿柯,你就是心太软了,别人对你怎样,你总不在乎,你这个样子……有的时候伤了别人,你大概也不会知道的。” 阿柯惊讶地道:“什么意思?我伤到谁了?” 林芑云摇摇头,道:“没有。你说要救她,那她遇到什么危险了?” 阿柯道:“我今天听十一叔说,上个月,组织在长安被清洗了,连首领陈伯伯都被刺杀,她和她爹也失踪了……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林芑云喃喃地道:“被清洗了?阿柯,你知道原因吗?” 阿柯站起身来伸展了一下,道:“不知道啊!我心中很烦,林芑云,我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好。虽然组织给我下了毒,可是……可是……我总觉得……哎。” 林芑云见他苦恼的样子,劝道:“那里有你关心的人,自然会有所眷恋,突然间失去一个眷恋的地方,谁都会茫然的。阿柯,我更担心一件事,就是组织为什么会被清洗?” 阿柯心头咯@一下,隐隐觉得什么地方不对劲,但却说不上来。 只听见林芑云沉吟道:“先弄清楚,清洗是什么意思?那是一个不留,全部杀光,至少也是大多数被杀了,就算是一个普通帮派,要说被人清洗,恐怕也难。 “你们那个组织做的人头买卖,照理说应该非常严密、谨慎,非寻常帮派可比,怎么会被一朝清洗?阿柯,你们的组织有固定的聚会场所吗?” 阿柯道:“我不太清楚。组织与我联络,通常只是在一间小屋,其他人我绝少见到,只是听她说过而已。” 林芑云道:“对你这不入流的人也如此谨慎,可想而知高手们更是各干各的,单独行动,要怎么样才能清洗?刺杀官僚,这根本就是朝廷派系斗争,这就只有两种可能了。” 阿柯的声音阴冷下来,点头道:“不错!要嘛是对方下手,要嘛就是自己人……” 林芑云也感到这事不简单,皱着眉头想了一阵,道:“对手要下手应该也很难。如果你们是单独行动,他如何能一一下手?若你们组织确实有个聚集的场所,他又怎么知道你们在什么时候聚集?” 阿柯突然想到一件事情,脱口道:“武约……” 林芑云一震,只听阿柯慢慢地道:“武约要杀我,组织立即就下手除掉我,可见……可见武约对组织的影响非常大。如果是她下令召集,恐怕没有人敢反对。” 林芑云道:“是啊,我怎么没想到她?连李洛都是她的手下,这人的爪牙之广,实在可怕……嗯……可惜我在这里,不能见到朝廷的祗报。 “如果……最近皇上对武约有不信任的举动,那就几乎可以肯定是武约下的手!” 阿柯道:“为什么?这应该正是用组织的时候啊!” 林芑云道:“你不知道武约此人狐性狼疑,若她的位置牢固,则大可启用组织做事,若皇上对她起了疑心,她最先做的,绝对就是撇干净所有的嫌疑,像组织这样危险的证据,她怎能放过?” 阿柯点点头道:“不错……杀人灭口,原是她的强项。唉,我们现在说这些也没用,我……我该怎样救她呢?” 林芑云道:“要救她,首先得找到她。你们组织内,一定有自己的暗号标记吧。” 阿柯道:“是。” 林芑云道:“把这标记传出去,告诉她你在某处,同时再找找看她有没有留下记号,这可能是目前唯一能做的了,不过,这也有危险,武约说不定在组织里还有亲信没杀,他们知道暗号,可就知道是你了。况且你那位相好的,也不一定相信标记是你留下的。” 阿柯道:“没关系,我跟小真自己有一套标记……” 林芑云跳下床来,走到几前坐下,道:“嗯,原来叫做小真,这名字很好呀!既然你们这么有默契,想来要找到也不是难事。” 阿柯也跑到她面前蹲着,道:“可……可是,我出不去,再怎么想,也是白搭呀!” 林芑云眉毛一扬,“哦,我是准备在这里残灯孤琴,枯守终生了,没想到你堂堂少主,也是八百年的乌龟——怎么也出不了壳?”后面这句却是道亦僧的话。 阿柯道:“唉,几位叔叔说外面危险,既有组织的人要追杀我,又有想得到阴阳铜鉴的人想抓我,所以不许我出门一步。” 林芑云冷笑道:“你们那几位叔叔,实在蠢得可以。你见过鳖吗?单在河里捞它,怎么也捞不着,只不过聪明的渔翁等它进了瓮,可就顺手捉来了。这地方好比是瓮,你那几个叔叔是老鳖,你嘛只能算个小泥鳅,整天自鸣得意地晃来晃去,就等着别人来抓吧!” 阿柯道:“怎么?这……这里也危险吗?” 林芑云恼道:“你眼见萱姑娘在此,花前柳下,脑袋都僵了!只不过现在突然记起,原来外面还有个相好,所以才想要出去,真是……你做得出来,还脸红个什么劲儿?” 阿柯道:“我……我、我真是不知道,那个……” 林芑云见他急得又要跳起来,心中一软,道:“唉,谁叫我心好呢,教你个乖:这扬州城有多大?地头蛇山大王有多少?恐怕衙门的捕头们用脚趾头都数得清,随便一打听,就知道不是本地人劫持了我。 “若我是捕头,只须挨家搜查外地来的人,对了,还得是最近才来、且财大气粗的,简直是十拿九稳,你却说这里安全,哈哈,真是笑煞人也!” 阿柯沉思片刻,一拍大腿,道:“对啊!我怎么没想到?这可太危险了,好……就是如此!对对对……你说得太对了!”他一叠声地赞叹,又道:“本来我们‘覆云楼’不在此地,这只是十二叔刚买的一个避暑的庄子,因为要救你出来方便,才临时来的。后来扬州一封城,也就打算先在这里避一阵子再说了。” 林芑云忽然怔怔地看着阿柯,阿柯见她眼神古怪,忙道:“怎么了?还有什么危险?” 林芑云道:“没……没有,我只是觉得,好像对抗朝廷这种大事,你们做起来一点顾忌都没有,好像……嗯,我也说不上来。” 阿柯打个哈哈道:“怎么没有顾忌,要杀头的呀,哈哈,哈哈!” 林芑云白他一眼,道:“要杀头还这么笑,分明心中有鬼。”阿柯忙捂住嘴。 林芑云叹道:“算了,也不为难你了,你们那些事呀,我可还不想管呢。” 她抽出袖子里的字条递到阿柯手里,道:“明天想个法子,把这交到铛铛手里。你抢了我来,可也别叫她担心呀。你也得藏好,给你的叔叔们见到,还以为我通风报信呢。” 阿柯拍着脑袋道:“是是是,你不说,我还真忘了。”小心地将字条收进衣服里。 林芑云见月亮升到屋顶上,夜已经深了,打个哈欠,摆摆手道:“好了,好了,你自己想一想,该怎么跟你那些叔叔们说吧。我累了,可要睡了。” 她往楼下叫道:“拂柳,还不准备热水吗?”谁知喊了好几声,并无一人回应。 她正自纳闷,阿柯得意地道:“不用喊了,我跟你商量正事,早叫她们全都退出去了。” 林芑云吃了一惊,随即涨红了脸,道:“你……你怎么能这样?就我们两人待在这里……别……别人会怎么想?哎呀,我被你害惨了!” 阿柯奇道:“这有什么?别人会怎么想,我管他干嘛?” 林芑云瞪了他半天,叹道:“你呀……”不知为何却将后面的话吞进肚里,低头不说了。 阿柯见她神色有些古怪,不敢乱问,待了好一阵,林芑云还是不开口,便道:“你要睡了,那……那我去叫她们进来侍候吧。” 他快步走到楼梯口,正要下去,忽听林芑云颤声叫道:“阿柯!” “嗯?”阿柯回身道:“怎么?” 夜风吹动,带来淡淡的桃李芬芳,林芑云心中突然勇气百倍,道:“这里月色正好……人家说,月夜里有孤魂出没,贪吸月华,我一个人怕,你陪我坐一会儿好不好?” 阿柯刚一迟疑,林芑云已哈哈笑道:“算了,算了,骗你的!月亮这么美,怎会有鬼呢?就算鬼出来了,也只有怕我的分儿,哈哈!我累了,想睡了。” 阿柯踌躇了一阵,道:“好,我还要去找七叔他们商量事,你先睡吧。”说着,便大步下楼去了。 林芑云静静地坐在几旁,听着阿柯的脚步声@@@下到底楼,再走出前厅,踩在院子里的青石地上,终于“嘎吱”一声推开了院门,但是,却始终没传来关门的声音。 林芑云揪着一颗心,竖起耳朵凝神听,不知过了多久,“砰”的一下,却是夜风推得院门关上了。 这天地之间,到底还是只剩下自己一人了。 林芑云禁不住抱紧了双臂,看着铜烛台上的红烛悄悄地流着残泪,不知不觉痴了过去—— 第四章谁言花无语 柴齐正闷着头跨进扬州府尹府一个别院院门,忽的一惊,只见一个肥头大耳的和尚,正慢悠悠地在院中踱着方步。 柴齐不知他的来历,忙拱手道:“下官扬州捕头柴齐,有事要见林姑娘,不知阁下是?” 那人瞥了他一眼,瓮声瓮气地道:“听说你是总捕头,怎么,这两、三天,查到什么没有?” 柴齐见他架子这般大,更不敢怠慢,道:“是,下官全力追查,目前已有些眉目,所以来见林姑娘一下,有要事相商。” “嗯。”那胖子腆着肚子又走了两圈,观赏花草,一边漫不经心地道:“我大约也猜得到你的想法。扬州城就这么块地方,什么三教九流的人,你们做捕头的没见过?你遍查下去,发现不是本地的地头蛇所做,心中有了计较,才想到这里来讨信物的。” 柴齐大吃了一惊,道:“正是!敢问阁下是……下官的想法、主意,竟被阁下一一看破,实在……哎,可虑呀,可虑。” 那人打了个哈哈,伸手摸摸下颚的胡子,笑道:“山人自有法眼……放心,我也算是你们自家人,看破有什么关系?瞧你小心得什么似的,呵呵。” 柴齐皱紧眉头道:“不然。阁下能这么想,对方如果用点心,应该也能看透,下官本打算等李大人回来再动手,现在看来,得提前才行。” 那和尚吓了一跳,忙摇手道:“我……我也只是随便说说,你别当真,你要找铛铛吗?她在里面。” 正说着,铛铛几步跳出来,叫道:“柴大人,你来了!” 柴齐上前两步,躬身道:“林姑娘。下官经过两天仔细盘查,已基本确定了两、三处嫌疑之所,也想到一个计策,只是需要林姑娘帮一个小忙。” 铛铛看了一眼那和尚,脸上闪过一丝古怪的神情。那和尚躲在柴齐身后,点了点头。铛铛道:“什么忙?” 柴齐道:“下官可能会在明、后两天聚集人手,攻击可疑的目标,救出林姑娘。 “因怕在混乱中伤到林姑娘,所以想向姑娘借一件事物,需是林姑娘认得的,下官想办法让林姑娘见到,好让她知道我们是为救她而来,才能有所准备。” 铛铛又向那和尚看去,那和尚挤眉弄眼,要她答应,铛铛便道:“信物倒是有……你等我一等。” 她转身进屋,过了一会儿,拿出一枝簪子,道:“这簪子是姐姐的,使不使得?” 柴齐双手接过来,道:“使得,不知道还有没有绢巾一类大而轻的,借来一用,当然,最好是林姑娘独有的。” 铛铛跑回屋里,拿出一条淡青丝巾,道:“这是皇上赏赐给姐姐的,她一定认得。” 柴齐忙双手小心地捧过来,笑道:“如此就齐全了,请姑娘在府里静候佳音。” 见他转身要走,铛铛忙道:“柴大人,你知会李大哥了吗?他什么时候回来?” 柴齐道:“下官已经连夜派人请李大人回来,只是他走得急,昨日的消息是已过了宣城郡,要赶回来,恐怕也要后天了。事不宜迟,下官刚才去问候了一下,王大人、欧阳大人的身体基本上已经康复,准备最迟明天就动手。” 铛铛道:“那怎么行,得等李大哥回来才能动手啊!” 柴齐脸露难色,刚要开口,那和尚朗声道:“正该如此!早一日动手,就早一分胜算,总之,别让对手钻了空档才好,你这小丫头知道什么?柴大人事多,就不耽搁你了,请。”说完便拱手相送。 柴齐忙着回礼,被那人半搀半推地送出大门。 他直走到前厅,都想不起府尹府有这么一号人物。 那和尚见柴齐走远,关了院门,铛铛已急切地道:“爹!瞧你说的,那……那是阿柯大哥呀。” 道亦僧嘘了一声,拉着铛铛进了房间,低声道:“小声点!你没见那老家伙,老是老了点,糟可不糟,精明得很。我才随口说了一句,他就马上揣度对方的想法,看他那样子,下起手来大概也是又快又狠的,嘿,给他听见你的只言片语,都要糟糕!” 铛铛恼道:“那爹干嘛要开口乱说,给他提醒?” 道亦僧摸着滑不溜手的脑袋,道:“你这小孩子不懂!我这是试他一试……” 铛铛道:“什么试他一试?爹爹就是喜欢逞强炫耀,这下子可好了,不等李大哥回来他就要动手了,我们还怎么想办法?哎呀,你一回来就坏事,我不管了!” 道亦僧瞪大了眼道:“嘿,有你这么跟爹说话的吗?” 铛铛不管他,咬着唇在屋里转来转去。道亦僧给她转得头晕,可是自己出错在先,也说不起话,只得掏出酒壶,偷偷灌了一口。 一转眼,见林芑云写的信在桌上,道亦僧拿起来瞄了两眼,道:“这信也写得含糊,什么叫‘大致还好’?好就是好,不好就不好,这个丫头办事也不俐落…… “嗯……阿柯有难言之隐,不便出面……这究竟是什么意思?寥寥几句,就叫我们自己想办法先离开李洛,她以为就这么好,可以拍屁股走人?” 铛铛道:“姐姐说阿柯大哥有隐患,连地方都不透露给我,一定有她的理由。哎,这个柴大人说查到地方了,也不知他说的是不是真的。” 道亦僧道:“这很难说。不过看他的模样,确实像是准备要动手了。他已经借了簪子,还要绢巾做什么……嗯,此刻风和日丽,他若是命人系在风筝上放出去,几里外的人也可见到。 “他大概没有把握能把簪子送到林丫头手里,所以想到了放绢巾这个法子,这么看来,他也没有很大的胜算呀,哈哈,哈哈!” 铛铛急道:“你还笑!你就会这么说,还不想想怎么告诉姐姐和阿柯大哥,让他们早做准备?” 道亦僧道:“我……这个鬼丫头连地址都没有留下一个,那送信的也是三天前偷偷送到你房间里,我怎么知道到哪里去找?难道要扛面大锣,沿街敲打,一面喊:‘丫头和小哥听了,有事没事自己先跑了……’?” 铛铛道:“那怎么成!” 道亦僧两手一摊:“是吧,你也知道不成的。放心,林丫头可是百年不遇的鬼见愁,心眼比你老爹精百倍,这些事大概都逃不过她的算计。她既然写信要我们离开,肯定有自己的打算了,我们照着做不就成了?只是阿柯这小子,到底是什么人,有这样的本事?” 铛铛道:“姐姐曾说,他很可能是什么败落了的大门阀的子弟,现在以前的家人找上来了。姐姐说,他身世曲折,也许有什么难言之隐,信里说的,大概也是这个意思吧。” 道亦僧道:“那就对了。说来说去,他有本事在那两个什么欧阳、什么王杰……一品侍卫手里硬夺走林丫头,我们还担心什么?先操心自己再说。” 他站起来在屋子里转了一圈,叹道:“哎,就要离开这些浮华所在了。可惜……二十年的沉霜,怕是以后再也不容易喝到啰。幸亏山人自有先见之明,在洛阳时藏了几十坛,什么时候回去一趟,挖出来再说……丫头,你木着脸,在想什么?” 铛铛啊的一声,回过神来,道:“没……没有……”她怔怔的想了半天,问道:“爹啊,我们……我们什么时候走呢?” 道亦僧正在一边把玩架上的各种古玩,闻言道:“什么时候……这个我怎么知道。拣日不如撞日,就今天吧……哦不,今天晚上可能还有好酒,干脆吃了再走。” 铛铛幽幽地叹了口气,走到门边,看着院子里的垂柳发呆。那些柳丝垂到水里,想要跟着碧水远去,却又无力挣脱,只得随波摇摆,不时有落叶顺水漂来,被柳丝兜住了。 铛铛似乎听得见柳丝在轻声说:“去哪里呀?带我也一起去吧!”可是,落叶始终没有回答,过一会儿还是漂走了。 她看了一阵,轻轻地道:“叮叮她们还好吗?” “哦?嗯,还是那个样子了。”道亦僧继续东瞧瞧西摸摸,头也不回地道:“琪琪上个月病了一场,不过也没什么大碍,你知道她的身体本来就不好……你问这些干嘛?” 铛铛道:“没什么……好多日子没见到姐妹们,真想她们呀。” 她用头在门框上重重顶了两下,回头道:“爹呀,女儿现在……还不能走。” 道亦僧道:“你说什么?嗯……啊呀……这个是……西域前高昌国的佛佗玉雕啊!这地方还有这玩意儿,啧啧。” 铛铛道:“爹爹先走罢,去找姐姐,找叮叮、阿林她们,我……我……” 道亦僧举起那佛佗玉雕仔细看了半天,突然一个哆嗦,险些摔了玉雕,慌忙放回架中,道:“你说什么?你不走,要老爹一个人滚蛋?你是什么意思?你不要老爹了?” 铛铛道:“女儿……女儿现在还不能走……” 道亦僧凑到铛铛面前,盯着她道:“不能?为什么?有你老爹在,还怕走不出去吗?” 铛铛在他的注视下,脸腾地变白,既而又变得通红,忙转过头去,声音轻得几近耳语:“李……李大哥还没回来……我……我想……” 道亦僧道:“李洛那小子?他没回来,正好拍屁股走人啊,莫非你想等他回来,看他和你老爹干上一架再走?我跟你说,虽然你老爹天下武功排行怎么说也在前五之列,可是跟后生小辈打,还是拉不下脸来……” 铛铛嗔道:“不是这个意思,谁要你们打架?再说,老爹也不一定打得过李大哥。” 道亦僧怒道:“嘿,果然女儿大了,胳膊肘朝外拐……”说到这里,猛地一顿,脸色突变,张大了嘴再也合不拢。 铛铛轻轻地道:“女儿……女儿想,我们这次若全都走了,李大哥如何跟朝廷交代此事?林姐姐被人抢走了,还情有可原,我这‘表妹’也自己离去,他该怎么说呢?难道跟人说他被骗了?” 她摇摇头,坚定地道:“不行,我不能一走了之。” 道亦僧“啊啊”地叫了半天才闭上嘴,小心地道:“你这小丫头……莫不是……” 铛铛回头看着他,慢慢地流下了一行泪,却坦然笑道:“是。” “果然……嘿,他妈的!” 林芑云坐在床上抱着睡枕发呆。 连着几晚上都没睡好,此刻头痛得厉害,嗓子也干热起来。唉,怎生消得憔悴。 这几日阿柯一直忙着,极少过来陪她,倒是淩宵和尹萱两人时常陪自己逛逛院子。 林芑云嘴上乐呵呵,心里却颇不是滋味,昨晚子时都过了,才听见阿柯回来,她正想着是不是下去见见他呢,没想到,不到一杯茶的功夫,楼下就鼾声大作了。 林芑云一想到这里就恼火,还是道亦僧说得好啊,人有猪相就是福分…… 她百无聊赖地坐了好一阵,觉得再坐下去,又该轮到腰和屁股痛了,只得长叹一声起了床。 拂柳帮她更了衣,她走了两步,觉得罗衫轻柔,看看铜镜,抹胸的淡翠色也很配自己胸前肌肤的颜色,心情才稍微好了一些。 信步走到露台,眼前一亮,见天高云淡,日光耀眼,林芑云以手搭额,向外望去,只见桃林之外,远远的湖边,有数十只风筝正随风飘扬着。 那些风筝有的是青头蚂蚱,有的是红头鲤鱼,有的是大头娃娃,有长长一窜的飞龙,挂着十几个小铜铃,在阳光下隐隐闪烁,可惜隔得远了,听不到铃声,也有百脚蜈蚣,张牙舞爪,煞是威风。 这些风筝各自争奇斗艳,引来一大群水鸟围着乱旋。 林芑云大是兴奋,道:“拂柳,我们瞧瞧热闹去。”正待下楼,忽听见院子外尹萱的声音道:“阿柯大哥,快点,还飞不起来!” 阿柯道:“好了,你放手!” 林芑云眉毛一翘,只见一只彩女风筝在墙外一晃,旋又坠下。尹萱道:“啊呀,还是不行。” 阿柯道:“跑……跑得不够快吗?再跑!”他扑扑扑又往前跑,那风筝又翻腾起来。 林芑云揉着太阳穴道:“你们少主还真的……精力过人,还有闲情逸致玩这些。”顿时看风筝的兴趣大减,也不下楼了,叫拂柳搬过小几,就坐在露台上喝茶看天。 林芑云坐了一阵子,觉得脚冷,又叫拂柳取了毯子来盖住脚。她一面喝茶,一面道:“怎么,你们这里五月间有人放风筝吗?” 拂柳道:“有啊!不过平日里都在湖堤那边,到这一边来放风筝的很少。今天有这么多风筝,真是难得,所以尹小姐和少主一早起来,就在张罗着放风筝了。” 林芑云淡淡地道:“很难得吗?”她放下茶杯,望着远处的风筝出神。风微微地吹,带来依稀的湖水味道…… “云儿,看,风筝。”爷爷说道。 林芑云趴在爷爷宽大的背上正睡得香甜,闻言眼睛眯开一条缝,看了半天,除了蓝色的天,就是白色的云,哪里有什么风筝? 林芑云拍拍爷爷的肩头,好像拍自己的枕头,脑袋换了一个方向,继续张着大嘴睡。 “看呐,风筝飞得好高,快要到云端了。”爷爷耸着肩,不让林芑云睡着。 林芑云知道不回应一声,爷爷是不会放过自己的,当即恼火地再次抬起头,仔细看着。日光是如此耀眼,林芑云看得眼都花了,正要撒娇耍赖,忽地在眼角处,有个东西一晃。 看见了,是一只素白的风筝,慢慢地飞翔在蓝色天幕下。先前定是飞在某一朵白云下,因此很容易就被白云掩藏过去了。 “哦……风筝。”五岁的林芑云口齿还不太伶俐,扯着爷爷的头发,只简单的表达一个意思,便又赶紧倒头睡去。 在她睡着前,还6隐约听见爷爷喃喃地道:“……你是云,以后会飞得更高的……” “飞得更高吗?”林芑云也喃喃地道:“摔下来可怎么办呢?” “什么?”拂柳在一旁问道。 林芑云忙道:“啊,没什么……瞧那只风筝,多好看。那只,就是下面系了一根丝绢的。” 拂柳也看见了,道:“是啊,挺别致的,大概是哪家大小姐放飞的。” 林芑云瞧了一阵,道:“嗯,这家小姐的品味不错嘛,跟我的那条丝巾一模一样。” 正说着,见院子外那只彩女风筝,歪歪斜斜飞起来,飞过了树梢。尹萱拍手道:“好啊!飞高了!” 林芑云不知为何恶向胆边生,道:“拂柳,拿纸、竹跟刀来,我们也做一个来玩,哼!” 当天晚上刚吃了晚饭,拂柳就跑到前院里请阿柯与尹萱过去一趟,说是有好玩的瞧。 阿柯不知林芑云又玩出什么花样来,况且上午陪着尹萱闹,下午又在前庭谈事,一直没机会去跟她聊聊,心中有些惴惴不安,打着嗝来到了院子。 一开门,吓了一跳,只见院子里立着一个巨大的纸糊的圆桶,约有一人来高,里面透亮通红,似乎正烧着火。 林芑云一身素装立在那事物旁,头发系在脑后,额前还绑着布条,袖子也被布条系紧了,露出白玉一般的手臂。 旁边是一群灰头土脸的小厮,有两个手臂和脸上都是血痕,不知是什么划的。 见阿柯与尹萱呆呆地站在门口,林芑云洋洋得意,手臂一挥,大咧咧地道:“放绳!” 几个小厮放开系在那事物上的绳子,那事物悠忽一晃,竟缓缓上升,渐渐地越过房顶,越过树梢,仿佛一盏巨大的明灯飞上天际,小厮们都欢呼起来。 阿柯目瞪口呆,倒是尹萱叫道:“啊,孔明灯!真的飞起来了!我听爹爹说过,可是从来未曾见过。” 那灯晃晃荡荡,越飞越高,藉着风势偏向西南的方向,不一会儿就被屋檐遮住了。 小厮们纷纷跑出去瞧,尹萱道:“林姐姐,你好厉害!”也和拂柳牵了手,跟着跑出院去。 林芑云斜瞥着阿柯,想看看他怎么说,却见阿柯望着孔明灯远去的方向,并不言语。 林芑云等了一阵,道:“哎,累了,做了一下午,手都痛了。哎呀,被竹子划破了。”说着便往屋里走去。 阿柯道:“林芑云……” 林芑云并不回头,却停了脚步,道:“怎样?” 阿柯叹道:“你的心思太细、太繁,远超常人,不知道……不知道将来什么人才能娶得了你。” 林芑云心中一颤,一时脑中纷乱一片,只觉得这语调如此沉稳,仿佛另外一人说的,竟自呆了。 阿柯也不再说话,两人就这么静静地立在院里。林间风声咧咧,吹得桃花纷纷扬扬。 不知过了多久,忽然听见院外脚步声响,尹萱跑来叫道:“阿柯,你在吗?” 阿柯懒懒地道:“在。” “砰”的一声,尹萱推开院门,见阿柯与林芑云各自奇怪地背对背站着,不觉一怔,扶着门框停住了。 阿柯道:“怎么了?” 尹萱听在耳里,觉得这语调出奇的沉稳,但是隐隐又透露着无精打采的意味。 她从未听阿柯如此说过,心中更是惊疑,道:“我爹……我爹请你赶紧过去一趟。” 阿柯长长出了口气,仿佛叹息,道:“什么事这么急呢?” 尹萱道:“好像……好像是有什么人往庄里来了。” 阿柯道:“是吗?你先去吧,我这就过来。” 尹萱哦了一声,看了看林芑云,转身跑了。 阿柯走上两步,轻声道:“你先进去休息一下吧,今日也累了。明日……明日我再来找你,行吗?” 林芑云颤声道:“不来也……也无所谓……”可是阿柯转身就走,也不知道听见没有。 等她转过身去时,院门“光啷”一声被风吹得关上,连脚步声也听不见了。 阿柯走到回廊,只见尹萱倚在不远处的一根柱子边,正垂头想着什么。阿柯道:“尹萱妹子,你在想什么?” 尹萱啊的一声,抬头见是阿柯,脸上先红了,忙道:“没……没有。我在等你一道过去。” 阿柯道:“走吧。” 尹萱与他默默无言地并肩走了一阵,突然道:“阿柯大哥……你跟林姐姐吵架了?” 阿柯摇摇头道:“没有。” 尹萱轻声道:“林姐姐很可怜的,爹娘都没有了。这几天我陪她玩,她平时说说笑笑的,可是我看到,只要她一个人的时候,总是很落寞的样子。十七叔说,落寞的人就容易发脾气,你……你可别跟她计较呀。” 阿柯停下脚步,看着尹萱,见她小心翼翼的样子,忍不住道:“你真懂事,萱妹子。如果我娘在,一定很喜欢你。” 尹萱脸上更红了,垂下头道:“我……我是担心阿柯大哥你生气。” 阿柯叹息一声道:“生气?我不会……我……我只是担心而已。” 尹萱道:“担心?担心什么?” 阿柯沉默了片刻,摇头道:“没什么……”正在此时,只听见庄外接连呼哨两声。这是警告信号,来人已到了庄前的林子了。 阿柯眼皮乱跳,忙抹一把脸,道:“我们快去吧!这种时候,可耽搁不得。” 两人赶到前庭时,厅里只有尹禹鸣、周纪宇两人在,见他进来,都站起来拱手道:“少主。” 阿柯道:“怎么回事?官府的人查上来了?” 周纪宇道:“老夫也不太明白,但是第一批探子回报说,并非官府中人,好像是江湖人士,大概有近一百人,只是,这些人中并无一人认识。” 阿柯道:“江湖人士?难道是上门来闹事?”他听见不是官府,先松了老大一口气。 周纪宇道:“闹事也不太像,具体情况我还不很清楚。因这宅子是老十二的,他正在外面安排。少主别急,这件事做得如此隐秘,官府应该不会如此快就查到的。” 尹禹鸣道:“我看呐,不是官府,也不是闹什么事,不过是这里的地痞无赖想打打秋风罢了。多给几两银子就搞定了,有什么大不了的? “我们现在是不便出面,要能出去,我一顿打过去,还怕了谁不成?” 尹萱道:“爹呀,你就只知道打打杀杀。” 尹禹鸣瞪着眼睛道:“小丫头,你知道什么?” 正说着,黑衣蒙面的探子一批批回报,有的说:“来者大都是扬州地痞,在赌场、花楼里混的。”有的说:“没见到官府里眼熟的捕快,似乎也没有官兵。” 尹禹鸣洋洋得意地道:“是吧,我说呢。” 众人正各自暗中松一口气,却又有报:“来者皆提着刀枪,来势汹汹。”或报:“内中可能有几名高手,不可小觑。”之类。 阿柯觉得口干舌燥,想溜到后堂问问林芑云,可是,见到几个叔叔虎着脸,也不敢乱动,端了茶只管猛喝。 忽尔淩宵窜了进来,穿着一身夜行衣,道:“七哥、十一哥,我看过了,真是江湖人士,看来来者不善,不过也没什么棘手的人在里面,要兄弟们动手解决吗?” 尹禹鸣刚叫道:“我去!” 周纪宇厉声道:“慢!不能莽撞!” 尹禹鸣才刚要站起来,见老十一神色肃然,只得变成换个姿势坐,道:“老十一,你……你有什么见解?” 周纪宇道:“七哥,你想想,我们现下的身分可是规矩的生意人,在这湖边弄花赏月,说有些拳脚功夫还行,但如果随便一出手就能解决一、两百个黑道上混的人,岂非怪异?” 淩宵道:“不错,十一哥说得对,我们现在有事在身,不方便出手。” 阿柯忙跟着道:“是、是,不要乱动手,我看还是好好商量商量。十一叔,你有什么办法没有?” 周纪宇捻着胡子沉思一阵,道:“办法?少主那日救人的时候,不是已经用过了吗?” 阿柯一呆,淩宵道:“对,就用‘贼喊捉贼’这一招,是不是,少主?” 那日救林芑云,其实是淩宵帮阿柯策划的,阿柯听他一说,恍然大悟,一拍桌子,叫道:“不错!我们索性报官,让官家来处理。这是江湖混混明目张胆前来打劫,官府可不能不管,只是官府来了,我们……” 周纪宇欣慰地道:“少主这几个月长进不少啊!你不用担心,官府的人,现在应该还不至于怀疑我们,如果还能主动报官,我们的嫌疑反而还更少些。反正凭我们庄内的人手,谅这些人也不可能冲进来,我们就让他们在庄门口胡闹一阵。 “老十七,你手下的轻功好些,派一、两个去报官吧!记住,到了官府那里,尽量显得慌乱些,多塞些银子。” 淩宵道:“这个我理会得,我们是生意人嘛,除了银子多,还有什么?”说完便转身出去安排了。 众人在大厅里坐着吃茶,不一会儿,终于听见门外喧闹声响了起来。 阿柯虽然知道李流明、苍别松两人在外守着,不会有事,但终究是做贼心虚,不安地在座位上挪来挪去,不时盯着大门方向看。 正看着,外面轰然发笑,跟著有人大声喊了什么,数十人一起大叫道:“进去搜,进去搜他个底朝天!” “妈的,老子就不信搜不到!” 几人不觉诧异,怎么一上门打劫便开始搜家了? 三人一起走到门前,正见到李流明满脸涨红,骂骂咧咧地被苍别松和淩宵推过来。 周纪宇道:“怎么了,老十二?” 李流明怒道:“丢那妈,什么东西,硬说老子这里窝藏了什么小翠玉,老子这里是窑子吗?” 苍别松也骂道:“什么东西,给脸不要,老子再早十年,一巴掌拍散了他!” 只有淩宵冷静地道:“少主,七哥,这些人不像是寻常打秋风的样子,硬说什么这里窝藏了翠红轩的小翠玉,要冲进来搜。” 尹禹鸣怒道:“什么意思,老夫出去会一会!” 几个人怒气冲冲地向庄门走去,阿柯突然一顿,回头对一个小厮轻声道:“你快去请林姑娘来。”那小厮应了,转身就跑。 阿柯走出庄门,吓了一跳,只见外面空地上围了一百人不止,举着无数火把,将空地四周照得通亮。火光中,可以看到大多数人都拿着棍棒,有些还提着刀枪。 自己这边就十几个庄丁,实在是势单力薄,个个都脸色煞白,可是庄主就在后面督阵,也不能拍拍屁股就跑。 好在苍别松带来的秦家兄弟,也是两个铁塔一般的人,往门口一站,对方胆气就稍微小了一点,只是怎么也不走,放声高叫:“把小翠玉交出来!” “妈的,抢我们雷老大的姘头,想死了吗?” “再不交出来,爷们拆了你这破庄!” 尹禹鸣提气喝道:“谁是掌伙的,何不出来一叙!” 这一声灌注内力,喝得人人心头剧震,当先一排的人脚下一软,差点儿摔在地上,顿时人群如退潮一般向后退去,只有十几个人仍站着不动。 当先一人走上两步,拱手道:“在下雷震峰,扬州‘铁棠会’的,这些都是我的手下;不知阁下是……” 周纪宇凑到阿柯耳边道:“少主,人多眼杂,难保没有什么血剑联盟的人混在里面,你还是先避一避再说。” 阿柯乐得轻松,忙点点头,转身进去。 尹禹鸣道:“你们是哪个会的我不管,这么闹上来是什么意思?要香火钱,也不是这般要法吧?” 雷震峰嘿嘿一笑,道:“这位老爷子误会了。我们‘铁棠会’几十家当铺青楼,说缺钱那是笑话。只不过我们楼里昨日走丢了一位姑娘,有人看见是进了你们这庄子了……” 尹禹鸣道:“呸!放屁!自己的姑娘跑了,找我们算什么意思?谁看见姑娘进了这庄子了,叫他来见我!” 雷震峰也不急也不恼,始终嘿嘿地笑,摇着扇子在场中走来走去,道:“老爷子其实也大可不必这般恼怒。大老爷们逛逛窑子,找几个姑娘,那也是平常事。 “若是别人,也就算了,我雷震峰还怕缺了女人?只不过,这一位是我们翠红楼的头牌,啧啧,别说其他人了,就是府尹大人,那也是常惦记着的,可不能丢啰!” 周围人都呵呵大笑,不少人又大声叫道:“把人交出来!” “咱小翠玉是寻常人可以请的吗?” “惹了府尹大人,一链子锁了,去蹲黑牢房!” “看老子把你庄子烧了!” 人群再度往前挤过来,举着刀枪乱叫乱嚷。 雷震峰使个眼色,两、三个满脸横肉的走到他前面,扯了褡裢,赤着上身,拿刀子把毛茸茸的胸脯拍得通红,道:“今儿个不交,别怪爷们不客气,有种就把爷们杀了!” 尹禹鸣怒极反笑,道:“你这是吃定我们了。看来,不让你们进去瞧一眼,是不肯善罢了?”双手背在背后,暗中运气。 那几个人哈哈大笑,慢慢走近。 尹禹鸣劲力提到六、七成,正准备一招“拳打三山”,将几人一起撩出去,摔个满地开花,忽然肩头被人重重地压住。 尹禹鸣一惊,却听见周纪宇在身旁笑道:“大家都是出来混迹江湖,凭的不过义气二字,缺了钱,有兄弟,女人跑了,自有公道,是不是? “也许,是我们庄里哪个兄弟蹚的浑水,这样吧,待我们先进去查一查,一刻之内,必定给各位一个交代。来呀,送茶水点心,好生伺候!” 只见庄里应声而出几十个小厮,一些捧着茶水、点心,另一些则搬出小几、椅子,一会儿功夫,就在场中摆了十几桌。 众人见到热腾腾的茶水、精致的小吃,一时有些呆了,不知道这庄的人,为何突然如此恭敬。 尹禹鸣也大惑不解,周纪宇低声道:“进来再说。”便扯着他往里走,一面大声笑道:“请啊,请啊,不用客气,我们查了,立刻就出来告之。” 雷震峰觉得不对劲,叫道:“喂,等等,你们这是……” 周纪宇笑道:“雷门主若是不放心,来来来,跟我们一起进庄来看看。” 雷震峰见他答得这么干脆,反而犹豫,回头看了看身旁的一个老头,见那老头略一摇头,便道:“好吧,你们进去先查查!不过,我们耐心可很有限,一刻之内,可得有个交代。” 周纪宇满口答应道:“是、是,那是当然!”便拉着尹禹鸣进去了。 尹禹鸣道:“老十一,你这是干什么?” 周纪宇皱紧了眉头,低声道:“怕是圈套,进屋再说。” 两人匆忙进了前庭,见府里的管家正跟李流明说着什么。李流明脸色微变,吩咐了他两句。那管家连连称是,急匆匆地赶出门,路过尹禹鸣身边时,也没了平日里啰嗦半天的问好,自己便一头大汗地出去了。 尹萱跑到尹禹鸣身旁,紧张地拉着他的手。 尹禹鸣道:“怎么了?有什么情况?” 李流明沉声道:“还不太清楚,有探子报说,后山上似乎也有来历不明的人。” 苍别松道:“老十二,你是不是得罪了江湖上什么人,他们专程来找碴的?” 李流明一脸委屈道:“我得罪什么人?这十几年来安安静静地做生意,何曾去蹚江湖的混水?门口那个什么雷震峰,又是什么铁棠门,老子可是连听都没听过! “或者是有人故意找碴,也说不定。毕竟,我们才来这里两个月,人生地不熟,地头蛇欺生,也是常有的事,不如再跟他们说说看。” 尹禹鸣道:“说什么?要我们向他们伏低做小,每月供些孝敬钱?我呸!我们‘覆云楼’可没脸做这事!老十、老十一、老十二,准备家伙,妈的,不用等其他人赶来,我们几个就先把他们收拾了!” 苍别松大声答应着,挽起袖子就要动手。 李流明道:“这个……还是先看看再说,毕竟,我们离开庐江到这里来,就是想要清净一点,避避风头的,闹大了可不太好。” 周纪宇道:“七哥,你别动不动就拳头解决嘛!我想,这件事可能不简单。” 尹禹鸣道:“什么不简单?非要诬告说我们窝藏人,却又不闹到官府去,还不是想趁机占便宜,这种事我看多了,闹到最后,也无非是比谁的拳头硬而已,你说不简单,那到底哪里有鬼,说出来听听?” 周纪宇沉吟道:“这件事我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老十七,你轻功好,亲自到后面走一趟,探探来者的虚实。” 淩宵道:“是,小弟也正想如此。七哥,你先静一下,楼里的其他兄弟正往这里赶,我看也就一个时辰左右,到时候人多势众,多半对方自己就先撤了,毕竟,这里并不是我们的地盘。”说着站起身,几步跨出大厅,跃上房顶去了。 李流明略一迟疑,也跟着站起来,抓着头发道:“不行,老子也得去看看,妈的不能让人给阴了。”说完便追着淩宵出去了。 尹萱也道:“爹,你别急呀……” 尹禹鸣怒道:“你不要插嘴,一边待着去!”尹萱气哼哼地走开。 尹禹鸣自己怒气冲冲地喝茶,周纪宇坐着沉思了一阵,慢慢地道:“七哥,少主那天晚上说的话,你还记得吗?” 尹禹鸣道:“什么话?” 周纪宇道:“就是那晚,他很郑重地对我们俩说起,这次劫了林姑娘来的事。” 苍别松道:“哦,少主说了什么话吗?” 尹禹鸣连阿柯是否曾郑重地说过话都记不得,因为他内心深处一直觉得阿柯小,不懂事,江湖经验也少,所以,向来对阿柯说的话毫不在意,听过就忘。他想,阿柯跟自己说过什么吗?恐怕是从姓林的丫头那里听来的吧,所以实在是没有听进去…… 当下尹禹鸣端起茶咕噜噜喝着,一面含糊地道:“嗯……怎么了?” 周纪宇道:“少主说,如果他是捕头,可能一天之内,就要盘查干净所有的黑道门路,如果一看之下,才发现不是本地人做的,那么,接下来该做什么呢?” 他慢条斯理地把玩着手指上的玉石戒指,道:“少主这话很有道理,接下来除了出城追捕,就是搜查城里的外地人,特别是眼生的、背景大的。 “七哥,我们什么场面没见过,还怕几个匪类?我担心的,是有其他势力掺进来。” 尹禹鸣道:“老十一……你是说,这是官府搞的鬼?”不觉已放下茶杯,警觉起来。 苍别松也竖起耳朵听。 周纪宇道:“有这个可能,但是应该不大。嗯……怎么说呢,这几天我也暗中派人在城里查了一下,这里的总捕头姓张的,跟那个中书门前詹事李洛,在出事当天,就已经出城追捕了。 “城里除了照旧封锁以外,也无人认真搜查,不过,这种事难说得紧,明松暗紧也不是不可能……” 正说着,门前人影一晃,淩宵闪身进屋,一脸凝重,道:“后山林子里至少有三拨人,七哥,这里已经被围住了。” 李流明也跟着跑了进来,道:“丢那妈,有人往后院里丢石头,险些砸到下人。” 尹禹鸣一震,还没开口,周纪宇已经站起身来,急切地道:“有厉害的角色没有?” 淩宵道:“这三拨人里应该都有一个,其中一人还未待我走近十丈,就已经开始警觉,修为至少可与十二哥相比。” 周纪宇道:“其余人呢?是不是黑道上的?” 淩宵眼中精光闪动,道:“十一哥,你猜得不错,这些人纪律严明,庄前已经那样闹起来,明摆着家丁们都在前面,若真要打家劫舍,现在正是从后面翻进来的好时机。 “可是,这些人却始终隐在林子里,我连一声咳嗽都没听见,恐怕绝非普通匪类。” 尹禹鸣迟疑道:“这些……真是官府的人?” 周纪宇道:“现在还不能肯定,而且若真是官府,为什么会趁这些地痞们找上门的时候来?我只是觉得,前面那帮人身后,定是有个大势力在撑腰,所以才敢如此猖狂。” 李流明拍着桌子道:“对!对!老十一这话中听。” 淩宵也道:“他们若真的以为我们是生意人,来跟我们要香火钱,大可直接了当的索取,为什么硬要栽赃我们藏人,还要进来搜?这个搜字,要真做起来,可就是大文章了。” 周纪宇正要再问,忽听外面一名家丁叫道:“七爷,外面那些人闹得更厉害了,说再不给他们一个交代,就要冲进来!” 周纪宇迅速道:“老十七,你跟老十二两个先商量一下,我到前面看看,先稳住他们再说,现在情况不明,最要紧的是我们自己不能乱,别给人可乘之机。” 他一面说着,一面急急向外走,对那家丁吩咐道:“快去找一下少主,让他与林姑娘都到前厅来……” 林姑娘这个时候正坐在铜镜前梳妆,心绪烦乱,连外面的吵闹声都充耳不闻。 “不知道将来什么人才能娶得了你。” 天晓得,这话是什么意思! 林芑云瞪着镜子里的自己,试探着预演一下阿柯到来时自己应有的表情,可是看来看去,或呆笑,或假笑,或莫名其妙的傻笑……直瞪到眼睛发酸,面皮发麻,也没试出什么来,才终于忍不住呸呸吐掉用来红润嘴唇的花瓣,然后木着脸梳起头发来。 这个时候,她才听见外面的喧哗声越来越大,不禁问道:“外面怎么回事?” 一旁侍候梳妆的拂柳放下饰盒,走到窗边看了一下,道:“好像是有些人吵着要进庄来。” 林芑云觉得眼皮跳了两下,嗯,非是吉兆,皱着眉头道:“这么晚了,还有仇家寻上门吗?天有些凉了,拂柳妹子,拿披巾来,我们看看去。” 拂柳问道:“姑娘要哪一条?” 林芑云随口道:“御赐的那条……啊……” 拂柳道:“什么?” 林芑云忙道:“随便哪条就好。” 拂柳找来披巾,替她披上。林芑云抚摸着披巾上刺绣的牡丹花纹,摸着摸着,心中一个念头模模糊糊地涌现,眼睛渐渐地直了。 忽然听见楼下阿柯叫道:“林芑云!” 林芑云浑身剧震,脱口叫道:“哎呀!糟了!” 拂柳正给她系着披巾,见她脸色一下子煞白,吓了一跳,正要说话,只见林芑云一把扯下披巾,叫道:“披巾!我的披巾!” 拂柳道:“小……小姐,是……是你的披巾啊。” 林芑云绕开她,三、两步跳到楼梯口,慌慌张张地向下冲去,见阿柯正站在楼下等她,更加大声地叫道:“我的披巾!” 阿柯见林芑云一脸张皇正对自己冲来,也不禁吓了一跳,本能地后退两步,却见林芑云脚下一绊,向下跌落。阿柯闪身上前,一把接住了她。 林芑云惊魂未定,举着披巾道:“我、我的披巾!” 阿柯道:“是、是你的,都是你的。你要做什么?” 林芑云怔了一下,似乎现在才察觉自己依在阿柯怀里。 她直着眼挣开阿柯,退开几步,道:“你还不明白吗……阿柯,是官府的人,是李洛,李洛要来救我了!”—— 第五章铁衫狰狰 两人赶到大厅时,正听见李流明大声道:“丢那妈,敢在老子头上动土。你们几个,去柴房看着柴火,准备好水桶;你们几个去库房,把家伙们搬出来分给兄弟们。 “记住了,每间房上也要有人;你,还有你,去后院告诉丫鬟、婆子们,不要乱动乱叫,丢那妈,一律在房子里待着……” 下人们听了他的吩咐,立时如流水一般进进出出,分头行事。 阿柯与林芑云进了厅,淩宵忙道:“少主,正在找你。” 阿柯道:“我们得快、快走才行,外面来的是官府的人。” 淩宵虽然隐隐已猜到一些,但听到阿柯如此果决地定论,还是吃了一惊,道:“少主,你是怎么知道的?” 尹禹鸣见林芑云跟在他身后,便道:“又是她跟你说的?无凭无据,可别乱说话。” 林芑云道:“尹伯伯,我想先问你一件事:今天早上的时候,是不是有一大群人在湖边放风筝?” 尹禹鸣想不到她会提这个题外话,不觉一愣,道:“不错,那又怎样……” 林芑云道:“你大概是不会留意的,其中一只风筝上,系有一根浅青色的绢巾,当时我就觉得奇怪,那条绢巾跟我的那一条几乎一模一样,一开始我以为是别的女子所有,也没在意。可是,刚才我突然想到了,那样的绢巾不可能有第二条。” 尹禹鸣与苍别松同时问道:“为什么?” 林芑云道:“因为那是皇帝亲赐予我的,这扬州城里,想要找到一条同样御赐的绢巾,只怕比大海捞针还难。所以,只有一个可能:官府的人想通过这条绢巾告诉我——救我的人,马上就要来了!” 尹禹鸣道:“这……这……” 李流明道:“不错,我也记起来了!丢那妈,早上我还正奇怪,前几天也是风和日丽,为什么单单今日有这么多风筝。 “林姑娘,你说是官府的人,可是我看外面,那些确实是地痞之流……” 林芑云刚要说话,淩宵凛然道:“我明白了,这是驱鬼捉魔的法子!” 尹禹鸣道:“什么驱鬼捉什么?” 林芑云道:“淩叔叔说得不错,这确是驱鬼捉魔,驱使地痞们,来捉我们这些魔。” 淩宵皱眉道:“可是,我还是不明白,为什么官府的会这么快就查了来,花娘子他们不是早就做了安排吗?” 林芑云道:“错就错在安排得太仔细了。淩叔叔想想看,当日在酒楼,十多人同时出手,还有那些伪装出城的船只、马车,少说也有三、四十人。 “这么多人干这么大一件事,计画周详,安排仔细,说是初来乍到,做了就跑,谁会相信?肯定在本地有落脚商议的地方。 “那些伪装出城的马车、船只,根本就是在告诉对方,我们还在城里,所以需要将人引出城,引得越远越好!这么大的排场,如果不是一个大的组织,是绝对做不出来的。 “好,那就查来头不小的人。一面是士兵敲锣、打鼓出城,好让我们真的以为对方已经上当,放松警惕;一面就派人……对了,最好是本地的混混、地头蛇、黑道老大…… “总之,越烂的越好,先一家家找上门去,随便找个借口,现在在大门口闹着说丢了人,恐怕是最好的借口了。若是让人进来找,随便找两个差公混进来,就有搜到的可能,若是不让,就言语相激,若受不了刺激出手打人,那可就更好了! “前面一打人,后面差公就跟着进来,一一拉回去审,没有说查不到的。” 她说一句,苍别松、尹禹鸣两人的脸就白一分,待她说完,两个老家伙已是面如死灰。 苍别松道:“难怪……难怪这伙人一个劲儿地占口头上的便宜,我还以为是什么新丁不懂规矩,现在看来,是真要激我们动手!” 尹禹鸣道:“不错,不错!官府要正经八百找上门来搜,确实不容易。难怪四周都有人,原来是防着我们溜走的。这……这……这一招可真够阴的!” 淩宵道:“这个法子太妙了,查到了固然是大功,查不到,最多就报个江湖私斗,而且还可敲山震虎,逼我们出来,可谓算无遗策……林姑娘,多亏你心思细密,才看得破,否则……” 林芑云道:“也不是我心思细,如果不是对方用那丝巾提醒我,我也是无论如何想不到,看来他也没有很大的把握,所以还想让我做好准备。” 尹禹鸣直瞪瞪看着她,道:“你……你究竟是谁?” 林芑云对他一笑,道:“尹伯伯,我实话跟你说了吧,我不是李洛的表妹。 “我假托此名,实在有不得已的苦衷,这一点阿柯最清楚,他日后尽可给你详细解释,不过现在,是必须想办法逃脱的时候了。” 正在此时,一名管家匆匆地跑进来,说道:“庄主,七爷,前面那些人掀了几张桌子,十一爷快撑不住场面了!” 尹禹鸣道:“这个……那我们……这个……”他虽然闯荡江湖多年了,可也没什么急智,说起来,虽然“覆云楼”如今资格最老的就是他,但是计画和谋略,一向都是由精明的周纪宇、或比他还沉稳的淩宵等人商量着出,自己顶多只是拍个板而已。 尹禹鸣听了刚才林芑云的一番话,想到对方如此慎密地围上来,不由得急出了一头的汗,觉得自己还真是连一点办法都没有,不禁抬眼看着苍别松。 苍别松卖了十几年面,卖到连头发都掉了,还有屁的主意?当即毫不客气地还他一个不知所措的眼神。 淩宵沉思了一下,道:“他们这般逼上来,嘿嘿,对我们而言,说不定还是个机会。难怪下午的时候,十二哥的手下回报说,城防和水航方面有些松动,看来,他们一时之间能调集的人手也不多,既然他们要来驱鬼、捉魔,我们就顺水推舟,索性再胆大一点。 “少主与林姑娘先想办法暂时离开庄子,到城中其他隐蔽之所避一下,至于这边,要闹就闹得更大一点,干脆大张旗鼓,把官府的人都吸引过来。若能助少主出城自然最好,若不能,至少本庄的嫌疑大大地减少,以后就安全多了。” 林芑云拍手道:“好计!他们算得再精,却漏算了一条,就是我这被劫持的人并不打算回去,而是见到了警告,却反倒想要逃走。目前那些人也只是怀疑,所以动作应该还不会很大,那个什么小翠玉多半也是假的。如果我们再拖延下去,等于不打自招,这里我、阿柯是必须要避开的……冒昧问一句,各位叔叔伯伯有被官府通缉的犯科之事没有?” 众人一个个凝神想了想,李流明道:“我这几年做的可是正经生意,十一哥大概也是,我们俩好像还没有在那贼子的通缉之列。” 林芑云道:“哪个贼子?” 阿柯忙道:“没什么。十叔和十七叔呢?” 苍别松道:“我倒是做了几桩……可是手脚还干净,官府应该不知道才对。” 淩宵也道:“我也隐退多年了。” 尹禹鸣道:“我……这个……咳,也难说,记不得了……” 林芑云道:“不论尹伯伯有没有做,你和尹妹妹两人,欧阳先生他们是认得的,所以也是必须避一避的,那么,就只有我们四个人,应该想得到办法,这位是庄主么吗?麻烦你派几名下人,偷偷到后院,随便寻一间不紧要的房间,点起火来。” 李流明茫然道:“什么?” 林芑云笑道:“也没什么,点了火后,再遣人大喊大叫,就说有贼子偷入庄园放火了。只要一乱,我料不管是外面埋伏的、还是前面起哄的,都会以为是自己人动的手,立即就会趁虚而入。打开后门,我想那些人也不会再费力翻墙,而是直接从门口进出,庄子这么大,随他们搜去,我们几人就趁机纵出去。 “只要我们离开了,十二叔你可就理直气壮了,该怎么抓贼就怎么抓贼,有这么多伯伯在此,想必是不会吃什么亏的。” 淩宵道:“对,对方让这么多混混上门挑衅,就是想制造机会乱起来,我们偏比他们先一步乱,而且比他想像的更乱,这一定会大出他们意料。 “可是,庄子四周都是高墙,高墙外有壕沟,外面的竹林离墙头最近的地方,也有两丈之遥,今晚月色明亮,说到要出去,倒不大好办……” 奇 书 网 w w w . q i s h u 9 9 . c o m 林芑云道:“那……那要怎么办才好?”说着皱起了眉头。 李流明瞪大了眼道:“有什么难的?我这庄现成就有地道通到后山,还怕出不去?” 众人一惊,跟着同声欢呼。 尹萱扑到他身前,扯着他的胡子道:“十二叔,怎么你不早说呢?害我们着急!” 李流明佯装恼怒,拍拍她的脑袋,道:“丢那妈,这是老子的庄子,几个地痞找上门来,老子为什么要钻地道逃?理直气壮,又不吃亏,呵呵,我很喜欢你这句话! “丢那妈,在老子庄子里撒野的人还没生出来呢!待会儿老子先放他们进来,再一个个打得他们哭爹喊娘,哈哈,哈哈!老十,你想打架,可是大有机会了!” 他刚才被人指着鼻子痛骂窝藏妓女,这股鸟气早就憋得慌了。 苍别松道:“甚好、甚好……”一边仔细地掂着手中的大刀。 淩宵道:“七哥,你认为呢?” 尹禹鸣道:“好……咳咳……这也是权宜之计。”正待再说上两句,外面突然高叫起来,似乎闹得更凶了。 淩宵道:“事不宜迟,十二哥,你快去准备吧,这里有你、十哥、十一哥,等会儿还有其他兄弟过来,应该足够应付了。我跟少主他们一道走,也好有个照应。” 李流明忙道:“好,少主就交给你们了。老十,跟我一起来!”说完便与苍别松一起跑出厅去。 林芑云道:“我们四人也要准备一下,最好穿上夜行衣,才不易被发觉。哎呀,我……我可没有。” 尹萱道:“林姐姐,我有,跟我来吧。”她拉了林芑云便往自己房间跑去。 尹禹鸣道:“少主,你看这个……” 阿柯回头看了一眼庄外的火光,嘴角露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笑容,道:“也好……就出庄吧。” 一名庄丁匆匆出来,在周纪宇耳边说了句什么,只见周纪宇脸色微变,站起身,几大步就跨进庄去了。 雷震峰手下几个泼皮蛮汉大声叫道:“怎么跑了?” “我看,这老二也是软蛋!” “是不是在他床上寻见小翠玉了?” 周围轰然大笑,一些人趁机乱掀桌子,将杯子、碟子如雨点般地往庄门砸过去。 剩下的庄丁拼老命关上庄门,还是有几个被砸得见了红,起哄声愈加热烈了。 一个家伙掀得兴奋得过了头,看看旁边还有张桌子没掀,于是跳过来抓住桌沿,正要使劲,“啪”的一下,脑门上早挨了一击。 有人怒道:“妈的,你没长眼睛吗?敢来掀雷老爷的桌子!”桌子旁站的两人一阵拳脚,将那人打得晕头转向,惨叫着摔进人堆里去。 雷震峰抹了把额上的汗,凑近身旁的柴齐,低声道:“老爷子,对方可不简单呀。” 柴齐无所谓地喝着茶,鼻子里嗯嗯两声,权作回答。 雷震峰道:“刚才出来的几个人,我看得出来,都是会家子。妈的,你看那胖子,笑咪咪地,像个罗汉一样一直坐着不动,却硬是没有一个茶杯砸他脑袋上。 “后来老子亲手扔了一个过去,这才看清楚了,原来竟是被他用瓜子弹开了。有这能耐,却一直忍着不动,谁要说他屁股干净,老子第一个跟他玩命。” 柴齐还是不答,剥着菱角吃。 雷震峰道:“要不……老子这就叫他们下手,管他妈的,先冲进去再说!老子倒想看看,人都冲进去了,他们这缩头乌龟要做到几时。” 柴齐手上顿了一下,回头道:“小周。”扮做混混的周捕头忙趋身上前,柴齐道:“你叫兄弟们……” 正在此时,忽然听见庄内喧闹声大作,更夹着妇女哭泣之声。有人“光光光”的一路打锣,叫道:“走水了!山大王打劫呀!” 柴齐呆了一下,诧异地道:“怎么?你的伙计下手了?” 雷震峰也颇为疑惑:“没有啊?老子还没下命令,谁他妈的敢……” 柴齐猛地撑起身子,叫道:“不好!有变,快快快……快进庄去!” 雷震峰一跃而起,跳上桌子,大声叫道:“弟兄们,给老子冲进去!”带头便向庄门冲去。 身后百数十人正等得不耐烦,齐声欢呼,一拥而上,“乒乒砰砰”地敲打起庄门来。 阿柯等人此刻正藏身在靠东面院墙的一间小屋里,只听见后门处人声鼎沸,数十人冲了进来,一面叫道:“哪里走水了?哪里走水了?我们来救!”一面横冲直撞,向各处房子跑去。 丫鬟大声尖叫,小厮们则怒吼连连,场面开始混乱起来。 阿柯皱着眉头道:“这些人乱起来,十二叔可要损失不少了。” 林芑云道:“我们快走,好让庄主早些收拾局面。” 正说着,淩宵推开房门闪身进来,轻声道:“我在墙头看了一阵,应该已经全部进庄了,我们快一点。” 一位管家正忙着将墙角的杂物移开,阿柯与淩宵也上前帮忙,挪走了两个大橱柜。 只见那管家趴在地板上,用根铁勾勾住一处缺口,用力一拉,拉起一块地板,道:“就是这里了。七爷,这地道长大概三十丈,出去是后山的一处竹林,一直往北就能到湖边。小的已经派人通知花二娘去了,她会在湖边等候。” 尹禹鸣探头看看地道,带头跳了下去,尹萱、林芑云、阿柯也依次进入地道中。 淩宵拍拍那管家的肩,道:“老黄,叫兄弟们小心点,不能吃了亏,可也别太过分,毕竟人家是官府,有理也还有说不清的时候呢。” 那管家连连点头,道:“十七爷,小的理会得。您也要小心!这板下有个把手,您下去后,记得把它拴上,那些人就算找到这里,也不会发现地道的。” 阿柯钻出地道时,月色正明,竹林间无数光束投下,却又不是很分明,显得朦朦胧胧的;山庄在竹林的另一头,虽然隔着一个小山头,但仍可清晰地听见打闹之声。 尹禹鸣将掩盖洞口的岩石推回去,淩宵心细,将乱草、枯叶纷乱地撒在周围,掩盖住痕迹。 弄完了,淩宵在前开路,阿柯与尹萱两人半扶半拖着林芑云走在中间,尹禹鸣老爷子殿后,藉着夜色,悄无声息地向着湖边飞奔而去。 看来,庄里的混乱确实大出对方意料,仓促间全冲了进去,一路上全无人手把守,不到一刻时间,众人已到了湖边,早有一艘小船等在那里。 花娘子在岸边候着,见众人来,赶紧一一引上船去,接到林芑云时,道:“妹子,又见到你了。” 林芑云回她一笑,道:“来的时候劳烦姐姐,本已过意不去,只是姐姐的船坐得好舒服,所以回去的时候,只好再次麻烦姐姐了。” 花娘子笑道:“妹子好甜的嘴!你坐姐姐的船,姐姐可欢喜呢。” 众人上了船,两个船夫撑离了岸,却并不急着划走,只在湖边慢慢地随波荡着。 隔得远了,只能依稀地听见远处庄里的喊声,却不知道情势如何。 尹萱与阿柯站在船头,担心地望着火光的方向。 淩宵道:“少主放心,十哥他们都是老江湖了,武功又好,再说,我们的人这会儿可能也已经到了一些,吃不了亏的。” 林芑云也道:“是啊,怎么说也是正经生意人,想必官府的人不敢怎样乱来,只怕还得费心看着。” 尹禹鸣叹道:“唉,看这场面,对方确实是处心积虑,若非……”他摸摸胡子,不再开口。 尹萱接口道:“是啊,若非十七叔和林姐姐妙算,这会儿只怕想走也走不了了。” 尹禹鸣道:“小孩子,别乱插口。外面风大,还不回里面待着去?” 尹萱嘟着嘴,正要抗议,忽见不远的湖面上亮起了一盏灯,晃晃悠悠地向这边驶来。 尹萱道:“啊,有人来了!” 淩宵与尹禹鸣同时去拔腰间的剑,却听花娘子笑道:“别怕,是自己人,闻那香味,应该是方二哥。” 那船驶近了,跳过来一个方头方脑的家伙,连身上穿的衣服花纹也是方格纹的。 林芑云记得之前来的时候,就是他在岸上以风信子为号,给花娘子报的平安,看来也是在这瘦西湖边上混的老江湖了。 方二哥道:“花娘子,你的鼻子越来越灵了,比我们家阿黄的鼻子还灵,哈哈……见过少主,七爷、十七爷。”他拱手一一作礼,又笑道:“原来尹姑娘与林姑娘也来了,难怪这么热闹。” 花娘子道:“你少贫嘴。前面运河口探了,情况怎么样?” 方二哥道:“情况大有变化,我正要回来通报,没想到你们消息灵通,就已经在这里等我了。” 淩宵笑道:“不是消息灵通,是给人逼到这里来了。” 方二哥惊道:“是谁?官府查上来了?奶奶的……” 花娘子道:“具体情形等一下再说,你先说说,究竟能不能出去?” 方二哥道:“今天中午,盘查的官船就开始频繁调动,多数北上青州、徐州一带。听官家人说,好像那里有大人物出现,连远在无锡的战船,此刻也在北上。 “现在,运河口盘查的只有两、三艘船,而且其中有不少是熟人,如果要出去的话,现在应该是最好的时机。” 尹禹鸣沉吟道:“徐州……难道那贼子去了那里?” 阿柯咳嗽一声,道:“七叔,这些事慢慢再商量,现在的关键是如何出城。” 花娘子道:“如果盘查减少,熟人又多,倒是个绝好的机会,方二哥,你那边……” 林芑云没听他们讨论,心中想着自己的事:“调集战船北上,这个时候除了皇上,还有谁能在江南这般威风?记得皇上最后一次密信,是说要直接下扬州,大概是因为出了我这件事,所以才临时改变了计画。 “哎,李洛这次可算是惨到家了……哼,谁叫他如此神气,教训教训他也好。只是……若在以前,这般消失倒也无所谓,但现下牵扯到了皇上……这、这可不太妙了。” 她知道皇帝的权势与威力,如果真要追查起来,劫持了自己的阿柯等人,必然会成为举国围捕之贼,想要逃脱比登天还难。 但是,皇上真的会如此在乎自己吗?也许只是随口说说罢了…… 她正想得头痛,忽听见尹萱道:“林姐姐,要换船了。” 她才恍然惊醒,忙道:“哦。”跟着众人上了方二哥的船。 这船是两层的画舫,看样子,是平日里摆渡在运河与湖泊之间,专供达官贵人,或是浪子、书生们弄风赏月、狎性游欢之用的。 方二哥引着众人到底层一间密室里,道:“委屈各位了,须得藏在这里,等出了关防再说。” 尹禹鸣道:“不妨,危急之时,管不了那么多了。” 方二哥点点头,又道:“花娘子,你跟着躲在里面干什么?还不出来帮我招呼?” 花娘子嬉笑道:“还以为能便宜坐一回方二哥的船呢。”说着便钻出门去。 待关门时,方二哥略顿了一下,看看房内的众人,但终于没说什么,便关上门走了。 这屋子狭小低矮,顶上一盏油灯,照着空空荡荡的房间,只有靠墙的地方摆着一根长凳子,可以勉强坐人。顶上还有两个小孔,略有风出入,上面应该连着通气的管子。 看来,方二哥做私货生意,已不是一天、两天了。 众人乍入这牢笼一般的地方,有说不出的压抑,一时都无话说。虽然感到船悠悠晃晃地前进,却不能辨别方向,也不知道会划到哪里去。 过了一阵,船停了,淩宵伏在船板上听,道:“上来了十几个人……” 尹禹鸣忙道:“什么人?”不觉握紧了剑柄。 淩宵做个噤声的手势,仔细听了半天,道:“鞋底软软的,走起来也轻浮……似乎都是女子。” 林芑云奇道:“邀女子上船做什么?” 阿柯喃喃地道:“不知这方二哥是否可靠……” 淩宵道:“这画舫本是风月之地,这个方二哥大概是找来歌姬舞女,在船上唱着,等一下盘查时少些麻烦。 “这个方二哥是老十二的人,听说为人虽然圆滑,却也还是十分忠心。” 大家又等了一阵,船身一震,再度起航。 须臾,果然自顶上传来了歌舞之声,其时歌舞盛行,无人不欢。 林芑云想起自己在李洛府里学的那些舞技,虽然只有在宴会上表演过一次,却也引得满堂喝采,不禁暗自得意,一面脚心也痒痒,很想随着歌声跳上一跳,只是不知道阿柯这木脑袋,是否会懂得欣赏…… 她正自胡思乱想,只听见尹萱低声道:“我觉得好闷……”话音未落,身子一歪就要倒下去。 尹禹鸣与阿柯吓了一跳,同时伸手去扶。 尹禹鸣本来先一步摸到尹萱,却故意一顿,让阿柯将尹萱扶了起来。 林芑云看在眼里,心中暗道:“老狐狸!” 阿柯道:“你是不是晕船了?快靠着歇会儿。” 尹禹鸣与淩宵、林芑云都站起来,空出位置让尹萱躺,只剩阿柯坐着,扶着她的头。 林芑云见她眉头紧锁,脸色苍白,出了一层细细的汗,知道晕船的滋味可不好受,当下从随身荷包里取出一根针,正要替她扎一下,忽地手上一紧,尹禹鸣抓住她的手,冷冷地道:“做什么?” 他的手硬得像铁一般,林芑云吃痛,“哎呀”惨叫出来,阿柯忙道:“七叔,放手!她只是要给萱妹扎针。” 淩宵搭上尹禹鸣的手腕,让他不能使劲,沉声道:“七哥,这个时候可千万争斗不得!” 尹禹鸣甩开林芑云,哼道:“她诡计百出,又会使毒,老夫可信不过她!” 林芑云被捏的地方青了一大块,痛得眼泪花花,蹲在地上,可是阿柯却仍扶着尹萱,不过来看自己,使她这几天来的委屈悲苦之情一齐涌上心头,实难抑制,于是狠狠地道:“我要杀她,易如反掌,还用得着花这些心思?她好……有爹疼的人,果然不同!” 阿柯叫道:“林芑云,你没事吧?” 淩宵蹲下来扶她,林芑云挣扎着不让他碰,自己摸着船板站起来,身子颤抖,却咬紧了牙,再不发一言。 尹萱稍微清醒了一点,低声道:“爹……你别……林姐姐是好人……” 林芑云怒道:“不用你说!我是歹人,又成天使毒害人,不配与你们为伍,我……” 淩宵拍拍她肩,柔声道:“林姑娘,你是什么人,日久见人心,公道自然在,有些事又岂是三言两语,就可以说清楚的?你身子本弱,可别气坏了。” 林芑云心中翻江倒海,只觉虽然离阿柯是如此的近,却又是如此的形同陌路,反倒是才认识的十七叔,这几日一直关心着自己,于是再也忍不住,伏在淩宵肩头大哭起来。 淩宵轻轻拍着她的背,不住地安慰。 尹禹鸣见弄哭了林芑云,心中也自过意不去,老着脸道:“也不是怀疑,总之……” 尹萱道:“爹……别再说了!” 阿柯咬着下唇,始终一言不发。 于是众人都不再说话,室内除了林芑云偶尔抽泣一声,倒也安静。船还是慢慢地前行着,歌舞之声越来越大,内中还混着些嬉笑。 林芑云哭着哭着,觉得累了,好像这一哭,把力气都花光了似的。她退开几步,懒懒地靠在墙上,眯着眼看着阿柯,又看看他身旁的尹萱,心里头似乎想了很多事。 可是想些什么,自己也不清楚,只感到眼前渐渐地暗下来,也不知是累得眼前发黑,还是灯火小下去了。 正在迷迷糊糊中,淩宵突然道:“不对!”他凑到那通气孔闻了闻,猛地伸手挡住,叫道:“闭气,好像有毒!” 尹禹鸣和阿柯同时惊道:“怎么?” 林芑云脑中昏昏沉沉地想:“有毒?有毒就有毒,有什么大不了……大不了……大不了,都毒死在这里好了……” 忽地“砰”的一响,有什么东西撞在门上,震得那盏油灯一晃,霎时熄灭了。 淩宵一把抽出匕首,叫道:“冲出去!”运足力道,一脚踹在门上,将木门踢得四分五裂。 他正要冲出门,黑暗中却有一个躯体直闯进自己怀里。 淩宵猛地一推,将那身躯甩出,重重地撞在墙上。 只听见一个女子痛苦的声音道:“七爷……快……快走……” 淩宵惊道:“花娘子?” 这个时候眼前一亮,门外燃起了几支火把,映着一张刀削斧劈的脸。 这个铁塔一般高大的人,在矮小的过道里弯着腰,夹着双臂,可是谁都看得出来,他浑身绷紧的神力,随时都可能会炸裂开来。 林芑云一下子捂住了嘴——赵无极! 他竟然亲自出手!看来,皇上是铁了心要收自己……覆云楼,就要完了! 就在她心中念头闪动之时,淩宵手中匕首疾速挥动,如一道匹练般削向了赵无极。 赵无极双手一展,空手来夺他的利刃,淩宵不等招式用老,手腕翻动,已变削为刺,袭他手上的阳谷穴。 赵无极闷哼一声,突然一长手臂,硬生生受了这一刺,但食指与中指也同时戳中了淩宵的虎口。 两人同时一震,各退一步。 赵无极一身铁布衫硬功早已练到第七重,已是百余年来江湖里少有人及的地步,但淩宵这一刺力道古怪,仿佛是拿匕首当判官笔使,以力透力。 因此,这一击虽然并不重,但仍让他手臂顿感一阵酸麻。 赵无极哼道:“点穴高手……你是‘神笔老张’的弟子?” 淩宵被他戳中虎口,险些丢了匕首,此时才缓过劲来,也哼道:“铁布衫功夫,也不过如此,看招!”猱身上前,疾刺向赵无极的前胸。 赵无极双掌一拍,“啪”的一声闷响,劲气冲得淩宵为之一顿。 赵无极退出过道,纵身上了甲板,道:“兄弟,有真功夫上来玩!” 淩宵知道他是忌惮自己短小、阴柔的贴身刺杀,想换个宽大的地方。 淩宵吐呐两下,觉得气息有些弱,充其量也只提得起四、五成功力,知道已经中了对方的毒,低声道:“七哥,你护着少主找机会走,我来斗他!”说完便纵身上去。 尹禹鸣急道:“你小心,他武功比你硬朗!”但听见甲板上传来了桌椅碰撞之声,显然两人已缠斗在一起。 过道里杀声四起,几十名黑衣人向着门口冲来。 阿柯一弯身,抱起了晕过去的尹萱,道:“冲!” 尹禹鸣长剑在手,一招“焦木弦”,剑身弯如弓形,忽地一弹,弹中当先一名黑衣人的额头。那人痛呼一声,额头上一柱血激射而出。 尹禹鸣用肘顶着他的身体,在大喝声中向前猛冲。 冲入过道中的黑衣人,眼见自家兄弟硬梆梆地顶上来,一起收刀,“哎呀!”、“喔唷!”几声,已有数人中招。 内中一人喊道:“出来,都出来!” 黑衣人们顿时往后疾退,尹禹鸣在前开道,阿柯抱着尹萱,对林芑云道:“跟着我,别离开!” 林芑云颤声道:“那……那人认识我,他武功真的很高,阿柯……” 阿柯道:“跟着我,别离开!” 林芑云急道:“你快走,别管我,我不会有事的!快走啊!” 尹禹鸣冲上了甲板,一面持剑招架,一面急道:“少主,快出来!” 林芑云叫道:“跟你出去我也得死,你不明白吗?快走啊,我日后再来找你!” 阿柯看了林芑云一眼,道:“跟着我!别离开!” 林芑云血一下子冲上脑门,心中不由自主地下了一个万死不悔的决心,当即用披纱包住头脸,一推阿柯道:“走啊!我死了要你赔命!” 阿柯笑道:“那是自然。”将尹萱扛在肩头,一手持剑,大步走上了甲板。 此刻甲板上已到处是血。 淩宵一人苦斗赵无极,虽然他招数飘忽、诡异,往往大出人意料,但赵无极功力实在太强,一双赤掌就如两板大斧,横劈纵斩,每一下淩宵都需用尽全力才能化解,况且他的内力本已受损,就这么短短一会儿,已是大汗淋漓,只凭着灵巧的轻功苦苦支撑。 另一边,尹禹鸣与十几名黑衣人战成一团。他一人一剑在一众黑色中穿行,剑脊上已满是血,他身上亦有血,只不过看来并非他的血,而是地上躺着的那两、三个黑衣人的。 阿柯见尹禹鸣剑法犀利,张弛有度,知道他面对的人虽多,但还不要紧,当即将尹萱放在一旁,对林芑云道:“你看着她。”便持剑向赵无极杀去。 赵无极正与淩宵斗得激烈,忽地一柄短剑从两人之中插了进来,一旋一挑,刺向他的喉头。这一招极其狠毒,赵无极吃了一惊,间不容发之际回手一挡,“叮”的一响,剑刺在他的熟铁护腕上。 那短剑势头不减,就那么随意地一弯,跟着向上弹起,袭向了赵无极的额头。 赵无极食指与中指突出,欲夹住那剑锋,那使剑之人忌惮他的硬功,剑身向上高高举起,随即收回。 这么缓了一缓,赵无极足下使力,退开几丈,才看清袭击者乃是一位瘦瘦的年轻人。 那年轻人淡淡地道:“十七叔,你去帮七叔,这里让我来。” 淩宵喘着气道:“阿柯,你小心他的手,是吃得住刀剑的。” 阿柯道:“我知道,这种人,要杀他,就要刺破他的喉头。” 赵无极眼角不由得抽动两下,感到眼前这年轻人身上,有种不同寻常的杀戮本性。 他看见阿柯握剑的手正在微微颤抖,实在不像功力深厚之人,但刚才那两剑确实…… 阿柯道:“你是谁?为何截杀我们?” 赵无极嘿嘿笑道:“我是谁,你管不着,可是你的事我却要管。你若乖乖把人交出来,万事还可商量。” 林芑云一直蹲在尹萱身边,听了这话,把脑袋埋得更下去了。 赵无极一来只见过她一次,况且皇帝身边的女子他也不敢多看,是以印象不深;二来他怎么也想不到,林芑云竟然会跟绑票的人同流合污,想要从自己的眼前逃走,所以也没有注意到她。 他此次奉了李世民之命,名为协助李洛,事实上是见李世民如此心急,自己也想争这份功,是以星夜南下,没有知会扬州城任何人。 随后他又查到了柴齐急调人马围困蕉庄,知道有动静,立时派人封锁了运河及湖泽。 赵无极的侍卫队都是从虎贲军中挑选的精英,岂是寻常捕快可比,在湖边略一搜索,擒住了正在探察官船的方二哥,在威逼利诱之下得知了整个计画,便立即赶了过来。 阿柯道:“我、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你多半是强人,想来劫财。想打劫,这一船的东西还不够你搬吗?非要赶尽杀绝不可吗?” 赵无极呵呵大笑,回头喝道:“过来,认认是不是这人?” 阿柯目光一寒,只见方二哥小心地从舱门露出头来,哆嗦着道:“是……就是他们……那……那女子就在——” 突然“噗”的一下,方二哥觉得胸口一凉,低头看看,是一柄剑,正不偏不倚地插在自己的胸前。 尹禹鸣怒道:“叛徒!”随即往回抽剑。方二哥本能地死死抓住剑,眼前已是一片模糊。 只听见耳边风声大作,尹禹鸣丢开剑,一跃而起,“砰”的一声巨响,自己身旁的木墙被人击得粉碎。 赵无极的声音近在咫尺:“在哪里?” 尹禹鸣亦是大叫道:“吃我一掌!” 方二哥全身迅速变得冰凉,血随着心脏一次比一次弱地跳动,射得满地都是。他再也扶不住墙壁,向下滑倒,耳边吵闹声犹自不绝—— “七哥,别与他对手……” “混帐,看拳!” “哈哈!” “咯咧——” “七叔!” 他重重摔在地上,脑中闪过适才花娘子绝望、愤怒的眼光,终于头一歪,再也没有任何知觉了。 尹禹鸣右手被赵无极一拳击中,就中而断,飞出两、三丈远,撞在桅杆上方落下来。 淩宵大喝一声,挥剑荡开众人,飞身上前扶他,赵无极待要追赶,却只觉得后背寒气袭人,原来是阿柯已挺剑杀到。 赵无极回身一掌,震开阿柯剑锋,随即抓住他的手臂。 阿柯短剑一横,旋了一个圈,接着又旋了一个圈,仿佛风雪中颤抖的枝叶。 赵无极见他剑光飘忽,不敢猛追,略一迟疑,忽地退后两步,道:“‘霜雪无归剑’?你是陈海山的弟子?” 阿柯道:“不是!”继续挺剑直刺。 赵无极上纵、下跳避开攻击,道:“陈前辈曾有恩于我,今日你若降了,我可担你不死!” 阿柯仍不答话,一招比一招犀利。赵无极让了几招,渐渐地感到剑气就要将自己笼罩,心道:“此人既会‘霜雪无归剑’,虽然剑招尚稚嫩,大概修习未久,但也绝非庸手,先拿了他再说,别伤他太重就是。” 当即双手一错,打点精神,与阿柯斗在一起。 阿柯内力远不及他,被他的掌风阻拦,几乎递不进他一尺之内,好在赵无极也忌惮他诡异、多变的剑招,并不急于进攻,两人一时僵持了起来。 尹禹鸣本就只有剑法出众,中毒之后内力又大打折扣,这一下被逼用拳与赵无极硬碰硬,不仅右手折断,那股劲力更将他内息震乱,倒在地上,连撑起身来的力气都使不出。 淩宵奔到他身前,但那十几名黑衣人如影随行,缠着他拼斗,也无法腾出手来帮他,只得大叫:“七哥,快起来!起来!” 尹禹鸣拼命调整内气,无奈刚才那一击实在太过猛烈,若不是危急中左脚蹬了一下木墙,稍微错开一下,恐怕性命堪忧。 他挣扎了半天,勉强靠着桅杆坐起来,道:“十七弟,你走……快带少主走……” 淩宵红了眼,连下狠招,刺伤两人,但这些黑衣人显然训练有素,精于围攻,相互配合默契,又极有血性,不仅阵脚未乱,反而趁淩宵伤人之时,也在他身上砍了几刀。 但淩宵仍咬紧牙关,继续坚持着,不肯再退后一步。 忽听见有人叫道:“爹!”原来是林芑云见情势危急,拿针给尹萱扎了几下,将她弄醒。尹萱睁眼见尹禹鸣受伤倒地,心中又急又痛,可是自己手脚一时无力,爬不起来。 淩宵一人挡在尹禹鸣身前,大声喝道:“走啊!快走!萱儿快走!” 赵无极叫道:“拿下那两名女子!” 淩宵不顾己身,发力攻向了黑衣人,想要拖住他们,但仍有两人向尹萱与林芑云围了上去。 林芑云见明晃晃的刀冲到自己面前,吓得花容失色,抱着头蹲在地上,叫道:“阿柯!” 尹萱手一扬,一名黑衣人手臂中了一箭,另一人抢上一步,避开她射出的另一箭。 那黑衣人得到命令,不许伤到任何一名女子,当即挥动刀背一拍,拍在尹萱手肘,尹萱右手顿时举不起来,左手勉强与那黑衣人折了两招,但仍被他寻到机会,点了她肩头、胸前数处大穴。 尹萱身子软倒,再也无力反抗,那黑衣人一手又来拿林芑云。 林芑云早趁他与尹萱打斗时跑进船舱里,那黑衣人闷着头追进去,只听见在里面的林芑云尖叫一声,也不知是不是被抓住了。 阿柯大怒,唰唰唰三剑连刺,强攻赵无极。 这是“霜雪无归剑”中的“黑雪连天”,剑势犀利狠毒,不过看似急攻,但架式太开,大开大合,与“霜雪无归剑”本身阴柔的路子大相迳庭,所以实效往往并不太大。 当年陈海山创出此剑,乃是预备在自己陷于被动时以气势逼退敌人,自己抽身后退,这本是虚招,落在“恭孝良顺”的刘志行眼里,却成了整个剑法的精髓所在,教导师弟往往以此为例…… 只有阿柯这样的杀手,才明白什么样的招数是唬人的,什么样的招数才是真正杀得了人的,因此无师自通,使起这剑法来得心应手之极。 这三剑剑气纵横,赵无极不得不侧身避开。 阿柯反身就向船舱奔去,忽地头顶风响,赵无极跃过他的身子,挡在身前。 正在此时,只听见船舱里林芑云尖叫一声,阿柯狂怒道:“走开!”便挺剑直刺。 赵无极反手一掌,拍他剑身,这是他最得意的“凤舞十八手”之一“飞凤回鸾”,藉着转腰之力,最是势大力沉,曾经反手将背后偷袭之人的脑袋煽掉。 这一手尚未拂到,劲力已震得阿柯的剑身不住地颤抖,知道个中厉害之人,此刻早已弃剑躲避,否则力道势必由剑身反弹回来,非死即伤。 但是阿柯非但未弃剑而逃,反而愈加迅速地往前直刺。这下子他的胸腹大开,赵无极的铁掌几乎可以直接击在他胸前,然而他的剑也将刺透赵无极的后背。 赵无极就算对自己的铁布衫有十二分把握,也惊出一层冷汗。 多亏他硬功了得,在这千钧一发之际,竟硬生生收回了横拍的力道,身子猛地一蹲,“啪啦啪咧”几声脆响,厚厚的船甲板竟然被他压破。 阿柯手中剑稍短,否则只差两寸就已刺进赵无极的后背。他顺势一拉,变剑为刀,斩向赵无极,突然眼前一花,赵无极一手支地,双腿翻飞,直袭向自己腰间。 阿柯猝不及防,肚子上挨了一脚,飞起老高。他手中的短剑脱手而出,正中赵无极后背,却如碰到硬铁上一般被生生地弹开。 赵无极哈哈一笑,站起身来,不等阿柯落地,一招小擒拿扣住他肩头锁骨,力道透背,阿柯闷哼一声,摔在地上,再也动不了分毫。 三个声音同时叫道:“少主!”淩宵砍翻一名黑衣人,高高纵起,抓住桅杆下一根绳子,借力向赵无极荡去。 赵无极刚才虽然成功地躲过了阿柯的攻击,但自己却知道是侥幸,若所站的地方并非可以破裂下坠的船板,那一剑已经劈到自己眉心,而若非阿柯内力不强,那脱手的一剑也已刺入后背了,是以此刻也是心中乱跳。 此时又见淩宵从空中杀下,他再也不敢托大,双臂一展,使出十成功力向他袭去。 尹萱哭道:“阿柯大哥!”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尹禹鸣拼命一用力,使劲向阿柯爬去,忽地“唰唰唰”几声响,背上一阵冰凉,几把刀架在脖子处,有人冷冷地道:“别动!” 淩宵一手抓住绳子,仗着轻功高明,不住地荡来晃去,向赵无极偷袭。 赵无极心中烦闷,觉得今日之事大不寻常,这些人绝非普通江湖人士可比,再磨蹭下去不知道还会有什么变数,心中一横,纵身跃到桅杆前,使出自己的看家拳法“大慈大悲佛叶手”,一掌击在桅杆上。 “啪啦”一声,粗大的桅杆竟给他击断,带着帆和众多绳索,向着河中慢慢倒去。 淩宵放开绳索,落到船舱顶上,面前风声大作,赵无极已如闪电般杀到。 淩宵似已力竭,并不站起,只拿匕首刺向赵无极。 赵无极双手一夹,将匕首夹住,淩宵突地跃起,喝道:“纳命来!”双手同时挥出,十指灌注内力,齐齐地按在赵无极胸前曲桓、天宗、紫宫、玉堂、中庭数处大穴。 蓦地,淩宵嘶声叫道:“移宫转穴?” 赵无极道:“不错!”双手一翻,手臂夹住淩宵双掌向上一提,淩宵的两臂同时脱臼。 赵无极哈哈笑道:“你点穴功夫高,我不跟你比,哈哈,哈哈!”说着,顺手点了他几处穴,淩宵身子一软,瘫在地上—— 第六章孤火晦暗 赵无极纵身下地,道:“都收齐了吗?” 一名黑衣人道:“都擒获了,属下正在船舱内搜查。” 赵无极点头道:“仔细搜,可别惊吓了她。” 那黑衣人道:“是。为防惊动别人,这些人属下都已点了他们的哑穴。” 赵无极道:“暂时都押进船舱里,待我一一审来。”那黑衣人应了,回身挥手,下令将人犯押进舱去。 赵无极刚才出手一口气擒拿数人,虽说得胜,但赢得并不轻松,直到此刻,他深深地吐纳了几口,气息才平顺了些。 他看看漆黑的湖面,又抬头望着远处林间的依稀火光,笑道:“李兄,慢慢去查吧。” 正要转身下去,忽见一名黑衣人慌慌张张地跑上来道:“大人,有麻烦!” 赵无极道:“怎么?找到什么了?”他最怕的是人质出了什么意外,立即紧张起来。 那黑衣人道:“不……不是!刚才那女子不知用什么东西,毒翻了我们一位兄弟。” 赵无极恼道:“叫你们办件事,就是这么不小心!人呢?拉出来!” 那黑衣人慌忙跑进舱里,不一会儿就听见一个女子尖声叫道:“放开我!弄痛了我,要你好看!” 赵无极皱着眉头,正打算想个法子教训一下这不知轻重的女子,除了套解药,顺便也问问林芑云的下落,忽然一怔,觉得这声音似乎在哪里听过…… 正想着,那女子已被扯出舱门,只听见她叫道:“你敢拖我……赵无极呢?你去跟他说,飞雪夜,长风亭,叫他过来见我!哎哟!” 一名黑衣人一巴掌打在林芑云脸上,骂道:“小贱人,大人的名讳是你乱叫的……” 话音未落,那黑衣人脑门上重重挨了一拳,天旋地转间,被人一脚踢出老远,只听见赵无极怒道:“王八蛋!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滚!” 林芑云觉得脸肿起了老高,眼泪夺眶而出,这样子简直惨不忍睹,横下一条心,哭道:“好,赵无极,你纵容兵士毁我清誉,我……我要到雪先生那里评理去!” 赵无极又是惊诧又是惶急,没想到闹了半天,要找的正主子,竟然混在匪贼之间。 虽然自己事先不知,可是若这女子真的闹到皇上那里,只须责一句“纵容下属”,自己就是一百张嘴也说不清楚,更何况,这女子现在究竟是皇上的什么人,谁也不知道,但就是这样模糊、神秘的身分,才最叫人放心不下。 赵无极单膝跪在林芑云面前,伸手扯掉绑住她的绳子,林芑云拼命挣扎,叫道:“不要动!我就这个样子去见雪先生,去见我表哥!你们怎么绑我、打我的,可要让他们一个个看仔细了!” 赵无极适才打了半天,也未见流什么汗,此刻却已是汗出如浆,见周围黑衣武士们个个怔在当场,怒道:“看个屁!都给我滚!滚进去!” 黑衣武士们从未见过老大如此光火,而且个个都看得出来,他是被这小丫头逼得抓了狂,不知道接下去还有什么花样要出来,连忙匆匆地退入舱中。 赵无极低声求道:“林姑娘……林姑娘息怒……” 林芑云看他一眼,沉静地道:“松开绳索。” 赵无极一呆,不知道她为何又突然冷静了下来。 林芑云道:“还不快动手?我有事要跟你说,赵大侍卫。” 赵无极忙解开绳子,惊疑道:“林姑娘,你这是……” 林芑云活动活动手臂,摸摸兀自发烫的脸颊,低声道:“赵大侍卫,你坏我大事,你……你胆敢坏皇上的大事!” 赵无极听到皇上两个字,扑地跪了,颤声道:“怎……怎么?” 林芑云自顾整顿衣服,冷冷地道:“你不是远在洛阳吗?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赵无极道:“是皇上有旨急召下官前来。下官才到广陵见皇上,就听到林姑娘出事的消息,是以奉皇上之命,顺道过来看看的。” 林芑云道:“你来的时候,皇上是怎么吩咐的?” 赵无极道:“是……吾皇吩咐,命我……命我传道口谕给李洛将军。” 林芑云道:“是什么?” 赵无极不知是否该对她讲皇上的口谕,道:“这……微臣想,这是皇上给李洛将军的口谕,似乎……” 林芑云哼道:“赵大人,我见你忠心侍主,又是皇上最亲信的侍卫,不怕跟你明说。你今日搅进来,这事关系重大,上至皇亲国戚,下至文武百官,就连李洛也是脱不了的。 “皇上早有密旨传我,要我主导此事,你可速速说来,自有我向皇上交代!” 赵无极的头愈加僵了——李洛的表妹亲自监视李洛?随后他联想到最近宫内大小异事不断,皇上的圣旨一道接着一道,内宫、太子均牵涉在内……看来此事真的非同小可! 赵无极顿时开始后悔起自己的贪功枉为之举了,好好的口谕不传,却自动跳进这宫廷斗争的泥潭之中,真是愚蠢之极!可是,现在也无话可说,眼前这林姑娘口气不小,若不是真得了什么密旨,恐怕不可能这般嚣张,看样子,皇上对她的宠信犹在李洛之上…… 他念头动得极快,一眨眼间已下了决心,道:“是!皇上说:林芑云……姑娘你被持,李洛罪无可恕,但现下救人事急,只罚俸一年。十八铁卫中王杰、单信、欧阳不平跟他一起,也一样处罚……还要告诉他,皇上仍是相信他的,让他继续主导救人事宜,不得怠慢。再命铁卫中呼延叔、柳青、亨丘巨三人也去扬州协助他。 “皇上特别提醒,说派这么多人去,不是陪他玩的,他若寻不回林姑娘你,就自己缚了去见皇上!” 林芑云一一听在耳里,道:“就这些?” 赵无极道:“是!确实就只有这些,姑娘明鉴!” 林芑云心道:“只是这些套话,那就好办多了。”她其实不愿被赵无极认出,否则又不知该如何跟阿柯的几个看自己不顺眼的叔叔解释,但刚才情势逼人,自己再不站出来,阿柯等人可能就没命了,是以当机立断,叫出赵无极的名字,并用皇上的名号震住他。 她心中盘算道:“要救阿柯,只有骗这姓赵的才行。这家伙行事莽撞,大概是想借传口谕之机,抢份功劳……哼,我就成心跟你作对!不过,从此就别想再安静过日子了…… “唉,大不了落个欺君之罪,天涯海角到处流浪去,反正我也是个孤儿,难道还没流浪惯吗?阿柯、阿柯……你这小混蛋,可知道我的这番心意?” 她沉下脸来,道:“那么,赵大人,皇上有没有叫你插手来救我呢?你可要想明白了回答,皇上春秋鼎盛,这些话,将来可是要在他老人家面前证实的。” 赵无极正想打个马虎眼,闻言不由得颤声道:“这个……倒……倒没有,只是……” 林芑云敛着眉头道:“没有?赵大人,你怕是弄错了吧,没有叫你救我,你这么做算什么?” 赵无极道:“林姑娘,微臣闻听姑娘遇险,皇上忧心,又机缘巧合在此碰到姑娘,是以出手相救……” 林芑云老实不客气地截断他道:“机缘巧合?我可还从未听说如此巧合的事,恐怕连别人精心安排之事,都比不上这巧合。赵大人,你忠胆之心我明白,可是……哎,你怎么不好好想想,皇上为什么单单派你来传口谕,嗯?” 赵无极道:“为……为什么?” 林芑云一脸不忍的神情,道:“皇上这么安排,只不过是想借你的声威,做个样子给江湖中人看看,否则,单命个太监来传即可,又何需劳动大人你?这件事,在江湖中闹得越大,我潜伏成功的希望就越大——却不是叫你来救我的,你呀,可闯了大祸了!” 赵无极此刻已再无怀疑,后悔得连肠子都青了。 他本就知道李世民最忌讳部下越权争功、先斩后奏的,当年行军打仗还能谨记军纪,没想到二十年后,一心功名,竟连这最基本的事都忘了。 他一时手足无措,不住地拱手道:“林姑娘……下官也是……哎……怎么知道……” 林芑云在李洛府中,天天见的都是官员钻刺派马的丑态,那些行文如花团锦簇般的公文、汇报,无不是颠倒黑白,曲意奉承,可以将战败说成“斩匪首逾千”,将灾荒写成“周济百姓数十万”云云,大言不惭。 长久下来,她早已通晓官场黑幕,知道愈是说得好,问题就愈是严重,愈是夸奖某人,那某某就是有麻烦在身,同样的,话说得愈是含糊不清,那里面的关系也就愈大。 林芑云当下咳嗽几声,道:“赵大人,这件事……哎,说起来,关系国家的大事,本来只有皇上跟几个人知道……不过,大人位高权重,深得皇上信任,想来知道了也……可就是有些……” 赵无极果然浑身一颤,拼命摇手,叫道:“别!林姑娘,你千万别说!这……这事下官也是误打误撞进来的,我……我可什么都不知道!林姑娘,你若有一点同僚之谊,请指我一条明路,下官接下来该如何做,这份恩德,无极没齿不忘!” 林芑云心想:“看来你还不是很笨!”表面上却为难地道:“赵大人,我好不容易布下的局,你这般闯进来,确实太过冒失……哎,不知道还能不能完成皇上的嘱托。” 赵无极拱手道:“林姑娘,下官坏了林姑娘的大事,罪该万死!下官现在也大概明白了,林姑娘是故意落在这伙贼人手中,委曲求全,以图大计……下官真是悔之晚也!还有没有补救的法子?” 林芑云叹道:“如今真是两难!你们若就此退去,他们就会怀疑我的身分,若不退去,我又无法深入查访……你说该怎么办呢?” 赵无极道:“这个……下官……下官驽钝,实在……这个……” 林芑云想了一阵,突然拍手道:“这样吧,我有一个计策,或许可以一试。” 赵无极忙欣喜道:“怎样?” 林芑云却又犹豫道:“只是……这样一来,可又要委屈赵大人了。” 赵无极急道:“林姑娘但说无妨,下官肝脑涂地尚且甘愿,又岂在乎个人荣辱?” 林芑云从身上解下一块古玉,交到赵无极手中,道:“你即刻命一人扮做江湖人士,到扬州府尹府中,找一位道亦僧道大师。他此刻应该在府里,若是不在,就找一位铛铛姑娘,将我被擒之事告诉他们。 “她与道大师,都是皇上特意吩咐要保护我的人。你把这玉交与她看,她自会相信你,然后让道亦僧想办法来救我,记住,一定要让他独自前来,千万别让李洛知道了。 “至于这边嘛,则不忙急着上岸,只在这周围盘旋着,等道大师来救……” 她还未说完,赵无极拍着腿道:“好计策!好好……下官这就遣人去办……嗯,索性找个人烟稀少之所,停舟等候,我再命人四面监视,不许闲杂人等靠近。事成后,再派几个得力人手暗中护送林姑娘,务要将此事办得妥妥当当!下官就会会这位道大师,得罪了林姑娘,给他打一顿又何妨?哈哈,哈哈!姑娘真是神人也!” 林芑云道:“赵大人果然有大智,识大体。不知赵大人刚才用的是什么毒,无色无味,这些人若出了事,可不好办了。” 赵无极道:“这其实不是什么猛烈的毒,也不伤身子,只不过有功力的人闻了,会暂时运不了气息而已。此事好办得紧,等一会儿,我将解药暗藏于饭食之中,吃过之后自然无事,姑娘大可放心。” 林芑云道:“那是最好,不过……” 赵无极道:“姑娘还有什么为难之事?” 林芑云皱着眉道:“其他倒没有了……只是这件事本是秘密,如今却出了这种事,若闹到皇上那里,大家可都不大好看……” 赵无极忙道:“今日有什么事吗?今日一整天,下官都在扬州城有名的叠云楼喝酒、听歌,等着传圣上的口谕给李大人,眼里除了几个妞,耳朵里除了小曲,可什么都没看见,什么也没听见,姑娘是多虑了……只是……还要委屈姑娘一阵,与那些人关在一起,你看……” 林芑云长叹一声,道:“为皇上办事,自当尽心竭力,又有什么话好说呢?赵大人,我看你也是明理通达之人,这事若能成功,倒有一半功劳要算在你身上。” 赵无极终于松了一口气,呵呵笑道:“哪里,哪里!我们甘为林姑娘马前之卒,些微小事,又算得了什么?总之圣上满意,也就是我们的福分了。林姑娘,你年纪这么轻,就深得圣眷,实在前途无量,以后有下官可效犬马之劳的地方,下官万死不辞!” 林芑云对他一笑,心道:“你武功虽然高强,可惜热衷功名,好利用得紧。等这事完了,我顺便送你一份大礼,让你与武约好好地斗一斗,你说万死不辞,那我可不能客气了。”然而脸上却是笑得愈加甜蜜。 赵无极亲自提着林芑云——自然是小心又小心,务要林芑云既不难受,又不露不破绽,于是重重一脚踢开房间,推她进去,道:“哼,算你聪明,快解了我兄弟的毒,否则有你好看!” 林芑云怒道:“贼子,总有一天,要你尝尝本姑娘的手段!” 赵无极哈哈大笑,道:“老夫就等着看!”摔上门,大步走了。 林芑云拼着小命骗了赵无极,直到此刻才放下一颗心,当下脚下一软,瘫在地上。这个时候,她才觉得背心冰凉,原来衣服早被汗水湿透了。 尹萱叫道:“林姐姐,你没事吧?”她刚才昏过去,所以别人没点她的哑穴。 林芑云疲惫地摇摇头,就靠着门坐在地上歇息,只见淩宵、阿柯等人都被绳子绑了,像木头一样躺在一张床上,只有尹萱一个人靠墙坐着,满脸焦急之情。 林芑云歇了一阵,撑起身子,回头见尹萱关切地看着自己,对她一笑,道:“没事……哎,你别担心,没事的。” 尹萱眼睛通红,道:“林姐姐,你看看我爹,还有十七叔……他们受的伤重不重?” 林芑云走到床前,先费力解开三人绳子,但三人均被点了穴道,动弹不得,也不能说话,只把眼睛瞪得浑圆。 林芑云虽然知道可以用针灸解开他们的穴道,可是怕这几个不要命的冲出去,反倒坏了事,当下只装做不知。 她见阿柯一双小眼睛上上下下打量着自己,知道在看自己是否受伤,心道:“哼,算你还有点良心,不枉本姑娘救你一场。”不觉有些得意,转过头去,偏不让他看。 她先看了看淩宵,道:“都是皮外伤,不要紧。”又对尹禹鸣的手查看了一阵,皱眉道:“好像骨头折了。” 一抬头,却见尹禹鸣对自己怒目而视,知道他不甘心受自己救治,心中恼道:“你这老顽固,对我从来没个好眼色,把本姑娘的好心当驴肝肺,哼,叫你好受!”她手一甩,尹禹鸣痛得眼睛翻白,林芑云拍拍手,皱眉道:“没有伤药,可不敢乱动。” 尹萱见爹几乎昏死过去的神情,眼泪哗啦啦地往下淌,哭道:“林姐姐,你……你医术高明,千万要救我爹爹!他……他以前对你言语冲撞之处,我愿替他偿还!” 林芑云忙道:“瞧你说的,我怎会不救他呢?只是手边又无任何伤药,随便乱动,骨头裂口处错开,以后可是会更加麻烦的。” 尹萱哭道:“那怎么办?那怎么好呢……爹……爹爹……” 林芑云听她爹呀爹的叫得凄惨,不觉心中一酸,心道:“我那爹爹若是还活着,受了什么伤,不知道有没有人这么关心他……哎,罢了,罢了,看在他女儿的分上,想个法子替他治一治。” 她走到门边,砰砰砰乱拍了一阵,叫道:“喂!有人受伤了,你们不管吗?快开门!” 有人在门外道:“闭嘴,不许闹!” 林芑云怒道:“混蛋!再拖下去,败了血气,可要死人了!快开门!叫你们头领过来见我!” 尹萱忙道:“林姐姐,别叫了,他们不肯给的!” 林芑云道:“打伤了人就不管了吗?就算要抓人,也别害人性命呀!开门开门!”她心中有底,可不怕谁,手拍了一阵子拍痛了,当下提根凳子,“咚咚咚”地敲起来。 正打得起劲,哗啦一下,房门大开,林芑云收不住劲,一板凳砸在门外赵无极身上。 尹萱吓得尖叫一声,却见林芑云昂头怒道:“有人受伤了,拿点伤药来!” 赵无极冷哼道:“想要伤药?哼,你倒打的好算盘。” 林芑云也冷冷地道:“好啊,上面那七个中毒的人吃错了药,可也别怪我。我们五个,你们七个,大家比一比,还是我们比较占便宜。” 赵无极愣了半天,木着脸道:“给她!你要敢耍花招,有你苦头吃的!”说着便转身走了。 一个黑衣人掏出一包药,道:“这是伤药,外敷、内服的都有,你自己看着办吧!” 林芑云拿了伤药回来,打开伤药包,见是一堆瓷瓶,便一一凑到鼻子下闻了闻,道:“嗯……有乳香、枝子跟大黄,是好药。” 当下先撕下布条,给淩宵上了伤药包扎起来,道:“你手臂脱臼,我可没力气弄,好在不是太严重,等一下再说。” 林芑云说着,转身又使劲扯开尹禹鸣的袖子,见有一处肌肉鼓起了老大一块,应是被断裂的骨头撑了起来,伤势实在严重。 林芑云可从来没见过这么重的伤,心中也有点慌乱,但见众人都盯着自己,咬牙道:“好,我们就试试。尹老爷子,待会儿痛起来,可别乱动,乱动就接不准骨,你的手可就算废了,这会儿没人帮我压着你,就全看你自己的毅力了,听明白了,就眨一眨眼睛。” 尹禹鸣满脸血红,眨了一下眼睛。此刻他已全无怒意,反倒有三分惧色。 林芑云心道:“等一下你疼得乱扑腾起来,我可没力气按住你,得想想办法。” 她左右看了看,举起一个凳子使劲砸,砸得汗都出来了,才拆下两根木头,跟着又跳上床,把淩宵、阿柯两人统统推下床去,叫道:“好重……你们两个在地上坐着别动!”林芑云用绳子将尹禹鸣牢牢地绑在床上,又找来一小截木头,扳开他的嘴,把木头塞在他牙齿之间。 做好这一切,林芑云抹抹汗,道:“尹老爷子,我可要动手了,你记住,别乱动气息,只须护住心脉,听明白了,就眨一下眼。” 尹禹鸣眨眨眼,长长的呼吸着,自己准备了起来。 林芑云掏出荷包里的银针,在他肩前、夺命、尺泽穴上一一插入,道:“这只是暂时阻隔血脉,希望能稍微减少一点疼痛。你若快要痛晕过去了,记得眨眨眼给我示意,哎,算了,看也看得到。对了,尹老爷子,你知不知道一件事情,就是阿柯已经有个妻子了?” 尹禹鸣双眼圆瞪,尹萱呀的一声轻呼,就在这一刻,林芑云银牙紧咬,抓住尹禹鸣手腕猛地一扯,“咯”的一响,尹禹鸣像血骤然被抽空一般,脸色白得铁青,全身绷紧。 “啪”的一下,一根绳子被绷得断裂开来,弹起了老高,从林芑云脸旁飞过,将她的头发打得飞扬起来。幸亏林芑云刚才将绑阿柯与淩宵、尹萱的绳子全绑在尹禹鸣身上,他才没有立时蹦起来。 林芑云叫道:“忍住!”一边试探,一边将尹禹鸣手肘往前推,只见他双眼翻白,但是想昏却又昏不过去,只有硬憋着一口气挺着。 尹萱哭道:“爹……爹你忍住啊……爹……” 林芑云叫道:“不要哭!我听不到声音了!” 尹萱咬紧了自己的嘴唇,再不敢发一声。 林芑云推了一阵,伸手在断裂处捏了一会儿,道:“好……好像对上了……”她声音尚镇定,可是拔针的手却抖得厉害,又酸又软,不得不用两只手一起扯。 待针拔完了,林芑云倒出药膏,尽数抹在尹禹鸣手肘间,再扯下布条,将木棍紧紧地捆在他手臂两边。做完这一切,林芑云汗出了几层,额头的汗直流进眼睛里。 她抹着汗道:“好了……隔日再换药。那些内服的药不清楚究竟是什么,可别乱吃,出去再说吧。喂,好了,把木头吐出来吧。”也不讲究了,一屁股坐下,靠在床边歇气。 尹禹鸣全身仍绷得笔直。他想吐出木头,不能叫这丫头小看了,可是整张脸却僵硬无比,怎么也张不开嘴。 林芑云道:“老爷子,你这么绷着,气血郁积可不好。”歇了几口气,又勉强自己爬起来,在他两边凤池、悬厘、听会处各扎了一针,然后轻轻地按动。 约莫一炷香的功夫,尹禹鸣啊地一叫,松开了口,全身也迅速地软了下去。 林芑云道:“你的伤很重,又是强行扶正骨头,气血一定虚了。我把你的绳子解开,可是你绝对不能动,要自己闭目养神,明不明白?我刚才说阿柯有妻子了——” 她看了一眼脸色苍白、故作不知的阿柯,“其实是骗你的,好让你分一下心,我动起手来也方便些,你可别往心里去啊。” 尹禹鸣眨眨眼睛,这一次满是感激之情,只不过在刚才的剧痛之下,眼泪都流出来了,表情甚是尴尬。 林芑云装做没看见,解开他的绳索,坐下休息。她一夜实在太累了,靠在床头,不一会儿竟呼呼睡去。 不知过了多久,林芑云觉得脸上暖暖的,半眯着睁开眼,原来太阳已经出来了,透过镂空的木窗照射进来,有一束光正洒在自己的身上。 林芑云觉得好不惬意,闭着眼,只见到一片片红色的光影,忽然听见阿柯的声音道:“林芑云,你醒了?” 林芑云嗯了一声,想侧一下身,这一动,才觉得全身都麻木了。昨晚实在太累,睡熟了,居然连梦也没做一个,想来整晚的姿势也没变,所以才会如此酸痛。 她“哎哟哎哟”呻吟着撑起来,伸了半天懒腰,才发现原来除了尹禹鸣外,其余的人都已经醒了。 尹萱阿柯两人看着自己,淩宵没办法转头,只得装做闭目养神。 林芑云脸色微红,忙道:“什么时候了?” 阿柯道:“快到晌午了。” 林芑云啊的一声,道:“为什么不叫醒我?” 阿柯一笑,却不回答。 林芑云知道他想说:“你不是一向都睡到晌午的吗?”横了他一眼,想起一件事情,又道:“尹老爷子呢?醒了没有?” 尹萱道:“爹早上醒过来一阵,后来又睡了。” 林芑云见她满眼血丝,知道她一夜未睡,便凑到尹禹鸣面前看了看,把了把脉,道:“没问题,气血都还好。尹老爷子武功硬朗,身子也结实,这点伤算不了什么。萱妹妹,你别担心,先休息一下吧。” 尹萱道:“我不要紧。林姐姐,昨晚真是谢谢你,如果没有你,我爹还不知道会怎么样……”说着又要落泪。 林芑云哈哈傻笑,道:“这有什么,举手之劳而已。况且,我本来就是学医的嘛!终南神医,阿柯也知道的。 “如果有人在我面前受伤,没有被治好,这么大的招牌,岂不是要被人砸了吗?” 尹萱摇头道:“不……你为我爹去跟那些贼子争,我当时真担心……” 眼见这种送上门的天大人情落到面前,林芑云自己也感到不好意思,道:“没什么……他们擒我们,也是要活口对不对?顺水人情嘛,谁都会做的。” 淩宵道:“林姑娘,你的胆略、医德,在下真是衷心佩服。” 林芑云见连淩宵都说起恭维的话来,更加不好意思,打了个哈哈,却见阿柯一言不发,仍然只是定定地看着自己,心中的鬼火顿时又冒了起来。 她正要说什么,门外忽然响起了脚步声。众人忙都噤声,向着门口看去。 只见一名黑衣人推开门,侧身让赵无极走了进来。赵无极环视了一下,道:“哼,接上骨了?死不了就好。” 林芑云道:“有我出手,怎么会死?你巴巴的跑来,是不是你那几位手下快撑不住了?” 赵无极哼了一声,两名黑衣人鱼贯而入,将纸、墨等物放在桌子上。赵无极道:“你答应今日要再开两剂药,还不快写来!” 林芑云走到桌前,看那纸上有些湿润。她趁坐下的当口斜对着阳光看,才发现那是有人用毛笔沾清水写着:“人已告知,今晚行动。”几个字。 林芑云不动声色地写了张寻常伤风败胃的方子,道:“就是这样。一人三剂,用一碗水煎成,还有,不要乱吃肉食,要是败了气,可别怪在我头上。” 一名黑衣人伸手去拿纸,林芑云却一把抓在手里,道:“我们这位伤势过重,还需要伤药,怎么办呢?” 尹萱见赵无极的脸色变得十分难看,深怕林芑云吃亏,忙道:“林姐姐,算了……” 林芑云道:“算什么?他们人命值钱,我们的就不重要吗?喂,看着我干什么?怎么办?快说吧。” 赵无极瞪了她半天,忽地哈哈一笑,道:“好!有胆色,便是男子也不如姑娘,姑娘也别小看了在下。来人,把上好的伤药再多拿一些来,你先使着,不够再说。” 一名黑衣人忙走进来,放下了几个瓷瓶,还有几根布条。 林芑云瞥了两眼,哼道:“这还差不多。”手一扬,将方子丢给黑衣人,说道:“行了,本姑娘也饿了,有什么吃的没有?” 赵无极道:“吃的倒有,不过这几位还得委屈一下。”他走到淩宵面前,道:“我的点穴功夫如何?” 淩宵道:“劲力很大。” 赵无极冷笑道:“只是劲力大,你怎么花了一晚上也解不开?哼,我就跟你明说也无所谓,这是‘拈花指’的内力,加上‘大力金刚指’的硬功,不止封了你的穴道,还强行扭转了经络。如果没有我帮你解,就算你再运上十二个时辰的功,也还是冲不开的。” 淩宵脸色惨白,叹道:“这……这是内外合一、穴络兼顾的手法,我只听师傅说过,没想到,今日终于见识到了,阁下是少林寺的高徒?” 赵无极道:“少林寺与我有些渊源,但我却不是寺里的人,你师傅神笔老张我也曾会过,你能有如此功力,看来是得了他的真传。” 淩宵道:“惭愧,惭愧,我已羞于再提师门了。” 赵无极伸手在他肩头运气一捏,替他上了关节,然后又在背上拍了几掌,淩宵登时浑身一震,双手软了下来。 赵无极道:“我松开你的穴道,不过经络却没有解开,你可以自由行动,但却不可运功强冲,否则后患无穷,信不信随便你。” 淩宵自己就是点穴高手,闻言只点了点头,一脸沮丧。 他又走到阿柯与尹萱身旁,如法炮制。 尹禹鸣因伤重,赵无极只解开他腰间和腿上的穴,手臂没有动。他回头瞄了一眼,看见林芑云躲在众人身后,大大地翘起拇指,表示赞赏。 赵无极暗自得意,拍拍手,道:“送进来。”只见几名小厮战战兢兢地端了饭菜进来,放在桌上。 看那些菜肴,还都是些名贵之物,什么凤掌、驼峰、鹿唇之类,单这几道菜,只怕要找遍扬州城的名厨才能做全。还有两钵浓汤,想是给不方便吃东西的尹禹鸣准备的。 赵无极道:“各位不须介意,请用便饭。” 阿柯道:“你这是什么意思?抓住我们,却又如此相待。你们究竟是什么人?” 赵无极道:“我们是什么人不重要,你也永远不会知道。至于抓你们,自然有我们的原因,你不要误会了,这顿饭不是为你,是为这位姑娘——” 他伸手一指林芑云,续道:“这位姑娘果敢、勇猛,不输须眉,又精于医术,实在让在下敬佩之至。虽然权职在身,不能放了诸位,但还是想略表心意,诸位,请。” 赵无极说完,向林芑云一拱手,便大步出门去了,一名黑衣人匆匆地关上房门。 林芑云心中叫苦,知道这是赵无极在孝敬自己,一方面也是谢自己“深明大义,善解同僚”之举,只不过,这个马屁拍得实在太过分了,真是让人哭笑不得。 她见众人尚呆呆地站着,忙挺身而出,道:“别忙!谁知道他做了什么手脚没有,得检查看看。”随即取出银针,在菜里试了试,道:“没有……” 阿柯道:“别试了,想也想得到的,他若要下毒,又何必拿这等好菜来,反正我们都成了阶下囚,还用得着骗我们吃不成?” 林芑云道:“啊,是啊!阿柯,你也挺聪明的嘛!那……那到底吃不吃呢?” 她正在踌躇,阿柯却已老实不客气地坐在桌旁,道:“这么好的菜,为什么不吃?” 淩宵也道:“正是,饿着肚子,可更打不赢了。” 尹萱道:“好……我喂爹吃一点。” 众人说干就干,除了尹萱端了热汤喂尹禹鸣,阿柯三人挽起袖子就吃将起来。 阿柯吃着吃着,夹了一块鲜蜜驼峰给林芑云,道:“你喜欢吃甜的。” 林芑云瞪了他一眼,阿柯浑若不知,继续吃自己的,过了一阵,又夹了一块给她。 林芑云忙道:“尹萱妹子,你也快来吃啊。” 尹萱道:“不了。我肚子反胃,吃不下。” 林芑云没有奈何,等到阿柯第三次给她夹菜时,她忍不住道:“我自己吃得到,不用你帮忙。” 阿柯呆了一下,点头道:“嗯……你腿已经好了,我却还老以为你仍行动不便。” 林芑云心中一颤,险些跌了碗。 她埋下了头,阿柯果然不再夹给她,而她也不再吃驼峰了。 淩宵自始至终埋头猛吃,并不抬头看一眼。 到了下午,尹禹鸣被赵无极震乱、又被林芑云大动干戈所弄散的气,重新开始逐渐地汇于气海,加上那浓汤里加了许多调补元气的补药,精神好了许多,终于坐了起来。 尹萱大喜,不住地感谢林芑云,淩宵也不住地夸奖她。 林芑云嘴上谦虚,心中得意,可是,阿柯却始终不说一句好话,所以一边得意,一边牙痒痒地想着教训他的法子。 接近傍晚时分,船驶进了一条僻静的河道,好几里路都不见渔船,也瞧不见炊烟。 只见河岸边满是连绵不绝的芦苇丛、婆娑的柳树、开满了黄色铃铛花的云实、繁盛的茱萸、翠绿的碎竹、更有巨大的榕树,无数的枝条就如同华盖一般地垂下来,有不少就直接垂进河里…… 常常有枯败的树倒伏在河道中,船必须要小心地绕着驶过,不时也有许多鹭鸟、丝雀在河面及林中穿梭往来,发出了清脆的鸣叫声。 林芑云与尹萱趴在窗口观看,见到有不知名的野花、小鸟,都感到喜不自禁。 尹萱道:“我来十二叔这里好多次了,却还从来没见过这么幽静的小河。” 林芑云也道:“真好看。这条河大概还没有人来过,鸟儿都不怕生。看那香樟,好粗大的树干,起码有几百岁了,别人都说树老了会成精,不知道这棵是不是?” 淩宵见她俩高兴的模样,摇头苦笑道:“别人要是不知内情,还以为我们是来游山玩水的。少主,你怎么想?” 阿柯见到有不少小兽在河边喝水,心中一直在回想着当年在山中吃野味的快活事,听淩宵问起才回过神来,抹抹嘴问道:“想什么?” 淩宵道:“这伙人雷霆万钧般地杀上来,擒获我们,现在却又像没事一样,还侍候得好好的,这是什么道理?我想来想去,都想不到江湖中有这样的帮派。七哥,你说呢?” 尹禹鸣叹道:“我也想不到。你说那人一身硬功出自少林,但是,他的内力也很强啊,他推我那一掌,外功固然是铁沙掌一类,内力却同时透体而入,直到刚才我才勉强调整好内息,这个人的功夫,真是令人匪夷所思。” 淩宵道:“是,这人内外兼修,实在惊人。他的武功似乎很杂,虽然多以少林拳法为主,但是内功奇特,轻功也不知道是哪个门派的。 “七哥,不瞒你说,我总觉得此人很是眼熟,不知道是否在哪里见过?” 尹禹鸣道:“不知道,我是从未见过。这帮人……这帮人训练很有章法。” 淩宵道:“七哥为何如此看?” 尹禹鸣道:“寻常江湖人士,哪有准备这么多伤药在身上的道理?况且,你看他出手阔绰,这一桌子菜,起码要百两银子才准备得来,这人……不是寻常门派呀。” 阿柯道;“七叔这么说,我也注意到了,这些人的做法,我觉得很像组织的做法。” 淩宵道:“哦,怎么说呢?” 阿柯道:“在组织里,一般来讲都是分开做的,有的负责谈生意,有的负责联络,有的负责杀人。就是杀了人,也有专门的人善后,什么掩护啦,帮助潜逃啦……总而言之,各干各的,行动起来才能迅速、果断。” 尹禹鸣沉吟道:“很有道理……你是说……这也是个组织?” 阿柯道:“我、我不能肯定,不过,能如此快的劫持我们,又不留下什么破绽,而且从湖里驶入这河道,居然连一次盘查都没遇到,甚至还能迅速地弄出这么一桌子菜……我想,单凭船上这十几个人,恐怕很难做到。” 淩宵道:“对,少主说得很对。这么大的场面,这么多琐碎的事,可是对方看起来却并不慌乱,显然绝非只有这十几个人,而是很多人同时在行动……这是个大组织啊。” 三人心中都是一凉,不明白他们究竟是惹了哪家大门派了,全都各自沉默下来,苦苦思索着,是不是自己哪天踏错场子了? 林芑云听在耳里,并不插话,心道:“这个组织嘛,就是天下最大的朝廷,你们三个木头脑袋,哼,慢慢猜去吧。” 过了不久,暮色四合,有黑衣人进来点了灯烛,又端上饭菜,那窗户就这么大开着,可是众人经络被制,连快跑几步都有困难,如果跳下水,也只有自寻死路的分儿。 众人身在局中,反正逃不出去,也看开了,索性开怀大吃,举杯痛饮,就仿佛在自己家里一样。 晚饭之后,赵无极又进来了一次,除了给阿柯、淩宵等人重新又封了一次经络,更在林芑云“大义凛然”的教训下,慷慨地为尹禹鸣运功,疗了好一阵子的伤。 待他出去后,矜持如尹禹鸣者,也不得不对林芑云刮目相看,再三地道谢,而尹萱更是对林芑云敬佩之至。 林芑云表面上得意地大谈“天下”、“公义”之类的废话,其实心中的焦急,不可为人所道,因为她不知道,道亦僧是否会一时慌张,而把李洛也一起叫了上来。 到了那时候,中书门前詹事李大人对阵御前侍卫总领赵大人,她民女林芑云的花招,可就真的要被捅到皇帝那里去了,这是其一。 其二可能更残酷一些:这条河虽然僻静,但想必赵无极早已安排人手,务必要将道亦僧引来,问题是道亦僧在救了自己后,这黑漆漆的荒郊野外,又该往哪边跑? 皇上、李洛那里肯定是不行了,虽然她知道,今天的事,就算给赵无极十个胆子,他也不敢在皇上面前乱提,但无论如何,自己也没胆子再回去了。 朝廷之事,凭她一个小丫头,纵使再伶牙俐齿,还是没那本事与资历参与瞎搅和的。 但是,阿柯这边又如何呢? 想到阿柯,林芑云禁不住想到初识他的情景——那时候……那时候多好啊!他是说话口吃又目光呆滞的小混混,我是腿脚不便、却意气风发的终南神医,想去哪里,就去哪里,想停下休息,就在溪边歇脚,仰头望着星空,想怎么瞎扯,就怎么瞎扯…… 可是,就在自己以为这一切会永远驻留时,阿柯走了。自己不甘心,又等啊、等啊,等回来的,却是“覆云楼”的少主,一个脸依旧瘦瘦,心却已硬朗,不再爱笑的阿柯。 他不会再为了一点好吃的东西而神采奕奕,也不会再甘心背着自己,四处游荡……他有了自己的亲人,已经是别人的丈夫了。 这样陌生的一个人……自己究竟还能不能陪他再走一程呢? 林芑云胡思乱想着,嘴角的笑不觉苦涩起来。 忽然听见阿柯道:“林芑云,你也累了,早些休息吧。” 林芑云一怔,淩宵道;“是啊,看姑娘是有些累了。我与少主轮流守一下,你们两位歇息要紧。”她一拍阿柯的肩膀,两人站了起来,搬着凳子坐到门边去了。 尹萱正听得入神,不肯罢休,淩宵道:“萱儿,别闹了,你爹已经睡了,你去看一下。”她这才嘟着嘴,走到床边看护尹禹鸣。 林芑云一个人呆呆地坐了半天,走到窗前,向外望去。她心中烦乱至极,一会儿盼着道亦僧早点来,好离开这一切事、一切人,可是有的时候,她又希望他来晚一点,自己就可以在阿柯身旁再待一阵,纵使是各怀心事,无话可说也好…… 忽然,眼角处有什么东西闪了一下。林芑云一惊,探出头向漆黑的河面上看去,只见远远的地方,有一盏灯悠悠忽忽地晃荡着。 林芑云心道:“来了吗?怎么还这么大胆,点着灯来?这个时候,可不能先让阿柯他们发现。”她忙道:“啊,风有些大了。”顺手关上一面窗子,只留下一点缝隙。 透过虚掩的窗户,她可以清楚地看见那灯火正朝着这边而来。 夜风真的大了起来,吹得林芑云脸上冰凉。她回头看看阿柯,见他正跟淩宵谈着什么,皱紧了眉头,神色凝重,不觉叹了口气。当初他一个人的时候,何曾如此烦心过? 阿柯,你究竟快不快乐…… 正想着,那灯火近了,隐隐约约看得出是一艘小船,船上有一个灰色、圆圆的东西,灯火照耀着一张脸,虽然隔得太远看不清面目,但见头顶光亮,应该是个和尚。 林芑云看着看着,狐疑越来越重,只觉得看着来者,心中便莫名其妙地感到无比的宁静,仿佛四周万物都为之肃然起来。 忽然听见头顶上几人叫道:“什么人?”、“大胆,还不停下!” 淩宵与阿柯同时跳起来道:“怎么?”两人抢到窗前向外看去,尹萱也跑到窗边看。 林芑云道:“不……不知道是谁,划了小船过来……我们要不要喊救命?” 淩宵摇头道:“不行,看他孤身一人,像是迷路的人,怎能敌得过对手?别白害了他的性命。”他提气喝道:“这里是我们大王的地盘,还不快快走开!” 船上的黑衣人叫道:“不要乱叫!” 淩宵正要再喊,阿柯突然按住他的肩头,淡淡地道:“别叫了,十七叔。” 淩宵道:“少主,别让普通百姓……” 阿柯摇头道:“你看不出来吗?他可不是普通人。” 淩宵一怔,正待凝神看去,林芑云却呀的一声低呼,不由自主地抓紧了阿柯的手臂,颤声道:“他……他是鬼吗?” 那船驶近了,藉着大船的灯火,淩宵赫然发现,灯火竟然燃在那人伸出的长舌头上!他背上一寒,看了一眼阿柯,见他眼中已满是杀气。 尹萱这个时候也看清了,吓得尖叫一声。 淩宵忙道:“萱儿,快回你爹身边去!”尹萱胆小怕鬼,连忙跑回去了。 此刻船上也有人惊叫道:“他妈的,什么东西?” “是人?是鬼?快……快叫赵大人来!” 那船再驶近了一点,看得更清楚了,只见那船上放着一口瓮,那人全身缩在瓮内,可是居然将头、两只手、两只脚都伸在瓮口,想来里面的身体一定奇怪地扭曲着。 他脸上戴着一个面目狰狞的铜面具,一只手平平地端着一只碗,另一只手则不时地在碗里沾点灯油,抹在舌头上,好让那灯火能持续燃下去。 河风吹得呼啦啦作响,竟然没有办法将这点星星之火吹灭。 这情景诡异至极,林芑云固然躲在阿柯身后不敢再看,就连阿柯与淩宵,也都各自退开一步,仿佛那人身上散发出了什么致命的气息一般。 此时听见赵无极的声音道:“阁下是谁?是否是道亦僧道大师?” 林芑云觉得阿柯身子一颤,忙道:“啊……可……可能是道大师声名在外,所以别人看到奇怪的和尚,都有此一问。” 阿柯道:“是吗……你觉得他要来吗?” 林芑云道:“哈哈……我怎么会觉得他要来?好奇怪的问题。” 阿柯嗯了一声,道:“可是,我并没有要问你什么,不要紧张啊,林芑云。” 林芑云牙根痒痒,伸手在他手上一掐,阿柯却并无任何反应。林芑云想了半天,才明白他不是不痛,只是不愿让自己难堪,心中柔情一动,也就作罢了。 那人并不作答,只是一心一意地添着灯油,但是,当他的船驶到阿柯他们的窗前时,却不动了。 淩宵道:“停下了……我可是一直都没看见,他究竟是怎么划船的。” 顶上赵无极的声音也有些惊异,“阁下好厉害的身手,是来找人的吗?既然来了,为何不上来坐坐?” 隔了半天,那人突然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 林芑云靠近了阿柯,胆子壮了不少,从他肩头后看见了,道:“他摇头又点头……嗯,赵无极问他是不是道亦僧,是不是来找人,他显然不是,那自然是要来找人了。” 阿柯笑道:“那个姓赵的,还问他为何不上来坐坐呢!” 林芑云恼道:“你跟我抬什么杠,那是客套话!” 赵无极果然道:“阁下要来找谁,不妨报上名来,在下看看是不是在这船上。” 又隔了半天,那人用一根手指沾了沾灯油,在舌尖上一挑,娴熟地将灯火移到指头上,终于开口道:“我来找有缘之人。” 他一开口,船上的人皆是一惊,不是因为他声音有多古怪,而是因为他的声音太过悦耳动听,直慑人心,仿佛一位慈祥的长者在谆谆教导孙子一般,听得众人心头都是一暖,但如此祥和平顺的声音,从那被灯火照得恍若鬼脸的铜面具后发出,实在让人不寒而栗。 楼上的黑衣人都握紧了刀柄,赵无极一边运足功力,一边道:“什么是有缘之人?” 那人道:“世间事,因缘聚散而已。因起,则缘生,则法聚,则事合;缘灭,则因生,则法散,则事离;莫不如此。今日诸位聚于此地,焉知不是因缘所为。我原以为这河道隐蔽,无人寻来,你们却逆流而上,可见缘之为物,实在不可以人力、人心枉论之。” 阿柯一怔,觉得他说的这话好不耳熟,好像在哪里听过,可是一时间又记不起来。 林芑云见他脸色有异,道:“你怎么了?” 阿柯摇头道:“没事……只是觉得这话像是在哪里听过。” 赵无极道:“原来阁下真的是和尚。” 那人又摇摇头,诚恳地道:“我不是和尚。” 阿柯一拍大腿,道:“我想起来了,是辩机!” 赵无极听到“辩机”两个字,神色大变,沉声道:“你当真是辩机?” 那人喃喃地道:“辩机……辩机……嗯,定是与我有缘之人。” 赵无极此刻已将功力提升至最高,沉声道:“阁下若是不愿上船来一叙,在下不恭,就下来了。” 他说完,无声地做了个手势,周围黑衣人会意,各自散开,在船上站好位置,牢牢地盯着那人的小船。更有几人偷偷地在舱中准备好了绳索、铁锚,准备强行扣住小船,同时安排弓弩的位置。 那人有些迟疑地道:“上船一叙……也行,也行。到我这边来……也好,也好……” 赵无极低哼一声,突然向前猛冲,因为既要动作隐蔽,又要出人意料,竟然连面前的栏杆都不及越过,直接“啪啦”一声撞断,如猛禽扑食一般向那小船扑去。 众人只觉得眼前一花,赵无极庞大的身躯已落在小船上,去势猛烈,压得小船一歪,跟着啪啪数声巨响,船头、船尾同时翘起一截——竟将船压成了两截! 淩宵颤声道:“好快的身法,好惊人的力道!” 阿柯也道:“好、好快!” 淩宵说着话时,目光如炬,紧紧地盯着赵无极,阿柯的眼睛却瞧着天上,不知道那口沉重的瓮,怎么就轻如羽毛般地飞到了空中,在赵无极还没转身之前,已然咚的一下重重地落在船上。 那人哈哈笑道:“你要下去,我要上来,看来两样心思,各自不同;缘分之事,强求不来,强求不来呀!” 小船折成两截,咕噜咕噜往水中沉去,水迅速地漫上了赵无极的脚,他站着没动,因为心中惊惧至极。 所有的人都以为是他力大势沉,踏破了船板,可是,只有他一个人知道,他踏上来时,整个船身早已折了——他踏上了一艘断船。 他不知道,到底是那人飞腾起来时折断的,还是原本就是驾着断船而来。 他遇上的,究竟是什么人? --(本卷结束)-- 第八部 1般若無相 2大音稀声 3钟声琴乐起复落 4故人从来半凋零 5命数茫茫凭谁定 第一章般若無相 那人连人带瓮落在船上,阿柯等人再也看不到,禁不住又是焦急又是担心。 林芑云本待盼道亦僧来,却来了这么一个怪物,心中更是惊疑不定。 只听赵无极跃回船上,沉声道:“阁下是谁?为何戴着面具,难道不敢以真面目示人么?” 那人笑道:“阁下这个问题提得好——你的本来面目又是什么呢?” 赵无极一怔。 那人道:“你向前冲刺,以腰腿撞断木栏,粗看似乎是‘少林铁膝功’,其实不然。 “铁膝功专为守下盘、护膝盖与小腿,你为了一招制敌,那一撞力道猛烈……嗯,你落下来时,以手掌切我的瓮底,手法力道用的都是‘竹叶手’掌法,那么撞破木栏那一下,应该是‘竹叶手’的桩姿。 “你一掌切过来,没能击穿瓮壁,顺势变招,食指、中指、无名指连续弹了几下,这手‘琵琶功’很纯熟呀。只可惜劲力还不到家。 “琵琶功为硬功外壮,属阳刚之劲,专练弹力,但是跟一指禅有所区别,乃是四指并用,陆续弹之。 “你只知道以强劲内力,却不曾领会琵琶功最重要的地方,就是‘因势力循’四个字,所以反而失了真意。” 他这般侃侃说来,赵无极心中冰凉,没料到他隔着粗大的瓮,竟将自己的手法、功力看得一清二楚。 “因势力循”,没有错,师父当年教自己时也曾这样说过,自己苦练了三十几年,一直以为力道大,够狠、够猛就是真谛,没想到在这里遇上一个横空出世的古怪人,开口就说自己没有领会真意…… 那人手指上的火兀自未灭,不过已经开始小了下去。 他用另一根指头沾点油,接过来烧,续道:“你弹到瓮身上,大概感到如中顽石,弹不动,就用手肘顶开瓮。 “你很聪明,知道不能硬顶,用的是股柔劲,一搓一甩,让我想想……啊,这是西凉吕氏的‘铁肩功’,难得你化在臂上,想来你应该在凉州待过一段时间,对他们的摔跤、勒马的功夫学得很透。 “你那一脚踏下去,也很不错,很不错。本来已经断裂的船身,你竟然只翘起一点,连水面都未曾出就停止了。这份内家功夫,似乎是崆桐派的内功。 “哎,十几年没走动,都忘记了……你一身的少林外家硬功,已经算得是少林难得的人材,还能内外兼修,更是不容易,想来大概是三十岁以后,由外入内的。 “听说二十几年前,少林寺有位僧人打过十八罗汉阵,强出山门,你有这份决心,了不起、了不起!” 他不住口的说“很不错、了不起、学得很透”,赵无极听在耳朵里,却比当面受辱还要恼怒,厉声道:“够了!你究竟是谁,是不是少林寺的和尚?” 那人嘿嘿笑道:“你看,你的真面目尚且如此复杂,又怎么能了解别人的真面目呢?我告诉你吧,我,不是和尚,确切的说,我——我不是人。” 赵无极见他如此怪诞,张口几乎将自己的师承门派报了个遍,就差说自己的生辰八字了,还真有些相信他不是人,禁不住退后一步,道:“那……那你是什么?” 那人叹了口气,缓缓地道:“十几年前,我是和尚……很清楚,也很执着。现在是什么,我自己都不知道了。” 赵无极拱手道:“前辈是在这里练功么?在下等不知道,误闯了前辈的地方,我们这就离去。” 那人摇头道:“不是误闯,这里不是我的地方,不能算误闯。其实……”他抬头看看天,有些怅然,隔了好一阵才道:“其实我也想再走回人世,看看能不能……哎,算了,罢了,无所谓了……” 赵无极此刻已知他是位隐居高人,只是脑子里怎么也想不起来,有武功如此高深莫测而归隐的。 这人一眼就看出自己的武功家底,难得的是竟然连姿势一模一样,只是力道略有不同的“铁膝功”与“竹叶手”的下桩都能分清,说不定跟少林渊源极深…… 他略一思索,道:“阁下的船破了,在下这里还有艘小舟,奉送阁下,请到舱底观看如何?” 那人叹道:“你始终是凡尘俗事缠身之人,自然懒得跟我这号疯子啰嗦。人呐,贪心不足,终是大碍。好吧,走了走了。” 不知道他怎么用力,不见他手足动作,那瓮忽地一弹,跳起老高,又重重落下,撞得船板“咚”的一声巨响,船身都跟着一晃。 正在船板之下尖起耳朵听动静的阿柯、淩宵等人,无不心头剧震,各自退开数步。 赵无极忙道:“阁下行动不便么?在下愿送阁下一程。” 那人哈哈笑道:“你巴不得送我到阴间去,哈哈,哈哈,有些有缘人还没见到,我可还不想去!” 话音刚落,那瓮又腾空而起,这一次飞得更高,眼见它直直落下,就要将船砸穿,赵无极想到下面的林芑云,再也顾不得,大喝一声,双掌齐出,冲着落下来的瓮推去。 这一推运起十成功力,瞬间形成猛烈的掌风,站在周围稍近一点的黑衣人抵挡不住,纷纷退避。 那瓮中之人并不动作,仿佛没看见一般仍直落下来。 赵无极心道:“你奶奶的是鬼,也给老子滚蛋!” 突然之间,赵无极眼前一亮,一点火光出现在面前,闪烁不定。幸亏这个时候他心念如电,双手猛地向两旁一展,“谑呀!”一声暴喝,“兵兵砰砰”声响个不停,跟着数人惨叫。 赵无极用尽平生功力,才在最后一刻将双掌弹向两边,排山倒海的力道,将他手臂上的护甲迸成碎片,震得一堆手下飞腾起来,撞进船舱,不知死活。 他双足深深陷进船板之中,若非三十几年的少林“柏木桩”功,几乎就要站立不稳,撞到眼前那一点在风中颤抖的微弱火苗。 眼前这人身高七尺有余,肩膀极宽阔,腰以下却极细,无声无息的立在甲板上。 河风这么大,却连他身上的衣服也吹不起来,仿佛只是一根上粗下细的石柱。 他的衣服……他的衣服竟然是由金丝织就,串着无数玛瑙、猫眼、翡翠、河田玉石……随便哪一块都是价值连城,他却公然如此招摇地穿在身上,只那么一点火光,便反射出无数慑人心魄的光泽,天地间仿佛都被照亮一般。 没有人看清他是怎样从那窄小的瓮口出来的,无法想像,就跟无法想像他是如何钻进去的一样。 赵无极只隐约见他手足突然往里一缩,跟着就已站在自己眼前,那燃烧着火的手指凭空一指,正指着自己的额头。 自己只须再往前凑近两寸,就算把小命自动自觉送到他手心里了。 赵无极自小在少林寺苦练武艺,当年反出山门时已是外家高手,此后以过人的资质毅力,兼通内外,纵横江湖几十年,却从未如今天这般无地自容,仿佛自己只是一个婴儿,被人任意玩弄于股掌之间。 他全身暴出层层冷汗,颤声道:“你……你究竟是谁……” 阿柯道:“刚才‘咚’的那一下是怎么回事,差点砸穿船板。” 淩宵眉头紧皱:“看不见……似乎是瓮撞下来。难道那人已经被杀了?可是接着为什么又有人被震飞,是这怪人出的手么?” 阿柯道:“不像……那掌风,像是抓我们的头目的功夫,他怎么打起自己人来了?” 林芑云扯着阿柯道:“怎么了?上面怎么样了?是不是打起来了?” 阿柯摇摇头,凝神听着,一面道:“又没动静了……没打起来,在做什么?” 尹萱有些怯怯地道:“那……那是不是鬼呀?我听说,鬼要杀人,就不会像人一样打。” 尹禹鸣此时也醒了过来,勉强坐起戒备着,道:“萱儿不要乱讲,哪有那么多鬼的?” “是呀,这世道,古怪的人可远比鬼还多呢。”“喀吱”一声,房门被轻轻推开,那人一边说着,一边将头伸进来,铜制面具映着灯火,仿佛一张干枯的死人脸。 “啊!”尹萱尖叫一声,躲在尹禹鸣身后。 林芑云头皮发麻,险些跳起来,阿柯却抢先一步握住了她的手。 林芑云心中一颤,顿时觉得也不怎么害怕了。 淩宵抢上一步,挡在阿柯身前,沉声道:“阁下是谁?” 那人道:“我嘛?我……我……我也不知道我是谁。这问题,我每天都要问自己上千次,可是,总也得不到答案,岂不是可笑?哈哈,哈哈!那我可不可以问问,你是谁呢?” 林芑云尖叫道:“别说!被鬼知道了名字就死定了!” 淩宵略一迟疑。 阿柯却开口道:“我叫做阿柯,你呢?”林芑云急得几乎哭出来,拉着阿柯的手使劲扯,阿柯不理她,继续道:“上面那些人,都被你杀了么?” 那人惊异地道:“你叫阿柯?你知道自己是谁?了不起、了不起!上面那些人吗?没有死,我怎么会没有道理乱杀人呢?”他说到这里,吐了吐舌头,笑道:“我只会有根有据的杀人,又或……无根无据的杀人,总而言之,都是有道理的杀人。” 房门彻底被推开了,他的一身华丽至极的衣服露出来,整间屋子顿时充满了珠玉金丝的闪光,照得林芑云眼都花了。 她与尹萱同时惊呼一声,揉揉眼睛,定睛仔细看看,禁不住吐出舌头来,只觉阿柯握着自己的手,已沁出一层冷汗。 淩宵也被这般气势所慑,咽着唾沫道:“阁……阁下此来,所为何事?” 那人向前走了几步,身上叮叮铛铛地响个不停,那是珠玉宝石相击之声。他有些苦恼地道:“我啊……我为了有缘人而来。” 阿柯问道:“什么是有缘人?” 那人道:“缘分乃天定,强求不得。天定之人,便是有缘人。” 阿柯道:“你坐在那瓮里,一路漂下来,就是想找有缘人?也许一辈子也不能遇上。” 那人叹道:“是呀。我走遍了天下,遇到的人何其之多,可是竟没有一人令我满意。天下之大,都是些俗人耳!不过我也不气馁,俗话说有缘千里相会,无缘对面不识,此乃定数,你明不明白?哈哈!” 林芑云听他语气傲慢,躲在阿柯身后道:“你这话好比没说。天要你今天遇上我们,可不就遇上了,可不就是有缘之人了?” 那人一怔,道:“你说什么?” 林芑云道:“你能看见的、听见的,不都是天要你见的、听的,可不都是有缘人?你若还到处寻有缘人,岂不可笑?” “砰”的一声,那人头不动,身不动,脚不动,却向后疾速滑行,木门如朽木一般被他撞出一个大洞,木屑四射。 林芑云吓得往后退,阿柯忙扶住她肩头,道:“别怕!” 林芑云道:“这……这人是疯子吗?” 阿柯摇摇头,盯着那扇破门,低声道:“不知道……无论是什么,他……他太强了。” 过了良久,只听那人在黑暗的走道里长长叹了一口气,道:“原来……阿弥陀佛。”话音刚落,他又大踏步走进房间,伸出手来,道:“来,跟我走。” 林芑云心中狂跳,阿柯眼中杀机一闪,道:“为什么要她跟你走?” 那人道:“她就是有缘之人,果然是千里相会。跟我走吧。” 林芑云叫道:“不……我不是!我……我瞎说的,什么有缘无缘,我可不明白……不是什么有缘人!” 竒 書 蛧 ω W ω . q ì δ ん ū 玖 ㈨ . C ǒ m 那人道:“是便是,不是便不是,难道我还会弄错么?来来来,跟我走吧。” 林芑云身子狂抖,没想到自己胡言乱语又惹上麻烦,不知道这狂人究竟要拿自己怎样。 阿柯挡在她身前道:“前辈,你找有缘人要做什么?” 那人双手一拍,朗声道:“我是谁?哈哈,我是神!我有通天彻地之能,勘破轮回、反转生死之法,可惜直到今日,都未能有一有缘之人可承我衣钵。跟我来吧,我化了你,自然有无尽的好处!” 林芑云使劲摇头道:“不去不去!我……我不要好处,我可不想什么通天彻地、反转什么生死轮回的!” 阿柯道:“前辈……” 那人突然跨前一步,伸手来扯林芑云。 林芑云一声惊呼,阿柯并指做剑,直戳那人肋下,可是经络被赵无极封住,完全没有力道。 那人转头对阿柯呵呵一笑,阿柯顿时胸口如遭重击,向后飞起,撞翻了桌子,跌在床上。 尹萱惊叫一声,刚要扑过去扶阿柯,“砰”的一下,淩宵也重重摔在她身旁,险些撞到尹禹鸣。 他胸中气息堵塞,一时哼也哼不出来。 尹禹鸣挣扎着挡在阿柯身前,怒道:“你要做什么?堂堂男子,身负绝世武功,却对一小女子施毒手!你脸上遮着面具,是不是怕见人!” 那人一把拉住林芑云,林芑云惊骇之下,眼前一黑,昏死过去,身子软绵绵瘫倒。 那人就势将她横抱起来,道:“伤害?一个人生在世上,可知每天要伤害多少生灵?一滴水尚有十万八千虫……不过你却可放心,我不会伤害她,只是想度她而已。阿弥陀佛。” 阿柯身子酸软,爬不起来,眼见那人抱着林芑云就要出去,心中急得几欲吐血,突然想起一事,叫道:“闭、闭嘴!” 那人果然愣了一下,回头好奇地道:“什么?” 尹萱吓哭了,拉着阿柯道:“阿柯大哥,别……别再说了!” 阿柯不理她,继续道:“我叫你闭嘴。” 那人暴喝一声:“闭嘴!”震得众人耳中嗡的一响,头顶的船板纷纷扬扬落下大片灰来。 阿柯头被这一声震得眩晕,禁不住靠在背后的墙上,亦大叫道:“我叫你闭嘴!” 那人冷冷地道;“你叫我闭嘴?为什么?为什么你只叫我闭嘴?难道你不叫我放下她么?说不出理由,今日就是你的死期!” 阿柯道:“我叫你闭嘴是因为……你不是和尚,干嘛老是不停地说阿弥陀佛?” 那人眼中放光,转身走到床前,道:“你怎么知道我不是和尚?你……你看,我头上有戒疤呢!”声音中竟然透着些惊喜。 阿柯道:“世人都有眼,却无人认得清。戒疤是什么,沙老大……咳咳……你知道么?” 那人道:“戒疤乃出家人的标记,藉以戒律,并供奉诸佛。大乘梵刚经菩萨戒本记中记载:‘若不烧身臂指供养诸佛,非出家菩萨。’你……你认为戒疤是什么呢?”他心中似乎极之期待,忍不住身子倾前,眼中幽幽发亮。 尹萱闭上眼不敢看他。 阿柯歪头想着辩机的话,道:“什么是戒疤,我……我也不知道。为何有这疤便是和尚,我更是不明白。 “我就认得一个人,叫做沙老大的,他是血剑联盟的老大,平日里杀人如麻,连他的弟子都杀,好朋友、兄弟更是要杀。这个人脑袋上就被整整齐齐烧了五个戒疤,你说,他是不是和尚?” 那人不住点头道:“嗯、嗯……那你说,这个叫做什么?” 阿柯想了想,不觉脱口将沙老大的话说出来:“是屁和尚!” 尹萱“噗哧”一笑,忙捂住了嘴。 淩宵忙道:“少主,你……你是说天台寺的远僻大师?是远僻大师!” 阿柯摇头,眼睛盯牢了那人,一个字一句地道:“是屁和尚。曾有个人说,生命如尘,如露,如雨,如雾,在我看来,也跟屁差不了多少。” 那人呆了半晌,道:“屁和尚?” 阿柯道:“是。” 那人慢慢退后,只听“叮叮铛铛”之声不绝,他身上的玛瑙、猫眼等相互撞击,发出脆响,想是他全身颤抖。 渐渐地,那人终于笑出声了,越笑越大,“呵呵!呵呵呵!哈哈哈哈……”笑得几乎弯下腰去,不得不顺手扶着翻倒的桌子腿。 淩宵挣扎着爬到阿柯身前,压低了声音道:“少主,你走,从窗口跳出去,上面那些人大概已经被这人解决了,此刻正是时机!” 尹萱也拼命推阿柯道:“是啊,阿柯大哥,你……你干嘛惹他,快走啊!” 阿柯并不回答,站起身来,笑道:“好笑么?你是什么和尚?” 那人怔了怔,脱口道:“屁和尚!哈哈哈哈!” 阿柯也跟着大笑。 那人忽地住了口。他笑得固然投入,可是说停就停,脸色沉静,仿佛根本就从未笑过一般。 他看着阿柯,道:“我再问一次,我是什么人?你要小心,话语就是你的魂灵,若是说错,必遭天谴!” “阿柯!” “少主!” 阿柯手用力一挥,斩钉截铁大声道:“你是屁和尚!” 那人像早就知道阿柯要如此说一般,叹了口气,抱着林芑云转身出门。 阿柯心头剧跳,正在想是不是跟上去,忽然“咚”的一响,一根椅子腿不知从哪里飞进门来,在墙上一碰,反弹回来,正撞在阿柯胸口,撞得他向后翻了两个滚。 尹禹鸣惊道:“少主!” 淩宵怒道:“狗贼,我跟你拼了……” 正要爬起来,却听阿柯大声道:“别动!”随即跳起身来,甩了甩手脚,只觉赵无极封住的经络已全被震开,全身气息飞速涌流,惬意无比。 只听那人的声音自门外传来:“我知道你想做什么……好吧,你跟着来吧。你与我无缘,至少与这女子有缘,也算……唉。” 阿柯回头对淩宵、尹禹鸣一拱手,道:“七叔、十七叔,小侄不能让林芑云一人落单,请恕小侄不能相随,他日若能脱险,自会来寻各位叔叔的!”说着,转身向门口跑去。 尹禹鸣叫道:“少主!” 阿柯奔到门口,回头看看他,尹禹鸣满脸无奈失落之色,低声道:“你……你自己小心。” 尹萱泪流满面地看着他,却不说话。 淩宵也道:“少主,我们‘覆云楼’在各地都有联络之人,只要少主发出号令,我们定会立即赶来,你要小心。” 阿柯点点头,感激地看了众人几眼,返身跑了。 他一口气跑过狭窄的过道,已看不见那人跟林芑云的身影,心中焦急,几步跨上楼梯,最后一步纵身跳起,冲上甲板,落脚处却软软的。他吓了一跳,退开一步,却见满甲板上横七竖八躺满了黑衣人。 赵无极则盘膝坐在地上,脑门上热气腾腾,似乎正在运功。 阿柯见被自己踩的那人怒得瞪圆了眼睛,却苦于无法动弹一丝一毫,忙道:“对不住啊,你……你慢慢躺着歇会儿罢。”跨过他向那人追去。 那人抱着林芑云站在船头,见阿柯上来,道:“小子,去拖艘小船来。那口瓮可装不下你们俩。” 阿柯哦了一声,跨过黑衣人向船后跑去,匆忙之中踩在人肚子、脸上也顾不得了。 他跑到船后,见船尾系了两艘船,想了想,给淩宵他们留一艘大的。 他跳到小的一艘船上,解开缆绳,向船头划去,路过窗口时叫道:“十七叔,快带七叔到船后去,有一艘小船。船上的人都被点了穴了!尹萱妹子,照顾好你爹,自己也要小心!” 尹萱扑到窗口处,对阿柯拼命挥手,泪水如断线的珠子一般往下坠落,只是捂住了嘴,不发一声。 阿柯也朝她挥挥手,笑了一笑,跟着深深吸一口气,道:“好了,走吧!” 那人抱着林芑云从天而降,却如一片落叶般轻轻落在船头。 阿柯麻利地挽起袖子,大声道:“好!坐稳,开船!” 那人淡淡地道:“不必啰嗦,走吧。” 阿柯不管他,仍旧大声道:“开船,走咯!”用力划浆,向上游划去。 赵无极这个时候才运功冲破了肩头秉风穴,手掌虽然仍旧麻木,但双臂已勉强能动。他拼命爬到船边,眼睁睁看着林芑云静静地躺在那小船上,越行越远,渐渐离开了大船的灯火范围,融入黑夜之中。 眼看皇上“亲命”的国之大事被自己一手破坏,最重要的人,又在自己手里被人劫走……赵无极不禁又是愤怒、又是惶恐、又是焦急,气血翻腾,却又因穴道被封而无可宣泄,终于“哇”的吐出口血来,伏在甲板上喘气。 正在彷徨无计之时,只听远远的下游有人大喊道:“他妈的,敢抢老子的人,江湖上大大小小,难道就没听过我‘天下第一神医’道亦僧的名头吗?给老子滚出来!” 小船一路逆流而上,愈往里行,河道愈窄,水流也愈加快。 月光下,岸边的岩石如狰狞的鬼怪猛兽,潜伏在草木之间,只偶尔露出青色的一角。有的时候,一点幽幽的鬼火升起,一闪即逝,仿佛鬼怪们窥视的眼。不时有夜鸟惊飞,从这一簇树扑到另一簇树,噶噶地嘶叫。 阿柯用力划着船,早出了一身大汗,却愈划愈有精神。 那人将林芑云放下,自己如一根倒立的石笋般站在船尾,向后看去,也不知道在看什么。阿柯只要林芑云安全就放心了,并不理会。 划了差不多一个时辰,河道已经窄得只有两三丈的宽度,岸边的岩石、灌木更加肆无忌惮地挤压过来。 阿柯一面划着,一面低头躲开横在河上的数枝藤蔓。 那人却毫不顾忌,仍旧一声不吭地立着,灌木碰到他,从他身上扫过,若是粗大一点的树枝撞到他,通常“喀嚓”一声,自己折断。 阿柯只好再分一点心,将堆在船尾、甚至压在林芑云身上的树枝,扔到河里去。 有一次,一块巨石横在河上,夜色里看不分明,阿柯几乎就要撞到才突然警觉,拼命往前一扑,扑在林芑云身上,对那人叫道:“躲开!” 那人仍旧不避不闪,阿柯眼睁睁看着那巨石掠过自己头顶,重重撞在那人身上。那人木头一般直直向河中跌去,“扑通”一声,激起老高的浪。 阿柯叫道:“哎呀!”忙爬起来,扑到船尾,却见那人的一双脚还挂在船尾,身子倒浸在水里。 阿柯心道:“这人莫不是撞晕过去了?”抓住他的脚,使劲往上扯。 不料他没有划船,船又被水流向下冲去,眼见那岩石又扑面而来,阿柯慌得一缩,那人被船拖得一甩,脚顿时脱开阿柯的手,翻入水中。 阿柯暗暗叫糟,待船漂过了那岩石,连忙拿了绳子,跳入河中,扑腾到岸上,将绳子胡乱往一根树上一套,拴住船。 他拿了桨,摸黑跑到那岩石下,用桨探着。谁知探了半天,除了坚硬的岩石外,什么也没碰到。 怪了,这么大个活人,难道就被这点水冲走了? 阿柯丢了桨,自己弯下腰伸手去摸。他摸来摸去,除了抓了一手的水草和泥石之外,还是什么都没有。 他弄得一身湿透,正在暗自恼火中,忽听那人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你在捞鱼么?” 阿柯一回头,见他还是石头一样立在船头,只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又在指头上点了火,火光微弱闪烁,映得他眼眸中的光泽飘忽不定。 阿柯抹一把脸上的水,道:“你果然早上去了。” 那人冷冷地道:“你既然猜得到我上岸了,为何还傻呼呼地在水中寻找?” 阿柯道:“我……我不敢确定。如果你一时……真的掉进去了,怎么办?” 那人道:“你是怕我一时失心疯吧。” 阿柯抓抓脑壳,不好回答,提了桨往船边走来。 那人望着渐渐沉到树梢之下的月亮,道:“你这么想也没错,我也怕我自己一时失心疯,不过不是怕我自己死了,而是怕杀了别人。 “你很聪明,知道我不会这么容易就死了,所以故意做姿态给我看,好让我对你另眼相看。哈哈,哈哈——”突然一顿,沉声道:“我平生最恨别人投机取巧,心存侥幸,以为凭些许小聪明,就可以瞒天过海。 “你给我小心,这些小花样最好给我收着,否则下一次,我就要你生不如死!” 阿柯叹了一口气,并不回答,解开绳子,跳上船继续划。 那人道:“你叹气做什么?你被我说中心事,无话可说,只有故意叹息,好像很委屈,是不是?哼,你的那点鬼主意、小算盘,我可见得太多了。” 阿柯觉得跟此人简直无话可说,只闷着头划船。 那人道:“你不说话,我也知道你在想些什么。你觉得我很烦是不是?小子,我告诉你,依你这等智慧,是永远不能体会到全知全能是怎样的境界,到了这层境界,又是多么的孤独。” 阿柯实在憋不住,险些噗哧一声笑出来,幸好河风吹得鼻子一痒,重重打了两个喷嚏,勉强掩饰过去。 那人似乎也自己沉浸到全知全能之后的孤独寂寞中,不再言语了。 又划了一阵,月亮彻底沉入山林后,天漆黑一片,那人手指头上点的灯又极微弱。阿柯尽量伏低身子,估摸着乱划,忽然咚的一声,船身猛地一震,搁浅了。 阿柯伸手在两边摸摸,原来是顶在河中心突起的一块岩石上。 阿柯道:“动不了了。” 那人却一声不吭。 此际整个天地间除了涓涓的流水声,连一声虫鸣都听不见。阿柯在黑暗中静静地坐了一阵,问道:“林芑云……她没有事吧?” 那人道:“她是你什么人呢?你拼死也要一起跟来?” 阿柯道:“她是我的朋友。” 那人不碱不淡地笑了两下,道:“你想娶她?” 阿柯想了想,摇头道:“要娶她,很难。” 那人笑得更大声了,道:“世事莫不如是,你心中所求所欲的事,俱是千难万难。她没有事,我点了她的睡穴,黑灯瞎火,她必定害怕的。” 阿柯奇道:“你怎么知道她怕黑?” 那人不答,却道:“算了,这里岩石纵横交错,大概也不能再划上去了。上岸去吧。”说着那灯火忽悠一晃,已飘到了旁边一处岩石上。 阿柯连忙甩了桨,抱起林芑云,跟着那灯火走。 这河谷两边全是岩石,犬牙交错,层层叠叠,想是千百年来无数次山洪冲下来,堆积在这河道转折之处。 幸好阿柯走惯了夜路,那人也一直耐心地在前面不远处引路,引他避开危险的地方,倒也一路顺利。 走了一会儿,渐渐离开河谷,进入林中。因地处潮湿阴僻之所,林子里灌木众多,藤蔓纵横,倒比刚才的乱石堆还要难走。 阿柯几次险些被树根绊倒,手臂上也被尖锐的灌木划破了好几处,但他自幼吃惯了苦,况且只要一抱怨就会被伯伯责罚,因此早学会了一声不吭,只是抱紧了林芑云,尽量不让藤条灌木伤到她。 那人走着走着,忽然道:“好了,就在这里歇一下吧。” 阿柯忙喜道:“好啊!”再走两步,觉得脚下的草甚是柔软,一屁股坐下来,果然是厚厚的草甸。 他舒了口气,将林芑云横放在地上,头枕在他的肚子上。 他深深吸了几口气,觉得除了林木的味道之外,隐隐还有林芑云身上的香味,大是惬意。 但是他怕林芑云突然醒来,也不敢就凑近了闻,踌躇了一阵,突然想到一件事,将手伸到鼻子前一闻,果然好香,心中大乐。 他闻了一阵,才警觉地四处看看,哎,这么一会儿功夫,那灯火消失不见,四周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了。 阿柯侧耳仔细听,也听不到那人的呼吸之声,忙道:“前辈!前辈在么?” 过了好一会儿,并无一人回答。 阿柯出来得匆忙,况且少爷当久了,连火燎子这种平时不离身的东西都没有带,当下有些慌了。 他不知道这附近有没有蛇蝎之类的毒物,黑暗中又完全看不见,想了想,重又抱起林芑云站起来,心道:“站着总比躺在地下安全些。那人究竟是谁,把我们抓来,这黑灯瞎火的又不知跑哪里去了……糟糕,难道要这么站一晚上?” 他本来划了船,此刻抱着林芑云,手臂开始酸软。平日里看林芑云身似柳枝,影如青烟,这会儿才觉得沉重。 他试着走走,想找找那人,不料才走两步就踩到一根断枝,险些跌倒,只好站住不敢再乱动。 再抱一阵,手实在软了,当下咬咬牙,改做将林芑云扛在肩头,一面大声叫道:“前辈!前辈!” 正叫着,忽感林芑云身子一颤,只听她迷糊地道:“叫……叫什么呀,人家还在睡呢……” 阿柯大喜,忙放她下来,使劲摇她,一面叫道:“喂,林芑云,快醒醒!不要睡了,现在可不是睡觉的时候!” 林芑云被摇得清醒过来,睁眼见四面一片漆黑,吃惊地道:“啊……这是哪里?阿柯,你忘了点灯了?” 阿柯知道她睡醒时照例有一段时间糊里糊涂,当下舔舔嘴唇,耐着性子将刚才她昏迷之后的事一一道来,末了道:“我才坐下来歇息,闻了闻……花草的味道,一转头,那、那人就不见了。 “我、我出来得匆忙,连火燎子都没有带,你有吗?” 林芑云道:“我一个姑娘家,整天带着那臭哄哄的东西干什么呀?你也真是的……”伸手摸摸四周,道:“好厚的草……你说来的时候灌木很多?” 阿柯道:“是呀!我手上被划破了好多道呢。” 林芑云道:“那可不太妙了,这里虫蛇也一定多。怎么办?” 阿柯道:“你……你没带什么防身的药啊毒之类?” 林芑云拍着他脑袋恼道:“还不是怪你的那些叔叔们,把我软禁起来,我哪有机会弄到药材?唯一剩下防身的毒人可以,对虫蛇有什么用?哼,你呀,一定是坐下来就偷懒不想走了,才被别人甩掉的,是不是?” 阿柯想起刚才的事,面红耳赤,争辩道:“我……我才不是偷懒!我……他自己就……” 林芑云的手忽地掩上他的嘴,道:“嘘——听,什么声音?” 阿柯忙竖起耳朵聆听,果然听到一些窸窣的小动静,但也辨不清到底是什么。 林芑云抽抽鼻子,尽力压低声音道:“哎呀……好像是毒蛇的腥味……好多,好多……” 阿柯趴在地上闻了闻,果然是毒蛇的腥味。 他听黑暗中窸窸窣窣,不时还有嘶嘶的吐芯子的声音,不知有多少虫蛇正自潮湿的地洞爬出来,只觉鸡皮疙瘩慢慢地爬满了背,再从背部扩散到全身。 他不敢稍动分毫,低声道:“哪……哪个方向?” 林芑云的汗毛也根根竖起,抓住了阿柯的手臂,犹犹豫豫地道:“所、所有方向……全都有……哎?” 突然腰间一紧,被阿柯抱住,跟着身子腾空,却是被阿柯扛在了肩头。林芑云紧紧抓住阿柯的衣服,颤声道:“你做什么?” 阿柯道:“你在上面,蛇咬不到你,我来顶着。” 林芑云急道:“不要!你……你一个人怎么抵得住?放我下来,大不了一起死而已!” 阿柯道:“我看见山头的启明星了。再过一、两个时辰,天就会亮。如果到那个时候我还没有倒下,林芑云,你有没有把握救我?” 林芑云急得几乎哭出来,使劲挣扎,奈何阿柯紧紧抱着她的腰,让她无法脱身。 她正要大声喊叫,忽然脑中灵光一闪,想到一件事,咬咬牙道:“没有把握!不过现在却有个法子,也许能管用……阿柯,你……你能挺多久?” 阿柯道:“挺到天亮吧。” 林芑云道:“不用这么久,但是可能会很难受,你千万要挺住啊。”从荷包里掏出银针,摸到阿柯背上,顺着脊柱一节一节往下数,数到肝俞的位置,小心翼翼地下了一针,跟着继续往下,分别又在胆俞、脾俞、胃俞与肾俞各下一针。 她刺的手法又轻又快,阿柯一开始并不觉得有多痛,但过了约一盅茶时间,渐渐觉得五腹内灼热起来,接着气息也开始翻腾。 阿柯听那窸窸窣窣的声音愈来愈近,愈来愈多,强做镇静,道:“林芑云,你对我做了什么?” 林芑云低声道:“这是我父亲想出的法子。他常年与蛇虫毒物打交道,好几次落入蛇窟中,险些丧命。后来机缘巧合,让他发现了一件事,原来虽然我们人怕蛇毒,其实蛇也是很怕人体内的毒素的。” 阿柯奇道:“人体内的毒素?” 林芑云道:“是啊。父亲说,人生天地间,吸食万物,除了生长外,其实也有很多毒素在人体内慢慢沉积下来。人们常说肝热、胃寒、肾衰,就是这些毒素所致。其中又以胆、脾为甚。 “只是人体内气血流动,循循不息,才使这些毒不会很明显的发作而已。我刚才扎入你穴道的针,暂时隔断了肝、胆、胃、脾、肾与督脉之间的气息交流,也阻隔了带脉,将这些毒素逼出来。” 阿柯颤声道:“喂,把毒素逼出来是什么意思?你……你想做什么?啊!嘶——我的胃好痛!” 林芑云忙道:“你要顶住啊!其实也没有很大关系……只是你等一下可能会很热,肚子也会痛一阵,然后会出很多汗。出汗的同时,把毒也排了出来。这些毒我们人受得了,可是虫蛇们却抵受不得,察觉到你身上的毒,它们就不会再来咬你。” 阿柯果然觉得腹中愈来愈热,好像火烧一般,而肝呀、胃呀、脾呀之类无不一阵阵抽痛起来。 他咬紧牙关强行忍住,道:“这……这么做真的有效吗?不会伤我身体吧?” 林芑云其实也只是听爷爷说过,至于这么做的后果,自己也不清楚。 她抹着头上的汗,连声道:“有用有用!你放心,我……我爹就曾这么试过,真的是百毒不侵,哈哈!哦!” 又想起一事,取银针在他魂门扎了一针,道:“这一针是帮你解除胸口涨闷的,你不要乱动,也不可运功,任其自然就好了。” 阿柯道:“好……”闭气不言声了。 林芑云伏在他身上,觉得他的身体愈来愈火烫,汗出了一层又一层,身子不住颤抖,想是正强行忍住。 林芑云心痛得要命,好像自己的胃呀、脾呀也跟着隐痛起来。 周围的腥气愈浓,林芑云闻到鼻子里,几乎想吐。她忙抱紧了阿柯,闻到他身上散发的少年气息,总算好过一些了。 又过了一阵,林芑云被阿柯头朝下地扛着,脑袋充血,眩晕起来。 她模模糊糊地觉得阿柯把自己换到另一边肩头,不知道是不是力竭了,险些没举过头顶。 林芑云不知道今日能否逃过这一劫,心中凄苦,颤声道:“阿柯……我……我问你一件事啊。” 阿柯道:“什么?” 林芑云过了半天才幽幽地道:“你……你为什么骂他是屁和尚?” 阿柯感觉到四周的蛇爬近了,有几条甚至正慢慢爬过他的脚背,隔着鞋袜,仍能感到那冰冷湿润的蛇腹,正在心神激荡间,闻言道:“啊?啊……他……他就是屁和尚……” 林芑云道:“你不怕……你不怕他杀了你么?” 阿柯花老大的毅力才阻止自己踢开脚上的蛇,根本顾不上跟林芑云闲话了。 林芑云见他半天不言语,自己轻声道:“我知道……我知道你是担心我……可是……若是你真死了,我……我又……我又怎样能活下去呢?” 有两条蛇顺着阿柯裤子开始往上爬,阿柯的心几乎快要从喉咙里跳出来,全身僵硬,神经紧张到了极点,以致耳朵里都开始嗡鸣起来,什么也听不清。 他憋了半天气,终于忍不住极轻极细地呼出来。 林芑云说到自己心事,脸上飞红,深怕阿柯听见了,可又怕他没听清。隔了好久才听他叹息一声,心中不禁道:“他是听见了……可是为什么不回答?为什么要叹息?是了,他是有未婚妻的,他……他可从来都没有忘记过。他这么舍命来陪我,也许……也许只是一时冲动罢了。 “哎,林芑云啊林芑云,不要再想了。你还在奢望什么呢?你不过跟他萍水相逢短短几个月,他肯为你而死,难道还不够么?人一生又能遇见几个人可以性命相许?罢了罢了…… “如果今晚能逃过这一劫,我还是自己走了吧……也许根本逃不过呢?也好……人生如梦,如果终有一死,如此……倒也不会寂寞…… “不行!林芑云啊,你可太自私了,怎能让阿柯死去……可是天灾人祸,又不是我的错……” 就在林芑云一腔心思百折千回、柔肠寸断之时,阿柯几乎到了崩溃的边缘。 他脚背上的蛇愈堆愈高,已经有几条顺着大腿爬到了腰间,感觉到他身体的热量,开始往衣服里钻去。 阿柯拼命忍住不动,手上用力,悄悄把林芑云抬高一点、再抬高一点。 那钻进衣服的蛇爬到他胸口的位置,终于停了下来。 阿柯闻到那蛇的腥味,几乎可以看到它张大了嘴、吐着芯子的样子,正想着是不是拼尽全力将林芑云远远甩出去,那蛇突然一抖,仿佛没了力一般落了下去,倒缠在下面一条蛇身上。 阿柯一惊,随即感到身上的蛇纷纷往下爬去,好几条爬得急,直接落下地。 他足背上的蛇也开始骚动起来,相互纠缠盘绕,嘶嘶地响着,打着滚地向周围散去,不到一炷香的功夫,身上的蛇已经全部不在。 阿柯又惊又喜,难道自己体内的毒素真的这么厉害,把蛇逼走了? 他又等了一阵,用一只脚试探着在周围划了一圈,没有碰到一条蛇,看来真的都走开了。 阿柯这个时候才松了一口气,刚要动弹,忽地内腹一阵剧烈抽搐,他猝不及防,一下子跪倒在地,再也忍不住“哇”的大口吐起来。 林芑云在草地上摔个大跟头,吓得尖叫一声,随即爬起来不停跳着。跳了两下,才猛地顿住,叫道:“哎?没有蛇了?” 她这才清醒过来,忙跑到阿柯身后叫道:“你别动!我……我把针拔出来就好了!”哆嗦着一一将针拔出,又用力在阿柯背上拍着、按着,道:“吐一下,吐出来就好。” 阿柯这一吐不可收拾,几乎将胃都吐出来。 吐出来的污物臭不可闻,林芑云一手抚摩他的背,另一只手捂着鼻子道:“你看看你,整天只顾着吃,热毒早上身了。这么逼一下也好,看你以后还乱吃东西!” 阿柯吐得眼泪汪汪,勉强道:“我……我肚子好痛、好难受……到底有……有没有危险啊?” 林芑云把了一会儿他的脉,道:“没事,肝、胆、脾都没有什么,就是胃热,肾也明旺暗虚……你呀,一天不知道在做些什么!等天亮了,找点药来吃,应该没什么大问题。” 阿柯吐完了,全身乏力,一跤坐倒,躺在草地上只顾喘气,再也不肯动。 林芑云坐在地上,抱着他的脑袋让他歇着,仔细听了半天,道:“好像蛇都走了。原来这法子真的管用。你站了多久?一刻,两刻?” 阿柯道:“我……我不知道……好长……我……我……就差一口气就要倒了……” 林芑云看了看天,道:“启明星升高了这么多,至少站了两刻。阿柯你……你……”心中劫后余生的庆幸、感动跟柔情混在一起,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噗”的一声,有人晃着了火撩子,映得铜面具幽幽发绿。那人长叹一声道:“我还以为你们只是小孩子,没有想到竟然坚毅聪明至斯。” 林芑云先是吓得一颤,没想到他居然就寂静无声地坐在离自己不过两、三丈的地方,随即怒道:“你想要对我们做什么?大言不惭说什么有通天之能要渡我,还不是劫我过来喂蛇! “啊……我明白了,你是不是想研制毒物,所以故意拿活人来引诱毒蛇?” 那人道:“不是。我只是想考验一下你们的定力,若你当时忍受不住,发一声尖叫,或是乱跑,我会即刻出手救你。 “没想到自始至终,你们两人竟然镇定如恒,轻易的就把这事给解决了。你说把人体内的毒逼出来退蛇?这法子我可是头一次听说,匪夷所思,匪夷所思……你的父亲是谁?” 林芑云道:“哼,我为什么要给你讲?你倒是说得好听,轻易解决?只要再拖一刻,毒素逼入心、肺之间,阿柯可就要丧命了!” 阿柯惨叫道:“喂……” 林芑云拍他一下,道:“不要乱叫!” 那人道:“什么叫做大定力?什么叫做大恒智?什么叫做大念心?什么叫做无上般若境界?非常之事,又岂是常人能及?你过来看看。” 林芑云道:“你少骗我,我才不过来。”可是还是忍不住伸长了脖子看,那人慢慢将火燎子往自己身下移去,突然“啪”的一声,一条鞭子一样的东西飞起来,重重击在那火燎子上。 林芑云啊的一声,骇得往后爬去,阿柯脑袋撞在地上,哎哟惨叫一声,林芑云忙死命拉着他往后——只见那人身下爬满了毒蛇,几乎堆到他的腰间,双腿淹没在无数黑色的蛇身下,都看不到了。 这些蛇不知为何一直静静地不发一声,直到火燎子伸到眼前,才惊得两三条蛇不住撞向火燎子。 林芑云颤声道:“你究竟是什么人?怎么能让蛇……蛇不咬你?” 那人道:“我是谁,不重要。你把蛇吓退,乃是突出人之为物;我化为虚空,无我相、人相、众生相、寿者相,蛇只是盘踞在了它认为安全的地方,我又何须防它们?” 林芑云道:“这……这是什么把戏?” 那人摇头道:“这并非把戏,乃是大定之心。佛祖昔日被歌利王割截身体,节节肢解时,无我人众生寿者相,而能割复即生,就是大定大忍辱,离相寂灭。你明白么?” 林芑云紧张地摇摇头,随即道:“你要渡我,就是要教我这些?” 那人道:“我有万千法术,又岂止这点?可我不教你这些,我要教你的乃是大乘佛法。你愿意学么?” 林芑云一律摇头,苦着脸道:“你放过我吧,我不知道什么佛法,我……我更不想做尼姑。” 那人叹道:“善哉,世人为虚相迷惑,何时才能发心起愿,舍弃这烦恼娑婆世界呢?” 此刻天际渐渐亮了起来,那人灭了火燎子,身子轻轻抖动,蛇们开始纷纷躁动,相互缠绕着的各自舒展开,慢慢向四面爬去。 林芑云与阿柯见好几条蛇向自己爬过来,吓得慌忙后退。 那人道:“别动就好了。我已告诉这些蛇,周围别无一物,它们不会再碰你们了。” 林芑云与阿柯将信将疑,可是阿柯也再无力气爬起来了。两人只得缩在一起,林芑云将头埋进阿柯怀里,各自咬紧了牙关不出声。 那些蛇爬过他们身边,果然不再碰他俩,径直爬远了。 那人道:“你们休息一下吧,等一下还要赶路。” 林芑云心道:“谁要跟你这怪人走?”可是没有办法,知道逃脱不了。 这一晚上折腾得也实在太久,她把阿柯放好,自己也管不了那许多了,躺在他旁边,不一会儿就睡死过去。 这一觉睡得好不香甜,等到林芑云被什么嗡嗡声吵醒,睁眼一看,太阳已升到头顶,接近中午时分了。 她与阿柯躺的地方在密林深处,阳光一束束穿过树冠投射下来,还不是很晃眼。 她头一动,发现自己正枕着阿柯的手臂。侧眼看去,阿柯的脸就近在咫尺,只见他闭了眼,微张着嘴,睡得正甜。 林芑云痴痴地看着这张在阳光下纤毫毕现的脸,几乎舍不得起来。 看了一阵,阿柯忽然一动。 林芑云吓了一跳,忙勉强撑起身子,谁知阿柯翻了一下身,摸摸鼻子,又呼啦呼啦地睡了。 这下林芑云再也不好躺回去,只得坐起来,活动一下压麻木了的手臂。 听那嗡嗡声就在头顶不远处,她抬头一看,原来身旁的大树上老大一个蜂窝,此时正是一日中采蜜的好时机,几百只蜜蜂嗡嗡响着,在蜂巢四周飞旋。 自己躺的草地上就有不少野花,有好多蜜蜂在身旁嗡嗡地绕来绕去,忙着采蜜。 林芑云忙使劲推身旁的阿柯道:“喂,快起来啊,阿柯!” 可是阿柯昨晚硬挺了老久,此刻睡得正香,怎么也不肯睁眼。被推急了,哼哼两声,翻过身又睡。 林芑云没有奈何,左右看看,那人又不知道跑哪里去了,当下只得自己爬起来,道:“哼,等一下被蜜蜂蛰了,可别说我没叫你。” 她睡得腰酸背痛,走了几步,听到不远处哗哗的流水声,想是昨晚划船过来的河流,当下觅声而去。 走了不久,绕过一簇灌木,小河出现在眼前。 那河水清亮透明,阳光穿过河水,照在铺满河底的无数光洁的石头上,再反射回来,映得水面五彩斑斓。 石头间长长的水草随波曼舞,仿佛一条条碧绿的绸缎。间中数不清的小鱼穿梭往来,在石头上投下一道道快速移动的影子。 林芑云欢呼一声,扑到河边,先捧起水喝了两口,一股清凉直透肺腹,昨晚闻到的那些腥气顿时一扫而空。 她心中大乐,仔细地洗了脸,以手代梳,将睡得乱七八糟的头发梳理一下。 梳完了,林芑云回头叫道:“阿柯,阿柯!” 可是并没有回答,想来阿柯还在蒙头大睡,当下脱了鞋袜,坐在一块岩石上,赤脚打水玩,一面四处乱看。 林芑云心道:“那怪人不知道是不是和尚,满口大道理,说也说不清。跟这种人辩理,根本是白废功夫。怎么想个法子逃走呢?论到拳脚,自然不行。下毒呢?可惜身上没有颠茄散、七月雪之类的毒,寻常毒药恐怕对他也不起什么作用……” 她正在胡思乱想中,忽见对岸一丛翠竹下长着几朵金色的花,乃是江南一带少见的黄蝉,可以入药,也可做迷香之类的引子。 虽然现下没有办法制药,但林芑云还是忍不住站起来,顺着河边的乱石滩走着,想找个浅滩过河去看一看。 走了一阵,跳下几块大石头,林芑云来到河边,看看这片滩跟对面很近了,当下涉水过河。 刚走了几步,突然吓得尖叫一声,往后猛退,匆忙中脚下一绊,“扑通”一下摔进河里。 林芑云挣扎两下,幸好水仅及膝盖,几下爬起身来,只是全身上下湿透,头发也散开,狼狈不堪。 她冲着河中心怒道:“你……你在这里干什么?” 却是那人直挺挺躺在河中,瞪了眼一动不动,林芑云乍一见到还以为是具死尸,几乎吓得胆脾破裂。 他身上那件金线织就的玉石衣服,不知到哪里去了,只穿了一件黑色麻衣,顺着水流上下荡漾,脸上戴的青铜面具也搁在一边。 林芑云在一旁叫了半天,见那人始终不动,也没见他抬头换气,不觉大是好奇,走近两步。 只见那人双臂交叉在胸前,手作拈花之姿,双脚也盘在一起,双足向上直抵到胸口,保持着一个奇怪的动作。 林芑云端详半天,突然想到,似乎只有以这样的姿势,才能把这么一个大活人装进那口瓮中。 她想了一下,道:“喂,你是在练什么邪门功夫么?” 这一次那人转头看了她一眼,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林芑云道:“嗯……你是在练什么东西,却不是邪门功夫?” 那人又点点头。 林芑云心道:“你这样子还不算邪门?哼,鬼才相信。啊……”突然灵机一动,道:“我……我可不可以靠近点看看?” 那人又点点头。 林芑云踮手踮脚走近了,慢慢蹲在他身旁,小心地看着。 她第一次凑这么近打量那人,只觉他脸甚是消瘦,神色气度至少已经四十好几了,可是肌肤白皙,又仿佛只有二十来岁。 他眉心处有一点红,有点像长安妇人们点的胭脂,但是极淡极淡,不凑近根本看不出来。 林芑云看了一阵,见他还睁着眼,笑道:“你慢慢练啊,我不打搅你,就是随便看看。啊,对了,你的那件衣服真是漂亮。” 那人慢慢闭上了眼。 林芑云心道:“古里古怪的家伙,哼,让你吓本姑娘。”藉着水流掩护,偷偷从荷包里摸出一根银针,看准了方位,既轻且慢地向他腰间京门穴刺去。 一寸、两寸……终于接近了,林芑云深深吸了口气,看看那人仍毫无知觉的样子,咬了咬牙,往前猛地一刺,银针穿过麻衣,重重扎进那人身体里。 林芑云欢呼一声,跳起来就跑。她一口气跑上岸,手脚并用爬上岩石,回头看看,那人还躺着一动不动。 她心跳得厉害,扶着石头喘了半天气,想:“啊,真的成功了?噫?” 阳光下,只见那人高高举起一只手,什么东西在他手间一闪,跟着落下。他又举起手,一下一下仿佛在自己身上敲打着,只是并不站起身来。 林芑云心道:“京门穴被刺,非一两个时辰站不起来,他在干什么?自己解穴吗?糟糕,要被他解开可不妙了,我得赶紧跑。” 她在乱石堆中手脚并用拼命跑着,转过几块大石头,眼见林子就在前面,正要喊阿柯,不料地上青苔甚滑,她又忘了穿鞋,一不留神摔了个四脚朝天,滑出老远。 这一跤摔得好重,林芑云但觉眼前天旋地转,日月无光,隔了半天才惨叫出来。只听阿柯在林中亦是惊叫一声,随即哗啦啦地穿过灌木,向自己跑来。 林芑云怒道:“你……你总算是听见了?” 阿柯忙着拉她起身。 林芑云叫道:“哎哟!别碰我的手……好像摔破皮了……你在作什么美梦呢,这会儿才醒?噫?你这是什么神情,你笑什么?我这样子很好笑吗?” 阿柯道:“有新奇的东西,你快来看!”不待她继续抱怨,拦腰将她抱起就往林子里走。 林芑云被阿柯抱惯了,十分舒适,这会儿天地一宽,没有外人,也懒得再顾忌什么,敲着他脑袋道:“还看什么热闹,我们要快点走才行!” 阿柯道:“走?怎么走?你少骗我了。” 林芑云道:“我骗你干什么!究竟有什么好看的……啊!”却见那人正盘膝端坐在昨晚他坐的地方,闭着眼,神色庄严,仍然是水里的那个姿势。 有一束光正好穿过树梢投射在他身上,他那件本是黑色的麻衣却到处闪闪发亮,再看仔细一点,竟有数十枚银针插在他身上。 林芑云心中一寒,这才明白他刚才往自己身上敲打乃是刺穴。伸手一摸腰间,那装针的荷包果然不见了。 她知道此刻想跑根本一点用也没有,轻轻道:“放我下来。” 她小心地走近了那人,只见那些针刺得还颇有水准,一路从中府、云门、天府,经尺泽、孔最、列缺,直至太渊、少商,走的手太阴肺经;一路从极泉、青灵、少海,经灵道、通里而至少府、少冲,走的手少阴心经。 这些穴道有些在胸前,有些在肩头、手臂,自己刺也还算好下针,难得的是连腋下的极泉、青灵等穴也刺得分毫不差。 林芑云凑近了仔细观察,道:“穴位倒是找得挺准,不过这手法嘛就不好恭维了。极泉乃腋窝中点,内中有血脉,不可深刺,否则会伤心肺而至气胸,所以入针时最多十之二、三寸。你这一针下去,至少也有十之四、五寸,实在失败。 “少冲、少商都在指甲边上,刺穴时应斜入,你却直刺进去,还能保持不倒,也算厉害了。” 那人点点头道:“承教了。这刺穴之法是我两个月之前开始研修,以为已经通晓,原来还有手重手轻这许多变化,实在惭愧。” 林芑云心道:“你还真是不谦虚呀,刺穴之法才研修两个月就能做到这种水平,那我学习了一年才下第一针,不是傻子咯?” 一旁的阿柯看出了神,道:“你……你这是什么功夫啊,怎么这么多穴刺上针,还能行动自如?” 那人道:“经络穴位乃是人体气血经流之所,人是活的,穴位难道是死的不成?只须稍加运功,没有哪一处穴位不可以移动。这就叫做移宫转穴。 “做到这一步,只有自己知道自己的穴位在哪里,外人是无从知晓的,所以也不可能刺中。” 阿柯经常被人点了穴当做木头般扔来扔去,听到有这种神奇的功夫,大感兴趣,忙问道:“怎样才能做到?” 那人道:“内功修炼到极高的境界,自然可以做到。” 阿柯叹道:“又是需要极高的境界吗?哎,看来我是学不到了。” 那人道:“这是中原武学的办法。若是如我一般修炼密术,就算内力不高也可做得到。” 阿柯道:“密术?我没有听过。” 那人道:“天竺国有许多密术。这一姿势只是最普通的一种,可以使人收敛心神,集中意志,以达无我境界。练得精深了,同样可以移宫转穴。” 阿柯分不清什么是天竹毛竹,林芑云却大大吃了一惊,道:“你到过天竺?听说那地方远在万里,中间隔着无法穿越的大沙漠啊。” 那人道:“远在万里是不错,也有广无边际的沙漠,只不过并非无法穿越。有大恒心、大念力者,自有护法神附身,当可从容而过。” 林芑云仍旧摇头道:“我不信。听人说,到天竺只有走海路,而且沿途还可能遇到龙腾起的巨浪或是海盗劫掠,去的船队十之八九都到达不了。 “走陆路更危险,万里无边的沙漠,还有沙漠里出没的鬼怪、邪神,怎么也到不了的。你……你肯定是修炼的上乘内功,不是什么密术?” 那人道:“那是商人们杜撰胡说的。早在大汉时期,就有天竺僧人到过中原,怎么可能到不了呢? “从我大唐去天竺的路上有三十四国,其中比较大的如屈支国、缚喝国、梵衍那国、迦毕试国等,不是奉行大乘佛学,便是小乘佛学,最是虔诚好学。 “从这些国家路过,一点也不必担心。天竺又分东南西北中五个,方圆九万里。 “你若不信,我便给你看个新鲜的。”—— 第二章大音稀声 那人说着,抬头看了看遮天避日的大树,指着其中一枝树干道:“你们爬上去吧。” 林芑云道:“干什么?这……这么高怎么爬?” 那人对阿柯道:“你,抱上她。” 阿柯忙弯腰将林芑云抱起来。 林芑云恼道:“他说什么你怎么就听什么?” 阿柯歪头想了想,道:“抱……抱你也不是什么坏事。” 林芑云脸上飞红,怒其不争,使劲揪他的耳朵,忽地身子一轻,腾空而起。 她惊呼声中,阿柯已稳稳落在树干上,却是那人将他俩扔上来的。 林芑云待要挣扎,阿柯一只手紧紧挽住她的腰,另一只手死抓住旁边一枝树干,叫道:“别动!我……我可坐不稳了!” 那人道:“等一下有些畜兽过来,你们俩不可声张,仔细看着便是。”说着盘膝坐好,不言声了。 林芑云道:“他到底要干什么?” 阿柯摇摇头。 林芑云望着下面那颗光光的脑袋,咬着唇道:“我……我才不想学什么佛法。这个人稀奇古怪,多半就是学佛法学出来的。” 阿柯听她抱怨,想了一阵,搔着脑袋道:“你放心……实在不行,我……我替你出家当和尚。” 林芑云急道:“你说什么……咳咳咳!” 一阵猛咳。 阿柯忙拍拍她的背,道:“怎么了?” 林芑云脸烧得火烫,偏偏心中恼怒,抡起拳头在阿柯肩头擂鼓一般,道:“都……都是你不好,把我抓来,又不管人家,好了,被人寻上门来,又被人追杀。又是打又是关的,我……我……现在更好了,出来个什么和尚,硬要我做尼姑,你偏又拿这些疯言疯语来气我!” 阿柯诧异地道:“我说替你做尼姑,怎么是气你了?” 林芑云道:“你做了和尚,我怎么……怎么……”呆了一下,不知为何眼圈一红,怔怔地落下泪来。 阿柯道:“你……” 林芑云伏在他肩头,抽泣道:“你这小笨蛋,非要跟来做什么呢……你……你……你要做和尚,人家还不要呢。” 阿柯抚摩着林芑云如水般清冷的秀发,道:“你才是笨蛋呢。” 林芑云抱紧了他,哭得更大声了。 忽听阿柯轻声道:“别哭了,看,有只小鹿来了。” 林芑云才不管什么小鹿、小驴的,仍旧大哭,却听阿柯不住地道:“啊,又一只小鹿……两只、三只……好多……那是什么?是野猪!怪了,三、四只野猪也来了,干什么?” 林芑云心中大奇,终于抹了抹脸,转头向下看去。 果然见到七、八只小鹿跟四只野猪站在树下,呆呆地围着那人,也不见吃草,也不喧闹。 她还来不及发问,只见周围草丛一阵喧闹,竟源源不绝走出动物来。 既有瘦而乖巧的鹿子,又有憨憨的黄马;既有小小的野兔,也有膘肥体壮的野牛;既有野狗、松鼠这些光天化日下见得到的,也有黄鼠狼、花斑山猫之类不到天黑不现身的;还有好多连名字也说不上来。 或单身,或结伴,或三五成群,仿佛被一只看不见的手牵引着,纷纷钻出林子,聚集到那人身旁。 林芑云见到如此多的野兽,不觉眼都花了,正自惊异,忽地,身旁“吱”的一声怪叫。 她吓了的一颤,却见十来只猴子,不知什么时候跳到自己栖身的树干上,学着阿柯的样坐下,不住搔耳挠腮。头顶上“嘎嘎”声响,几十只鸟也飞落枝头,从上往下静静地看着。 这些野兽全围在那人的身旁,那人不开口说话,它们也俱都默然无声,也不相互抓挠。 林芑云与阿柯被这怪异至极的情景吓住,大气也不敢出一口。 林芑云四下里观望,看看还有什么要出来,却见一只干瘦的猴子像极了那人,更妙的是额头也有一点红红的,差点憋不住笑出声来。 正在这时,忽听一声虎啸,就自不远处传来,震耳欲聋,立即便见林子上空呼啦啦飞起大群鸟,纷纷乱吵乱窜。 下面的鹿子、黄鼠狼们惊得跳起来,正要四下奔逃,那人突然开口了,念的是:“玛涅呖唏谑跎猊。” 这一声大得掩住了虎啸,却一点也不觉震耳,反而听着使人舒服。 他将这句梵语翻来覆去地念着,也不急也不缓。周围的野兽们躁动了一阵,慢慢地又平静下来。 左边灌木丛传来哗啦啦的声音,那边的野兽忙跑到右边,空出大块地方。 林芑云闻到一股腥骚之气,刚捂住鼻子,就见一只猛虎自灌木中钻了出来,难得是浑身雪白,只四足有些许黑色斑纹。 那白虎身长丈余,单是尾巴就比林芑云纤细的胳膊粗。它一踏出,野兽们纷纷垂头伏耳,兔子、山猫等匍匐在地,一动也不敢动。 林芑云身旁的猴子们,本来卷紧了树干的尾巴也都松开,一副随时逃命的架式。 那白虎先昂着头,扫视一下,见场中唯有那人端坐不动,当即向他走去。 林芑云浑身颤栗,在阿柯耳边轻声的说道:“那……那人要是被吃了,我们怎么办?” 阿柯摇摇头,并不说话。 林芑云只好又胆怯地向下看,见那白虎围着那人转了两圈,低低地吼着,不时用尾巴碰碰那人坚直的背脊。 那人突然伸手出来,摸到白虎的头上。 那白虎骤然惊怒,全身绷紧,头垂背弓,竖起尾巴,两只前爪不停地刨着地,预备随时给予那人致命一击。 林芑云吓得紧紧闭住了眼睛,耳中听那人徐徐念道:“云何名缘起初。谓依此有故彼有。此生故彼生所谓无明缘行。行缘识。识缘名色。名色缘六处。六处缘触。触缘受。受缘爱。爱缘取。取缘有。有缘生。生缘老死。起愁叹苦忧恼是名为纯大苦蕴集。如是名为缘起初义……” 这段经文又长又啰嗦,林芑云虽然从小也曾听过许多经文,都没有如此长的,而且好多意思也不明白。 她不知道这是中原尚未流传过的《缘起经》。阿柯更是连书也没看过几本,两人听了一阵,不明就里。 但是周围的野兽们却似乎听得津津有味,连那白虎都不再暴虐,放松了身体,蜷伏在那人脚边。 那人用手抚摩它额前的毛,它还不时伸舌头舔一舔他的手,仿佛那人喂养的宠物一般。 见此情景,即便骄傲如林芑云,也不禁啧啧称奇。 林芑云又附在阿柯耳边道:“我在洛阳的时候,看到一些王公贵族在家里养一种叫做猫的,就好像是很小很小的老虎一样。你看,那些猫平常就是这样,趴在主人身旁,好不可爱。” 阿柯可没见过这种从西域传来的西贝货,也没见到过很小很小的小老虎,想了想道:“这……这么个东西,就算再小,怕也很危险吧,怎么会可爱?” 林芑云道:“哼,你是没见过。我啊,老早也想养一只猫,可惜……一直没有。”说到这里,想起李洛曾经说过,已经在洛阳找人买了一只猫,只等自己回去养,不觉有些怅然若失。 那人念了约半个时辰《缘起经》,最后道:“阿弥陀佛。须知万物生灵皆有灵性,汝等今日听我说法,多加护念,隔世转生之后,自然有悟道的一天。汝等可去。” 野兽们纷纷点头,或呜呜作声,或长嘶短叫,或以蹄踏地,或以手击掌,仿佛欢呼雀跃之状。 闹了一阵,再各自转身散去。 有不少还不住回头注目,依依惜别。 白虎亦低吼一声,待要站起来,那人轻轻按着它,不让它起身。等那些小兽们都走远了,方放开手,道:“你也去吧。若后世为人,我亦尚未离世,来做我的徒弟,听我教诲。” 白虎点了点头,跟着昂首长嘶一声,再舔舔那人的手背,转身几个纵越,蹿入林中不见了。 顷刻之间,四周再度清静下来。 那人道:“下来吧。” 阿柯尚在目瞪口呆中,直到那人第二次说才回过神来,忙抱着林芑云跳下地。 阿柯放下林芑云,跑到灌木处到处看了看,喃喃地道:“都走了……太神了,太神了……你是怎么做到的?” 林芑云也道:“你能与野兽交谈?这就是你说的密术?” 那人道:“野兽与人,本是心灵相通,只不过,人更加聪明,能说会道,为万物之灵。 “只要你静下心,潜心与天地万物融为一体,别说与兽交谈,就是驾驭万物又有何难?昔日佛祖悟道之时,甚至不言不语,四境万兽皆聚在他身旁。等到闻听佛法大义,更是天女散花,万兽歌舞,那才是胜境。 “怎么样,你想不想学佛法,渡人渡众呢?” 林芑云咬紧下唇,默然不语。 那人叹道:“无缘的,千里相随,有缘的,对面不识。算了,我不强求,走吧。” 林芑云忙道:“去哪里?” 那人望着东方的红日道:“我要去会一个人。”说着大步向东走去。 林芑云也叹了口气,拍拍阿柯道:“走吧。” 阿柯脑子里总觉得有件什么事不对,一直放不下心,跟在林芑云身后走了几步,突然啊了一声,叫道:“对了,那、那件衣服呢?”他见林芑云奇怪地看着自己,忙比手划脚地道:“就、就是那件宝衣!” 那人道:“宝衣?什么宝衣?” 阿柯追上两步,急道:“就是那件挂、挂满玉石呀、宝贝之类的衣服,你昨天穿的!怎么不见了?可得找回来!” 但那人径直往前,并不停顿。 阿柯道:“那些可是价值连城的宝贝呀,我、我跟你讲,我以前有颗夜明珠,还没有你那颗大,可就值两万两银子。你想想,你仔细算算,可以卖多少钱?” 林芑云见阿柯还要追着说,不耐烦地道:“算了,阿柯,人家已经丢下了,你还追问什么?你以为随便什么人也都可以拥有那样的东西么?须知匹夫无罪,怀璧其罪的道理。” 那人闻言呵呵一笑,满意地点点头。 林芑云顿时暗恼,心道:“哎呀,我真是笨蛋,早知道就该撒撒泼,追着要宝贝。现在倒好,又称他的心了!” 果然见阿柯伸个懒腰,搔着头叹道:“林芑云,你这个好逞能干的笨蛋。” 林芑云又是羞愧又是愤怒,使劲掐了他一下。 阿柯自知不敌,跑到前面去了。 当天上午,三人就一直赶着路。一开始沿河岸走,不久翻过两个山头,进入到更深更密的林中。 到处是参天巨树,树冠遮天蔽日,挂满藤蔓。还有巨大的榕树,无数树干倒长下来,一棵自成林。地上不是堆满落叶,就长满灌木,还有盘根错节的树根,行走起来极为艰难。 林芑云的脚伤落下腿软的毛病,才走半个时辰,就已经累得几乎直不起来,只有被阿柯一路背着走。 那人行动如风,可是为了等两人,也不得不慢慢磨蹭,就这样走到接近中午时分,大概才走出十来里路。 阿柯虽说修习辩机传授的内功心法,毕竟修为太浅,况且只是奇经八脉,从根子上来说,并未涉及腹脏与手、足经络,还不算真正的内功修炼。背着林芑云走到此刻,已经是大汗淋漓,手足酸软。 见前面有棵大榕树,挣扎着走到树前,放下林芑云,一屁股坐倒,长长地吐着舌头喘气。 林芑云叫道:“前辈,前辈!休息一下,实在是走不动了。” 那人点点头,纵身到榕树上,盘膝打坐。 林芑云见这四周层层叠叠全是树,连天都只有巴掌大一块,更别说有什么路啊、人家呀之类,不禁道:“前辈,这里是密林啊,我们究竟要走哪里去?会不会迷路?” 那人道:“一直往南,不会迷路。” 林芑云道:“那我们要到什么地方,总有个名字吧?” 那人道:“百业寺。” 阿柯吐着气道:“这……这种地方也有寺庙?” 仿佛为了回应他的话,“咚”的一声鼓响,在这个时候遥遥传来。 这一声并不大,林芑云的心却跟着怦的一跳,好像被鼓锤重重敲个正着。 她吃惊地捂住胸口,见阿柯也是脸色大变,正要开口问话,忽地又一声大钟浑厚绵长的声音。 她的心再度跟着一阵乱颤,禁不住“哎哟哟”一声,连叫声都颤抖起来。 阿柯也捂住胸口,抬头向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吃惊地道:“哎,真有寺?这敲钟的人是使长枪的高手么?” 那人目光一凛,看了阿柯两眼,忽地纵声长啸,与那钟声相合,当真声震寰宇。 林芑云与阿柯浑身一震,忙死命捂住耳朵,饶是如此,仍觉得这啸声如直接贯进脑海一般。 那人平素声音听来悦耳,可是这啸声中充满杀气、暴虐、愤怒、悲苦……仿佛战场上兵戈相交,人马厮杀,不时有人哀叫惨呼,有人肆意狂笑;有头颅被劈开的破碎之声,有手足被砍断的撕裂之声,有被长枪刺穿后鲜血狂喷的声音,也有倒伏在血泊中,只有出气没有进气,慢慢吐着血泡奄奄一息的声音…… 林芑云听得稍一会儿,禁不住头晕目眩,浑身鼓栗,忍耐不住,蹲下放声尖叫,才勉强将那声音抵销一点。 那人这一声几乎啸了一炷香的时间,才慢慢减低,终于停止。 隔了一下,四周林中扑扑声不绝,那是无数被震晕的鸟儿坠落树枝。 林芑云兀自尖叫不止,阿柯扯开她的手道:“喂,别叫了!现在是你的声音刺耳了!” 林芑云半天才回过神,出了一身的汗。 阿柯抬头看着那人,冷冷地道:“他在跟人拼斗呢。幸好他向着南方呼啸,否则我俩铁要被震晕。” 果然远处的钟鼓之声也停了,只听得有人朗声道:“原来大师已经到了。为何还不进来?” 这声音比起那人柔和的声音来,简直只能算尖厉刺耳,可是偏偏语调平稳祥和,就像对面坐着话家常,嘘寒问暖一般。 林芑云听了那人的啸声,到现在,还觉得耳朵里还堵住一般的嗡嗡作响,不住的伸小指掏掏,心道:“菩萨保佑,千万别又来一个古怪的家伙,我可再没有几条命玩得起了。” 那人道:“天绝前辈,一别经年,你的弟子又长进不少。敲鼓的是二弟子吧,鼓声激越,不失稳重,前两声敲得我的心都一跳。 “不过要说真正内力深厚,还是能将激昂的战鼓化作绵绵不绝的钟声。是你的大弟子吧,看来他已得了你六成真传了。” 林芑云吃了一惊,道:“天绝?天绝老人?” 那人纵身跃上树梢,道:“要见天绝老人,就跟着来吧。”说着轻飘飘掠过树顶,向寺庙方向飞奔而去。 阿柯低声道:“怎么办?他要去见天绝老人,看样子是约了比斗的,我们乘此机会逃走吗?” 林芑云摇头道:“不……这里四面都是密林,我们又不知道路,怎么逃得了?我倒想见见天绝老人,看看他是不是传说中那么厉害。” 阿柯就知道她会如此说,当下也不再说什么,背起林芑云,觅着刚才钟鼓之声的方向走去。 翻过一个小山头,眼前赫然开朗,但见面前是一个宽阔的河谷,河对面长着大片芦苇,芦苇丛之后的坡上建有一座庙宇。 那庙看上去很古老了,外面的院墙历经风雨,早已坍塌,只剩一圈低矮的夯土。两边厢房也垮了大半,只有中间的大殿还大致完好,不过门窗也早朽坏,露着一个个难看的空洞。 庭院内杂草丛生,一片衰败萧索气象。 阿柯见那人已走入院中,忙背着林芑云下了坡,涉河而过。 他俩赶到庙宇前时,正听见刚才说话那人道:“大师的密术修行已臻化境,只不知功效究竟如何?” 那人道:“不敢说化境。但是确实对观想、止念有很大帮助,也让我眼界大开。可惜中原人士始终不肯接受。你们也进来吧。” 这话却是对阿柯二人说的。 阿柯与林芑云同时道:“打搅了。” 走进大殿,都吓了一跳。 外面看起来残败破损的大殿,没想到里面竟然装饰一新。 顶上和四周墙上挂满了素色绸缎,不仅遮住了原来剥落的墙壁和弯曲的大梁,还使整个殿内明亮了不少。地面也铺着厚厚的波斯地毯,踩上去又软又暖。 大殿四面都点着烛火,正中面对面放着两张小几,其中一张几上放着古琴,另一张则摆好茶水。 两几之间则是一鼎铜香炉,烟雾缭绕,烧的是上等檀香。 有一人坐在古琴前,面目消瘦,须发皆白,想来就是名冠天下的天绝老人了。 他头戴紫金冠,身着紫袍,倒也气度不凡。 只是他一直眯着眼,驼着背,仿佛不堪其累,随时都会睡过去一般。 阿柯自打听了道亦僧的话,以为灭杀满门,又是轻功、内力、剑术与用毒高手的天绝老人,至少应该是“身高丈余,落腮胡子,精干历练”的一个人,实在跟眼前这位老爷爷扯不上边,心中不禁大是失望。 在天绝老人左边,倒是站着一个铁塔也似的人,身高至少在八尺以上,黝黑的脸上长满落腮胡子,仿佛粗糙的地里钻出的草根。 在他身旁悬着一口青铜钟,看上去比之长安普云寺里的镇寺铜钟还要大,接近一千斤的铜钟,真不知道是怎么运到这深山峻岭里来的。 他扛着一把乌金铁锤,至少也有百八十斤的模样。 另一边则站着一个文弱书生打扮的人,年纪大概与阿柯差不多,白净的脸,白净的长衣。 与那铁塔汉子嚣张的扛锤架式比起来,他只是文静地一手背后,一手握着把扇子。他身旁也立着一个红木架子,架着一面不大不小的鼓。 见林芑云正打量自己,那书生将扇子一收,颇为风雅地行个礼。林芑云禁不住脸上一红,忙对他回以一笑。 那人走到摆好茶水的几前坐下,毫不客气地端起茶杯喝了一口,道:“好茶,前辈还记得我爱喝这茶,甚感苦心。” 天绝老人微微睁开一眼,干瘦的脸慢慢展开,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沙哑着嗓子道:“记得记得……怎么会不记得呢,大师向来可好。” 那人略一踌躇,道:“让前辈失望了,还好得很。” 天绝老人叹了口气,道:“老夫真是矛盾得紧。你可算是我中原几百年才出一个的绝世奇才,老夫却不得不以敌相见,实在是遗憾呀。” 那人道:“也谈不上遗憾。在我心中,一直视你为前辈、良师,无论今日结果如何,都不会有任何改变。” 天绝老人再叹一口气,慢慢拨弄两下琴弦。 古琴“咚咚”清越至极的响了两声,林芑云心中一颤,心道:“这琴声如此淳厚,实在是难得一见的好琴。天绝老人把场面弄这么大,有什么事值得如此倾力而为?是跟这怪人的生死之约么?” 天绝老人道:“老夫还是不甘心。”他一面说,手上不停,继续音不成调地乱弹着,那琴声顺心而动,渐渐急躁起来:“这一年来,你还是没能悟透么?” 那人道:“没有。我想了很多办法,但是始终只能控制,却不能消除。” 天绝老人点点头道:“你说想了很多办法,我相信。我甚至可以想像,有些简直是人所不能忍受的。如果这样你都没办法消除心中的恶念,那一定很难很难了。” 那人道:“不错。一年前我也说过,要嘛杀了我,要嘛放任我。过了这一年,你也仍旧执着么?” 天绝老人道:“是。” 琴声“叮”的一响拨高,远至天极,又霎时消失。 天绝老人慢慢收回手,脸上看不出有什么表情,道:“我想了一年,也没有办法抽身不顾。对我来说,今日也只能剩一个结果,要嘛制止你,要嘛杀了你。” 那人摇头道:“不行。过了一年,你已经杀不了我了。” 天绝老人笑一笑。他也端了杯茶品着,忽然看看阿柯与林芑云,道:“这两位……是你的徒弟么?” 那人道:“一个我想收而为徒,一个死活要跟着来。我想杀了他,可惜两人情谊甚深,没有办法杀一个留一个,所以到现在还很苦恼。” 林芑云一下子血冲到脑子里,冲着那人怒道:“你敢!” 阿柯忙拉着她道:“我……我不惹他便是……” 林芑云道:“傻瓜,他要杀你,跟你惹不惹他又没有关系。哼,总之,他若真敢杀你,我一定为你报仇!” 天绝老人讶然道:“这位小兄弟进来时,我见他神气内敛,隐而不发,顾盼之间又极得章法,是个练武的好材,还以为你要收的徒弟是他呢,却没想到是这位姑娘。” 那人叹道:“武学?密术?这些方外之物,害得我难道还不够么?我是决计不会再传的了。我只想在中原让大乘佛法广为流传。这丫头的心智敏锐,感悟又极强,在我看来才是不可多得的好材呀。” 天绝老人道:“原来如此,那老夫可真走眼了。敢问这位姑娘芳姓?嘿嘿,说不定再过一阵,天下人都会知道你的名字了,老夫好奇,斗胆先问一句。” 林芑云见他与这恶人为敌,当下施了一礼,道:“小女子姓林,叫做芑云。” 天绝老人笑道:“姑娘面善,倒像老夫的一位故人……这位小兄弟呢?” 阿柯拱手道:“我……在下阿柯。” 天绝老人仔细看了他两眼,道:“小兄弟,你身体里似乎藏有毒物,不可小视。你知道么?” 阿柯还没说话,林芑云眼中放光,抢着道:“是啊是啊,他体内有六股毒素,相互纠缠克制,你……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天绝老人捻须沉吟道:“六股……倒是非同小可。你上前来。”向阿柯招招手。 阿柯忙上前两步,单膝跪在他身旁。 天绝老人握住他的右手手腕,探了一阵脉,又换到左手。 他脸色愈来愈凝重,闭着眼仔细揣摩了一会儿,又伸手在阿柯背上,顺着督脉一路摸下去。过了半晌,终于开口道:“奇怪……真是奇怪。” 林芑云道:“怎么样?是不是六股毒素?” 天绝老人点点头,道:“这六股毒下得极刁钻隐秘,藏于经络之间,是谁告诉你有六股的?” 阿柯指指林芑云道:“她看出来的。” 天绝老人目光霍地一跳,再看林芑云的神色已变作惊疑,道:“小姑娘,真是你看出来的么?” 林芑云道:“是啊。”掰着指头数:“少商是一路,少阳是一路,少冲是一路,支正络、外关络是一路,飞扬络、丰隆络是一路,独表一理,却又相互牵制。 “若单治一路,则其余毒立时发作,绝无幸理,但是这六路毒,实在让人不知从何下手。” 天绝老人道:“不错,是这六路。你的师父是谁,如此年纪竟然就有这样高的造诣,老夫实在是想会一会。” 林芑云黯然道:“是我爹和爷爷,不过……他们都已经去世了……”说着,垂下黔首。 天绝老人长叹一声道:“是么?可惜,可叹……医不自医,非妄言也。老夫原以为这‘六侏红’之毒早已绝世,没想到仍有人制造,实在是可虑呀。” 阿柯道:“‘六侏红’?这毒不是叫作‘石素散’吗?” 林芑云则喜道:“前辈知道这毒的来历?那……那是不是也知道解药?”说到后来,情不自禁跑到天绝老人身旁,急切地看着他。 天绝老人道:“老夫确实知道这毒的来历。 “这乃是当年唐门三兄弟在南蛮炼蛊之时,无意间炮制出的毒物,因是用六种奇毒花草‘伏鄂’、‘驮玉’、‘天风’、‘金芷草’、‘黄摞’与‘水芦’制成,又因这六种药都开红花,所以叫做‘六侏红’。 “不过这毒虽然毒性烈,又极之刁钻,可惜下药手法太复杂,须得使人昏睡后,以针刺入各处经络才行。 “小兄弟,你还记得你是怎么中毒的吗?” 阿柯摇摇头道:“不记得……我、我吃了什么东西后,就昏睡过去,醒来才被人告知已经中了毒了。” 林芑云道:“果然……果然需要直接输入经络。我说呢,怎会有这样的毒,吃进去后,还能没事地转移到各处经络之间。” 天绝老人点头道:“不错。正因为这毒施行起来极为繁琐复杂,在实战中基本上没有什么用处,所以唐门除了将之用在本门叛徒身上之外,从未外流,知道的人也极少。 “后来唐门被鬼手大侠所破,退出江湖,这药更是再未曾听闻了。老夫也是因机缘巧合,才听说了它的名字,不过制作方法等等则一无所知。” 林芑云急道:“那……那……就这样?” 天绝老人喝了口茶,眯着眼续道:“老夫还知道一件关于此毒的事。” “是什么?” 阿柯与林芑云同声问道。 天绝老人望着门外,慢慢地道:“这是天罚之毒。” 林芑云一时气为之竭,说不出话来。 奇_书_ 网_w_w _w_._q_i_ s_h_u_9_9_ ._ c_ o _m 阿柯道:“什、什么是天罚之毒?”见天绝老人不再答他,忙推着林芑云道:“喂,什么是天罚之毒啊?” 林芑云低声道:“天罚之毒……就是连制造的人也不知道解法的毒……无药可解的毒,用之则有天罚……是为天罚之毒。” 阿柯呆了一阵,道:“哦。” 可是也看不出很失落的样子。 林芑云搔着头想了一阵,看看阿柯,忽地双手一拍,跟着用力拍着阿柯肩头大声道:“哈哈,什么天罚之毒,当年‘鬼神颠’不也号称天罚?还不是被鬼手大侠破了。世上有阴必有阳,有毒便有解,天之道也!我才不信没人解得了呢!” 阿柯道:“是嘛,天罚之毒我还能活到现在呢,看也没什么了不起,哈哈,哈哈!”两人一起相视大笑,心中同时涌起难以遏止的柔情,因知道对方心里,也在想着与自己同样的事。 天绝老人正自叹息,却见到两人心意相同的模样,禁不住道:“好孩子,世上有阴必有阳,有毒便有解——说得很好,很好。 “老夫虽然不知道解方,可也想试一试,你们且先退在一边,待我跟这位大师了断一件事再说吧。” 那人合十念道:“阿弥陀佛。” 阿柯忙拉着林芑云走到一边。 那人道:“前辈,你不问世事已多年,这一次为何一定要出头?” 天绝老人略一迟疑,道:“我不为世人。我为你。” 他往铜炉里添了点柴,看着火慢慢大起来,似乎有些畏寒,将手在铜炉边烤着,一面眯着眼道:“去年初见大师时,大师曾说过,一切法相,皆是‘依他起相’,老夫思索了一年,仍不得其解,不知是何意?” 那人道:“阿弥陀佛。世间万物,前辈认为从何而来呢?” 天绝老人笑道:“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如此而已。” 那人道:“道是何物?从何而来?因何而去?” 天绝老人道:“道者,无也,而充塞天地寰宇之间,乃万物之始,亦是万物之终。” 那人道:“阿弥陀佛。前辈说的乃是‘缘起’。如何缘起,如何始终,我们且不谈他。 “‘依他起相’者,是指万事万物,皆由外相外因而生,而非本由也。譬如我身,难道不是父母所生养?譬如这茶杯,难道不是工匠所铸?无论我与茶杯皆是相,不过是因缘所聚。 “待得缘消因灭,皮囊土胚,还是一样归于大地。所以法相者,法是本,相是表,二为一也。” 他身子前倾,靠近小几,道:“‘因他起相’还只是一部分,是起,是因。仰俯天地,还需以‘遍计所执相’来看,方能解惑世间万物。” 天绝老人替他满了茶,道:“愿闻其详。” 那人道:“既然万事万物皆‘因他起相’,此相既为虚妄,而世人所见所闻,所说所行,所感所想,亦是由此虚妄而生,所以普遍而有迷执谬误,此乃所谓‘遍计所执相’。” 天绝老人道:“若真如大师所谓迷执谬误,则世人如何才能得解?” 那人合十道:“‘圆成实相’便是不二法门。远离谬误,见性成佛,便能圆满成就实相。前辈修为已勘化境,禅定功夫天下无双,难道就没有得定?” 天绝老人道:“在你面前不敢提修为二字。不过自四十四岁起,便可入定。炼精而化气,炼气而化神,如今就在如何由气化神的境界徘徊不前,已十年矣。” 那人道:“所谓神者,如何?” 天绝老人道:“《内经》上说:不耳闻,目明,心开,为志先。慧然独悟,口弗能言。俱见遍见,适若昏,照然独明,若风吹云,故曰神。可惜我功力太浅,尚未能一窥门径。” 那人道:“善哉,看来天下之道一也。当年佛祖在菩提树下悟道,便欲涅槃而去。众天人阿修罗并帝释等,皆求他普渡众生。佛曰:‘止,止。吾法妙难思。’此即是神,亦即是圆觉本性。 “前辈练也好,不练也好,此佛性不增不减,不垢不灭,只在一念之间耳。佛曰:不灭亦不生,不断亦不常,不一不异义,不来亦不去。” 天绝老人听了,呆呆地想了半晌,叹道:“今日得闻大师高论,可谓幸矣。看来我大唐国教,就要由道入释了。” 林芑云听了这些话,心中莫名有些感慨,心道:“这怪人说的‘依他起相’,我可从未听过。 “难道世间事真只是因缘聚散么?那我……阿柯……岂非只是虚枉一梦……不,不能……不过……却是无法驳他。不灭亦不生,不断亦不常,不一不异义,不来亦不去。真是这样的吗?” 正想着,忽感阿柯碰了碰自己,林芑云一顿,见阿柯悄悄伸出根手指,指向天绝老人。 林芑云顺着望过去,吓了一大跳——但见铜炉里的火,不知什么时候已将铜炉都烧得发红,而天绝老人两双手就紧紧抵在铜炉上。他仍旧面色如常,道:“大师于佛理参悟如此之深,为何自己却始终执迷?” 那人道:“人之为物就是如此,于理通达容易,于情了然却未必。昔日西晋之时,长安白马寺有位林晋大师,于佛理可谓通透。他所讲的《佛说铁城泥犁经》、《佛说恒水经》、《佛说梵志计水净经》等皆是大乘经典。 “可惜他自己却执迷一位叫作须鸿的西域人,更与她生下孩子而不愿承认,终于激怒须鸿,血洗白马寺。他也自毁法身,重入轮回,是我中土一大憾事。” 他顿了一顿,闭上眼道:“我之执迷者,前辈也明白。成佛入魔只是一念,看来我此生终究是翻不过这一念了,阿弥陀佛。前辈的这番心意,我自问此生无以为报,只有全力以赴。 “去年我们比试了轻功、暗器,我看今年就来比内力与剑法吧。还是老规矩,愿赌服输,生死由命。” 天绝老人点了点头道:“老夫也是这样想。黄霰、度垩,你们两人到外面守着吧,不论发生什么事,都不可进来干预。” 那蛮汉扑地跪下,叫道:“师父,让徒儿先与他一斗吧!徒儿这一年来日夜苦练,早想会一会他了!” 天绝老人道:“黄霰,你虽勤勉,可惜终究差了火候,为师的尚且不敢言胜,你又何必枉送性命呢?去吧,我若今日不得出此门,山门里的事还得你做主。” 黄霰抬起头来,哽咽道:“师父,您千金之躯,怎能与此人相提并论……” 天绝老人厉声道:“住嘴!” 黄霰紧咬下唇,不再说话,只是不住磕头。 天绝老人叹道:“痴儿,生死之事,难道就这么不易看破么?度垩,带你师兄出去吧。” 那白面书生跪下对天绝老人磕了三下头,道:“师父,今日若您终究得仁,徒儿不敢有违师命,自当远行。但十年之后,必为师报仇。” 说着,又磕了三下头,站起身来,深深地看了那人两眼,略一鞠躬,扶起黄霰出门去了。 那人道:“前辈,你已交代了后事?未战而有死意,恐怕不吉。” 天绝老人道:“与你为敌,任何人都得做足准备才行。” 那人回头看了看正跨出大门的度垩,又道:“若今日前辈身死,他日杀我者必此人。” 天绝老人笑道:“老夫但愿他不用再出手。” 阿柯与林芑云也忙着往外走。 天绝老人道:“你们两个既不是我的弟子,也不是大师的门人,且在门外一歇。我与大师今日之会,日后也有个见证。”—— 第三章钟声琴乐起复落 众人退出大殿,度垩将殿门关上,对阿柯与林芑云道:“两位请到这边用茶。”引着两人下了殿前的台阶,进入旁边一座偏殿。 这殿同样破败不堪,只在地上铺了席垫,放了张小几。 四人围着小几坐了,度垩神色自若,在一旁的火炉上烧水煮茶。 黄霰满脸忧愤,坐立不安,不时走到门口眼望大殿,两手搓揉不停。 度垩烧好了水,盛到阿柯与林芑云面前,道:“两位请用。粗劣之物,还请见谅。” 阿柯两人忙着道谢。 林芑云便笑道:“度师兄,麻烦你了。这云梦山的春玉,还是粗劣之物,看来度师兄的茶道实在高深。” 度垩见她颇识茶道,顿生好感,笑道:“哪里,不过闲情时玩耳……” 只听黄霰在门边不住喃喃道:“为什么没有动静……怎么什么声音也没有?” 阿柯也尖起耳朵凝神地听,可是除了风吹林动之声,并无任何打斗之声。 度垩屏神静气地摆弄着茶具,不碱不淡地道:“林姑娘是怎么与这位大师认识的,既非门人,好像也并非朋友……” 林芑云听他提起,恶狠狠地道:“是啊,你说得没错,我们是被他劫持来的。本来好好的坐船游玩,谁知碰上这么个怪人。” 当下将覆云楼、赵无极等事隐去,只说与阿柯出城游玩,无意中进入一条隐蔽河道,碰上那人,便莫名其妙被带来了。 说完恼道:“你说这多可气?哎,不知他究竟是谁,竟能与你们师父一决高下。只不过厉害虽然厉害,却与我们这些凡人一般见识,可谓见识浅薄,哼。” 度垩笑道:“这位兄弟身中唐门密而不传之剧毒却浑若无事,而姑娘竟能凭一人之力查出来,已算武林内少有之奇事,还算得上凡人?不过,也说不定……在这位玄奘法师眼里,恐怕普天之下皆是凡人。” 林芑云手一颤,摔了茶杯——度垩反手一抄接住——想要跳起来,不料膝盖在小几上一撞,痛得她惨叫一声,险些礼节尽失地坐倒在地。 阿柯忙伸手扶住她,只觉她全身颤抖,脸色苍白,吃惊地道:“你怎么了,林芑云?” 林芑云不理他,盯着度垩,半天方抹抹僵硬的脸道:“他……他……他真是玄奘法师?” 度垩点点头,给林芑云重新加了茶,道:“不错。他就是游历天竺四十余国,取回大乘佛法,修为天下无双的玄奘法师,可谓我中土佛学古今第一人。 “姑娘如此吃惊,想必也听过他的事情?” 林芑云回过了神,坐回座位,道:“是啊,我……我也听过的。难怪……难怪……难怪他说曾周游天竺列国,还会说梵语……哎,我还以为他是在吹牛呢。 “大唐立国之初,封锁西域,只有玄奘法师一人孤身潜逃出关,我竟然想不到……我听爷爷说,他在出关之前,已经是天下闻名的禅师了,为什么非要走那么远,到天竺去?” 度垩道:“我也不太清楚,据说当时玄奘法师在国内辩论佛法已无敌手,似乎觉得始终上不了更高一层境界,才与十几位僧人一同计画出关去的。 “只因那时我大唐与突厥连年交战,边境封锁,除了玄奘法师武功高强潜出关外,其余人只得退回中土。他们释家讲什么大乘小乘,真是古怪。由来所谓道者一也,难道同样的道理,还分大小不成?” 阿柯插嘴道:“我看他武功也很好的样子。” 度垩道:“小兄弟,你见过他出手?” 阿柯摇摇头,道:“只是有这感觉……我甚至觉得,他不出手比出手还要厉害。” 度垩道:“是啊。去年初见法师时,我也曾斗胆出手一试。当时,我在他面前站了足有三个时辰,连一招也使不出,便败了下来,回去后吐血数日,过了月余,才恢复过来。” 林芑云瞪大了眼睛,讶道:“这么厉害?不是吹牛吧。” 度垩一笑,眼见茶壶里的水干了,盛了一瓢沸水进去,看着水气翻腾而起,有些颓然地道:“我每跟一个人说起此事,都要被说成吹牛。想要真正吹牛时,却又有人信,真是百口难辩,莫大之哀。” 林芑云脸上发红,忙道:“对不起啊,我……我不是这个意思。” 度垩叹道:“这没什么,直到现在连我自己都还将信将疑,以为只是场梦而已。当时我离他只有两步,手里握着剑,想要逼他起身与我比试。可他盘膝坐着,自始至终都不曾动一下。 “说出来也不怕你们笑话,我足足花了半个时辰,才找到了一个可以勉强出手的地方。” 林芑云对武功之事毫不了解,只觉这句话好笑。 阿柯却悚然坐直了,道:“真的这么无懈可击?那……那你凭空划一剑呢?” 度垩闻言目光一跳,凝神瞧了瞧阿柯,随即笑道:“原来,小兄弟真是高人不露相啊。 “当时我始终在找可以出一招的机会,但那人只那么随便地坐着,却浑然天成,真的无懈可击。有那么一会儿,我甚至体会到了只有入定之后才能感到的寂灭之感,现在想起来还背脊生寒。 “后来师父说:你找不到机会,觉得圆润,觉得完美,就随便乱划一剑啊,划破了就好了。这番道理可惜那时我还不明白。” 阿柯道:“我……我也只是乱说而已。然后呢?你出手了没有。” 度垩自己满满地喝了口茶,品了品,道:“这里的水,毕竟比不得我们山里的泉水……在下不是说了么?连一招都没有出便败下阵来。 “我记得……我想出的第一招是‘漠北孤烟’,刺他左肩,逼他起身。这一招先须将剑划个半弧,然后反手直刺。 “就在我将动未动之际,突然心中剧跳,眼前那人仿佛跳起身,右足踢我左边小腹,而这一招正面唯一的空门就是那个位置。不瞒你说,当时我一瞬间惊得出了一身的冷汗,小腹处一痛,好像真的被踢到一般,手中的剑说什么也使不出去了。” 他摸摸肚子,仿佛这一脚才踢到自己一般,眼望前方,脸色第一次有些苍白,接着道:“当我好不容易定下神来,才发现那人根本没动,仍旧那样半眯着眼静静坐着。 “我又等了一阵,确定自己没有受伤,心里还是不甘心,绕到他身后,准备看能不能再找到他的破绽。” 说到这里,度垩顿了一下,转头向大殿的方向看了看,叹道:“终究都没有能够出手……每当我心念闪动,即将出招时,总有那么一刹,那人仿佛起身,每次也只那么简单地一招,便破了我的招数,还将所有后路封得死死的。 “然而他究竟有没有真正起身、真正出手,我到现在还不明白,不过伤得之重,比与别人真的出手相搏还要厉害。 “如果他没有出手,又是怎样让我心生感应的呢?总之……唉,从未输得如此惨重,却也……心服口服。” 他说完了,抹一抹脸,神色又恢复正常,继续煮茶。 林芑云自己的心却跳个不停,怎么也静不下来,心道:“真的这么厉害?完了完了,看来我是逃不了了……” 阿柯沉默了一阵,才说道:“听玄奘法师说,去年他与天绝前辈也比试过,结果如何?” 度垩道:“看起来似乎不输不赢,但我师父自己说是输了。他们比试暗器时是在一间密室里,我没有见到过程。 “这一场比了足有七天七夜,完了之后,两人也没说谁输谁赢。我溜进去看,发现摆了一桌子的暗器一件也没动,整间屋子什么动手的痕迹都没有。 “后来大师兄说,他在墙角找到一只被切成两半的苍蝇,可是既找不到凶器,也不知究竟是谁下的手。” 林芑云道:“真的这么神?我只听说,昔日赵国纪昌师从甘蝇学箭术,归家后,终生不曾拉弓射箭,其屋顶却终日有箭气冲天,鸟禽不敢过也。” 度垩道:“呵呵,这种境界大概也差不多了吧。” 阿柯咋舌道:“还好是天绝前辈与之比斗,换了别人,恐怕连一刻也过不了。” 度垩听了这句话,自然而然一拱手,道:“说句不谦虚的,论今日之中土,堪与玄奘法师一会的,师尊确是不二人选。他老人家天纵奇才,所思所想,远非常人所能揣度,所学所悟,我是一辈子也比不上的。 “他们后来又比试轻功,你们道结果如何?” 阿柯与林芑云都道:“还是平局?” 度垩道:“若论正统的轻身功夫,终究还是我师尊略胜一筹。当日他们俩相约登顶华山。想那华山之险峻,冠绝天下,许多险处非亲临不可知也。 “在这种地方,并非内力强就可领先,还需极高的轻身、攀爬技巧。我师父与玄奘大师相约,谁先登顶朝阳峰者为胜。 “我师父从山脚出发,以绝顶轻功攀了近两个时辰,但见到玄奘大师远远地落在后面,不知是否力竭,坐在山石上歇息,心中正想着赢定了。谁知又爬了一阵,眼见峰顶就在面前,忽听一声啸声传来,回头一看,吃了一惊。 “你道怎的?却是一只白首苍翅的巨雕,正从峰下飞来。” 阿柯与林芑云同时张大了嘴,叫道:“啊,是玄奘大师骑的雕!” 度垩奇道:“二位怎么能猜到?正是如此!” 林芑云苦笑道:“因为来此之前,我们已经领教了玄奘大师驱使野兽的本事了。”遂将林中玄奘招来四方野兽,同坐听法的事说了一遍。 度垩第一次眉头紧皱,喃喃地道:“果真如此?看来玄奘法师修行的这一年,更上一层楼了……我始终觉得,他几乎已经算是半人半神了。就凭着巨雕之助,玄奘法师比师尊早一步登顶,但他自谦认输,所以去年的比赛,两位算作平手。” 林芑云道:“可是,他又是怎样与天绝前辈结上梁子,非要如此比拼的?” 度垩面露为难之色,道:“具体情况我也略知一二,但是师父曾经说过,切勿将此事外泄,以污法师之名,所以……” 正说着,忽听大殿里“铮”的一声,有人弹起琴来。 那琴音古朴淳厚,绵长悠远,听得人心中一荡,仿佛泛舟在秋日的湖泽里,但觉天也高远,云也闲淡。 天绝老人朗声唱道:“野马也,尘埃也,生物之以息相吹也!天之苍苍,其正色邪?其远而无所至极邪?其视下也,亦若是则已矣!” 琴声悠扬,歌声娓娓,林芑云听着,心中说不出的又暖又柔,只觉天下美轮美奂之处,何其多哉,人间可爱可亲之人,又何其贵哉,忍不住回头,偷偷看着阿柯的脸,看着他微敛的额头和抿在一起的嘴唇,心道:“若能真与他一道浪迹天涯,泛舟五湖,倒也……倒也不枉此生了……” 突地又是“咚”的一下,震得林芑云一跳,有人合著琴音敲起了鼓,跟着,听见玄奘也纵声颂道:“镜花水月梦中身,世人遍说何如珍。画的牡丹终虚幻,无根无土复何春?” 林芑云心里咯登一下,想道:“镜花水月,梦幻泡影。难道人生在世,真的是画的牡丹终虚幻么?无论我怎样的想也好,恨也罢,终究……终究无复再得了么?林芑云啊林芑云,你在想什么呢?你……你看,你看见了吗?你这般为他着想,他却还是一脸麻木冷漠……” 林芑云一时头脑发昏,眼前迷离,忍不住泪如泉涌,痛哭失声。 只听身旁的度垩叫道:“快堵住她耳朵!” 阿柯欺身上前,扯下两条布揉成团,要给林芑云塞住耳朵。 林芑云不管,拉着阿柯的手,哭哭啼啼地道:“阿柯……阿柯……你……你好狠的心……” 阿柯道:“是是,好好好……你放开,我给你塞住耳朵……不要闹了!” 林芑云一拳擂在他胸前,怒道:“我……我这么为你,你还笑我!你还笑……呜呜呜……” 阿柯急了,知道林芑云一点功力都没有,受天绝老人和玄奘法师各自的功力影响,已是痴了,再拖下去只怕要受内伤。 当下甩开她纠缠不清的手,一把将她搂进怀里,一面给她塞住耳朵,一面柔声道:“好好,不笑了……我不是在这里的么?” 林芑云贴近阿柯胸膛,闻着他身上的味道,脑子里愈发昏昏沉沉,终于放弃抵抗,任他抱着,心里想着:“……也罢了……” 阿柯见她闭着眼傻笑着,小嘴微微翘起,满脸通红,忙抱着她坐下。 度垩凑上前来替她把了一下脉,道:“不碍事,睡了也好。你不要紧吧?” 此时琴声鼓声,两人或歌或吟之声愈来愈大,几乎充塞天地,震得四周林子无风自摇,无数飞禽走兽或嘶声应和,或东西奔走,飞天的飞天,遁地的遁地,各自逃亡。 阿柯勉强摇摇头,运起辩机传授的内功心法与之抗衡。 度垩一开始还替他看着林芑云的反应,后来自己也有些受不了,盘膝坐下运功。只有黄霰一直紧张地站在门前,那百八十斤的乌金铁锤提起又放下,放下又提起,好几次抬脚要走,都被度垩厉声喝住。 他虽然是大师兄,却似乎扭不过师弟,终于回头怒道:“为什么不许?” 度垩道:“师命不可违。你想让师父背上以众欺寡的骂名么?” 黄霰嘴唇咬嚼出血,骂道:“他奶奶的!” 只得一再含恨作罢。 阿柯端坐运功,只觉那些纷纶的声音仿佛一浪浪的巨涛,不停拍击在自己身上,好几次浪头过高过大,几乎压得他喘不过气来,若非辩机的内功心法纯正,险些就要抵受不住。 这些外力冲击还在其次,那声音也在他脑海中回荡,一会儿是温言软语,如沐春风,仿佛见到小真赤身站在池中,那乌黑的秀发湿淋淋地耷拉在润玉一般的肩头与胸前……一会儿又是真言执句,雷霆暴雨,娘亲、伯伯、各位叔叔们,还有那未曾谋面的爹……一个个看不清面目,只见到血染衣衫,披头散发站在面前…… 阿柯一时气为之竭,只觉生无可恋,不如死去算了。 他双手乱颤,想要抓住什么东西给自己一下,就此了结,忽然摸到一个软软的脸庞,那脸庞上还残留着一线泪迹…… 阿柯灵台之间霎时清明过来,心道:“我不能死!不能死!” 这个念头一生,众念俱灭,阿柯猛地睁大了眼。 他喘息一阵,那琴声鼓声、歌声讼声仍震聋发聩,当即放下林芑云,站起身来,一把抽出腰间的短剑,向门口走去。 黄霰忙伸手拦住他道:“别过去!” 阿柯血红着眼,冷冷地道:“让开。” 黄霰叫道:“那边在比试内功,十分危险……” 话音未落,阿柯推开他的手径直向前。黄霰手一长抓他后背衣裳,忽然眼前一花,一柄剑直向自己眉间刺来。 这一剑极之迅速诡异,兼之黄霰并无留意,待得警觉时已无可回避。 他大喝一声,须发皆张,脚尖猛地一踢,向后翻倒。那一剑却不再追,贴着他的额头收回。 黄霰身子未及着地,腰身硬挺,又直直立起,手腕一翻,乌金铁锤飞旋起来,就要向阿柯砸去。 蓦地有人抢先一步闪在他与阿柯之间,一把握住了铁锤锤柄。 黄霰用力一扯,铁锤纹丝不动,再定睛看去,却是师弟度垩。 度垩一双眼幽幽发亮,深深看进他眸子里,低声喝道:“别动!” 黄霰见阿柯已持剑走到院中,急道:“师弟,你要干什么?你看他……” 度垩回头看着阿柯,再看看大殿,道:“师兄,我们谨遵师命,不得干涉他与大师的比斗。可是说实话,就我看来,玄奘的修为确已在师父之上……他若出手相助,不是正好?” 黄霰叫道:“那……那若他是帮助和尚,怎么办?” 度垩手一抖,袖中长扇滑出,落在手中。他打开折扇摇了摇,冷冷地道:“岂不更好?” 黄霰一怔,随即明白,放松了铁锤,咬牙低声道:“好!若这小子真敢动手帮那和尚,老子就跟他们拼了!” 两人一个持扇,一个扛铁锤,各自运足了功力,都紧紧盯着阿柯。只见阿柯摇摇晃晃走向大殿。 此时大殿内,两股惊天巨力正斗得激烈,天地为之变色。 劲气冲出大殿,在院中里刮起狂风,吹得地上的枯枝败叶纷纷扬扬,院中那棵大槐树也被吹折了好几根树枝。 阿柯逆风而行,衣衫被风刮得猎猎作响,甚是艰难,但终于走上了大殿前的台阶。他却并不忙着入内,只是扶着柱子,提着长剑舞了几个剑花。 黄霰低声道:“这小子要做什么?” 度垩道:“不知道。” 黄霰见阿柯身子被劲风吹晃得愈来愈厉害,道:“他莫不是被震傻了吧?” 度垩迟疑道:“是吗……不见得……那殿里此刻劲气纵横,想要进去,怕是找死……” 忽见阿柯放开了柱子,被风吹得摇晃。他就势旋了两圈,转到门前,上前老实不客气一脚踹开大门。 黄霰、度垩两人,远远地只见到那两扇门往里开了一半,便猛地被反弹回来,“啪啦”一下碎裂开来,宛如残破的布片一般飞起,带着阿柯一起向院中坠去。 度垩失声叫道:“完了!”禁不住握紧了扇子,就要飞身出去救人。忽见阿柯在空中一扭身子,一匹白练拉出一道圆弧,却是他手中的短剑。 这一剑划出,他的身子顿时一沉,霎时挣开碎门板落下地来。刚一着地,即被大门里冲出的狂风吹翻,顺着阶梯滚下来。 度垩握着扇子的手心里全是汗,不知道究竟该不该冒死上去救他。 他正在犹豫不定时,阿柯就地一滚,又是一剑横劈。仿佛劈开了眼前的风一般,他随着这一剑就势站起身,在风中向前跨出了一大步,再劈一剑,再跨一步。 他就这么一剑一剑的劈着,一步步又走上台阶。 黄霰道:“这小子竟能以剑势劈开劲气?真是匪夷所思。有这样的武功吗?” 度垩道:“不清楚……师尊常说以气御剑,可我看他似乎是以势御剑,不知道是哪门哪派的武功……” 上了台阶,阿柯顿了片刻,忽地,一剑直刺,却不再只是一味劈斩,忽而上刺,忽而回旋,忽而以剑作刀,又拍又砍,甚至有时还回身反刺两下,好像背后也有人在进攻一般。 四周的叶片枯枝此时都围着阿柯飞旋起来,却无法贴近他。 阿柯出手愈来愈快,愈来愈重,渐渐的,只见到剑光飘忽,在一众树叶之间来回刺杀。 黄霰道:“怎……怎么了?他的功力竟这么强,能引得树叶都聚拢在身旁?” 度垩抹了抹额头的汗,道:“不……你没看出来吗,师兄……是所有的劲气已将他围住了。仔细听——” 不知什么时候起,天绝老人的歌声、玄奘法师的讼声都已消失,只是琴音更加的绵长萧索,鼓声更加的激越滂沱,那剑光便在这两者之间上纵下跃。 有的时候琴声占了上风,阿柯的剑便刺得狠辣,往往将身旁被吹起的树干瓦砾击得粉碎;有的时候鼓声激昂一些,阿柯的剑则拖沓迤逦,仿佛握着的不是把短剑,而是抱着根巨木舞动一般。 黄霰看得久了,没由来喉头一甜,差点吐出血来,这才觉得这三种完全不同的节奏,已引得内息无比纷乱。 他忙强吞一口气,压下躁动的心,颤声道:“他……他在做什么?是剑法……好犀利的剑法!” 度垩凛然道:“没有错,是‘霜雪无归剑’。我们真是走眼了!” 黄霰道:“他帮的是谁?啊,他弹了一剑,这一声是师父的琴声——他真的是和尚的手下?” 度垩道:“不然。他刚才也在玄奘大师的鼓点上压了两剑。” 黄霰道:“那……那……要不要出手了?” 度垩扶着门框的手,几乎陷进木头里去,声音却依旧沉稳:“还早!” 蓦地鼓声大震,“咚咚咚”一阵急响,阿柯手中剑一顿,“哇”地吐出口血。 只听“铮铮”两声,琴音也忽地拨高,长长地良久方坠,后面又跟着一长串揉弦,阿柯顺着琴音吐纳几口,重又直起腰,待得鼓声又来,“刷”的一剑刺出,一连挑了七剑,剑剑都抢在那鼓将响未响之时。 那鼓声发出,便次次都跟在剑尖震荡之声后面,到第八声上终于一顿,随即低落下去。 度垩道:“这……这似乎是‘霜雪无归剑’里的‘七梅傲雪’。当年我与刘志行刘兄切磋剑术,曾见他使过这一招。若说这人是刘志行的弟子,为何使剑手法与他完全不同?这样强硬犀利,恐怕连刘兄都没有此等修为……” 黄霰犹豫道:“这一招是攻?” 度垩道:“不太清楚。刘兄使出来,似乎是守势为多……” 黄霰喃喃地道:“守势哪有这样狠辣的出手……真若有人与他比斗,不知道能不能接下这七剑。” 这个时候,琴音随之一变,适才绵长婉转的揉拂之势化作拨弹,“铮铮”地声声惊心,直刺魂魄。 黄霰与度垩同时一惊。 黄霰喜道:“师父转守为攻了!” 度垩却心中凛然,暗道:“师父内力以空明延绵见长,如此急切转守为攻,音律之间又无预留后路,怎么摆的是舍生忘死、同归于尽的架子?” 阿柯一反手,剑尖向上,发力之时,正是那琴声拨高的一瞬。 这一剑刺出,他向前一趔趄,险些站立不稳,当下以剑支地,双手握住剑柄,不住喘气。 黄霰提起铁锤,急道:“他受伤了,还能支持下去么?” 度垩道:“不忙动,师父正在强力攻击,现下不能扰乱他老人家。” 黄霰看着摇摇欲坠的阿柯,脸上神色颇为不忍,道:“他要坚持不住了怎么办?他……快些倒下来,别硬撑着呀!” 度垩何尝不知道厉害,心中也是焦急,正想着要不要潜行过去,猛听得“铛”的一声钟响。 这一声好不浑厚,院中那槐树跟着啪的一下,断了好几根碗口粗的树枝。 度垩与黄霰心中同时剧震,各自运力一顶,就见阿柯仰天翻倒,口中鲜血如柱般射出,在古旧的台阶上拖出老长一条暗色。 与此同时,大殿的所有窗户同时破碎断裂,无数木屑夹着砖石瓦砾向外喷射而出,打得大殿四周丛林枝叶乱飞。 刹那间,钟鼓之声达到极致,震得地面都跟着颤抖。 在这天雷般狂暴的钟声前,琴声勉强支持了一阵,“铮铮”几声碎响,终于销声匿迹,再难听到。 度垩感到从未有过的恐惧感袭上心头,一时间呼吸都停滞了。他几乎本能地向后退了两步,却猛地被人一推。 黄霰绕过了他,举起铁锤怒吼道:“冲啊!怕鸟啊!”发声喊,顶着狂风向大殿猛冲过去。 度垩抬起自己左手,用力在拇指上一咬,咬出血来,勉强压抑住心中的惊惧,一纵身赶到黄霰身后,大声叫道:“师兄,别进去!我们去救那人!” 黄霰怒道:“奶奶的!老子要救师父,管不了其他人!” 度垩使劲拽着他,吼道:“老子还不是要救师父!要救师父就先把这小子弄起来,是死是活都要弄他起来!” “咚”的一下,钟声又起,大殿里挂着的绸缎,从四面八方破败的窗口伸出,仿佛死灵们惨白的长舌在空中乱晃。 度垩感到一股劲气巨石一般撞在自己胸口,险些喷出血来,知道不能硬顶,忙施展轻身功夫,藉助枝叶草根飞舞的痕迹,上纵下蹿避开袭来的劲气,赶到阿柯身旁。 黄霰跟着赶到,叫道:“如何?” 度垩一面扶起阿柯,一面道:“挡住,我弄醒他!” 黄霰当即往前一站,双手将铁锤舞得密不透风,替度垩挡住劲气。 度垩掌抵在阿柯背后,也顾不得徐徐进之的道理,猛地拍一股内力入他命门。阿柯“哇”地吐出口血,呻吟着醒过来,整张脸白得吓人。 度垩见他两眼无神,一副虚弱到极致的模样,急切地道:“小兄弟,你不能倒下,你知道怎样克制他的钟声,我们……” 他还没说完,阿柯颤巍巍地挥了挥手,勉强道:“扶我……起……” 度垩忙扶他站起身,按在他背上的手不停输入内力,助他调整内息。 阿柯站稳了,重又提起剑,喘着气道:“怕……怕不怕死?” 度垩一愣,随即咬牙道:“师恩深重,生死度外!” 阿柯看他两眼——因为脸摔肿了,所以只能叫做瞄,说道:“那还不、不冲上去?” 度垩深深吸了两口气,蓦地大喝一声,与那钟声重重一撞。 他哗啦一声甩开折扇,手腕旋动,折扇下的刀刃翻出,寒光四射,一拍黄霰的肩膀,叫道:“冲啊!” 说着手臂抖动,折扇翻飞,一下子抖出几十个剑花,乃是天绝老人自创的“千山万叶”剑法。 黄霰铁锤一转,左手铁锤柄在右手铁锤头上一戳一拧,两锤连为一体。他两手分开抓住两头,仿佛撞钟的姿势,使出“震天锤”功夫。 两人一瞬间使出各自绝技,劈的劈,顶的顶,荡开重重劲气,并肩向殿门走去。 两人曾是生死之交,又同拜在天绝老人门下修行十数年,相互默契,早已达心领神会的地步,如此合力之下,势力大增,虽然钟声依旧猛烈,但也无法阻止两人前进。 度垩使到第三招,黄霰撞到第四下,两人已走到殿门之前。 殿门内挂的几幅绸缎翻飞,看不见里面的动静。从殿里冲出的劲气更大了,两人拼足了劲才稳住身子,想要再前行实在困难。 度垩运足内力大声喊道:“师父!” 除了钟声,还是听不到一点琴声。 黄霰被钟声震得头痛欲裂,骂道:“奶奶的,杀就是了……” 话音未落,钟声忽然一顿,霎时低落下去。 度垩一惊,刚要喊出“小心”两字,眼前突地一白,一幅白缎不知什么时候如一堵墙般立在面前,离自己不到一尺的距离。 度垩道:“快退……” “咚”的一声,钟声再起,这一次,白缎将巨大的劲气一拦,高高鼓起,几乎抵到两人胸前。 钟声之内,有人轻咳两声,白缎上立即破开两处小口,那劲气从破口之处喷涌而出,犹如巨涛灌入岩石的穴口,激起的浪头势不可挡,黄霰、度垩两人哼也来不及哼一声,各自向后高高飞起,生死不知。 便在两人分开的同时,琴声忽地响起,却已不成任何调子,只似水银泻地般地一震,琴弦根根断裂,“铮铮铮”地六响,如六柄长剑在这劲气内迂回盘桓,搅得气势为之一变。 阿柯大步跨入这劲气唯一的间歇之中,没有一丝犹豫,短剑猛地直劈。 那白缎就中而破,跟着左右两边又各破一处,外面又各自破一处……瞬间功夫,白缎破出数十道口子,数十道劲气从中纷涌而出,如十几把利刃割在阿柯身上,震得他飞腾起来,全身暴出一层血雾,滚下台阶。 但这些劲气因各出自一处,切破了阿柯身体后弹回,相互碰撞,那声音喑哑破碎,再无浑厚圆润之形。 大殿里“匡”的一声,似乎是金属破裂之声,钟声就此终止。劲气也随着钟声的消失而迅速衰弱下去,终于只剩下徐徐微风。 那些绸缎们慢慢缩回殿内,而殿外的残枝败叶们,也纷纷打着旋落回地上。其中一些覆盖在度垩僵直的身上。 他瞪圆了眼,因全身气息岔乱,连一根手指也抬不起来,心中只想:“输了吗……输了吗……师父……死了吗?” 过了良久良久,直到天地间重又恢复了往日的寂静,有人才重重叹息一声。 玄奘道:“没想到我佛慈悲,竟是没有离弃我……你究竟是谁?江湖中能一气刺出三十七剑的人,不少,但是像你这样当真能杀三十七人的,我还真是平生仅见。” 阿柯亦是无法动弹,只得嘿嘿笑道:“我……咳咳……我是我,我怎么知道我……我是谁?” 殿门前的白绸晃动,玄奘不急不缓地走出来,看着地上躺着的浑身鲜血的阿柯,道:“你是谁,你自己不知道。人心中若有疑惑,在外怀疑别人,其实疑心的是自己。你看不破这一切,则万事皆是枉然。” 阿柯道:“我不知道我自己?我疑心我自己?哈哈,哈哈哈……你真有读心之术吗,和尚?” 玄奘道:“读心之术我没有,读人之术却不难。我问你,明知绝无胜算,为什么还要出手?” 阿柯咬牙用力撑起一边身子,痛苦地道:“哎哟……你……你要杀了我们,与其白死,不……不如拼一下……” 玄奘怔怔地想了一阵,点头道:“你听出来了,很不错。你是杀手吧。佛祖慈悲,竟不绝我,佛祖慈悲,竟不绝我!”说着合十念佛。 只听殿里“铮”的一下,天绝老人重又弹起琴,只是翻来覆去就一个音,想是琴弦只剩一根了。 他用这唯一一根琴弦徐徐弹着,道:“大师,既如此,何不留下这小子,看看是否能完成老夫不能做到的事?” 玄奘道:“不错。不过这位小兄弟虽然心高气傲,却不易发作,想要他拼力而为,尚需一个引子。前辈,今日就此作罢,有些事就麻烦你向他解释了。贫僧先走一步,阿弥陀佛。”说着身形一晃,飘飘悠悠下了台阶,进了偏殿。 阿柯猛地一颤,嘶声叫道:“等……等等,你、你要做什么?” 天绝老人叹息一声,玄奘已抱着林芑云出来,道:“你这心结,我带走了。你若想解开,须得想办法解开我的结。我知道你很怨我,可惜在贫僧眼里,我外无人,心外无物,就是如此。” 阿柯眼中几欲瞪出血来,不知哪里来的力气跳起身,发疯地向玄奘冲去。 玄奘向他略施一礼,转身一纵,再纵,一眨眼功夫已掠过庙前的河谷,落入对岸密林之中。阿柯抛出去的剑也软软地落入河里。 阿柯使尽最后的力气叫道:“林芑云!” 但玄奘飞速陷入林中,再不回头。 他的身影消失了良久,还听得到朗朗念经之声传来,说的是:“释曰。灭者。无常性故名灭。发起名生。断生死故名断。择灭涅槃常时性故名常……”—— 第四章故人从来半凋零 阿柯挣扎着爬进大殿,殿内一片狼藉,几乎所有的地板都被掀起,支离破碎地堆在墙角。 顶上的横梁也断了好几根,巨大的木墩落下来,砸垮了一面墙。那些绸缎碎裂成条状,风吹起来,仿佛无数条招魂的白幡上下飞舞。 只有屋中间两块一丈见方的地方,还保持着完整,一个是铜钟的位置,不过现在钟已经破了,散成几块,歪在地上,另一处则是天绝老人弹琴之所。 天绝老人仍端坐在几前,那断得只剩一根琴弦的琴,搁在他盘起的腿上。 他的紫金冠不知哪里去了,白发垂下来,遮住了他的脸,他却浑若无觉,一根枯黄的手指慢慢地、不厌其烦地拨着那根琴弦,“铮铮铮,铮铮铮”,好像在用焦尾一类的古琴弹曲一般专注。 阿柯顾不得身上的伤口,奋力向他爬去,叫道:“前辈!前辈帮帮我!” 天绝老人慢悠悠地道:“帮你?帮你什么呢?” 阿柯道:“他……他要带走林芑云干什么?我……咳咳……我该怎样才能救人?你告诉我啊!” 天绝老人道:“你要怎样才能救她……你要怎样才能救她呢?嘿嘿……嘿嘿……原来你真的想要救她……” 阿柯适才见林芑云被掳走,狂怒异常,更兼忧心、失望,脑子里一片混乱,一心只想找天绝老人问个法子。 此刻爬了一阵,又见到屋内的残状,渐渐镇定下来,听天绝老人语调怪诞,禁不住起了疑心,道:“你……你怎么了,前辈?” 天绝老人道:“我?我很好,很好。好得不能再好,从未有过之好啊!” 阿柯迟疑地道:“那人已经走了,玄奘走了,前辈!刚才最后那一阵琴音,你不是割破了他的内息么?怎……怎么也算赢了。” “赢了……”天绝老人笑一笑:“赢了么?原来这就算赢了。”说着伸手拂开脸前的碎发。 阿柯见到他的脸,大大吃了一惊,险些脱口叫出来。 只见天绝老人双眼紧闭,两行血从眼帘下流出,直流到寸长的胡须上,弄得原本苍白的胡须一片斑驳。 他那原本红润的脸,此刻白得铁青,皱纹与突出的青筋盘根错节,印堂上一片灰暗,乍看上去,还以为是一张冬日里僵死的人的脸。 阿柯颤声道:“前辈……你没事吧?” 天绝老人的声音,却一如既往的平静,道:“你看得到我的脸……我的脸怎么样了?” 阿柯道:“脸?啊……对……还好……跟平常差不多吧,就、就是有点白。” 天绝老人笑道:“你真有意思……”话未说完,猛地一咳,咳出大口乌黑的血,溅在膝上的琴身上。 他也不去管血是否顺着脖子流了下去,只慢慢用手抚摩着琴身,道:“琴在人在,琴亡人亡。如今琴只剩着一根弦,人呢?嘿嘿,嘿嘿!” 说着身子一硬,往后翻倒。 天很快就黑了。 阿柯一个人扶着树干站在院子里,望着玄奘与林芑云离去的西方。 在那里,山顶之上,最后一抹如血的云霞慢慢地变长、变薄、消散着。 阿柯用力盯着它,可是它还是很快融入青黑的天幕里。再等一阵,连那一层淡淡的青色也消失不见。整个天全黑了下来。 阿柯看得出神,不知过了多久,到此刻才叹息一声,身子一动,觉得全身僵硬,那些被劲气划破的伤口一阵抽痛,忍不住嘶嘶地吸气,便想坐下休息一会儿。 刚要弯腰,忽听身后度垩道:“阿柯兄弟,师尊请你进来说话。” 阿柯转身要走,不料转得急了,扯到腰间一处伤口,痛得一趔趄,险些跌倒。度垩纵身上前,扶着他的手臂,慢慢引他向偏殿走去。 阿柯苦笑道:“麻烦度大哥了……” 度垩正色道:“阿柯兄弟,你于我师门有大恩,这麻烦两个字,在下愧不敢当。本来应让阿柯兄弟多休息一下,只是……只是师尊伤势严重,必须在今夜子时前闭关养伤,有些话赶着要跟兄弟交代。” 一边说着,两人进入殿中。 天绝老人盘膝坐在蒲团上,黄霰正在他身后替他运功疗伤,已是一脸大汗。 天绝门四名辈分稍低的弟子则分侍在黄霰左右,一人一掌抵在他手少阳、手少阴及督脉等处,替他守住玄关。 天绝老人仍紧闭着眼,听到脚步声,问道:“度垩,人来了?” 度垩道:“是。” 阿柯也道:“前辈。” 天绝老人勉强笑了一下,低声道:“好了,你们先退下吧。我有些话要跟他讲讲。” 黄霰道:“师父,让弟子再替你……” 天绝老人虚弱地挥了挥手。 度垩道:“大师兄,我们先出来吧,师父早点交代,也好早点入关。” 黄霰听了这话,忙起身与几名弟子匆忙赶出去。 天绝老人待度垩关上房门,向阿柯招了招手,道:“你过来……坐吧。我说不大声,怕你……听不明白。” 阿柯忙坐到他身前的蒲团上。 天绝老人手摸索着找阿柯,一面道:“你伤到哪里了?内伤严不严重?” 阿柯道:“没有多大关系,就是些皮外伤,刚才度师兄已经给我包扎了……内伤嘛也不要紧,咳咳……反正,反正我也习惯了。” 天绝老人收回了手,道:“我的眼睛已被劲气刺瞎了。这把老骨头,也不知道还能撑到几时……咳咳……” 他叹了口气,一时并没有说什么。 阿柯坐着,脑袋悄悄地东看西看,一留神,见刚才黄霰跟那几名天绝门人坐的地方,摆着九只铜火盆,正包着炭火,知道这是一种功力消耗过大时培元保本的法子,心中暗道:“看来天绝老人受伤非轻。 “那度师兄说什么?闭关修炼……闭关……那,那谁帮我救林芑云去?哎……就算天绝老人没受伤又怎样,还是奈何不了玄奘法师。还有什么其他办法没有?玄奘法师……简直不是人。那又是什么东西?” 正在胡思乱想时,忽听天绝老人道:“三十多年前,我认识了一个人,是个西域胡人。这么多年来,我几乎已经忘了他的名字,没想到今天却突然记起来了。他叫做百由金。” 阿柯身上伤口敷了天绝门的药膏,此刻有些麻麻痒痒的,正歪坐着强忍,听天绝老人没由来说起陈年往事,不觉一怔,忽然听到“百由金”三个字,身子猛地剧颤,脸色霎时苍白,下意识地一下把腰身挺得笔直,不敢乱动分毫。 只听天绝老人续道:“这个人……了不起,很了不起。我平生所见高人之中,除了玄奘法师、鬼手大侠之外,就数他了。 “可是说起来,他一个师父也未曾拜,一招半式武功也未曾学过。哎,这样说恐怕许多人都不相信……当年前隋炀帝进伐高丽时,他只不过是一名伍长。炀帝征高丽失败回朝,一口气贬了数十位将领,只有他一个人连升四级。 “为什么呢?咳咳……因为……咳咳咳……他凭一己之力,带回了三百八十一颗头颅,装了整整两车。其中还有高丽七名千户长、三十六名百户长。 “高丽一向臣服我中原,千户长已经算得是国中大将了,却被他一次就截杀三名……他手下两名兵士也跟着升迁。 “其实没有什么别的功劳,只是整场大战都跟在百由金身后,替他更换砍缺了的刀剑。咳咳咳……” 阿柯在蒲团上挪挪屁股,心中不知是什么滋味。 天绝老人咳了一阵,续道:“我记得……我与他相识多年,但是一直没有跟他真正切磋过。因为……因为若真与他相斗,是没办法分出输赢的。除非杀了他,否则就是他杀死你。 “这是真正杀人的功夫,真正……杀者的心。他不会武功,一点也不会……咳咳……武功拿来做什么呢?好看么?好玩么?对他来说,不能杀人的事物,一点用也没有,没有啊…… “他是个真正值得托付的人,值得信任的人……别看他是胡人,没念过什么书,从小就在战场上滚爬,可是做人的道理,他懂,都懂……他是个死心眼啊。” 天绝老人说到这里,顿了一下,似乎觉得口干舌燥,伸手去摸几上的茶杯。 阿柯忙将茶杯递过去。 天绝老人接在手中,很是迟疑了一阵,终于还是送到嘴边喝了,他抹一把嘴,苦笑道:“我自小曾经发过毒誓,这一生绝不靠任何人。没想到也有这样的一天……这是命,半点不由人。天命绝之,汝之奈何呀……我刚才说到哪里了?” 阿柯道:“你说……武功对他来讲,一点用也没有。” 天绝老人道:“不错。他是个真正的天才。我敬佩他的本事,毋宁说敬佩他的才华。他可以将旁人眼里简简单单的一招,演化为匪夷所思的杀着,而别人向他进攻的任何招数,也会立即被他识破,不仅就势化解,还可借力打力,变成更致命的攻击…… “在他眼里,不仅是剑尖,那些剑脊、剑托、剑柄无一不是杀人利器……咳咳咳……更可怕的是,他将自己的身体也做为武器,只要是为了制敌,无所不用其极。 “我曾经见过他杀人,那样的果决,那样的犀利,那样不顾一切、忘乎所以……看过一次,我就明白到,除非一定要杀他或是被他杀,这一生都不能跟他交手。 “他其实……不算是一个人,甚至不算一个杀手。他根本……是一柄剑,一把无上的名剑。 “当然,咳咳……绝不是那种富贵堂皇、珠光宝器的剑,那样的剑只配养在深宫大院,供人玩味……他是一把貌似普通、甚至破败,却天生嗜血的夺命之剑……你明白么?” 他一只手举起来,直直地指向阿柯,道:“对了……就是像你这样的剑!” 阿柯沉默了一阵,道:“养我长大的伯伯,名字就叫做百由金。” 天绝老人似乎毫不惊异,点头道:“果然……果然如我所料。你的杀意可能比不上你伯伯,不过杀气却也很可观了。就连玄奘法师那样的人,也被你的杀气所迫,震破了铜钟。 “你的伯伯现在怎样?” 阿柯道:“他早死了,是病死的。他与我娘都中了瘴气,没过三天就去了。” 天绝老人长叹一声,道:“他一生杀意太重。那是渗入骨髓的意志,绝难更改。我与你伯伯谈论时曾说:‘思多血竭,意气也如是。犹如绷紧的弓弦,松不下来,就只有断了。不是长寿之相啊。’ “可是你伯伯回答说:‘生而有命,长寿早夭都不是自己定的,大丈夫率性而为,才不枉此生。’ “哎,这句话也只有他说得无可辩驳……不过你倒是个异数,我看你平时松散,关键时候却能将自己的一切意志聚于剑里,很不错……咳咳……很不错的孩子……咳咳咳……”说着一气猛咳。 阿柯道:“前辈,你慢点说。要不我叫他们进来,给你疗疗伤?” 天绝老人咳得口不能言,挣扎着摇了摇手。 他用一张丝巾捂着嘴咳了口痰出来,顺手丢了,阿柯却见到上面满是鲜血,心中更是打鼓。 隔了好一阵,天绝老人止了咳,道:“看来你伯伯将他对杀人的心意手法,完全传给了你,不过还好,还没有改变你的个性…… “孩子,刚才玄奘法师敲钟之时,你曾连弹七剑,剑剑都挑在玄奘钟声的破绽之间,这一手剑法淳厚老练之极,而且很有章法,似乎与你伯父随心而为的剑法不同啊。” 阿柯老老实实地道:“这……这是‘霜雪无归剑’里的‘七梅傲雪’,是刘志行刘大哥教我的。” 当下将如何与刘志行相遇,又是如何蒙他传授剑法的事说了。 天绝老人听了,捻须而笑道:“原来如此……冥冥之中,自有天意。我与陈海山也相交多年了,说句实在话,这套剑法连陈海山本人都曾说过,不应该传予刘志行。 “刘志行的勉力勤奋是够了,可惜性格太直,又有些……迂腐,与这套轻灵诡异、讲究果敢冷酷的剑法格格不入。没想到他竟有此缘分传予你。 “也只有你这样的人,才配得上这套剑法,才能真正领悟个中关节,实在是……天意呀。” 阿柯道:“前辈,这个玄奘法师究竟是什么人?我看前辈对他尊敬有加,为什么却一定要和他拼个死活呢?” 天绝老人道:“说他究竟是什么人,这实在是个很难回答的问题……他少年立志,青年成名,不到二十岁已经是天下闻名的智辩法师。 “当年为了了解更深的佛法,他甘冒奇险,孤身越过戈壁,翻过雪山,前往天竺五国求法……咳咳……听说在天竺,他的佛法研究竟连当地的大智者也无法驳倒,成为天竺首屈一指的高僧,还曾亲受王命,骑白象巡城,接受膜拜。 “如此荣耀,古来罕见。” 阿柯道:“是吗?那……那他是神人了?我那天就亲眼见到他邀来群兽,连那么大的老虎都不咬他。” 天绝老人说道:“说他是神,却也未必。不过,这世上若真有神,只怕他也是离神最近的一人。除了佛法,许多人其实不知道,玄奘法师在天竺五国,还习得了无上的密术。” “密术?”阿柯听都听得口干,自己老实不客气端起茶喝。 “不错,密术。天竺人又称做瑜珈。我也不太明白这类密术的道理……咳咳……似乎与我中土内功、禅定之法也有些相似之处,但是更加神秘莫测,所以叫做密术。 “我以前也曾听说吐蕃有些僧人精通此道,但据说玄奘习得的密术最为惊人。你也看到他能驱虎逐兽,我还亲眼见过他离地三尺悬空不动,又或入水十日,不须换气。你要说这是神……哎,也确实是神乎其技也。” 阿柯歪头想了一想,道:“可是他人品卑劣,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成神的。” 天绝老人再度重重叹了口气。 这一次他沉默得更久,脸上神色一时三变,似乎心中正在想的事情委实难决,忍不住又猛咳起来,咳得身子伏在几上,消瘦的肩胛抖个不停。 阿柯想想自己可没办法替他运功疗伤,只好将那些铜炉都推到天绝老人身旁,让他更暖和些。 天绝老人喘着气道:“不用了……好孩子,你坐……我要跟你说的事,就是关于如何……如何……咳咳……玄奘法师这个人,你不要这样看他。他并非心狠手辣,他……他有他的原则。” 阿柯道:“什么原则,哼!胁持女子,赶尽杀绝,算什么英雄?” 天绝老人道:“他们佛家原本就讲四大皆空,什么都是空的,什么都是假的,连这身体都是臭皮囊,又何须执着?所以他对世界的看法,与你我大不同的……咳咳……你可知道,为什么我要在此与他决斗么?” 阿柯摇摇头。 天绝老人又道:“那么,你可知江湖上有一件事物,可以……咳咳……可以换取一条性命的么?” 阿柯不由自主的打心底里,升起一股故人相见的亲切感,脱口道:“阴、阴阳铜鉴!” 天绝老人道:“原来你也知道。” 阿柯基本上就是阴阳铜鉴的前废主子,焉得不知?当下苦笑道:“不是知道这么简单,我、我好几次差点丧命于它。” 便将自己如何得到阴阳铜鉴,又如何失去,还背个罪名到处逃命的事,大略说了一遍。 当然,始作俑者,自己老爹可不能乱说。 天绝老人道:“原来你还跟阴阳铜鉴这么有缘。辩机……哎,辩机……如果他知道这块铜鉴是谁弄出来的,还能如此洒脱么?” 虽然明知天绝老人已经看不见了,阿柯还是伸手抹抹脸,掩饰一下尴尬神色,屁股悄悄往后挪了挪,小心地道:“你……你怎么知道是谁弄出来的?” 天绝老人道:“最初的出处已不可考了。但我知道,实际上,阴阳铜鉴早在十三年前就应该已经失传了。” 阿柯呵呵傻笑道:“前辈说笑了。这……这玩意儿不是十三年才出来一次么?” 天绝老人道:“那都是唬人的。什么十三年才……咳咳咳……也就是骗骗如今像你一样的年轻一辈而已。老夫今年七十三了,是亲眼见着阴阳铜鉴一步步闻名天下的。哼,也不过就是扬威在先,杀人在后,落人口实,才成其大名。这等江湖鬼祟之计怎能骗过我?” 阿柯满脸通红,脱口道:“惭愧,惭愧……啊不……”慌忙捂住嘴。 好在天绝老人伤重后精力不济,没听清楚,续道:“当年它的横空出世与突然销声匿迹,说起来还涉及宫闱,前因后果我现在也不想谈多了。 “总之,阴阳铜鉴乃是邪物,十三年前消失后,我还以为再也不会出来,没想到……玄奘法师不知从哪里得到了它,竟又将它送入江湖,想要重新掀起腥风血雨!” 阿柯这一次可是真正吃了一惊,叫道:“玄奘法师?怎……怎么可能?不是当今皇……咳咳咳!” 说到这里,猛一顿,却被自己的口水呛住,大咳起来。 天绝老人道:“小兄弟,你没事吧?是不是内伤发了?” 阿柯痛苦地道:“不……咳咳……你、你接着说吧,我……咳咳……我听着。” 天绝老人叹道:“不错,正是玄奘法师。一开始我也不敢相信,可是……可是当他当着我的面坦承此事时,我……我……咳咳……唉,天,为何要诞此英才,却又纵他如此行事?” 阿柯见天绝老人一脸悲愤痛惜之情,相信应该错不了,道:“可是……这是为什么?他抛出阴阳铜鉴来,对他有什么好处?” 天绝老人道:“有的时候,没好处的事也有人做。” 阿柯道:“但……他这么厉害,这么……强,为什么?” 天绝老人道:“就是因为太强了……这个人。他几乎只差一步就能窥见凡人所不能企及的境界,可惜……可惜还是差那么一点点。我感觉……他仿佛是把自己无法抹去的那一点罪孽,化在阴阳铜鉴之上。 “看到世人为它疯狂,为它厮杀,多一个人流血丧命,这份罪孽似乎就离他自己更远一点……” 阿柯脸上的肌肉抽动,颤声道:“若真是他弄出来,那……那还有什么人可以阻止?” 天绝老人道:“所幸他多年修行佛法,还有一份冷静,也正因为如此,理智和疯狂无时不在折磨着他……所以他来找我,其实就是希望能有人制止他,甚至……杀了他。 “去年这个时候,我还有可能得手,但……面对如此奇才,我又怎么下得了手……没想到才过一年,他已如此之强,如此之强了……” “匡啷”一声,阿柯跳将起来,打翻了茶水。他的脸霎时白得透明,因想到一件几乎不可能的事而瞪圆了眼睛。 天绝老人道:“哎,你终于明白了……咳咳咳……他劫走林姑娘,就是希望你这把他眼中的利剑,能找到并且杀了他。” “这、这、这绝无可能!” 阿柯手一挥,毫不客气地道。 阿柯走下大殿前的台阶时,黄霰正领着师弟们往里猛冲。 他脑子里一片混乱,或者说任其麻木,眼神直直地走着,也不理其他人——直到一个人猛地拍了拍他的肩头。 阿柯呆呆地回头看去,见是度垩,呆呆地点了点头。 度垩陪他一道走下台阶,一面道:“师父把玄奘法师的事都跟你说了?” “嗯。” 度垩深深地吸了口气,道:“你也看到了。玄奘法师的本事……简直不是我所能窥测一二的。若非你的剑,今日我们都得死在这里。这份恩情,我们没齿难忘。” “嗯……嗯?”阿柯抬头看他两眼,才猛地醒悟过来,忙摆手道:“不不,我不是想说……度大哥你太客气了。” 度垩正色道:“阿柯兄弟,我痴长你几岁,你若看得起我,我想跟你结拜为异姓兄弟如何?” 阿柯吃了一惊,道:“这……这怎敢当?” 度垩道:“这当不得么?是了,你定是见我本领微末,不屑与我结拜。是我自大了,得罪之处,还请见谅。” 阿柯慌道:“不是不是,我……我只是觉得你你、你……”“你”了半天也说不出个道理。 度垩见他词穷,道:“你说不出来,那就是答应了。”当即面朝北方,干净俐落地跪了,拱手道:“在下度垩,今日结识阿柯,为其义气胆识所慑,倾慕不已,一心想结为兄弟,不求有福同享,但求祸难同当,今既立誓,天地共鉴!”说着,用力的磕了三个响头。 阿柯见他豪爽,听他说话,觉此人乃是性情中人,再加上适才生死之战,起了同仇敌忾之心,当下也跪下来,磕头道:“在下阿柯,与度大哥今日结为异姓兄弟,有难同当,有福同享,天地共证。” 度垩笑道:“今日能与兄弟你相识,真是三生之幸。我痴长你几岁,就不客气地自称一声大哥了。 “我师兄他们担心师父的伤势,无法抽身,特意让我给兄弟你说一声:大恩不言谢,今后若有差遣,天绝门上下无不从命,赴汤蹈火,在所不惜!你我结为兄弟,这誓言就永不可破了,呵呵。” 阿柯张大了嘴说不出话来,想不到他与自己结为兄弟,竟是如此打算,呆了半晌才道:“这、这不必吧,度大哥,我其实也是但求自保而已,何来什么大恩?” 度垩道:“阿柯兄弟,你是豁达之人,自然不介意。可我们却不会忘记。你若再说客套话,就是不把我当做兄弟了。” 阿柯见他认真的样子,只得含糊喃喃两句作罢。 度垩道:“我师父刚才有没有给你讲到你身上的毒如何可解?” 阿柯听到这句,眼中放光,忙道:“没有!他老人家说完玄奘的事,就已吐血昏迷,再没说什么了。” 度垩叹道:“师父这伤极重,我刚才粗略把了一下脉,发现几乎所有的经络都已散乱,要想治好,起码得几年功夫了…… “我以前也跟师父研究过毒物,知道四川唐门的一些事。你这毒,只有从源头上去找,才有可能解开。” 阿柯道:“四川唐门?不是早已被鬼手大侠破了吗?” 度垩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况且他们唐门这么大的架子,怎么可能说完就完?虽然这几年江湖上再也没有唐门的踪迹,但我知道,他们其实仍在暗中活动。 “我师父甚至曾隐隐查到鬼手大侠的失踪跟他们有关,但因唐门极之隐秘,是以没能深究。” 阿柯道:“你说从源头上找,难道要我去找唐门?” 度垩道:“也不一定非要求唐门,主要是要想办法查到制作这毒的六种毒物,究竟是什么。 “‘伏鄂’、‘驮玉’、‘天风’、‘金芷草’、‘黄摞’与‘水芦’,我师父研究多年,只见过‘伏鄂’、‘驮玉’、‘天风’三种,其余都还未曾见过,是唐门不传的密草。 “林姑娘说得好,所谓‘阴阳相克’,这世上就没有无法解开的毒。若能凑齐这几种毒物,再有鬼手大侠那样的使毒高手来研究,就一定有办法的。 “兄弟放心,一旦师父的伤势有了眉目,我会立即到蜀南一带探探,想办法找齐六种药草的。” 阿柯这次真正感激起来,拱手道:“大哥这么为小弟着想,实在感谢。只是我此间还有些事要赶着去做……” 度垩笑着道:“这里山高林茂,只有乘舟出去最方便。大哥知道你担心林姑娘,早已派了人手去准备,等一下就送兄弟出山。 “你放心,玄奘法师虽然怪异,却也是位响当当的人物,绝不会作出对林姑娘不利的事来……” 说话间,已有门人上来,报说船已准备妥当。 度垩引着阿柯向河边走去,一面道:“解药的事,只要一有消息,我会尽快遣人与你联络的。玄奘法师那边……你不要太勉强了。若真要出手,也记得知会大哥知道。不论生死,大哥可不想错过与你再度携手的机会。 “对了,你认识辩机吗?” 阿柯一怔,道:“认识,算起来还是我的恩人。” 度垩眉头皱得愈发紧,道:“他发下英雄帖,十月初五要在少林寺公开铜鉴。我与他算相识,知道以他的秉性,定是想当着天下英雄的面,毁掉阴阳铜鉴。你今日也见识了玄奘法师的手段,你说他会怎样?” 北上的河水在面前拐个大弯,蜿蜒向西南方向流去。河谷两边葱翠叠嶂,隐隐的已有雾降下。 阿柯凝视着对岸一棵开满红花的树,风吹得花瓣纷纷扬扬,在大山的衬托下,愈发红艳。 他老半天方重重出了口气,道:“我要去阻止他。” 阿柯弃舟登岸,已经是第二天的中午了。他担心林芑云,担心小真,还担心跟着辩机一道的可可。 如果被他的叔叔们知道,自己担心的都不是好相与的角,只怕永远也别想出来,是以不再回扬州,直接叫船停在扬州城外的一个小镇码头。 他在街上逛了一阵,才发现自己分文没带,好在做少主这么久,腰间挂的玉蝉拿到当铺里,随便也当了几百两银子。 当下心中泛起从未有过的富足感,只觉这一身当下去,只怕得有几千两,反正吃喝是不用愁了。 烦愁的是,现下该往哪里去。 阿柯一时没了主意,便买了辆车,自己驾着绕着扬州城到处跑,每到一个小镇就停一两天,在各处僻静处转来转去,看墙角边、牌坊下有没有小真留下的记号。可惜始终一无所获。 他心中愈发担心焦急,却也无可奈何。 这样瞎转了半个月,就在阿柯已经转得百无聊赖之时,突然想到一件事,即是如果辩机真要在少林寺开英雄大会,可可说不定也会跟去;而如果玄奘真的要出手阻止辩机,八成也会把林芑云带上…… 想到这里精神一振,当即打马西进,朝着嵩山的方向去了。 这一日渡过淮水,来到汝南城郊,因急着赶路,错过了歇脚的地方,待到日落时分才猛然惊觉。 可是走入山林老远,后头望望来路,已逐渐消失在茂林之间。 阿柯大叫不好,看看太阳离山头已经很近,往回走不了几里天就会黑下来,那样的山路里再难寻得,可是要往前又不知道走到哪里去。 正彷徨无计间,望见不远的山坳间一处平坦的地方,隐隐有屋檐露出,似乎是一个村落,当即掉头向那里走去。 可是那路崎岖难行,荆棘遍地,马车实在难以通过,便下了车,将马系在树旁,自己披荆斩棘地向里走去。 好不容易走近了,果然是个村子,阿柯心中稍安。谁知道进村走了一阵,竟看不到一个人,满眼望去一片萧索,到处房屋残败不堪。满街一股子腐臭味道,不知道究竟是什么腐烂,可想想也够让人背脊发凉的。 阿柯刚从扬州烟花之地过来,乍见到这番情景,只觉头顶发麻,眼皮乱跳,本着“宁躲勿闯”的原则,转身就走。 谁知这村不大,道路却还复杂,各个方向看过去都是一模一样的山、一模一样的房子,再加上太阳飞也似落入山后,阿柯走了两圈,非但没走出去,反而愈转愈深。 “莫不是被鬼迷了眼吧?” 阿柯想起小真小时候一本正经讲的鬼迷人的故事,心中开始控制不住地乱跳。他紧紧握着剑柄,只往路口多的地方去,想看看哪里有灯光。 眼见天色迅速黯淡下去,阿柯急得一头热汗,忽然眼角处什么东西一闪。他忙向左边那条街看过去,果然是一盏灯光,就在街拐角处的一栋房子的二楼。 阿柯大喜,可是心里也警惕,抽出剑,藏身在屋檐下面,慢慢向灯火处靠近。 走近了,隐约见那窗户上映着一个身影,似乎是个驼背矮小的人。 阿柯在黑暗中静静站了一阵,并不见有其他动静,忽听“咕噜”一声响,却是从自己饥饿的肚子里发出来的。 他吓了一跳,随即自己也感到好笑,当下上前拍拍门。 只听一个苍老的声音道:“谁呀?这黑灯瞎火的……” 听上去似乎是个老婆婆。 阿柯暗自松口气,清了清嗓子,朗声道:“在下是过路人,天色晚了,想借贵处一宿,不知道可不可以?” 那老婆婆尖声尖气地道:“借宿?老身这里又不是客栈,借什么宿?走开,走开,谁知道你是什么人?” 阿柯忙道:“我……我是老老实实的……生意人,老婆婆,借宿的费用我照给就是。你看这黑漆漆一片,我又不认识路……” “咚咚”两声,似乎是拐棍杵地的声音,那老婆婆咕哝道:“要给钱?嘿嘿……怎么不早说?现在的年轻人,办事总是啰哩啰嗦……”一面说着,“咚咚咚”一步一响地下楼。 但她走得也太慢了,阿柯耐着性子等了半天,有一阵听不到拐棍声,还以为老婆婆不来开门。 可是伸手拍拍门,那老婆婆总是立即不耐烦地尖声道:“来了来了!门都被你拍死了!现在的年轻人,耐性都被狗吃了么?” 终于嘎吱一声开了门,阿柯眼前一亮,一支红烛就悬在眼前,摇摇晃晃。 他眨了半天眼,才看清有个又瘦又驼背的老婆婆立在面前,高高举起的蜡烛,只及自己鼻子。 那老婆婆看了他良久,不知为何轻轻叹息了一声,道:“进来吧,门口风可冷哩……” 阿柯忙道:“多谢老婆婆。”跟着她进了房间。 这房间也甚是破败简陋,烛光微弱,只勉强照亮周围一丈左右的地方。 只见地面是潮湿的土地,连石砖也没有,周围那些隐隐约约的黑影,也大抵是些米缸、柜子之类。 他正在打量,那婆婆一步一拐地走到楼梯口,道:“上楼来吧,楼下蛇可多哩。” 阿柯不久前才被蛇吓过,闻言头皮一麻,忙跑过去,跟着老婆婆上了楼。 老婆婆将他引到楼上,只见二楼点了一盏油灯,照得屋子比较亮堂了。 屋子正中是一张矮木桌,四周放着两张垫布,下面放着木板,勉强当作坐垫。桌子上放着几只破碗,盛着不知名堂的食物。 老婆婆艰难地在桌前坐了,见阿柯还四周乱看,便道:“坐啊。现在的年轻人,进了别人屋里还乱看,愈来愈不懂规矩了……” 阿柯脸上一红,忙在她对面坐了。 他坐下来才一怔,笑道:“老婆婆,你一个人住啊?” 那老婆婆道:“怎么了?你看我一个人住,想要劫财是不是?” 阿柯双手乱摇,道:“不是不是!只是觉得奇怪。这村里怎么只看到你一个人呢?”一面心道:“奇怪,她一个人住,还安排两个坐垫,岂不是浪费?” 那老婆婆道:“人哩?都死光了!就剩我个老不死的。” 阿柯吃惊地道:“都死了?怎、怎么死的?” 那老婆婆摸索着将桌子上的碗排来排去,统统排在自己面前,道:“怎么死?还不是前两年的瘟疫,一呼噜死了几十个……又一呼噜死几十个……剩下的全逃了。 “我说呢,现在的年轻人啊,好色轻义的多了,怕死的也多了,唉……你要不要吃点?” 阿柯见那碗里黑漆漆的不知道是什么,脑子里突然蹦出来时闻到的腐败的味道,喉头梗了两下,勉强压下饥火,笑道:“不了,前面的村里已经吃过了。” 老婆婆毫不客气地用手抓起一把,塞进嘴里嚼着,一面含糊地叹道:“现在的年轻人啊,愈来愈不老实哩……”—— 第五章命数茫茫凭谁定 窗户外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然而听风吹得簌簌飕飕的声音,外面应是一大片竹林。 他不记得进村时有看到竹林,不过此刻也无暇多想,窗口隐约有些翠竹清新的香味传进来,阿柯屁股向窗口挪挪,贪婪的吸了一大口。 若是小真在,一定喜欢在这样的夜里,静静地闻着竹林的味道…… 阿柯正在神游,忽听“匡铛”一声,他吓了一跳,定睛看,却是那老婆婆不知为何摔了只碗,此刻正费力地弯下腰拣着残片。 阿柯忙俯身下去帮她收拣。 正收着,阿柯突地一顿,似乎闻到了什么香味,便道:“嗯?什么香?” 那老婆婆慢慢站起身,收了碗筷向楼下走去,一面道:“什么香?啊,是了……外面有几棵槐树,大概是树的味吧。现在的年轻人啊,一个个都跟狗似的……” 阿柯听她一句一个“现在的年轻人”,忍不住好笑。 他重坐回垫子,只觉肚子里胃肠翻动,一阵紧似一阵,心中暗暗后悔,想:“真该死,早知道就在前面村里歇脚了。至少也该买点干粮啊。看来好日子过惯了,这些小事竟统统都忘了。 “小真以前常说,做人不能忘本,很对,很对!这个村原来遭了瘟疫,这么久了,也不知道瘟神走了没有,我可别倒楣到家染上了……唉,勉强熬过今晚,明天早些赶路走吧。” 正胡思乱想,“咚咚”声响,那老婆婆又走了上来。这次她端了个托盘,托着一个茶壶两只茶杯,放在桌上,道:“喝口茶吧。” 阿柯道:“不……不麻烦了。” 那老婆婆听了,自己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有些苦涩地道:“你嫌我这里脏,不干净,原也是对的。唉,谁叫我这老不死骨头硬,怎么也死不了。不然跟了家里人去,那可干净了。” 阿柯听了这话,大是过意不去,忙端起茶杯道:“不,不,在下只是客套一下,老人家别见怪。” 一口喝完,抹了抹嘴,心中有种说不出的感觉,险些脱口喊出:“好茶!” 那老婆婆见他喝了,咧嘴一笑,脸上的鸡皮皱纹有些散开一点,有些又聚拢一些,阿柯看在眼里,实在不忍目睹,忙道:“这、这茶好喝,再喝点。”低头参茶。 只听那老婆婆道:“小伙子,我见你天堂饱满,地阁方圆,鼻直口方,是有福气的人啊。” 阿柯傻笑道:“是吗?呵呵。” 老婆婆将油灯往前推一推,更仔细地打量起阿柯来,一面道:“真是呢。看你颧骨带红,眉梢斜飞,眼带桃花,小伙子,你的女人运不少哦。” 这话说得阿柯精神一振,放下茶壶道:“哦?老人家还精通看相?” 老婆婆道:“不敢说精通。老身的爹以前是这十里八里闻名的相师,面相、八卦、测字那是一绝。老身看得多了,也略懂一些……小伙子,老身刚才说的可对?” “这个嘛,倒是不好说。”阿柯摆出一副少年老成的架式,含糊地道:“咳咳……也说不上来。” 老婆婆笑道:“小伙子挺谨慎呀。看来你还是不信,不如写下一字,看看老身能否拆得准确?请。” 灯火幽幽,映得她眼里忽闪忽闪的。 阿柯盯着她看了一阵,自己也不知为什么,就伸手指沾了点茶水,在桌上写下一个“桃”字。 那老婆婆点头道:“桃……‘桃李不言,下自成蹊’的桃,‘桃之夭夭’的桃。桃字可算是吉字,可也不是太好。去木加走为逃,这个兆头就不好,恐怕有难以言而须走避之事。” 说着,用眼角瞟了一眼阿柯。 阿柯在挪着换个姿势,故做镇定地笑道:“哪有这种事,哈哈,我是正经生意人……不过也还有点意思,继续说下去。” 老婆婆续道:“古人说:‘桃之夭夭’,桃乃春花之首,姻缘之兆,这桃逃同音,你这番奔走,是为了和你关系匪浅的女子。小伙子,我可说得对?” 阿柯愣了半晌,只得点点头。 那老婆婆道:“还未完呢。这个木旁也有蹊跷。桃字拆开是‘木’、‘兆’,也可说是兆木。看来小伙子这番奔忙的心意,是冲着这‘木’去的。什么兆头?非吉即祸。小伙子,不妨再为这木字添一字如何?” 阿柯心中暗暗惊奇诧异,不由自主伸手在桌上又写了个“奇”字。 老婆婆眯着眼看了一会儿,道:“嗯,有见地。你本是心中惊奇,所以写下这‘奇’字,但可知这也是天意。 “让老身想想……‘奇’字乃‘大可’,大可可大……木可大,大则为林了。这个人与林字有关,是不是?啊,你点头了。老身拆得可对?” 这一下阿柯愈加相信,忙不迭地点头,道:“老人家,你测得真准!果然神了,呵呵,呵呵!那……那你再帮我看看,我能不能寻得见这‘林’?”这次不用老婆婆开口,自己先写了个“求”字。 老婆婆歪着头看了一阵,道:“‘求’字也非吉字,小伙子,看来你心急如焚呀,否则‘问’,‘询’,‘探’即可,为什么偏偏要用‘求’字呢?” 阿柯一脸紧张,道:“你说吧,究竟能测出什么来?” 那老婆婆端起茶喝了一口,沉吟半晌方道:“‘求’加‘文’为救,你书写‘求’字,正应了这个‘文’,看来果然是想的‘救’呢。‘求’字拆开,又可做‘一点水’,水为阴,这个‘林’应是女子。 “你奔走相求,‘求’加‘走’为逑。‘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原来此人是你的好伴侣,那是红颜知己咯?” 阿柯脸一红,道:“也……也不算……只不过曾经共患难过。现下她生死未知,毕竟心中担心。” 此时一阵夜风吹进来,那灯火一跳,险些熄灭。阿柯忙伸手遮住。他瞥了一眼老婆婆,不知道是自己手的影子投在她脸上,还是她的神情变化,突然觉得她的样子不胜落寞。 这感觉只是一瞬,灯火又迅速亮起来。 那老婆婆摆了摆手,道:“不碍事的,今晚的风不大……小伙子,你要找的人就只有这一个吗?” 阿柯一怔,不解她为何说出这话。他犹豫了良久,终于迟疑地道:“不……还有一位。” 那老婆婆点头道:“原该如此。你这‘桃’字预示‘兆木’,可是‘林’字却有两个木。这就难了……小伙子,老身说句得罪的话,可别见怪。” 阿柯坐正了身子,道:“请说。” 老婆婆道:“相面、测字、算命之事,最讲究心诚则灵。心若不诚,不但不能得到正确的结果,反而对所求所算之事有妨碍。 “今晚你我相遇,既是天意,也是缘分。说来也许你不信,你虽然可能以前对这种事绝无相信,但心中却对那两人极为看重,不知不觉许下的就是真心,所以今晚之占,老身认为极准,也可继续为你卜吉卦凶。 “可是你的心中虽有两人,却只开口‘求’一位,这就意味着另一位,注定与你有缘无分。老身也只能为你解一位。你想清楚了,到底要求的是哪一位?” 阿柯脸色霎时惨白,颤声道:“只能解一位?为什么?” 那老婆婆道:“这就是命数,强求不得。你来看,这一占真是极准,你不是写了个‘奇’字么?既可当作‘奇怪’,又是‘奇数’的意思,那就注定不能成双成偶了。” 阿柯道:“‘奇’?啊,我写下了这个字?不……不能罢……”眼神飘忽,不知道看到哪里去了。 一阵窸窣之声,那老婆婆自袖中掏出一串铜钱,还有两块磨得几乎失去本色的龟壳,慢慢地一枚枚在桌上排着,道:“这还不容易么?你想想看,究竟最在乎谁?你认识的这两个人不仅应该有先后之分,更应该有亲疏之分吧。分出来了,选那个对你最重要的不就行了? “其他的,你管那么多干什么?” 阿柯看着她用干柴一样的手,将一枚枚生满铜锈的钱,排成一个又一个的圆,灯影闪烁不定,仿佛一个又一个不可捉摸的陷阱,又仿佛一次又一次无法终止的轮回…… 他只觉口干舌燥,心中掠过一阵恐惧,站起身来,道:“我……我不求解了,行不行?” 老婆婆摇头道:“不行。你既已窥见了这一天机,此生就已经注定反悔不了了。说吧,哪一位?” 她最后排了龟壳,伏下身子,眯着眼仔细看着那些铜钱排成的图案,幽幽地道:“我有法子,看得见冥冥之中的天意……” 阿柯一长手掀翻了桌子,掀得铜钱、龟壳满天乱飞,茶杯茶壶摔得粉碎,怒道:“我不说!天命由我,他人岂能知之!” 那老婆婆往后坐倒,眼前寒光一闪,一柄剑已指到自己鼻子前。 阿柯冷冷地道:“你自己有没有算过今日毙命之事?” 老婆婆眉头都不皱一下,道:“医不自医,占不自占。茫茫天命,不可违逆。” 阿柯道:“既然你也知道天命不违,那你给人算命,又有什么用?” 老婆婆抬眼看着阿柯,好一会儿才道:“左右混口饭吃。” 不知为何,阿柯突然觉得此人的倔脾气竟然一如林芑云,心中一软,刚才那股杀气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慢慢放下了剑,叹道:“你说得很对。左右混口饭吃。今日谢谢你的茶了。”说着大步向楼梯走去。 刚走两步,那老婆婆突然道:“你打算向哪里去?” 阿柯道:“黑漆漆的,东南西北都分不清,只好听天了,看祂把我支向哪里。” 老婆婆道:“如果你耐心一点,等到天明时分,向东走,就可以很快与其中一人相遇。你信不信?” 阿柯呆了一下,点了点头,又摇摇头,继续抬脚走路。 走到楼梯处,那老婆婆突然又厉声道:“等一等!” 阿柯见她转身目光炯炯地盯着自己,一翻手腕重又握住了剑柄,毫不客气地厉声回道:“你还想怎样?” 却见老婆婆伸出手曲指算道:“进门是一吊钱;茶是好茶,三吊;测一个字一两银子,三个字就是三两;再加上掀桌子,碎了两个茶杯,一个七吊,两个就是一两四,茶壶是碎瓷青玉胎的,一两六……一共六两四吊钱,拿来!” 阿柯眼皮没由来跳了两跳,心道:“进门也要一吊,好快的刀子。明明是土胚茶壶,还来充碎瓷……” 但这当儿只想抽身走人,也懒得计较,伸手入怀掏了块约莫七、八两重的银子丢给她,道:“不用找了。” 那老婆婆将银子在手里掂了一掂,道:“那敢情好。不过最后那一句是送的,我也不欠你人情。” 阿柯觉得此人真是古怪至极,只想早点抽身走人,忙着往楼下赶。 还没走到楼下,那老婆婆又道:“喂,小伙子!” 阿柯大声道:“还要怎样啊?” 这一吼,却没有立即听到回答。 阿柯站在黑暗中心里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仿佛在等着一个不可违抗的审判。这一静下来,外面虫鸣之声渐大,提醒阿柯,这并非黄粱一梦。 等了许多,始终没有动静。 阿柯搔搔脑袋,心道:“你怎么了,阿柯,伯伯不是教你,天命终有定数,不可窥测么?怎么还相信这些荒诞之词?” 这么一想,定下心来,正准备往下,却忽然听那老婆婆柔声道:“我平生所占无数,可是自觉从未有今日之准。小伙子,你好自为之吧。” 阿柯从车里探出头的时候,太阳刚冒出不远处的山顶,还并不太亮。 阿柯注视着它缓缓上升,心里翻来覆去是一句话:“向东走,就可以很快与其中一人相遇。” “哼。”他自言自语道:“老天爷肯这么帮我么?” 话虽这样说,磨蹭一阵,他还是一甩马鞭,驾着马车向东而去。 走了几步,阿柯站在车辕上回头望去,昨夜那荒凉的村落所在的山坳,此刻仍笼在一层薄雾后面,看不分明。 马蹄得得,再走两步,只见到山头转动,林叶渐密,连那片雾也看不见了。 阿柯隐隐觉得,自己有一份心情已经永远落在那村里,可究竟是什么心情,他自己也说不上来。 这一路上,阿柯只顾闷着头打马前行,中午时分终于出了山林,远远见到了汝南郡城。 阿柯一夜没吃饭,到现在肚子里轰如雷鸣,眼前发黑,驾着车进了城,直接往酒幡挑得最高的客栈冲过去,屁股刚挨上板凳,“啪”的拍了两锭银子在桌上,叫道:“上来!” 店小二心领神会,多余的话没有,只拣那又贵分又少的菜上,铁了心要拍上桌的钱一个子儿也跑不了。 阿柯也不管味好味差,猛吃了一顿,才渐渐缓过劲来,端起茶杯,装模作样的品两口,一边眼睛到处乱瞅。 眼见汝南城还算富庶,一条街看过去全是酒肆花楼,心中暗道:“这里离庐江郡不远,想来应该也有楼里的兄弟。等吃完了饭找一找,看看能不能打听到什么消息。” 正想着,忽听街上喧闹起来,阿柯尖起耳朵听,似乎有大队人马正自城门处过来。 街上一群小孩跑来跑去,纷纷叫道:“过来了,过来了!好多的马!” 阿柯招手叫个小二过来,问道:“怎么回事?” 那小二道:“小的也不明白,就瞧见远远的旗帜飘飘,八成是什么官爷领着官兵过来了吧?” 阿柯一听到“官兵”两字,脸先白了一半,忙掏出吊钱扔在桌上,吩咐道:“看看!” 那小二得了钱,跑得比兔子还快。 阿柯仍旧吃着菜,不过此时的兴致已经大减,老大半精力都在左右警戒,生怕一不小心冲进一群官差,又冷又粗的铁链往脖子上套来,那可不得了。 不一会儿,那小二飞跑回来,对阿柯道:“大爷,果然是官兵!呼呼……好……好大的架式!” 阿柯强作镇静地道:“官兵么,自然架式都大……是什么人带的队?” 那小二道:“来的全是玄铁骑兵,听说带队的是当今皇上身边的红人,李洛李大人!” 阿柯跳起身来,叫道:“啊,我想起来了,还要赶路。真是糟糕……这是饭钱,不用找了,算你的辛苦费!”抓起包袱就走。 那小二在后千恩万谢,他也没空理会。 阿柯赶到店外,跳上马车,举起马鞭一抽,忽然叫苦连天,原来对面街角人群纷纷往这边拥挤过来,转眼间冲出两匹高头大马,马上的人玄衣玄甲,各自背着两面红底蓝栩的旗,上面除了绣着飞虎外,一个大大的“李”字格外醒目。 那两人冲上街头,喝道:“闪开!闲人闪避!钦差大人驾到!” 眼见街角处举着幡旗、扛着匾额的队伍源源不绝涌出,阿柯想要拉着马车掉头,不料周围围观的人群愈来愈多。 平头百姓们一年也难得看到几次这般热闹场面,纷纷涌出来观看,街面上一时间比过年还拥挤。 那两名开路官员怒道:“滚开,滚开!钦差大人过路!妈的,你挤个屁!”用脚乱踢。 可是围观的人实在太多,前面的人被踢了想要躲闪,无奈后面人堆得像墙一般,根本无可后退。 况且许多人被踢了还得意地傻笑——人一生能有几次机会,被钦差大人手下仗马执旗的人踢? 阿柯见钦差大人尚且难过,看看自己身后,更多的人涌来,哪里还有马车动弹的分?当机立断跳下车,又拼命挤进客栈,照例拍一把银子在柜台上,叫道:“空房!” 掌柜的老鼠胡子一翘,早有小二前来引着阿柯向里走。 穿过两道回廊,进了一个小院,那小二将阿柯引到二楼一间厢房。 阿柯进门一看,四扇大窗正临街,外面人声鼎沸。他做贼心虚,生怕李洛骑在马上把自己看见了,忙道:“我……我不住临街的。” 那小二道:“原来爷喜欢清静,是小的糊涂。爷请这边走。” 阿柯刚走了两步,突然脑子里灵光一闪,想到了一件事,道:“算了算了,就这间吧,麻烦小哥再去把我的马车弄进来。这些拿去喝茶。” 弹了一块小碎银,那小二接了,道:“爷您放心,爷的马比我老子娘还贵重些,一定委屈不了。”转身去了。 阿柯关了房门,急步走到窗户边,将窗子统统关上,舔湿了手指,小心地在窗户纸上戳个洞,往外瞧去。 只见下面两队玄甲骑兵终于分开人群,耀武扬威慢慢地走着,马脑袋上插的白羽,在阳光下分外耀眼。 后面是两面大锣、两只大鼓,敲得简直震耳欲聋。 跟在锣鼓后的是两队仪仗,举着铜牌、羽节等物,再往后则是两个朱漆八乘大轿,在众人艳羡的注视下向前移动。 阿柯心道:“糟糕,看不见,不知道究竟是不是李洛。如果真是他,我可得想办法见上一见……天下再大,大不过官府。如果武约真的那么在乎林芑云,让她和李洛去向玄奘要,可比我自己去要强多了。” 只见轿子后面跟着两匹马,马上的人没有穿盔甲,在队伍里显得身分不同。 阿柯瞧了两眼,险些失声叫出来——原来其中一个肥头大耳、东张西望,却是道亦僧。 阿柯心道:“道大师还跟着李洛,那想必铛铛妹子也在。为什么他们还没走?奇怪呀奇怪。不过有道大师帮忙,事情可好办多了。” 不一会儿,钦差老爷的队伍终于通过长街,转到另一面去了。那锣鼓声和人群的喧闹声,也跟着渐渐远去。 阿柯想了想,走到门口,叫道:“小二!” 傍晚时分,阿柯穿了小二帮忙买来的衣服,一身华贵,戴顶小帽,一把描金扇,怎么看也是不务正业的纨裤子弟。 他在房间里又仔细易了一下容,粘上一溜小胡子,一边眼角拉歪,嘴角扯高,再用面粉捏了一小块,染成黑色,粘在鼻旁当痣,看上去更加猥亵。 他对着铜镜看了良久,心中大是得意,只觉自己的易容本事愈来愈高,想来就算林芑云当面见到,只怕也要糊涂。 装束完毕,阿柯摇着扇子出门,先在客栈里坐坐,拍桌子要酒要菜。见前来送菜的小二果然没有认出他,更是大乐。 他一个人坐着吃,忽听旁边一桌有人道:“原来李钦差李大人是替皇上巡视来了,难怪如此排场呢。大唐真是富庶,有生之年若能住在长安,死在异乡也值了。” 阿柯听他音调奇怪,转头看去,却是两个高鼻深目的西域人。 另一人道:“不可是啊。听说前面八乘大轿的里,嘶哩咧哪,嘶啦塔挞,抬的是皇上御赐尚方的宝剑,阿而奴挞啦,可不得了。” 前一人道:“大唐朝廷的管理自与我国不同,从长安到郡县,全部都是皇帝说了算,他的尚方宝剑,走到哪里都代表他本人,厉害厉害。” 这人说话外国音也颇重,但甚为流利,听上去对大唐朝廷也多有了解。 第二人道:“呀是。虽然。我国与教庭,冲……冲……这个、这个……斯加若顿,康太录!” 他说的汉语太差,文词不通,到这里终于说不下去了,愤愤然用蛮语结束。 若是林芑云在此,君子坦荡荡,她看见别人做脸色,必要眉头一皱,想尽心思,非要打探个清楚不可。 换了阿柯,他自己也常年像只落荒的老鼠,看见别人紧张,自己没来由的也紧张,哪里还敢深究? 那两人坐了一阵,又开始用结结巴巴的汉语对话,中间依然夹着叽哩呱啦的蛮语,实在让听者头痛。 阿柯耐着性子再听一阵,也无非是听说李将军当年又如何如何神勇无敌,这尚方宝剑又怎样怎样能先斩后奏……当下付了帐出门。 他心想:“原来李洛是奉替皇帝巡视来了。怎么林芑云他就不管了么?嗯……是了,林芑云是武约想要的人,想来李洛也不敢为了她不顾皇帝的命令。” 他走在街上,问了几个人,不一会便找到汝南郡府。 他装作信步闲游,在郡府周围转了几圈,发现除了府门前有玄甲侍卫警戒外,其他地方倒也没什么戒备,大概以李洛的自信,并不需要更多保护吧。 阿柯走得累了,见府院隔街有一处茶馆,便踱进去坐着喝茶,一边想着待会儿该怎么行事。 要接近李洛并不困难,就算贫苦百姓,在大街上拦轿喊冤,也见得到钦差大人,何况自己有银子在手,买样贵重礼物亲自登门,谅他观风使节也不敢怠慢。 只不过,自己的真面目可不能让李洛见着了。 想到在扬州时突然被官府围困,实在难保李洛不知道是自己下手劫走的林芑云,岂能送羊入虎口? 但是普通人,又怎么能令李洛相信,林芑云被名满天下的玄奘法师劫持呢? 自己一无口供,二无实凭,空口白牙的乱说可不得了,轻则打出门去,搞不好还有可能被当作嫌犯押入大牢,严刑拷问…… 这个伤脑筋的大问题,阿柯坐在茶馆里一杯接一杯的喝,喝得上了几次消腹宫,仍旧没想出法子。 眼见天色黑下来,路旁的店铺一一挂上灯笼。 这条街靠近郡府,乃是全城最繁华之所,挂的灯也与别处不同:典雅的宫灯,精致的鲤鱼灯、莲花灯,甚至是西域的羊皮灯……灯笼一路连下去,照得整条街亮了一半——另一半的郡府大院则隐入了黑暗中。 阿柯望着那高大的院墙,望得脖子酸痛,突然急躁起来,心道:“我坐在这里喝茶看天,难道林芑云就能平平安安了么?我要救她,即使死了又怎样?” 当即起身,大步出店。 “戊时已到,小心火烛!” 敲更的老头一边有气无力地喊,一边敲着锣,沿着郡府大院后墙角慢慢走。 此时前街的夜市还是灯火通明,后街穷巷的小老百姓早已收拾停当,上床睡觉,沿着后街一溜小店铺都已关门闭户,整条街上,除了从店门缝隙里射出的零星烛光外,一片漆黑。 阿柯就隐在这黑暗之中,默默注视着那更夫转过街角,消失在府门的一侧,才悄悄走到墙边。 他早看好了位置,顺着离墙不到一尺的一棵大树慢慢往上爬。不一会爬上墙头,他伏低身子观察,万幸自己挑了个好地方。 原来放眼望去,面前是郡府院的后花园,远处几排楼宇灯火通明,这里只有一段回廊里吊着几只宫灯,灯火暗淡,并不能照见什么。 阿柯猫一样沿着墙爬了一段距离,纵身跳到院内一棵树上,不一会便潜到回廊边。 这回廊曲曲折折,穿过一道月门,通到前院,从墙那边不时传来钟鼓器乐和乱七八糟的人声,想来此刻前院定是一番大大的热闹场景。 阿柯想了想,决定先试试看能不能找到道亦僧或是铛铛,那样行事起来方便得多。毕竟不到万不得已,最好还是别见李洛的好。 他整理一下衣冠,拿出扇子摇了摇,自觉也像个人物,便大步走入月门。 但见前院果然大排宴席,人头涌动,其中更颇有众多身著文武官服之人,显然是地方官牵头,众乡绅一起为钦差李大人接风洗尘。 阿柯自小怕官,乍见如此多的地方大员不禁有些腿软,紧挨着墙角溜了几步,遇见几个小厮奴婢,忙吞口气,强自镇定下来。 这几个奴婢见他大模大样,果然以为是客人,不敢造次。 阿柯见其中一个奴婢眼睛大大的,颇有些姿色,便笑嘻嘻地问:“姐姐,知道道大师现在哪一席么?” 那奴婢瞧他斜眼歪嘴,一脸不怀好意,心中大是讨厌,但见他开口就问今日来的贵客,也不敢怠慢,忙道:“今日是地方府衙宴请李大人,奴婢没有见到道大师。可能……” 抬头一见其他人都已匆匆离去,这小妮子转身就要跑开。 她若说“道大师就在某席某座”,阿柯此刻还真是为难,听这么一说,不禁转忧为喜,道:“姐姐不忙!我是道大师的酒友,专寻道大师来的,既不在席上,敢问他住在哪里?” 那奴婢见着实躲不过,只好道:“道大师的房间在别院里,沿着这条路走,过了前面的门再往左转,过了花园就是。” 阿柯嘻嘻笑道:“谢了,呵呵!好久没见道大师了,这老东西吃酒还没吃死?”满口胡言乱语,一摇三晃地走。 几个小人议论纷纷,都觉此人一脸淫贱之相,果然跟脑满肠肥的道大师,是志同道合的朋友。 阿柯出了门又走了一阵,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好像走错了。 可是左右都是一模一样的回廊走道,黑灯瞎火转了两圈,连进来的方向都搞不清楚了。 这院子里也没有其他下人,他硬着头皮又走了一阵,忽见一簇牡丹花后有间别院,当即走了进去。 里面是套三进的大房子,点着灯烛。 阿柯左右看看,并无下人在门前恭候。他大起胆子推开一扇门,见里面灯是亮着,可是也没有人。 但见里间的卧室里,有刚刚清扫熏香的痕迹,想来一定是为客人准备的。李洛大概不会住到这样的小院里来,会不会是道亦僧?抑或是铛铛? 阿柯本打算在屋里坐着等等,可是终究有些心虚,走到院中,只见这别院也有个花园,中间立着几个高大的假山,旁边是密密的细竹。 阿柯拿定主意:“今晚住在这里的怕不下百十个人,不管是谁住这里,我可得先躲躲再说。” 当即钻入竹林中,隐身在假山后面。他找好位置,可以从一个山洞轻易地看到房门,开始耐下性子来等。 等了差不多半个时辰,阿柯被蚊虫咬得浑身没一处好肉,若非知道此乃是非之地,好几次几乎就要脱口骂出来。 就在忍无可忍的边缘,突听院门处一阵人声,正朝这边过来。 走得近了,只听铛铛的声音道:“那个胡姬跳得真好!李大哥,明日还叫她来么?” 李洛笑道:“妹子喜欢,那就邀她再来便是。” 铛铛拍手道:“好啊好啊!那……那我也还要看那驼子吐火!” 阿柯抹一把额头的汗,庆幸自己猜对了藏起来,否则现下还不知如何是好。 转眼院门口灯火通明,几名奴婢掌着风灯,引着李洛与铛铛进来。 众人进了屋,奴婢们自去准备茶水,窗户上就映着铛铛与李洛两人的影子。 只听李洛道:“今日如此热闹,道大师不能出席,真正可惜了的。” 铛铛道:“啊,对了……我还是那句话,可千万别再叫道大师出席了。他只知道喝酒,又没酒品,容易失礼。他要酒,我准备好酒送到他房中算了。” 李洛似乎拿起本书看,闻言道:“别乱说话。道大师乃世外高人,行事是有些怪异。这次要找你姐姐,还得借重他在江湖上的朋友呢。” 铛铛道:“我不是讨厌他呀。我……我只是怕他失礼。毕竟来的都是望门显贵,他……他一个平头百姓,谁也得罪不起。” 李洛道:“妹子,我知道你其实非常敬重他。这样吧,我命人为他专门安排酒宴,准备好酒就是。” 铛铛笑道:“李大哥最体贴人了!”随即又失落地道:“可惜姐姐还没有消息……真不知道她到哪里去了?” 李洛站起身来,走到窗边推开窗户——阿柯缩在假山后动也不敢动一下,把一众蚊子高兴得欢喜乱叫。 良久,听他叹息道:“可惜皇上命我尽快巡视后北上,否则我怎能就这样离开?唉,人在我手里丢的,皇上不信任我,另派人手调查,原也是应当的,没有降我的罪,已经是法外开恩了。” 铛铛走到他身后道:“李大哥,你放心,我相信姐姐会没事的。她那样聪明,一定能保护自己。” 李洛一拳击在窗格上,道:“我……我真是混蛋!堂堂男儿,竟然只能寄望让一个弱女子可以自保!我真是没用!”说着又是一拳。 阿柯听他全没有用上内力,如此击打,想必手一定很痛,心中一动,觉得李洛的这番话,若换了是自己,大概也会如此说…… 这一下两人都不再说话。阿柯不敢抬头去看,怕李洛还盯着这边,所以也不知道他们在做什么。 过了良久,只听铛铛幽幽地叹了口气,道:“李大哥,我知道你很担心,很焦虑……这些日子来,你几乎就没睡好过。姐姐……姐姐对你来说,实在太重要了……我……我始终是没有办法……”说到后来,声音愈来愈低,几不可闻。 李洛冷冷地道:“你们都下去吧,这里不用侍候了。” 几名奴婢齐声应了,慌慌张张出来,带上房门,径直去了。 阿柯大是好奇,壮起胆子探头看了看,见窗户仍开着,李洛已转身走到铛铛身后,扶着她的肩头道:“妹子,我看你最近气色不大好,而且说话老是吞吞吐吐的,像是有什么心事。你以往可不像这样啊,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铛铛轻轻地道:“没什么……” 李洛咳了两声,清清嗓子,柔声道:“妹子,其实你与你姐姐是怎么来的,你很清楚。在公上,我是有命在身,不得不为。但在私上,我可一直把你当作自己的亲妹子看。难道你还不相信我么?” 只见窗户上铛铛的影子仰起头深深吸了口气,夸张地笑道:“哈!哈哈!李大哥,我真的没有什么事啊。我知道你对我好……只是……我只是担心姐姐,如此而已。 “李大哥你还不是,为了姐姐的事操心,都瘦了一圈了。你看看、你看看,眼睛下面都黑黑的呢。 “道大师说,这是气虚了,可得好生调理调理。啊,对了!”手一拍,道:“今天有人送来的高丽参,我叫人熬了汤送过来了。你等等,我去给你热一下。”说着,小跑着进了里面隔壁一间房。 李洛道:“妹子,不必麻烦了。”也跟了进去。 阿柯看着两人的影子一前一后消失,心道:“看来铛铛妹子跟李洛可熟得很了。铛铛妹子应该已经收到了我的书信了,怎么还留在这里?难道误会林芑云的意思了?” 正想着是该等下去,还是先找找道亦僧,忽然一惊,隐隐感到在这院子里,除了自己、李洛跟铛铛外,似乎还有第四个人存在。 这种杀手的本能让阿柯立即警觉起来,并不忙着动弹,反而悄悄伏低了身子,屏气凝神听着。 没有错……一定有人,就伏在不远处。自己在这里这么久了,一直没有发现,应该是才过来的。 阿柯慢慢将整个身子都伏入草中,视线刚好绕过面前的假山,透过细竹丛,可以很清楚地看到房子。 在那里,屋檐之上,接近门厅的地方,有条模糊的身影。 那人穿着夜行衣,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也只有阿柯这样从小专门训练过夜间观物的眼睛,才能勉强察觉。 难道是李洛的仇家? 阿柯见那人整个身子伏在瓦上,慢慢向下移动,知道是会壁虎功的夜行高手,只是身子看上去十分瘦小,似乎缩成一团。 这个时候,李洛跟铛铛应该都在里面的房间里,想来李洛刚发了脾气,大概也没有留意到有什么动静。 阿柯也老实不客气不动声色地藏在草中,想看看那人究竟要做什么。 只见那人爬到大概门厅中间的位置不动了,过了一阵,忽地一道光从房顶穿过,照在那人脸上。 那人脸上也蒙着黑布,看不见他的面目。 阿柯愈发惊异了——没料到他如此胆大,干净俐落便揭开了屋瓦。 他突然想到一件事,忙透过开着的窗户向里看去。 屋子里的灯火摇晃,乍看起来并没有什么异样,但阿柯凝神观看,终于注意到桌子上方有东西一闪,仿佛是根极细的丝。 原来这家伙竟用丝线垂下,想来丝线的目标是桌子上的茶杯。 这是杀手们密不外传的悬丝下毒手法,将药液通过丝线滑入茶水中,最是神不知鬼不觉,往往毒死了人,连经验老道的捕快都不清楚是如何投的毒。 阿柯心道:“从这家伙的手法来看,并不算是老手。放丝放这么久,小心被人发现,而且还把瓦掀得太开了,难保没有灰土落下去……不好,这家伙要下毒弄死李洛,说不定连铛铛也是他的目标。我要不要出声警告一下?” 可是,这当儿出声警告,不是也等于宣布自己在此恭候多时了么?阿柯一时踌躇不定。 正想着,只听里屋有些响动。 那人飞快抽上细丝,刚把瓦盖好,李洛已走了出来,道:“妹子,还是别忙了。我也吃不下。” 他走到桌边,顿了一下,眉头微皱。 阿柯知道他已经敏锐感觉到了什么,心道:“这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家伙,肯定搬动瓦片时落了尘土下来。哼,看你怎么个死法!” 李洛果然不动声色地退开两步,抬头仔细观察房梁。那人大概也知道厉害,一直伏着纹丝不动。 李洛看了一阵,大声道:“妹子,好了,出来了。我喝了茶准备走了。” 铛铛从里屋跳出来,道:“你要走了?再陪我坐一会儿嘛,我一个人也没什么伴……” 却见李洛对她做了个小心的手势,同时指指屋顶。 阿柯心道:“走啊,快走。再不走可真的完蛋了……等等……糟糕!等一下李洛要是出手,定会惹得满院子齐来捉贼,那我不是也跟着完蛋?”顿时爆出了一身冷汗,可是惶急之下,还真是一点办法都没有。 李洛笑道:“行啊,陪你坐,就坐坐吧。嗯……这茶香,这可是今天刚敬上来的岭南好茶。”一边说,一边却端了杯茶,悄悄往窗口移动,一只手不住做着手势。 铛铛会意,也大声道:“是吗?我早听说了,却还未曾尝过。这杯是我的吧?我来试试。”端起茶杯,看着李洛。 李洛已移动到了窗口,道:“嗯……好喝,果然是好茶。”手往下一挥,铛铛将手中茶杯重重掼在地上,“乒”的一声摔得粉碎。 与此同时,李洛藉着声音的掩护纵身蹿出窗口,跳上屋顶。 黑暗中芒星闪动,有暗器扑面而来。 李洛早料到有如此反应,将手中茶杯中茶水泼出。那些茶水被他灌注内力,迎上飞来的暗器。 只听“波波”之声不绝,穿过水雾的暗器或是被震歪,或是减速。李洛衣袖一卷,将暗器统统收入袖中。 那人抛出暗器的同时,纵身向院外一棵大树飞去。 李洛朗声道:“留下!”脚一弹,几片青砖瓦飞腾起来,袭向那人后背。 那人在空中勉强击落几块,但真气已竭,往下跌落。这么一坠,仍有一片瓦击中他的肩头,打得他闷哼一声。 这一声虽轻,在阿柯听来,却犹如在耳边打了个霹雳,震得浑身一颤,跳起身来。 那人跌下地来,就地一滚卸了瓦片带来的劲力,还没等站起,李洛已如影随形的赶到,飞足踢他手臂。 那人手一翻,寒光闪动,刺向李洛足踝。 李洛呵呵一笑,这只脚没有收回,另一只却已同时袭到,正中那人手腕。那人再度痛哼一声,手一放,匕首直飞出去,钉在院门上。 李洛右手鹰爪之形,扣向那人肩头锁骨,谁知那人受伤之下,动作却仍旧敏捷,身子一缩,如泥鳅一般滑开,同时左手挥出,从袖子里飞出一根长索,闪电般缠住院外一棵大树树干。那人用力一扯,跟着向外飞去。 李洛眼中杀气一闪,冷冷地道:“留下吧。”右手虚劈一掌。 那人已飞到院门前,只听背上“噗”的一声闷响,顿时浑身剧震,再也握不住长索,滚下地来。 李洛这一下使出了八分功力,打得他一时气息不畅,手足不住颤抖,站也站不起来了。 李洛大步向他走来,道:“你是谁,为何要下毒害……” 话未说完,李洛猛地一顿,因突然感到一股极强的杀气从身后向自己袭来。耳边听铛铛尖叫道:“小心!” 李洛此时已感到那杀气逼得自己无暇转身,但是若向前避开,又相当于输了一招。他心高气傲,自有法子,当即向左跨出一步,可还是没有避开,再跨一步,那杀气仍如影随形。 李洛生平从未遇到如此强且狠毒的杀气,仿佛附骨之蛆。 他硬着头皮以上乘轻功一直往左腾挪,几乎从院门一直冲到院墙转弯处,其间虽然穿过细竹林、花丛、假山,却没有听到一点动静,而那杀气竟也是不减一分。 眼看院墙在即,这么冲下去,自己迟早会被这杀气追上。 到此刻,他已不奢望可以从容而退,不输气势了,勉强提一口气,脚在面前的墙上一蹬,再蹬,终于高高跃起。 只感脚底一凉,那人终究还是追着割破了自己的鞋底。 李洛身在空中,吐纳一口,已缓过劲来。 他落下站在墙头,只见一个贵公子打扮的人,正伏身查看那黑衣人。 铛铛叫道:“李大哥,你没事吧?”就要跑出门来。 李洛厉声道:“别出来,回去!”顺手折下旁边一根竹子,以掌切去枝条,握在手中,仿佛握着一杆长枪,遥遥指着那人道:“阁下是谁?为何深夜闯入郡府之内,意欲行刺本官,不怕王法了么?” 那人站起身,看着李洛,却慢慢将手中短剑收入鞘中,尖声尖气地道:“我不想行刺你。我只想带走这个人。” --(本卷结束)-- 第九部(下半部完) 第一章 兔尚投林狗已烹 铛铛刚才那一声惊叫,惊动了府内兵士,此时只听一阵喧哗,兵士们纷纷举着火把,向院子赶来。 李洛道:“哼,你当郡府是酒家客栈么,可以随便出入不禁?好大的胆子!你最好束手就擒,待本官明日审来,依律处罚。若想反抗,就地处决!” 那人看看外面涌近的兵士,冷冷地道:“你表妹林芑云现在生死未卜,不过大将军看来倒也不是很愁,想必已经知道下落了?” 李洛道:“啊,原来你是绑匪一伙的。那更好了,待我手下拿了你,严刑拷问,我就不信问不出名堂来!来人!” 外面兵士听到李洛召唤,齐声大呼。 一片喊杀声中,那人仍旧镇定如常,道:“将军尽管拷问。说不定逼迫之下,我连林芑云假冒将军表妹、实际却是某人的座上客这种事,都统统交代出来,到时候天下震动,朝廷亲自派人前来提审,岂不更好?” 李洛手已高高举起,众兵士见到这熟悉的攻击手势,俱都兴奋莫名,急不可耐想看到那手一挥,冲杀进去。 谁知等了良久,却见李洛双眼一寒,猛地捏紧拳头,缓缓放下,长吐了一口气,道:“李奇!” 李奇越众而出,拱手道:“末将在!” “传我命令,全部退出去,将整个府给我团团围住。弓弩手做好准备,没有我的命令,有擅出府门者,一律射杀!去吧。” “末将听令!” 李奇回答得响亮,自己却是一头雾水,不明白将军为何不让人冲进去直接擒拿,却要费力转这些弯。 但他不敢稍有迟疑,转身吆喝同样心存疑虑的兵士们出去了。 待兵士们去得远了,李洛纵身跳下,随手甩了竹子,道:“看来阁下这次来是有恃无恐了。 “阁下究竟是谁?本官可眼生得紧。” 那人道:“不用想了,你不认识我。我只想跟你做个交易,以林芑云的下落,讨我二人一条生路。” 李洛道:“拿一个消息换两条命,你倒打的好算盘,我乃朝廷命官,岂能徇私枉法,与你这等匪类妥协?” 那人道:“将军大可以不答应。我二人也大不了一死罢了。 “不过将军要向某人交代林芑云时,可不大好办。将军的锦绣前程,跟我们两个不入流的人命比起来,不知道谁更重要一些。” 李洛脸上肌肉隐隐抽动两下,冷冷地道:“你要说什么尽管说,不要在这里废话。你不要搞错了,你们的命掌握在本官手里,本官的前程,可与你们无关。” 那人简洁地道:“林芑云现在在玄奘手里。” 李洛不由自主摸了摸有些僵硬的脸道:“玄奘?你说哪个玄奘?” 那人道:“天下还有几个玄奘不成?我听说玄奘拿住林芑云,似乎是要逼迫她一件事。” 李洛负手在后,在院中踱着步,过了一会儿道:“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玄奘如今贵为国师,你敢胡言乱语诬蔑栽赃,以此来欺瞒本官,罪行可就不是意欲行刺这么轻了。” 那人一笑道:“我要真想欺瞒你,编谁不好,非要编个这么不可能的人?你若不信,大可亲自去问问玄奘,不就一清二楚了么?” 铛铛在屋里听到了,探出头来道:“姐姐真的在玄奘法师那里?” 那人向她一笑。 铛铛看见了他幽幽发亮的眼睛,心中一颤,觉得这笑容好不熟悉亲切,却一时又想不到是谁,不觉呆了一下。 李洛背着手,在院子里走了两圈,沉声道:“你说完了?” “是。” “你知道的不少,就不怕我现在下令擒拿你么?” 那人此刻已扶着黑衣人勉强站起来,闻言道:“我若不相信将军,就是欺将军不仁不义,将军若是想自欺,那我也没办法,左右是个死而已。” 李洛顿了一会儿,道:“你带他走吧。我生平只有一次对人心悦诚服,你虽不能令我如此,却也叫我口服。 “不过你不要弄错了,今日放你走,不是怕你的威胁,而是要让你知道,我李洛堂堂男儿,只知道为国尽忠,并不是听命某人。你拼死来救这个人,很有些胆量,不过若是他下次再犯,哼,就等着收尸吧。 “李奇,送这两人出去!” 等那两人在李奇等兵士监视下走出院门,铛铛跑到李洛身边,担心地上下打量,道:“李大哥,你伤到哪里没有?” 李洛道:“放心,没事。难道你大哥就如此不济?哈哈!” 话虽这样说,此时定下来,才真觉背上汗湿了一块。 刚才那人的杀气,确实是平生仅见,能将自己逼到险些失态的地步,那人的武功也算很了不得了…… 想到他竟知道林芑云的真实身分,李洛心中更是七上八下,如果他真是劫走林芑云的贼人之一,那知道这件事的人恐怕不在少数。 铛铛替李洛检查了一遍,方道:“他……他说姐姐在玄奘法师手里,究竟是不是真的?” 李洛摇头道:“我也不能肯定。至信为不信,至不信为信,牵扯谁不好,非要牵扯上法师?这也太不像是随口胡扯了…… “不管怎么样,一丝一毫的线索,也不能放过。我即刻修书一封,寄回长安,若林芑云真在玄奘法师那里,自有人前去交涉。” 他看了铛铛一眼,微微一笑,摸摸她的头发,道:“法师是国家至关重要的人物,林芑云在他的手里,相信一定没事的。这里的事一完,我们也尽快赶回去罢。 “进去吧,外面风紧,你熬的蔘汤我还没喝呢。” 铛铛瞧了他一眼,不知为何脸上飞红,扭捏地道:“你自己进去喝吧。我……我还有一点事没做完呢,我……先出去一下。”说着飞奔出院。 李洛目送她飞也似跑出院门,在院中静静立了片刻。他的目光先是温柔,接着就慢慢寒了起来。 “武约……”他轻轻的自言自语道:“这么决断的手段……你已经闻到什么异样了么?” 阿柯与那黑衣人走出府门,李奇道:“奉将军之命,放尔等性命,即刻出城,不得逗留,违令者斩!” 阿柯对他一笑,道:“放心,我们又不是傻瓜。”说着,扶着黑衣人扬长而去。 李奇一怔,觉得此人容貌虽是猥琐不堪,心气却是极高。 他百思不解,看看二人走远了,忙安排两名兵士监视着,自己去向李洛覆命。 阿柯扶着黑衣人走了一阵,转过墙角,那黑衣人突然一颤,张口“哇”地吐出口鲜血,身子慢慢软倒。 阿柯吓了一大跳,忙将他放在地上,轻轻掀开他脸前的黑布,见他的脸虽是苍白,但仍旧艳丽,不可逼视,不是小真是谁? 阿柯摸了摸小真的脉搏,低声道:“你受的是内伤,不要出声,我背你出城去。” 刚要伏下身背她,却见她长长的眼睫毛一抖,流下泪水,慢慢滑落到玉一般的耳垂边。 阿柯惊道:“你怎么了?很痛么?” 小真摇摇头,柔声道:“没有。我见到你了,心中高兴啊,阿柯。” 阿柯更是吃惊,摸了摸自己的脸,道:“你……你怎么认得是我?” 小真勉强抬起一只手,摸着阿柯的脸,道:“我……我日夜想念的人,怎会不记得……咳咳咳……” 猛地又咳出口血,头一歪,昏死过去。 ※※※ 阿柯咬紧牙关,抱起小真,一路狂奔到客栈,朝掌柜劈头盖脸扔了几锭银子。掌柜的捂着脑袋,一叠声地催促小二拉出马车,阿柯将小真抱上车,打马就走。 他赶着车到城门时,城门早已关闭。 阿柯大喊开门,隔了半晌,才有一名守城官兵自高高的城楼上冒出个头,叫道:“什么人?妈的,没看见城门已经关闭了吗?明日再走!” 阿柯跳上车篷,对着后面大喊:“李洛!李洛!王八蛋,你不是要赶我出城么?出来开门!” 守城官兵们吓了一跳——竟然当众辱骂钦差?连忙一窝蜂往下赶,看看究竟是谁胆子这般大。 下到楼底,才发现不过是个愣头小子在叫嚣。 守城牙将适才正赌在兴头上,一副通吃的牌,却被阿柯搅了局,顿时气不打一处来,怒道:“妈的,钦差大老爷的名号是你叫的吗?深更半夜,无故出门,非奸即盗。左右,拿下,给老子狠狠地打!” 手下士兵发一声喊,纷纷抽出刀剑,迎头向阿柯劈去。忽听一声轻响,当先五个人同时一怔,跟着手一软,刀一起落地。 守城牙将怒道:“干什么?” 其中一人翻过手一看,只见腕口处老长一道口子。 他兀自不信,转头看看,其余四人也正发着呆相互打量,手腕处都是血流如注。呆了一下,五个人同声惨叫,往后没命地跑开。 守城牙将喝道:“怎么?妈的,给老子好看的是不是?老子一个人就拿了你小子了!”口中叫着,却跟着众人一道后退。 忽听马蹄得得,两名玄甲骑士自黑暗的街道里冲出,正向城门而来。 守城牙将认得其中一人是李洛手下的千户长,顿时大喜,叫道:“妈的,有你小子受的。千户大人,你们要追的人在这里!” 那两骑马冲到车后,却同时人立而起,随即停下。 那千户长手持一块铜牌,大声道:“奉李将军令,遣此人出城,即刻开门!” 守城牙将呆了一下,慌忙应道:“是!是是!开门开门,妈的全都跑下来干什么?还不给老子回去开门!” 随着一阵铰链之声,沉重的城门被推开了。 城楼上的灯火照在官道上,白白得像死蛇的腹皮,只是延伸不了多远,便消失在漆黑的夜色里。 阿柯看看城门,回头对那千户长道:“回去告诉你们将军,如果他不是为某人尽忠,就请他想想,别人也不是!” 说完,马鞭一抽,打得山响。 马儿长嘶一声,拉着车出了城门,一路颠簸而去,不多久就隐入暗中不见。 守城牙将骂骂咧咧吩咐手下关门时,向那两位骑士赔笑道:“这么晚还劳烦两位爷出来,这他妈的家伙真是……” 话没说完,那千户长用马鞭指着他道:“城门,报上你的名字!” 守城牙将牙都笑歪了,一叠声地道:“小人吴图袭,谢大人提携!” 那千户长却冷冷地道:“吴图袭,你好大的狗胆,看管重要门禁,竟敢在此高卧大睡!” 吴图袭脸色惨白,叫道:“大、大人……” 那千户长马鞭虚挥一下,喝道:“大什么人?你作你的梦,怎么会梦到本官?可别他娘的张口乱讲梦话,把有的没的讲给别人听!”说着,两人同时拉马回头,一路绝尘而去。 待他俩转过街角,守城牙将才拍拍头上的灰,呸了一口道:“妈的,好稀罕么?你们俩还不是在梦里头跑腿?” 爹爹,是你么? 小真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看着坐在书桌前的那个宽大的背影。 阳光自窗口照进来,映得整间书房一片金黄——外面的云霞,一定非常耀眼。 阿柯,也一定在山上那棵树下,傻呆呆地等着自己吧。 小真想着,走到那人身后,道:“爹呀,你在做什么?” 那人嗯了一声,权做回答。 小真探头从他宽宽的肩头看过去,却见他正用笔在一张纸上写着什么。 她不禁好奇心大盛,扶着他的背,问道:“爹呀,你在写什么?” 那人仍旧嗯一声作答。 小真摸着他的背,觉得他写得很慢,很用力,每一笔都似与人比斗一般,全身绷紧了,只有手顺着笔意移动,沉稳,可是拖沓。 小真凝神看他写的字,可是怎么也看不分明,有时依稀是一个“武”字,有时又像写的“好”字,有时墨又仿佛变成了红色,蜿蜒曲折,好似一道红色的疤痕…… 小真看了一阵,心里害怕,可是不愿说出来,便悄悄退到门边,道:“爹呀,我出去一会儿。” 那人还是只嗯了一声,并没有如平时一样说:“你又去跟那小子玩么?可要小心,那小子疯起来可不得了。别去见他的伯伯,切记!”之类的话。 小真不耐烦起来,抱着门摇来摇去,道:“那我出去咯,爹?” 眼见窗外霞光满天,惦记着今日要给阿柯看自己新打的黄金脚环,心中实在焦急,就要偷偷溜出去。 正在这时,那人长叹了一声,道:“小真啊,爹……爹真是错了。” “啊?” 小真回头看看爹,道:“什么啊?” 那人的头埋在案桌上,疲惫地摇着,道:“爹……想错了,全想错了。” 小真小心地走到那人身旁,不敢轻易开口。 只听那人道:“小真,你走吧,愈远愈好……爹,还有你大伯,真是糊涂。” 小真道:“爹呀,你让我到哪里去?爹,你怎么不一起去?” 那人道:“爹去不了了。爹要陪你伯伯一起走……小真,只剩下你一个人,爹真的很心痛……但是不要紧,你很坚强,一直都是。 “爹常常在想,也许离开爹,你才会成为一个正常的女孩子吧?” 小真听了他的话,没来由的觉得心口愈收愈紧,紧得几乎快要喘不过气来。她下意识死死地抓住那人衣袖,颤声道:“爹,你说什么,我不明白啊?” 那人道:“爹一直以为,报效一个如此坚忍果敢的人,是值得庆幸的事。爹一直以为,为她下死力,出生入死,将来一定有好的报应。 “爹还以为,成为她的心腹,就可高枕无忧……没想到……没有想到啊……她杀起人来,第一刀,就是我们这些死心塌地的人。 “心腹……哈哈,哈哈!没有错,我们才是她的心腹之患呀!” 那人说着,赫然回过头来。 小真乍见到他的容貌,吓得纵声尖叫,猛地一挣扎,顿时觉得从背到肩一阵剧痛,忍不住大声呻吟起来。 只听一人惊喜地道:“啊,你醒了!” 小真睁开双眼,才发现那痛并非梦境,而是真的疼痛难忍。 有人快步走到身旁,道:“小真,小真!是我,阿柯!” “阿柯?” “是啊,哈哈!你昏了有三天了!道、道大师,看来你这次真的开对药了!”这话却是对身后的道亦僧说的。 道亦僧恼道:“你这娃儿,真是不会说话。难道我就没开对药方吗?嘿!我虽比不了那个鬼灵精怪的丫头,好歹也是正经吃这碗饭的。” 阿柯笑道:“我、我不会说话,你别见怪啊。我只是……不知道怎么说……真是太感谢你了!” 道亦僧走过来,握着小真的脉听了一阵,道:“好了,血气基本上通了,再跟着进补,应该没多大问题。他娘的,李洛这小子,爪子还真够意思的,嘿嘿,嘿嘿…… “你要谢我,不如谢铛铛那丫头,若不是她依稀看出是你的模样,叫我连夜追来,我怎会遇上你? “你在这里看着熬药,我再到街上抓几副补元气的药来。顺便……哼哼……喝两口。” 说着,拍拍大肚子,一摇三晃地出去了。 阿柯见小真出了一头的冷汗,摸摸她的额头,道:“还有一点点热,不过不要紧了。” 小真只觉除了疼痛外,全身无力,勉强侧过头看看,见阿柯脸色苍白,眼圈黑黑的,知道他这三天也一定没睡好,轻轻道:“阿柯……你也累了。” 阿柯道:“哈哈,我算什么?这位道大师是武林前辈,治这样的内伤最拿手了,你别担心。你这是背部受了重击,血脉淤塞,阻了气。 “道大师说,能醒过来,就算好了一半了。” 小真叹了口气,道:“是吗……这是哪儿?” 阿柯道:“这是个小镇,离新蔡郡不远,就在汝水边上。” 小真呆呆地看着头上的横梁,过了一阵道:“是了,我想起来了……那晚要不是你救我,我也许……已经死了…… “李洛他……他太厉害了。” ※※※ 阿柯搬了张凳子过来,坐在床边,帮小真牵好被子,一面道:“你想起来了?你刚才作梦梦见什么了?我听你叫得那么大声,还以为出了什么事呢。” 小真道:“我么……我梦见爹爹了。” 说到这里,怔怔地流下泪来。 阿柯慌道:“你……你怎么流眼泪?是不是哪里痛得厉害?”说着,又来摸她的额头。 小真不知哪里来的劲,伸手一把抓住阿柯的手,颤声道:“我……我好怕,阿柯……我真的好怕…… “我梦见爹爹,他……他满脸流着血,他……他看着我,却没有了眼睛,两个眼洞黑漆漆的……我好怕……” 阿柯听她说话的口气,背上不禁打了两个寒颤,道:“这、这可不是吉兆,不要乱讲!” 小真偏过头,看着他,道:“不是吉兆吗?你说得对……阿柯,爹……爹爹死了,我爹爹他……死了!死了!死了!死了啊!” 说到这里,终于泪如泉涌,放声大哭起来,直哭得浑身颤抖,不能自已。 阿柯虽然早料到组织的人被清洗一空,但见到小真如此悲痛,心中还是惊惧莫名。 他见小真哭得几乎要背过气去,忙使劲摇她,叫道:“别、别哭!小真别哭,小心内伤加重……你、你……别哭啊,我……我总要想法子替你报仇。” 小真哭了一阵,毕竟重伤体虚,昏了过去。 阿柯摸摸她的脉,知道她是心情激动所致,并无大碍。 他替小真盖好被子,陪着坐了一阵,看着她额前的碎发发呆。 直到闻到一股子糊味,才突然记起熬药的事,慌忙跑出来看火。 他心里想:“原来她去暗杀李洛,是想给陈伯伯报仇。难道真的是李洛下手清洗组织的? “可是,也不对……李洛那晚说他并不忠于谁,那是在挑明自己不是武约的手下呀。 “他为何敏感到对我这陌生杀手说这话……听这话的口气,好像他也不赞成这次清洗…… “哼,说起来,他不过也是武约的手下,可能想到了兔死狗什么的煮来吃这句话了吧?” 小真直到晚上才醒来。 阿柯服侍着她喝了药,又吃了点米粥,情绪稍稳定了一些。 阿柯陪她闲聊了一阵,说着说着便道:“你也别太难过。我记得你爹曾对我说过,我们做杀手的,欠的是生死债,早走晚走都一样。” 小真听了,又垂下泪来,不过很快自己抹了。 阿柯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又说错话了,偷眼瞧她,却见灯光下,她那高高翘起的小鼻子通红,小嘴紧紧抿在一起,双目里泪水盈盈,愈发楚楚动人。 阿柯心中仿佛被巨锤锤到,一时看得痴了。 隔了好一阵,小真见他不再言语,眼神直直的,忍不住道:“你怎么了,阿柯?” “啊!没……没什么……”阿柯惊出一头汗,忙搔着脑袋道:“我……我只是在想,究竟是谁,为什么要下这样的命令。” 小真眉头皱紧,眼中杀机闪动,道:“还会有谁?除了……咳咳……除了武约那贱人,还有谁如此狠毒心肠?” 阿柯道:“是啊,不错,对对……一定是她、她她……” 不知怎地,经过这一连串的变故,武约在阿柯的心中,变得像是根一碰就疼的倒刺,阿柯提到她,不由地口吃,缓了半天劲,才道:“那……那组织是怎么被……清洗掉的?” 小真道:“我也不太清楚。只知道刚过了新年,伯伯曾去了一趟辽东,回来后还很兴奋,说是探听到了一件大事,还为此专门召集了组织内的几位元老开会,讨论此事。” 阿柯道:“什么事,这么要紧?” 小真道:“我可没资格参加,只是后来听爹……听爹爹……” 说到这里,眼圈又红了。 阿柯正要劝解,小真大声道:“别说!你又不会说话,东拉西扯,反倒来烦我!” 阿柯只得乖乖闭嘴。 小真好不容易忍下眼泪,接着道:“我爹爹只含糊地说,好像是正在燕京奉旨修建报国寺的谏议大夫褚遂良,给皇上秘密写了一份奏折,弹劾朝中几位重臣,里面就有好几人是那贱人的心腹。” 阿柯“啊”了一声,忙伸手捂住嘴巴。 小真道:“你干什么?” 阿柯道:“没有……我突然想到一些事,不过你先说吧。” 小真咳嗽两声,道:“不要随便打断我啊,我说话可费力呢…… “伯伯就说,这份奏折下来,朝中定又面临一番大的动荡,武……那贱人一定不会坐以待毙,一定先下手为强,当此时机,正是我们用武之地了。 “大伙都很高兴,说等待了这么久,建功立业的时候终于到了。 “伯伯连夜写密信,亲自送到那贱人处。不知道他们谈了什么,伯伯……咳咳……伯伯回来后,说是要做一件惊天的大事,就跟爹爹和张伯伯他们分头召集人马。 “我听说,这是组织成立以来最大的一次行动,连远在南蛮、交趾和藏北的高手都被悉数调回。 “唉,这个贱人,心肠真是太狠了,一定要赶尽杀绝不可!咳咳咳……” 她说到愤怒处,忍不住大声咳嗽,牵动背上的伤口,顿时痛得脸色发青。 阿柯忙扶她躺下,道:“别、别激动。你别说了,好好休息吧,伤好了再说。” 小真勉强点点头,见阿柯要转身出去,忙道:“阿柯……你……你要到哪里去?” 阿柯道:“你睡罢,我就在隔壁,有事叫我,我马上就过来。” 小真挣扎两下,撑起半边身子,向他伸出一只手,道:“你……你来……咳咳……过来啊。” 阿柯不解地走到她身旁,小真一把握住他的手,低声道:“你在这里陪我好不好?我一个人怕……啊?” 灯烛的火焰,在小真清澈的眸子里跳动,阿柯一时忘了呼吸,颤声道:“好……我就在这里陪你。” 过了一会儿,小真已沉沉睡去。 阿柯坐在床边,握着她冰凉的小手。 长这么大,虽然自小青梅竹马,可还是第一次在她床前,守着她入睡。 阿柯看着她那消瘦却愈加妩媚的脸,看着她那微微起伏的酥胸,恍若梦中。 奇怪,他的脑子里却不时跳出另一张脸……另一张不似这般娇媚的脸。 如果说,面前的是一朵怒放的牡丹,那张脸则是一束清兰…… 良久,阿柯提起手,狠狠给了自己一巴掌,轻轻地道:“我不求解了,行不行?” 在这汝水边的小镇上,阿柯每日烧火熬药,伺候小真养伤。 道亦僧则除了每日定时到镇口酒楼喝上两杯酒外,就是到处闲逛,日子过得倒也清闲。 小真受的伤虽不致命,可也伤到内腑,将养了七、八天才渐渐好起来,可以在阿柯的搀扶下,走上一阵了。 这期间,她断断续续地讲了组织被清洗的事。 原来四月的一天,也就是阿柯愉快而焦虑地做着少爷,林芑云忧心而快活地游着江南的时候,陈束吩咐在洛阳骊山附近一个秘密据点,召集所有人,商讨大事。 虽然有几位长老级人物并未及时赶到,并且也隐约有些令人担心的消息传来,但当晚基本上还是聚齐了组织内几乎所有得力人手。 然而,就在那天晚上,有人在蜡烛的下半段里下了毒。 商讨大会开到一半,无色无嗅的毒,才慢慢挥发出来。 等到有人刚刚发觉不对时,从四面八方突然涌出无数伏击者,先是如雨般的弓弩,再是滚油,跟着是一排排长矛…… 可以想像,这是何等精心策画布置的伏击。 当第一次攻击结束时,到场的一百多人就已死了一大半,剩下的也受伤的受伤,中毒的中毒,基本上,没有了任何反击能力。 接下来,黑衣蒙面的伏击者们开始清场,一部分围着剩下的人厮杀,其他的则一一搜查过来,确保每具尸体上再补两刀。 小真的伯伯,当场力战而死。 幸亏迟到的几名长老赶到,拼死掩护下,小真的父亲才得以勉强脱身。 小真则因及时得到消息,逃到齐鲁一带,躲过一劫。 可是,追杀并没有停止。 小真的父亲,从洛阳一路辗转到扬州附近,终于还是被人追上。 小真虽然千里迢迢请来鬼婆婆相助,但终究还是晚了一步,只寻到了父亲残破的尸体。 那时候李洛正在扬州城内大肆搜捕,因此小真以为是李洛下的手,狂怒之下,偷偷辞别鬼婆婆,一路跟着李洛到了汝南,才找到机会下手,没想到仍被李洛发觉。 她临行时在嘴里藏了毒,预备失手时立即自尽,免遭羞辱,若不是阿柯当时也在场,只怕现在早已死了。 阿柯听她如此坚毅,自己倒害怕得厉害,道:“你怎么就那么急着寻死呢……死了有什么好?” 小真瞪他一眼,道:“刺杀失败,已经是奇耻大辱了,难道还真要被他弄到公堂上严刑拷打,百般淩辱不成?哼! “对了,你为什么会出现在郡府里?你偷偷跟着李洛做什么?是不是还在找你的林姑娘?” 阿柯脸上微红,装着倒茶,含混地道:“……也不是。我听说组织被人清洗,心中也很焦急,所以才跟着李洛,想看看他有什么动静没有…… “啊,你刚才提到鬼婆婆,是不是江湖上闻名的使毒高手,而且很会易容术的那位鬼婆婆?” 小真道:“当然是她。她是我伯伯的师娘,算来也是我的师婆了。我的易容术就是从她那里学来的。” 阿柯想了一阵,道:“那……那‘石素散’,是不是这位婆婆制的毒?” 小真摇头道:“我也不太清楚。伯伯每次要拿这药,总是一个人到巴蜀一带去,行踪神秘,连我父亲也不知道。 “阿柯,你这毒……为什么这么久都没有发作?” 阿柯跟她讲了辩机传授内功心法一事,末了道:“这目前也只能治治表,还不能断根。我听说这可能跟四川唐门有关,所以想找机会去查一查。” 小真道:“嗯。要去我跟你一起去。阿柯,当初害你中毒的是我,如果你有什么事,我……我一定跟你一起死。” 阿柯心口一热,见小真露出并不常见的温柔表情,正要上前,忽听道亦僧在门外道:“小俩口在说什么乐事?哈哈,哈哈!” 阿柯恶向胆边生,大声道:“没有!你、你又喝醉了!”也不敢看小真,慌慌张张冲出门去,扯了道亦僧就走。 道亦僧道:“唉?今天我还没见过小媳妇呢?哎?哎?你扯我上哪里去?”喊叫声中,去得远了 第二章 龙驭天道任我行 一名知客僧匆匆走出山门,见那乘鲜花缎绸小轿,停在石刻佛祖接引图前面,几名锦衣宫女侍候左右,忙走到轿前,朗声道:“奉院主之命,恭请娘娘到内院一叙。” 轿中人答道:“多谢院主。下轿罢。” 旁边的侍女,正要躬身答应,哪知客僧道:“娘娘不必了。院主特意吩咐,娘娘的身分与来意非比寻常,可以乘轿直入内院。” 轿中人银铃般笑道:“我哪有什么非比寻常的身分?不过是一个小小才人。” 她顿了一下,又道:“也没什么特别的来意。只是常常听皇上称赞国师乃我大唐之神僧,故此特地前来拜访…… “若另有深意,国师方外之人,岂能见我,我也不来了。”说着走下轿来。 那知客僧只觉眼前一亮。 见那武才人穿着一身素色长裙,腰间却扎着墨绿绒缎,长长地直拖到地,清爽已极,美艳非常,他不自禁地一口口水咽下,赶紧转身走在头里,道:“请、请请……随小僧来。” 武约微微一笑,抬步跟上。 众侍女默不作声,跟在身后。 进了二门,众侍女不禁一怔。 原来这译经院,乃是当今皇帝,为方便玄奘法师翻译他从西方诸国带回的数百万卷佛经教藏,专门兴建的大型译经场所,与普通寺院大不相同,略去了诸多殿堂,二门以内,便是译经场所在。 此时浩浩然数百丈方圆的青石广场,黑压压坐了少说也有两千来人,嗡嗡作响,全部都是光头黑衣的和尚,或独坐,或三五成群的交谈,更有一两百人挤在一起,正低声谈论。 那知客僧面有难色,回头望一眼武约,做了个往旁边回廊走的手势,却见她嘴角轻翘,神色间似乎见到了一件极为有趣的事,不等知客僧开口,便缓步走出门廊,直直地走进场中。 场中的嗡嗡声,忽然一下子小了下来,跟着又嗡地一下变得更大。 知客僧在肚子里暗暗叫骂,紧紧跟上武约。 武约却并不急着通过,一边走,一边左顾右盼,还不时在某处停下,信手拿起小几上的译稿看看。 碰到人多的地方,她也停下来,认真地听上一阵。 这里两千多僧人中,既有年老白须者,也多有中年、甚至青年僧人,都是玄奘大师不拘一格、奉旨从全国僧人中选拔出的顶尖人才,早已不曾如此之近地见过女人,更何况是如此美艳的女子,不免就有些脸色发白,有些脸色飞红。 有的僧人低头默念,有的面露鄙夷,不过更多的则是目不转睛强作不看,好似老僧入定。 无论碰上何种的神色眼光,武约均一概浅笑吟吟,玉步缓摇,香风吹送,等到一干僧人都要变成怒目圆睁的伏虎罗汉时,她却已经走出了场院,拐进第三重殿门,消失不见了。 场中忽地又静了片刻,然后嗡嗡声恢复如旧。 第三道门里,是个小小的四合院,院中一口碧潭,长着满潭的荷花,几乎看不见水。 一条回廊将门厅、正殿与左右两厢连接起来。 那回廊虽非雕梁画栋,顶上却画满了佛陀转生、修持、布道、讲经的故事,颜色鲜艳,人物活灵活现,显是建成不久。 一名年轻僧人站在正殿门前,静静地看着武约一行人绕过回廊,走上大殿的台阶,这才双手合十,朗声道:“阿弥陀佛,贫僧代师尊恭迎武才人。” 武约望着潭中的荷花,口中说道:“尉迟洪道,你跟了你家师尊出家,这一向可好?” 那年轻僧人微微一笑,道:“武才人笑话了。出家乃是修行,哪里有好与不好之分?现下贫僧叫做窥基,尉迟洪道这个名字,现下也很少用了。” 这僧人本是长安显贵子弟,其叔父乃闻名天下的开国藩王尉迟敬德,父亲尉迟宗乃是左金吾将军、松州都督,封江油县开国公,与武约父亲武士镬本是世交。 奇_书_网 _w_ w_w_._q_ i_ s_ h_u_9_9_ ._ c_ o _m 十几岁的时候,他在街上游玩,却被刚刚回国、受封为国师的玄奘法师一眼相中,竟亲自到尉迟宗府上,执意要收年幼的尉迟洪道为关门弟子。 尉迟宗本不想与之,怎奈玄奘认定此人乃继承自己佛学之人,申告到皇帝跟前,皇帝为了宣法弘道,一纸诏书下来,命尉迟洪道替皇室出家。 尉迟洪道百般无奈下,与玄奘约法三车侍候:一车美女家眷,一车美食好酒,一车书籍,史称“三车和尚”。 但尉迟洪道出家后,果然天资奇高,悟性无人能敌,年纪轻轻,已经成为玄奘门下第一高徒。 武约“嘿嘿”一笑,道:“你还好意思说很少用了?你既已奉旨出家,在俗世的一切都应已斩断,听你这么说起来,难道俗家的名字,偶尔还要用一下?” 窥基道:“我佛观世界,万法皆空。武才人是空,贫僧也是空。名字只是躯体的代号,难道还分俗家与出家?都是空的罢了。 “师父就在殿内,请武才人入大殿说话。” 说着指引她进入大殿,自己却不进入,只在门口守候着。 武约一路从太阳底下走来,乍入大殿中,顿时两眼一抹黑。 她并不说话,静静地站在门前,一直到眼睛渐渐适应,这才手一摆,令侍女等人退下,独自进入殿中。 这座大殿,是皇帝于年前驾临译经院,因见玄奘师徒与僧众吃住均在一处,甚为艰苦,才命人在译经院隔壁建起,做为玄奘法师专门休息的场所。 殿中不供养任何佛像,偌大的殿堂中,只有空落落的几排柱子,最深处随意地散落着十数个蒲团,是玄奘平日为亲传弟子讲经之处。 正上方悬着御笔“佛法宝圆”匾。 其时正值初夏,大殿三面落地门扇全部洞开,却并不怎么明亮,愈深入,愈是黑影四合,寒气逼人。 武约不自觉地连打几个寒颤,却不回头,一步步走向那一堆蒲团。 四下里并无一人,约好在此等候的玄奘法师,更是毫无踪影。 这里除了蒲团,空无一物,连张小几也没有,且众蒲团堆放杂乱,全都一模一样,难以辨清哪一张是玄奘的。 武约在蒲团边上站了一阵,心中渐渐清明,咳嗽一声,坐了下来。 不料刚一落坐,就听见一人道:“你坐的那一张,是我的。”声音又冷又淡,似非人间所有。 武约心中扑通一跳,脸上却不显出,努力镇定了一下,也冷冷地道:“我坐了,就是我的。” 那声音道:“你凭什么?” 武约想也不想,便道:“我坐在这里,便是凭据。” 那人一愣,沉默了半晌,忽然“哈哈哈,嘿嘿嘿,哈哈哈”地笑起来,一边笑一边道:“有趣!有趣有趣!” 声音飘来飘去,似无定所,明明前一句“有趣”还在左边,下一句已经飘到头顶,接着又飘到身后,仿佛有许多人同时在大殿四周开口说话一般。 跟着“砰砰砰”之声不绝,大殿前、左、右几方的木门同时关上,殿中顿时伸手不见五指。 武约的一颗心几乎跳出喉咙,但她毕竟驾驭众多武林高手多时,知道这不过是更高明的武功而已。 况且这个人敢在译经院中如此,必是玄奘本人无疑。 她自幼便坚奉“宁可打杀,不可吓杀”的原则,此时于一片漆黑中,更无所畏惧,伸手毫不客气地在身旁的蒲团上,重重地拍了两下,叫道:“大师是国师,不是跳大神的。我有要事前来,快过来坐好!” 只听那声音道:“我坐了。你有何事,快说。” 听起来,便是在身旁的蒲团上发出。 这一下虽然突兀,但已是武约预料中的结果。 她镇定地跪起来,在黑暗中行了个礼,然后偷偷把自己的蒲团往旁边移了移,这才坐下。 那人冷冷地道:“你要移开点,就不该来。” 武约说道:“大师若不想小女子移开,小女子纵然移到天涯海角,大师还是在身边。” 那人又是一阵沉默,然后才道:“算你说得有道理。你有什么事,就请快说罢。”黑暗中火光一闪,一盏油灯突兀地亮了起来。 武约定神看那人,却是一个四十岁上下的中年僧人,眉清目秀,神色镇静,若不是亲眼所见,断难相信这与刚刚那个暴虐声音的主人是同一人。 武约手指轻轻挽住自己衣带上的绒结,慢慢道:“大师知道我是谁?” 玄奘木然道:“贫僧听人说,皇帝在长安时,大家都只知道皇帝。皇帝不在长安时,大家只知道武才人。武才人不在长安了,大家大约才会想起太子爷了。 “你是天下第二的武才人,贫僧怎会不知道?” 武约哈哈一笑,道:“大师这样说不打紧。请大师告诉我,是谁告诉大师的,我要去给他们解释清楚,不然小女子可担不起这么大的罪名。” 玄奘淡然道:“不必了,天下的人都知道也不打紧。谁第一个告诉皇帝,谁第一个人头落地,这也是大家都清楚的事。” 武约抿嘴浅笑,道:“这是皇上的天威难测。难得大师既精通天国佛典,又熟识俗世间的人情。 “不过,大师与小女子从前有过一面之缘,大师还记得吗?” 玄奘想也不想,道:“没有,我们没见过面。” 武约道:“是了,是小女子从前见过大师,大师的确不曾见过我。 “大师可还记得两年前,大师刚回到长安,在御前举行的说法大课时,皇帝御驾前的那一群小宫女?” 玄奘熟视她良久,忽然脸色一沉,道:“不错,不错。你站在皇帝驾前……那日你……你是穿着红色牡丹的抹胸,头上扎着红花,眉心还点了颗梅花痔。对了,那个人,就是你。” 武约心下骇然,道:“大师果真是天人……那么久的场景,竟然历历在目。” 玄奘紧紧地盯着她,脸色愈来愈慎重,半晌方喃喃道:“你原来是……难怪难怪……” 这话说着,似有些突兀。 武约眉头微皱,道:“大师,什么原来……” 玄奘顿了一阵,淡淡地道:“你不要多问,总之缘法已定。你只要说,你今日为什么来,就行了。” ※※※ 武约吞口气,道:“是。真人面前不说假话,我就直说了。小女子请大师放一个人。” “谁?” 武约盯着他的眼睛,道:“林芑云。” 玄奘脸色无一丝一毫的变化,只问道:“你认识她?你想得到她?” 武约微微一笑,道:“不错。她是我的妹子,我当然想要她回到我身边。不过,现下我要不起了。” “为什么?” “因为皇帝要她。” 玄奘脸色仍无一丝一毫的变化,在武约脸上看了半晌,方道:“为什么?” 武约正色道:“具体的情况,我不清楚。不过我这妹妹似乎很有缘法,跟大师有缘,跟我有缘,跟咱们皇帝缘法也不浅哪。 “我与这妹妹很久不见,原打算好好的聚一下,不过眼下皇帝似乎更想要她,难道我一个小小的才人,当真是除了皇帝天下第二?皇帝说要,给他就是了。”说得既诚恳又温柔。 “是皇帝……告诉你她在我这里的?” 武约道:“不是!皇帝现下知道与否,都还很难说。不过他很快就会知道,这一点是确切无疑的。” 玄奘忽地眉头一紧,神色一时三变,脱口道:“是他!是那个叫阿柯的小子!” 武约头皮一麻,从进殿以来,头一次惊讶之色现于言表,叫道:“大师……你、你也知道那个小子?他……他还没死?” 后一句话像是在问自己,又像是在问周围某个看不见的人。 只听玄奘喃喃道:“那个小子……他居然……他居然……他居然……”连说几声,说到居然两个字时,声音就变哑,再也说不下去。 他神色愈来愈严厉,喉头呵呵连声,仿佛努力要把后面的话吐出来。 武约虽不太清楚,心中也暗叫不妙。 见玄奘出气愈来愈粗重,轻声道:“大师——” 只见玄奘低着头,慢慢地伸出一只手,沉声说道:“混帐!”手往空处一抓,身旁的柱子“哧哧”连响,顿时现出几道长长的爪印。 武约惊得动弹不得,往后一歪,坐在地上,眼睁睁地看着玄奘低头骂一声“混帐”手掌一抓,就是“哧”的一声。 他骂得愈来愈快,手也随之加快速度,油灯闪烁,却始终不灭,玄奘的抓印,也早已超越了灯光照亮的范围,只听见大殿里一连串的“混帐”、“哧哧”声不绝于耳,连头顶上也是破裂之声连连。 武约只觉一阵阵凛冽的劲风,从身旁极快的刮过,自己的衣服连着破了数不清的口子,头发也根根下落,直吓得魂飞魄散,咬着自己的手臂不发出声音,不觉咬破皮肉,血一口口的灌进嘴里。 大殿中,劲风往来激荡,竟然发出呜呜的声响。 忽然一人朗声说道:“既然他已经告诉别人了,那也是缘法,强求不来的。” 此言一出,油灯嗖地一下灭了。 殿中又是一片漆黑。 过了良久,黑暗中,玄奘冷冷地道:“窥基,你说什么?” 窥基的声音,就从大门的方向传来,语气平淡,就如平常说话一般,道:“师父,你既要令那小子来破你的因缘,如何来破,那就是他的事了。无论他是自己来也好,求旁人来也好,总是缘法,强求不来的。” “可是……”玄奘的声音不同寻常地颤了几下:“可是……他去求皇帝……” 武约惊魂未定,在旁插嘴道:“大师,他……他不会去求皇帝的,即使杀了他,他也不会去求皇帝……他,他只是去找了另一个人,这个人恰巧既认识我,又认识皇帝而已。” “那不是一样!” 武约耳朵嗡嗡作响,险些坐立不稳。 她好一会儿才勉强定住身形,喘着气道:“不,那当然不一样!这个人给我和皇帝的信,说得明明白白,林芑云是因为机缘巧合,被大师所救,所以现在身在大师处。 “不管大师是如何得到林芑云的,是救也好,是抢也罢,皇帝永远都不可能知道真相。 “他只知道林芑云好好的在大师手里,大师是无双国士,皇帝怎么可能来跟你要,跟你抢?他会好好的来答谢大师,慰劳大师。” “喔?”玄奘头偏着,斜斜地盯着她,道:“这就是你来告诉我的事?” “不错。” 玄奘“嘿嘿”一笑,道:“既然皇帝会那样来求我,贫僧自然有贫僧的办法,哪里还需要事先知道?你所说的,一无是处,对贫僧根本没有用处。” 武约道:“大师打算怎么料理?” 玄奘指着门口坐着的窥基,道:“那小女子与窥基一般,都是慧根深种的人,我以大愿力度化众生,少不得要多些帮手。 “皇帝既然答应让他跟随我,自然也会答应让那小女子从我度化。” 武约冷笑一声,道:“只怕世事难如大师所料。” “怎么?” 武约从地下爬起,坐回到蒲团上,拍拍自己的裙子,方道:“大师处江湖之远,不知道朝堂上的事。 “想大师当年,为寻求真解脱、真智慧,不惜跋涉千山万水,去那西方诸印度国求取真经,是为我大唐子民能得真解,宏扬博大之佛法。 “可是归国以来,皇帝虽然奉大师为国师,又钦赐译经院,广招天下僧人,为大师翻译佛学经典,却迟迟不依大师屡次所请,将佛教定为国教。 “不仅如此,今年以来,还多次下诏限佛,令天下郡县中之佛寺,不得超过道观规模编制,甚至诏令收回今年未满十四岁的僧人度堞,全国一共强令二十万僧人还俗,大师一点也不明白是为什么吗?” 玄奘怔怔地听着,慢慢坐正,双手合十,可是连合了几次,都是举到胸前,不知为何又软软的放下。 武约心中暗哼一声,道:“大师,佛经上说,凡所有相,皆是虚妄,你怎么也看不开呀? “穷当今皇帝一世,佛教永远是旁门左道,永远也别想成为天下人共同供奉的教义,不被灭掉,已算幸运,你知道吗?” 她的话,突地变得又轻又冷,到最后几乎只在唇间依稀可闻,但在玄奘听来,却如雷音贯耳一般。 只听她继续轻声道:“当今的皇帝,已经老了。人老了,心眼儿就未免小,多事。眼下,他最怕两件事,这两件事,事关两个人,大师知道是谁?” 玄奘木木的坐着,过了一会儿,伸出一只手,指向武约。 武约“哎”一声,点点头。 玄奘的手垂下,在地板上慢慢地写字,写的第一个字,乃是个“辩”字。 武约忽道:“大师,玄奘的玄字写错了。” 玄奘手一缩,第二个字便没有写得下去。 玄奘看着自己的手指,忽地展颜一笑,却笑得甚是干涩,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照你说来,皇帝,已经知道辩机的事了。” 武约道:“皇帝已经派了他的十三骑,全国范围内缉捕辩机大师,诏命下得很严厉,要活不要死。大师以为如何?” “想要他死得更惨。” “不错。公主是皇帝最心爱的女儿,辩机犯了这事,皇帝会要他生不如死。不过,这辩机最近,却又牵扯出另一件事来。” “阴阳铜鉴。” 武约点头,道:“看来大师深居译经院,江海风波倒也清楚得紧。这辩机离开大师之后,不知道什么机缘巧合,给他得到了那东西。 “说起来,我也不太清楚,这阴阳铜鉴背后有许多事,想来不是我们这些人可以轻易揣测的。 “宫里一向有三大死忌,不该说的,不该听的,听到了不该记住的……这东西似乎三件都占全了……牵连到许多不能随口乱提的事,甚至脑子里也不敢多想想,一旦作梦嘴风守不紧,可就醒不过来了。” 她似乎颇为忌惮这事,说到这里,连自己心里都打起了鼓,不由得往玄奘身边靠了靠,才道:“辩机破坏了公主的名节,是他一个人的事,可是他动了阴阳铜鉴,俗话说,匹夫无罪,怀璧其罪,那就不是一个人的事了。” 玄奘闭目不语。 窥基本来坐得远远的,这时也不禁慢慢靠了过来。 他虽佛法精深,毕竟年纪尚轻,又是官宦人家出身,怕宫闱纷乱之心,几乎是胎里带来的。 他也深知玄奘的脾气,像他这般严厉地闭目深思,还真鲜少有过,便道:“武才人……师父……也是最近才知道辩机与阴阳铜鉴的关系,这……” 玄奘冷冷地道:“住嘴。” 窥基忙伏下身子。 武约笑道:“大师是世外高人,原与我辈不同。想那辩机,虽然身为道岳大师的高徒,但得大师垂青,为大师专笔记录《大唐西域记》,大师可说是他现在的师父。 “可就在皇帝病重之际,他不但对皇帝爱女高阳公主犯下滔天大罪,而且还身怀与宫闱有关的禁物,大摇大摆在江湖上行走,宣扬要在少林寺内、天下英雄之前,亲手展示这件器物……” 窥基再也忍耐不住,叫道:“是毁掉!” 武约断然道:“错!是展示!辩机若真想毁掉那物事,应该在拿到手上的那一刻,就地毁去,从此再也没有人知道下落。 “可是他不但没有毁掉,反而要在少林寺的大雄宝殿上,当着天下英雄的面,拿出来一一看个清楚,那是阴阳铜鉴。 她挺起胸膛,面朝窥基,傲然道:“尉迟小弟弟,你真是不通世情。对皇帝来说,这就是展示! “只要他辩机活着的一天,天下英雄就都知道,他就是怀揣阴阳铜鉴秘密的最后一人! “何况,近日江湖颇有风波,与阴阳铜鉴有关的一些原该死了的影子,据说又在蠢蠢欲动…… “你想想看,皇帝和朝廷,会怎么想这件事?此时本应在大师座前译经的辩机,做出这等事情,大师想想看,您受牵连不受牵连?” 窥基望向玄奘,却见他一脸平和,似乎并无挂介。 但这事是由武约说出口来,着实非同小可,他心中寒意愈来愈深,脸上发白,道:“可……可是,即使这样,那也是辩机的事,为何武才人适才会说……皇上最怕的是师父?” 玄奘轻叹一声,道:“痴儿,痴儿。”却不再说下去。 武约道:“尉迟小弟弟,皇帝看事情,自然是高屋建瓴。 “辩机的年龄,还没有阴阳铜鉴大,他能知道什么利害关系?知道的,自然是如大师一般博闻天下的大才。 “因此,这阴阳铜鉴重现江湖的背后,大师自然是第一等背上嫌疑之名的人。” 她看看窥基,又看看玄奘,慢慢用一根手指,弄着散在胸前的碎发,道:“这还只是其一。” “哦?” ※※※ 武约眼色渐渐寒起来,望着大殿的高处,一边思索一边道:“大师不要忘了,当今天下乃是李姓。 “高祖皇帝承位之时,民心不定,当今皇帝就给他出了个主意,对天下宣称李家乃是老子李聃之后,是顺应天道而继皇帝位。 “因此开国以来,道教一直被奉为国教,佛学本已势微,连远出天竺求取佛法,在高祖时都是禁忌。 “大师冒天下之不韪,创古今未有之壮举,远赴天竺,求得佛学真经。 “自大师归国以来,佛学极大昌盛,天下民心,向佛者众,向道者寡,因此,皇帝封大师为国师,却绝不会再奉佛教为国教。 “佛教愈是昌盛,他李家的江山,就愈是来路不正。” 玄奘终于忍不住笑了出来,道:“因此,皇帝便造了译经院,好把贫僧长长远远地囚禁在这方寸之地,再将天下饱学的僧人全部招来译经,好找个机会,焚书坑释,是也不是?” 武约摇头,正色道:“不是。皇帝已经老了。老年人只有一个想头,那就是息事宁人。 “把您关在这里译经,只是权宜之计,只要能平稳顺当地度过了这几年,等到数百万部经书都译完,他也早就作古,后面的事情,就看子孙们怎么办,他也管不了那么多了。” 玄奘摇头叹息,道:“善哉,善哉。等到这浩如烟海的经书译完,只怕要过上数百年,到那时候,一切都是空的,还有什么争斗可言?” 武约道:“正是!大师,我知道你对于身外之物,原已无所牵挂。皇帝就算今日就要你死,也是可有可无之事。 “不过,对于佛教能否真正在中土发扬光大,却是你最后的夙愿……不过,有两个人的事,你必须要先处理好。” 玄奘默思一会儿,道:“贫僧已经明白你的意思了……” 窥基道:“师父,武才人所说,恐过其实,待徒儿查实之后……” 玄奘听他说得心虚,不禁睁开眼,笑道:“痴儿,你难道看不出么,武才人今日说的话,可是诚挚之极呀。这是因缘,强求不来。” 武约立身长跪,行礼道:“大师真是洞察秋毫。武约此行,若带半点不实之心,天诛地灭!” 玄奘叹道:“不到万不得已,你是绝不会有求于人。真要有求于人,你也必早有把握。 “对于辩机,贫僧想要处治之心,绝不亚于皇帝。不过,这林姑娘与贫僧的因缘未尽……不知武才人,是怎么个看法?” 武约连连摇头,道:“我说过了,她的事,皇帝马上就会知道。不知怎么地,皇帝心爱我这个妹子得紧,我得罪不起。 “以前得罪过她,现下还心跳得很,不知道该怎么补救…… “这妹子……这妹子……我眼下有一大恶事,看着不祥,如果躲不过去,将来还得求这妹子救我……” 窥基听得云里雾里,刚要开口,玄奘道:“不要打断武才人,她这就要说到今日来的真正用意了。” 武约长长地看了玄奘一眼,真有“知我者大师也”的浩叹,道:“大师,刚刚我说,皇帝怕两个人,为什么你先指我?” 玄奘道:“世上传言,唐三代后,武女主代天下。为这句话,皇上没少杀人啊。罪孽,罪孽,阿弥陀佛。 “不过,为何皇上一直没有留意就在他身边的武才人,这倒是贫僧百思不得其解的地方,善哉善哉。” 武约站起身来,油灯闪烁,看不清她的脸。 只听她低声笑道:“嘿嘿……怎么可能留意不到?这些年来,我在宫中……是如何度过的? “嘿嘿,皇帝,他心疼我,片刻也离不开我,即使……即使去征讨高丽,也要把我带在身边……我若不是自己从马上摔下,他怎肯轻易的让太子来监视我?我……” 声音虽然轻,却充满怨毒、毁伤之情,短短的几句话,想来包含了数不清的冤屈、坚忍和残酷,在黑暗中听来又冰又冷。 窥基心下仓皇,暗念佛号。 却听玄奘道:“好。好。能成就第一般若智慧,非大忍辱、大恒念不可。武才人若非如此坚忍,将来又怎么能代主天下?” 武约头也不回地道:“大师!你怎么也相信这些无稽之言?这……这不过是袁天罡与李淳风那两个废物,为了迎合朝中反对我的大臣,才故意编造出来的谣言罢了!” 玄奘道:“武才人,常言道,一语成谶,往往是不可能的事情,从无聊的人口中随口说出,便应了佛法一切因缘起的道理。” 武约苦笑两声,道:“一切因缘起……大师,我的因缘,怕是要随着皇帝去了。皇帝,他……活不了多长时间了。他要走之前,一定……一定……” 连打了两个寒颤,说不下去了。 玄奘合十道:“阿弥陀佛。” 武约语气一转,变得又尖又硬,道:“我武约,倘若真是个弱女子,倒也罢了。既然如今已成这等局势,说不得,我也没有等死的心。 “大师,今日我来见你,是为了你、我二人,你明白吗?” 玄奘道:“你只管说罢。” 武约道:“大师无论佛法、威望、智慧,海内不作第二人想。今日一见大师,只怕大师真实武功比之江湖上传说,更加高上十倍、二十倍。 “说穿了,皇帝并不怕我们两人,怕的只是李家天下在他去后,还能否如今日之盛世。 “对我,他是早已定下杀心,对大师,则是可有可无。 “大师若被他抓住了辫子,能杀的,他一样会杀……他杀自家兄弟的时候,眼睛也没有眨一下,何况你我? “林芑云那小妮子,不知怎么的机缘巧合,与我们三人均有莫大的关系。 “你我二人的将来,只怕要和她扯上关系……大师,今日能否与小女子做上一个交易?” 玄奘不置可否,道:“你讲。” 武约道:“我给大师出个主意,让大师可以化解目前的局面,将来若真的……我必将发扬佛学,定为国教,让大师今日之力绝不白费。 “大师承我的情,待我命危殆的时候,大师可要救我于水火。”这几句话说得慎而又重。 窥基刚要道:“且慢!”玄奘便用力点点头,道:“好,承诺。” 武约转到玄奘面前,双手合十,道,“大师是金刚狮子吼,一言万钧。 “辩机已经公开宣扬,他要在少林寺展示阴阳铜鉴,大师以为,以皇帝的力量,要捉拿他真的很难么?” “根本不难。” “不错。”武约回头看着窥基,不让他稍有机会插嘴,慢慢地道:“皇帝这是在放长线,看看还能不能钓起陈年的老乌龟来。 “大师的破绽,也就在辩机身上。若辩机真的事发,皇帝大可藉此机会,对大师下手。 “宫闱旧帐,江湖恩怨,我们插不上手,也不能插手。但是辩机这根线,早一日断了,对大师就愈保险一点……” 窥基实在忍不住道:“师父!” 玄奘手一挥,阻止他继续说下去。 他的脸色白了又青,青了又白,终于道:“怎么样呢?” 武约道:“这倒并不难。现在皇帝对辩机和高阳公主二人之事,只是猜想,还不能认定。 “如果大师突然拿出了铁证,送到刑部,大师说……会怎么样呢? “另外,大师何不亲自带了林芑云,送到皇帝驾前,当面解释?林芑云乃皇帝深爱之人,由你亲自交上,功劳可非小啊……” 这话,挑明了她要将辩机与高阳公主私通的证据送与玄奘,让玄奘借皇帝之手,杀死辩机,既可打消皇帝对他下手的借口,又能邀通天之功。 玄奘一开始木然不动,慢慢地,脸上却现出心满意足的笑容。 窥基打了个透心凉的寒颤,口宣佛号,满脸不忍。 武约见玄奘面露笑意,知道此行之意已达成,嘴角不禁暗笑,因此行礼道:“大师,冒昧打扰,说了些疯言疯语,还望大师恕罪。大师既已了然,小女子这便告辞了,东西稍后自当奉上。 “大师他日若有闲暇,还望在长安宫中一见,再叙前缘。”顿了一顿,击了一下掌,道:“对了,差点忘了。 “大师切莫对林芑云那妮子说到我今日来之事,总之是一切都勿提起,只求大师将这首诗交给她,却也休提我的名字。” 说着,将手中的纸条放到玄奘身前,深深一躬,转身便走。 玄奘道:“武才人,贫僧也有一言相告。天予弗取,反受其咎。他日主代天下时,莫忘了佛法精深,乃是化解你今生因缘的良药。” 武约停下脚步,却不回头,半晌方道:“多谢大师恩允。” 窥基待武约去得远了,才长跪到玄奘身前,结结巴巴地道:“师、师父,她、她……” 玄奘极缓极缓地抚摩着他的头顶,良久才道:“痴儿痴儿,这女孩儿神明通达,龙驭天道,造化不可限量,老天都垂青她,你怕什么?” 窥基道:“可……可是,阴阳铜鉴之事怎么办?师父何不乘此收回……” 说到后来,声音几不可辨。 玄奘放开他,站起身来,低着头走到大殿最深处。 过了很久,他嘿嘿笑道:“收回来,为什么?哈哈,嘿嘿……天下之大,我想像不到,还有什么比蛊惑人心更精采的事了…… “对了,阿柯一定也知道是我放出的阴阳铜鉴了吧? “哈哈,嘿嘿……我可迫不及待,想要看你怎么来杀我了!嘿嘿,嘿嘿!” 第三章 庙堂高处恩难断 陆福一道:“请林姑娘在此稍候,小人进去禀告。” 林芑云忙施礼道:“有劳公公了。” 陆福一恭恭敬敬地道:“不敢。” 那是真的不敢。 陆福一身为皇帝身边第一亲信太监,对王公大臣们,或许还有敷衍之意,怠慢之心,毕竟皇帝老子一个不高兴,杀谁贬谁也不过就一句话的事,位置越高,君权相权争夺起来,杀头的机会也越高。 但是眼前这个人,可大不同。 首先,她并非权贵,却能登堂入室,而且听说从长安到骊山,是皇上亲自安排的起居。单论这一条,已经要吓煞人。 更何况昨天晚上,“天下第二”、现代理后宫的武才人,也暗传命令,有谁对林芑云不敬者,定当严惩。 皇上老了,心也软了,杀起人来已经不像当年了。但是武才人可正当杀罚明断的年纪。 长安死气沉沉的皇城里,偷偷流传的“宁惹阎王,不招武王”的说法,可不是玩笑一句。 所以知道内幕隐情的人,俱都打着十二分的小心,伺候着林芑云。 陆福一进去后,早有宫人端来椅子、茶点侍候。 林芑云不知道这是亲王才可享用的待遇,也就老实不客气大咧咧地坐了,一边喝茶,一边看着院子里开得正艳的两株菊花。 虽说此刻长安城里已是千万朵菊花怒放,千家万户挑灯吃酒,赏花行令,但林芑云却不怎么喜欢菊花,只觉得此花过于霸道。 若是开在艳春烈夏也还罢了,偏偏开在秋季。 站在一树盛开的菊花前,那浓妆艳抹的花色,耀人眼目,仿佛一笔抹杀了萧索的秋意。 林芑云看了一阵,觉得眼都要晃花了,便歪着头,看头顶那棵已开始落叶的参天柏树,一面想着等一下该怎样跟皇帝老子交代。 阿柯和他的叔叔伯伯们把自己劫走的事,那可一点都不能提。 虽然林芑云到现在,也不知道覆云楼究竟是怎样一个组织,阿柯又怎么会是少东家,不过胆敢在十八铁卫手里拿人,已经算是死罪了。 只要皇帝一个不高兴,灭掉覆云楼,并不是什么困难的事。 那就……把这个罪,推到大闹凤舞楼的那群家伙身上罢。 林芑云挪挪屁股,歪着嘴盘算:一来,谁也不知道真正的主使,二来,那些人曾在凤舞楼被自己逼走,要动手可大有动机,三来么,自己这个被劫持者都说了,还有谁会不相信? 为了保护阿柯而栽赃嫁祸,林芑云从来都是毫不客气的。 倒是有个赵无极接触过覆云楼诸人,但想来再给他一百个胆也不敢乱说。 先是“破坏了”皇帝老子的大计,接着又在自己眼前被人抢走,基本上算起来也是死罪一条。 宫闱朝廷之事,谁还真的傻到尽忠尽责的地步?所以有朝一日真的查起来,只怕他是第一个站出来做伪证的人。 她咕噜咕噜喝了茶,挑衅地左右看了看——旁边的宫人见她神气活现,都暗自警惕,退开两步——又接着想。 关于玄奘法师,也是个问题。 第一,玄奘把她从阿柯手里劫来,可是自己能指责他什么呢?硬逼自己出家吗?这好像也不是什么罪过。 玄奘贵为国师,就是指明要王子出家,也是轻而易举的事,何况现在还主动把自己送到长安。 第二,玄奘虽然是目前天下第一高僧,但行事总给人一种说不出的古怪感觉。 他那样急切的把自己抢来,却又如此轻易的放自己走,好像什么事也没发生,实在无法不让人怀疑,他背后一定隐藏了什么秘密。 可惜,也没找到任何把柄。 要不要给皇帝老子提醒一下? 林芑云想了半天,还是决定伺机而定。 第三,他送的那首诗又是什么意思?什么“以后碰到有缘人,自见分晓”。 这是不是另一个大阴谋? 最后,说来说去,做皇帝幕僚的那个承诺,才是最大的问题。 那时候要救阿柯,情急之下也未曾细想就答应了,现在仔细回想,越想越心惊。 皇帝的幕僚是什么意思? 难道本朝女子也可为官吗? 如果不能为,那要自己做什么? 难不成是皇帝想要招自己为妃子……这可是最要命的呀…… 林芑云正想得一头的汗,忽听殿里有人长声道:“传——林芑云觐见!” 她一惊,忙收回心思,抹了抹额头,站起来整顿衣服。 大殿里出来一名接引太监,林芑云再大的胆子,再多的心眼,此时也统统收起,老老实实跟在太监身后,走进殿内。 这是骊山行宫西面的一个偏殿,走入殿内,却见到处挂着素白的帷幕,层层叠叠,曲折婉转,将殿分割成了无数小块。 人走在其间,仿佛走入迷宫一般。 林芑云一边跟着太监走着,一边偷偷从帷幕的缝隙看过去,只见帷幕中既有身着太医服饰的人,亦有顶着高高羽冠的道士,或是脑袋剔得溜光的和尚。 太医们聚在一起研究药理,而道士、和尚们则做法事的做法事,念经的念经。 林芑云心中疑惑,隐隐有一丝不安,可也不敢多问。 绕过半天,终于出了帷幕,却也已经出了偏殿,转而拾阶上山。 路旁三步一岗五步一哨,然而竟不是御林军,而是玄铁军士。 林芑云忍不住问:“这位小公公,皇上不在殿里?” 那太监忙回道:“是。陛下这几日一直在山上一处温泉歇息呢。” 林芑云心道:“这几日各大臣觐见都是在偏殿,看来只是陆福一在那里替皇帝传话而已。难道谣传皇帝身体日见衰败之事,是真的了?” 走了一段山路,前面又有太监来引,那小太监看来还没有资格送到里面去,自己匆忙下山了。 过了这一段,连护卫士兵都看不见了,但林芑云知道,肯定有更多的高手在暗中守着。 如此严密的防守,即便一向胆大的林芑云,也不禁紧张起来。 再走一阵,转过一座路旁的凉亭,只见不远处一处断崖下的树丛间,露出一排屋檐。走近了,原来是一座五层楼阁,就耸立在断崖之下凹进去的石壁旁。 走到楼前,林芑云眼前一亮,见此处的陈设与下面行宫的奢华堂皇大不同,只以清新雅致为准。 又有人上前来迎接,这一次则是两名宫女。 她俩人将林芑云引进一间小屋,却为她换起衣服来。 林芑云大是不解,不过也只得顺从。 当下换了衣,除了贴身穿的胸兜,外面只披了一件素白宽松的长衣,及一件薄如蝉翼的披衫,连鞋也除去。 其中一名宫女还将她的头饰统统去了,任满头乌发垂在肩头,只用一根银白的缎带轻轻系住。 刚更换完毕,进来一名中年妇人,身着轻薄的衣物,裸露的双肩和手臂上还满是水滴,问道:“好了么?皇上在问了。” 那两名宫女忙施礼道:“张才人,已经好了。” 那张才人上下打量一番林芑云,笑道:“好标致的人儿,难怪皇上天天念着呢。妹子,请与我来罢。” 林芑云心中忐忑不安,赤着脚,跟她走过一条长长的密闭的走道。走道尽头是一幅绣着白鸟朝凤图案的厚重帷幕。 两名宫女掀开帷幕,那张才人回身拉着林芑云的手,柔声道:“来罢。” 林芑云钻进那帷幕,吓了一跳,眼前望出去竟是灰暗的石壁。 她抬头看,头顶上几十丈高的地方还是石壁——原来不知不觉间,已走进一个巨大的洞穴里了。 她走了两步,只觉脚下甚是粗糙,低头一看,脚下的平台是用原木铺就,连皮都没有推平。平台左边有一段楼梯,通到下面。 张才人在身后道:“皇帝陛下在下面等着呢,妹子快些下去罢。”自己却钻回了帷幕。 林芑云从未到过如此大的洞里,眼见头顶那些石头狰狞恐怖,好像随时都会掉下来砸到自己头上,不觉脚都有些发软。 她小心翼翼走到平台边,往下看去,只见下面十来丈深的地方,有一个略呈圆形的天然池子,池子里水气腾腾,看来就是所谓的温泉了。 她这才仔细看了看四周。 这洞穴上下高度至少有四十丈,宽和长则大致十来丈,没有一点人工开凿的痕迹,想来是天然形成的。 石壁上每隔两丈远就有一盆火,一盆盆排过去,就绕了洞穴一周;每隔两丈高就是一圈火,一圈圈排上去,火光照得整个洞里通明。 林芑云看了一阵,稳稳心神,方扶着扶梯,一步一顿地往下走。 走下梯子,一名宫女上来,引着她走到池边。 只见池子里的水呈绿色,仿佛一碧美玉。池子里的水很有些热,林芑云站在稍远的地方,感到脚下的地面都有些热。 池边用原木搭了个棚,挂着淡青的帘子,却没有见到皇帝。 池子边上,几名仅穿着贴身小衣、体态丰韵的女子正在戏水,见林芑云到来,都起身相迎,口中道:“林姑娘来了,皇上都念了好久呢。” 林芑云也见过其中几人,知道是皇帝颇为宠幸的才人,忙不迭地回礼。 忽听帐中一人道:“是林丫头来了么?进来罢。” 声音苍老虚弱,但确实是当今皇上。 林芑云没由来心中怦怦乱跳,忙道:“是,是!”走到帘子前顿了顿,双手微微发颤,慢慢掀开帘子。 外面的火光透过青色的帘子,变成不再那么炙热。 帐内只有一张大床,有一个人斜躺在床上,如此热的地方,他还裹着层驼毛毯子。 林芑云只看了一眼,就知道他的寿命已超不过半年了。 李世民微微睁开一只眼,看了看帘子前那如兰草一样的人儿,低声道:“你来了……坐罢。” 林芑云低声道:“是……”走上两步,她才想起面前的可不是一般人,忙跪下施礼道:“小女子林芑云,拜见皇帝陛下。” “唉……”李世民从喉咙里发出一声浑浊的叹息,也不叫她起来,隔了很久才道:“你是见我这样子,害怕了? “朕……真的已经老迈到如此地步了?” 林芑云脑门渐渐冒出汗,道:“不……不是。陛下春秋鼎盛……” 李世民突然奋力撑起身子,怒道:“闭嘴!咳咳咳……” 他这一声吼,引得剧烈咳嗽,咳得整个身子弓起来,本来苍白无色的脸,霎时涨得通红。 林芑云惊得跳起身,耳中嗡的一响,脑子里一片空白,呆呆地看着李世民两只手虚弱无力地抓着毯子,捂在嘴前咳嗽。 身后脚步声响,那几名才人冲进来,个个也都吓得面无人色。 两名才人想要去扶李世民,却被他一拂手推开。 他本想喝斥两句,奈何咳嗽不停,慢慢地伏在床上。 帐后不知什么地方又跑进一名太医,哆嗦着抽出金针,要给李世民扎。 他的手刚接近李世民的背,李世民突然一反手握住他的手腕,回过头厉声道:“你要做什么?” 那太医道:“臣……臣为陛下扎……” 李世民一掌煽在他脸上,怒道:“你想谋害朕?咳咳……你……你大胆!朕……咳咳……朕诛你九族!” 那太医差点尿湿裤子,丢了针,跪在地上只管磕头,道:“陛……陛下饶命!陛下饶命!小臣只……只……只是想给陛……陛……陛……” 说到后面,牙关不住打架,再也说不出话。 李世民一只手勉强撑住身子,看了看在石地上磕出血来的太医,又看看四周跪了一地的才人们,眼光最后落在呆若木鸡的林芑云身上,终于咽下喉咙中的那口痰,挥了挥手道:“都退下吧……咳咳……都走,滚,滚出洞去,一个也别留在这里碍眼!” 才人们跟那太医倒跪着爬出去。 林芑云还呆着,直到最后一人退出,帘子被放下,在她眼前一晃,她才猛然一惊,抬脚就要跑。 只听李世民冷冷地道:“你想跑哪里去?” 林芑云定在当场,隔了一刻慢慢收回手脚,转头看着李世民,强笑道:“我……哦不……小……小女子哪里也不去。” 却见李世民丢了毯子,直起身子,那目光中精光一闪,射得林芑云一凛——他仍有这般精神? 李世民低声道:“你出去瞧瞧,是不是都上去了?” 林芑云如在云中,呆呆地道:“是。” 她撩起帘子走出去看,外面早就空无一人,那木台上原先开着的门也关上了。 整个洞里,只有柴火燃烧和水池里水气翻腾的声音。 林芑云回来,见李世民已经靠着床头坐起来,忙着又要施礼,李世民道:“免了。你什么时候也学得这般啰嗦了?朕叫他们都出去,就是不希望你拘束,那可什么也不用谈了。” 他说这话时,虽然声音仍有些无力,可已不似刚才那般衰弱了。 林芑云忙做恍然大悟状,道:“原来陛下是这个意思,如此神似,吓得小女子险些也跟着逃呢。” 李世民轻咳一声,微微笑道:“你的胆子可比一百个男子还大,会吓得逃走?你这小鬼丫头,这么快就学会拍马屁了?” 林芑云吐吐舌头,心放下了一大半,走到床边道:“骗你是小狗,我现在心还乱跳呢。 “陛下是天下之主,万民之王,所谓雷霆一怒天下震动,这可不是乱开玩笑的。” 李世民开始还笑笑,后来脸色淡下来,点头道:“雷霆一怒天下震动。你说得很好,我不该乱发脾气。今日之事要是被传出去,不知又会引起多少猜测谣言,待会得安抚一下他们。 “唉,别人都说做皇帝的囊括天下,万事皆可随心所欲,却不知为君者连自己一举一动都不能从心而欲,更何况万事? “你扶我起来罢。” 林芑云忙扶李世民起身,一面道:“那也是因为陛下乃万古未有之仁君,凡事皆为百姓臣民们着想,才会如此辛苦。只有不管民众的昏君,做事才是随心所欲,不过这样的皇帝,亡国也挺快的。” 她扶着李世民的身体,心中暗惊。 因为眼前这原本高大的男子,体重竟然已轻到一个病弱女子的程度,看来病情已经很深了。 李世民笑道:“什么万古未有之仁君?莫要招人笑话。 “朕百年后,若有人提到朕时,不要说朕残杀手足、弑兄逼父,朕就已经很心满意足了……你怎么了?” 林芑云扑地跪了,颤声道:“陛……陛下刚才突生感慨,小……小……小女子一时恍惚,什、什么都没听见!” 李世民淡淡地道:“你听见了,还装什么傻?朕难道没有杀死长兄?朕难道没有纵人杀死弟弟?朕难道没有逼得高祖退位? “这些事,天下臣民都知道,千古历史也都会记取,你听见了又如何?嘿嘿,嘿嘿。” 这几句话他徐徐道来,说得并不大声,仿佛随口拉扯的家常里短。 林芑云却似觉得头顶一个接一个的炸雷,震得她耳鸣目眩,背上冷汗出了一层又一层。 这等别说听,就连想都不能想的宫闱密史,如今却从最不可能说出口的皇上口中道出…… 林芑云霎时心里想的全是一个念头:“皇帝……真的老了!” ※※※ 李世民嘿嘿笑着,摇摇晃晃走到池边,坐在一张千年老树根雕的凳子上,把脚伸进池子里,喃喃自语,也听不清他在说什么。 过了好一会儿,忽然对林芑云招手道:“你也来,来泡泡这水。” 林芑云回过神来,见李世民惬意的神情,这才明白叫她换衣脱鞋的目的。 她只听爷爷说起过温泉,却还从未见过,当下小心地提着裙边,踮手踮脚向池子走去。 越靠近池子,脚下就越热,待到她把脚伸进水里一试,“哎哟”惊叫一声,慌忙跳出。 李世民笑道:“烫么?朕却没什么感觉,看来果然是行将入土,如枯树干草一般,连感觉都没有了。” 林芑云狼狈地理理跳散了的头发,道:“不……不烫,我只是从来没见过温泉,吓了一跳。” 李世民道:“你不必安慰朕,这身子朕自己最清楚……那些个太医说什么体弱气虚……都是假话,空话。哪个人不是体弱气虚死的? “那些道士、和尚,念经的念经,做法事的做法事……装腔作势……咳咳……朕也由着他们折腾。 “他们想的,其实是等什么时候朕真的眼一闭,那就可以念更长的经,做更大的法事了。” 林芑云听他说这些话,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应答,呆了片刻,想到那些和尚道士们整天里装腔作势,其实也多不容易的,想着想着,莫名其妙脱口道:“那不是很赚钱……啊!” 她突然惊醒,慌忙伸手捂住嘴,脸一下白得透明。 却见李世民歪着头,想了一下,拍着腿道:“是啊。那可很赚钱。来人!” 他叫了两声,并无一人前来,这才想起已经遣走了所有侍者,便道:“哼,等一下再命人遣他们走。 “既然朕大行之后要赚我大唐的钱,这之前可不能白便宜了他们。是吧?”转向林芑云,眨了一下眼。 林芑云噗哧一笑,忙闭嘴收住,不过脸上渐渐红起来。 李世民道:“来罢,你坐下,把脚试着伸进水里泡泡,舒展筋骨,很有效果。” 林芑云照着他的话做了。 刚把脚伸进去时,实在有些烫得受不了,但渐渐的,出了一身大汗,却觉得越来越舒服,全身筋骨果然软软地松弛下来。 林芑云忍不住呻吟一声,慢慢半躺下,把腿伸直,尽力感受从脚下传来的热。 李世民道:“很舒服吧?” 林芑云道:“是啊,果然通体舒坦。” 李世民眯了眼,似乎眼前碧色的水,晃得有些眼花,感慨地道:“如果脱去衣服,全身浸在水里,那才是真正的享受……” 只听身旁哗啦哗啦的水响,跟着又是啪啪啪乱响,李世民转过头看去,却是林芑云手足并用,扑腾着爬开。 李世民道:“你要去哪里?” 林芑云身子一跳,爬着转过身子,扑在地上颤声道:“陛……陛下,小女子……不……不……” 李世民鼻子里嗯了一声,道:“不怎样?” 林芑云心中惊慌万分,生平第一次没有半点主意,只是不住道:“不……不……不能……不……” 却听李世民嘿嘿一笑,道:“傻丫头,朕又没叫你现在就脱。你放心,朕老了,只把你当作女儿看待。 “快起来吧,瞧你趴着的样子,怪可怜见的。” 林芑云抬起头,透过散在眼前的头发,看看李世民,小心地道:“真的?” 李世民佯怒道:“君无戏言,你居然还敢怀疑朕?看来非要好生教训一下了。” 林芑云连忙爬起来,笑道:“陛下龙驭天道,勇武盖世,所思所想都离不开天下万民,那自然是一言九鼎绝无儿戏。 “我是小女儿家,所思所想离不开小女儿心态,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小女子与陛下,犹如灯烛比之太阳,萤火比之浩月,天壤之别,岂可相较?” 李世民笑骂道:“小马屁精,嘴是越来越甜了。你还是小女儿家?你那心眼里藏的东西,只怕十个大男人也比不上。 “过来给朕揉揉肩罢,有些酸了……” 林芑云走到李世民身后,轻轻替他揉起来。 李世民闭了眼,享受着。 过了一阵,他轻轻道:“朕说要收你做朕的女儿,也不是戏言,朕是真的希望能有你这么个女儿呀。 “朕有二十几个孩子,可是真正能像你一样陪朕聊天说笑的,却一个也找不出来……你可愿意?” 林芑云身子一颤,怔了片刻,走到李世民前面跪了,磕头道:“这是芑云无上之荣幸。” 李世民不知为何却叹了口气,道:“你真的愿意?” 林芑云抬起头来,一瞬不瞬地看着李世民,道:“其实芑云生下来就没了爹娘,虽有爷爷百般疼爱,可也一直盼望能有一位爹爹。 “自那日风雪夜见到陛下英武之姿,心中早将陛下看做自己长辈。 “陛下真的愿将芑云视为女,芑云愿终生侍奉左右,做您的女儿。”说到后面,眼睛都红了。 李世民见她心诚,赞道:“那就太好了。朕也不要你侍奉,朕只要你这颗心就已经很满意了。” 说着,解下腰间一只玉蝉,道:“这是母后留给朕的遗物,朕现在赐与你。” 林芑云深深吸了两口气,双手颤抖着接过玉蝉,然后磕下首去,说道:“谢陛下隆恩!” 李世民愠道:“还叫陛下?” 林芑云忙道:“是……父皇。” 竒_書_網 _w_ω_ w_._q_ ǐ_ S _Η_U_九_⑨_ ._ ℃_ o _Μ 李世民道:“朕不要听你叫父皇,这话听着就不舒服,父皇父皇,要紧的是后面那个皇位…… “朕的那些孩子们一个个这么叫朕,总让朕觉得离他们很远很远……” 林芑云直起身子,看着李世民,嘴唇抖了抖,道:“爹!”喊出这个字,眼泪终于忍不住流了下来。 李世民伸手抚摩她的秀发,笑道:“乖。爹老来能得你这么个女儿,上天毕竟待我不薄。 “你起来吧,这里又不是大殿,要这么多礼做什么?你也别忙着高兴,做皇帝的女儿,可并不是那么简单的事。” 说到这里,他撑着凳子站起来——林芑云忙上前扶着——沿着池子走,不知想到了什么事,眉头又渐渐皱起。 林芑云不敢问他,想了想,道:“爹,我不怕。我又不做什么公主,我就做雪月明的女儿凤来仪就成了,其他的事我不管,也管不着。” 李世民道:“你那样想很好,做人做好自己就已经很不容易了……只可惜别人不会这样想的。 “今日你做爹的女儿,也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爹现在能疼惜你,百年之后,就顾不上了……” 林芑云道:“爹,你身体硬朗,人中长,额头又高,是长寿的命。” 李世民笑道:“你少来说好听的,爹爹自己知道。人哪有不死的?爹只是担心呐……” 他顿住脚,握住林芑云的手,随口道:“你这个李洛的表妹,是假的吧?” 林芑云突然听到他说这个,吓得浑身剧震,就要往地下跪去。 李世民紧紧拽住她的手,不让她动弹,柔声道:“不要跪,回答爹。” 林芑云汗出如浆,拼命偏过头,不敢看李世民逼视过来的眼光,颤声道:“我……我……我不是……” 李世民轻轻拍着她的手,叹道:“你别担心,你的事爹都知道了。你以怀玉之故辗转于宫闱之间,真是难为你。 “今日爹收你为女儿,就是准备为你卸下所有的事情,看天下还有谁敢要胁你。不要再担心了……别哭呀傻丫头。” 林芑云这些日子来,一直活在武约的阴霾之中,无时不在担心、猜忌,既不愿被迫侍奉武约,又怕有朝一日被她陷害,或是身分暴露,空成笑柄。 此刻听到李世民的话,既是说自己此前担心的一切已烟消云散,从此再无人可以要胁,心中又是高兴又是感激,不禁又抽泣起来。 她抽泣了一阵,抹去眼泪,道:“爹,您待芑云真好。从此以后,芑云再也不需要躲闪着过日子了。” 说着退开两步,张开双臂,大大地伸个懒腰,望着头上的石壁,得意地大声叫道:“从此以后,我又自由了!哈哈,哈哈哈哈!” 李世民见她笑得又蹦又跳,也禁不住展颜道:“你这个疯丫头,原来现在才露出你的真面目。” 林芑云在水池边跳了一阵,跳得裙子湿了一大片也不知道。 她回头见李世民坐在一块石头上,忙搬了张小几放在他身旁,端来茶水,再跳到他身后给他揉肩,一面道:“爹呀,您真是神通广大,什么事都瞒不过您。” 李世民笑道:“什么神通广大,你当爹有三只眼睛么? “昨天晚上,爹接到李洛的奏折,是他将你的事和盘托出,说因为武约希望你做她的幕僚,特命他将你强留在府内。 “我们谈话这当口,李洛封了官印,把自己锁在屋里,正等着廷尉提审呢。” 林芑云一呆,没想到李洛竟做出这种事,一时愣在当场。 李世民道:“嗯,怎么不捏了?爹正舒服呢。” 林芑云忙接着捏,心道:“他为何要做出如此自毁前程之举?这么做,不是和武约决裂了么…… “啊,难道他已经察觉到爹要对武约下手,想先撇开关系……不对,若真想撇开,也不至于就此束手就擒。 “欺君之罪,无论怎样都脱不了严惩的。 “我怎么办?该怎么救他呢?” 虽说当日李洛强迫自己留下时,恨不得让他身败名裂,可是相处这么久以来,李洛对她一片真诚,心中对他的怨恨,也不知不觉间早消失了,此刻乍听到这消息,第一个念头就是帮他,不觉大是犯难。 忽听李世民道:“喂,丫头,轻点呀。你想救他,对爹下手就这么狠吗?” 林芑云吓得退开两步,想了想,突然灵光一闪,跪在李世民膝前,道:“爹呀,您既然要饶恕他,可不可以把这个功劳让给女儿?” 李世民皱眉道:“什么浑话,这等欺君大罪,是可以轻易饶恕的么?自然是交付刑部,按律处置。真是小女儿说话。” 林芑云瘪着嘴道:“爹吓唬女儿。 “爹若是不肯饶他,又怎么能替女儿洗清以往一切?爹若是不肯饶他,又怎会故意在女儿面前说起?” 说着,俏皮地眨眨眼睛。 ※※※ 李世民苦笑道:“你可真是个鬼灵精,什么都瞒不过你。不过他当日以武力相逼,你怎么还替他说话?” 林芑云歪着头,想了想,道:“他当日欺负我,现在爹要饶他,我可不能就这么轻易放过他,所以讨这份差事去,正好好好教训教训他呀!” 李世民伸手揪住她的小鼻子,道:“你少来糊弄爹。你是怕其他官员对他落井下石,所以想亲自去宣旨,好让他今后不至于在人前抬不起头来。 “你呀,你这小心眼,真以为爹看不透?” 林芑云吐吐舌头,惊讶地道:“爹,您真厉害,这都瞒不过您?” 李世民哼了一声,道:“鬼丫头……爹可得好好想想才行。李洛是个什么样的人,你大概也清楚吧。” 林芑云道:“他……他这个人身在官宦之家,功名得失是看得重了些,所以有些随波逐流。而且他昏头昏脑,再明显的事有时他也不清楚。但人是好人。 “其实想起来,女儿也多亏他照应,才没给人欺负了。他若是真的势利小人,也不会在此刻做出这种事来…… “爹呀,好不好?” 李世民放开她的鼻子,摸到她被热气烘得红润的脸上,叹道:“爹既然故意给你说,不就是打算让你去么? “待会儿你一个人去宣旨罢,爹命御史官员不记录在册就是。不过有一个条件,那就得看你了。” 林芑云道:“什么条件?” 李世民道:“你必须要保证他以后除了君命,就只听你的命令,不得再三心二意,否则朕要杀他,可是轻而易举。” 林芑云忙磕头道:“是,爹,女儿替李洛谢谢你了!您放心罢,那个头脑简单的家伙,要他忠心,容易得紧呢!” 李世民笑道:“呵呵,爹看满朝文武,在你面前都算头脑简单了。 “起来罢。其实,爹也是冲着李洛这份心才饶恕他的。你能如此以德报怨,很好,爹很满意。你是个好女儿呀。” 他说到这里,身子突然一紧,似乎想到了什么事,摸着林芑云的手微微颤抖。 林芑云见他神情大变,以为他有些累了,起身端茶给他,道:“爹,喝点茶。这地方好是好,就是有点闷,爹呀,我们还是出去吧?” 李世民闭上眼,摇手道:“不,爹还要再坐会儿……你也陪爹坐着。” 林芑云只好坐在他身旁,伸手弄水玩。 过了一会儿,忽听李世民冷冷地道:“芑云,你是个好女儿……爹昨天……去见了高阳……” 林芑云身子一震。 她在玄奘的译经堂,就已经听说了高阳公主的事。 她本是李世民最宠爱的小女儿,下嫁重臣房玄龄之子房玄爱,一时也颇引为佳话。 但是最近关于她与高僧辩机私通的传闻,已经闹得长安城内沸沸扬扬。 这等涉及皇家尊严的宫闱禁事,最是马虎不得。 林芑云小心地道:“爹,女儿……女儿也曾听闻。不过,并无实凭,倒也轻信不得。” 李世民道:“没有实凭……没有实凭……就在前天,玄奘法师遣人送来一只玉枕,说是在辩机房间里搜到的。 “那只玉枕……正是朕赐予高阳的生日礼物。 “没有实凭!” 他猛地坐直了身子,一把推翻小几,几上价值连城的宫色瓷杯摔得粉碎,一片片溅入池中,那一碧池水顿时晃荡起来。 李世民咬着牙,狠狠地道:“朕要剐了他!朕一定要活剐了他!” 林芑云冷汗出了一层又一层,跪在地上,手忙脚乱地将李世民身前的碎片拣起来,丢入池中,生怕他此刻怒而站起,踩在碎片上,那自己的责任可担不起了。 她一面拣,一面颤声道:“爹……您……您要杀谁?” 李世民道:“朕谁都想杀!谁惹朕生气,朕就杀谁!他们以为朕老了,心也软了,好!朕就杀给他们看! “辩机,杀!高阳,也杀!谁敢阻挠朕,一样的杀!” 林芑云偷偷回头,见他眼中血红,面目扭曲,知道他受打击太大,有些痴狂了。 他今日突然要认自己做女儿,大概也与此有关。 林芑云不觉叹了口气。 玄奘为什么突然要这么做?林芑云不清楚,但是可以肯定,那后面隐藏着不可告人的阴谋。 然而不管那阴谋针对的是谁,眼前这垂垂老朽、已经有些糊涂了的皇帝,说到底才是最大的受害者。 林芑云甚至隐隐感到,刚才李世民说那些“残杀手足、弑兄逼父”的话,就是给人逼出来的…… 有人想要逼他发疯,逼出一个混乱的局面来…… 这些念头在林芑云心中一闪,她心意立决,当即转过身,大胆地凝视着李世民,道:“爹呀,您还是别杀人罢。” 李世民火气上冲,完全无法控制自己,用力一拍桌子,指着林芑云鼻子怒道:“你说什么?你说什么?你敢阻挠朕?你以为你是谁?朕贵为天子,想杀谁就杀谁,你……你狂妄! “朕才说谁敢阻挠,一样的杀,你竟敢就在朕的面前替人求情,你不怕朕也杀了你!” 林芑云淡淡地道:“芑云并非为他人求情。辩机是谁?芑云不认识。高阳公主?芑云也没福气见过。芑云只是为爹求情而已。” 李世民一呆,诧异地道:“什么?” 林芑云道:“不错。爹贵为天子,领有亿万臣民。臣子的荣辱生死,自然全在您一念之间。 “只不过……”说到这里故意顿住。 李世民眼中神色恍惚,盯着林芑云,道:“只不过什么?” 林芑云道:“只不过爹虽有杀生之能,却没有起死回生之能。杀死一个人,纵使以后后悔,也是再难补救。” 李世民站起了身,一脚踢倒林芑云,怒道:“混帐话!朕要杀人,杀就杀了,为什么会后悔?为什么要补救!你……你小心,小心你说的话!你胆敢干扰朝政,朕立刻就杀了你!” 林芑云心中怦怦乱跳,勉强撑起半边身子,低声道:“芑云不知道什么朝政,也没那本事干涉…… “芑云只是知道,一个人死了,再怎么也不能活过来。他到了什么世界去,我们不清楚,可是所有的伤心、思念都留给活着的人了…… “芑云的爷爷,就是因为芑云一时疏忽,而被奸人所害,芑云每每梦回,后悔得恨不能杀了自己……” 她低低地伏下身去,恳切地道:“爹对芑云尚且怜爱,更何况是自己的亲女儿?芑云怕……怕…… “怕爹真的杀了高阳公主,有一天思念起她来,可怎么办呢?” 蓦地肩头一紧,被李世民紧紧抓住。 林芑云吓得一哆嗦,却见李世民蹲了下来,看着她的眼里,竟是说不出的温柔与慈爱。 他凑近了林芑云,低声道:“爹……爹给你说件事……” 林芑云道:“什……什么?” 李世民道:“爹……爹问了那些儿子们……他们……他们一个个除了喊杀外,竟没有提一句求情的话…… “没有……一个都没有提……嘿嘿,嘿嘿嘿嘿……你……爹踢伤你了么?”紧张地摸了摸林芑云的手臂。 林芑云笑道:“爹,没事,一点都不痛的。” 她忍着痛,伸手舞了几圈。 李世民看她没事,脸色稍缓,道:“你不要怪爹,爹心里难受啊……可是爹……爹甚至不敢像这样冲他们发泄怒火。 “因为爹怕稍微说重了话,他们就会自作主张,杀了高阳……杀了我的女儿……杀了他们的妹妹……” 他抓着林芑云的手不住颤抖,脸上皱纹堆在一起,仿佛千年老树的皮,哪里还找得出半点当年的叱吒风云的英武之姿? 他一面说,一面还小心地四下看着,续道:“他们想要逼爹……爹知道的……想要……咳咳……只有你,只有你替爹想。 “爹空有天下,却只能跟你一个人说这些……” 林芑云心中一酸,伸手抱住了李世民,道:“爹,别怕,别怕。有女儿在这里,谁也不敢对您怎样的,爹!来,爹,坐下来说。” 李世民在她搀扶下,慢慢坐下,道:“爹不怕……不怕……你很好……爹只是担心这个江山……” 他两眼有些茫然地看着前方,顿了片刻,忽道:“你在京师这么久了,总听说过‘唐三代后,武主代之’这个谶语吧?” 林芑云见谈话越来越涉及禁忌,打起十二分精神,小心地道:“女儿……听说过。不仅这些,还有‘日月当空照临下土,扑朔迷离不文亦武’、‘参遍空王色相空,一朝重入帝王宫,遗枝拨尽根犹在,喔喔晨鸡孰是雄’……” 李世民似乎有些疲惫,眯了眼,听她把话说完,方道:“你……你是怎么看此事的?” 林芑云思索良久,道:“谶语不可怕。天玄地黄,阴阳分明,世间事并不是一两句谶语预言可以左右的。 “但是,时局却不得不防。” 李世民道:“那……那时局又如何?” 林芑云眼见自己涉入时政越来越深,背上只觉一阵阵的发冷。但此刻话都说到这分上,也不可能推脱。 她迟疑半晌,结结巴巴地道:“爹呀……现……现下……现下大局未定……” 李世民啪地一拍身旁的石头,奋力站起身来,瞪圆了眼看着前方,一时竟是须发皆张。 林芑云吓了一大跳,忙道:“爹,女儿不会说话……” 却听李世民长长出了一口气,喃喃地道:“大局未定……大局未定……芑云,好孩子,你……你是唯一看准时局的人。 “大局未定啊!你说得好。” 他兴奋地绕着池子走着,一面道:“这几日,中书令长孙无忌、马周,谏议大夫褚遂良,监天李淳风等人一天一份奏折,要朕除去武约。 “哼,亏他们做了几十年的官,见识还不及你!说什么朕‘春秋鼎盛’,什么‘国泰民安,天下承平,古之未有’,非要趁这大局稳定之时,马上动手,除去武约。 “芑云,你说,你怎么看?” 林芑云迅速整理一下思路,一条一条地道:“女儿在朝野之间,见到了不少事。武约此人心怀大志,知人善用,而且确实手段通天,非常人所及。 “朝廷内有不少追随者,单看李洛曾对她忠心不二,就可见一斑。 “况且,她比朝中任何一位大臣,都更懂得收罗江湖人士……” 说到这里,想到了阿柯,顿了顿,接着道:“虽然说,表面上江湖人士与朝廷大局无碍,但武约暗中培植死士,一到关键时刻,这些人就是她刺向大内的夺命匕首,防不胜防。 “古来以刺客左右时局之事,数不胜数,更何况……”说到这里住了口。 李世民听她徐徐说来,眉头越皱越紧了,见她停止,连忙道:“嗯……继续说下去。” 林芑云低着头道:“爹呀,有些话女儿……女儿不敢讲。” 李世民道:“有什么不敢讲的?无非是关于废太子承干、魏王泰儿罢了。 “你放心,爹既然已经贬了他们,就永不可更改。现在的太子,一定要继承这个江山。不能改,不能再改了。 “哼,想要逼朕……荒唐!” 林芑云见他精神又好起来,忙道:“是啊,天子之言如九鼎,那是万难更改的。但是……但是他们可不这么想。 “毕竟曾经离大宝如此之近……即便他们再无此心,他们的臣子不见得就死了心……” 李世民突然停下步,呵呵笑起来。 刚开始还只是哼哼,越笑越大声,到后来仰天大笑,震得洞里回响连绵不断。 林芑云心中害怕,偷偷爬开几步。 半晌,李世民才慢慢停止了笑,看着头顶,像是对林芑云说,又像是自言自语道:“可不是吗?再加上朕如今风烛残年,不知哪天就去了…… “去了后,太子的龙椅坐得稳否?有无其他差错?有没有其他王心怀不满?外藩侵入怎么办?内外勾结又当如何…… “嘿嘿,嘿嘿嘿嘿……可有好多人都眼睁睁盯着呢…… “所以朕活着一天,天下反而是最不安定的时候。在新皇帝把位置坐稳之前,大局都不能算安定。 “武约如今尾大不掉,要除她,哈哈,哈哈,还早得很呢!” 他慢慢回过身来,深深看进林芑云眼睛里去,冷冷地道:“所以,到了那时,爹就指望你出手了。 “你去替我传话给李洛,他想要交给朕看的忠心,朕已经看到了,就把京兆之地交给他了。 “嗯……再传一道旨,李世绩持功骄横,纵容子弟,本应重责,姑念其多年从军,略有功绩的分上,剥去爵位,发配辽东,去给朕看着高丽。” 林芑云见他眼中重又镇定如常,心中暗松一口气,虽然不明白为何在此用人之际自毁长城,贬罚重臣李世绩,但也不敢多问,便道:“是,爹。” 李世民看着她,微笑道:“丫头,你眼光飘忽,定是在想,为何爹会在如此重要之时,贬去李世绩,对不对? “呵呵,小丫头,终究还是不懂人情世故。” 他长长叹了口气,牵着林芑云,向楼梯走去,一面道:“李世绩可与李靖并称我大唐双虎,可是爹不能这么自私,爹不要他掺和到这场风波之中……爹还要替下一位皇帝留着他呢…… “你先出去吧,爹稍后就有旨意下来……” 第四章 江湖之远意难平 林芑云走出洞时,仍有些头晕目眩。 刚才那一幕恍然如梦,然而又如此真实,李世民的低语、浅笑、愤怒,仍然历历在目。 她扶着墙壁站着,一面压下兀自乱跳的心,一面想着李世民说的那些话。 当前似乎平静的盛世,看来比自己想的还要复杂、冷酷。 有人正利用高阳公主之事发难,皇帝也一定已经感觉到了。 他突然抛下群臣,躲到这洞里来,连朝中大臣都不见,难说不是在做什么准备。 皇家的生死争夺,毕竟不是小民可以想像的…… 是皇位之争? 这可是每朝每代都会上演的大戏,九五之尊是天下所有人的梦想…… 林芑云想到最近看的祗报,皇帝暗地里再一次削弱了太子实权,交与重臣,难道他对现在这个好不容易选出的太子,还有不放心的地方? 可是刚才他一再说,不能改,不能再改了…… 武约…… 林芑云想到这个名字,就忍不住打个哆嗦。 连皇帝都觉得她尾大不掉,可以想像她培植的势力,已经有多么庞大了。 托付给自己? 开玩笑吧,自己说到底仍是一介平民,能做什么? 皇帝的女儿……只不过是场梦罢了。 他自己的儿女们尚且因为争权夺利而麻烦不断呢,怎么会再添个麻烦? 林芑云叹口气,眼见几名宫女上前来,她不再想这些,只想换了衣服,早些离开这是非之地。 换好衣服,林芑云出了门,见早有一顶小轿等着。 她上了轿,几名太监抬了就走,迳往山下去。 林芑云掀开帘子一角,望着那突出于树丛之上的屋檐,心中突然有一种说不出的酸痛。 原来在自己心里,仍是那么渴望有一个爹…… 她看着那屋檐越来越远,越来越模糊,实在不想见它消失,便咬牙放下帘子。 然而眼泪还是忍不住流了下来,觉得世间唯一一个能像爹一样爱护自己的人,也终于离自己越来越远了…… 轿子晃晃悠悠,不知行了多远,忽地停了。 林芑云忙拭去眼泪。 只听轿外太监道:“姑娘请下轿。” 林芑云在太监搀扶下出了轿,只觉阳光耀眼。 她眯眼看了半天,才发现已经到了骊宫的正殿侧门。 此刻殿外站满了御林军,个个杀气腾腾。 林芑云看了片刻,反倒觉得又回到了人间,忍不住傻笑一下。 那太监道:“姑娘请里面稍坐。”引着她进入门中,指着一条长长的走廊道:“皇上吩咐,请姑娘自行进去。” 说着,躬着身退出门去。 林芑云沿着那走廊走了一阵,转过一个弯,眼前是一扇巨大的铜扣门。门前两名御林军见她走近,伸手拉开了沉重的门。 林芑云昂首而入,待进去了才大吃了一惊,原来竟已走入大殿之中。 只见殿内竟也密密麻麻站满了人。 仔细看去,全是穿戴整齐的文武官员,少说也有五六十人。 最前面站着的,赫然就是中书府数位大臣——长孙无忌、马周、李世绩,旁边还有一个眼熟的、却是近日新宠褚遂良。 那后面站的人中,也颇有几个李洛府中的常客,林芑云知道他们都是封疆大吏,也是国中势力一等一的人物。 林芑云没想到这么多臣子竟然突然齐聚于此,早上上山时,山上可还冷清得紧呀,这些人难道是秘密上山的? 林芑云心中咯登一下,隐隐料到,皇帝可能有重要大事要宣布了。 她从那门走进,几乎就直接站在了一众大臣面前。 她可不知道那是皇帝日常进出的门,只是自己一出现,立即引得群臣一阵骚动。 马周皱眉道:“你是谁?怎么站在这里?” 林芑云慌忙道:“我……我是他引进来……” 回头一看,那扇门却已经关上了。 她头皮一麻,忙强笑道:“也……也许走错地方了……众位大人莫怪……”说着,忙向边上靠去。 长孙无忌道:“荒唐,怎会走错地方?你是哪宫宫女,从哪里过来的?一点规矩都不懂,还不跪下谢罪!” 林芑云听他喝斥自己,不觉大怒,想到皇上对自己尚且温言细语,自己只不过走错了地方,值得这般斥责? 当即大声回道:“我不是宫女,我从哪里来,可不是你管得着的!” 众大臣本都静静地站着,林芑云一嗓子吼出去,只听大殿里不住回响:“管得着的……管得着的……着的……” 众人眼睛顿时齐刷刷投在林芑云身上。 林芑云自己也没想到声音这么洪亮,吓得伸手捂住嘴,可是也不服气,眼睛毫不客气地跟长孙无忌对视着。 褚遂良凑到长孙无忌耳边道:“这女子似乎是李洛的表妹……上次皇上大宴,小臣曾见过她一面。” 长孙无忌开始见她狂妄,还真以为是什么了不起的人物,一听是李洛的表妹,顿时大声道:“住嘴!你表哥犯了事,此刻正在府里等候处罚,你竟如此大胆,小心罪加一等!” 林芑云嘿嘿一笑,道:“如果诸位大人是为这事来的,那可要白走一趟了。 “小女子这就要回去宣旨,李洛之事纯属误会,免交刑部。至于小女子的罪加一等,就更不知从何谈起了。” 马周斥道:“住嘴!朝廷大事,岂是你这小女子可以妄言的?简直无礼至极。殿前武士,还不将此女子拿下!” 林芑云见到两名御林军走上前来,才明白不是作梦,吓得花容失色,叫道:“喂,等……等等……这……这可是圣旨呀!” 马周道:“小女孩,你还敢妄言圣意?那可是死罪。拿下!” 两名御林军左右一夹,林芑云放声尖叫,跟着变成惨叫,声音之高,直叫得殿内人人侧目。 长孙无忌皱眉道:“这女子什么来路,怎么一点礼数都没有?赶紧把她拖下去,皇上这几日龙颜不展,给他看见可不得了。” 褚遂良压低了声音道:“怎么定她的罪?与李洛同坐么?” 马周瞥他一眼,道:“不。这事要先查清楚。一个外臣女子,没有品级身分,忽然出现在朝廷之上,这是何等大事? “她是怎么来的,谁带的路,负责关防的侍卫、禁军、太监在做什么?礼部是怎么搞的?” 长孙无忌回头望着一班官员,喝道:“礼部的人在哪一列?” 早有几个官吏脸色惨白,从人群中挤出,慌道:“下官们在此……尚书大人现在河北……” 长孙无忌不耐烦地打断道:“今天的朝会是由谁安排的?” 其中一人汗如雨下,连连打躬,若不是朝廷上不得跪拜朝臣,早就趴在地上了,口中道:“下、下官礼、礼礼……” “你下去听参罢。”长孙无忌一摆手道,“你们几个,立刻会同刑部、大理寺,将今日关防人等统统……” 刚要说出处罚,有人一扯他的衣带,他虽不知是谁,但是话随风转,出口已变成:“召集起来,就地盘查。这女子的来龙去脉,要弄清楚。” 几个礼部、刑部官员连连点头称是,将那个倒楣的家伙,连搀带架拽了出去。 因为不是在京城的朝会大典,除了中书省的几个台阁,六部九卿及各地封疆大吏多半没来,派遣的多是些中低级官员随同朝见,哪里见过这等场面? 眼看有人祸在不测,仿佛一阵凛冽寒风刮过,大厅里顿时一片木然。 长孙无忌面无表情,眼光从官员们脸上一一扫过,这才微微瞥视身后,却是褚遂良拉着他的衣带。 褚遂良凑上前来,低声道:“长孙大人,皇帝在这里。” 短短的一句话,长孙无忌脑中嗡的一响,立刻明白过来。 且不说这小女子进来得不明不白,光是他刚刚要“统统就地拿问”的人,都是皇帝的亲随侍卫、太监,比不得他平日分掌大理寺时,手下拿问的那些屁滚尿流的落魄官员。 皇帝尚未露面,他先雷厉风行的拿问了,只怕被拿的人还没问罪,自己先跟前任民部尚书一样散架倒台。 念及此处,顿时额上渗出一层密密细汗。 马周人越老耳朵越尖,闻言微一沉吟,道:“且将这……女子,就近在候监狱里查问,问出是谁、如何带她进入殿中。落实口供,把相关的人员监控起来。 “皇上就在宫中,这是多时未有的朝会,该怎么议政就怎么议政,不要因为小小事情冲淡了国家大政。 “议政之后,再向皇上禀报,至于如何发落,是否与李洛同罪,一切由皇上定夺。诸位大人以为如何?” 褚遂良看一眼长孙无忌,后者微微点头。 几个老家伙商议定了,褚遂良厉声道:“押出去,着刑部、礼部就近在候监狱审问。” 他顿了顿,又道:“按御案处理。” 按御案处理,就是不得动刑,似乎要好受点。但御案处理的结果,无外乎杀头流放,没有好结果。 林芑云在李洛府中多时,对这些朝廷规矩早摸得一清二楚,吓得冷汗出了一层又一层,放声叫道:“是皇上叫我……” 长孙无忌对押她的侍卫使个眼色,那侍卫会意,手上一加劲,林芑云手臂被捏得断了似的疼痛,后面的话便喊不出去,只是眼泪乱流。 正在惶恐之时,忽听有人淡淡地道:“住手,放开她。” 众大臣们都正伸长了脖子,看哭哭泣泣的林芑云耍宝,听到这声音俱是一震,忙回头黑压压一片跪下去,齐声道:“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长孙无忌、褚遂良等人心中暗恼,只恨没赶紧把这女孩赶出去,这下皇帝见到,少不得又要问责。 两个人脑子里拼命盘算,想着今日当值的守备该定个什么罪才好。 只听皇帝道:“什么事如此喧闹?” 长孙无忌忙道:“陛下,有一无知女子擅闯殿堂,臣已命人拿下,正准备追查守备失职之责。” 李世民提高声调道:“哦,有这等事?是谁擅闯殿堂?” 林芑云忙叫道:“陛下,是我,芑云!” 马周厉声道:“住嘴,大殿之上不得喧哗……” 话音未落,李世民已站了起来,道:“原来是芑云,你这顽皮的孩子,怎么刚才也不等等朕,就自己来了? “呵呵,你过来,陪朕坐着。是谁胆敢对你无礼的?” 说到后面一句,声音已经寒了起来。 几个老狐狸心中砰的一下,身上一根根的汗毛慢慢竖起来。 马周年老体衰,眼前一花,险些晕过去。 李世绩在他身旁偷偷扶他一把,让他不至于当众出丑。 林芑云揉着手臂,狠狠瞪两眼那两个被惊得目瞪口呆的侍卫,抹着泪,走到李世民面前。 李世民摸摸她的头发,笑道:“朕出来晚了,叫你受委屈了。” 林芑云跪下行礼道:“芑云不敢。芑云没有受委屈,所谓不知者不罪嘛。其实……”她回头把长孙无忌、褚遂良等人一一看过去,接着道:“其实各位大臣们也是依律行事,陛下……陛下该奖赏才是。” 一旁的太监搬来椅子,扶林芑云坐了。 李世民此时身着龙袍,神采飞扬,哪里还有半点颓废疲乏之态? 他闻言笑道:“你能如此想,不枉朕的疼爱。这里都是我大唐重要官僚、封疆大臣,顶梁之人也,你没有失态罢?” 林芑云想到自己高亢的声音在殿内回响,脸上不禁一红。正要解释,李世民轻轻握住她的小手,沉声道:“宣旨。” 陆福一跨前一步,展开明黄绢布,朗声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册封林芑云为唐清玉公主,赐李姓,赐青州郡,赐金一万两,赐绸五万匹,赐……” 一声声刺耳的“赐”,在林芑云耳朵里回响,渐渐的变成嗡嗡声,什么也听不分明了。 她呆呆地看着下面群臣因为震惊而白了的、青了的、红了的脸,心中明白,李世民特意安排她早出来一步,并非是让她面对众臣,而是让众臣面对她。 要让他们亲眼见到,皇帝是怎样宠她的。 他是要为自己立威呢…… 而自己呢…… 已经深深陷入“皇家”这个看不见边的大网里,从此以后,再也别想轻松的飞出去了。 ***************** 一连几天,秋雨无休无止地下着,别说驿路了,连码头边上镇水的铜牛,仿佛都变成了泥牛。 向北望去,延绵的汝水上一片苍茫,天与水的界线,完全没办法分出来。 汝水也借这秋雨,一口气涨了一丈有余,摆出一副风高浪急的模样。 往来汝水的渡船,不得不全部歇业,再急着赶路的人,也只有望天兴叹的分。 道亦僧看了一阵天,甚觉无聊,转头见小二倒了酒,忙不迭端起来一口闷了。 抹着酒水淋漓的胡子,皱着眉头道:“呸!酸中带涩,粗劣至极,这是酒还是醋?妈的……不过在这地方也算不容易了。 “一壶够个屁,你当老子舔吗?再来两壶!” 待小二翻着白眼去了,道亦僧对阿柯晃晃酒壶道:“你也来点?” 阿柯道:“大师知道我不喝酒的。” 道亦僧道:“嘿,真是不明白你。你说,这么大个的人了,连酒都不碰,算什么汉子? “我跟你说,酒乃天下至纯至诚、至刚至阳之物,所谓天地间灵气甘露之精华,化为粮食,而粮食中的精华又化为酒,进入腹中,简直是在替你延年益寿,知道吗? “不懂享受的家伙,可惜呀。” 话虽这样说,还是很满意阿柯不来跟他争,干脆连杯子也不用了,就着酒嘴,喝起来。 阿柯叫了几个菜,对小真道:“你要吃些什么?尽、尽管说啊。” 小真与阿柯都易了容,扮作少爷与仆从模样,闻言摇头道:“随便好了。我本就不想吃。” 阿柯道:“那怎么成?怎么也得吃点是不是?我听说这里的荷尖是一绝,你最喜欢尝鲜了,要不要试试?” 小真眼望着窗外屋檐上断线珠玉般滴落的雨水,淡淡地道:“你自己要吃就吃罢。爹爹和伯伯的大仇未报之前,我什么心情都没有。” 阿柯讨了个没趣,只得老老实实随便叫了几个小菜,端起碗只管吃,不敢再多说。眼见窗外的雨,下得越发紧了。 忽听店外马蹄声急,有十来骑正踏着水,向这边奔来。 阿柯警惕地探出半个头看望过去,雨下得太大,十步之外就茫茫一片,什么也看不清楚。 阿柯道:“这么大的雨,什么人这么急着赶路?” 道亦僧歪着脑袋,听了一阵,才说道:“马踢软了……这些人大概已经跑了很久了。” 正说着,大雨之中,冲出十三骑马。 马上的人皆蓑衣斗笠,看不清面目。当先一匹马浑身黝黑,一看就是西域良种,甚是扎眼。 这群人冲到店前,当先一人一拉缰绳,那黑马人立而起,霎时稳稳当当地立住。 后面跟着的马,可没这么好精神,在各自骑手的催促声中停下,乱七八糟全挤在一起。 那当先之人抬头看看天,又看看身后跟着的骑手们,往地上呸地吐口痰,大声道:“妈的,饿着肚皮跑鬼路啊!老子要死,也先打个尖再说!都给老子下马!” 阿柯听这声音恁的耳熟,心中先慌了三分,端起碗装着猛吃,一面低声道:“都不要叫我名字!” 小真白他一眼,也低声道:“你现在是我的家奴小三,吃饭一点规矩都没有!我们在雅间里,难道还有谁明目张胆闯进来么?” 阿柯这才想起自己易了容、换了身分了,忙放低碗,脑袋垂着。 道亦僧也弹粒花生到嘴里,老大不耐烦地道:“有老子在,你们两个小娃儿怕个屁!” 那帮人翻身下马,迳往店里走来。 当先一人跨进店堂,先四面打量一番——阿柯从密密的竹帘缝隙间看过去,禁不住心里咯登一下,暗道:“果然是铁鹰教的慕容荃!” 只见铁鹰教众人,浑身上下全是泥浆雨水,好似从泥地里钻出来的。 也不知道赶了多久的路了,一个个铁青着脸,翻着死鱼眼睛。 大堂里已经没多少位置了,店老板正忙着叫伙计搬两张桌子出来,慕容荃大咧咧地道:“妈的,啰嗦个屁,老子就要坐中间!” 铁鹰教众人齐声应了,气势汹汹往大堂中间挤去,边走边脱蓑衣、摘斗笠,顺手乱甩。 他们这一脱,大堂内顿时雨水横飞,泥浆四溅,客人们纷纷走避,可是哪里走得开?就有不少人衣服沾满泥水,狼狈不堪,桌上饭菜里更是一片污秽。 铁鹰教一伙人甩得兴起,哈哈大笑。 有一书生模样的人,抗声两句,被人像小鸡一般提起,两记老拳下去,鼻子嘴巴一起往外喷血,再扔到外面泥水里,摔得半天爬不起来。 酒店老板这才知道来了群瘟神,苦着脸,不住打躬作揖。 大堂里的普通百姓见到这般气势,哪里还敢多留,纷纷算帐走人,不一会竟走了个干干净净。 阿柯压低声音道:“这伙人认识我,还跟我有旧仇。要、要不要现在就走?” 道亦僧狠命撕扯一只鸡,一面含糊地道:“……打就打,反正……嗯,妈的老鸡一只……反正老子也很久没跟人打架了……” 小真解下佩剑,拍在桌子上,道:“正合我意。”说着,也提起筷子吃起来。 阿柯道:“我……我也不是怕……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正说着,忽听门外又是一阵马蹄声。 铁鹰教的人本已落了坐,听到这声音呼啦一下全跳起来,“光啷啷”一阵响,俱都抽刀在手,仿佛受惊的兔子一般看着门口。 老板和小二不知又来了什么人,提着水壶发愣。 慕容荃虽然端茶杯的手在微微发抖,终究也没有站起来,道:“妈的,干什么?迎他进来吗?老子就不信他敢在这里动手。 “坐,都他妈给老子坐下吃饭!” 阿柯心道:“原来这家伙还在为阴阳铜鉴的事被人追杀呀。看他的样子,大概已经栽了很多跟头了。可怜……” 说话间,马蹄声已停在了门前。 这一次只来了四人,当先一个铁塔也似的壮汉,脑袋比店门还高出半截。 他进门来时也不回避,直着脖子,“啪啦”一声撞断门框,瞪着眼,走进店里。 一个刚才替铁鹰教众人牵马的伙计,正走到门口,见状刚道:“你怎么走路的,撞烂了门……” 那人身后一人抓住他胸口衣领,随手一抛,那伙计惨叫声中,横飞出去,撞烂窗户,摔到店外青石地上,顿时昏死过去。 那人拍拍手道:“你也撞烂了窗户,大家这就扯平了,是不是?掌柜的呢?快点滚出来伺候!把这些破椅子统统扔出去,快快快!” 他一叠声催促吓得屁滚尿流的酒店老板时,慕容荃对那铁塔汉子一拱手,道:“铁兄,你还真是赶得急呢,居然又追上兄弟了。” 铁鹰教一众人看着他的眼中,俱是又愤怒又惊慌的神色。 那铁塔汉子瞪了慕容荃半晌,咧嘴呵呵一笑,声音好似闷雷:“慕容兄跑得快,兄弟我既然奉了帮主之命照看慕容兄,没办法,也只有拼命赶呀。” 此时,刚才动手那人已搬上一张铁椅子,铁塔汉子一屁股坐了,掏出张绢巾,像大姑娘一般,翘起兰花指,擦拭脸上的雨水,一面道:“有什么吃的,快些随便上来些,大家伙赶了一天一夜的路,也有些乏了。 “慕容兄,这次等兄弟吃完了再走,可好?” 慕容荃两手一摊,苦笑道:“你老兄看看兄弟我一个劲往少林寺赶,也该知道是为什么吧? “那东西不在我身上,你赶快一点跑到少林寺去,说不定还先拿到呢,是不是?” 那铁塔汉子道:“这个兄弟就不知道了。总之帮主手指到哪里,我铁牛就冲到哪里。帮主说要怎么做,我铁牛拼了命也要做到。 “慕容兄既然没有阴阳铜鉴,又何惧让兄弟我搜一搜呢?” 铁鹰教中一人,拍桌子怒道:“放屁!我们教主是你随便说搜就搜的么?有种就上来打过,不要整日阴阳怪气的跟在屁股后面,算什么英雄?” 铁鹰教个个群情激动,一起挥舞着刀,叫道:“对,有种上来比过,妈的还不知道谁怕谁呢!” 铁牛坐着屁股,挪也不挪一下,手下端上热茶,他接过来吹了半天热气,小小地喝了一口,皱眉道:“不好。撤了罢。” 竟是看也不看铁鹰教一眼。 铁鹰教众人喊了半天,那边都没人搭理,他们除了叫骂,也着实不敢再往前多跨一步。 慕容荃突然一拍桌子,怒道:“吃饭就吃饭,吼什么吼?人家当是耍猴呢!妈的,全都给老子坐下!” 铁鹰教众人被帮主喝斥,俱都无言坐下喝酒。 一个小二上菜时,不小心碰了其中一人,被那人飞起一脚,踢进厨房。 慕容荃喝了两口热酒,脸开始红起来,对那铁塔大汉道:“姓铁的,有种就跟老子一起上嵩山,看看老子是不是说了假话!” 铁塔大汉无所谓地道:“那好得很啊。” 道亦僧与小真两人各自埋头吃饭,充耳不闻。 阿柯一直从帘子缝隙间看着,心道:“看来,这铁塔汉子一直认为阴阳铜鉴在慕容荃手里,是以穷追不舍。 “铁鹰教一个个怕他得很,定是吃了不少亏了。他定是拼命往嵩山跑,希望辩机能还他一个清白。 “为什么那汉子不动手?啊,是了,他是要等他的帮主来才能动手,否则若是搜不出阴阳铜鉴,被他帮主怀疑私藏了,可不得了。 “嘿嘿,这东西真是弄得人人自危。 “除了慕容荃外,另外还有威服寨的司马寨主、那个什么梅庄的梅雨村……对了,还有个苦和尚,大概此时都被人如此追赶着吧。 “林芑云呢……她在玄奘的手里,还有人敢追吗?倒是我……可千万别给人发现了。” 铁鹰教众人又怒又惧的吃着饭,那铁塔汉子也不紧不慢地喝着自带的酒。 阿柯则躲在雅间里,用易容的工具,把眉毛画了又画,胡子有多少加多少。 小真忍不住道:“不要再弄了,搞得人不人、鬼不鬼的。” 阿柯得意地道:“那不正好吗?” 忽觉眼前一闪,跟着头顶上啪喇喇一阵巨响,震得酒店都是一抖。 道亦僧抬头看看外面,道:“咦,这时节还有震雷,今年冬天可不大好过。” 说话间,窗外的雨下得更加滂沱,劈劈啪啪,打得靠窗的几棵小树,弯下腰去。窗台上也溅起水花,一阵阵冷冽的水气刮进来,弄得桌子湿了一大半。 阿柯忙站起身来关窗。 他刚要合上窗,忽地一惊,只见如此风雨中,有一人却不紧不慢地,自街上昂首而来。 那人身材不高,仿佛还驼着背,一身麻衣被雨湿透了,像披着张破烂的抹布一般。 阿柯再看仔细点,猛地一震,飞也似地关上窗户——那人拄着一支比他身体还高的铁杖,竟是多日不见、替他阿柯背黑锅的铁杖老头! 阿柯退到小真身边,低声道:“铁、铁杖老头来了!” 铁杖老头推开门,一步一拐地走进酒店。 正在闷声吃饭的慕容荃,抬头瞧了他一眼,略一迟疑,突然一跳三尺,脑袋险些撞到顶梁。 铁鹰教各帮众还以为教主屁股上挨了一刀,都惊得跳起来,一阵乱七八糟地拔刀之声,跟著有人惨叫一声,却是他旁边的人拔得快了,在他胳膊上切了一刀。 慕容荃落下地来,指着铁杖老头,脸涨得通红,嘴里的饭还来不及咽下,叫道:“就、就、就是他,直娘贼!”喊得饭菜、口水到处乱喷。 铁塔汉子看了一眼慕容荃,并不理会,又看看铁杖老头,站起身来拱手道:“原来是穆奎山穆前辈,在下飞虎山铁牛。” 穆奎山还没回答,慕容荃一边跳一边叫:“就是他!妈的,阴阳铜鉴就在这老头身上!你要搜就搜他,老、老子可是清白人!” 穆奎山瞥了一眼铁塔汉子,并不言语,迳自走到旁边一张桌子,坐了下来,道:“酒来。” 他声音不大,又低又沉,可是偏偏像在人耳朵边响起,震得每个人心中都是一跳。 慕容荃呆了一下,再叫气势已经小了很多:“那、那叫阿柯的小子,就是说的他嘛,不信你也可以去问威服寨的司马老头! “喂,穆老头,你这么招摇地跑出来,胆子还真是不小啊!” 穆奎山也不理他,只拍拍桌子,叫道:“酒!” 可是老半天也没人答应,想是酒店老板见到这两帮似乎要火并的样子,早就躲起来了。 铁塔汉子沉吟一下,笑道:“穆前辈要酒喝,怎么还不招呼着?” 他手下一人忙应了,提了壶酒过去。 穆奎山也不客气,接过来连杯子也不用,直接就着壶口喝了起来。 铁塔汉子使个眼色,手下自是理会,忙把自己桌子上的菜,端到穆奎山桌子上。 铁塔汉子顺势也坐了过去,笑道:“穆前辈,在下可有荣幸与穆前辈喝酒?” 穆奎山始终不说话,眼也不抬一下,见菜端到面前,也毫不客气的吃起来。 铁塔汉子端了一阵,见他不搭理,笑道:“那在下先敬穆前辈一杯了。”说着,一口气干了。 慕容荃冷笑道:“哼哼,马屁拍到马腿上。”觉得自己也像是长了脸一样,顿时心情好了不少。 铁鹰教的人,均是脸露不忿。 铁塔汉子道:“穆前辈,我们帮主是‘天星锤’黄云峰,说来,也算您老人家的故人……” 说到这里,故意一顿。 然而,穆奎山仍像没听见一样,只是埋头吃酒。 ************** 铁塔汉子怔了一下,接着道:“帮主他老人家听说您出山的消息,非常高兴,吩咐在下若能有幸见到前辈,一定要请前辈到敝帮坐坐。 “穆老前辈酒喝完了,怎么还不端酒来?” 几名手下忙自己跑到厨房里找酒。 铁塔汉子道:“穆前辈,这位铁鹰教教主慕容先生……”一指慕容荃——慕容荃本能地一挺胸口——续道:“说您老人家收藏了‘阴阳铜鉴’…… “嘿嘿,前辈放心,在下绝无窥测之心,只不过这东西外面的人吹得挺厉害,这阵子也闹得风风雨雨。在下没有见过,也是不信。 “不过,如果真在穆前辈身边,在下斗胆,倒要向前辈讨来看上一眼。不知前辈可否给在下这个薄面?” 他说到最后,店里所有人都屏住呼吸,几十双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穆奎山。 外面又是一阵电闪雷鸣,隆隆声滚过头顶,可是所有人都觉得这声音还没自己心跳的声音大。 谁知过了半天,穆奎山仍旧慢吞吞吃着菜,在这么多人注视下,神色丝毫不变。 慕容荃第一个跳起来叫道:“看吧,我说就是他拿了吧!喂,穆老头,装傻可就是默认了!” 铁塔汉子笑道:“穆前辈真是慎重之人。既然这东西在穆前辈身上,没有落在其他宵小鼠辈之手,在下也就放心了。” 慕容荃怒道:“谁他妈的是宵小鼠辈?”随即醒悟这是铁塔汉子在激穆奎山。 铁塔汉子郑重道:“穆前辈,在下有一句话,不知是否得罪前辈,不过在下对前辈的敬重仰慕之心,可昭日月,得罪也不怕了。 “所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前辈身上揣着这么个东西,还如此招摇,似乎……不是太妥当呀。 “咱们飞虎山虽然不是什么大帮派,不过江湖上的朋友,也曾送我们帮主一个‘义薄云天江东小孟尝’的称号,如果前辈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地方,在下是义不容辞……” 穆奎山突然开了口,淡淡地道:“我心情不好,不想跟你说话。” 铁塔汉子一名手下,终于忍不住怒道:“姓穆的,我们二当家的跟你客气,那是……” “嗤”的一声,那人声音突然中断,众人一呆,就见他的脑袋猛地窜起老高,在梁上一弹,重重砸在慕容荃面前的桌子上,砸得碟碗乱跳。 众人嘘得同时发一声喊,俱都跳起身。 那人的身体,兀自摇摇晃晃走了两步,向前跌倒,脖子处的血喷发出来,冲得他面前一人满身满头的是血。 那人猝然不防,吓得尖叫,脚下踩到血,摔了个四脚朝天。 铁塔汉子身上也溅了好多血。 他也没料到穆奎山说动手就动手,而且一出手就这么狠辣,自己可还连他怎么出的手都没看清楚。 他双臂一展,滑出两丈远,又惊又怒地道:“姓穆的,你这是什么意思?亏我好言对你,你竟然突施杀手! “阴阳铜鉴真在你身上,你……你他妈就别出来露脸啊!” 他自进店以来,第一次气急败坏到骂人的地步,几名手下各自脸色惨白,抽出兵刃站在他身后。 慕容荃在后面又跳又叫:“是吧,老子没说错吧!这叫做贼心虚,妈的,还要杀人灭口!” 穆奎山抹一把溅到自己脸上的血,跺跺筷子,继续吃菜。 众人这才见到他筷子的下部满是血迹,敢情他刚才竟是用这双筷子,削掉那人脑袋的! 酒店里一时间寂然无声,铁鹰教众人都默默往后退着,心中都是一般的念头:“幸亏今日先出头的是飞虎山的笨蛋,否则这颗脑袋说不定就是自己的了。” 慕容荃一边退,一边道:“铁兄,妈的,跟着老不死的拼了啊!飞虎山号称东南第一大帮,铁兄贵为二当家,别人把屁股都凑到脸前了,可不能就这么忍气吞声……” 铁塔汉子回头怒道:“住嘴!你妈的再说老子先废了你!反正若阴阳铜鉴在他身上,老子杀你就像杀条狗!” 慕容荃老脸涨得通红,也怒道:“什么?老子帮你说话,你还冲老子乱叫?你以为老子一路没跟你硬来就是怕了你,老子是顾全江湖朋友的面子。 “喂,穆老头,趁我们两边打架,你自己走得越远越好。” 铁塔汉子狠狠瞪他两眼,又回头盯着穆奎山,两只手负在背后,极轻地往袖子里一收,待伸出来时,十个指头上各套了一枚铁指甲。 慕容荃和他手下人看到这铁指甲,忍不住一哆嗦。 慕容荃心道:“要不要同时下手……这两个家伙斗起来,还不知道谁输谁赢,老子可要等等再说。”当下默然不语。 铁塔汉子慢慢绕着穆奎山走,一面道:“姓穆的,我念在帮主当年与你有些交情的分上,对你好言相对,你却把我的好心当作驴肝肺。 “这倒也罢了。阴阳铜鉴这玩意儿,哼,可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得到的。你一个独来独往的人,凭什么跟我们飞虎山争……” 说到这里,正绕到穆奎山身后,眼见穆奎山端着酒壶发愣,似乎没有留意,铁塔汉子突然双手一抡,同时从两个方向袭击穆奎山的脑后。 眼见十根铁指甲迅疾如风,就要插入穆奎山头颅,慕容荃心头剧跳,心道:“妈的……” 忽听“啪”的一声响,铁塔汉子猛地一震,铁指甲在离穆奎山的头不到一寸的地方硬生生收住。 众人眼前一花,不知什么时候,穆奎山那本来斜靠在桌旁的铁杖,已斜斜向上,铁杖头的尖刃正抵在铁塔汉子的喉头,几乎只差一分就要刺入。 众人谁也没发声,摸摸僵硬的脸,这才注意到那桌子上多了一条铁杖粗细的口子,刚才那啪的声音,竟然是穆奎山在那电光火石的一瞬间,拍击铁杖,让铁杖砸破桌子,旋了一圈,分毫不差地迎上铁塔汉子的咽喉。 这分定力与内力,慕容荃自问十个自己加起来也比不上,不禁倒抽一口冷气。 穆奎山淡淡地道:“既然说到了交情,那就算看在黄云峰的面子上,饶你一命。滚。” 直到铁杖收回去,铁塔汉子才浑身一颤,倒退出老远。 他拼命咽了半天,好不容易才把涌到嘴里的血咽进肚子里。 刚才那一下虽然没有真正刺到自己,但杀气太盛,仍是让自己气血翻腾,比之重重挨上一拳还要难受。 铁塔汉子推开来扶他的手下,勉强站直了,血红着眼睛盯着穆奎山,冷冷地道:“姓穆的,不管你身上有没有阴阳铜鉴,这梁子算是结上了。 “我自问要拿你有些吃力,不过我们帮主可比我高了许多。有种不要走,这帐咱们一定要算的!” 说着,恨恨出了店,也不管风雨交加,下得正大,硬着头皮走了。 他手下的人手忙脚乱抢回尸体头颅,也跟着跑了。 慕容荃呸道:“妈的,兄弟死了,溜得比谁都快,飞虎山的老二,确实不同凡响。”他手下帮众也哄然大笑。 话虽这样说,慕容荃见追了自己这么久的飞虎山众人说走就走,心中一时也不知是喜是悲。 眼前这老头说来,也是跟阴阳铜鉴大有关系的人,搞不好一个不高兴杀人灭口,自己也跑不了。 当下陪着小心笑道:“穆老爷子,你真厉害,一招就吓走了飞虎山老二,真他妈不得了。 “来来来,我慕容荃自然不配跟你喝酒,自干一杯,聊表敬意!”说着,一口干了。 穆奎山仍旧默默的喝酒吃菜,并不看他。 他手下兄弟也乱七八糟说些半通不通的恭维话,每个人都灌了七八杯老酒。 他们被飞虎山追赶已有多日,受尽了鸟气,各种不堪之羞辱难以描述,今朝晦气突然消尽,都是说不出的痛快。 渐渐的酒劲上来,慕容荃的舌头大了起来,脑子也有些糊涂了,笑道:“穆老爷子,嘿嘿……你……你厉害! “老子听说十几年前,你就跟‘霜雪神剑’陈海山干过一架,嘿嘿嘿嘿……真他妈有种! “你……你说!你有什么事,兄弟我火里火里去,水里水里去,跟……跟他妈定你了!” 穆奎山终于放下酒杯,瞥了他一眼,淡淡地道:“我心里不痛快。” 慕容荃抹去嘴边的酒水,瞪着双眼,大声道:“有什么不痛快,你、你就说出来!谁招惹了你,老子跟他玩……玩命!” 他手下帮众一起拍桌子大叫。 穆奎山道:“有件事,真是犯难……” 慕容荃大著舌头道:“不是犯难的事,也用不上老子,是不是?你……你尽管说!” 穆奎山看了他良久,终于迟疑地道:“一个月前,我使尽各种法子,杀了司马南风全家一十七口,灭了威服寨,斩了他四肢,埋在田里,可是直到他死,也没说出阴阳铜鉴的下落。 “五天以前,苦真也这么死了,还是没有说出什么。唉,我今日见了你,开始不知道怎么办好了……” 雅间里的道亦僧实在包不住,差点噗哧一声笑出来,却被酒呛到,大声咳嗽。 小真也捂住嘴,笑得花枝乱颤。 只有阿柯脸色苍白,拼命做手势要两人噤声。 穆奎山不去管雅间里的声音,一双眼说迷茫也好,疲惫也罢,反正无神地看着慕容荃,道:“你说,我该怎么办才好?” 慕容荃还有些不清醒,只觉得穆奎山说的事,似乎跟自己有关系,但到底是什么关系也说不上来。 他呆呆地端着酒杯,道:“呃?什么……什么怎么办?” 好在他手下一名帮众一向灵醒,听了穆奎山的话,脑子里一炸,尖叫道:“老、老大,这家伙也要你交出阴阳铜鉴!” 慕容荃冲那人怒道:“放你妈的屁,老子不交!” 穆奎山眼中杀机一闪。 幸亏天可怜见,这个时候慕容荃心中灵光一闪,想起是怎么回事了,惊得浑身一激灵,叫道:“不……不是,妈的,老子根本就没有! “穆老头,有……有种你就跟我上少林寺,看看究竟在我这里,还是在辩机那里。若老子有半句假话,我……我……天打雷劈!” 第五章 前世珠花今朝再 酒店里一时肃静下来,谁也没有说话。 慕容荃心中又惊又怒,原来这穆老头,也是冲着自己来的。 自己的功夫大概也就跟司马南风、苦真和尚半斤八两,想到这老头不知道用了多少辣手酷刑,活活将两人逼死,慕容荃背上的寒颤,一个接着一个。 斩断四肢,埋在土里? 这他妈的下辈子会不会变成泥鳅…… 他脸色一阵青,一阵白,铁鹰教帮众心中,也是一般的惊惶,有好几人险些尿湿了裤子。 若这老头真的行起凶来,老大是玩完了,可是老大玩完前,自己一定先死。 想想威服寨比铁鹰教人还多得多,尚且“灭了”,自己这十来人,简直不够他乐的…… 这么想着,店堂里便陆续响起“咯咯咯”的声音。 开始还小,也就一两个,到后来越来越大,越来越多,那是众铁鹰教门徒们嘴巴关不住风,牙关打架的声音。 阿柯在里面听见了,暗自心惊的同时,也不禁叹息,没想到当初追杀自己的人,现在也被人追杀,落得如此横死的下场。 天绝老人说得不错,玄奘就是要看到人们为它疯狂,为它厮杀…… 他老爹种下的这个因,现在却被这样一个狂人利用起来,肆意玩弄世人…… 阿柯心里一阵阵冰凉,慢慢地捏紧了拳头…… 突然手腕一紧,被人捏住了脉门。 阿柯顿觉手臂一麻,大吃一惊,却见道亦僧凑近了自己,慢慢地摇了摇头。 他神色凝重,朝外面大堂的方向看了一眼。 只听穆奎山的声音道:“咦,哪里来的杀气?原来这店里还真是藏龙卧虎呢。那雅间里是哪位高人,可否出来一见?” 阿柯脸色一白,刚要回答,道亦僧拍拍他肩膀,哈哈一笑,自提了壶酒,一摇三晃地出了门,大声道:“他妈的,今天早上出门看到乌鸦乱叫,我当什么稀罕事呢,原来是铁杖老怪穆老兄驾到,哈哈!久仰久仰,来,在下敬你一杯!” 穆奎山见道亦僧面生得紧,出门就乱攀关系,并不起身,道:“你是谁?哪个门里的?” 道亦僧大咧咧拖张椅子过来,在他对面坐了,打着酒嗝道:“老……老子无门无派,天不收、地不管的,哈哈,穷光蛋一个! “不要看老子穿的道袍,剃的光头,老子首先声明,既非臭和尚,也不是贼道士,哈哈,哈哈!” 穆奎山一时摸不清他的底细,更隐隐觉得他虽然乖张,但这一坐却是毫无破绽,眼光不觉寒起来,一只手摸着铁杖,冷冷地道:“你认识我?” 道亦僧灌了一口酒,皱眉道:“妈的,你说这地方就出这种比老醋还酸的酒,人喝了还不得变酸?还是京城里的酒好…… “啊,哦,对,你问我话,我还……哈哈……你看我……你穆奎山的名头,谁人不知?” 他笑嘻嘻地把酒杯摆来摆去,道:“喂,穆老兄,原来你也在找这个阴阳铜鉴呀,嘿嘿。” 穆奎山仰着头,声音越发冰冷:“你说‘也’,那就表示你亦是同道中人?” 道亦僧指着穆奎山,吃吃地笑,道:“穆老兄,你真是比老狐狸还要警惕,呵呵,呵呵……我跟你说,打架我不行的,比不了,不过喝酒你就不行了。 “要不要来试一试?嗯?” 说着,自己动手拿了他面前的酒壶,倒起酒来。 穆奎山瞥了一眼旁边浑身白得发青的慕容荃,心中大是疑惑。 眼前这疯疯傻傻的秃子,说是慕容荃的帮手呢,不像,看慕容荃的样子,比自己还困惑。 要说他也为着阴阳铜鉴来呢,也不太像,要动手刚才就应该动了啊,为什么偏偏等自己来了,杀人立了威,他才跑出来。 看眼神浑浑浊浊,不像厉害的角色,但是刚才的那股杀气却实在…… 只听道亦僧道:“其实呢,阴阳铜鉴这玩意儿,真摆在我面前,我连碰都不碰它一下,不过见大家如此关切的样子,实在忍不住出来凑凑热闹。 “穆老兄不会怪我多事吧?哈哈,我只看,什么也不管,穆老兄要做什么,请便啊请便!” 穆奎山沉默了半天,还是忍不住问道:“你说碰都不碰,到底是真是假?” 道亦僧抬头看了他一眼。 穆奎山竟被那目光射得一惊,手下意识地握紧了铁杖。 但只一眼,道亦僧的眼重又浑浑噩噩起来,不知道看到哪里,手哆嗦着端起酒杯喝了口酒,叹道:“真的,为什么呢?老子怕呀。 “你想想,司马南风也算有头有脸的人物了,拥山自立,大口吃肉,大碗喝酒,听说抢来的大老婆、二老婆、三老婆……十七八个老婆,个个也都漂亮得紧,这不是神仙过的日子吗? “却因为担个虚名,被你活做成光杆肉棒…… “你再看看这个什么铁鹰教的教主,现在你要说声饶命的话,让他当孙子他都干……” 慕容荃差点脱口说出“干”字来,幸亏还算机警,话到了口边,马上又强行吞进肚子里。 眼角一瞥,却见帮众们个个伸长了脖子,一副哪怕是叫曾孙子,也都心甘情愿的模样。 道亦僧吐口口水,续道:“咳,别说他们这样的笨蛋了。这种笨蛋,死了也是活该……看什么看?老子就是要说。 “穆老兄,你想啊,就是‘关中霸刀’段念那样的人,那样的武功,怎么样?还不是给这玩意儿给活活阴死了。 “这种东西敢要吗?这……这根本是吃人血的招魂牌呀! “唉,可叹世人无知,有钱的非要找罪受,有命的呢,就非要找死乐乐……啊,穆老兄,我可没说你。喝酒喝酒!” 穆奎山右手不动声色地按在桌子边缘,内力一吐,“砰”的一声巨响,楠木桌子猛地爆裂开来,炸得碎屑乱射。 铁鹰教帮众正瞪圆了眼睛听,猝不及防,顿时间,便数人全身被木屑插中,放声惨叫。 慕容荃正对“有钱的非要找罪受,有命的就非要找死乐乐”,大发“于我心有戚戚焉”的感慨,这声响震得他心中一跳,以为穆奎山动手要了结自己了,暴喝一声,长剑出手,霎时挑出十七八朵剑花。 这乃是他的成名绝技“百无禁忌”中,最为犀利狠辣的一招,一剑刺出,便如十几个人同时出手一般,杀伤力极大。 却听身前几名帮众惨叫连连,这一剑果然名不虚传,一口气挑翻了四人。 待这四人各自血花四溅地翻滚在地,慕容荃才发现穆奎山与那胖秃子两人,好好地端坐着,浑然无事。 他们两人身前地上一片碎屑也没有,好像桌子根本没曾放在他们面前一样。 慕容荃固然又惊又怒,穆奎山心中也是颇为震惊。 要知,他刚才为阻止道亦僧继续胡说下去、扰乱自己的心,那一下使了八成功力,原以为震不死他,也要让他身受重伤,乖乖闭嘴。 却没想到,这秃子竟毫不客气地反推回来,不仅没吃半点亏,反倒将自己手臂震得麻木。 穆奎山一瞬间,已知道此人的功力不在自己之下,刚要变色而起,却见道亦僧右手乱晃,口中叫道:“哎哟,妈的,震死你爷爷了……啊,穆老兄,我不是说你……他妈的,这一下怕是震碎老骨头了! “刚才是怎么回事,怎么桌子说炸就炸?咳咳……害老子惊飞了一口酒。这酒虽然酸了点,总也比醋好啊……” 他双手乱摇,煞有其事地叫痛,一面胡言乱语。 穆奎山怔了怔,明白到他这其实是在给自己下台阶,不愿继续比斗下去。 穆奎山暗忖自己也并不见得就能拿下他,况且旁边还有个慕容荃,狗急了跳墙,兔子急了还咬人呢,真动起手来,说不定吃亏的反而是自己。 站起来冷哼一声,道:“阁下真是高人不露相,敢问尊姓大名。” 道亦僧道:“我……嘿嘿,说出来不要吓着你。江湖上的朋友曾送我一个名号,叫做‘飞来飞去医死人不偿命’,所谓天下三大名医之首,道亦僧是也。” 阿柯听到这话,心中一颤。 他想起当日林芑云骗道亦僧时的情景,不觉有些痴了。 慕容荃跳起老高,叫道:“啊,在下听说过!天下三大名医之首,哈哈,哈哈,原来是你老人家! “听说武功之高,远在当年之鬼手大侠、今日之天绝老人之上,行侠仗义,那是更不须说了……” 道亦僧眉头一皱,道:“你拍马屁可以,不过不要把鬼手大侠搬出来瞎说,那是老子最敬重的人!” 慕容荃忙道:“是,是!” 铁鹰教被木屑和他们教主弄得血肉模糊的教众们,本来觉得待在道亦僧与穆奎山身边不安全,在教主身边更不安全,正你拉我、我推你的往厨房爬,听到天下三大名医的名头,纷纷回头大叫:“神医救我!” “神医啊,小的全身都是洞啊!” “神医啊,小的上有八十老母,下有嗷嗷待哺……” 穆奎山怒道:“谁他妈再叫,老子活剥了他的皮,挂在外面当酒幡!” 此话一出,桌椅一阵乱响,铁鹰教教众们拼命往里面爬,全身是窟窿的人爬得最快,再无一人多说一个字。 穆奎山眯着双小眼,在道亦僧身上瞄来瞄去,实在想不出有个什么“天下三大名医”,更想不起道亦僧这个名字。 握着铁杖的手,暗暗运力,他口中说道:“今日之事,阁下是硬要在骨头上啃一口咯?” 道亦僧哈哈大笑,道:“啃,怎么啃?喂,这个什么铁鹰教的,你他妈是牛还是羊啊,被人啃来啃去……” 穆奎山心中大怒,心道:“你功力再高,老子就不信空手赢得了我手中铁杖!”深深吸一口气,就要全力击出。 突然间,穆奎山感到刚才那股惊人的杀气,再度扑面而来,然而不是来自眼前这个口中胡言乱语的道亦僧,而是雅间之内。 他眸子急速收缩,后退一步,心道:“这秃驴有恃无恐,原来里面还有高人!” 忽听门外有人大声道:“啃?还啃个屁!如今这姓慕容的还有什么可以啃的,屁股吗?哪位老兄有如此嗜好,在下可不敢恭维。” 众人同时回头,向门口看去。 慕容荃今日被人践踏得猪狗不如,早已脸青面黑,可是也着实不敢做什么,眼睁睁看着一个头戴斗笠的长竹竿,走了进来。 说来者是竹竿,其实也不十分贴切,因为他身子、手脚虽然又细又长,斗笠下的那颗脑袋,却是又白又胖,诡异之极。 让人觉得,除非是天公做媒,才能如此把一个极胖的脑袋,硬安在一个瘦长的身子上。 外面风雨仍大,但他除了斗笠往下淌水外,身上竟不怎么湿,脚上连泥都很少,想来定是以“水上飘”一类的绝顶轻功,行走来的。 慕容荃认得此人,听他话虽说得实在难听,但似乎是为自己开脱来着,忙拱手道:“原来是‘顺风耳’江东江大侠!失敬失敬!” 道亦僧讶然道:“原来你就是江湖上号称‘万事包打听,无事不可说’的‘顺风耳’江东?” 江东怒道:“你奶奶的才是包打听!老子耳朵虽长,该听的听,不该听的,一个字也听不到,该说的说,不该说的,一个屁也放不出来! “老子只听说过一刀、三剑、三毒、五怪,你这什么‘天下三大名医’,可从来没听说过,可以跟你拿命赌,十成十是杜撰的。” 道亦僧呵呵一笑,道:“兄弟,台面上喊什么呢,下来一起找地方喝个酒,聊一聊。” 江东神色不变,道:“那你得请我。” 他转头对穆奎山道:“穆老爷子,你如今找慕容荃,纯粹是找晦气——阴阳铜鉴在他手上,老子下辈子都跟着他姓。” 慕容荃叫道:“是啊,就是啊……妈的,老子是晦气吗?” 穆奎山冷冷地道:“江东,这话怎么说?” 江东一屁股坐下,甩了斗笠,道:“直娘贼,好大的雨,冷得老子……喂,慕容荃,老子马上要救你的命了,一点酒水都没有吗?” 慕容荃忙端了酒壶,亲自送上来,因听到“救命”两个字,连声音都在微微颤抖:“江、江大侠请,有什么话赶紧着说,若能还在下一个清白,我慕容荃肝脑涂地,永报大恩!” 江东喝了口酒,出了两口寒气,恼道:“这是什么酸酒,简直要人老命……穆老爷子,我已经打听好了,阴阳铜鉴确实不在他身上。 “你看他那模样,像能拿到阴阳铜鉴的人吗?” 慕容荃性命当头,把今日的羞辱统统强行压下,老着脸笑道:“江大侠这句话中听,是大实话!” 穆奎山顿了一刻方道:“真在辩机那里?” 江东道:“不错。这个辩机手握阴阳铜鉴,生怕别人不相信,拿到少林寺给方丈智得长老查看。 “智得长老又邀请华山青枫道长、与‘海湖帮’帮主陈锁南一同鉴定,认为确实是阴阳铜鉴,这才公诸于世。” 穆奎山重新坐下,神色凝重,半天方道:“他这是什么意思?” 道亦僧笑道:“穆老兄,你怎么这都不明白? “辩机这么做,一来么是找几个高人鉴定,那是要让天下人都知道,他拿的可是如假包换的真品。 “二来么,什么智得长老,什么青枫道长,个个都是数一数二的人物,有他们在辩机身边帮他坐镇,还有谁敢明抢去? “这小子打的好算盘呐。” 穆奎山道:“那老夫就更不明白了,他得了阴阳铜鉴,又已经证实,却为何要公诸于众?在少林寺拿给江湖上这么多人看,他是什么居心?” 江东翻着白眼道:“这我就不知道咯。不过,哼,他自己根本就熬不到武林大会那一天,嘿嘿,做什么都是白忙活。” “哦?” 这下连道亦僧都大感兴趣,忙道:“怎么,有这么多人看着他,还有人敢打他主意?你八成在扯什么大话。” 江东尖声道:“谁说我扯大话?老子天生铁嘴,只说真话,从来蹦不出一个假字!你晓得个屁,哼!别说你了,武林之中,目前还真就只有我一个人知道!” 穆奎山杀气腾腾地道:“谁?谁敢对他下手?” 道亦僧与阿柯心中同时想:“是玄奘,肯定错不了。难道这家伙也知道阴阳铜鉴的来历了?” 却听江东大声道:“皇帝老子!怎么,你还敢在他面前嚣张不成?皇帝要抓个什么人,那还不比抓只虾还容易?” 穆奎山一怔,道:“老子不跟你开玩笑。” 江东手一扬,酒壶远远飞出去摔得粉碎,跳起身来怒道:“奶奶的,怎么人人都说老子在开玩笑? “皇帝老子要拿他,千真万确!穆奎山,老子跟你来打赌,说了半句假话,老子的头拿给你当夜壶!” ***************** 阿柯正在迷惑,忽听小真在身旁低声道:“原来是真的。” 阿柯忙道:“什么真的?” 小真凑在他耳边轻声道:“我在洛阳的时候,就听到传闻,说是高阳公主与辩机私通。 “如果真是皇帝要拿他,那这传闻就是真的了。” 阿柯抓抓耳朵,道:“那……那为什么现在才抓他?” 小真摇头道:“那个时候还只是传闻呀。高阳公主身分特殊,又已经嫁给了房玄爱,这种事谁敢乱说? “我爹就曾说,这里面牵涉太广,可大可小,闹大了,连朝廷都要震动呢……现在八成是找到什么证据了吧。” 果然听外面江东得意洋洋地道:“你们这些土包子,没听过高阳公主的名头吧?妈的,房玄爱听过没有? “跟你们这些人说一件事,还真是需要浪费许多口水才行。” 道亦僧冷哼道:“我问你,中书令马周马大人平时早朝时,是乘轿去呢,还是坐车?长孙无忌乃太子的舅舅,若有事进东宫,该从安福门进去呢,还是安礼门?” 江东呆了一下,道:“我还以为什么呢,这都不知道? “马周大人贵为中书令,早朝当然是……是坐八乘大轿。往东宫……安礼门是皇城大门之一,进东宫当然是从安福门。” 道亦僧呸道:“说你土,你还硬拿烂泥敷脸。 “马周年事已高,身体欠佳,皇帝早就特许他不用早朝了,坐轿子……八乘大轿是出巡时用,你当长安城内到处是可以通行八乘大轿的路? “你知道安礼门是皇城大门,还算不是完全糊涂,只不过随便哪个长安人,也知道安礼门,问你一个安福门就露了馅了——”安福门进去是内侍省和掖庭宫,要到太子的东宫,还要从皇帝老子住的太极宫爬过去才行。 “就说你吧,包打听就包打听,该放屁就放屁,你扯什么土包子呢?” 江东满脸通红,顶上本来就少的几根毛根根竖立。 他交游广泛,门路又多,加上自己轻功了得,平日里无论江湖仇杀,还是宫闱密史,统统能够打听得到,却从未想过打听打听皇城内错综复杂的布局。 他近日从长安某高员那里,得到高阳公主的传闻,又探听到官府异动,本来得意非常,以为可以好好炫耀一番。 不料,却在这些小节上,栽在一个肥头大耳的土包子手上,心中尴尬、愤怒,可想而知。 穆奎山见他脸红得几乎可以挤出血来,忙道:“江老兄,这些乱七八糟的就别忙着提了,究竟是怎么回事,皇帝老子为何要捉拿辩机,这才是最关键的呀。” 道亦僧也笑嘻嘻地道:“对呀,你说,怎么回事?” 江东见他也问自己,强行压下一口气,心道:“老子等一下说出来的,可不是你这种土包子知道的了!” 当下道:“高阳公主和辩机私通,这件事本来密而不宣,谁知就在前几天,有人竟向皇帝进献了一件证物。 “这一下铁证如山,那可怎也赖不掉了。 “你道这个告密的是谁?” 他看也不看穆奎山,只直勾勾地盯着道亦僧。 直到道亦僧连摇三遍脑袋,他才打鼻子里哼出一声,道:“竟然是当今国师玄奘,猜不到了吧! “这证物,乃是皇帝亲赐给高阳的枕头。看你眼神游移,定是不信凭一个枕头就能证明是不是?” 道亦僧道:“怎么不信?每件御赐物品可都有标记,大内也有记录在册,随便一查,就知道是哪年哪月因何事而赐。 “你当得一件御赐东西很好吗?那得当神仙供着,既丢不得又烂不得,好看不好用的银样蜡枪头。” 江东见唬他不到,恨恨地道:“算你也有些见识。可你知道这次皇帝委派谁前来捉拿辩机吗?” 道亦僧道:“嗯……不是那个叫赵什么无极的鸟人?” 江东见他连赵无极的名头都知道,越发不可小窥。 江东点头道:“那是暗里。明里可动用了御林军精锐,领头之人不得了,乃是皇帝手下红人、中书门前詹事李洛!” 道亦僧呆了片刻,喝着酒道:“原来是熟人……” 江东呸道:“人家累世门阀大家,凭你也跟他是熟人,那老子就是八竿子打得到的皇亲了!” 道亦僧强词夺理道:“你这也算秘密?糊我没见过祗报是吧?见到官员异动,随便问个牙门、裨将也知道,呸!” 江东咬了半天牙,终于道:“哼,你有本事知道真正的宫闱内幕吗?我可告诉你,还有更怪的一件事。 “皇帝下的是密旨,别说你这样的平头百姓了,除了尚书省外,连秘书省、御史宫普通一级的官员都不知道。 “你道是什么?原来皇帝竟然下旨,让一名女子做监军,调度指挥一切捉拿辩机的行动。 “哼哼,你知道?你知道个屁!” 道亦僧“噗”的一声喷出酒来,听雅间里“光啷”一声,有人碰翻了碗杯。 他脱口叫道:“林丫头?” 江东一脸不屑地道:“不知道就不要乱说,看你也一把年纪了,还不知道什么叫做自重。 “告诉你吧,这人来头可更大了,乃是皇帝最近赐封的清玉公主,恩宠正隆……你问我她姓什么?妈的公主除了姓李,还能姓什么……” 他唠唠叨叨地说下去,阿柯一句也听不进去,心中只翻来覆去地道:“她……她竟成了他的公主!她竟做了他的女儿!她……她要死了吗?” 雨再下一阵,终于羞羞答答地收了头。 穆奎山喝干了酒壶里最后一口酒,摇了摇头,有些吃力地站起来,一句话也没说,慢慢地拄着铁杖走出店门。 也不知道他是泄了气就此算了,还是想赶在皇帝老子动手前找到辩机。 慕容荃见他起身时,脸色煞白,等到见他不发一言地出门,几乎不敢相信。 他小心翼翼地走到店门,见穆奎山确实头也不回的越走越远,直到转过街角,消失不见。 慕容荃这才长长出一口气,呸道:“妈的,说走就走,道大侠、江大侠两位在此,连招呼都不打,一点礼数都没有!” 他今日连着两次大难不死,笑得嘴都合不拢,拍桌子叫人去找来全镇最好的酒,最贵的菜,非拉着道亦僧与江东喝,号称要连庆三天三夜。 他对江东道:“江大侠,今日若非偶遇大侠,我慕容荃几乎性命不保了!” 江东道:“偶遇,谁他妈的跟你偶遇了?是穆老爷子花了一百两银子,托老子打听的,否则老子才没闲心管这些事呢。” 慕容荃一怔。 江东已经转过去对道亦僧道:“我看穆老爷子也是老了,年轻时杀人如麻,现在却居然有些厌了,还花银子叫我查实了再说。 “你说用得着查实吗? “抓个人一通好打,有的自然要招,如果打死了都招不出来,那自然是不知道嘛,是不是?” 道亦僧深以为然,连连点头,道:“穆老头这一下算是倒足了楣了,白结两段梁子。可能他也看出不对头,才喊你老兄帮着打听打听的。 “别说这些了,来来来,喝酒喝酒!” 当下与江东对喝了两杯。 虽然各不服气,但觉对方还算干脆,滴酒不剩。 待喝了一、两壶,觉得对方人品虽烂,酒品不错;于世事见识虽浅,于酒的经验倒不少。 等到十来壶下了肚,两人几乎相拥而泣,感慨相喝恨晚。 慕容荃早喝趴在桌子上,只管痛哭流涕,说些人生苦短、恨不得志的屁话。 阿柯知道道亦僧遇到酒友,不喝翻绝不收口,便和小真去找客栈。 两人走出酒店,雨已经停了一阵。 仿佛一转眼间,街上就热闹起来,行人也多了,许多临街的店铺也支出招牌来。 小贩展开摊子,行脚货郎也开始沿街叫卖起来——终于等到雨停的时候了。 两人正一边看一边走着,小真突然身子一颤,用力捏了捏阿柯的手。 阿柯见她脸色都苍白起来,忙顺着她眼光的方向看去,只见一条小巷入口处,有人用黑炭在墙角画了几个符号。 那符号画得歪歪扭扭,粗细不分,又靠近地面,怎么看,也像是小孩子顺手涂鸦之作。 但阿柯看在眼里,心中却是大惊,因为这正是组织里用来召集人手的暗号。 小真悄悄拉一下阿柯的衣袖。 阿柯心领神会。 两人都装做逛大街的样子,在周围乱转,并不靠近那巷口。 东瞧瞧,西看看,小真在一个卖折扇的小摊前流连半天,买了把白描牡丹扇。 等到两人终于磨蹭到巷口,小真手一松,扇子掉在地上。 阿柯蹲下替她拣起来,只那么一瞬,就已看清楚了符号内容,站起身,拉着小真走了。 两人寻了家最靠近码头的客栈,选了两间偏僻一点的房间住下。 待小二走后,阿柯放下所有窗子,对小真道:“确实是组织的记号,说是让人往东集合,地点还不清楚。” 小真咬着手指头,沉思道:“是不是以前的标记,还没被抹掉的?” 阿柯摇头道:“不是。符号很清晰,但是很浅,好像是匆匆忙忙画上的。如果真是以前的印记,应该早就被雨冲散了。 “怎么办,我们要去看看么?” 小真皱紧了眉头,半晌方道:“我不知道。阿柯,我……我怕。” 阿柯走到她身边,轻轻扶着她的肩膀,道:“你怕什么?” 小真脸色苍白,道:“我怕又是一个陷阱……出事前,也是这么轻描淡写的记号,把所有人都召集了起来…… “阿柯,现在除了你,我谁都不敢相信了。”说着身子微微颤抖,禁不住伏在阿柯肩上。 阿柯心中乱跳。 但随即想到小真以前那么大胆,如今虽然仍是刚毅,却也变得谨小慎微起来,不由得又是一阵心酸。 他用手轻轻抚摩小真的长发,道:“别担心,不是有我在吗?我不会再让你有事了。我们不是都易了容吗? “你是少爷,我是仆从,任谁也看不出来。 “那个标记,或许只是组织里侥幸逃生的兄弟留下的,我们悄悄跟去看看,应该不打紧的。” 他不住宽慰,小真终于镇定下来。 她内伤才好,觉得乏了,阿柯扶她躺下,给她盖好被子,道:“你休息一下罢,我出去瞧瞧道大师喝完酒没有,很快就回来。” 他刚要走开,小真突然一把抓住他的手,看着他的眸子幽幽发光,低声道:“阿柯,那……那个……阴阳铜鉴……” “什么?” “我……我在想……如果拿到了阴阳铜鉴,会不会真的实现一个诺言?” 阿柯陡然惊觉,反握住她的手,急道:“你疯了么?那东西是玄奘弄出来欺骗世人,好让世人相互残杀争斗的呀,你怎么也乱想起来了?” 小真奋力甩开他的手,撑起身子,眼睛瞪得大大地,道:“什么叫乱想,你……你看不出,这其实也是一个机会吗? “玄奘他……他就算是要欺骗世人,说不定……不,是一定会真的做一两件事出来,才能真的让世人残杀争斗,对不对?你想想看?” 阿柯一呆,觉得这一点倒有可能。 而且以玄奘的性子,也绝对做得出来。 小真见他不说话,又道:“如果……如果我们是第一个拿到那阴阳铜鉴的人,说不定他真能替我们杀了武约。 “对……第一个拿到,不能让别人拿,谁也不能……” 阿柯见她脸色苍白,眼神更是迷离,不知看到哪里,胸口起伏不定,忙伸手按住她肩膀,道:“小真,别想了。 “骗局终究是骗局,成不了真的。就算玄奘能替我们杀了武约,又怎样?我们又将付出什么样的代价呢? “他……他是比武约还要恐怖的人,难道我们当年为了武约出生入死,得到的教训还不够么?” 小真一怔,过了半晌,慢慢地又垂下泪来,捂着脸道:“我……我累了,什么也想不明白了……” 阿柯又陪着她说了一阵话,等她睡着了,方走出客栈。 阿柯辨明方向,走到码头附近,趁人不留意,在一棵树上用匕首划了个覆云楼的记号,心道:“最紧要先把小真送到安全的地方再说,她现在的样子,已经受不起第二次惊吓了。” 待得走回酒店,只见到几个大夫正在救治铁鹰教帮众,慕容荃软成一滩泥,道亦僧与江东却已不见。 阿柯拉过一名小二问话,原来两人喝得高兴,大发酒疯,不知道是谁首先吹嘘自己轻功了得,能只身过河而衣不湿。 另一人便受不了,硬说自己内力无敌,可以闭一口气在水中潜伏半个时辰。 两人争执不下,拉扯起来,砸了几张桌,到最后相携出门去,据说到汝水上比试去了。 阿柯不觉叹气,道亦僧受不了激,他是早就知道的,不过以他的武功,已经没有大问题。 他担心小真,便掏了几块碎银子,吩咐小二给道亦僧传个话,自己先回客栈。 晚上直到戌时时分,道亦僧才踉跄而回,喝得酩酊大醉,趴在店门口敞开衣服,又唱又闹,口中不清不楚地喊:“我知道……这……这他妈是冲我来的……好!来……尽管来…… “老子不怕!老子一人喝死你们!” 小真早在自己屋里睡了。 阿柯生怕他吵醒小真,忙着要抬他回房,谁知道亦僧本就肥胖,喝醉了更似一只铁牛,一个人几乎拉他不动,只好乱甩银子,叫几个小二帮着抬他到房中。 刚放到床上,道亦僧似乎觉得舒服了,也不再喊叫,而是敞开了大嘴,满床满地乱吐。 阿柯看得脑门发凉,却也无可奈何,只把窗户统统打开,自己坐在椅子上发呆。 渐渐的眼皮打架,实在支援不住,趴在桌子上睡了。 嗯? 隐隐约约,有个什么人影在眼前晃动…… 阿柯眨眨眼,那身影逐渐清晰起来…… “林芑云!” 山坡上的林芑云,远远地回头看了阿柯一眼,却不回答。 她寂寂地站在齐膝深的草丛中,仰望一碧如洗的天幕。 草里开满了橘色的、粉色的、嫩白的花朵,艳人眼目。 微风掠过,那些娇嫩的花朵们便纷纷弯下了腰,不住摆动,仿佛无数飞快眨动的眼睛。 阿柯走上两步,又喊道:“林芑云!” 这一次,林芑云终于转过了身,不过仍旧没有说话。 她看着阿柯,幽幽地叹了一口气。 “轰轰轰……” 一阵又低又沉的声音自山坡后传来。 是打雷吗? 阿柯诧异地想。 这个时候,林芑云身上青色的衣服开始慢慢变化,越来越红,越来越长…… 阿柯揉揉眼睛,呀,她什么时候有这么美丽华贵的衣服?好像娘亲珍藏的那件长裙…… “轰轰……隆隆……” 声音越来越大了。 突然,在那山坡之上,那本来只是一片碧蓝天空的地方,有个什么尖锐的东西高高地伸起…… 不……不对……不是一支,是无数支…… 一开始是无数支铁枪蛮横地刺入蓝天,接着,白白的羽毛和漆黑的头盔出现了。那些羽盔下是同样漆黑的脸、漆黑的重甲。 这些坚实雄壮的身体,跳跃着伸上坡顶,当轰隆声达到最高潮的时候,终于,黑色的披甲战马也小跑着跃了出来。 一眼望不到边的玄甲骑士们,似乎连天也遮盖住了,四境一时黯淡下来。 阿柯的心停止了跳动,呆呆地看着林芑云从绣满金色飞凤的长袖里,掏出一卷明黄长绢,徐徐展开。 她开口了,淡淡地道:“我,大唐清玉公主,奉皇帝陛下之命,擒拿叛逆之子阿柯。来人,拿下。” “喝——” 所有玄甲武士同时发一声喉,直震得天地也为之变色。 “喂!林芑云!” 阿柯吓得猛地一跳,站起身来,只听“光啷”一声,摔碎了茶杯。 呀,原来是场梦。 ********************* 阿柯呆了半晌,才定下心,摸摸额头、脖子,全是冷汗。 他喘了两口气,抹抹汗,重新坐下。 “你喊林芑云喊得还真是大声,就不怕隔壁的小真姑娘听见?” 阿柯又是一跳,这一次膝盖撞到桌子腿,痛得龇牙咧嘴,好在还有一点意识,没有放声叫出来。 道亦僧翻过身,一双小眼睛眨巴眨巴看着阿柯,道:“你听到林丫头做了公主,就吓成这样?阿柯,你是不是怕就这么失去她了?” 他像是对阿柯,又像是自言自语道:“男女之事,就是这样含糊不清,有的时候……妈的,什么都扯不断,什么放不下的,过了几年,几十年,妈的……过了一辈子呢?还是忘不了。这些个小女子……” 阿柯从未见过道亦僧如此沉静的神情,也从未听他如此镇静地谈话,一时都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道亦僧慢慢坐起来,对满床自己吐的污物浑若无知无觉,继续道:“阿柯,你老实说……你跟老子老实说,你对林丫头,对这位小真姑娘,究竟哪一个看得更重些?” 阿柯颤声道:“大师,你好好的,怎、怎么问起这个来?” 道亦僧道:“好,好个屁!你不要来跟老子打马虎眼。林丫头就……就跟我的那些丫头一样,我把她当自己的女儿一样看…… “那样精灵一样的人物,难道不值得你疼惜?那样兰草一般的人儿,难道不值得你爱护?” 阿柯急道:“我、我什么时候说过不、不疼惜她,不爱护她?我……我只是……” 道亦僧眼睛一翻,惊天动地地打个酒嗝。 不知道是不是酒劲又上来了,他眼睛血红,道:“这、这可是你说的,小子,我可亲耳听见的。 “林丫头……你别看她好像天王老子都不怕的样子,其实……其实……她也不过是个普通的小丫头,她需要……需要…… “小子,你以后若是欺负她,老子第一个跟你没完!” 阿柯重重地叹口气,望着桌上跳动的烛火,过了一会儿方道:“大师,她现在贵为公主了。我是什么人?我怎么…… “我可能此生连再见她一眼的机会都没有了,又怎么能欺负她?我……我想……谁知道今后会怎样呢。” 忽听鼾声大作,阿柯回头一看,却见道亦僧不知怎么又躺下睡着了,一只手和一只脚还掉在床外晃一晃的。 阿柯摇摇头,不知道他刚才是真的清醒呢,还是在发梦,正要上前扶一下他,猛地一惊,飞速跳出窗外。 没有……并没有什么人。 这个时候阿柯才发现,外面的石板地,已经被不知什么时候下的雨淋湿了。 阿柯顶着纷纷的雨丝,提剑在院子里走了一圈,屏气凝神地听了半天,心道:“奇怪,明明觉得有人在外面偷听,可是并没有听见有人越墙而出的声音。” 忽地想起小真,深怕她有什么危险,忙走到小真门前,敲了敲门。 过了半天,终于听见小真道:“谁?” “是我,阿柯。刚才你有没有听到什么动静?” 小真懒懒地道:“没有,我睡熟了……有什么情况吗?” 阿柯忙道:“不,没什么,也许是我的错觉……你继续好好睡吧,什么也不用担心的。” 小真哦了一声,不再说话。 阿柯抓抓脑袋,返身回房。 刚走了两步,突然一怔。 只见一行浅浅的湿脚印从院中一路过来,消失在小真门前。 阿柯看着这行脚印,心里翻江倒海,仿佛见到小真长发披肩、静静地站在院子里,任凭雨落在身上,听着自己大声说道:“我什么时候说过不疼惜她,不爱护她?” “疼惜她,爱护她!” 第二天,道亦僧头痛欲裂,打死不起身。 小真也一个劲咳嗽,推说头晕,躺在床上睡觉。 阿柯没奈何,只好跑到镇上药店,既抓祛湿除寒的药,又抓醒酒药。 他走到码头上,惊喜地发现自己昨天刻符号的那棵树上,已经有人刻了回应的符号了。 阿柯按着符号的提示,找到镇子南头上一家铁匠铺。 正是农忙时节,铁匠铺里一片热火朝天。 几名汉子在炙热的炉子旁奋力敲打,汗水不是一滴滴,而是一柱柱地往下淌。旁边摆满了新铸造的农具。 阿柯走进铺里,问道:“谁是老板?” 一名干练的中年男子回头瞥了他一眼,吩咐手下道:“继续打,别去了火。沿着边敲,中间的筋还得留着……” 他一面说着,一面拍打溅在身上的铁渣,走到阿柯身前,道:“我是。你是来看农具还是别的?农具有现成的,要是其他东西,这一阵还真没有空。” 阿柯从怀里掏出一块铁牌,那人一见,脸色大变,忙道:“原来是……请、请里面谈。” 回头叫道:“老二、老三,有贵客,今天不做生意了,收了收了。小心看着门!”两名手下大声回应,便动手收拾起来。 那男子小心地将阿柯引进店铺后面一间屋子,关上门窗,先请阿柯坐了,跪下行礼道:“小人秦武,见过少主!” 阿柯道:“起来吧,不必多礼。在码头上留记号的就是你了?” 秦武道:“是。在下目前受十七爷之命,负责汝南一带联络安排之事。今日能见到少主,实在是三生之幸!” 阿柯想起走的时候的情况,问道:“七叔、十一叔他们最近有消息吗?” 秦武道:“少主,十一爷周老爷子日前专门飞鸽传书,照会我们这些外面的兄弟,说是如果见到少主,务必告诉他,七爷和十七爷已经安全返回庐州总堂,让您不要担心了。” 阿柯松了口气,道:“那就好,十一叔真是想得周到。” 秦武道:“几位爷都十分担心少主的安危,一直在暗中查访。就在前两天,十爷和十一老刚从汝南过,顺水而上,据说要到嵩山少林寺去。” 阿柯明白他们定是遍寻不着,所以朝着阴阳铜鉴而去,想碰碰运气,看看自己是不是也会去。 想到自己贸然离开,几位叔叔不知道有多担心,心中不禁大是惭愧,又想到尹萱,那丫头也一定急死了…… 阿柯想了想,主意已定,道:“你替我传消息出去,让几位叔叔带齐楼里的高手们,都前往嵩山,就说阴阳铜鉴的事,我决定要做个了断。 “至于我,处理完手里的事,即刻就会赶去。” 秦武一一记了,道:“少主放心,属下这就飞鸽传书出去,一定误不了事。少主要到哪里去?也到少林寺去吗?” 阿柯道:“我……我要再往东走走。” 秦武道:“属下愿跟随少主,以效犬马之劳!” 阿柯道:“不需要了,我自己一个人就成。哦,对了,告诉七叔他们,如果见到有人袭击辩机,一定替我守好了,我不要他死,明白吗?” 说着站起来就要走,秦武忙道:“少主,几位爷再三吩咐,如果见到少主,至少要知道少主去向,以便各路兄弟随时侍候左右。” 阿柯顿了一下,道:“我可能要到江夏一趟,不过会赶在辩机公布阴阳铜鉴之前到少林寺去的,你就这么回复吧。” 吩咐完事,阿柯匆匆赶回客栈,替道亦僧与小真煎药。 等到好不容易熬好了药,道亦僧却打死不喝,觉得自己一代酒神,居然需要醒酒药,简直是莫大之耻。 小真也坚持不吃,自己苍白着脸爬起来,向阿柯淡淡一笑,以示无恙。 阿柯只好把饭菜叫到房间里来,侍候大爷小姐吃。 道亦僧吃了一阵,缓过劲来,道:“妈的,幸亏昨日老子没先喝醉,跟那个什么江东比试时才没丢脸。” 阿柯道:“你们怎么比试的?听说到汝水去了。” 道亦僧道:“这家伙,奶奶的,轻功确实有那么一手。我们一起出门,还没走过三条街,这家伙硬是超过我三丈远。老子怎么加力也不对,妈的!不过其他的就稀松平常得紧了。” 阿柯道:“大师的内功很好,定是在这上面胜过他了。” 道亦僧奇道:“嗯,你是怎么知道的? “本来说好了他用轻功过江,我用内力沉入江中走过去,看谁快的,不过到了江边,江风一吹,老子突然想起来了——”他过不过去倒没关系,老子一旦入水,浑身湿透,不是就要被人笑话吗?不成不成。 “老子就顺手把手里的酒壶一甩,嵌入一艘船的桅杆上,又夺了他的酒壶,也嵌到那上面。 “那小子飞到上面一看,发现两个酒壶无论入木的深浅、歪斜都一般无二,当下便说些‘各有千秋’的屁话,也算服了,哼。” 阿柯道:“大师这一手,还有谁能不服?哈哈……对了,林芑云……” 说到这里看了一眼小真,见她面无表情的继续吃着饭,一副根本就不想听的样子,续道:“……被封为公主,究竟是怎么回事?江前辈有说得更详细一点吗?” 道亦僧皱着眉头道:“这件事我也没弄明白,但据江东说搞得很大。现在长安城里的传言说,皇帝老子对她的宠信,甚至不在他亲生女儿之下。 “赐封公主的同时,又是赐李姓,又是赐青州郡……恩赐郡县可不得了,本朝以来,连皇子都很难得此殊荣。 “这个江东,我听他说了一阵,倒确实有些门路,不像是乱说。 “听说,皇帝老子最近又要北巡了,已经传出风声,陪他出巡的,很可能就是林丫头。” 阿柯目光霍地一跳,不知想到了什么,脸色一时三变。 道亦僧没有注意他,看看窗外,道:“妈的,天总算是晴了。吃完饭,还是继续北上吧。 “我跟你们去嵩山凑凑热闹,然后顺路回洛阳去,老子那些丫头们可好久没有去看看了。 “嘿嘿,老子也跟江东约好了,到时候让他见识见识我珍藏的好酒,活活嫉妒死他!” 阿柯道:“大师出来这么久,是该回去看看了。 “那些可爱的妹妹们,我也很想看呢。不过我们可能先不去嵩山,打算明天先向东去。” 道亦僧道:“怎么?你们倒不去嵩山了?向东到哪里去?” 阿柯将看到组织内符号的事,简单的说了一遍,道:“不管是圈套还是真的,我们都得去确认一下,是吧?” 转头看着小真。 小真道:“正是。” 仍旧不抬头看他。 道亦僧搔着脑壳道:“那这么说,我还要陪你们多走一阵了。反正左右也没事……” 阿柯道:“不!大师,你……你还是早一点回洛阳去吧。” 道亦僧见他一瞬不瞬地盯着自己,便道:“你这是什么意思?难道嫌我在这里麻烦了?” 阿柯摇头道:“不。我……我是担心林芑云。大师,你……你能不能到洛阳去见见她,想办法带她出来?” 道亦僧道:“人家恩宠正隆,我好意思去抢她出来?” 阿柯道:“宫闱斗争,实在太过残酷,她一个人……唉,我不知道该怎么说好。 “林芑云不是贪恋荣华的人,她那个死脑筋,怎么可能甘与别人勾心斗角、尔虞我诈? “皇家的争斗,哪里是寻常人可以想像的,别说收养的孩子,便是亲兄弟、亲父子,为了那权位,还不是一样的杀个你死我活!” 阿柯说到这里,眼中几乎瞪出血来,全身都在颤抖。 小真害怕地看着他。 道亦僧也没料到他会突然如此激动起来,忙道:“我知道,我知道的。 “你……你不要这么急嘛。至少她现在没什么大问题,你们两个倒是随时都可能有危险啊。 “你们那个组织被灭了,一定还有好多人在追杀残余,谁知道会什么时候找到你俩?” 阿柯紧咬嘴唇,勉强定了定神,道:“大师,你不用管我们,我自己有分寸的。江湖这么大,我们俩要想藏还不容易? “可是林芑云不同啊!你明不明白,她才是最危险的人! “从赐封公主的那一刻起,已经是某些人的眼中钉了,皇帝越是宠她,他们……他们就越会急着下手。 “我知道的……从来都是这样……可惜我没有办法接近她,也没有那个能力……我知道她现在一定很需要你的帮助,大师,我……我求求你了!” 说到这里,阿柯双膝一软,扑通一声跪下。 道亦僧吓了一跳,忙伸手扶他道:“快起来,这算什么?我当然会去了!我只是担心你们两个,既然话说到这分上了,我今天就动身。 “放心,有我道亦僧在,天王老子来也不用怕,是不是?” 他在跟阿柯拍胸脯讲大话时,小真一个人静静走到窗前,望着窗外那已开始凋零的草木,一言不发。 然而,她那修长雪白的手指,颤抖着摸到窗格上,划出一道道又长又深的印记。 请继续期待你死我活续集 --(本卷结束)-- 奇* 书*网*w*w* w*.*q*i *s*q *i* s* h* u* 9* 9* .* c* o* m 第十部(续章) 第一章 无奈界边棋 天已经完全黑下来了。 今夜的天特别黑,没有月亮,没有星星,什么光亮也没有。 整个天空仿佛就是一层又黑又厚的幕布,将八荒四合裹得死死的,既不透光,也不透风。 太闷了。 立秋已经有一段时日,可是仍没有秋日该有的清爽。 李洛一个人坐在后花园石阶上,手里提着一壶酒,却一口也没喝。 他心中也犹如这天,又堵又闷,什么也看不分明。 那日连夜赶那份奏折时究竟是什么样的心情,现在不仅几乎完全模糊,甚至有些不敢相信那是真的。 只觉得当时冲动起来,不能自己,手提狼毫一气呵成——现在恐怕也再写不出那样犀利的文字了。 这么多年的耕耘,这么艰辛得来的功名,竟然想亲手毁去…… 自己莫不是真的疯了? 这些日子来,李洛一想到这个问题,就不停地摸额头,摸得额头又光又滑,好像要提前秃顶。 是什么让自己如此疯狂而草率? 难道从政这么多年,在比战场更凶险百倍、更加变幻莫测的官场上摸爬滚打过来,连这点定力都没有? 当勾心斗角已成习惯,当尔虞我诈已成规矩,当对某人效忠已成为自己生命的意义之一的时候…… 一想到那个人,李洛就不由自主地浑身颤抖,怎么也克制不了。 他抱着头半天,终于还是站起身来,沿着院中小路胡乱地走着,似乎这样才能勉强压下心中的躁动。 武约…… 这个自小与自己一起长大的人,如今仿佛是生长在另一个世界,也统治着另一片天地。 是的,统治…… 她那过人的精明与魅力,自己比谁都清楚,可是……可是对她的坚韧与冷血,自己却比谁都麻木。 一直以为,她这么乖巧伶俐的小女孩,长大后也是一如既往的温柔贤淑;以为那么知书达理的女孩子,长大后也会以才貌而闻名天下。 她果然以才貌闻名天下了。 十五岁那年,远在江南学武的自己,第一次听到武约以“美容止”闻于宫廷时,便知道这只注定不甘寂寞的凤凰已准备飞上云霄。 自己虽然曾那样喜欢过武约,可是也心知肚明,武约从来都只把自己当做小弟弟,所以也于明月夜大醉之后,焚一炷香,遥拜上天,祈祷她在宫廷之中能平平安安…… 但才过了一年,当武约的密信递到自己手里时,才突然惊觉,原来自己应该祈祷的不是武约,而是宫廷能平平安安,因为这只凤凰的野心,已远远超出自己的想像。 不,即使以男人而论,有如此慎密周详,而又野心勃勃的计画,也是万中无一的。 她要做的,绝不仅仅是一个才人那么简单…… 而自己呢? 生来就注定要出人头地,要封官进爵,要光宗耀祖,要…… 要实现他的诺言:为武约拼尽最后一口气! 为什么会许下这个诺言? 是因为喜欢她吗? 是因为从小到大,已经习惯了听她指示? 还是…… 还是因为她说的那些话? 她说宫廷便是尔虞我诈的场所,她说为官为将的,除了能言善战外,最重要的是有靠山,有门路…… 她的门路是如此之广,即便父亲曾经获罪,可是自己不照样连升四、五级。 短短两年时间,便由一名初出茅庐的校尉,一步跨入中书省,成为最年轻的中书令了么?她说的都对…… 她还说,以牙还牙,有仇必报,别人施于己身的,必定百千倍报回……这应该也是对的罢…… 可……可为什么林芑云就没有这么做? 李洛觉得头都要裂开一般,下死力掐着太阳穴。 林芑云……是啊,那日冲动之时,脑子里想的全是这个名字。 林芑云与武约是完全不同的人…… 她虽然同样精明、干练,却没有一丝野心。也许对她而言,最大的野心就是做一个普通的女孩子吧。 林芑云没有做的事还有很多。 她整日里懒懒散散,戌时刚到就呼呼大睡,日照三竿才起身,与常常通宵读书批阅,鸡鸣而起的武约比起来简直如云泥之别。 更别说什么广为交际,联络疏通,八面圆滑……即便八竿子挨不着边的事,只要可以稍加利用,或是收买人心,武约都会尽全力去做。林芑云嘛,就算是她自己的事,也难见她如何热心。 但是为什么这样的人,突然间就能一步登天,跨越了无数人历经千难万苦都无法逾越的鸿沟,被天子恩宠有加? 为什么曾经是自己的阶下之囚,突然就成了顶头上司? 想不通啊,怎么都想不通…… 更想不通的是,自己偏偏不争气的连一点怨言都没有,反而有些庆幸,觉得林芑云比之武约似乎还可信赖…… 李洛突然非常沮丧,因为这想法好像使自己之前的十来年,所有的艰辛付出统统变成了一段笑话。 这沮丧既而化作无名怒火,烧得他浑身发颤,却偏偏无处可发泄。 他忍不住狠狠一脚踢到身旁一棵拳头粗的树上,“啪啦”一声,树干应声而折,慢慢向一旁倒去。 李洛狠狠呸了一声,刚要转身离开,突然想到这是铛铛最喜欢的一棵橘树,顿时惊出一身汗。 如果是林芑云喜欢的,被她发现了,非把整个府闹翻天不可,那倒也不提了。 铛铛虽然不至如此,可也少不得要哭上好多天,她那哭泣的样子,更是让人无法可想…… 李洛一时慌了神,绕着树转了几圈,想跑,又不敢。 堂堂御前左飞卫急得一头的大汗,却实在没有勇气去面对一个小姑娘的泪眼。 他想了半天,咬一咬牙,扯下一条袖子,把树扶正了,用力捆绑起来。 他正在手忙脚乱间,忽听身后有人道:“李将军,请用茶。” 李洛正在恼火,闻言沉声道:“谁叫你进来的?放一边,出去出去!” 那人却不忙,咯咯笑道:“原来李将军还有使断树复原的本事,就不知道能不能使人也起死回生呢?” 李洛怒从心起,跳起来叫道:“大胆!” 突然一激灵,眼前站的这人亭亭而立,虽面不施粉、头不梳髻,身上也只穿着寻常下人的衣服,然而风姿卓越,蔚然大气,眸子里荧荧生辉,仿佛能一眼洞悉世间万象,看透人情世故——正是武约。 她盈盈一礼下去,道:“李将军见责,武约知罚了。” 李洛呆了片刻,猛地一颤,慌忙扑地跪了,磕头道:“娘……娘娘恕罪!小臣不知道是娘娘驾到,实、实在失礼之至!” 武约直起身,笑道:“瞧你怕得。你现在既是将军,又入了尚书省,该是我这小小的才人怕你才是呀,呵呵。 “起来呀,叫你那宝贝的林姑娘见到了,可怎么了得? “人家现在是清玉公主,在皇上面前随口说一个羞辱朝中重臣,啧啧,我有十个脑袋也担待不起呀。” 李洛道:“是,是。” 爬起来,仍是低着头,不敢看武约。 回廊两旁挂着的宫灯灯光照在园中的花木上,花影摇动,整个园子有一种朦胧诡异的气氛。 武约饶有兴致地沿着小径走着,不时低下身,仔细地打量灯火下的花草,不住赞道:“这些花好有灵性,看来种植它的人实在很细心啊……她叫做铛铛,是吗?李将军,你可真是福分不浅呐。” 李洛不知道她为何会突然暗夜造访,还故意穿成下人模样,定是不想叫外人知晓……幸好林芑云与铛铛还没回来…… 李洛偷偷抹一把额头的汗,小心翼翼地跟在武约身后,道:“是……啊不,小臣从小就喜欢花草,是以……是以特意请了名师打点。” 武约笑道:“自小喜欢花草?你是喜欢打花草吧。 “当年你打断了我爹亲手种植的三棵上品梅树,自己钻狗洞里逃了,害我还替你背了黑锅,被爹罚抄经书。你呀。” 她声音温柔婉转,动听至极,仿佛是姐姐在戏言自己的小弟弟。李洛听得心中一震,想起往日与武约青梅竹马的事,不觉有些痴了。 武约摸着一棵矮小的橘树,慢慢道:“看来这位铛铛妹子在你心中也着实有些分量呢,打折了一棵小树,竟害你急成如此模样,我这做姐姐的生死,倒仿佛与你无关了……你我二人真的是疏远了,李洛,人生的离合聚散,终究讲的是缘分二字呀。” 她有些感慨地抬头望天,灯火照在她玉砌一般的脸上,散着淡淡的辉光。 李洛看着她白皙的颈项,红润的小嘴,精致的鼻子,心中怦然乱跳,觉得对她狠下心肠,实在不是人做的,差点双膝一软跪下去,誓死效忠。 然而再看上去一点,看到武约的眼睛,那双在夜色里幽幽发光的眼睛……即便是面对上苍,那眼里也没有一丝一毫的敬畏,有的只是坚毅,虽千万人吾亦行之的坚毅,纵使天地不容亦行之的坚毅——没有任何人比得上的坚毅! 李洛心中一寒,知道这双坚毅的眼睛后面,是颗无人可以阻拦的野心。 他低着头道:“娘娘对小臣的恩德,小臣不敢或忘。” 武约叹了口气,摸着橘树的叶子,很久都没有说话。 李洛不敢看她,过了半晌,壮着胆子道:“这里夜寒露重,娘娘不如移驾到房中……” 武约道:“不必了。我今夜来找你,原不过就想叙叙旧而已。 “李洛,难道你我之间,真的就只能谈这些……这些废话不成?”说到后面,语气里头一次有些落寞。 李洛知道她定是因自己出首告状之事而来。 他本已铁了心,要做就做到底,给武约看看,但一来积威之下不敢妄言,二来武约都不开口,自己也不知该怎么说,只得道:“是,娘娘见谅。小臣……小臣实在也不知该说什么。” 武约道:“你我也算相识多年的老友,我自问遍览群臣,识穷天下,有的时候却怎么也看不懂你……我想听听你的想法,李洛,真正的想法……那日你上书之时,究竟是怎么想的?” 李洛心中咯@一下,暗道:“来了!”当下拱手道:“是。娘娘今日不来,小臣也会找机会跟娘娘说的。 “林芑云落到玄奘手里之事,小臣已经在给娘娘的信中说得很明白。 “当时小臣想的是借娘娘之势要回林芑云,但没想到,皇上对林芑云……咳……隆宠有加,亲自过问,而玄奘也立即将林芑云送归皇上。小臣当时想——” 他引着武约向园中一处石桌石凳走去,一面道:“小臣想,关于娘娘要林芑云相助之事,本无可厚非,然而若由林芑云自己说出来,反倒显得娘娘不够……小臣大胆——似乎不够光明磊落……” 武约回头看他一眼,李洛忙道:“小臣冒犯了,请娘娘处罚。” 武约看着他,笑盈盈地坐了,把玩着腰带上系的玉蝉,道:“李洛啊,你真的长大了,对我也会耍心计了,很好,很好。” 李洛忙道:“小臣怎会对娘娘耍心计……” 武约手一挥,截断他的话,道:“这有什么,我又没说不好。好,好得很。 “你平日就是太老实了一点。在朝为官,太老实只会被人欺负,我再有能耐,也不能永远维护着你,是不是?如今能耍点心机,可算成熟了不少。那份奏折,不巧得很,我也看了……” 说到这里,她眼往李洛身上一瞥,眼神仿佛在说:不就是呈给皇上的密折么?我想看还不是就看了? 李洛脑门上又暴出层层细汗。 他写奏折时确实有与武约划开界线的想法,但没想到武约真的手眼通天,看得到皇上的密折,更没想到她竟这么快就亲自上门兴师问罪来了。 **************************** 只听武约继续不碱不淡地道:“几个月不见,你的文笔长进了不少啊。嗯……你写‘林氏芑云长于草莽之间,然见识非凡,心智甚高,小节虽有疏漏,难得于大节处明辨是非’,这考语可不得了啊。 “你写‘武氏欲收之于私幕之中,其行不可取,其意不可知,其心不可测’,很好,很好。李淳风和长孙无忌要是早日见到你这篇奏折,只怕作梦都要笑醒。 “你又写‘臣屡泽其恩,目受其蔽,虽无主导之心,亦有参与之实。每每梦醒,念及君恩,思之愈惧……’啧啧,写得多好!唉,看来姐姐以前是太小窥了你呀。”说着忍不住伸手拍了两下掌。 李洛一咬牙,单膝跪下,颤声道:“娘娘,请听小臣一言!” 武约瞪牢了他,斩钉截铁地道:“你不要说!我大概也猜得到你要说什么。我今日来,并不是想要问你什么的,我只是来道个谢。” 李洛诧异地道:“道谢?” 一阵风吹来,吹得园中的树呼啦啦地响,便有无数树叶飘落,窸窸窣窣洒在两人身旁。 武约深深吸了一口冷冽的空气,伸手理理吹散的头发,道:“你上的书,上得很好啊。多承你情了。皇上原先放心不下我,因为怕我跟朝中大臣交游过深,怕我私藏门客…… “哈哈,你跟我交游过深,朝中的人都知道,只是谁也不说出来。如今你突然上书,把此事放到太阳底下晒,那可多好?” 她突然放松了身体,不再如平时一样正襟危坐,反而双手抱在胸前,仰头看天,一只脚在地上轻轻点着。 李洛已经十几年不见她这样子轻松,着实吓了一大跳。 只听武约道:“好了,现在皇上可知道我的底细了。原来私藏的也只是女子而已,原来结交的人也可如此轻易的背离——原来武约也没多大本事嘛,哈哈,哈哈!” 她笑了两声,忽地弯下腰,凑近了李洛,低声道:“我不怕跟你明说,皇上本来准备就在洛阳拿我开刀…… “密旨早已拟好,准备接旨的就是长孙无忌跟楮遂良二人。没想到你此时突然上书,打乱了全盘的计画,呵呵,呵呵!” 李洛没想到她与皇上的关系已经到了图穷匕现的地步,背上一阵阵发寒,道:“这……这是真的?” 武约妩媚一笑,眼眸如丝,低声道:“怎么不是真的,难道姐姐还会骗你么?” 她越凑越近,鼻尖几乎就抵上了李洛的鼻尖。 李洛闻到她身上的香气,汗如雨下,心中一片迷乱,偏偏不敢动分毫。 李洛忽地脸上一冷,武约的手摸了上来,轻柔地抚摩着,继续道:“你的脸真是烫啊,你心里在怕什么呢? “嘿嘿,我却不那么怕了,因为有乖弟弟的上书,姐姐我已不再是皇上最关心的人。你猜……你猜他现在在想什么?嘿嘿,谅你也猜不到……” 李洛拼命忍着脸上被武约摸到的地方又酸又痒的感觉,道:“我……我猜……猜不到……” 武约道:“真是小笨蛋……皇上忙着提防他的儿子们呀。再要出个什么张洛、王洛……更好,大家一起叛变原主,闹起内讧来。那些个没有被背叛的人,现在只怕在看我的笑事吧? “没有关系,慢慢地看,现在架在火上烤的,可不再是我,是他们自己了,嘿嘿,哈哈! “皇上为什么突然贬了李世绩李大将军?你不用这么看我,我知道你还猜不到……长孙无忌上奏说现在是‘天下承平’。这个老狐狸,一辈子算计别人,却一点不长进!皇上一天不……” 说到这里,武约眼光闪了一下,硬生生吞下一个字。 这个字吞得好不勉强,武约双眉紧敛,半天才续道:“……天下就一天不会安定。你只瞧着朝堂上一团和气,暗地里谁不在憋着气使劲? “嘿嘿,看准了未来的主上船,将来就是保主之功臣…… “皇上老是老,可一点不糟呢,看准了这局面,由得他们去争。这种情况下他还是要保李世绩,可见李世绩在他心中,可比哪位大臣都来得重要。嗯……想想也是啊,手里有兵权的人,始终是稳定大宝的关键……” 李洛可从未想过朝廷竟会是这样的局面,皇上那天真的……了,难道就真会天下大乱? 他听得眼神发直,可是武约说的话,一定没有错的…… 武约声音越发轻柔,好像说的不是朝中大事,而是在跟小情人说贴心话一般:“皇帝为什么会突然如此宠信林丫头?嘿嘿,这就更精彩了!因为他知道,林丫头没有皇家背景,在你上奏之后,更显得来路干净。 “他这么一宠,林丫头可就得把命卖给皇上了。把这个饵甩出去,他才好慢慢地钓自己的儿子们呀……” 李洛心下越听越惊,他原以为自己上奏,可以还林芑云一个清白,好让她不再参与到皇室纷争里去,没想到自己越是表露,她越是深深陷进政治陷阱中不可自拔! 他因军功,得到皇帝的赏识,得以弃武从政,年纪轻轻就升迁高位,政治上可谓春风得意,其实一直背地里受到武约的操纵指挥。 等到一朝不再听命于她,才发现自己其实两眼一抹黑,所作所为,根本就跳不出这些当权者的手掌,翻过来翻过去,压在最下面的都是自己这样的小人物…… 想到这里,他全身冰凉,连手脚都麻木起来。 武约顿了一会儿,见他不言语,道:“我说过了,我想听听你的想法,真正的想法……你在想什么呢?” 李洛脑中一片空白,也可以说一片混乱,种种乱七八糟的想法绕来绕去,该哭的,该笑的,哭笑不得的…… 他看着武约的脸,觉得那脸都模糊起来,仿佛从不相识的一个陌生人的脸。 他神魂颠倒地开了口,说出来的是连自己都搞不清楚的几个字:“收手吧……” “啪”的一声,武约干净俐落地煽了李洛一记耳光。 李洛动也不动一下,只是头垂得更低。脸上迅速火烫起来。 但是武约也没有说什么。 隔了一会儿,她伸出双手,仿佛抱一个婴儿一般捧起李洛的头,轻轻道:“李洛,你疼不疼?” 李洛使劲摇摇头。 武约道:“可是姐姐心疼……这天下,就只有你一人能对我说这话……就只有你一个人肯对我说这话了。 “可是……可是事到如今,再说这话,不是太可笑了一点么?” 额头上一暖,武约柔软的唇贴了上来。 李洛浑浑噩噩,任由武约从自己的额头慢慢吻到鼻子、脸颊……他心中酸甜苦辣,千般滋味,然而没有一句话说得出来。 不知过了多久,武约放开了他。 她身子重又坐得笔直,理了理衣裳,声音也重又变得拒人千里之外的冰冷,道:“你今日所为,也不算背叛我。你只说了林芑云的事,没有说出其他的事,可见你也不想一朝功败垂成。 “很好,好得很。你的心思,我有什么不明白的?你想要自由,我今日来就是要告诉你,根本没有自由的! “这个天底下除了皇上,谁都没有自由的。你,我,不过都是别人手里的棋,想走到哪儿,由不得自己的,除非有一天,自己做了那棋手……” 她站起身来,道:“你想要的自由,我把我的那份还给你就是。从今天起,你为我做的那些事一笔勾销,与我武约从此再无任何瓜葛,将来无论我生也好,死也罢,你也不必掉一滴眼泪。不过我很怀疑,你究竟是不是真的想要。” 说着转身就走,再不看李洛一眼。 ************************** 傍晚时分,一艘乌篷船摇近了江夏郡城边的一个码头,却没有靠岸,离着十来丈就下了锚。 不一会儿天完全黑下来,船上灯也没掌一盏,从岸上望过去,完全看不出那江上还停着船。 “还是一点动静都没有呢。” 阿柯从厚厚的帘子后监视码头已经老半天了,回过头道:“现在什么时候了?” 小真在黑暗中静静地摇摇头,后来醒悟到阿柯看不见自己,便压低了声音道:“不知道,还是没听见更声。你别这么大声说话啊,虽然记号说是在码头上,可也不知道是否会乘船过来。” 阿柯听了,小心地爬近小真,道:“这倒是个问题。我……我想起来了,我们这船没点灯,黑灯瞎活,要是别的船撞上来怎么办?” 小真道:“不会。你以为我像你那么笨吗?下锚的时候我专门看准了位置的。我们的船在码头的上游,再上面有几块大礁石。 “下游来的船会先靠码头,上游来的船则须绕过礁石,也等于绕过了我们,知道吗?” 阿柯道:“嗯,好!呵呵。” 他坐在小真身旁。 小真似乎不耐他身子传来的热,轻轻挪动身子,偏得离他远些,道:“阿柯,你说……”却不说下去了。 阿柯等了半天,问道:“什么?” 小真道:“没有……我只是想问,你觉得这究竟是圈套多一些,还是真有组织的人?” 阿柯道:“这个啊,我想想看……我想八成是圈套。” 小真道:“为什么这么肯定?” 阿柯道:“你想啊,组织被灭,即使有残余的人,恐怕也像我们俩一样,藏还来不及呢,还能如此招摇?这一定是下手的人故意留的记号,好让躲起来的人心存侥幸,自己出来送死。” 小真喃喃地道:“是吗……可是做为圈套,不也太招摇了些么?” 阿柯道:“这你就不懂了吧。比如我俩,明知道有危险,为什么还是冒险来了?因为我跟你想的都是一样,如果真是陷阱,那就有机会为伯伯他们报仇了。 “对方一定是想到了这点,才故意做得这么招摇,这么露骨,好把真正忠于组织的人引出来。这个就叫做……嗯……叫做……咳咳……是吧?” 水波荡漾,无有休止,小船也跟着晃悠不停。 小真听着水声,过了一阵幽幽地道:“阿柯,你真的……变了。” 阿柯奇道:“嗯?怎么变了?” 小真伸了伸腰,靠在篷边,江岸边的火光遥遥投来,映在她身上,仿佛透体而过。 她叹道:“你会看得穿这些圈套,是因为你已经看透了这些险恶的人心,因为你已经不再是当年那个懵懂的男孩子了……阿柯,是那个林芑云教会你这些的吗?” 阿柯呆了半晌,摇头道:“不是。我跟她在一起的时候,从来没有想过这些,反倒是自己一个人时,才会用心想想。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想这么多。江湖这么大,人这么多,有恨你的,有你恨的,有在意你的,也有你在意的……有的时候甚至觉得……甚至觉得……还不如做原来那样的杀手,整天想的是怎么样杀人,怎么样逃,倒也简单。” 小真默然不语。 阿柯顿了一阵,坐到小真身旁,续道:“以前跟着娘亲和伯伯一起时,觉得生活就是逃亡和练功,练好了,有饭吃,练不好,没饭吃。 “后来到了组织,也是一样的不用动脑子去想。可是现在……现在一切都变了。” 肩头一沉,小真的头靠了过来。只听她柔声道:“阿柯,我们一起走了好不好?” “啊……走到哪里去呢?” 小真的手摸索着抓到阿柯手臂,道:“我们一起到一个什么人都不认识,也没人知道我们的地方。 “到一个没有仇恨,也没有恩怨的地方,好不好?走得远远的,越远越好,就像从前那样,只有你我两个人……” 风吹得她的秀发飘起,千丝万缕地缠绕在阿柯头颈之间,一股说不出的芳香似乎将他笼罩了起来。 阿柯一时心摇神驰,恍惚间与小真坐在高高的树上,脚下是一望无边的林海。清晨的雾还未散尽,一条条,一层层萦绕在林间。远远的山头上云蒸霞蔚,变幻万千,恍若仙境。 不一会儿,一些光开始透过云,直射苍穹顶端。这些穿过云的光芒渐次上升,一道道划过长空,划过两人憧憬的脸庞。 终于眼前一亮,太阳冒出了一小头。 第一道光向下掠过山岗,射入林海,仿佛是一根插入寂静池塘的棍子,搅得那下面起了无数细小的躁动。 一大群鸟在这阳光中扑腾着飞起,喧闹声响彻四方,远远的兜了一个圈,从两人头顶一晃而过…… “……阿柯?” “啊?怎么?” 黑暗中,小真抬起脸望着他,呢喃道:“好不好?” 阿柯感觉得到她又细又绵的呼吸,她那幽幽发亮的眸子近在咫尺。她的身体不知何时变得火热,紧紧靠在自己身上,她那柔软的嘴唇,几乎就抵在自己唇下,只须略一低头…… 阿柯头上汗如雨下,脖子僵硬,肩头僵硬,手臂僵硬……全身都变得僵硬……小真的唇摸索着向上,慢慢贴上自己的唇,她的呼吸急促起来…… 阿柯脑中一阵空白,手足乱颤,就在双唇将要紧贴之时,突然鬼使神差的挤出一个字“不……” 小真身体刹时顿住,随即变得冰冷。 她慢慢推开阿柯,向后靠去,道:“你说什么?” “我……我……”阿柯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冒出这么个字眼,心中又是惶急又是惊恐,“我”了半天,终于道:“我……我是想说,为、为什么这么久了岸上还……还……还没动静……” “是呀。”小真淡淡地道:“是呀……阿柯,你终究……”话到这里,小真似乎喉头一哽,便打住了。 阿柯躲在黑暗中,不敢接她的口,也不敢问她自己终究怎样。 又过了良久,只听河里“咚”的一声响。阿柯吓一跳,一反手按住了剑柄,伏身看去。 等了半天,却是一条大鱼在岸边翻腾。 小真道:“这么晚了,应该没什么动静了。我先睡了。” 只听舱内窸窣之声,阿柯硬着头皮道:“也……也好。你先睡罢,我、我再看看。” 他坐在船头,吹着河风,额头上的汗早已吹干,身上渐渐凉了。但他说什么也不敢再回到舱内,实在冷了,便用手搓搓。 让他忐忑不安的还不仅仅是他自己说的话。 小真怎么了? 以前若是说了什么拒绝她的话,她一定不会轻饶了自己。只有真正气到极点,才会故意冷淡。 难……难道这个“不”字,就这么令她生气? 阿柯哆嗦了一阵,挠挠痒痒,开始想另一个更加头疼的问题:为什么自己会说出那样的话来…… 第二天一早,阿柯醒来才发现自己半边身子都探在船外,昨天夜里只须浪头稍大一点,此刻定已在龙宫逍遥快活了。 他吓得赶紧爬起来,跟着鼻子一痒,打了十几个惊天动地的喷嚏。 他脑子里模模糊糊,昨晚似乎发生了什么事,此时却一点也记不起来,只是奇怪自己为何没有睡在船舱里。 他钻进舱里,见小真仍蒙头睡着,呆了半晌,想起自己原来是到这里来监视动静的,忙道:“喂,小真,起来了。昨天晚上有没有动静啊。” 叫了两声,小真纹丝不动,阿柯转头看看太阳已经升了起来,河面上薄雾散去,这艘船已经彻底暴露,忙拉下帘子,爬到小真身边道:“喂,起来呀,大天亮了!” 小真轻声哼了哼,还是不动。 阿柯闻到一股淡淡的少女的气息,心中一动,见她头发披散在脸上,当下壮起胆子伸手撩开头发。 他突然一怔,只觉手触到的地方火一般的烫,忙将小真翻过来,见她脸果然飞红。 阿柯啊了一声,推着小真道:“小真,醒醒!” 小真勉强睁开一只眼瞧了瞧他,并不说话。 阿柯摸她额头烫得离谱,暗暗心惊,知道她定是伤后身子虚弱,昨夜吹了风,受了寒了。 现在岸上的情况并不明朗,也不知究竟有没有追杀组织的人暗中潜伏着,贸然上去说不定有危险。 但是小真的身体不可能拖着,也顾不得这许多了。 阿柯急速思索了一下,记起以前林芑云教自己的简单的针灸之术,以及几味风热体寒的药,当下伏在小真耳边道:“你等一下,我去找点药来,等着啊!” 他怕小真迷迷糊糊翻起来,翻下船可糟糕,当下用被子将她裹好,顺便发发汗。 他将剑藏在衣服中,披散头发,匆匆贴了串胡子,跳上岸,往码头边的市集中奔去。 这码头离江夏城还有段距离,市集也不大,只一条长街,好在有间药铺,而阿柯要找的也只是寻常风热头痛的药,是以没多久便已抓到药。 他顺便买了一包银针,往回走的时候,一路都在默想当初林芑云教的扎针技巧。 还没走到码头,忽然一顿,只见一处墙角被人用碳横七竖八画了几个图案,正是组织的标记。 这标记应该已经有些日子了,许多地方已被污泥覆盖,看不分明,只隐隐猜到是让人在东面某处山谷聚集。 阿柯装做无所事事地在周围旋了两圈,转过一处街角,忽地又是一惊,却是见到了一棵树上清清楚楚刻着覆云楼的标记。 看那树皮兀自是清的,这标记刻上还不到一天,表明有重要身分的人到此地了,召集帮中兄弟前往某地。 标记下一个特别设计的符号标明方向。 阿柯见到这标记,突然灵机一动,想到一个法子。 他左右瞧瞧,这巷子里并无一个大人,只有一个小屁孩蹲在一扇门前吃零嘴。 阿柯向那孩子招手道:“小兄弟,来来来,有好吃的给你!” 那小屁孩衣着光鲜,肥头大耳,煞有气势,只略一偏头瞥了阿柯一眼,见他头发蓬乱,相貌猥琐,屁股都不挪一下。 阿柯喊了好几声都没用。 他见那孩子傻呼呼的傲气,想起小时候和小真玩的情景,当下背过身,也蹲在地下,用根树枝在地上胡乱画着,一面念念有词。 画了一阵,后面被人踢了一脚,那小屁孩瓮声瓮气地道:“喂,这是我们家门前的路,你乱画什么?” 阿柯头也不回地道:“别闹,我正在画一个重要的符。” 那小屁孩看了两眼,开始还哼哼叽叽,宣扬他们家老爹如何如何富有,老大如何如何在县衙当差,老二如何如何……后来见阿柯充耳不闻,越画越专心,不禁好奇心大盛,蹲在旁边仔细看。 阿柯耐着性子,画了一遍又一遍,到后来干脆一面画一面道:“这里要勾圆……这里不是扁的,上下一样大……” 那小屁孩听得连连点头。 阿柯画完了,站起来拍拍手道:“嗯,好了!” 转身要走。 那小屁孩忙拉着他道:“这个画了有什么用?” 阿柯道:“用处可大哩!保你全家当官的连升三级,做生意的只赚不赔……”他见那小屁孩没啥动静,又道:“每日零嘴吃不完,想吃什么吃什么,大鱼大肉那是寻常便饭。” 那小屁孩眼中放出光来,道:“真这么灵?” 阿柯道:“怎么不是?这东西画得越多越好,越多越灵验啊……哎呀,糟糕,怎么糊里糊涂地画到这里了…… “小兄弟,帮我个忙好不好?千万别对人说我画的东西。这个这个……”伸脚就要去抹地上的图案。 那小屁孩猛地把阿柯一推,叫道:“这是我家门前的路,你要做什么?还不快走,我可叫我爹了!” 说着又推又踢,阿柯万般无奈,一叠声地道:“也好,没有用墨汁画,神仙也看不懂,小兄弟,千万别到别处去画了,算我求你……哎哟……你下脚轻点……” 不一会儿,阿柯从巷子一头偏出脑袋,正见那小屁孩捧了砚台毛笔,在墙上专心至志地比照着地上的图案画起来。 看他的架式,只怕不到一天,整个小镇都要被画满。 他趁那小屁孩走开,偷偷在覆云楼的标志下画了几个符号,要求本地兄弟,都到江夏城集合。 他虽没有暴露身分,但也留下了级别较高的符号,一面画着,一面想:“有人帮手,至少把小真保护周全了再说。” 画完符号,阿柯回到码头边,找了间小店,拜托老板帮他熬药,自己先回到船上。小真仍旧没有醒,只是出了好多汗,头发一束束贴在脸上。 阿柯忙将被子掀开,用力推她。 小真闭着眼呻吟一声,阿柯道:“小真,别怕,是我,我、我来给你扎两针,吃点药就好!” 小真不置可否的哼了几下。 阿柯见她不说话,便翻过她的身子,解开她的外衣,露出粉色牡丹花纹的抹胸。 阿柯见她高耸的胸部不住起伏,心中怦怦乱跳。 可是需要在她腋下和肩胛下方各取两针,那是治风热头痛最快捷的法子,但自问自己没有隔着衣服也能扎准的本事。 况且小真身材曲线突出,实在难以预料那衣服下身体的部位,当下只有勉强定住神,慢慢将抹胸拉下去一点…… 突然腰间一痛,被人重重击中,阿柯痛哼一声,正要回击,却发现小真瞪圆了眼,正死死盯着自己。 她那一拳本可将阿柯打飞,此刻却连保持抬起胳膊都很勉强,击中阿柯时只使出了两分力,便软软垂下。 阿柯颤声道:“小真,是、是我,我帮你扎两针就、就好了!” 小真脸上、眼中俱是通红,脸红是因为自己的胸部半裸在外,眼睛里可全是怒火。但她实在没有力气,只勉强道:“走开……我不要你碰我……” 阿柯忙道:“不……不痛的,我只扎两针就好,你烧得这么厉害……” 小真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放声尖叫道:“走开!咳咳咳咳!” 她一口气不畅,大声咳起来。 阿柯真是吓坏了,忙拉过被子替她盖上,见小真咳得侧过身子,便手忙脚乱地给她捶背。 小真喘息了一阵,身子一缩,低声道:“你不必对我这么殷勤,我……我……咳咳……我不需要你的怜惜……” 阿柯道:“我、我怎么会怜惜你呢?” 小真道:“是啊……我原不值得你怜惜的……” 阿柯急道:“不不不,这、这个也并非不是……哎呀,我说不好,总之……我怎么能看着你难受呢?” 小真轻轻冷笑一声,道:“你心痛了,阿柯?你让我难过的事,又岂只昨晚……” 阿柯呆了一下,一刹那,昨天夜里发生的一切涌上心头,停都停不了。 他一时黄了脸,道:“小……小真,我……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我只是……” 小真摇摇头,道:“别说了,阿柯。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别说了。我累了,你就别再来让我费心费力了吧。” 说着歪倒下去,双手紧紧抱着自己。 阿柯听出她话语里的落寞和倔强的意思,知道再怎么勉强,她也不会再和自己说一句话。 他只得叹了口气,替她盖好被子,道:“那你继续睡罢,我熬好了药再来叫你。” 第二章 扑朔心中义 中午时分,阿柯给小真端来汤药。 他本想扶着她喝药,但是小真只让他把自己拉起来,就倔强地推开他的手,自己靠在船篷,费力地喝药。 这个时候,天空蔚蓝一片,正是秋高气爽。 一行行候鸟或排成一字,或成人字行,绵延数百尺,横过天穹,呀呀声不绝于耳。远远的炊烟缭绕,那个地方大概就是江夏城的所在。 阿柯拿小真一点办法都没有,在一旁站也不是坐也不是,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好,只好呆呆地看着天空。 倒是小真喝完了药,低声道:“有吃的吗?我饿了。” 阿柯忙一叠声地道:“有有!我早买来了!” 他连忙端上几盘热腾腾的菜。 小真见都是些油腻的荤菜,皱眉道:“我不吃这些,瞧着就想吐呢。快些拿走,替我要点素菜就好了。” 阿柯一拍脑袋,道:“糟糕,我买的时候忘了你的病了!那、那这个卤鸡爪只怕也不吃了。” 从身后又端出一盘卤鸡爪,连连摇头,和那些菜一起装入篮子。 小真却道:“那鸡爪留下罢。” 阿柯笑嘻嘻地道:“嘿嘿,就知道你哪怕什么都不吃,也要吃这个。” 小真道:“你呀,就知道记住这些,也不见大事记得这般清楚。真不像个男人。” 阿柯见她虽然板着脸说教,声音却缓和了许多,心中暗喜,嘴上道:“大事我可也记得很清楚的。你慢慢吃,我到岸上去买新鲜的菜。” 他跑到岸上,早有两个小二端着准备好的素菜站在码头上等着。虽说是素菜,可也都是请了市集最好的师傅做的,颇费了些周章。 阿柯揭开一盘菜看了看,见做得精致,心中高兴,赏了小二几两碎银子。那两个小二欢天喜地地去了。 他端菜回到船里,还没进去,就听舱内的小真说道:“哼,就知道你在耍花样。现在是越来越会假心假意了。” 阿柯为她摆好饭菜,陪笑道:“我这样难道还算是假心假意?” 小真瞪着眼睛看着阿柯,阿柯也老实不客气地看回去。 两人对视了一阵。 小真脸上一红,转过脸去,道:“那可不一定。你呀,本就耍不来什么心眼,这么做反倒让人不自在。 “总之……唉,你已经不是以前的那个阿柯了。”说到后面,隐隐怅然不已。 阿柯还想再争辩几句,忽听远远的一阵箫声传来。 那箫声空灵清幽,悠长婉转,闻之让人心中一宽,仿佛秋夜里,看见冷月清空的感觉。 小真听了一阵,道:“啊,真是好曲。好熟悉,在哪里听过的……这是……阿柯,你知道这首曲是什么吗?” 阿柯已起身走到船边,闻言道:“知道。这是萧史的……《华山神游曲》。” 小真讶然道:“阿柯,没想到你还识得此曲?”看向他的目光不禁惊喜,但随即想到了什么事,又暗淡下来。 阿柯没有回答,只往河上看去,只见远远一艘三层楼船正慢慢靠岸,箫声就是从那上面传来的。 码头上早有一乘小轿等着,等船停稳了,直接上了甲板。 过不久摇摇晃晃出来,前面几名武丁开路,并不进入市集,而是绕了个圈,上了通往江夏城的驿路,飞速去了。 他知道此刻尹禹鸣等人现在正奉了自己的命令,前往少林寺,断不会到这里来,不禁叹了口气。 他本是独来独往惯了,小时候虽然有个伙伴小真,可是两人一来都有些孤僻,不爱说话。 二来心意相同,想说什么,对方也八成猜得到,因此在一起也就跟一个人没什么区别。 但自从遇见林芑云以来,他心境早有了变化,到后来遇见可可、尹萱,与叔叔们重逢,逐渐习惯了有人为伴。 知道林芑云已经没事后,他本想回到覆云楼,可是知道小真的脾气,除了自己,是绝对不会允许别人替她出手的。 况且若是七叔知道了自己与小真的关系,恐怕更是不会容下她…… 他此刻心中不住想:“怎么办才好?我一个人,又怎能护得了小真周全?唉……要是林芑云在这里就好了……只怕更不好……” 小真道:“阿柯,你最近叹气可越来越像那么回事了。不过虽然叹息,脸上却在坏笑,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阿柯回头一笑,并不辩解。 小真待要继续挖苦,却见他眉眼间闪过一丝淡淡的愁绪,这样的神情她很少能在阿柯脸上见到,不禁一怔。 摆好饭菜,阿柯陪着小真,两人俱都无言地吃着。 闷着头吃了一会儿,阿柯想起一事,道:“对了,我今天在市集里看到了组织的标志,不过看上去已经有些日子了。” 小真怔怔地道:“是么?” 阿柯道:“嗯。我故意在那附近留了个标志,就说即将赴约,还让个小孩帮我到处乱画。” 小真停了筷子,看着阿柯迟疑地道:“为什么?” 阿柯目光灼灼,沉声道:“我就是要弄得越夸张,越多人知道越好。 “若是组织内的人,见到这阵势,一定起疑心而不敢前来。 “但如果是要追捕我们的人,就算有疑心,也会迫不及待地想要找到我们,一定会留下新的标记。 “这样我们就算不去赴约,也可知道是不是陷阱了。” 小真想了想,点头道:“是条妙计……你想得真好。但若真是敌人呢?” 阿柯舔着嘴唇道:“那就……不去……” “啪”的一声,小真放了碗筷,冷冷地道:“你不去,我自己去!” 说着站起身来,但她烧还没退尽,身体毕竟虚弱,站得猛了,头顶一阵眩晕,支持不住,向后跌倒。 只觉腰间一紧,阿柯抱住了自己,慢慢放下。 小真挣扎道:“放开我,我不要你管……” 阿柯道:“你慌什么?我刚才还没说完啊,我说:”不去送死,而是去报仇‘,你听完了再动好不好?“ 小真呆了一下,狠狠一拳擂在阿柯胸口,怒道:“你又故意欺负我!” 阿柯大胆地凑近了她,盯着她的眼睛。 小真从未见过他眼中如此光亮,心中惊疑不定,侧过脸去,低声道:“你要做什么?” “我要做……伏击组织的人做的同样的事:伏击。” 傍晚时,阿柯又上了一次岸,见墙角处果然有了新的标记,说是在江夏以南的虎尾镇见。 而覆云楼的兄弟也留下记号,告之江夏聚集地点。 看那记号下排的小石头,竟有二十几个之多,表明至少也有同样多的人会在江夏会合。 阿柯看到这个,心中先放下了一半。 阿柯回船上跟小真一商量后,两人当晚便趁黑弃舟登岸,包了辆马车,连夜赶往江夏。 一路无事,第二天清晨时分,两人进了江夏城,找了间僻静的客栈住下。 小真的身体越来越差,虽然退了烧,可是又咳嗽起来,咳了一夜,到早上时,痰里便带了血丝。 阿柯急得双脚乱跳,早顾不得什么伪装啊躲避之类,把城里能找的大夫都找来看。 探脉、观色,诊了一上午,得出的结论却是五花八门。 有说风热的,有说阴寒的;有的说该补之以气,保本归元;有的却说该泄泄虚火,再从容进之…… 阿柯听得头痛,花钱打发走争得面红耳赤的大夫们,拼命回忆以前林芑云讲过的方子。 可惜实在太模糊,他更不敢胡乱抓药,只得按几位大夫所开方子各抓两副,先吃一副试试看。 小真见他忙得头上冒汗,歉然对他道:“我真没用,这个时候不能帮你,反成了累赘。” 阿柯道:“什么累赘?你怎么会是我的累赘?林芑云腿受伤的时候,我整天背着也不觉得累赘……” 说到这里突然一惊,慌忙道:“我……我熬药去了。”不敢看小真,急急忙忙跑了出去。 他跑出门,抹了一把汗,心道:“糟糕,我怎么什么都乱说?小真听见我和林芑云的事可不得了。 “她现在身子这么弱,再生起气来,更不知什么时候能康复了。不过如果林芑云在这里,多半难不到她。她是中南神医嘛……” 一面胡思乱想,一面烧火熬药。 突然想到应该在城里再留几个标记,让对方现身才行。 另外覆云楼的兄弟究竟有多少,有没有武功高一点的,也需要确认一下,当即吩咐小二看着火,自己贴了两片小胡子,略易了容,出门而去。 江夏有东市与北市两个市集,今日正是北市赶集的日子,几条主要的街道上均是人山人海,来自附近村镇的人摆出的小摊货担连绵不断。 已经到深秋了,都指望着能在北风刮来之前,尽量卖掉存货,好能够在家安心等着过年。 阿柯在东市留了几个记号,逛到北市,发现人太多,那么多双明晃晃的眼睛盯着,实在不好下手。 他记得进城时城门口有几排大房子,便想在那里再留几个。 他当下慢吞吞走到城门,见路上行人较少,也没什么大商铺,倒是有几家大院,看来都是富豪人家。 阿柯走到一处拐角,看看四周,觉得这里既不是太显眼,又是进城门后很容易就能看见的地方,便趁四下无人注意,飞也似地在那墙角画上一个符号。 画完了,阿柯拍拍屁股,正要走人,忽听一阵箫声自院子里传来,正是昨日听到的《华山神游曲》。 这一次隔近了,只觉箫声是如此的熟悉,说不出的委婉缠绵,时而呜咽难辨,时而跳跃欢腾,忽而又激越如歌如舞,飞扬激越…… 阿柯几乎忍不住脱口叫出尹萱的名字。 他心中怦怦乱跳,觉得这箫声似乎在故意引导着自己,一步步走到大院门口。 门前站了两名家丁,见阿柯失魂落魄的走来,当中一人走下两步台阶,声色俱厉地喝道:“哪里来的下人?乱闯什么?” 阿柯一怔,回过神来,但见门厅森严,两边各有一只石狮,实是大富人家。 自己这身打扮,怎么看也只能算是小商小贩,忙陪笑道:“啊,我……我走错了,马上就走。” 刚转身要走,那朱漆大门赫然洞开,从门里出来一伙人。 那两名家丁一起拱手道:“二少爷!” 阿柯回头一看,见当先那人一张国字脸,浓眉大耳,却是周纪宇的二公子周成武。 阿柯大喜,忙上前叫道:“成武兄!” 周成武看了他一眼,只觉得面熟,但又说不出来是谁。他正在迟疑,身后一名师爷道:“二少爷认识?” 周成武摇摇头。 那师爷低声道:“瞧他那样,多半是想打秋风的人。老爷可叫我们小心行事。” 周成武一点头,那师爷使个眼色,两名家丁顿时跳上前去,怒道:“混帐东西!我们少爷的名是你可以乱叫的么?” 就要动手打人。 阿柯后退两步,甩开伸来抓他的手,叫道:“是我……哎哟!”一把扯下贴的假胡子,扯得生痛。 周成武大吃一惊,忙喝道:“住手!你……你……” 他环视一下,快步走到阿柯身前,将那两名家丁赶走,拱手道:“少……这位老兄快请进来说话!” 那师爷傻了眼,见周成武一脸兴奋地将阿柯往里面引,忙道:“少爷,跟陶家谈生意的时间可马上就要到了,这位小兄弟既然是熟人,是不是先让管家安排一下……” 周成武道:“不谈了,今天取消所有安排。” 那师爷扯着他衣服道:“陶老爷可是大客户……” 周成武不耐烦地道:“再大的客户今天都不谈了!你去跟他说,改日我再登门谢罪就是!” 甩下呆呆发愣的师爷,径自将阿柯引到内院。 进了内院,周成武遣散下人,向阿柯单膝跪下道:“成武见过少主!成武不知少主驾到,怠慢之处还请见晾!” 阿柯忙扶他起身,道:“别这么说,我也是偶然路过这里才看见你的。你我年纪相仿,不要老是少主少主的叫,反倒生分了。” 周成武道:“不敢。父亲常说,我们家世代深受大恩,绝不可忘了忠义二字。” 阿柯见他一脸严肃,知道他三兄弟的脾气素来比他们老爹还老气横秋,开口闭口离不开“忠孝”二字,只得作罢。 ***************************** 周成武引着阿柯坐了,道:“自少主那日离开后,父亲与几位叔伯非常担心,遣人四处寻找。 “前日得到汝南秦武的飞鸽传书,知道少主平安无事,这才略放下心来。少主这些日子是否顺利?” 阿柯道:“不错,还算顺利……反正左右无事,也走了不少地方。” 周成武一拱手,郑重地道:“少主,小人斗胆,说两句得罪的话:少主如今身分不同以往,肩负覆云楼这么多兄弟的期望,重任在身,更应该保重自己才是。 “须知君子不踏险地,不立危墙之下。如果少主单独出行,没有意外还好,若有意外,岂非我覆云楼之祸? “又或即便没有意外,但少主一人在外,有大事需少主处置又当如何……” 阿柯听他唠叨起来,顿时头有三十斤重。 这个年轻人比自己还小,却满口大道理,迂腐得紧,偏偏说的又是正经道理,想驳也不是,想走也不是,浑身不自在。 阿柯正在抓耳挠腮之际,忽听门外有个少女的声音道:“小武哥哥,你今天不是要出门么?什么时候回来陪我去东市看……” 说话间,有位明眸皓齿的少女推门而入,先瞧了瞧周成武,转头见到阿柯,浑身一颤,一刹那呆了。 阿柯“啊”的一声跳起来,叫道:“萱妹子?” 只见尹萱身着淡绿长裙,头上飞云髻下垂着两条流苏,一根青紫的腰带甚是抢眼,手上拿着一根洞箫,仿佛那日船头俏立而歌的样子。 尹萱看了好一阵,才轻声道:“阿柯大哥……原来是你……”眼中流波闪动,仍有些不敢相信的样子。 阿柯大咧咧地道:“是啊,哈哈!萱妹子,原来刚才吹箫的人真的是你。你怎么也到江夏来了?” 尹萱脸上一红,却不说话。 周成武在后面咳嗽一声,道:“自那日少主别后,尹萱妹妹焦急异常,到处寻觅。后来听秦武说少主可能会到这一带,本来七伯伯和我爹等人已尊少主之命北上少林寺,尹萱妹妹一个人偷偷跑了出来。 “我也是直到前天才知道她到了这附近,派人接她过来的。她一路吹箫,就是希望少主能听见。” 阿柯听了这话,一时有些呆了。 想当初两人一起亡命,阿柯一直把她当做小妹妹看待,不料这个小妹妹突然一天登堂入室,成为指腹为婚的未婚妻。 就在他大叫不妙时,却发现尹萱并不觉得如何的不妙,几番思索,这才隐隐感到她对自己的感情可不像自己这么简单。 从此以后,阿柯见着尹萱反而有些拘谨。但是也没有想到她竟会如此痴情,一个人这么远跑来找自己。 尹萱满脸通红,不敢看阿柯,对周成武轻声道:“小武,谁让你多嘴的!”一跺脚,转身跑了。 阿柯抹抹脸,回头见周成武正看着自己,强笑道:“哈哈,看来这次离开,实在……咳咳……实在给大家添麻烦了。” 周成武道:“不敢。少主离开,自然有自己的原因,我们只知道尽心尽力替少主做事而已。 “不知道少主专程到江夏来,有什么重要的事?这附近楼里的兄弟挺多,一声招呼,就可聚集四、五十人。少主请尽管吩咐。” 阿柯想了想,道:“你也知道,我以前所在的那个组织,被人清洗的事吧?” 周成武道:“是。家父早吩咐我们,说一定留意这方面的消息。” 阿柯把路上看见标记的事简单说了一遍,道:“我估计八成是对方故意留下,好吸引组织内的残余人员上当的。 “这事事关我……我几位朋友的生死,我不能不管,所以一路跟来,打算看个究竟。” 周成武道:“原来是这样。男子汉大丈夫,自然须得为朋友尽义,少主果然义薄云天,属下佩服。少主请放心,属下一定尽心查访。 “属下想,这既然是圈套,不妨再等一等,全面安排一下。 “我这就修书一封,送与七伯伯他们,报告少主的消息,一面也再寻些高手过来助阵。另外少主可与对方继续联络,我等好乘机打探情况,暗中准备,少主以为如何?” 阿柯听他称赞,实在惭愧,暗自抹一把汗。 他点头道:“很好。我一个人,力量实在单薄了点,就这么办吧。我现在住在城北的君悦客栈,有什么事到那里与我联系。” 说着站起来就要走。 周成武忙道:“少主,你一个人住在外面,属下等实在不放心!这是我家的宅子,虽然小了点,但都是自己人。 “府中除了我与尹萱妹子,其余人都不知道少主的身分,所以更加安全,请少主一定留下。” 阿柯道:“不了,我……我还有位朋友,身上有伤,不便行动。再说,才出了这样的事,她现在谁也不相信,贸然带她来这里反而不好。况且我们还不知道是否已经被对方发现,单独在一边,你们这边更好做准备。” 周成武一想,由衷敬佩,道:“是,少主考虑更加周详。那就容属下另做安排。” 当下阿柯和周成武商量了准备的事,惦记着小真,也来不及跟尹萱道别,匆匆赶回客栈。 当天下午,来了大批行脚商贩,将原本空荡荡的客栈几乎全部占满。阿柯见周成武也混在其中,知道这都是他安排来保护自己的人。 周成武在店里转了两圈,没费什么力便悄悄将店买了下来,小二、厨师统统换上自己府里的人,才算放心。 阿柯将小真引见给他,周成武自称阿柯的远方亲戚,寒暄了几句,看出小真身体不好。 晚上便有名医不请自来,给小真号脉诊病。 小真足不出户,也不知道外面发生的一切。 她自小本就孤僻,除了阿柯,几乎没什么朋友,自父亲、伯伯死后,虽然表面坚强,心中毕竟又伤心又害怕,加上内伤的关系,元气大伤,长时间拖下去,只怕有难言之事。 那医生也算老道,看了半天,除了治风寒的药,更开了培元调气,养颜补血的补品,其中不少都是少有的极品,什么两百年的长白山老人参、南海供奉的核桃大小的黑珍珠…… 乱七八糟一大堆,好多是寻常人想也不敢想的东西。 不过有关中第一豪富周家买帐,情况自是大不相同。 不到一天,各地送来的补品便飞也似进入江夏,有些甚至比医生开的方还珍贵稀奇。自然有人在外面熬好了,交与阿柯端进房。 小真也不知是什么,咕噜咕噜喝了几碗,果然效果惊人,只过了一天,便觉精神大为转好,还只道自己得的是小病,休养了一下自己好的。 阿柯也不说破,见她高兴,自己也得意非常。 尹萱本来也想过来,但阿柯知道小真一眼就会看出她跟自己的关系不简单,是以只让她待在周府。 他每天都以出来查访为由,跑到周府,一面听周成武报告进展情况,一面也易了容,到处看是否有新标记出来。 才转了一上午,就发现尹萱悄悄的跟在后面,阿柯实在不忍心,招手邀她一同闲逛。 中午,两人就在临江的一处酒楼吃饭。 周家的势力真是无处不在,阿柯两人才坐了不到一盏茶的功夫,已经安排人上来,占了几张桌子,远远近近看住了酒楼的各个出口、楼梯。 尹萱认得其中几人,不禁道:“小武哥的动作好快,安排又周详。” 阿柯心道:“周叔叔为人就够精细了,他的儿子更加青出于蓝。我这覆云楼的少主倒是一天到晚不怎么费心……” 他一边吃着东西,一边留意周围人的讲话。 尹萱却东看西看,兴致甚高,不时指着窗外道:“啊,好大的一艘船……后面还有,呀,有一、二、三……六面帆,真是气派。” 阿柯低声道:“你声音小点好不好?看别人都在注意我们呢。” 尹萱道:“人家好奇嘛。对了,你转了一上午,发现什么没有?” 阿柯道:“嗯,很有些发现,甚至有些……奇怪……” 尹萱凑近了他,好奇地道:“怎么呢?有什么奇怪的地方?” 阿柯道:“吃东西呀,这些事,说了你也不明白的。” 尹萱翘着鼻子,不服气地道:“哼,就你聪明,我怎么就不明白了?你说出来,说不定我还比你更清楚呢。” 阿柯沉思了一下,道:“可能也不是什么大问题……我总觉得……觉得好像有人刻意在安排这件事似的。” 尹萱道:“是啊,这有什么好奇怪的?这是对方在安排呀。小武哥不也正在安排吗?我昨天看见他安排了好多人出城探察各个可能的地点,还派人专门在街上监视有没有人留标记的,所有的情况都一一记录了呢。 “哼,这次啊,对方一定想不到你有这样的准备!” 阿柯看了她两眼,迟疑道:“嗯,可能……可能只是我多疑吧……” 尹萱得意地道:“就是嘛。对了,今天早上小武哥送了几只信鸽出去,被我看见了,我问他给谁传信呢,他说要让我爹,十叔、十二叔、十七叔等都回来助阵呢。” 阿柯吃了一惊,道:“什么?我不是让他们都到少林寺去了么,回来做什么?这边也不需要他们都回来啊。” 尹萱道:“这就是小武哥考虑周详的地方了。他说,这一次要帮你做得圆满,既可救下你的那些兄弟们,以全忠义之名,又可让你彻底脱离以往的那些恩怨。你说他想得周到不周到? “哦,对了,他还担心你多虑,再三吩咐我别跟你说呢。你说可千万别说哦!” 阿柯心中隐隐觉得这事似乎被周成武越闹越大了,也不知是好是坏。 怔怔地喝了两口茶,道:“是……是吗?那可……好得很……我自然不会说的,你放心了。” 尹萱低头吃了一阵,装作无所谓地道:“阿柯大哥,那位……客栈里那位女子,也是你们组织里的人么?” 阿柯道:“啊,你说小真……是啊,她也是我们组织的人。” 尹萱叹道:“她这么小,看上去比我大不了多少,就成为杀手……真可怜。她一定多得阿柯大哥的照顾吧?” 阿柯不知该怎么跟这个单纯的丫头解释,苦笑道:“是我多得她的照顾才是。哎呀,都说了这些事你不懂的,吃完了快些回去吧,我还要到城外去一趟呢。” 尹萱道:“为什么要我回去?小武哥都说让我好好看着你呢,不行!我也要去,你休想甩下我!” 说了最后一句,突然脸上一红,埋下头去。 阿柯知道甩不掉她,叹一口气。 尹萱果然跟着他又逛了一下午,直到晚上周成武过来,才算把她领走。 阿柯回到店里,小真正喝了药休息。 阿柯跟她谈了一下白天看到的情况,末了道:“我觉得有些奇怪。” “哦?” 小真懒懒地躺在床上,问道:“怎样呢?” “我觉得……真有组织里的兄弟来了。”阿柯起身在屋里转圈,一面道:“有几个标记,很明显标有较高等级的记号。我仔细看了,有的是用剑刻在树上,有的是用泥在墙角堆起。 “但是都很小,很不起眼,有两个甚至没写完整,似乎匆忙间被打断了。这样做,不像是对方从容而为。” 小真道:“是么……就这些么?” 阿柯道:“是啊,今天就看到这些,看来大家都憋着一口气呢。 “哼,谁要想就这么杀了就走,可没这么容易……你怎么了,身体还不舒服么?我听你似乎还很疲惫。” 小真仍旧懒洋洋地道:“我乏得很,也不知怎么回事,你过来看看罢。” 阿柯走到床边,见小真目光灼灼正盯着自己,不像疲惫的样子,正在惊异,小真手搭上他的手,轻轻巧巧在上面写了两个字:“圈套。” 第三章 帝威自难测(上) 大殿里漆黑一片,连灯也没点。没有风,也不冷,可是黑暗幢幢,却总是让人不寒而栗。 陆福一每次走入这偏殿,都会不由自主的颤抖,仿佛黑暗中藏着无数妖孽鬼魅,随时准备掠走生人的魂魄一般。 打从前朝起,这里已经是皇城内最私密的地方之一。 杀与被杀;篡权,谋逆,镇压,屠杀……封疆大吏、托孤重臣、皇亲国戚们在这里一个个兴起、跋扈、又一个个被削权、贬官、发配边陲,直至抄家灭门。 就连九五至尊的皇帝本人也几番在这里被篡位、逼宫,老子杀儿子,儿子弑老子……太多的阴谋诡计,太多的宫闱纷争,太多的…… 太多的血从这里流出去,直染得山河变色,生灵涂炭…… 实在是藏着太多不可为外人道的秘密呀! 多知道一分,脑袋也许就会早一天搬家,这道理陆福一可清楚得很呢。 他打跟从当今皇帝,能进到这殿里侍候以来,就已打定主意,只做该做的,只听该听的,别的多一句也不听,打死也不管。 这殿里虽然黑暗,但走得多了,陆福一几乎能从脚下的方砖判断出自己的位置。已经到了,不能再往前走了。 陆福一吃力地跪下,头埋得低得不能再低。 “陛下,他……已经在殿外等候。” 在这里是绝不能乱讲名字的,因为来这里的人,除非马上变成死人出来,否则都奉命执行最秘密的任务,有最严格的保密措施。 有一个字传出去,皇帝老子就会马上从他陆福一的脑袋开始,一直杀到今天宫门外当差的侍卫为止。 有的时候,几十个人的命,还抵不上一两个字。 黑暗中,有人轻轻点了点头,并没发一声,可是陆福一已经磕头道:“是。” 他倒着爬到殿门,挣扎着把老骨头撑起来,说道:“陛下传,见。” 门被人无声地推开了,有一个鬼魂也似的人闪身进了门,门在他身后迅速关上。 因为没有适应殿内的黑暗,那人一时什么也看不见,在门口呆站了一会儿。忽地手上一紧,被一只又干又瘦的手抓住了。 那人一惊,刚要动弹,耳边听陆福一低声道:“我引你走。” 陆福一顺手一带,竟带得那人一趔趄。他忙调整步伐,紧紧跟着陆福一往前走,不敢稍错一步。 走了十来步,陆福一站住了。 手轻轻往下一拉,那人会意,忙跪下磕头道:“臣……参见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一时殿内寂然无声,那人伏在冰冷的青砖地上,耐心的,静静地等着。 过了好久,才听有人叹了一口气,淡淡地道:“你信上写的,是真的吗?” 那人又磕了几个头,道:“回皇上,绝对真实,臣不敢欺瞒皇上!” “为什么呢?” 皇帝叹了一口气:“这么多年……这么多年了……为什么还是要回到这尘世里来……还是要来逼我……” 他的声音不大,透着无尽的沧桑之情。 那人不敢接嘴,只一动不动伏在地上。 “他怎么样?他……他像……像吗?” “他还很年轻,以前的事,对他来说太遥远了些……他……他像……” “别说了。” 皇帝截断了他。顿了一刻,又道:“他真是陈束的手下么?他怎么……怎么沦落到……” 皇帝叹息了一声。 那人状起胆子道:“是,臣听说,当年叛臣百由金携他避难,传他武功。” “百由金?” 皇帝声音里有一丝迟疑,随即道:“想起来了,是他……罗士信当年被刘黑闼击败,原以为他也跟着死在乱军之中了……原来……原来还是回到……” 他声音突然一顿,生生吞下后面的几个字。 过了一阵道:“接着说下去吧。” 那人道:“是。百由金当年似乎察觉到什么,独自一人带他远走,后来隐居在湖北一带的山中。 “恰巧陈束等人亦在当地,是以有所交往,不过臣相信,以百由金的性子,相交并不算深。再后来,百由金与宁氏因病同时身亡,陈束便将他带下山,收入幕中。” “是真的杀手吗?” “是!陈束此人城府极深,又素有野心,收编的子弟都服用了一剂毒药。这剂药听说无法可解,只有一种可以缓解的法子,若定期不服,就会全身僵硬而死。 “他也服了,与其他人并无不同,所以臣可以肯定,陈束绝对不曾知道他的真实身分。由此而推,武约也一定不清楚此事。” 皇帝有一阵没有说话。 那人在暗中舔了舔有些干的唇,等着皇帝的再次垂讯。 “清玉公主……与他是怎样的关系?” “这个……” 这些可都是涉及皇室之事,稍有差池,就是死罪。 况且这个横空出世的清玉公主究竟是谁,现下朝廷里是谁也不清楚,神秘诡异的背后,无时不隐隐透着皇帝的身影…… 那人额头见汗,仔细斟酌了,方道:“因为劫持清玉公主一事,是他独自一人突然做出的决定。而清玉公主到后,深居简出,那时……那时臣还不知道她的身分,所以具体情况,臣还未来得及查证清楚。 “但据臣看,清玉公主与他的关系似乎不简单。尹禹鸣之女尹萱本与他指腹为婚,但因清玉公主而耽搁下来,由此可见一般。 “不过自公主回到长安后,好像就再没有与他有过任何联络……臣所知仅此而已,皇上恕臣愚慢之罪。” “是么。” 皇帝淡淡地应了一声,也不见如何在意,隔了一阵又道:“那么……计画进行得如何了?” “计画到目前为止,可算进行得非常顺利。臣手下回报,他与陈束的女儿此刻正觅着武约的手下留下的记号前往江夏,根据目前的判断,还有另外一些残存的杀手也在往江夏赶,看来是准备在那里聚集,伺机报仇。” “武约那边的动静呢?” “陛下运筹帷幄,故意压制李洛的奏折,已使武约完全放松了警惕。目前她的人已经有一部分在江夏潜伏,赵大人传来的消息说,还有更多的人正向那边赶。大概武约也想乘此机会做个了断。 “如无大的意外,臣判断这两帮人将在这个月末交上手。而覆云楼……” 那人说到覆云楼时,全身一颤,定了定神接着道:“覆云楼的尹禹鸣、苍别松、李流明、淩宵等人也会前往。 “到时候待他们相互残杀,死伤殆尽之时,臣等四面围住,定可一鼓而下,彻底剿灭这三股叛逆,永除后患。 “而且他们之死,还可推与别人。皇上英明神武,这个计画可说天衣无缝!”说到最后,他有些激动地一握拳头,指骨咯咯作响。 皇帝轻轻一笑。 “说到杀结义兄弟,你似乎一点愧疚都没有啊。你就不怕身后,为人所唾?” 那人一惊,知道自己狂妄失态了,忙在地上重重磕了几个头,颤声道:“自古忠义难两全,臣只知为皇上尽忠,所以舍义。 “此事关系天下百姓,社稷安危,臣纵使肝脑涂地,也在所不惜,又岂在乎个人荣辱?陛下,臣之忠心,可昭日月,请陛下明鉴!” 黑暗中,响起了轻轻的敲击声,“嗒,嗒,嗒”,不紧不慢,节奏恒定统一,是皇帝在敲打龙椅。 通常皇帝敲龙椅的时候,就是他在审视,在琢磨,在判断,在犹豫,在决定……杀,还是不杀的时候。 命运决断的时候。 那人伏在冰冷的地上,却感觉全身如火烧一般炙热,背上的衣服被汗浸湿了一层又一层,脑中似有无数念头,然而一个也抓不住,禁不住连眼前都有些模糊了。 “你想怎么对……他呢?” 过了一阵,皇帝突然问道,声音仍旧冷冷的。 “他……哦,对!这个……这个……”那人自进来后,侃侃而谈,虽有犹豫,还算流畅。 他也猜到皇帝会问这个问题,早做了准备,然而当终于问到时,却仍止不住地哆嗦起来,一句一顿地道:“这个……臣……臣想……乱臣贼子,不、不可轻恕,按理……按理应交与刑部,查证其反逆之状,按律处置。 “但是……但是若乱军之中,刀剑无眼,又牵涉如此多的人,死于非命,也……未可知……” 仍旧是长时间的沉默。 良久之后,年迈的老皇帝终于有些疲惫地叹道:“下去吧。” 阿柯登上号称“江夏第一楼”的“掬翠楼”第二层,熟络地一招手,自有小二乐呵呵地跑上前来,将他引到靠窗的一张桌子旁,胡乱拂了两下,道:“二爷,您坐!今天爷来得挺早啊,还是老规矩?” 阿柯摸摸唇上贴的两片胡子,话也懒得说,又是一挥手,丢了两块小碎银子。 那小二心领神会,拿了银子,一面跑一面扯开嗓子喊:“上好的六井茶哎——二楼丘二爷!” 阿柯坐着,有模有样地摇着把描金扇,看下面街上的人来来往往。 待茶水奉上,小二刚要走,阿柯对那小二道:“等等,现在什么时辰了?” 那小二探出去眯眼看了看日头。“要到午时了,爷!” “午时……嗯,你,替爷去跑个腿。” 小二暴着门牙,一脸烂笑,道:“丘二爷的吩咐,小的敢不听?您说!” 阿柯慢慢在桌子上排出一两银子,道:“今儿爷闷得紧,去看看哪里有唱小曲儿的,给爷叫几个来。 “听见了,弹伴的要上年纪的,别给爷找青头。唱的小妹子除了会唱,还得要水灵的,懂了吗?找得好了,爷有赏。不要把你自个的妹子拉出来凑数,老爷我可识得好坏。” 小二一脸祖坟被挖的激愤,道:“爷,小的要是敢拿自己妹子糊弄爷,小的自个儿挖了眼珠子做花子去!您放心,准中您老的意!” 阿柯看他一路小跑而去,满意地点点头,又冲挨楼梯口坐着的三个人笑道:“反正闲着也是闲着,我也好久没听曲了。” 那三人看看四周其他十来位客人,面露尴尬,因他们奉周成武之命跟着阿柯,从来都是装作不认识。 没想今天这少爷不知是乐高兴了还是怎么,居然主动给他们打招呼。这下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 其中一人勉强笑道:“是啊……这阴沉沉的天,听听小曲……也是好的。” 阿柯很高兴的样子,大咧咧地喝着茶。 过了一阵,听楼梯一阵乱响,那小二飞窜上来,叫道:“爷,您真的面子大,这不,才出了店面不远,就遇上唱曲的了。 “是一老头带着孙女,打苏杭一带过来,正合您老意思!”回头对楼下叫道:“上来上来,好生侍候二爷!” 楼梯口咚咚地响了半天,一位小丫头扶着一个又老又瞎的老头,慢吞吞地走了上来。 那丫头穿一身素朴的青衣,只腰间系了一条淡黄的腰带,把她那盈盈一握的腰身很好的显了出来。 她面不饰粉,头不梳装,可是眼眸如星,面如新月,看上去很有一股别致的清雅气质。 那老头是她的爷爷吗?阿柯心里嘀咕,不仅又瘦又黑,头上没剩几根毛,稀稀拉拉地垂下,嘴皮翻着,嘴角还隐隐有口水痕迹,怎么看怎么让人生厌。这两人站在一起,实在也太不协调了一点。 *************************** 那小二站在阿柯身边,道:“就是这位丘二爷叫的。你们可好生唱,二爷是我们这里出了名的善人,唱得好可重重有赏!” 那丫头低低地礼下去,道:“是,多谢二爷。不知二爷想要听什么曲子?”声音清脆响亮,实在好听。 阿柯道:“你会什么?” 那丫头道:“奴家与爷爷本籍苏州,也就会唱些小曲而已,不知是否合二爷的好。” 阿柯道:“苏州,好啊。我挺喜欢苏杭小调的。随便唱一曲听听吧。” 那丫头便请小二搬来张椅子,扶她爷爷坐了,自己附在他耳边轻声说了句什么。 那老头一点头,从背上的包袱里拿出一把古旧的扬琴搁在腿上,先拉了两下,吱呀难听。 那守在楼梯口的三人不觉皱起了眉头,心道:“这丫头虽然不错,但老头子看起来浑浑噩噩,会拉琴么?” 那丫头抱歉地道:“爷爷走了一上午了,能不能讨杯水喝?” 小二道:“嘿,你这老头,架子倒大!” 阿柯喝住了他,道:“把我这茶给他端过去吧。” 那丫头感激地对阿柯又是一礼,道:“多谢二爷。”抬头看了一眼阿柯,眼眸如丝,煞是妩媚,直看得阿柯心中一跳。 那老头却不说话,接过杯子咕噜咕噜一口气喝完,打了个嗝,喘了口气,伸直了腰板。 他全身似乎抖个不停,连拿弦的手都在颤动,实在让人怀疑他能不能拉出像样的音来。 小二道:“喂,老头,你会拉……” 正在这时,那老头突然地一顿,霎时如老僧入定般纹丝不动。众人还在惊异,一阵琴声已经响起,悠扬缠绵,一波三折,宛若江南的丝雨,细细密密,虽无大风大浪,却也无休无止。 只拉了几下,众人的心已被琴音深深吸引住了。 那丫头身子自然地一直,一只纤手轻轻敲着牙板,在这琴音中轻启朱唇,唱道:“雨霁霜气肃,天高云月明。繁林已坠叶,寒菊仍舒荣……” 琴音歌声汇在一起,犹如缓缓展开一幅画卷,但见得天高云淡,月朗星稀,虽没有风,仍有无数枯叶缓缓坠落。 一片,两片,三片四片……枯叶们纷纷打在盛开的寒菊之上,仿佛在赞颂它的美丽,又仿佛叹息自己的凋落。 清冷的月光就在那菊花的蕊间流动…… 歌声完了半天,楼内都鸦雀无声,众人都仍沉浸在刚才的暇思之中。 还是阿柯回得快,抹一把脸,带头鼓掌道:“好!唱得好!赏!” 楼上其余茶客也纷纷鼓掌称赞,有好几名客人茶也不顾了,凑到离那丫头近的桌子上,好听得更好。 阿柯赞了几声,从衣袖里掏出锭足有十来两的银子,招手要那小二送了过去。 小二一边递给那丫头,一面道:“我说吧?我们丘二爷可是豪爽之人,还不快谢!” 那丫头接过银子,还没来得及感谢,阿柯又对那三人道:“嗯,好不好听?” 那三人都道:“好听,好听。” “好听还不赏?” 那三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其中一人咬牙也掏出锭银子,递到那丫头手里。 阿柯拍着扇子,一迭声地催促小二道:“拿酒来,拿好酒来!这等好歌,可需要酒才行!” 那小二忙奉上好酒,阿柯喝了一口,对那丫头道:“唱得真好,你叫什么名字,今年多大了?” 那丫头低头道:“奴家小棠,年十四了。” 阿柯道:“好一个小棠。再唱,再唱啊,爷还有赏!” 小棠便又唱了几曲,有时下流行的华丽的宫廷之曲,也有清新的民间小调。她的声音清脆动人,那老头子拉的琴又韵味十足,两人配合实在天衣无缝。 阿柯无不击节称赞,连连赏赐,一面趁兴灌酒。那三人也只好跟着随喜。座中客人也纷纷跟着赏钱赏茶。 不到一会儿,等唱完了第六曲之后,阿柯照例大力鼓掌,一掏袖子,哦,银子都掏光了,便向那三人道:“哎,谁……谁回去帮我再拿点银子过来?” 那三人见他脸红耳赤,一副吃醉了有些找不到北的样子,心中暗忧,可也不好公然劝说。 其中一人暗点一点头,另两人会意,起身而去。 那人走近阿柯,低声道:“少爷,我们先回去好不好?” 阿柯推开他伸来的手,恼道:“回去?我……我可还没听够呢!你别管我……别挡着我……你唱啊,再接着唱啊!” 楼内其他人也跟着道:“快唱啊!” “接着唱,小姑娘!” 那人也不敢硬拉他,想了想,道:“少爷,我这就去给你拿银子。” 快步下楼而去。 他低头急走,不料刚跨出店门,迎面撞上一人,那人肩头如铁石一般,将他撞得往后飞去,摔个四脚朝天。 他还没回过神来,就听周成武的声音冷冷地道:“王五,怎么一个人下来了,少爷呢?” 王五忙爬起来,道:“少……少爷他有些醉了,在楼上听曲,小人正是出来向您报告……” 周成武刻意压低声音,可是也丝毫掩饰不住怒火。 “混帐,我已经吩咐过了,少爷的安危至关重要,除非你死了,否则绝不能离开他左右,你没听明白是怎么的?” 王五出了一头的汗,颤声道:“是,是!小人知罪,小人知罪!小人这就上去!您……您要上去吗?” 周成武听着楼上小棠的歌声和阿柯放肆的大笑,摇摇头道:“不上去了。你去安排一下,既然他喜欢,带回店里来就是了。再不许擅离职守,明白吗?” 王五一连声地道:“是是是!小人就算死了也不离开!” 周成武略一点头,转身就走。 王五见楼下又来了几位兄弟,守着门口,心中略安,接过手下带来的银子,匆匆忙忙跑上楼去了。 下午王五好说歹说,才把阿柯劝回店里。 小真知道阿柯酒醉听曲,大为光火,锁在自己房间里赌气不出。 直到晚上,阿柯才醒了过来,甚是惶恐,在小真门前说了半天好话,也不见她开门。正焦急间,周成武来了。 周成武道:“少主,有些情况异常,需要请少主定夺,请移步到前面。陈姑娘这边,等气消了,自然……” 阿柯只好放弃叫门,跟他到了前面一间客房。 周成武进门后先关好了门,道:“少主放心,那位唱曲的小棠姑娘和她爷爷,属下已命人送到周府,好生侍候。少主什么角候想听曲了,随时都可以过去听。” 阿柯尴尬一笑,道:“也不是怎么喜欢……只是那丫头唱腔还可以……” 周成武笑道:“少爷既然喜欢,何必拘礼呢。我已经问过了,那爷孙两祖籍苏州雨荷庄,因年前家里走了水,那小棠死了爹娘和两个哥哥,无奈之下只好出来走江湖卖唱。咱们苏州兄弟甚多,帮着查一下,若是身世干净,少爷就带在身边又何妨?” 阿柯点头称好,道:“如此,有劳小武兄弟了。对了,你有什么情况要说的?” 周成武道:“今天七伯伯飞鸽传信,说他们已经到了驮镇,离这里只有两天路程了。” 阿柯道:“啊,七叔他们来得好快。来了就好,我们的实力可又增长不少。” 周成武笑道:“是啊,这是少主重组覆云楼后,第一次策划的大事,楼内的兄弟们可都跃跃欲试呢。可惜我爹在长安打探,脱不得身。” 阿柯道:“十一叔有事,就不要来。 “反正……反正这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咱们先看看,有把握再说,总之不能拿兄弟们的性命冒险就是了。还有呢?” 周成武收了笑容,道:“还有一件事,颇为蹊跷。少主记不记得,前两天城里的标记,除了固定的对方设下的圈套外,还有很多其他人留下的标记,似乎是组织内残存的人留下的……少主还为此忧虑过一阵,是不是?” 阿柯喝一口茶,含混地道:“是啊……” 周成武道:“从昨天开始,这样的标记就再没有出现过。属下非常担心,这些人难道已经被对方发现并绞杀了?可是为什么又没有对少主动手呢?这一点实在让人担心。” 阿柯皱着眉头道:“这我也不清楚。大概那些人又发现什么情况,所以躲起来了吧。啊……”打个哈欠,忙伸手掩住。 周成武忙站起身来,道:“少主累了,属下这就告退。属下此来就是想告诉少主,目前情势看不清楚,所以从明天起,属下会再加派人手,保护少主。 “也请少主最好不要到人多的地方去。有什么需要,尽管派人告知属下,属下定会尽力为少主效劳!” 说完一拱手,退出去了。 阿柯等了一阵,走出门去,见客栈里人更多了。 小真和自己房间本来没人住的,也有人开始进进出出。他并不作声,默默地咽了一口气。 他在自己房间里待了一阵,听外面打一更了,起身走到小真门前,用力拍门,大声道:“开门,开门!我有话跟你说!” 小真在屋里也大声道:“你走开,没什么话好说的!你要听曲,自管去听罢!” 阿柯道:“我听曲怎么了?我爱听小曲!”重重一脚踢在门上,喝道:“你开是不开?” 两人声音太大,又兼乒乒乓乓的砸门摔东西之声,周围房间里睡得再熟的也醒了。但这种情人之间暧昧不清的事情,旁边屋子里的人听也不是,不听也不是。 闹了一阵,王五硬着头皮出来,走到阿柯身后低声道:“少爷,是不是明天再……” 阿柯怒道:“为什么要等到明天?不就是听了两曲么?就拿脸色给人看,她是我什么人呢,就这样的嚣张!你们统统给我出去,今日非说清楚不可!” 王五见阿柯面上涨得通红,也不敢多说,忙招呼这个院子里的手下全出来,大家一起睡眼惺忪往外跑。 王五最后一个出门,还不忘对阿柯道:“少爷,您消消气,身体要紧!”关上了院门。 “嘎吱”一声,小真开了门,大声道:“说就说,我怕你么?” 阿柯应道:“那是自然,大家今天可得分清楚了!” 两人口中不停,各说各的,脚下却也没闲着,一人搜一边,在院子里转了一圈,回到门前时,都对对方一点头,表明确实已经没有人留下了。小真伸出手来,轻轻握着阿柯的手,将他引入屋里。 关上房门,小真便道:“怎么样,信了么?” 阿柯叹道:“不知道……也可说是稍微谨慎了一些。” 小真道:“什么叫谨慎,有这样谨慎的吗?几乎就是软禁了,你还一点感觉都没有?” 桌上有一盏油灯,灯火如豆,跳跃不定 第三章 帝威自难测(下) 阿柯盯着那灯火良久,低声道:“我真不知道。小真,你又有什么证据,能说这是囚禁我们的圈套吗?” 小真盘腿坐在床上,哼道:“要有什么证据?阿柯,我们做这一行,凭的就是直觉。自打那个姓周的人一进来,我就觉得他身上隐藏着什么,哼,准错不了!你看他这几天把我们服侍得多体贴,却既不让我出去,也不让你落单,这是什么意思?” 阿柯身体扭来扭去,好像全身爬满了虫痒痒,道:“觉得……觉得……我可没怎么觉得。 “你说他设陷阱害我们,那为什么呢?他又是谁的手下?我跟他可无冤无仇。”说着顺手打翻一只茶杯,大声道:“哭!我还没做什么呢!” 小真大哭两声,声音慢慢小下来,向阿柯吐吐舌头,道:“那可不一定哦。这世道,别说朋友兄弟了,就是真的兄弟又怎么样?要加害于你可容易得紧。” 阿柯似乎想到了什么,脸色有些难看,怔怔地道:“是啊,就算是亲兄弟又怎么样……要加害时,还不是一样下得了手……” 小真也望着灯火,眼中幽幽发亮,轻声道:“你这位远房亲戚,倒是古怪。阿柯,你还没自圆其说,他究竟是什么人呢?” 阿柯知道自己是避不过这一关的,好在除了自己老子的身分不便暴露外,其余的倒可明说,便道:“小真,我正要跟你说这件事呢。其实……其实……怎么说呢,这事可长着呢,要说到二十几年前。” “二十年前?” 小真一惊,觉得这事可不小了。 她虽隐隐猜到阿柯的背景并不简单,可也没料到会是“二十年前”这么远的事。越远的事,可就意味着越大…… 阿柯道:“是。二十几年前,有一个门派,叫做‘覆云楼’的,楼主便是……便是我爹,他……” 小真耳朵里嗡的一响,下面的话便没有听清楚了。 这几个月来覆云楼突然风生水起,她虽有一大半时间在逃难中,也听了不少传闻,本还以为是个厉害的角色突然出现,才带着覆云楼一跃而成江湖一大门派,没想到二十年前就已经存在,更没想到的是阿柯竟是覆云楼的少主! 她自小与阿柯一同长大,从来不觉得阿柯有怎样的身分、架子,自觉已然犹如亲兄妹一般,熟得不能再熟。然而突然间,阿柯便换了一个人,变化之大,已经远远超出自己的想像…… 他……究竟是谁? “你……你究竟是谁?” 小真脸色苍白,一时气为之竭,只痴痴地挤出这几个字。 阿柯见她神色,忙站起来,走到她身旁,按着她肩头道:“小真,你别乱想。我……我还是我啊,只不过没有向你说明身世。 “其实……其实我本来以为,自我爹去世后,覆云楼早已烟消云散,不复存在了。况且这段身世,说出来只怕麻烦更多,所以不说也罢。 “但没有想到,我的几位叔叔仍然健在,而且还一直在寻找我。只不过因我与三伯伯远走,一直没有寻到而已。” 他觉得小真身子不住颤抖,索性蹲了下来,握着小真的手,道:“我真的不是有心瞒你的。 “若不是今年春天,我偶然间遇见了七叔,这事也许我永远也不会对任何人说出来。我虽然一直想要忘记,可是他们却一个比一个记得牢……我真是没有办法!小真!” 小真被他一拍,猛一激灵,回过神来,道:“所……所以……所以你一出现,覆云楼便立刻重起,而那远房的亲戚……其实就是你的手下了,是也不是?” 阿柯道:“是。他是我十一叔的儿子。前两天我们刚到江夏时,无意间遇上的。” 小真道:“那……那他也在帮着实施我们复仇的事情?” “是……” 小真跳起身来,就要夺门而出,阿柯一把拉住了她,急道:“你做什么?” 小真甩开他的手,冷冷地道:“自己的仇,我自己报,别想要我倚仗别人!” 阿柯抓住她的肩膀,死不放手,把她一个劲往回拖,道:“你听我说啊,小真,我知道你独自往来惯了,可是……可是今时不比往日了……” 小真手腕一沉,再度甩开阿柯,不想阿柯修习《海若经络》已久,顺势一带,带得小真一趔趄,险些撞到门上。 这一下小真真的恼了,她本来没使内力,以为凭自己的手上功夫,对付阿柯已经够了,没想到有时日不见,阿柯的功夫已经大进,已不能轻易就范。她不假思索,跟着又是一掌,横切阿柯手腕。 阿柯手又是一翻,拿住小真虎口。 这本是《霜雪无归剑法》里的一招,是在与人推剑时以旋转之力带动剑身,以剑压剑,被他化到手上,虽然有些别扭,对付小真却是够了。 阿柯道:“小真,别闹了,听我把话说完。你难道还不明白吗?凭我们两个人的力量,除了自保,根本办不了任何事。 “你明不明白?杀人,杀人……杀人除了别人死,自己也死之外,什么用也没有啊!” 小真一扯,扯不动,左手并指,袭向阿柯前胸。阿柯躲闪不及,被戳个正着,“哎哟”一声。 小真心中一软,手上便没有再加劲。阿柯可毫不含糊,当即右臂一夹,又将小真左手夹住。 小真大怒,咬着唇往后扯,阿柯也憋足了气把她向前拉。 做这一切的时候,两人仍默契地压低了声音,各自暗中用劲。 拉扯了一阵,小真毕竟身体才好,没有耐力,渐渐感到手足酸软。她低声道:“放手!快放了!” 阿柯摇头,道:“不要走。” “你……你什么都不知道,我非走不可!” 阿柯眼睛向上,仰起脑袋,摆出一副说什么也不松劲的架式。 小真感到自己慢慢被阿柯拉近,心中又急又气,拼尽最后一股力猛地往后一扯,阿柯本就只想拉住小真不让她走,没有用最大的力,猝不及防,被小真拉得往前一冲,直冲入小真怀里。 这一下小真自己都没想到,只觉阿柯脑袋直接就冲到自己胸口,吓得尖叫一声,猛地又一推。 但阿柯牢牢夹住她的双臂,两人再也站立不稳,一起往阿柯的方向翻倒,一阵桌椅翻滚,两人摔出老远,同时惨叫起来。 桌上的灯摔在地下,灯油灯芯全倒了出来,虽然没有立即灭掉,可是也迅速暗淡下去。 院子外的王五听见了,还以为两人在做什么呢,心中暗笑。回头见其余人也正脸带猥亵的笑容,忙咳嗽一声,正色道:“都走都走,妈的,都聚在这里干什么?今天晚上看来是没什么事了,有老婆的自己回去抱老婆去!” 好几人都笑道:“老大,我们没有老婆!” 王五用力一拍胸口:“没老婆的跟老子走,有你们乐的!” 众人都是哄笑,便有好几人哀叫道:“有老婆的可不可以也跟着老大?” 王五骂道:“妈的,有老婆还来跟老子混,滚一边去!留两个人看着,别出什么乱子就行了。” 说着带着众人鱼贯而出,找乐子去了。 小真伏在阿柯身上,鼻尖几乎就抵在阿柯鼻尖,连彼此的呼吸都闻得到,一时脑中一阵眩晕,颤声道:“放……放开我……” 阿柯也哆嗦着道:“好……” 想要放开小真,不料两人摔下来时纠缠在一起,小真的手被他压在身子下,要扯出来,就必须自己先抬起身子。 他急切间也不容多想,腰背猛地向上一挺,这下两人身体贴得更紧了。 小真又是一声尖叫,只觉胸口要被阿柯挤得喘不过气来了,脸上像火一般的烫,叫道:“小坏蛋,你干什么!离我远点!” 阿柯道:“我……我……”又往下躺,扯得小真也跟着往下,“咚”的一声,两人脑袋结结实实撞在一起。 阿柯从小热重,一到夏天满头痱子,所以像羊羔一样,爱拿脑袋顶东西,蹭痒痒,特别喜欢在石头上面蹭。 一来二去,脑袋也像石头一样硬。小真跟他一撞,顿时眼前金星乱晃,再也撑不住,手臂上一软,彻底躺在阿柯身上。 阿柯觉得她的嘴唇就挨在自己唇边,一股股又暖又香的气息冲到自己鼻子里,不觉心猿意马起来…… 突然鼻子一痛,小真脑袋往上一窜,张开小嘴,一口紧紧咬住了鼻尖。 这次轮到阿柯惨叫道:“哎哟……放……放开我!放开……痛啊……” 他拼命往后仰头,但是小真不放,越咬越紧,嘴里嘟嘟啷啷,似乎在说“小坏蛋”之类的话。 阿柯感到小真的小虎牙已经咬破了鼻子,血开始顺着上唇往下流去。他知道小真这丫头性格倔强,一浑起来可没完没了,生怕她把自己鼻子咬下来,当下手抓住她背上的衣服往上提。 小真猛一挣扎,几乎将阿柯鼻子扯下来。阿柯放声大叫,两人缠在一起翻了几个滚,直撞到床边才停下。 这一来小真的手被放开了,她却不退反进,一把扯住阿柯胸前衣服,仍旧不依不饶地咬着他的鼻子。 阿柯哀求道:“小真,我错了……我对不起你……你松松口……哎呀……痛啊!” 小真双眼圆瞪,盯着阿柯。 两人的眼睛就在咫尺之间,虽然光线很暗了,仍可以隐约能见到对方眼里跳动的光芒。 看来看去,相互几乎看成对眼。 阿柯从那双大大的眼里看出了愤怒、羞涩、心痛、心酸、不解、委屈……种种情绪交织在一起,无可劝解。 他知道说也没用,当下默不作声,只抓住小真衣服往上扯。 小真也卯足了劲,拉住衣领不放。 说不放就是不放。 有一段时间,阿柯被扯起来的衣服挤住喉部,连呼吸都困难起来。两人沉重的呼吸此起彼伏,热腾腾地喷在对方脸上,汗水也流在一起。这个深秋的夜晚,两人却都觉得好似身在三伏天。 过了好一阵,小真还是不放。阿柯鼻子上又是汗水又是血水,越来越滑,这个不要命的丫头却越咬越紧。阿柯拉扯她的衣服,外面一层几乎全扯到后面去,只剩贴身衣服,她还是不管不顾。 阿柯没有办法了。他最后道:“你……你到底……放不放?” 小真倔强地使劲摇头。 阿柯放了衣服,用嘴深吸一口气,双手往下一滑,一把抓住小真的屁股,使劲一捏。 小真“啊”的惊叫一声,终于松开了口。 阿柯暗叫声惭愧,急忙往一旁滚去。 他还没来得及站起来,背后一紧,小真又靠了过来。 不过这一次,她只是紧紧抱住阿柯,低声道:“别走,阿柯……不要走……我……我怕……” 阿柯抹一把满头满脸的汗水,肩头背上的肉都紧张得一个劲地跳,道:“你……你……你怕什么?” 小真头抵在他背上,道:“我……我不知道……你说,现在一切都变了。对我来说,何尝不是呢?” 她的声音越来越小,也越来越哽咽,断断续续地道:“我一直以为……爹是最好的爹,没有人……没人能够伤害他……我……我一直以为,日子永远都会这样……我、爹爹,还有……还有你……我一直都这样以为的!” 说到这里,她终于忍不住,“哇”的一声哭出来。虽然她立即用手捂住了嘴,可是全身止不住的抖,大颗大颗的泪水决堤般往下淌。 阿柯轻轻挣脱她已然无力的手,翻过身,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得抓住她的肩头。 小真一面哭,一面道:“可是……可是日子总不能依我……总是不能……爹死了,爹死了!你……你也变了……你不再是阿柯了,你已经不再是原来的阿柯了! “我好怕,阿柯。我最近自己都觉得自己变了,什么也不懂,什么也做不好……你别怪我啊……我……我……我会不会到最后什么都失去,什么都没有了?会不会,啊?” 这个时候,灯火猛地一跳,终于彻底熄灭了。 小真止住了哭泣,两只手慢慢摸到阿柯脸上。 她轻轻抚摩着,一面道:“阿柯……我……我已经看不透你了……你是谁?为什么来这里?你要到哪里去呢……这些我都不知道。我只觉得茫然,真是茫然啊……我……我又该到哪里去呢?” 阿柯抓住这双冰冷的手,将它们放到自己火热的胸膛,想要说点什么,却总也开不了口。 因为他心中反覆咀嚼着同一句话:我又该到哪里去呢? 第四章 待付有心人 雾气层层。 这是中条山山腰的一处平地,周围密林环抱,惟独这里只生草不长树。若天气晴朗,从这里往南眺望,可以看到一条大河浩浩荡荡自南而来,到这里迎头撞上黛青色的中条山脉,转而向东——那便是黄河转折之处。 当地人叫此处为斗坪,因为它四四方方,略向一边倾斜,在这山间仿佛米斗的方眼;而南来北往的生意人则喜欢称它作转安坪,意思是在狭窄的山沟里闷头转来转去,只有转到这里,才有地方可以安排队伍歇息。 此刻斗坪周围,早已不许商队通过,一律只许从东面翻山。 连当地农户,见到一队队面目凶煞的士兵走来走去,也不敢靠近,宁愿多翻两座山绕行——因为当今集千恩万宠于一身的清玉公主,和下三品中书门前詹事兼领左卫率府的李洛李大人正驻守在此。 这两位大爷是在五天前乘船自对面的风陵渡过来的,本来应该借道弘农而至洛阳的,不料刚上了斗坪,就被一道圣旨追上,要求原地驻扎,等候圣意。 皇帝老子的命令,谁也没胆子乱改分毫,只得就地扎营,安顿下来。 当地县令据说“倒屐赤膊”,置三老婆临盆生产这等大事于不顾,飞也似赶到,紧急调了一千兵民,一天功夫就建起了偌大一座临时营盘。 附近潼关、蒲圾等地驻守将领连夜赶路,两天时间,小小的斗坪就聚集了三千多人马。 林芑云见这么多人蜂拥而至,知道名义上虽然“听候李将军差遣”,其实李将军目下都得听自己的,所以这些人可都是盯着自己来的。 她自成为清玉公主以来,一时风光无出其右,不仅朝中重臣震动,各地州、府、郡、县的官员哪个不拼命上表,以表“心悦诚服”、“普天同庆”之情?这一路过来,接待宴请排场之大,沿途恭迎护送场面之盛,几乎直追太子出巡。 她可对现下自己的处境明白得很,风口浪尖那是不须说了,朝中无数双明晃晃的眼睛这下子全从武约与太子身上移到自己身上,各种嫉妒的、忌惮的、奇怪的、不解的、怀疑的、愤怒的……总之绝非高兴的眼光几乎把自己烧起来。 虽然自己第二日便坚持与李洛一道离京,尽量避开皇帝,并且在路上连请两道圣旨,严禁各地官府接应、宴请,但是无论如何,她现在已经绝无可能独身事外了。 这次在斗坪落脚,说不得,一来是尊圣命,说原地驻守就是原地驻守,哪怕是在悬崖边上也得停下来;二来按律制,公主出巡是得安排营地。这么一来,官员们所做可一点也不算违抗圣命了。 林芑云实在没辙,只得由李洛出面,下令每郡只留一百兵士,每县只留五十匹马、驴侍候,其余尽数遣回。即便如此,营地里还是有三百多兵士,整日无事可做,就在营前营后演武操练,闹得人声鼎沸。 李洛武将出身,本来对此大感兴趣,见到场上比拼,还常常不顾身分,非要下场挑战。 但是场中军士一来本就敌不过他,二来谁敢在他头上动土?无不输得狼狈不堪。打个两三场,赢得也是索然无味,只好遗憾收手。只有铛铛由始至终看得津津有味。 林芑云却大是光火,因一来住在帐篷里,虽然谈不上奢华,不过也算宽大舒适。但毕竟在此山中搭建起来,一到天黑,潮气一上来,林芑云的两条腿就要遭殃。此地再无道亦僧可以运功调养,只有自己硬撑着了。 二来整日里外面士兵闹得慌,却又不好对手下发火,若多说两句,顿时就会变得鸦雀无声——那样林芑云又得嫌静得慌了。 三来营地铺得太开太大,望出去全是帐篷、旗杆,连山脚下的风陵渡都看不见了。想要出去看风景,就得出营,然而以她现在的身分,只要稍微走出营地,起码有五六十人前呼后拥,人嘴一杂,什么闲情逸致也都化为乌有了。 就这样,转眼到了第五天,林芑云已经苦不堪言,早上天还没亮,便破天荒起了身,手书一封信。 除了照例请安问候外,特别加上“久停此地,引至百官猜疑,似乎不妥”、“所处崎岖僻静之地,一切供给须从山下运送,而至糜耗人力……”云云,命人立即送到长安。 她站在营门,看见信使的马迅速融入雾中,略舒一口气,正要回身,却又听见马蹄声紧。 林芑云不顾冰冷的晨风,与铛铛两人站立门前等候。不一会儿,一匹黄膘马吃力地自雾中钻出,马上伏着一名士兵。 马上的传令兵士已然疲惫到极点,若非那一点信念仍在坚持,几乎连坐也坐不稳。他伏在同样疲惫的马背上,背上背的两面旗子只剩了一面,山风凛冽,吹得旗子噗噗作响,旗上斗大的“御”字格外醒目。 林芑云心中狂跳,难道真的是天遂人愿? 身旁几名士兵抽出刀剑,其中一人喝道:“站住!来者是……” 林芑云大怒,叫道:“做什么?没看见是皇上的信使吗?还不快接进来!” 过了一阵,那人被两名士兵架入林芑云的帐篷里。 他灌了两口水,总算清醒了一点,自称是自长安而来,连赶了三天三夜,跑毙了两匹马,又说到前面驿站招呼不周,没有及时备马,以至于延误时机云云…… 林芑云拍着扶手怒道:“再多嘴杖责五十,皇上有什么旨意,快些报上来!” 那人叩头谢罪,自怀里掏出一封书函呈上。 林芑云瞪大眼睛看去,见那函上的封印正是皇帝手书的“贞观”二字连珠印。凡此印传送的函件皆是秘旨,不记档,不入册。 李洛双手接过,送到林芑云手中。 林芑云双手颤抖,一半是因为乃第一次接到这样的密函,一半则是因揣测里面的内容。 她接过李洛递上的匕首,挑开信封,慢慢取出里面一张纸。纸质坚洁如玉,细落光润,确系上品,不过通篇只有两个字:“驻守。” 林芑云把那张纸横看竖看了半天,挥挥手,下面人忙匆匆退下。 她又看了半天,叫道:“掌灯!” 等李洛亲自掌灯上来,林芑云将那纸拿到灯烛上烤了又烤。 李洛紧张得要命,生怕公主殿下一个失手,烧了圣谕,多半是自己被拖出去砍头谢罪…… 林芑云烤了半天,什么动静也没有,又用茶水打湿了——还是那两个字:驻守。 李洛汗流了一背,心道:“妄自怀疑圣旨,就是死罪了,这个丫头的胆子还是这么大……” “哦……”林芑云喃喃地道:“哦……” 总算将那纸放到桌上。 李洛道:“公主,这是……” “嗯。你要看是不是?笔墨侍候!” 林芑云接过笔,略一思索,下笔如飞,几笔狂草写完,拿起来凑到李洛面前。 李洛定睛一看,但见龙飞凤舞两个大字:“出去。” 中午时分,铛铛带人端了饭菜进来,见林芑云斜躺在床上,仰着头,看双手举的一件事物——还是那张纸。 铛铛忍不住道:“姐姐,来吃了饭再说吧。” 林芑云长叹一声,软软地滑下床,一个劲抓着头发,道:“这究竟是什么意思嘛!” 铛铛拉她起来,道:“你已经看了一上午了,还是没头绪?” 林芑云扑到桌子前,先灌了两碗芙蓉海底万年松汤——也就是炖的万年老乌龟——再胡乱吃了几口菜,嘴里塞得满满的,又慢慢爬回床,懒懒地躺下,咕哝道:“什么头绪……呃……都没有啊。” 铛铛也看了一阵,放到一边,道:“也没什么奇怪的啊,驻守就驻守罢,反正我们也正在这里驻守呢。” 林芑云手足乱晃,使劲爬起来,叫道:“驻守?为什么要驻守?现在国家又没战事,这附近又没有山匪强人,又没有天灾饥荒,又没有犯上作乱,你说,要我们在这里驻守做什么?” 正说着,李洛走了进来,单膝跪下施礼道:“公主,有人求见。” 林芑云道:“什么人?不见不见!你想啊,本来皇上是要我们先到洛阳安排东巡事宜的……” 她拉着铛铛待要继续说,忽然有人一把推开木门,昂首而入,大声道:“哼,做了公主,就不要我们这些老头子了么?” 却是道亦僧。 林芑云与铛铛俱是大喜,铛铛差一点就脱口喊出“爹”来,幸亏及时捂住了嘴。 林芑云笑道:“原来是道大师,正想着你什么时候来呢,快进来快进来!李洛,你下去吧,叫人送好酒过来。” 李洛一拱手,低头退下了。 铛铛瞧见他有些落寞的表情,心中不忍,忙道:“啊,等等,我跟你一起去找酒。”说着跑到李洛身边,跟他一道出去了。 林芑云道:“嘿,铛铛也是……道大师,来,这边请坐。” 道亦僧嘿嘿笑道:“你现在是公主,我这么是不是不太合礼?”话虽这么说,还是大咧咧地坐了,满袖子翻,说道:“妈的,我是不是该进贡点什么东西才好?” 林芑云道:“你一来就笑我。不瞒你说,我这个公主,实在是——”说到这里声音一低:“被逼出来的,自己都不知道。唉,一入宫门深似海,这道理我算是明白了。” 道亦僧斜着眼睛看她,道:“天下那么多人,撞破脑袋,倾家荡产,能被皇帝老子瞧上一眼,也要几辈子炫耀了。 “你倒好,被皇帝老子瞧上了,还不用做妃子才人,居然仍是一副心不甘情不愿的样子,被那些人看见,不当场气死一片才怪。” 林芑云道:“你这是饱汉不知饿汉饥,哪里知道我的心情。好了好了,别说这些了,快说说,你……你见到阿柯了?他怎么样?他受伤了吗?” 道亦僧不理她,看看四周,摸着肚子叹道:“哎呀,好饿……嘴里也干得紧。” 林芑云抓住他袖子使劲扯,叫道:“求求你嘛,好酒好菜这不是在给你准备了吗?你就别卖关子了!你累了?我来给你揉揉!”跳到道亦僧后面,又捶又捏。 道亦僧得意地道:“哼哼,你这鬼丫头,还算懂事……你放心,你的那个小亲亲阿柯鲜蹦乱跳,好得很。 “还不止他哦,还有个丫头,叫什么……陈硕真的……哈哈,论到漂亮,可比你还水灵两分哦!哎哟,轻点!老子要不是还有点功夫,已经给你打趴下了!” 当下把怎样找到阿柯,怎样救了小真,又是怎样听见林芑云的消息一一说了。 末了道:“阿柯听到你做了公主,立马紧张得不得了,他那样子,我还是头一次看见。 “说来也奇怪,若是普通人,听说你的事情,不高兴死了,他却似乎对宫廷极为反感,不……也许说害怕才对。总之呢,他万般恳求我,要到你这里来,看准机会,救你出去。 “话说到这里——”道亦僧坐直了身子,正色道:“你如今这般锦衣玉食,前呼后拥,风光无限的——我怎么能做那等缺德之事,是不是?” 林芑云咬着手指头,过了半天,喃喃地道:“陈硕真……小真……这个名字我好像真的听他说起过……” 道亦僧见她两眼炯炯有神,不知盯到哪里在看,实在无话可说,正好铛铛送饭菜和酒来了,乐呵呵地跟她叙别来之情。 林芑云呆了一阵,啊的回过神来,道:“你……你说……你说阿柯让你来救我,难道他知道我有什么危险不成?” 道亦僧灌了口酒,道:“我也不清楚。他说什么宫闱斗争,实在太过残酷,说你不是贪恋荣华的人,是死脑筋,怎么可能甘与别人勾心斗角、尔虞我诈?什么皇家的争斗,不是寻常人可以想像,便是亲兄弟、亲父子,为了那权位,也一样的杀个你死我活…… “呃……还有,说你从赐封公主的那一刻起,已经是某些人的眼中钉了,皇上越是宠你,你就越危险。你还别说,这小子整日里呆呆傻傻,这几句话倒还说得人模狗样的。” 林芑云听了,痴痴的出了回儿神,喃喃地道:“你不知道,阿柯才不傻呢。有的时候,比谁都看得透、看得准……我现在确实已被摆在了火堆上,四面八方,都是想添柴火的人啊。” 道亦僧道:“哦,你还有这种感觉?我以为你高兴得很呢。怎么公主殿下不在长安、洛阳这样的繁华之所逍遥,跑到这穷山僻壤来呢?要不是铛铛命人给我报的信,我还真找不到呢。” 林芑云道:“这事我正纳闷呢,还好你来了,快帮我参谋参谋。这个……” 她挪到道亦僧身旁,压低声音道:“本来皇上准备秘密东巡,我奉命前往苏杭一带做准备的,一面也有监视辩机的意思——辩机是谁?我可认都不认识,只知道他做的那些事而已。 “谁想走到这里,突然来一道圣旨,要我们原地驻守。这一等就是五天了,今天又来一道圣旨——”到处翻翻:“哪里去了?” 终于从屁股底下摸出那张纸,凑到道亦僧面前道:“瞧,还是驻守,真是不明白!” 道亦僧身子歪到一边,正色道:“哎,不要拿过来。我们这等贱民,怎么有资格看圣旨?多看一眼,怕是要杀头吧!铛铛,快走快走!” 铛铛作势要跑,林芑云一脸死相,怒道:“这种时候了,还和我闹着玩,我可真是急晕头了啊!你们两个要走了,永远别回来见我!” 道亦僧与铛铛傻笑一阵,又坐回来。 林芑云气得一头的包,转过头不理他俩。 道亦僧拿起那份圣旨来,看了几眼,笑道:“你自己不是已经感觉到不妙了吗?怎么还来问我呢?” 铛铛奇道:“怎么,这圣旨上有什么问题啊?” 林芑云沉思道:“是有问题,而且有很大的问题。第一,圣旨根本不应该这么写,这上面既没有受命者,也无受命原因,甚至连合乎礼数的格式与称谓都没有,如此情况,照理是不可能出现的。可是这确实是皇上手书的,我认得这字。” 她拿过信封,指着封印道:“瞧,‘贞观’二字连珠印,这是皇上的私印,除了他,几乎绝不可能再有第二个人有机会使用。” 道亦僧与铛铛两人相视点头。 “很有道理嘛。” “还有,这封信,因为没有点出受命者,那究竟命令谁,也是个大问题。我虽然以公主之名巡游,李洛对外的身分是负责护卫的侍卫,但是皇上命我二人暗中监视辩机。 “这个命令是同时当着我两人的面宣布的,那即是说,我们两人在这一条上是同等的,并没有谁高谁低。命谁驻守?不清楚。如果命两人同时驻守,辩机那边的事怎么办,撇开不管吗?并没有明文说明。如果只命一人驻守,那谁留谁走?也不清楚。” **************************** 铛铛想不到短短两个字竟可以扯出这么大一篇文章,心中只觉政治之事实在太过复杂曲折,忍不住道:“真麻烦……” 道亦僧道:“你说得很对。不过,还有一个更大的疑惑,你看出来了么?喏,就在这纸上。” 林芑云盯着那纸看了半天,摇头道:“还有什么奇怪的地方?我只看到这些啊。” 道亦僧叹道:“看来你真是陷入局中,不能自知了。你只从纸面上去看,是看不见的——皇帝老子身体安好?” 林芑云一呆,道:“出来的时候……还挺精神的。” 道亦僧双手一摊:“对嘛,我想皇帝老子养尊处优,保养得又好,每日老乌龟高丽参这么保着,大概脑子现在还精明得很——可是为什么精明的他,偏偏会写出这等破绽百出的东西呢?” 林芑云大大的张开了嘴,过了半天才道:“为……为什么?” 道亦僧道:“嘿,小丫头,拿纸笔来,我教你个乖。” 林芑云乖乖地将纸笔送上。 道亦僧饱饱地吸了墨汁,在纸上歪歪扭扭写上两个大字:“故意!” “这是……是给我的旨意!” 林芑云退开两步,脸一下子就白了。 “哦,你终于开始开窍了?说说看,为什么就能确定是给你的呢?” 林芑云见了道亦僧的字,心中赫然一开,好多事情潮水般涌上心头,郁积的结一个个被冲开。 她边走边思考,一面道:“是给我的!对李洛,皇上绝不会需要花这样的心思,君父臣子之间的礼节,他跟李洛可都是分得很清楚的。只有我…… “我……是我……也许在他心中,我究竟是臣子还是义女,我究竟是林芑云还是凤来仪,这界限实在太过模糊。所以,只有对我,他才会故意绕着弯的来表示……可是,他想要表示什么呢?” 道亦僧又灌了几口酒,拍着大腿赞道:“妈的,皇家的架子是大啊,这么个荒郊野外,还能喝到如此好酒!呃……他要表示什么,这不是明明白白写着吗?叫你驻守啊。” 林芑云摇头道:“不,他如此花心思来写,那不是明摆着要我不要按字面上的东西去理解吗?字面上的意思反过来,那就是不要驻守啊?” 这下她与道亦僧同时点点头,又摇摇头,陷入沉思之中。 林芑云习惯地用腰带在手指上绕圈,而道亦僧则有一杯没一杯的喝闷酒。帐篷内一时寂静下来。 连外面的士兵都没有如往日般喧闹,似乎知道来了圣旨,大家都在等着结果。 忽听铛铛迟疑地道:“是……是不是因为,这圣旨还要给李大哥看,所以……” 道亦僧与林芑云两人同时跳起身来,一齐凑到铛铛面前,道:“所以什么?” 铛铛见他两人目光灼灼,吓了一跳,忙道:“我……我也不知道……” 林芑云急道:“你说嘛,铛铛妹子,想到什么就说什么!” 铛铛道:“我……我只是觉得,如果皇上写这个既要给你看,又要给李大哥看,会……会不会有两层意思?我说不好……” 林芑云“啪”的一拍掌,看向道亦僧,得到的是同样肯定的眼神。 道亦僧道:“虽然不能肯定皇帝老子这么做的目的,但有一点是肯定的,他故意这么写,一定是认为,有他不愿让其看这圣旨的人能看到。” 林芑云点头道:“不错,所以他故意把意思写明,却又故意写得这么奇怪,让别人猜……究竟是什么事,需要我明着驻守,暗中出去? “慢着,他怎么就认为我一定能猜透呢?如果猜不透,耽误了重要的事又该怎么办呢?” 道亦僧叹了口气,道:“所以我说嘛,皇帝老子一天到晚做些事,装神弄鬼,实在无聊。” 林芑云苦笑道:“大师,在这地方说这话,你还真是胆子大啊。你老人家倒是看破红尘,我们这些弱女子可怎么办?” 铛铛也嗔道:“爹呀,你少说两句大话好不好?你不要命,我跟林姐姐可还要呢。” 道亦僧吐吐舌头,扮个鬼脸。 林芑云道:“无论如何,这第一层的意思我们是看出来了。真是难啊,要不是铛铛妹子一天到晚惦着李洛,怕是还要猜好一阵呢。” 铛铛脸上一红,轻声道:“姐姐瞎说。”一转身,飞也似窜出门去。 林芑云奇怪地道:“哎,这是做什么?我又瞎说什么了?” 道亦僧笑骂道:“笨蛋,说你瞎你还不服气呢。过来,把酒斟上,老子再来教你一个乖……” 王五匆匆走进门前,敲了三下,道:“二少爷,是我!” 门里立即有人沉声道:“进来。” 王五左右看看,并无一人,方推门进去,随即反手关上门。 他没有注意到,有一个模糊的影子在他身后的假山上一晃,如风中之絮般,悄无声息地飘到屋檐下。 只听王五的声音道:“是,回二少爷,这几日他有些古怪……没有,小人看得很紧,没有任何遗漏的地方……他好像也没有留意到小人…… “是,是……说起来,其他地方都还正常,古怪的是,他不再像前两天那样留意标记了……是……两边的标记他似乎都有在看,不过看过了,却不再自己留…… “不知道……这个小人也不知道……是……小人就是觉得古怪才来通知二少爷的……” 说到这里,王五的声音小了些,似乎往房间的左首移动,跟着屋里那人。 屋檐下那人穿着紧身黑衣,缩在屋檐的角落,仿佛鬼魅。 他身子轻轻一荡,向前一截,凑近窗户,又听王五道:“……小人也很纳闷,可是这种事,本也说不清楚…… “是,是的……是啊,自从他将那两名唱曲的人带到客栈后,不管多累,每日都要听上一两曲…… “是……没有,那姑娘并不出来,可也没有再起争辩…… “是……唱曲之人的身分还在查,相信这两天就会有结果了……不过据小人所见,似乎不是练家子…… “是……是,小人会继续留意……嗯,什么?” 说到后面,王五突然高调喊了句“什么”,接着道:“哦,是,是!”屏神静气,听屋内之人说话。 那人说话声音虽不低,语调却很含糊,听不清他究竟在讲什么。 那黑衣人正欲再前进一点,突然间一顿,跟着身子一扭,以一个不可思议的姿势翻上屋檐。 几乎就在同时,“砰”的一声巨响,一条人影撞破窗户,飞身而出,手中长剑刺出数道芒星,那黑衣人刚才藏身的屋檐立时破裂,向下塌去。 屋内飞出的人暴喝一声,纵上屋顶,挺剑疾刺。那黑衣人似乎并不急着逃走,可是也不回手,只在那人身前,上纵下窜,身如云燕,快得匪夷所思,剑锋始终挨不到他的衣角。 屋内那人焦急起来,手中加劲,但听破空之声越来越响,忽听“嗤”的一响,剑尖终于划破了那黑衣人的衣裳。 他大喜之下,叫道:“还不束手就擒……” 蓦地面前风声大作,有件物事破空而来,直刺面门。 那人大惊之下,向后翻去,千钧一发之间躲过这致命的一击,同样“噗嗤”一声,自己胸前衣服都被拉破。 这一下那人又惊又怒,想不到来者出招竟是如此凶狠老辣。他在房顶上翻了几个滚,纵身而去,喝道:“好!哪条路上的英雄,报上名来!” 面前那人却不知何时已经不见了。 他急切地四下张望,可是夜色里什么也看不分明,那人持剑在手,静静地站了一会儿,发力向北奔去。 奔了一阵,忽地一顿,不远处屋檐下灯火闪烁,有个人影一闪。 那人提一口气,施展在雪地上练就的“飞鸿功”,迅速而无声地向那里冲去。 近了……似乎进了房间……那是客房,后面应该没有别的门…… 那人慢慢靠近,捏着剑柄的手心都在冒汗。 这是他第一次离开爹和大哥单独行动,可万万出不得岔子,到时候一进屋子,绝不能再手下留情,一出手就一定要置他于死地…… 忽听屋子里“啊”的一声轻呼,似乎是女子的声音。 那人心中剧跳,猛地纵身下地,“哗啦”一下冲破窗户,飞身进房,剑锋一弹,喝道:“什么人!” 有个人几乎同时猖狂地叫道:“什……什么人!” 床前的帷幕被掀开了,覆云楼少主阿柯衣冠不整,头发蓬乱,一只脚穿着鞋,另一只则光着,狼狈不堪地钻出来,一见到那人,顿时松了口气。 “啊呀,是……是小武兄弟呀,吓了我一跳,我还以为是尹……咳咳……” 周成武万万没想到居然是他在这里,铁青着脸,道:“少主……这么晚了,你还在这里?属下都不知道呢。” “这个……哈哈……说来呢……”阿柯一面手忙脚乱地穿衣服,一面打着哈哈。 正说着,床前的帷幕又是一阵晃动,这一次伸出一张女子的脸,依稀就是那唱曲的小棠。 她露出的肩膀未着寸缕,光洁如玉,一双媚眼如丝,在灯光下煞是惹人遐思。 阿柯回头怒道:“你出来做什么,没看见我在跟人说话么?进去进去!” 到这地步上,周成武还能说什么呢? 他脸上肌肉抽动,想要收回长剑,不料当时情急下甩了剑鞘,只好把剑反背在背上,道:“少主,请恕属下鲁莽了。刚才属下正在追一个夜行人,不知道少主在客房,所以……” 阿柯神色尴尬地道:“这个……哈哈……你在追夜行人,难道是组织那边的人在找我吗?喔唷,可得当心啊……啊,小真还一个人在客栈里头,可不妙!” 周成武心道:“你跑到未婚妻住的地方来睡唱曲的女人,居然还惦记着客栈里的情人,妈的,该说你色胆包天好还是情深义重好?” 他见阿柯是真的有些担心,便道:“这个少主请放心,客栈里住的都是我们的人,应该可以保护小真姑娘安全的。” 阿柯道:“呵呵,那……那就好……” 忽听院子里一阵喧哗,十几名家丁听到声音冲了过来,冲在最前面的人叫道:“小武哥,你在里面吗?” 阿柯一张脸顿时惨白,脑门上汗出如浆,求助地看着周成武。 周成武忙一拱手,走到门前,大声道:“没事,没什么事。不要喧闹,都退下吧!” 众家丁见主人神闲气定的出来,都收了兵器。 周成武道:“是我看错了,没什么事,你们都下去吧。注意看好门房,这几日可能有人入侵,大家提高点警惕!” 众家丁齐声应了,纷纷离去。 尹萱道:“小武哥,我听见响动挺大啊。啊,那边窗户都破了,你怎么说没有事呢?”一边说一边走上台阶。 周成武心念一动,忙道:“确实没事,里面可什么人都没有。你别看了,快些回去休息吧。” 尹萱见他神色紧张,更加狐疑,走到门口。周成武身体挡在门前,道:“萱妹子,听哥的话,快些回去吧。” 尹萱道:“谁在里面?我明明听见声音的……”忽地身形一晃,周成武也没怎么拦她,就让她钻了进去。 “阿柯!是你!” 尹萱的声音大得几乎把房顶掀开。 “啊……呵呵,尹萱妹子……你又出来做什么?!” 周成武刚一回头,尹萱几乎迎面撞上来,他赶紧往旁一闪身,道:“萱妹子,你听我说……” 尹萱甩开他的手,头也不回地发足狂奔,不料被小路旁的一块石头一绊,重重摔了一跤,连发髻都散了。 周成武叫道:“萱妹子,你怎么……等等!” 尹萱跳起身来,继续疾走,飞也似奔出院门去了。 周成武道:“少主,我去安慰安慰萱妹子,你别担心。”说着也一拱手,追着尹萱去了。 阿柯呆呆地向门外看了一阵,回头苦笑道:“小棠,这次我可惨咯。” 帘子后发出一阵吃吃的笑声,娇媚无限,却也颇为得意。 ****************************** “有动静吗?” “有。” “在监视之中?” “确实在监视之中。” “糟糕呢……阿柯不知道会怎么想……严密吗?” “哼……只能算是一般吧,连人也盯不住。他可能太小瞧我们了,我算了一下,充其量只有三到五个功夫扎实的,关键时候,一人刺两个,绰绰有余。不过,好像另有几个人也在暗中监视我们,那伙人的实力不容小视。” “一般……是故意做给我们看的吗?” “你可以这么想,不过我可看不出来。” “那么,看出有覆云楼的人参入其中吗?” “不清楚……” “那就更复杂了。” “是。不过,阿柯的态度非常重要哦。” “可惜,他目前为止仍不相信此事。” “这个笨蛋,难道非要等我们都死光了,他才会动脑子想吗?” “呵呵……各自立场大有不同,也不能怪他。覆云楼是他的家呀……换了是我,也不信呢……” “你又在帮他说话了……啊,你的表情很怪哦。覆云楼是他的家,难道你不可以到他家里去?放心了,阿柯这小子跑不了的!” “你别瞎说,我可不是这个意思……你还笑?其他兄弟们呢?” “散了,都在周围候着呢。一个信号,马上就能上来。” “呵呵,我怕到时候来不及发信号呢。” “没有问题啊,杀两个人往街上一丢,什么都来了。所以我说这里好呢,当道啊。” “……希望你到时候找对人。那么,武约那边的人呢?” “似乎仍在聚集中。他们非常谨慎,不过这一次,怎么也不会比我们更谨慎了,哼。” “那是自然。不过如果两边都要对付我们,怎么办?” “哼,难道我们还会怕吗?可以用一招,叫做……叫做对付反对付……哦,不对不对,应该是反对付对付……还是反对付对付反对付……哎呀,都觉得不对,老黄是怎么说的呢?” “呵呵,傻妹子,老黄说的那些你也听得明白?他是怎么想的,要继续么?” “当然。还要再加一个目标。” “你指的……” “尹萱。” “嘿……果然,跟我想的一样哦。” 林芑云从床上爬起来,喝了口茶,将被子从床的一头挪到另一头,拍一拍,倒头又睡。 “咚咚。”有人敲门。 “没有人!”林芑云恼火地道。 铛铛推门而入,迳自走到林芑云床前,扯她被子道:“姐姐,都要到中午了,你还不起床梳洗。” 林芑云这才见她端了盆水进来,忙爬起身,笨手笨脚地穿好衣服,不好意思地抓着头发道:“我……我睡迷糊了。” 铛铛笑道:“我知道的。你呀,脾气跟我爹一样,有个什么问题想不通,就整晚整晚的睡不着觉。今早上我起来时,才见你迷迷糊糊睡了一会——你昨夜都想些什么了?” “有件极重要的事,昨夜啊我一直在想,”林芑云苦恼地抱着头,道:“一直在想——我这么美丽温柔的铛铛妹子下嫁给李洛那个家伙,岂不是太便宜了他?不行!” 铛铛听她前面的话,脸一下子飞红,正要不干,忽见她一脸严肃地说“不行”,不觉一怔,迟疑地道:“不……不行么?” “那是!”林芑云一拍桌子,声色俱厉地道:“想要娶铛铛过门,可没那么简单!先叫他把聘礼拿来看看,房契、土地这些不需说了,白纸黑字,谅他也不敢怎样。 “珠宝古玩可得看准了,我告诉你,铛铛妹子,这里面黑幕重重,真伪难分,最是混水摸鱼、瞒天过海的关键所在。依我说统统运到长安最好的古玩店,查验合格,才予考虑……” 她一开始板着脸,说到后面连自己也忍不住笑起来。 铛铛奋身上前,一把将她扑倒在床,叫道:“你耍我!你又耍我,我不来了!” 铛铛使劲搔林芑云胳肢窝,林芑云最怕痒痒,大喊饶命。铛铛哪里肯依,越发使劲,直把林芑云笑到岔气。 闹了一阵,两人都笑得筋疲力尽,软软地倒在床上,望着帐篷顶发呆。 林芑云喘过气来,使劲敲了一下铛铛脑袋,嗔道:“你这丫头,这种事也不早些告诉我,想要瞒到几时呢?” 铛铛拿被子捂住头脸,道:“我……我也不想的,可是……可是……” “可是什么,你是真心喜欢他?” 被子半天没动,林芑云刚要动手打人,忽见一根小指头伸出来,弯了两下。 林芑云笑骂道:“傻丫头,喜欢就喜欢罢,还害什么羞呢?想当年姐姐我……咳咳……李洛知道吗?” 铛铛使劲摇头。 “嘿!”林芑云来劲了,坐起来大声道:“来人,传李洛!” 铛铛大吃一惊,跳起身来,急道:“姐姐,你、你……你要做什么?你、你……你要真说了,我可没脸见人了!” 正在这时,就听李洛在门外道:“微臣李洛求见。” 林芑云沉声道:“进来。” 铛铛大急,眼见左右无可逃遁,当即纵身一跃,窜入床下。刚藏好身子,就听见李洛走进屋内,道:“微臣李洛,见过公主!” 林芑云道:“起来吧。李洛,你知道我传你来,是什么事吗?” 铛铛一颗心怦怦乱跳,咬住手指,从床的缝隙处偷看李洛的脚。 只听李洛沉静地道:“臣,不知道。” 林芑云道:“昨日圣上传来的旨意,我命你与几位校尉共同参议,有结果了吗?” “是,臣等只知道忠于皇上。圣旨分明写着‘驻守’,臣等只有尽忠职守,无论多么艰难,都要在此驻守下去。” “这是你的意思?” “这……也是众将之意。” 茶杯声响,想是林芑云正品着茶,轻轻地道:“你……你没有什么疑惑之处吗?” “臣没有。” “说谎!”林芑云将茶杯一顿,严厉地道:“这道圣旨既不按规矩以明黄绢书写,亦没有‘奉天’、‘昭曰’等语,更无所受命者之名。你久侍君侧,难道连这个也看不出来?说,你是不是心存疑惑?” “臣……臣不敢!” “嗯。” 铛铛正在替李洛紧张,林芑云的声音却突然缓和下来,道:“你说不敢,这我相信。皇上也曾考语,说你是忠心之人,很好,很好。” 李洛重重地磕了个头,道:“谢主隆恩!” 林芑云道:“你有疑惑,也是很正常的,没有疑惑才奇怪呢,那我可得考考你有无用心侍主。不怕实话告诉你,圣上确有不可言传之事,暗寄其中。这件事现下还不能说,不过也许以后会告诉你。” 李洛道:“臣只知道忠于陛下,其余之事,臣既不敢听,也不敢想,请公主明鉴。” 林芑云道:“那就好。这道圣旨,凡看过的人,一律在你那里登记入册,有泄露的,我可不能轻饶。回去约束好士兵们,叫他们只管安心驻守,圣上自然会有恩赐的。” “是,臣领命。” 藏在床底的铛铛见李洛又磕下头来,险些看见自己,吓得动也不敢动。 他站起身来,转身刚要走,林芑云突然道:“别忙!李洛啊,还有件事,是关于铛铛的……” 铛铛一颗心几乎从喉咙里跳出来,幸亏死咬住衣服,才没发出声音。 只听林芑云柔声道:“铛铛妹子说,这附近林子里有几味草药,你也知道,我的腿是老毛病了,稍微湿热一点,就疼痛难耐,需要草药来调解一下。你左右无事,等会儿陪她去替我采些来,如何?” 李洛略一迟疑,道:“是,臣遵命。公主的身体安康,就是臣等之福,臣一定不会怠慢。” 待李洛出去了,铛铛才爬出来,道:“姐姐,你就知道欺负我!” 林芑云笑道:“这不是很好吗?你既然喜欢,姐姐当然要为你想咯。快去吧,那家伙得了命令,就紧张得不得了,只怕现在已经满营地找你了。” 铛铛扭捏了一阵,终于还是快步跑出门。 她前脚出去,道亦僧后脚就进来,一面道:“嘿,这个臭丫头,见了我像见了鬼一样,差点撞上老子。” 林芑云道:“你管那么多呢。昨天晚上你大概也没睡吧,想到什么没有?” 道亦僧一屁股坐下,掏出酒壶,灌了一口,叹道:“哎哟,不知道唷。这件事,我是越想越不明白呀。” “是啊。”林芑云也长叹一气,左右找找,也翻出一小瓶酒,小小地灌了一口:“呃……有些东西,越想越不对,越想越蹊跷。” “喂?”道亦僧瞪圆了眼睛,夹手抢过林芑云的酒壶,凑到鼻子下闻了闻,又悻悻地还回去,道:“你小小年纪,喝这种酒是对的,不过也不能领略酒的至高境界。等以后老子再让你见识见识什么是真正的酒中极品!” 林芑云满面飞红,不过也只一瞬,又老着脸答应下来。 道亦僧道:“说说你的想法吧,看看我们想到的是不是一样?” 林芑云道:“嗯,我想了一夜,其他的都能想透,就算那个目标还不清楚,也不是不可以理解。但有一个念头始终没办法绕过去。那就是——皇上凭什么相信我会如此看待这份圣旨?” “不错!”道亦僧道:“我也是这个意思。你只要稍微循规蹈矩一点,就绝不会对这份确定是他亲自写的东西有任何怀疑。退一万步说,就算有怀疑吧,圣旨你敢违抗,嗯?是不是不想要脑袋了? “难道就可以凭一点疑心,胆子大到立刻就按自己的想法做吗?那他妈的自古以来冤死的大臣不都是傻瓜了?” 林芑云点头道:“正是如此。所以,我想来想去,只有一个强烈的感觉,他这是在赌,看我能不能猜透。” 道亦僧接口道:“而且这个赌无论输赢,对他来说,都是可以接受的。” 林芑云的脸色惨白,喃喃地道:“他究竟要我去做什么呢……究竟要做什么……哎……” 她猛地一拍脑袋,道:“烦死了!自从当了什么公主以来,我的脑袋整天想着这样有问题,那样有陷阱,这个做不得,那个不能碰,有什么目的,结果会怎么样……啊!我都快要逼疯了!难道这个公主就这么难当?” 道亦僧道:“嘿,你还不明白么?别人做公主,那是天生的命。你呢?你一个野丫头,不管有意无意,硬要参合到皇亲贵族里去,怎么可能不遭人嫉恨,怎么可能不陷入是非? “你不要搞错了,你这个清玉公主之名,应该说成什么‘正一品从风阁令’才对,反正是皇帝老子封的官!” 林芑云默然点头,道:“是啊,我其实就是他封的官员,只不过没有我们女人能做的官,所以勉强叫个公主……哎,我又何尝不明白这一点呢?” 她身子缩下去,道:“可是我又能怎么样呢?形势总比人强。自打进入李洛府中,就好像掉进了一个深不见底的漩涡,无论我怎样用力挣扎,怎样委曲求全,都是枉然。这个漩涡太大了,这……这是席卷整个天下的漩涡啊。” 道亦僧放开酒壶,低声道:“你以前计画过逃出去,现在呢?” “现在?我不知道……”林芑云抱着脑袋,颓然地道:“我以为能凭一己之力逃出去,逃离这个漩涡,现在我却越来越怕了……漩涡里,有我无法看清的可怕之处,不是我可以抗衡的呀…… “比如说皇上吧,初次见他,他似乎有些不通世事了,后来再见到,只觉得他老了。可是他做的事、下的旨意却一次比一次果决,仿佛有双看不见的眼睛,始终盯着我们这些人,那怕最小的地方也瞒不过他……” 她突然浑身一颤,顿时住了口。似乎想到了什么可怕的事情,林芑云的眼睛越瞪越大了。 道亦僧没有看见,继续喝自己的酒,道:“怕吗?妈的,要说怕,人人都是向死而生,所以每个人一生下来就开始怕了。老子说人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算他说到点子上了……喂,你拉我干什么,我说得不对吗?” “不……不对啊……”林芑云的声音缥缈,好像魂魄不在这里,已经远远地飘到别处去了。 “什么不对?” “你刚才说……这个赌无论输赢,对他来说,都是可以接受的,是不是?” “是啊!”道亦僧不高兴地道:“你现在才听明白?我的话你老是不认真听。” 林芑云把脑袋一拍,站起了身,绕着桌子转圈,一边自言自语道:“若是对他重要的事,他怎么可能不论输赢都可以接受?他是皇帝,拥有天下,同时也负有天下之责,若关系国事,怎么可能如此。 “不……我们都想错了,这件事情或许跟他有关,或许没有,但无论怎样,对我来说都是重要的,是我没有办法坐看其输赢而无动于衷的……所以……所以他才故意把这个难题交给了我……” 道亦僧一口酒堵在喉咙里,老半天才咽下去。 他也呆了,道:“你……你是说,精神好的皇帝老子,绕着弯想这么个法子,要让你明白他甩了件难题给你?可是对你来说,什么是重要的难题呢?” “阿柯……”林芑云全身的汗毛都立了起来:“啊,我想起来了……是的,一定瞒不过他。他对我太熟悉了,甚至知道我在李洛府里的事,知道武约的事,也就一定知道阿柯跟我的关系……” “噗”的一声,道亦僧喷出一口酒。他跳起身来,狼狈地抹去嘴边残留的酒水,一面尴尬地道:“嘿嘿……呛着了……” “你知道什么?” 林芑云目光炯炯地盯着道亦僧。 “我?哈哈,我知道什么?” “为什么一个人到我这里来?”林芑云不依不饶:“阿柯呢,他到哪里去了?” “你说他那么大个人了,要到哪里去,我还管得着吗?听说是向东去了。” “为什么要去?” “不是跟你说了嘛!偷袭他们组织的那伙人偷偷留了记号,想要吸引剩下的人自投罗网。你不要拿那种眼光看着我,阿柯可不是笨蛋,他清楚得很呢,只想跟在屁股后看看究竟是谁,所以我才让他去的!” “谁偷袭了组织?” “这个嘛……据阿柯说是武约……嘿!”道亦僧猛地眼睛一瞪,拍手道:“皇帝老子既然知道武约的事,那这些勾当恐怕也会知道,难道……难道他是这个意思?” 林芑云一口气冲到门口,不顾仪态地大声喊起来:“来人,传李洛!” 第五章 风云变化际 太室山,峻极峰。 风一阵紧似一阵。 已经非常冷了。风刮在脸上,仿佛无数细碎的刀锋划过。 峰下那满山遍野火一般的红叶还没有落完,这里已经是一片凋零。也许不用一个月,就会飞雪飘飘了吧? 辩机耸一耸肩,有些憧憬。 我还能再看一眼那满天的雪景吗? 他淡淡地笑了。 这个冰冷的夜晚,天穹之上星光灿烂。辩机站在崖边,展开双臂,仿佛欲临风飞去。 真是壮阔啊,这个天地……辩机长啸一声,念道:“青赤种种色,珂乳及石蜜,淡味众花果,日月与光明!” “非异非不异;海水起波浪,七识亦如是,心俱和合生!” 远远的山下,有人长声应道。 那声音虽远,却清澈明晰,悦耳之极,仿佛佛经中记载的佛祖之言,回响于三千大世界之中,让人闻之,全身如沐春风。 辩机合十道:“阿弥陀佛。请问,何谓种种色,何谓众花果?” 那人道:“世间种种色相,无不由自如来藏识一体所变。无论日月、星辰,无论卵生、胎生、湿生、化生,亦无论石、铁、金、木,本无相异。化而为形,却生就异状。 “譬如波浪,虽然层层叠叠,变幻莫测,其实无非海水,若一日心内得止,波澜不起,则统归于一也。非异与不异,就在内中分别。” 那人一边说,一边飞速接近崖底。初时尚在数里开外,说完这番话,听声音已到了崖下的树林之中。 他仰天呼哨数声,声达云霄,顿时听得“噗噗”之声乱响,无数夜鸟惊飞,在崖下飞旋嘶叫。 辩机道:“那么,七识为何?若日月无光,何处寻光明?” 那人道:“青赤等物色,乃眼根色尘;珂佩等物音,乃耳根声尘;乳与石蜜,鼻根香尘;淡味众花果,舌根味尘。至于身根触尘等,则是日月与光明。若七识俱全,则如来藏识化海为波,所谓心俱和合生也!” “阿弥陀佛。”辩机合十道:“如是如是。” 两人相隔甚远,却都如对面促膝而谈一般,随口而出,然而声音仿佛一条线,凝而不散,是以都听得清清楚楚。 忽听空中一声尖利的啸声,划破夜色,穿云而来。 辩机身旁一人惊呼道:“看啊,大鸟!” 辩机刚一抬头,一个灰色的影子从两人头顶一掠而过,卷起的风吹得两人衣衫猎猎作响。 借着星光,可以看清那是一只白色大雕,展开的双翅足有数丈之宽。 那畜生持续地鸣叫着,在崖前旋了个圈,猛地一头向下栽去。崖下的飞鸟纷纷嘶叫,四散奔逃,逼开着空中的巨灵之神。 “啊……”那人扑到崖前,看着那畜生庞大的身影灵巧而迅速钻入林中,道:“真……真的是他……” 辩机淡淡地道:“这个世间若还有人能解得楞伽大义,就只有他了。” “嗷——” 崖下一声长嘶,那白雕沿着山壁飞速向上爬升。 在自崖底向上猛吹的风的帮助下,它那宽大的翅膀只煽了几下,整个身躯便从两人眼前一晃,直冲云霄。 刚才念经那人的声音自空中传来,笑道:“辩机,你可知空本无华,非起灭故,生死涅槃,同于起灭,妙觉圆照,离于华翳?” 正是玄奘。 阿柯走进房间时,周成武正跟王五商量着什么,一见他进来,便道:“我已经知道了,就这么办,你先下去吧。对了,我还是那句话,若对少爷有半点不周,我可是轻饶不了的。” 王五陪笑道:“我的爷,我有十个胆子,也不敢有半点怠慢呀,是不是?”对阿柯不住点头作揖。 阿柯笑道:“是啊,小武兄弟,他可是尽心尽力得很。我还正要来说呢,只怕也太殷勤了一点,每日无论我走到哪里,他都是寸步不离,端茶送水,说句王五兄弟不多心的话,简直像软禁了我呢,哈哈。” 周成武眉毛一挑,道:“好吧,还不谢过少爷?” 王五忙道:“是,多谢少爷!小人下去了。” 待他出去,周成武绷紧的脸才稍微松了一点,道:“少主请坐。少主请见谅,本来照顾保护少主之事是属下的责任,奈何属下这段时间忙于部署埋伏,以及联络各位长辈之事,分身不得。其实疏忽怠慢的,正是属下。” 阿柯道:“瞧你说的,小武兄弟,什么疏忽怠慢啊,没影的事。你能安排得这么细致,已经很不容易了。” 周成武奉茶给阿柯,道:“至于少主说到过于严密,属下不得不说一句:此刻江夏城内危机四伏,敌暗我明。少主身系覆云楼之复兴大业,不可不慎重行事啊。” 阿柯知道被他揪住这个话题,又有好半天的大道理要听,忙道:“是是,你要说的我都知道了。我也只是开个玩笑,哈哈,不值一提,不值一提…… “对了,我是来问,七叔他们究竟什么时候到?” 周成武道:“按计画,本来应该今天到的,不过中午时收到十七叔飞鸽传书,说他们要晚一天,应该就是明天吧。” 阿柯道:“哦,那就好。他们能赶到,我们的胜算就高了许多。对方现在的行动如何了?” 周成武起身走到墙边,掀开挂在墙上的一幅顾恺之的《老子骑牛西去》图,后面露出一张麻布,道:“少主请看。” 阿柯见那布上用毛笔粗粗地画着一条线,线周围是一些圈呀方的图案,旁边标着蝇头大小的字。 他走近细看,不觉吃了一惊,只见紧临那条线的一个方块旁写着“长夏码头”,另一个稍远一点的大方块则写着“江夏,本郡”的字样。 围着江夏本郡是一些淩乱的圆圈,和山峰形状的图案,也都分别俱有名称,什么“江村”、“百虎山”、“长夏驿站”、“福林驿站”等。这些方圆之间亦有不少细小的线条相连。 布的最下方画了一个十字,标明的则是东南西北四个方向。 阿柯吃惊地道:“这……这是一幅地图啊。你怎么弄来的?” 周成武笑道:“这个……少主只须看就是了。有些事,属下自会安排。少主请看,我们目前在江夏城内,就是这里…… “根据少主的意思,这一次行动安排在尽量远离人多密集的地方,所以我们把地点选在这里——百虎山。” 阿柯道:“百虎山?那是不是有很多老虎?” 周成武道:“不然。这个山头属下已经亲自去看过,山虽不高,地势却非常复杂。有一条谷,在这里……由西向东,中途折向偏南的方向,两边山势陡峭,有个地方就叫做一线天,传说老虎常在那上面跳过。 “其实那山里早就没有老虎了,只不过从东面往这边来的时,可以见到一块巨岩,状似虎盘,由此而得名。” 阿柯点头道:“你了解得这么细,看来是成竹在胸了。” 周成武道:“不敢,属下只是尽力而为。少主再来看:虽从图上看来,江夏城在百虎山与长夏码头之间,但其实从码头到百虎山自有单独的一条路,在这里,看…… “有经验的当地人从来都是绕城而过,既快捷,又可免出入城门之麻烦。而我们确定的地点,就在这里——” 他用手指在那根从长夏码头到百虎山的线中间重重一划。 阿柯道:“你是说中道拦截?” “嗯,出其不意,乘其不备的时候出击,应该是最适合的方法。” “但是……”阿柯觉得自己也该拿点什么意见来,摸着下巴沉吟道:“但是怎么能保证他们要从这条路经过呢?” 周成武道:“是,少主这个问题确是关键。请到这边。”他将阿柯引到书桌前,取一支狼毫,略一思索,在纸上仔仔细细画了一个符号。 “这个是……组织内的符号?” “不错。”周成武脸上颇有得色,道:“这段时间,少主在外面写的符号,下人们都摘抄了回来。” 阿柯无所谓地笑道:“你要学,我自然会教你嘛。不过这东西学了也没什么用,反正组织已经溃散了。明日一过,大概永远也不会有人用它了。” 周成武听他言语中似有讽刺,忙躬身道:“少主明鉴,属下只是希望能多了解一些情况,以备万全,绝没有瞒着少主偷学的意思。少主若不高兴,属下立即命人将那些拓本烧去。” 阿柯道:“没什么啊,我说过了,也许永远也没用了。你继续说吧。” 周成武抹抹额头,提笔又画了一个符号。这一次他画得比刚才马虎得多,画完了道:“少主可识得这个?” 阿柯拿起来看了半天,摇头道:“没见过。” “这个……就是对方的暗号。” 阿柯眼中突然凶光一闪,周成武近在咫尺,竟被激得一颤。 不过他很快隐去,有些呆呆地摸着下巴上稀稀拉拉的胡子,道:“哦?” “是,这个……属下也是花了很大功夫才得来。” 阿柯绕着桌子走,一只手敲着桌面,一边心不在焉地看着窗外,道:“你能得来……那你也应该知道对方是谁咯?” “这……请恕属下愚笨,到目前为止,只知道几个人,这个……这个记号,也是从其中一人那里弄到的……” 周成武头上起了细细的一层汗,小心地盯着阿柯,续道:“属下为了证实其真实,专门命人到汝南、杭州等地留此记号,结果都有回应,是以得证。看来对方的势力范围也非同小可。” 阿柯自言自语地道:“原来这么容易就可以弄到……啊,我不是在说笑。” 他回过头,对周成武正色道:“你做得很好,大出我的意料。你刚才说要在那条道上截杀对方,是否已经提前做了安排,让他们从码头上岸,直接往百虎山而去?” 周成武道:“是。因为照目前的形势看,对方肯定还没有聚集完成,否则已经对少主下手了。如果他们要来,我们自然会命人安排路线。 “至于城内的人,就需要少主留下标记,吸引对方到百虎山去了。到时候,我们覆云楼加上组织残存的人,分头行动,一定可以打对方一个措手不及。” 阿柯道:“你真是算无遗策啊……很好,很详细的安排。我在想,是不是对方动手的时间都是因为你的安排,才能让七叔他们从容到达?” 他回头看周成武一眼。 “这……这个……”周成武陪笑道:“少主开玩笑了,属下哪有这么大的本事?就算路线,也只是碰碰运气而已。 “对方迟迟不肯动手,属下想,大概是觉得组织残存的人还没有到齐的原因吧。这一点,其实属下也有些疑惑,前几日出现的许多标记,这么多天了,一直没有新的内容,那些人都到哪里去了呢?” 阿柯道:“哈哈,谁知道呢。也许看到情况不太妙,统统回避了罢。你也知道,我们这个杀手组织,最忌讳就是自投罗网了,所以人人都小心谨慎。如果我不是因为有小武兄弟这样的帮手在,也可能早就逃了,哈哈,哈哈!” 他又懒洋洋地缩回座位,打个哈欠,道:“看来对方的算盘,只能打到我和小真的头上咯。” 周成武沉吟道:“如此……计画可就要变动了……” 阿柯道:“哦,变动什么?” 周成武脸上一白,道:“没什么,我是说……这样一来,我方的力量可就减弱了不少,需要重新布置人手才行……” 阿柯无所谓地挥挥手道:“你去布置好了。哦,对了……” 他一下坐直了身子,紧张地道:“对了,萱妹子最近没看见啊,是不是还在生我的气?” 周成武见他关心这个比关心生死之战还要多些,笑道:“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男人三妻四妾,很正常嘛,少主不必多虑。我想尹萱妹子也是太小,一时想不开而已。 “没有关系,待属下日后慢慢劝解,一定可以让她回心转意。毕竟她与少主是指腹为婚,以后是要做正室的。 “少主,下次再有什么好事,若不嫌弃,请先告诉属下,属下定会为你安排得妥妥当当。” 阿柯与他对视几眼,低声道:“你办事情,我自然放心。” 两人一起大笑起来。 等到阿柯乐呵呵地出了门,唱着小棠姑娘那里学来的小曲远去,周成武脸色沉了下来,道:“王五!” 刚出去的王五又自后堂转出来,拱手低声道:“小人在!” “我刚才说要再等等看,现在看来……一天也不能多等了。立即飞鸽传书,告诉老爷,这边情况不明,越早动手越好!告诉他,覆云楼那边由他安排,这边的事我会办妥的。” “是!小人这就去办!” “还有!”周成武叫住他,冷冷地道:“一旦行动开始,我要你亲自在客栈压阵,绝对不能让陈硕真走掉,明白吗?” “是!” ******************************* 玄奘纵身跳下,飘飘然落在地上,合十道:“阿弥陀佛,善哉善哉。请问,何谓种种色,何谓众花果?” 这是刚才辩机问他的,他却照样问回来。 辩机老老实实道:“不知道。” “那么,七识为何?若日月无光,何处寻光明?” 辩机同样摇头道:“不知道,不知道。” 辩机身旁的女孩道:“哎,刚才他不是都已经说了么?你怎么还说不知道啊?” 玄奘点头道:“嗯,辩机,相别只有三百二十七天而已,你的修为进步很快啊。” 辩机道:“我并没有所谓修为,何来进步?” 玄奘右手抬起,遥遥向辩机指来。 辩机只来得及双手在胸前一错,“砰”的一声巨响,仿佛补天之石坠入海中一般,方圆数丈之内的空气勃然爆发,向外喷射。 周围所有一切都在剧烈震荡,泥石横飞,“啪啪啪啪”一连窜爆豆子般响声,那是周遭一圈腕口粗的树被拦腰折断的声音。 辩机身旁的女子闷哼一声,直飞出去,摔出十丈开外。 辩机牙关一紧,硬生生顶下这一击。 他身子前倾,双脚几乎陷入地中一尺,拼尽所有内息,才未被狂暴的劲气卷飞。饶是如此,强烈的劲气仍是将他全身划出无数碎细的伤口。 玄奘手一收,说停便停,劲气刹那间便消失无踪。辩机收不住劲,往前一扑,张口“哇”地吐出口血。 玄奘厉声道:“你没有修为,在这里做什么?若没有修为,怎么顶得住我的‘慈悲指’?没有修为,又谈论什么‘淡味众花果,日月与光明’?你想不住于相,哼,偏偏处处着相,实在无知之至!” 辩机不管他,勉强爬起身,向那女子跑去,叫道:“可哥!” 玄奘继续道:“什么是众花果?哪里来的众花果?什么是日月光明?哪里来的日月光明?你明明知道,却偏偏装作不知道。你明明有相,却妄想无相,荒唐啊荒唐!” 辩机脸上白一阵青一阵,一言不发爬到可哥身旁。 只见可哥瞪着双眼,虽未昏迷,可是全身一个劲地颤抖,连爬也爬不起来,辩机忙在她身上几处大穴拍了拍,帮她散去冲入体内的劲气。 可是玄奘的劲气太过至阳至刚,散入可哥经络之中,觅着大周天各脉落飞速移动。 辩机拍了几下,不见丝毫起效,将她抱着坐起,抵住她背上命门,运功疏导。 但他使尽全力,仍只能稍微控制她手少阳三焦经和手少阴肺经内的劲气,已是累得满头大汗。 忽听身后脚步声,玄奘慢慢走近,冷冷地道:“让开。” 辩机突然间泪如泉涌。 开始还紧闭着嘴不出声,任凭眼泪一滴滴落下,滴在自己袖口、手背,和可哥的脸上。 到后来肩头耸动,终于发出呜呜咽咽的声音,仿佛受伤的小狗小猫一般。 羞耻、愤怒、绝望、伤心,还有莫名的兴奋与高兴……所有的情绪交织在一起,实难自抑。 可哥从未见过辩机如此失态过,忍不住眼泪也流了下来,用力抬起头,勉强道:“我……我不要他……他救我……我们走……走罢……” 辩机哽咽道:“不……不行……如果不早点驱散劲力,你会全身瘫痪的!我……我……” 他用力握了握可哥的手,双手着地爬到一边,给玄奘让出位置。 玄奘盘膝坐下,看着可哥,道:“这位姑娘,你的心志不小,想要擒龙啊。可惜,天不遂人愿,这一生是没有指望的了。” 可哥身子一抖,没有想到他第一次见面,就看出了自己心中最大的秘密,不禁打心底里一片冰凉。 难道这个人,真的如辩机所言,是……是神吗? 玄奘道:“我来说个故事给姑娘听。有位修行多年的和尚,一心向善,佛法已然精深。有一日他走在路上,见到路旁有人暴毙。姑娘觉得,他是埋了此人呢,还是不埋?” 他脸上挂着微笑,手捏莲花指法,神态怡然,庄重和谐,至高至深的佛法与平和善良的人性交织在那张脸上,看不出丝毫破绽。 可哥看着这张脸,看着这个几乎完美的人,全身一阵一阵冰冷,一时连呼吸都似乎停止了。 玄奘等了一阵,又道:“如何?我实在是很想知道姑娘的看法。” 他的声音充满磁性,循循善诱,可哥心中虽然感到了他的邪念,可是仍禁不住开口道:“不……我不知道……也……也许不埋吧。” 玄奘道:“哦,为什么呢?” 可哥道:“也……也许……已经死了,埋了又有何用,都……都是皮囊而已……” 玄奘轻轻笑道:“是啊,臭皮囊呢……不埋也罢。可是,若就这么埋了,又如何呢?” 可哥只觉体内数十股热气流动得越来越快,带得全身经脉火辣辣地痛,仿佛整个身体浸入滚水一般。 她的心也跟着跳得飞快,快要喘不过气来了。 她望向一旁的辩机,见辩机双目紧闭,正在入定,便虚弱向他伸出手去,道:“辩……辩机大哥……” 玄奘道:“有一句话,是这么说的:埋,是慈悲,不埋,是解脱。你认为呢?我实在是很想听到你的看法呀。” 可哥痛苦地吐着气道:“辩、辩机大哥……” 辩机闭着眼摇头道:“不……我不行……” 玄奘诚挚地笑道:“可哥,你辩机大哥自己心中的疑问还没有解开呢,就不要勉强他了。我之所以不忙着给你救治,是因为我想看看你究竟能说出怎样的回答来。 “人在痛苦时、伤心绝望时、悲愤时,濒于死亡时,最是可以说出近于道之话,能把平时没有想、想不到,或想到却说不出、不能说之话说出来。这就是所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罢。你说吧。” 可哥突然奋起一拳,重重打在玄奘脸上。玄奘既不躲闪,亦不运功抵御,生生受了这一拳,半边脸顿时肿胀起来。 可哥喘着气怒道:“你……你这个浑蛋!凭……凭什么夺人生死,还说得这般大言不惭……你……你不是人,你也……不是什么神,你只是个鬼……你是魔鬼!” 玄奘摸了摸脸上红肿的地方,眼中闪过一丝光,仿佛混合著惊讶、惊奇和兴奋。 他点着头道:“你只说对了一半。我就是个魔,却不是鬼。鬼与佛之间,如果还有个界限的话,那一定是我,一定是我了,哈哈,哈哈哈哈!” 他仰天长笑一阵,突然右手疾拍,重重拍在可哥胸前。 可哥头一歪,再也不动分毫。 辩机磕头下去,道:“多谢……” 玄奘面上无丝毫表情,道:“你不必谢我。救她,不救她,对我来说就像杀她,不杀她一样,没有任何区别。何况生与死,救与杀,本无所谓好坏对错的。我所做的,只是兴之所至。你知道我今日来的目的么?” “不知道。” “你很有胆识。”玄奘由衷地道:“你明知道阴阳铜鉴是我放出的,还将它揽下。我知道你要做什么,当着天下英雄的面,将之毁去,以绝我之念,是么?” “是。” “为什么呢?”玄奘喃喃地道,脸上虽然仍旧波澜不惊,可是声音里略带了一点遗憾:“为什么你的定力如此之差,向佛之心如此不坚呢? “当初见到你的时候,我是多么高兴,以为大唐的大乘佛学在我之后,还有另一个人可以继续发扬光大……为什么你就突然背叛了我呢?” 辩机长跪在地,静静地道:“因为我认为,大师,你是错的。” 玄奘叹了口气,站起身来。 他的神色第一次起了变化,不再是万年不变的庄重肃穆,倒像是一位老人面对着不争气的儿孙一般,长长的,无奈地,更有些……沧桑的叹了一口气。 “你的心中,什么时候真正没有了对错之分,也就能初窥化境了。” “我……我就是不明白!” 辩机猛地一挥手,跳起身来,深深看入玄奘的眼睛里去,颤声道:“我就是不明白啊!为什么,为什么你会做出这种事来?为什么?你真的就那么渴望见到血流成河吗?这样做,对你的修行真的就那么重要?” “不错。”玄奘看了他一眼,神色重又恢复漠然,淡淡地道:“你是知道我的意思的。世人皆有业障,皆有罪孽。只是有些人埋藏得深,看不出来罢了。 “这些人心中的罪孽,我就是想要引诱出来。给我,给天下,也让他自己看看,自己其实是个多么卑微的人,有着多么卑微的心。” “这个罪孽是你带来的!”辩机不顾一切的跳起身来,大喊道。 “不是。”玄奘摇头道:“不是我。这是他们自己的罪孽。难道到了现在,你都还不明白吗?命里带来的罪孽,因缘交错,万物更迭,没有法子回头,这就叫做天命。而我,也只是引导他们的天命而已。” “天命……你……你竟想引导人的天命……大师,难道你……你这种行为,不是最大的着相,不是最大的执念吗?” “是啊?”玄奘有些奇怪地看着他道:“是啊。你直到现在才知道我的执念,才知道我是如此深的着于相么? “这个世界,除了佛祖,有谁可以说,他不住于相呢?我不能住于相,可是却摆脱不了。好罢,既然摆脱不了,那就直面吧,没什么大不了的。” “你……”辩机的脸白里发青,好似雪地里的冻尸,“你直面自己的执着,就要这么多人赔上性命?” “哦,”玄奘道:“我说过了,我只是在引导,引导既有的罪孽显现出来而已。” 他慢慢跺着步子,指着躺在地下的可哥道:“你看她吧。你知道她的身世,对不对?” “是。” “她是什么人,从哪里来呢?看她的样子和内息,一定吃了不少苦吧。” “她……她本是东突厥莎烈部落的公主,我大唐灭亡东突厥之后,孤身逃到中原来的。” “她想要杀的人……是谁呢?” “当今皇上。” “你看。”玄奘双手一摊,微笑道:“她心中的愤怒从哪里来的呢?从国破家亡里来,从生离死别里来,从悲欢离合里来。因为这颗愤怒的心,即便是这天底下权势最大的天子,她也有心侵犯,这个愤怒,你化解得了么?” “能!”辩机面对玄奘,第一次坚定地道:“能!” 第六章 图穷匕见时第六章 图穷 “有什么消息?” “有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你想先听哪一个?” “我想先听关于你手上的伤的那一个。” “嘻……姐姐真是会选啊,这恰是一个好消息。” “别卖关子了,快说。” “今天啊,我还是在跟踪那个尹萱,你猜,她今天见到了什么?” “不知道,我整日待在这里动弹不得,闷都快闷死了。” “别急呀姐姐,嘻,如果没有算错的话,明天晚上,就有好戏看了。” “怎么说?” “我先说尹萱,我们那位的未婚妻的事罢。今天我见她一个人偷偷溜出了周府,似乎是想尾随她未来的亲亲老公……” “喂,你别说得这么难听好不好?” “嘻嘻,你别着急嘛,我这不是跟去了吗?若真有个什么动静,哼,我可第一个饶不了他。 “我跟着她在城里绕了几个圈,却发现她不是在找那个笨蛋,而是偷偷跟在周成武的一个亲信手下,叫做刘道明的人。” “哦……难道,连她也察觉出不对劲的地方了?” “嗯,我也是这么怀疑的。这个刘道明,根据老黄的观察,地位似乎还不低,据说有一次,见到他跟周成武起了争执,两人相持不下呢。” “是吗?照理,周成武是周府的二少爷,在这里应该是说话算话的人,怎么还可以跟他争?” “是啊,老黄也是这么说的。只有两种可能,一是他在周府多年,地位尊崇,连周成武也敬他两分;二嘛,他其实另有身分,在周府也许只是协助周成武而已。” “有道理……然后呢,接着讲啊。” “尹萱啊似乎也看出了这个刘道明的身分不同寻常,可能怀疑他有什么隐秘的动机吧,便跟随而去。 “哎呀,说起来就好笑,那个尹萱实在有够笨的,还没走过一条街,就被人发现了。人家带着她绕来绕去,故意逗她玩呢,她还越跟越有劲。” “这么说……他们内部真的有问题?” “哼,要说这个姓周的是覆云楼的,打死我都不信啊。他跟那个尹萱说的话,全都断章取义,推三阻四的,这像一家人吗?” “看来我们的分析是对的,周成武可能另有来头,只是不知道是从他这里开始,还是从他爹那里开始的。” “这个还用想吗?肯定是从他老爹那里呀。周府的人任他调遣,绝不牵涉覆云楼,他的老爹如果还是覆云楼的人,他敢吗?” “嗯……有道理有道理。继续说,尹萱跟他到哪里去了?” “哦,他们俩转了一阵,刘道明进了城北一间三进的小院。尹萱就打算从后面翻进去——大白天就做这事,真的是服了这位大小姐了。没办法咯,我也只好上到院前的大树,好就近监视。” “那个刘道明进了中间一间房间,关上了门。我看见尹大小姐偷偷从后院摸过来——天啊,她的那身裙子可真是不合时宜,要跟踪人,还穿得那么招摇。 “浅绿的裙子,非要罩蓝色的披肩。那根簪子,哎呀,梳着那么高的兰花髻,就不怕走快了散开? “还有那个耳环也真是吓人,垂到肩上了,一跑起来叮当作响,怎么潜伏?再说样式也不好看。还有那个佩环呀,我可从来没见过那么……” “好了!你到底看什么去了?人家没经验是新手嘛,你呢,你这个老手却尽注意人家打扮去了……笑,很好笑吗?” “嘻,我啊是替你老大的不服气,她凭什么可以指腹为婚?” “我拜托你,你要真为我想,就先想想现在的状况,想想有没有法子让咱们活着离开江夏好不好?难怪爹一直不许你单独行动,你看看你这样子,能活着回来吗?” “好了好了,不说了!我算是白费好心了……总之……她是非常小心,却漏洞百出的跟到房前,冒冒失失想去舔开窗户纸看——这可是白天!” “我正要想个什么法子提醒那位小姐呢,忽见她向后一挺,以铁板桥之姿躲过屋里射出的暗器,那个姿势倒还像回事。 “不过后面可就更好看了,这个时候早就该有多远跑多远了,这位小姐居然还跑到院子中,两手插腰,叫嚷着要屋里的人出来说清楚。你说说,这像话吗?” “……你不要动辙就拿我们的标准看别人好不好?人家是大家闺秀,千金小姐,自然神气惯了的。再说,她以为对方还是覆云楼的手下呢,当然要问清楚。” “哼,就算是吧,这样的小姐,我可不稀罕做。尹大小姐叫了两声,人家刘道明自然要出来咯。我见他笑嘻嘻地向尹萱走去。还没走近呢,突然地一掌,隔空猛劈,乖乖,这手功夫可有点厉害。” “那个尹萱显然没有料到,身子一抖,中了招了。不过她也一时未倒,手翻了两下,好像是袖里箭之类的东西,那个刘道明大概也没想到她回手这么快吧,躲得有些手忙脚乱。到最后他呼哨了一声,尹萱立即就倒地上了。 “我听见了破空的声音,赶紧躲得更深一些——人家早有准备,从左首的房子偷袭了她。” “死……死了?” “没有,只是用飞蝗石一类的东西击晕了。你紧张个什么劲啊,她若真的死了,不是更好?少多少麻烦呀。” “不要乱说!阿柯……阿柯不是那种人。” “什么啊,不是哪种人?” “你不知道的……如果……如果尹萱真的死在那里,阿柯会很伤心。他这个人……就是太好心了,对谁都那样……” “嘿……姐姐啊,我怎么觉得你最近变了好多!” “嗯?” “你……你以前可不是这么优柔寡断、瞻前顾后的。不是这么……哎呀,我都说不上来了,总之……总之变了好多好多!是那家伙欺负你了?哼,我非跟他算算帐不可!” “不是,你别乱想。是我……我自己,这段时间来,想了很多事,也想通了很多道理……这个世界上,有太多的人,太多的事,不是你能掌握的啊……” “姐姐,你在说什么啊,有什么人你不能掌握的,尽管跟我说,我亲自出马,一定没问题!” “傻丫头……你还小,这些事你不明白的。算了,不说这些了……然后呢,你手臂上的伤是哪里来的?你不是说是好消息吗?” “哦,我在树上等了一会儿,见刘道明跟两个人出来,抬了她进去。姐姐,这里面可藏着玄机呀!” “是啊,他们胆敢对尹萱下手,那总的行动时间应该就在这两天内了。否则被阿柯发觉了,总是不好。” “不错!正是如此!所以我当时心中就在打鼓,看来是要动手了,正准备赶紧回来给你们讲,突然风声大作,有人还是发现了我,下手了。 “我明明听准了方位,向左一闪,没想到右手臂上还是一痛,哼,那人算准了位置,发了两枝镖过来,其中一个故意弄得很响,想要阴我!” “这个人考虑很细致啊,看来也非寻常人物。他是要一击而中,绝不留活口。” “是啊,寻常人物哪里碰得到我?我可也不是省油的灯,洒了一把针雨,就向巷子深处跑去。 “我听见了惨叫声,好像有两个人,但都刻意压得很低。 “这可不是什么好事情,对方各方面考虑都挺严密的……后面有……三个人吧,一直紧追不舍,轻功都还不错。” “是什么派别的,看出来了吗?” “……不清楚。姐啊那时候我正逃命呢,哪里管那么多?我一口气钻过了五条巷子,绕了几个圈,倒是甩下了两个人,可是剩下那个怎么也甩不掉,好几次还险些用暗器打到我。 “若非我机灵,几乎就要落在他手里。不是我夸海口,这样的追踪本事,我还是第一次见到呢。” “要追上你这个鬼灵精,还真不是容易的事。” “那是!后来,我的气有些接不上了,那个时候已经到了城墙边,我索性用黑布裹了头,拉出绳钩,向城墙跑去。我记得今日没有集市,城楼上应该没有多少士兵防备。 “果然,城墙周围鬼影子都没有一个。我向城墙上射出一支钩时,身后追赶的人发了两镖,想要阻我一下,哼,他当我是傻瓜么? “我同时也向旁边的房顶射了一支,用力一拉,已经身在半空,避开暗器。我再向后乱洒了两把针,乘他躲避之际,飞速爬上城墙。哈哈,这下他可傻眼了! “上了城墙,我立即向另一边抛下绳钩,一头钩在墙头,然后伏身潜行。离我不远就是一处楼亭,我进去的时候,只有两名小兵,要他们闭嘴容易得紧。” “他上当了吗?” “上当了。我在楼亭里,见到他策马出城,沿着护城河跑了。” “他有马……这么快就有马了?” “是啊,而且是官家的马,看样子就是从城防那里得来的。姐姐,这家伙可是官府的人啊。” “官府……是武约的人吗?” “这就不知道了。你认为呢?” “嗯……如果说周成武这小子是武约的人,为什么又没有立即颠覆覆云楼呢?那个贱人现在可是四面楚歌,所以到处乱杀,不可能把我们都杀到这分上了,还让覆云楼稳稳当当的?” “对啊,很有道理!” “这就是你所说的好消息?” “喂,姐姐,你这是什么意思?知道了对方这么多事,等于知道了现在至少有三方力量在这江夏较劲,还不算好消息?再不济,尹萱被人抓走了,总是好消息吧?” “前面一个还像话,后面的……不许再说了!给阿柯听见了,瞧他不打你才怪。” “呵,他现在是覆云楼的少主了,就了不起了吗?我才不怕他呢!你……你……你还帮着那个尹萱说话,哼,算我今天白干了!” “好了好了,算你立了一功。坏消息是什么呢?” “……要不是公事要紧,我真是懒得跟你说!今天散大哥在街上偷偷给了我一张纸条,说是根据他的观察,这两天城内又进来了一批好手,但似乎到目前为止,都没有跟任何一边有联系,不知是什么意思。 “散大哥有些担心情况会越来越复杂,要问你是什么意思呢。” “……我想,不是他们不联系,而是已经商量好了,所以,只需要等待时机就行……如果周成武是武约那一边的,那就是覆云楼、武约和我们。 “如果他不是,那可就是覆云楼、武约、我们和一个完全不知道底细的组织……可真是复杂啊。” “是啊,怎样……怎么样呢?我们要怎么做,姐姐?” “……如果要拼,至少有一个办法可以试试。” “哦?是什么啊?” “先下手为强。” “嘿……跟我想的一样哦! “啊,对了,阿柯那个笨蛋,这几天鬼鬼祟祟的,不是在掬翠楼喝茶,就是在百膳斋喝酒,不到深更半夜不回来,都不知道在做什么。” “他呀……他心中其实才是最焦急的。一边是组织的深仇大恨,一边是自己的部下,你说怎么办才好?再说现在情势如此不明朗,可不能莽撞。你可别说他笨,他才不笨呢。” “什么呀,他那个呆头呆脑的家伙,还叫不笨?” “你只是没见到他想事情的时候罢了。他啊,只能说是懒。真正生死关头,他可比谁都精明呢。他这两年来,有失过一回手吗?” “哼,那我可不知道!我只求到时候大家动起手来,他两不相帮就好了……嘘……我听见有人上了对面的屋顶了……” “听见了。是周成武的手下。” “喂,不要这么大声啊姐姐!” “不是说了要先下手为强的吗?” “哎?什么……” “噗”的一下轻响,窗户上破了一个洞,跟着对面屋顶上有人闷哼一声,直直地跌落下去,摔到外面的街上去了。 四周顿时响起惊呼之声。 小真慢慢地又自袖中抽出一把小刀,淡淡地道:“要动就要乘连我们自己都料不到的时候动,明白了么,小棠?” “哇啊!”小棠满脸兴奋之色,跳起来叫道:“哇啊!那……那可得多杀几个,统统甩到街上去才行啊!” ***************************** 风停了。 峻极峰之上,连细小的虫鸣都没有,整个天地陷入死寂。 只有满天的星光依旧灿烂,似乎离尘世太高太远,已经看不到阴谋暗算,也看不到血腥杀戮了。 玄奘淡淡地道:“哦?” 辩机道:“我要带她回草原去,我要她忘掉一切仇恨。我会做到的,你信不信?” 玄奘道:“哦?” “我已经决定了,武林大会上,我会亲手将阴阳铜鉴毁去,可是我不会说出有关它的任何事情。这块铜鉴,就让它随我而去罢。” 玄奘轻轻地笑了。 “你不相信么?” “呵呵,不是……”玄奘道:“你说的话,我怎么会不相信呢?我只是在怀疑……你能撑到那个时候么?” 辩机道:“这里是少林寺,天下武学第一门派,至少到目前为止,除了大师之外,还没有人敢找上门来。” “呵呵……是呢……” 玄奘信步走到崖边,看看下面苍苍的山脉的影子,又仰头遥望星空,道:“风停了呢。大贼出于南方之野,弧矢动移不常……看来天下,又有一番动乱了。你看出来了么,辩机?” 辩机道:“没有。方今天下正处盛世,实在看不出动乱之所。” 玄奘笑着摇了摇头。 “辩机呀,方今天下,正因为盛世已久,以至武学不兴,人才凋零。武林之中,能超过你的本已在少数,何况有少林寺之助,确实已经没有几个人能真正威胁到你了。可是,很不幸……” 他顿了一下,慢慢地,甚而至于有些得意地道:“你和高阳公主之事,已经被皇上证实了。” 辩机的血一下子就被抽干了。他耳中嗡嗡作响,眼前看出去一片模糊,自己也不知道说了句什么。 “她么?没有死。虽然有罪,可是你还没有投案,皇上的惩戒怎么会下呢。我今天来,就是想告诉你,你想要的解脱,你想要的从心所欲……实在是一种奢望呢。你想要怎么做呢?” “我……”辩机的声音小得连自己都听不清楚:“我要回去见她……” 玄奘合十道:“阿弥陀佛。人心之脆弱,连自己都不敢想像。辩机,皇上要捉拿你,是很容易的事。 “你曾经说过,看见别人烦恼,便要想他更烦恼,呵呵,我也是如此想的。所以特意来提醒你,想要看你会做什么样的抉择?是她——”手一指躺着的可哥:“和你的信念呢,还是高阳公主……和你的性命。” 他往后退了两步,身子直直向下坠去,一瞬间就没入黑暗之中,消失不见了。 “哦,丘二爷,这么晚了,您还来喝茶呢!” 小二麻利地引着阿柯上楼,一面笑道:“今年最后一批五岳峰,给您留着呢!今儿还新来了一个唱曲的,哎哟那个水灵……爷您等一会见到,一定满意!” 阿柯一笑,丢他几块碎银,道:“今儿大爷我等人呢,别来不相干的。给掌柜的说一声,今天这二楼,大爷我包下了,等一会来拿银子。” 小二稍微一怔,又笑道:“是,是!丘二爷要包楼,说一声就是了,哪里还用银子……您先坐着,我这就去吩咐一声。” 他走了两步,又回头道:“对了,二爷,您要等的人有几个啊,小的好准备一下。” 阿柯不说话,伸出二根指头晃了晃。那小二看一眼跟在阿柯身后的王五,点头哈腰而去。 阿柯淡淡地道:“我今天想独自一人待着,你先下去罢。” 王五笑道:“少主,我就在一旁坐着,误不了您的事儿。” 阿柯厉声道:“下去!” 王五身子一抖,背上竟是寒流滚滚。 阿柯平日里笑嘻嘻的,连说话的声音都不曾大过,没想到今日突然说翻脸就翻脸,一点余地不留。 王五呆了片刻,方回过神来,心知现在可还不是翻脸的时候,当下强笑道:“是是,少主有事要谈,那……那我就在楼下候着。” 说着快步下楼,立即唤来下人,飞速回报周成武去了。 待王五离去,楼上只剩阿柯一人,他有些出神地看着窗外。 夜已经很深了,这个时候,街上除了打更的,就只有乘夜出行喝花酒的人。 林芑云……现在在做什么呢?也许正在某位达官贵人奢靡的宴会上……她那家伙,一定正偷偷算计着谁吧? 阿柯已经很久没有这么放松地一个人独坐,也已很久没有时间想那个兰草一样的女子了…… 他有些惬意地伸了个懒腰。 “阿柯兄弟很悠闲嘛,看来已经成竹在胸了。”有人在窗外道。 阿柯忙起身,拱手道:“快进来,外面贼冷了。两位真是信人,一说就到。” 那人笑道:“阿柯兄弟的事,就是我天绝门之事,阿柯兄弟可不要再客气了。” 说着跳入楼内,正是天绝门度垩,他身后还跟着一人,肩头扛着两只巨大的铁锤,却是黄霰。 三人落了坐,度垩道:“不知道阿柯兄弟紧急找我兄弟二人来,所为何事?” 阿柯苦笑道:“若非棘手的事,也不敢请动二位了。时间紧迫,我也不多废话了,二位近来听说过覆云楼么?” 度垩看了黄霰一眼,道:“这么大个名头,怎么会没听说?说起来,多年前跟我们天绝门还挺有缘分的。怎么,兄弟跟他们扯上梁子了么?” 阿柯道:“咳咳……梁子倒是没有,可是有些麻烦……不瞒你说,我爹……就是覆云楼的旧主人。” 度垩和黄霰同时一惊,两人几乎同时闪电般跳起身来,撞翻了身后的椅子。 度垩颤声道:“你……你是……” 阿柯见他俩神色,道:“原来你们也知道这些陈年旧事。天绝老人曾说跟我三伯伯百由金深交,看来此言非虚。” 度垩呆了半晌,忙单膝跪下道:“小民参见……” 阿柯一把扶他起来,盯牢了他道:“我不是什么人。我就是我,只是偶然成了覆云楼的少主而已,你不要想错了。” 度垩道:“是……是,我明白了。阿柯兄弟,你能如此坦诚相对,足见你对我等的信任,实在是我等的莫大荣幸。” 说着飞速抽出一把刀,划破手腕。 黄霰也二话不说,接过来划开手腕。 阿柯道:“你……你们这是什么意思?” 度垩道:“没什么,兄弟你看得起我们,我俩也在此立誓,永远忘掉一切不该记起的事,若有违背,天命绝之!” 阿柯不再说话,拱一拱手。 正好小二端了茶上来,见楼上突然多了两个人,正自惊疑,忽又见到两人手上鲜血淋漓,吓得差点摔了盘子。 黄霰夹手夺过茶盘,瓮声瓮气地道:“下去下去,没事不要上来。” 小二心惊胆颤地跑下了楼,度垩与黄霰两人把血滴入茶中,一口喝了。 度垩笑道:“今日才知原来阿柯兄弟是覆云楼之首,真是有眼不识泰山啊。你这样都还有麻烦,简直是笑话我们了。” 阿柯道:“度兄哪里知道,今日之事,正是因为不能借重楼内的力量啊。” 度垩道:“哦,阿柯兄弟如此说……是否楼内有不可言之事?” 阿柯用手指沾了茶水,慢慢在桌子上写出“内奸”两个字。 度垩笑道:“好说好说,你请我们来,正是请对了人了。我们对这样的人,可从不手软心慈。你说吧,怎么动呢?” 阿柯对他一笑,朗声叫道:“王五,上来上来!” 楼梯一阵响。 王五跟几个人冲了上来,叫道:“少主,怎么……这……这几位是?” 阿柯恢复原本的模样,懒洋洋地缩回座位里。 他道:“这两位吗?是我请来做帮手的。快去通知成武兄弟,就说立即动手,我可不想再等了。” 王五惊道:“动……动手?对谁动手?” 阿柯笑道:“嘿嘿,你这人怎么做事的呢?你们少爷筹划这么久,难道你连对谁动手都还不清楚?” 王五有些懵了,道:“可……可是七爷他们还没有到啊……” “噗嗤”一声,王五的脑袋飞起老高,在张靠窗的桌子上腾了那么一下,便滚下楼去了。 他的身体歪歪斜斜后退两步,仰天而倒,鲜血洒得后面目瞪口呆的几个人浑身皆红。 阿柯慢慢抹去剑上血迹,冷冷地道:“到了,好等你们动手么?” 请继续期待你死我活续集 奇 书 网 网,q i s h u 9 9 . c o m ---(完)---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奇书网(QiShu99.Com)的用户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仅供预览交流学习使用,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